刹那间,爱柔和了永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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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名导演大卫·里恩(David Lean),当年以《阿拉伯的劳伦斯》一举成名,之后他将帕斯捷尔纳克的苦难小说《日瓦戈医生》搬上荧幕,赢得五座奥斯卡小金人,他一生仅拍摄了十六部电影,部部都是无可挑剔,其中一部黑白电影《相见恨晚》尤为醒目。这部影片的配乐是拉赫玛尼诺夫的《第二钢琴协奏曲》。《相见恨晚》之所以会使用它,多少与这位俄国音乐家眼神中的细微幽深有些关联。尽管拉赫玛尼诺夫的名字远不如柴可夫斯基、普罗科菲耶夫、格林卡这些共同扎根于俄罗斯国土的音乐家,但凭借着一份对音乐的执著,在二十八岁时终于完成三个乐章的《第二钢琴协奏曲》。
  有人说,拉赫玛尼诺夫的钢琴曲是覆盖着死亡意识的。对于俄国这样一个经受着沉重的灾难性国度来说,苦难的历程是每一个俄国人眼中的蓝色结晶。《第二钢琴协奏曲》的开头,最令人难以忘怀的就是远远而来、急促而又凝重的钟声。作者曾回忆童年时候,外婆经常带着他走往教堂,而祈祷的钟声给了他无可替代的童年记忆,也因此他以坚定执著的钟声展现作者对俄国战争与炮火动乱抗衡的顽强意志。就像格雷厄姆曾经说的,俄国人永远走在他们可能找到上帝的地方的途中。从十九世纪果戈理、陀思妥耶夫斯基、托尔斯泰,到勃洛克、帕斯捷尔纳克,无不用笔下的执著抒发着对上帝、对信仰的永恒意志。对此,王家新的《帕斯捷尔纳克》有极好的概括:“呼喊那些高贵的名字∕那些放逐、牺牲、见证,那些∕在弥撒曲的震颤中相逢的灵魂∕那些死亡中的闪耀,和我的∕自己的土地!”但凡承担着恶劣自然条件与社会环境的民族,对十字架的信仰都抱有跨越式的阐释,完整的生命是“我们面对那些将我们撕离十字架的各种力量,付出毕生的努力,奋斗不懈,才能获得的成就”。舍斯托夫直言不讳,假如有人走到陀思妥耶夫斯基身边,说他自己是多么无望、多么不幸的话,那么这位以描写人的痛苦为志业的伟大艺术家准定会在内心深处耻笑他和他的幼稚。
  西莉亚·约翰逊与特瑞沃·霍华德这两位影片主角为表现这样深刻的主题做了极大的努力,电影中女主角那贯穿始终的心理独白,甚至成为那一时期女性内心挣扎的概括性宣言:
  
  我必须将这些都记住,我要控制自己。真的,没有什么永恒……既没有幸福也没有绝望……也许未来的某个时刻,我将不再回忆起这些,那时我就可以回过头去,平和地甚至愉悦地告诉我自己,当时的我是多么的愚昧……可我想要记住这每一分钟……永远……
  
  对自由的向往或是对愉悦的惊鸿一瞥,如同梦魇的蓝色帷幕在意识与潜意识中交相辉映。当乐曲在黑白琴键无数次寂寞地奏响时,巨大而又疯狂的黑色乐章,连同人类的一切苦难记忆,把悲剧性的失意与沉重的孤独感传给世界,颠覆了这片苦难深沉的大地。
  透彻地说,俄国人文精神的悲剧性是其他任何民族难以承受的。这个生性粗犷的民族,习惯以干硬的黑面包就着白菜汤吞咽,用清冽的伏特加和厚沉的壁炉取暖,但也终究无法抵挡漫长的严寒和恶劣的自然灾害的迫害。或者在此时,柴可夫斯基《D大调小提琴协奏曲》尤其是第二乐章《如歌的行板》能够为《第二钢琴协奏曲》的严酷注入几分感伤,乃至托尔斯泰听完后感动的流下眼泪,说“我已接触到苦难人民的灵魂的深处”。大半个世纪过去了,一支俄罗斯乐队Lube,依然能在流行摇滚的黄土烟尘中保持俄罗斯民族的特质,《Davai Za》、《Березы》等歌曲,至始至终用他们传统的沙哑嗓音歌唱着俄罗斯的土地、歌唱俄罗斯逝去的光荣史、歌唱俄罗斯人民眼中泪水的惆怅与执着——沙黄的天空与萧瑟的桦树林,在辽阔的旷野中挥扬红色的勋章。
  只比拉赫玛尼诺夫年长三岁的蒲宁,曾经专门写过一篇名为《拉赫玛尼诺夫》的回忆散文,在我看来,那更像是一段穿越了战争与和平的灵魂交流:
  
  我是在雅尔塔同他结识的,那天我们曾促膝长谈。像这样的长谈只有在赫尔岑和屠格涅夫青年时期的浪漫岁月里才会有。那时人们往往彻夜不眠地畅谈美、永恒和崇高的艺术。〔1〕
  
  或者是蒲宁感受到了那些“美”、“永恒”与“崇高的艺术”渐行渐远,又或者是对故人的怀念,因为无论如何,之后他与拉赫玛尼诺夫的几次聚谈都不及最初结识的那一刻美妙。刘小枫在《这一代人的怕和爱》里揣度:是否住在美国的拉赫玛尼诺夫已经失去了“故园”感,只有蒲宁还在那里独自思念着我们的“故园”。刘小枫指的“故园”确切地说是实指蒲宁的一部题为《故园》的老集子,现在市面上都很难再寻到。死亡意识在蒲宁的文字中一览无余,《一个小小的爱情故事》、《高加索》、《轻轻的呼吸》、《三个卢布》……仿佛死亡成为蒲宁意识里围筑悲剧的一堵堵坚硬的屏障,令这悲情的气息停滞、凝固、升华、消散,永无保留,随风而逝:
  
  为什么俄罗斯的白桦林如此喧闹?
  为什么手风琴的声音如此动听?
  风儿的手指一下便将小树叶带走,
  那最后的一片,唉,也随之飘落。
  
  伫立在白桦树下,仰面天空,那轻盈的呼吸充满着生命的忧伤与生活中的快乐痕迹,描写生命的逝去正是为了将瞬间化为永恒,蒲宁做到了。
  而蒲宁,在其散文《雾》中以这样一段话描述他刹那间的生命感悟:
  
  我从铺位上跳了下来,周身重又充满了一种下意识的对生活的乐观感。我迅速地洗漱完毕,穿好衣服。……后来我笑盈盈地坐在甲板上,为我们必定会经历的一切,向上苍表示一种孩童式的真挚的感激。我觉得所以要有黑夜,所以要有迷雾,是为了让我们更爱、更珍惜早晨。而早晨是柔和的,阳光明媚的,——如绿松石一般春光曼丽的天空高悬在轮船上边,海水则轻盈地拍溅着船舷,奔流而去。〔2〕
  
  这感觉像是存在于“带雨点的一丝微风的吹拂中,存在于卧房发霉的味道中”(普鲁斯特语),这种感觉且是时时更新的,仿佛生命意志从灰色的阴霾中泛映出点点金光。然而蒲宁所感受到的瞬间,如“在寂静的山谷中——这种寂静只是在初春时节才有,一切都显得十分清澈,天空一片淡蓝,光秃秃的树枝有如墨染,去年的褚色的旧叶还残存在灌木丛中,初春的紫茄花盒野郁金香都已开放,一切都是这样的美好!”这一瞬间的美好不足以抵消世界的一切残零么?《相见恨晚》的一瞬回眸,不足以化解匆匆而过的风树之悲么?
  人生还需要什么呢?不需要什么。唯独相见的一刹那,爱柔和了永恒。
  刘小枫很敏锐,成功捕捉住了蒲宁的感觉,那是一种——“刹那的永恒”。“刹那犹如一瓣落红”,轻霭地停落在内心体验过的一片片时间上,躺在回忆的小舟上无数次地憧憬春风,传至生活的反思。然而回忆,只可能成为回忆,只可能化为反思的催眠曲,那过往美好岁月与忧愁黄昏的惊梦一瞥,都仅能作为兀自不语的山楂花所释放出的短暂的一瞬感觉。痛苦过、欢乐过、犯错过、成就过,这一切的往事如何能够成为永恒呢?刘小枫从历史的破旧口袋中掏出一本薄薄的小册子——《金蔷薇》,它要讴歌的正是这一代人所需要担当的一种精神品质:学会爱,学会怕;学会爱生活、爱生命,学会怕生活、怕生命。
  或许若干年以后,拉赫玛尼诺夫依然能够从黑色的夜幕中,带着《第二钢琴协奏曲》沉着地走来,走向开端,又走向终结;蒲宁带着焦渴与宁静的爱,与我们的灵魂融为一体;Lube依然还在穿越白桦林的古朴绵长,远处是那手风琴声悠扬……,这些伟大的艺术家们都以各自的所能演绎着俄国的永恒生命。或许,只有讴歌痛苦才能为我们展示他们的伟大和神圣。而在痛苦之前,一切的才华与预言都不过是黑色的光。唯有痛苦的到来与恨晚的“相见”,灵魂的每一次波动,才是自我虔诚的倾诉。另一方面,这些艺术家也是在演绎着全人类的苦难以及为挣脱苦难所付出的一切努力,尽管所有的努力最终都将消失在永恒之中。人类终究敌不过时间,因为人类只是世间的过客、转瞬即逝的过客,人类的伟大,在于他明白只有借助艺术传达悲怆般的大爱并以此走向永恒。
  
  注释:
  〔1〕〔2〕《蒲宁散文选》,戴骢译,百花文艺出版社,第195、59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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