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小时候住在一个家属大院里，邻居有对年轻人，是大家常常称道的典范。
　　男生在技术部门搞勘探设计，女孩子管图书室。结婚以后单位安排了一套宿舍让他们住着，这两个人很勤快，把小家收拾得干净清爽。暂时叫他们乔治和瑪丽吧，乔治蓄着有点长的卷发，像个艺术家。玛丽爱穿格子长裙，在我们看来正适合守图书室。他们开朗、善良、漂亮且登对，被院子里所有厌倦生活时常反目的小夫妻嫉妒到不行。
　　他们周末的时候喜欢骑车出门放风筝、轧马路，或者爬山：双方远在老家的父母都已过世，除了彼此，这两个人差不多一穷二白。不过没关系，大家都穷，因为有单位，有食堂，还有医务室，这不算个事。
　　事情的转机发生在90年代初一个春天，国家福利房政策有了变化，单位开始进行半公开的民调，熟悉的同事朋友间也在互相打听和商讨，乔治和玛丽是“双职工”（这是一个已经进了历史博物馆的词），按原则他们可以分一套40平左右的一居，但是要交给单位八千块钱。
　　他们工作也有六七年，手头倒真有笔积蓄，凑一凑应该问题不大。但是当时玛丽迷上了钢琴，她在旧货店看中一台音色不错的，店主开价六千五。
　　乔治被负责分房的领导叫去谈话以后很不开心，他没想到自己一个技术人员要把全家积蓄都拿出来买个破房子，而且钱还不够，必须找人东借西凑——这也太不体面了。回家他和玛丽商量：要不这房子我们不买了，宿舍这么敞亮，不是挺好吗？玛丽高兴地回应他：对啊亲爱的，我们去买台钢琴好不好？将来孩子出生了就教他们弹钢琴，如果是男孩子，给他系天鹅绒领结，如果是女儿，让她穿乔其纱的裙子，他们一定会弹得很好的！
　　乔治搂着玛丽的肩膀。陷入了对美好未来的憧憬，半个月后，他们用粗麻绳把玛丽的钢琴吊到了温馨的小家里。半年过去，玛丽的钢琴水准才勉强能弹小星星，领导找他们谈话：大家都买了房子，你们正在住的这套宿舍也已经出售，必须收回去。
　　晴天一个霹雳，乔治和玛丽这才急着想找同事借钱买房子。然而大家都是刚刚买房，没有富馀。他们又常年不跟老家的亲戚往来，根本得不到一丁点帮助。
　　这边厢两个人手忙脚乱地搬到出租屋，那边厢单位来了通知：由于中国准备加入WTO，市场发生巨变，全员准备下岗再就业。乔治和玛丽的工作技能都不强，也没有任何背景，他们一个停薪留职一个拿了相当于半年薪水的几百块安置费，开始了牛衣对泣的岁月。
　　玛丽受不了从国企职员到下岗工人的落差。跟随一个练气功的大姐信了佛，跑去湘北某个庵堂当常住居士，之后又剃度成为尼姑。乔治步她后尘，散尽家财也到浙江什么地方皈依了。从此这对夫妻从我们的生活中消失，再无传闻。
　　又见他们是十多年后，我有天到派出所办事，值班警察在做笔录，当事人正是玛丽，她胖了许多，一身尼姑装束，油光发亮的脸上生出些横肉，灰色袍子遮住一双限量版耐克，和当初那个文艺姑娘判若两人。还好，她没能认出我。
　　值班民警是熟人，把她打发去别的办公室后马上过来跟我讲八卦：玛丽现在近郊一个庙主事，主业是游说那些信佛的婆婆老老在过世后把骨灰交给庙里做法事、“超度升天”，费用少则一万，多达十数万。这次来做笔录是因为一位老人的儿女在她上门收订金时与其发生争执，但老人认为自己是自愿的。
　　民警摊摊手：哎你也知道。宗教界的事我们不好管。这时候玛丽的手续好像是办完了，窗外开来一部最新款路虎，下来个和尚为玛丽开门，很觉面善。我定睛一看，发现这么些年来乔治身材还保持得不错呢。
　　我蛮想上去和他们八下这些年的经历，比如怎么挣下的身家。有没有生个孩子送去学钢琴之类。但一恍神路虎就开走了，悄无声息。
　　小警察说：你看这好车，就是不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