在自己的句读里,沉吟至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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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是我第二次来潮州。和七年前相比,这里并没有发生明显的变化,除了人民广场的绿树浓荫了许多,新修的湘子桥自然了许多以外,街头的店铺和楼房甚至还古旧了一些。时针之于潮州,似乎被拨慢了,尤其是老城区被保留得这么本色,在今天的中国城市中确乎是不多见的。
  潮州物产丰富,自古被称作“省尾国角”,这很容易让人联想到另一个天高皇帝远的地方——成都。和珠三角那些主外向、重商贸的特区不同,以潮汕方言统领的这片区域,更接近蜀地的那片盆地,在吃喝玩乐上有一套成熟的、自足的体系。对于不熟悉潮汕文化的人来说,这里的很多东西的确可以上升到艺术层面,一旦接触,就仿佛打开了一个古老的新世界。


潮州牌坊古街

  尤其是音乐。百年来,这里是潮乐之乡,丝竹吹管之音,钟鼓和鸣之声,遐迩可闻,四季不辍。但是对于大部分拿着手机APP听音乐的年轻人而言,细乐、弦诗、笛套都是遥远而陌生的音乐名词,更遑论极具叙事、抒情功能,和新疆木卡姆一样精美、宏大的纯音乐艺术——潮州大锣鼓。至于潮剧,如果听不懂潮汕话,即便名角郑舜英老师身段再美、唱腔再迷人,也就只是你手机里的8秒小视频而已。
  在一个网红和直播当道的时代,这里的艺术就像藏在深巷中的好酒,有几分隐士的味道:你来,我请你喝;你不来,我就自己干了罢。
  所以我实在是荣幸,在第二次来潮州的时候,就能用最短的时间拜访了从事潮州大锣鼓、潮州音乐、潮剧艺术的几位大家和新秀。
  早晨八点,当这个城市的上班族们还堵在路上的时候,牌坊街西湖儒乐社的票友们就已经开练了。这些刚送完孙子孙女上学的老人,年纪从六十多岁到九十岁不等,座中那个拉小三弦的是研究潮州音乐的著名教授陈天国,而在他前面弹琵琶的则是潮州音乐大师苏文贤的女儿苏妙筝。他们衣着朴素,气质谦恭,我若不说,你一定分辨不出谁是系出名门的大家,谁是退了休在这里玩票的发烧友。
  认识陈天国、苏妙筝两位,也是我此行最意外的收获。陈天国是星海音乐学院的退休教授,不常回潮州,更不常接受采访。令我有点小意外的是,当我们刚进门不到五分钟,对于中国民乐的现状,两位老人就袒露了自己的“赤子之心”。
  “我对学院是不看好的,中国民族音乐按乐器来设专业,从一开始就走错路了。”陈教授解释说,他1959年考入广东音专,师从潮州音乐大师苏文贤学潮州二弦,但是二弦不成为一个乐种,不拉潮州音乐就不存在潮州二弦,不拉广东音乐就不存在广东高胡。中国传统音乐以乐种来区分,广东有潮州音乐、客家音乐、广州音乐(即广东音乐,又称粤乐)、海南音乐,从宫廷雅乐到民间俗乐都有。
  但是乐种在今天的音乐学院基本不存在了,回想一下,你看到的中国音乐CD,封面上最大的两个字,是不是二胡、古琴或古筝?“我泡了几十年都不敢说对潮州音乐很懂,所以你不可能掌握了一个乐器,跟当地老百姓的生活方式、逻辑思维都是一致的,你不可能什么乐种都懂。”听到陈天国老师这么谦虚,我问,那怎么才算懂?“你坐到民间音乐的乐队里,可以跟大家一起玩,我算你会。”


陈天国、苏妙筝夫妇在家演奏《寒鸦戏水》

  1956年,苏文贤受邀去沈阳音乐学院开设潮州音乐专业课,任教两年。谁又曾想到,在大东北,还有苏文贤这样的前辈大家埋下潮州音乐的种子?“我的爸爸苏文贤是第一个把潮州音乐带出去的人,老人家对我们很严格,六个儿女每个人只能学一门乐器。”苏妙筝成年后手部受过重伤,但孩提时代的童子功给了她很好的基础,“如果不是小时候的严格要求,受伤后也不会很好地恢复”。
  她把这归结为“章法”。潮州作为一个古郡,中原传统文化的秩序和审美已经影响到了这里的潮菜、潮绣,包括牌坊街等等,“和木卡姆一样,我们这里的音乐也是套曲”。
  “有序在音乐中有那么重要?”我忍不住问。
  陈老师说:“东西方文化的区别就在于这两个字。我们讲究传统,有序就说明整理过,中国传统文化的根本在这里,就像孝道,一直都有来路。”
  苏老师继续补充道:“因为有序,潮州音乐才被称为自然的东方交响乐,我们不是大齐奏,我们有板式,但每种乐器有自己的句读,可以自己去琢磨。”
  句读就是每件乐器的精华。潮州话里有个词儿叫“出花园”,这是潮汕地区独有的成人礼仪:小时候你只能在自己家的花园玩,一旦出了花园,就要懂规矩,不能乱来。陈老师说,民乐也有自己的“花园”,发展不能无视传统,“将来炒成一大锅,我们也不知道说什么好,你们慢慢去体会吧”。
  不夸张地说,外地人来到潮州,一开始会被潮州的饮食和功夫茶俘虏,再过一段时间,就一定会被这里的艺术“洗脑”。我们又谈到现代民乐被异化的现状,对技巧的无极限追求等等。“耐心一点吧,”陈老师说,“过去音乐人创作的心态,不留名,不是现在人所能体会的。”
  临走前,陈苏两位老人现场给我们清唱了潮州禅和板佛乐《炉香赞》,这是1736年发展至今听上去很像潮州音乐的佛乐。余兴未了,他们又一筝一琶弹起了《寒鸦戏水》,这是名副其实的“潮州州歌”,也是潮洲弦诗中最富诗意的一首,韵律别致清雅,寒鸦在水中悠闲自得、追逐嬉戏的情景,就像这对音乐家伉俪,节俭一生,却几十年如一日,做着寂寞而伟大的工作。


1997年紀念苏文贤先生诞辰九十周年音乐会

  我相信正在读这篇文章的你,对潮州弦诗乐很陌生,虽然它在上海、广州、北京和东南亚都有自己小众的圈子。我只能建议你,如果来到潮州,早晨最好不要睡懒觉,来牌坊街见见这些七八十岁的老人,看看他们怎么把古典吉他改造成低音贝司,怎么把二弦小三弦琵琶扬琴一路玩过去。为什么不呢?这种音乐是如此典雅。
  有一天入夜,我们在韩江边见到了正在排练的李康迪。四年前,李康迪和爱人从武汉回潮州定居,一边开健身房,一边和小伙伴们学打一种叫作二十四节令鼓的大锣鼓。
  这里特别要提一下李康迪的妈妈石瑞艳,这个特别健谈的幼儿园园长还有另一个身份是潮州市的湘桥区政协委员。在她的不懈努力下,2014年,潮州市恢复了中断六十四年的潮州青龙庙会“文化踩街”活动,从国外回乡的华侨和游子们住满了市区的所有酒店,盛况空前。据说潮州青龙古庙里有一个青蛇模样的图腾,每次韩江发大水,都会把上游山上的青蛇带下来。无奈潮州人生性温和,他们并不会为了驱赶青蛇而去杀害它们,而是通过祭拜神明的方式来赶走这些青蛇,于是就有了一个专门祭拜青蛇的习俗。
  这就是潮州啊,这样的活动发生在中国任何一个其他地方,你大概都会觉得蛮违和的,但潮州人就这样庄庄重重、热热闹闹地把它给办完了,老百姓拥护,政府也顺应民意。
  三年前,在武汉从事健身教练工作的儿子儿媳被石瑞艳叫了回来,师从马来西亚第三代潮州华侨陈再藩,学起了此前从未接触过的二十四节令鼓。
  二十四节令鼓在马来西亚的历史不到三十年,即成马来的“非遗”项目。它的鼓身上写着二十四节气的书法,鼓手穿着中国传统的民族服装。它吸取潮州大锣鼓的表演形式,但节奏上融合了印度、印尼、马来西亚、中国等多国的文化元素,从五面鼓到一百八十面鼓,只要掌握鼓的音阶科学布阵,没有什么场合和节奏是不能玩的。
  今天,李康迪的二十四节令鼓队有各行各业的鼓手:医生、公务员、护士、老师、小学生、大学生、修电话线的、卖保险的、送快递的等等,他可以随时组成一个九十六人的鼓队。李康迪说,潮州大锣鼓太死板了,不是快三就是慢三,二十四节令鼓更容易被年轻人接受。
  不过,有一个年轻人就是喜欢潮州大锣鼓。他一边做着建材小生意,一边正式拜师学艺,甘当贴钱贴时间的潮州大锣鼓传承人。他就是意溪长和鼓乐苑的负责人黄少杰。
  那天晚上,我们的车颠簸了一段乡村土路,来到意溪长和鼓乐苑,见到这个舞台阵仗时,着实吓了一跳:台上的演员从弦乐到鼓手加起来一共有二三十个,呈两列一字排开。演出前,还得把旌旗从台下扛到舞台背景板的正中,难怪人称潮州大锣鼓乐队行列如长龙出海,气势恢宏,蔚为壮观。
  陈天国老师说,潮州大锣鼓是可以讲故事的。在他的童年时期,一出大锣鼓就一两个钟头,很多老人就听懂了一个完整的历史故事,比如讲薛仁贵征西的《薛丁山三休樊梨花》,什么时候兵至樊江关了,什么时候薛丁山与樊梨花交战了,什么时候误会解除、夫妻和好了,哪一段表现什么老人们都能看懂,大锣鼓的文化就是这样出来的。
  2015年,黄少杰入选潮州市湘桥区区级代表性传承人名单,一边师从国家级传承人黄义孝学习潮州大锣鼓,一边去潮州的部分小学义务教授潮州大锣鼓。
  黄少杰从六岁开始接触潮州大锣鼓,一直在琢磨如何用更少的人打出更高水平更好玩的潮州大锣鼓,现在得到了很多乡亲的支持。每个周六的晚上以及寒暑假,长和鼓乐苑的锣鼓帮就开展排练,学生中学的短的是一两年,时间长的也有七八年了。
  他说自己最大的优势是年轻,学得多,还敢创新,能把潮州大锣鼓推广到更广泛的区域。2015年,黄少杰创作了新派潮州大鑼鼓《韩愈治潮》,八分钟的时间打出了潮州大锣鼓老一代的多套鼓式,按照戏剧段式来演绎,一出一出的武戏、文戏,文戏用弦乐,武打用锣鼓,得到了一众前辈和观众的认可,在网络上传播甚广。
  我记得我问过陈天国老师一个“鸡生蛋蛋生鸡”的问题:先有潮剧的伴奏音乐还是先有潮乐?陈老师说,这个就没法讲清楚了,两个人唱的是不是叫潮剧?它们是互相影响的。其实潮州音乐就像个大公司,里边还有很多分公司:从弦诗、锣鼓、细乐、佛道乐、潮阳笛套乐(宫廷)到外江音乐(客家地区)等等,一个乐种里头最少几百首曲子,比如陈天国整理的潮州弦诗乐就有七百五十首。但是乐种在消失,这也是不争的事实。
  我到潮州的第二天,有幸在广济桥上看了一出由郑舜英、许佳娜两位潮剧艺术家演绎的《游园梦会》。潮剧经常在庙会上演出,表达对青龙神庙“老爷”的尊敬,老百姓也喜爱在非常热闹的氛围下观看,因此潮剧要比其他剧种更具浓郁的民俗色彩。
  临走前的那天上午,我有了短暂的时间来到潮州潮剧艺术中心匆匆一瞥。在那里,我见到了国家级潮剧艺术传承人郑舜英,和一群十多岁正在练功、练习唱腔的学生,与旁边的潮州潮剧院,丝竹管弦之声相闻。
  在那栋四五层的小楼里,有一些落了灰的道具室,一间关闭已久的小服装厂,以及一个十几年前由泰国华侨捐赠建立的小剧场。作为宋元南戏的一个分支,这门吸收了弋阳腔、昆曲、梆子、皮黄等特长,充分融合了潮语、潮州音乐、潮州歌册、潮绣等艺术形式的古老剧种,正在学生陆陆续续的回流和一个个海外演出的邀约中迎来低调的复兴。
  可惜由于时间关系,我没有机会采访到潮剧院里的作曲老师,留待下次吧。这里有如此多贪恋艺术和美的人,遑顾外头人喜欢不喜欢,自己先玩美了再说。有时想想,这种对文化的高度自信,不正是当下中国人苦苦追寻的么?
  如果今天还能听到唐代宫廷雅乐的影子,估计就是潮州音乐了。行文至此,忽然想起之前有个著名的影评人说,之所以没有去看《百鸟朝凤》,是因为觉得唢呐土,无法忍受唢呐的音色,和这个音色补白的脑子里的场景。但唢呐,来到潮州后,一改北方人用的芦苇,而换成广东澄海的麦秆,从器型、气质到音色,小唢呐细了,也柔和了。据说潮州乡下每个村都有闲街,闲街边卖橄榄的,都会吹个小唢呐。
  想想这样的场景,也是很美的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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