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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情回顾:
少林俗家弟子洪熙官被师父逐出门墙,从此少林寺成了他的心结。然而此番少林被朝廷走狗围攻,洪熙官虽心有不甘,还是跟着朋友柳疏影、陆阿采一同回少林寺救人。听说师父非得大师被为躲避敌人被困入十八铜人阵中,三人毅然入阵,突破重重难关终于看到了那个熟悉的背影。
拾叁
众人远远看见熟悉的人影,忙走进甬道向他跑去,然而这个人影却是一动未动,一股不良的预感弥漫在众人心头。
我们终究是来晚了?柳疏影和陆阿采心中急躁,而洪熙官更是悔意丛生,道:“难道连最后一面也没能见到?”
片刻后,众人穿过黑暗的甬道冲进光幕,眼前顿时豁然开朗,这是一个甚是空旷的石室,石室中央有一处圆形的石台,上面正端坐着一个双目微闭、面容慈祥的僧人。这僧人从面容上看不出确切的年纪,既像是中年又像是老年,此时虽是闭目盘膝而坐,但好似随时都会睁开双眼,向着众人和蔼微笑,而他的微笑几乎贯穿了洪熙官所有的美好回忆。
“非得大师……”柳疏影忍不住啜泣起来,陆阿采也是强忍泪水。来到僧人身前的他们已经可以确定,这个僧人,也就是非得大师,已经圆寂了……
洪熙官脚步踉跄地退开,嘴中喃喃低语:“不可能的!不可能的!不可能的!你这么会死呢!怎么会死了?你怎么就这么死了!”
柳疏影和陆阿采注意到了洪熙官的异样,忙上前搀扶,而洪熙官只觉胸中憋闷难当,五脏之内气血翻滚,突然间,喉头一痛,一缕鲜血已从他紧闭的嘴角溢出。
柳疏影和陆阿采焦急地上前安慰,而洪熙官一句话也听不见,满脑子里嗡嗡作响,心中痛楚难抑,竟比当年和蔡九仪诀别时还甚……一时间蔡九仪的身影和非得的身影在洪熙官脑海中交替出现,并渐渐地融合起来……
“熙官,别这样!非得大师也不想看到咱们这样的……况且非得大师的嘱托,咱们还没做呢。”柳疏影强忍着泪水在一旁劝道。
“对,咱们要找到《扬州十日记》的那原稿孤本,只有这样才能不负非得大师的托付啊。”陆阿采也劝道。
洪熙官点了点头,于是和柳疏影和陆阿采走到非得大师遗体前,一起双手合十俯身长拜,恰在此时,众人和非得大师遗体之间的地面上开启了一块方形的暗格,其中正放着一本样式古旧的书。
众人疑惑着上前查看,只见那本书的封皮上正写着《扬州十日记》几个大字!
洪熙官伸手去取,指尖刚一伸入,就发现这暗格之中竟满是清水,而那本《扬州十日记》也因洪熙官的这一触,顿时如“水中月”一般顿时化作波光粼粼的泡影,在这破碎的泡影之下的暗格内竟是刻着如天书般的标记——“ávθρωπoζ”。
洪熙官和陆阿采迷茫地对望一眼,而一旁的柳疏影若有所思地说道:“这些好像是古希腊文中的字母。”
“古希腊文?字母?”陆阿采不明白这个词是什么意思。
“我的西洋传教师父曾经曾经给我看过一些这种字,他说这种字是叫作古希腊文,而古希腊文是很精深的文字,现在的洋文也是根据古希腊文创新发展而形成的。”柳疏影讲解道。
“那这些字母代表什么意思啊?”陆阿采问道。
“他们这样排列在一起应该是组成了一个词,而这个词我好想在哪里见过……但我想不起来了……”柳疏影皱起眉头道。
洪熙官想了想,看向非得大师遗体说道:“也许只有他能告诉咱们真相了。”
陆阿采面露难色,他自然是知道洪熙官的意思——他是要检查非得大师的遗体,但这不是对非得大师遗体的不敬吗?
一旁的柳疏影看透了陆阿采的心思,说道:“阿采,你怎么这么迂腐,要么我来。”
陆阿采咬了咬牙,说道:“还是我来吧!”说完,陆阿采跪了下来对着非得大师的遗体叩头。
突然间,他的动作僵住了,紧接着他从地上捡起一物,放在掌心,仔细地看了起来,只见他的神色变幻不定,先是惊愕继而震惊最后变得凝重……
突然间,他猛地站起,走到了非得大师身前,轻轻地拨开了非得大师胸前的袈裟。洪熙官和柳疏影看见陆阿采这怪异且莽撞的举动,顿时都要上去制止,而恰在此时,一个声音在众人身后响起。
“你怎么敢对非得大师的遗体不敬?”
众人循声望去,发出这声音的人竟然是之前为掩护众人去独挡清兵而没有入阵的诚善大师!
此时的诚善大师一身血污,好似刚刚经历了一番激斗,然而他的身姿脚步却是依然矫健,看不出半点的受伤或是疲倦的模样。
柳疏影忙迎了上去,道:“诚善大师,你没有事啊!太好了!”
洪熙官也走上前问道:“那些追兵呢?你是怎么摆脱他们的?
然而诚善大师并没有回答,而是越过面前的洪熙官和柳疏影,直望向二人身后的陆阿采道:“你要干什么?快放下!”
陆阿采一向对诚善大师言听是从,而此时却是默不作声地直视着他,陆阿采说道:“师父!那条密道是假的吧?”
洪熙官和柳疏影被陆阿采这突然的这一问搞得摸不着头脑。
而诚善大师则愣了一下,随即面露不解地问道:“徒儿,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不知何故,陆阿采浑身轻微颤抖起来,而他的眼眶也湿润了,他颤声说道:“咱们下到地道的时候,我发现那地道有蹊跷?”
诚善大师眼神闪烁,转瞬间又恢复正常,他开口说道:“什么蹊跷?”
陆阿采咬着牙说道:“那密道是新造的,而且還欲盖弥彰地做旧……”
“那又能说明什么呢?”诚善冷笑。
“之前在山下第一回遭遇清军后,我查看你的伤势,却发现那些伤口的形状和深浅都不太像是拼斗所致,反倒像是刻意为之……” “我的徒儿啊,你到底想说什么啊?你这是怎么了?”诚善面色焦虑。
洪熙官和柳疏影看见诚善大师,面色焦虑得如此说话,顿时心中一惊,下意识地扭头看向了身后的陆阿采。
而当他俩刚刚回头的一瞬间,正看见陆阿采高喊道:“小心!”
与此同时,洪熙官和柳疏影同时感觉到了自己后心处的几大穴道被制住,顿时便浑身酸,立扑倒地。
而就在他们倒地的一瞬间,他们看见诚善大师越过他们直扑向了陆阿采,并一招便将陆阿采点倒在地。
一时间众人惊骇莫名,而诚善大师突然狂笑起来。那笑声张狂乖戾,透着一股阴森暴虐之意,片刻后,诚善大师止住了笑声,用脚将陆阿采挑飞到洪熙官和柳疏影身旁。
他看向众人冷笑道:“看来这些年你们是只长功夫,没长脑子。”
陆阿采刚刚被摔了一个狗啃泥,其状甚是狼狈,然而此时他却猛地挣扎着要站起身来,但终究是无能为力,他面红耳赤地喊道:“师父,你一直都在骗我们吗?”
“我的傻徒儿,你让为师我怎么说?骗倒不算,我只是有一些事情,没有说而已。”诚善大师不屑地说道。
“对、对、对!”陆阿采血灌瞳仁,“比如你没有说,你用暗器打伤过非得大师!”
此言一出,洪熙官和柳疏影难以置信地看向陆阿采。
诚善开口问道:“哦,你怎么看出来的?”
陆阿采挣扎地打开掌心,原本握在掌中的那物掉落在地,众人一看竟是一枚银针,而这银针竟跟陆阿采惯用的银针样式相同。
诚善看见银针,冷笑一声:“没想到那非得竟然能将银针逼出体外,看来我真是小看他了。”
“什么?”陆阿采惊问。
“按照我的估计,我的银针击中了他的要害,他应该立即丧失抵抗能力的,不曾想他竟然还能突出重围并逃入阵中……唉,现在看,他肯定是不惜耗损性命而强行用内力冲开穴道的,呵呵,看来他真是死也要死在阵中啊……我猜,也许他还幻想过能在这阵中见你一眼,结果……终究是等不及啊……哈哈。真是可怜,你说呢?洪熙官。”
“你为什么要这么做?”洪熙官低吼。
“你非得师父的本事你不是不知道,要不用些伎俩怎么能制得住他?”
“可是你为什么……”陆阿采还待再问,诚善大师却直接打断了他的话头,并捡起掉落在地的银针。
“我的傻徒儿啊,你也别再问了,我会把一切都告诉你们,你们知道吗?对于一个卧薪尝胆多年的人来说,此时这种时刻,可謂是最酣畅淋漓的享受!”诚善说到这里时,面上神色展露出一种病态的笑意。
“我的傻徒儿啊,你还记得吗?我曾经问过你,你觉得我和非得大师相比如何?你说我们俩不相伯仲,但你知道吗,这个不相伯仲,对于我的付出来说是多么的凄凉,多么的心酸,多么的无奈?
“我和非得年龄相仿,从小就在少林寺中练武。而他从小便总是比我强!师父们宠着他,师兄弟们崇拜他。而我只能站在他身后,默默地看着这一切。我以为我只要努力,只要比他付出更多的努力,我就可以超越他。所以,他练功的时候,我也练功,他不练功的时候我还练功,他睡觉的时候我他妈练功,他吃饭的时候我还他妈还在练功!何时何地我都他妈的像个傻子一样在练功!除了练功便没有别的事情!可是,无论我如何付出,无论我如何比他多付出多少倍的努力,我依然最多也只能跟他‘不相伯仲’!哈哈哈!好一个‘不相伯仲’,真他妈讽刺!真他妈的羞辱!
“你们知道的,这十八铜人阵是少林寺的镇寺之宝。可非得竟然能说动师长们同意他去改造!凭什么?就因为他是非得?就因为他一直以来的天赋异禀?他说改就能改。凭什么?凭什么?他可知道这十八铜人阵是我一直以来心中所向往的,也是我一直梦寐以求去突破的!结果呢?他就靠着一张嘴就把十八铜人阵给改了。这世界是多么的不公平啊!而他竟然还要羞辱我!竟然让我陪着他一起去改造这十八铜人阵!
“原本我倒是真想看看他有什么本事,是否如他在说服各位师长们时所说的那样,而且我也要看看他的天赋,是否真的如大家所说的那样万中无一……结果呢?”
诚善说到这里时,突然间哭了一声!一时间他脸上的神情似笑似哭!他双手紧紧抱头,蹲了下去,涕泪交加地说道:“我明白了一个道理……这世界原本就不是公平的!”
说完这句话,他又猛地站起身来,单手指天:“贼老天!你真他妈的不公平!凭什么非得的天赋比我高!甚至连智慧都比我高!凭什么我无论付出如何的努力都不可能超越他了!我这一辈子都超越不了他了!可我这一辈子不久白活了吗!我不甘心!我要把你这贼老天千刀万剐!”
诚善吼完这句话后,便沉默了,片刻后脸上神情一变,这一回却是满脸的冷笑,幽幽开口,声音中有着一股刻骨的阴寒怨毒:“非得曾经对我说,说我在改造十八铜人阵的过程中陷入了‘我执’,说我被激发出了‘贪嗔痴慢疑无毒心’。放屁!他明明是不想让我知道得太多,不想让我和他一起完成这十八铜人阵的改造。明明是压迫我!排挤我!可是非得那混蛋却说,他这一切都是为了我好,他怕我越陷越深,怕我越来越迷失!
“又是放屁!明明就是他想把所有的功劳独揽!想让自己的声望无人可及!但我知道雄辩和武艺,我都不是他的对手……于是我选择了不再说话……我屈辱地退出了对十八铜人阵的改造……
“我恨他,我恨他的天赋,我恨师长们对他的信任,我恨少林寺同门们对他的崇拜。我恨这整个少林寺!可是我又能怎么办呢?离开少林吗?我这一生都耗在了这里。我出了少林寺,我只是一个空有一身武艺的老和尚而已!没有钱没有朋友甚至是连家人都没有的孤家寡人!天大地大,却没有我的容身之所?难道我要如此凄凄惨惨地度过余生?
“恰好这个时候,我遇到了清廷的人,我知道他们是豺狼,但却是给我钱财,许我后半生荣华富贵的豺狼。而且,他们的要求很简单,只是需要我帮他们把我恨的人和事消灭掉,这何乐而不为呢?少林寺和非得,都是我所恨的,用他们来换我下半生的荣华富贵,这难道不是对我蹉跎半生的弥补吗? “所以我就和他们合作了,或许也可以叫做里应外合。当我引导着清兵攻入少林寺后,本打算抓住非得,逼着他说出那本书的去处。结果没想到他螳臂挡车,硬是在他的那些拥趸的拼死护卫下退进了十八铜人阵中。
“这十八铜人阵我再熟悉不过了,我知道凭我是不可能破阵的,于是我便想到了洪熙官,因为我知道,非得他改造这十八铜人阵的初衷,就是因为洪熙官!而且他也一直相信洪熙官能破掉此阵。所以解铃还需系铃人,我就打算到广州城找你们之后利用你们来破阵。
“结果,老天爷真是帮忙,在我还没引导清兵攻少林寺之前,非得早派出了一个心腹前往广州城去找你们,这样一来,倒省了我一番奔波劳碌,于是等清兵的探子们发现你们已到少林寺山下时,我便去迎你们,并演了一出苦肉计。现在来看你们果然没有让我失望,真的破了这个阵,所以我还是要感谢你们。”
“你就不怕被世人所唾弃,为江湖所不齿?”洪熙官骂道。
“世人江湖,与我何干?人只能活一世。何不求个逍遥快活。那些荣辱在生死面前连浮云都不算。”诚善冷笑。
“可师父,你难道忘了你学修行的佛法吗?”陆阿采颤声说道。
“佛法!佛法?佛法无非是为了渡人。那他妈我不是人吗!佛法渡我了吗?我修佛法!不但没有令我感到快乐,反而却令我痛苦无比,后来我才明白,佛法应该是‘渡己’的!而‘渡己’有许许多多的方法,只要让能自己感到快乐,那用什么方法便是不重要了。”诚善叹息着。
“所以你就选择做了清廷的走狗!”洪熙官冷哼道。
“我们是合作,而不是什么隶属关系。”诚善脸色稍变。
“那怎么让你独自下来,这明明是把你当做马前卒,你是用来趟雷的!”洪熙官冷笑。
“哈哈哈,没想到你受制于我,嘴还这么硬,但是我不知道你的脑袋有没有你的嘴这么硬。”诚善面漏杀意,语气阴森地说到。
“那你这软骨头倒可以试试!”洪熙官这话好似戳中了诚善的痛处,他面色狰狞地向洪熙官走去,然而轉瞬间他好似又想起了什么事情,冷哼一声道,“我先办正事,过会再收拾你。”
说罢,快步走向非得遗体,当他看见地上暗格中的那本书时,顿时大喜过望,忙附身去拿,结果不出所料地捞了个“一场空”,诚善满脸狐疑地站起身,又走回众人面前,凶狠地问道:“告诉我这机关怎么破?那行鬼画符般的字又是什么意思?”
然而他并没有得到回答。这种沉默令他尴尬,而尴尬令他恼羞成怒。他抬掌运气,便要一掌直拍向洪熙官的天灵盖!
突然间,一旁的陆阿采失声道:“师父!不要这样!现在回头还为时不晚!”
看着涕泪交加的陆阿采,诚善的神情为之一缓,柔声说道:“徒儿啊,不要怪为师,我知道你和洪熙官的交情深,可你知道吗?你们现在已经是得罪了清廷,这洪熙官本就是无亲无故的破落户,他死了就是一死百了,与人无涉,而你不同,你家中还有老父,你想想,你那身为乡绅秀才的父亲要是知道了你的所作所为会怎么样?我想,不用清廷的人出手,他自己也会被你活活气死!
“所以,当下之计,只有一招可以救你,就是为师替你杀了这洪熙官,这样到时候清廷追究起来的时候,我就可以说你是被蛊惑威胁而来的,而你告诉了我孤本的下落,这样一来我再替你求情,到时候功过相抵,你必然可以化险为夷。”
“阿采,不要求他了,他已经不是那个咱们认识的诚善大师了!”柳疏影说道。
诚善看向柳疏影,又看了看一旁的陆阿采,之后走了过去,回身指了指柳疏影说道:“阿采,你还记得你曾经和我说的你的困惑吗?”
陆阿采面色一紧,不由自主地看向柳疏影。
诚善很满意陆阿采的反应,接着说道:“你彻夜不眠后哭着问我,‘对于情爱,想得却不可得,难道便只能无可奈何啊?’为师现在告诉你答案——事在人为!你不是一直就喜欢柳疏影吗?而我是知道的,柳疏影是喜欢洪熙官的,而且只要洪熙官还活着,她就永远不会和你在一起!这样吧,你如果帮我找到孤本,我也大可以帮柳疏影求个情,到时候,洪熙官一死,你不就可以得偿所愿和柳疏影长相厮守了嘛!”
陆阿采犹豫地看了看洪熙官和柳疏影,片刻后,他咬了咬牙,好似内心中已经下了一个决定:“师父!你说的都是真的吗?”
洪熙官和柳疏影听到陆阿采如此说,顿时惊得说不出话来,诚善忙说道:“我的好徒儿,为师说的当然是真的!”
“阿采!你要干什么?”洪熙官血灌瞳仁,开口怒喝。
陆阿采不去看他,低声说道:“熙官,情之一物,谁又能轻易勘破?有些时候,终究是要做出决定的!”
柳疏影颤抖着说道:“阿采,你你你……”
陆阿采头低得更低了:“你放心,我定然不会辜负你的。”
诚善拦过话头,忙问到:“快告诉我孤本在哪?”
陆阿采叹了口气,缓缓说道:“师父,你还记得你刚刚进来的时候吗?我但是正在检查非得大师的遗体,结果……”
陆阿采欲言又止,诚善追问:“你发现了什么?”
“非得大师的袈裟里子上有些红色的字迹,我估计那肯定是线索,但我还没来及看,你就进……”陆阿采的话还未说完,诚善已是一个箭步冲到非得遗体前。
他一把拉开非得的袈裟,然而上面却是空空如也,而就在这一瞬间,他猛地栽倒在地,就好似有个隐形人突袭了他!
诚善迷惑地拉开自己胸前的衣服,只见其胸口上赫然有着一个不易察觉的指甲盖般大小的淡色红点,而这红点的中心赫然钉着一枚银针,而这银针正是他打伤非得大师时所用的那枚。
他抬起头看向陆阿采,只见后者却是一扫之前的狼狈,已是站起了身来,全然没了之前受制于人的姿态。
“你这一枚银针又是从哪里得来的?”诚善勉强地坐了起来,但明显是在苦撑。
“师父,早在咱们在少林寺山下我替你包扎伤口时,我心中便有了疑惑,你的那些伤口都好似特意避开了要害部位,并且不像是打斗中所产生的,当时可能是因为我的懦弱吧,我不敢深想,更不敢质疑,我一直在对自己说,我一定是多疑了。可是就在之前我在向非得大师遗体叩头时,无意间看见了这枚银针,那一瞬间,我不得不推翻之前我麻痹自己的那些托词,我真真正正地开始怀疑你了。 “随后我便去查看非得大师的遗体,果然,那伤口……那手法……是你的独门绝学——银针点穴才能留下的!所以,当你突然出现在这里后,我来不及示警,只得稍稍用内力封住几处穴道,使自己还留有回转的余地,果然……你出手了……而这一枚银针你恐怕忘了,那是你传我银针点穴之术时赠送给我的礼物,而我一直将它带在身边……”陆阿采说着,声音渐渐低了下去,语气中满是悲伤。
“呵呵!所以你佯装被制,一直在等待机会偷袭我?我真没想到,我的傻徒儿其实不傻!还阴险奸滑得很!”诚善道。
“这只是其次。其实……我一直都不相信师父你会变成现在这样,我一直在等,在等你让我确信……让我死心……”陆阿采的声音更加悲凉。
“那现在应该是彻底死心了吧!来啊!给为师一个痛快!”诚善一个支撑不住又是瘫软在地。
陆阿采看着诚善的狼狈,心中不忍地转过头去,走到洪熙官和柳疏影身边开始着手为二人解穴。
所谓点穴,又称打穴。打穴有七种:斫、戳、拍、擒、拿、撞、闭。用掌边侧打者为斫,用手指直打为戳,用掌根按打者为拍,用五指抓取者为擒,用二指掐取者为拿,用膝、肘打者为拍,用于指抓取者为撞,用手指扣者为闭。点穴法中以指点啄为最常见,又有一指点、二指点、撮指点等等。
其原理是根据经络脏腑的生理病理变化在人体相关穴位上产生一定的反映的原理,在技击中用拳、指、肘、膝等骨梢之强固点或其他器械来击打人体上的主要穴道,使其产生麻木、酸软或疼痛难忍,甚至是造成气血凝结而令肢体失去知觉从而失去反抗能力。
而诚善大师的银针点穴手法是在少林寺的传统点穴手法上经过改造脱胎而来的,不但对穴道的理解较之传统还要精深,而且还融合了自然时辰这一中医经络中的原理概念,所以诚善的银针点穴已经属于其独创的一门绝技,若不是他本人或者亲传之人,是很难解开穴道的。
而此时,陆阿采正是其亲传之人,他先是掐算了一下时辰后默念依照诚善所授的穴道口诀开始为洪熙官和柳疏影解穴,其口诀曰:“人身之血有一头,遇时取穴定伤损。子时人中丑天庭,寅时鼻梁卯牙腮,辰时双阴已将台,午时脉腕未七坎,申时丹田酉血海,戌时下阴亥涌泉,子踝丑腰寅在目,卯面寅头已手热,午胸未腹申在心,酉背戌头亥股隙。”
一首口诀默念完,洪熙官和柳疏影的穴道方才解开,而陆阿采心中却是百味杂陈。当他默念这段口诀时,不禁想起了诚善和他之前的种种回忆,那时的诚善不仅仅是他的老师,还是他的精神寄托,是他为之奋斗追赶的目标,而此时……
已是解开穴道的柳疏影看透了陆阿采心思,叹了口气道:“阿采,你自己决定吧,无论你做什么决定,我都理解你。”而一旁的洪熙官则默然无语地点点头。
陆阿采走到诚善面前,低声道:“师父,你让我怎么做啊!”
诚善冷笑:“你想怎么做便怎么做,拿出点骨气来。”
陆阿采的声音更低了:“师父,回头吧!清廷的人只是把你当做炮灰,你看,他们这次不就是先让你一个人独自下来探路吗?你在他们眼里轻如鸿毛,但在我心里却是重过泰山!”
诚善看着陆阿采,默然良久,终于点了点头道:“我的好徒儿!我果然没看错你!你终究是太心软了,心软到你下手不够狠,而这‘不够狠’让我可以试试冲开穴道……”说到这时,诚善突然间面色血红。口鼻喷血,随即低下了头,好似昏死了过去。
陆阿采大惊,他认为诚善强行冲开穴道导致走火入魔了!一瞬间情不自禁地忙上前查看,身后的洪熙官有了一丝警觉,忙要发声制止,但还是晚了。
只见诚善猛地抬起头张口道:“破!”
这一字一出口,顿时仿佛从诚善的口中涌出了好似实质般的音浪!这音浪,排山倒海!无孔不入!不可阻挡!
一瞬之间,众人的五脏六腑好似同时被一只无形的巨手透过了皮肤肌肉骨骼后狠狠地攥住,而距离诚善最近的陆阿采更是口喷鲜血地仰面跌倒。
柳疏影突然间说道:“这是狮子吼!”
狮子吼乃是少林寺秘传稀世奇功之一,此功为人体丹田内气外发,发声吐气之功法,功成之后遇敌交手,发功呼啸,则犹如迅雷疾泻传出数里之外,轻则令敌人心惊胆战,毛骨悚然,重能令敌肝胆俱裂,内脏俱损!
而此时这狮子吼更是在这地下密室环境中发作,其威力在“地利”的加持下更加兇猛!
洪熙官和柳疏影刚刚才被解开穴道,本来气血由凝到疏再到通畅,就需要一个恢复过程,而此时二人气血尚未恢复便又受到了这狮子吼对五脏六腑的冲击,顿时体内气血再度翻涌,一时间二人均是受了不同程度的内伤。但洪熙官看见之前仰面跌倒后便一动未动的陆阿采,心中更是焦急,他几次挣扎地要走上前去,但四肢却好似被绑缚上了千斤重担一般难以移动分毫。
一旁的柳疏影也不好受,只见她神情痛苦地双手捂着耳朵,身体蜷缩着,就在这不经意间,柳疏影注意到了系在自己腰上的一物——一个银制哨子。
这个哨子属于西洋的航海哨,在航海时往往风大浪急而使人声不能及远,而哨音却是可以传出很远,所以航海者们往往是通过特定意义的、长短不同的哨音来进行沟通,从而方便互相之间的协作。而这枚航海哨就是柳疏影那远渡重洋而来的西洋传教士老师送给她的见面礼,但柳疏影却是极少吹响它,因为这哨子的声音实在是过于尖锐了……
尖锐?这个念头令柳疏影脑海中泛起了一些零碎的记忆,而这些记忆来自于她的西洋传教士老师与她的一次闲谈,记得当时那位西洋传教士老师曾经说过:“如果想掩盖一种声音,最快的办法就是制造另外一种高于这种声音的声音。”
声音?这狮子吼归根结底不就用以内功催动而发出的一种声音吗?正是这个念头令柳疏影抓住了之前在脑海中一闪而过的那个想法——以彼之道还施彼身,她要用内功催动出的哨音来破掉诚善的狮子吼!
于是她挣扎着拿起那个银制航海哨吹响起来,那尖锐的哨音在连绵不绝的狮子吼的声浪中显得是那么微弱,但却没有被彻底堙没。 我的内功不够深厚……柳疏影这样想着,而不远处的洪熙官因为哨音也正看着她。
柳疏影忙将哨子抛给洪熙官,洪熙官与她心有灵犀,接到后马上提气吹响……
一瞬间,这哨音猛涨了几倍,竟是在狮子吼的音浪中站住了脚跟。
诚善看见这一变化,皱起了眉头,但他身形被制,只得催动丹田使出全身内功令狮子吼的威力大增。
而洪熙官之前先是遭到了诚善的偷袭随后在穴道刚刚解开时又因这狮子吼受了内伤,本来就是处于劣势,如今此消彼长,哨音顿时暗淡下去,好似随时都会泯灭,而吹哨子的洪熙官随着内力的不断消耗而越发感到五脏若焚到难以承受,但他知道他不能停,他和诚善表面上虽是通过声音交战,但实际上比拼的却是内力,而内力拼斗较之招式拼斗更加的凶险,因为没有回转余地,容不得一瞬的疏忽,随时都是在决生死!
一时间,洪熙官的七窍开始渗出丝丝鲜血,而这正是内力拼斗中即将败亡的前兆。
突然间,柳疏影对着洪熙官说道:“熙官,诚善现在的穴道没有完全解开!所以他才会动不了!”
洪熙官看了诚善一眼后点了点头,而诚善听见这句话后则是面色铁青。柳疏影注意到了诚善的表情后,竟是挣扎地站了起来后对洪熙官说道:“熙官,我现在去破了他的功!”
洪熙官闻言大惊失色,他知道柳疏影这是要去攻击诚善令其分心,从而让自己在这内力拼斗中活下来。可是这就意味着柳疏影要穿越他和诚善之间这块由声音构成的内力角斗场,此时两股内力在互相争斗着、翻滚着、交叠着!就好似在大海中由两股浪潮相激而形成的凶猛漩涡!而那柔弱的柳疏影却要走过去,这何尝不像是一葉轻舟要去穿越这凶猛的漩涡!
“熙官,我绝不能眼睁睁地看到你死去,为此我愿意付出一切……所以无论发生什么,你都不能停,否则就是害了阿采,也辜负了我……”言罢,柳疏影猛地转过身直扑向了诚善!
那一瞬间,鲜血从她的七窍中沁出,然而她依然向着诚善冲去,那不断滴落的鲜血随着她的奔跑在空中好似拉成了几条红色的丝线,而这丝线稍纵即逝,因为柳疏影已经扑倒在诚善脚前,再也动不了了。
洪熙官的哨声霎时停了下来,一口鲜血从嘴角涌出:“阿影——”
诚善得意地看着濒死的三位小辈,又加大功力,然而突然间,他脚上猛地传来一阵剧痛——早先一动不动了的柳疏影此时正手握一枚发簪刺入他的脚背。
诚善在惊怒剧痛之下内力为之一滞,顿时,那如海潮般连绵不绝的狮子吼势头顿滞,而洪熙官就在此时又含起哨子,哨音就在这一瞬,好似猛然化作一道长矛般直穿透这连绵的海潮后刺向了诚善……
在诚善的眼中,洪熙官那无形的哨音好似真的化作了实质的长矛在不可阻挡地穿透他的狮子吼,虽然这仅仅是一弹指间,但诚善却感觉到了漫长——漫长的濒死时刻……
在这个时刻里,诚善心中由惊怒到恐惧再到绝望最后是迷惑:原本胜利在握,荣华富贵近在眼前,却突然间被三个小崽子联手逆转!难道真的就要死在这个狭窄逼仄的地下密室中了吗?可是,我已经毫无办法了!难道……这就是我的结局?那我这一生到底在做什么?
此时好似实质的哨音已经逼近到了诚善面前,诚善心如死灰,闭目待死,可当他闭上双眼的一瞬间,却想到了柳疏影那“一介女流”竟然会为了洪熙官而不计生死,顿时心中苦涩——我这一生,可有一人能为我这样吗?
“师父!”
这一声突如其来的低声呼唤,令诚善猛地睁开眼!
他看见那原本被自己的狮子吼重击了而生死不明的陆阿采竟然扑向他并挡在了他的身前!
洪熙官见状便要收住哨音,但已经来不及了,那哨音早已如脱弦之箭般不可控制了,然而就在哨音即将击打在陆阿采后背的一瞬间,诚善却是用双手把陆阿采拨到一旁,随后,他口喷血箭仰面栽倒。
没有了哨音,也没有了狮子吼,洪熙官的眼前一片黑暗,唯有一片死寂。而这死寂对于洪熙官来说,如同世界的终结,诚善、柳疏影、陆阿采都毫无声息。
身上的乏力和心中的恐惧令洪熙官的双腿像是两根面条一般瘫软,而心脏更是激烈跳动得好似随时都要挤破皮肉跳出胸膛。但他还是拼尽全力的站起来了并走向他们。
他边走边呼唤着他们的名字,甚至是诚善,然而并没有得到任何回应,他向着他们的方向越走越近,他的腿就越发的瘫软,他的心跳就越发激烈……
难道他们都不在了吗?难道只剩下我一个人了吗?那么,为什么我还活着?我活着又有什么意义?”
这种恐惧随时都能让他窒息、随时都会令他立刻栽倒,但他知道他不能、他不信……
最终他走到了柳疏影的身前,他用颤抖着的手把柳疏影抱入怀中,而这一刹那,他好似看见了光,那光把他身上那漆黑如深夜、压抑如泥沼的恐惧瞬间冲破蒸发——而这“光”来自于柳疏影缓缓地睁开了的双眼。
“熙官……”柳疏影轻启朱唇,声音虽是孱弱,但对于洪熙官而言,就好似大地春雷般生机盎然。原本之前心中有许多话要说,但这一刻,洪熙官却是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你没事,太好了。”柳疏影的面色已经红润起来,洪熙官大喜过望的同时发现此时自己正把柳疏影紧紧地抱在怀里,那肌肤相亲的温暖令洪熙官的脸腾地一下就红透了。看着洪熙官的大红脸,柳疏影也注意到了这一点,顿时也是满脸羞红,但身体僵硬,一时间挣不开同样洪熙官的怀抱。
二人正僵硬地尴尬着,一旁突然传来了陆阿采的呻吟,洪熙官和柳疏影马上相互依偎着站起身来走了上去,只见陆阿采此时昏迷不醒呼吸困难,洪熙官忙把住其手腕,用点穴手法纾解其身上的几处疗伤穴道,片刻后,陆阿采“哇”的一声吐出一口鲜血,随即便醒转过来。
“唉……熙官,别怪我!他终究是我师父!他对我有恩,我不能看着他死啊!”吐出憋闷在喉头的鲜血后,陆阿采叹息着说道。
洪熙官知道陆阿采说的这个“他”便是诚善,但他只是摇了摇头,因为他最能理解什么是师徒情谊。 而陆阿采面勉强坐起身来看向仰躺着的诚善,却见到后者也正坐了起来。
诚善看了看众人后,目光停在了陆阿采身上后说道:“我的傻徒儿啊,你可是真的傻啊!”
“我是傻!我傻傻地一直相信你!我傻得一直以为你会回头!但是,我告诉你,我救你不是因为我是你的徒弟,而是因为……你是我的师父……咱俩这一回恩怨两消了!”陆阿采说完转过头去剧烈的咳嗽起来。
“唉。”诚善叹息一声道,“我还是要劝你们,人最珍贵的只有性命,可不要因为一时的热血就丢了脑袋。”
“你就先仔细管好你自己的性命吧。”洪熙官冷喝道。
“纳兰图命我下来之前,便和我约好了,如果发现你们未破这十八铜人阵,我便立刻上去,如果你们已经破阵了,我便在突袭你们得手后,发信号让他们下来。而这信号就是——我用狮子吼喊出一个‘破’字,现在,恐怕清廷的人随时就会来了。而你们一旦落入他们的手中,那后果可是不堪设想的……”诚善面色之中竟有一丝不忍。
洪熙官刚要开口怒斥诚善,身后猛然传了来一个声音:“诚善和尚说得对,那后果确实是不堪设想。”
洪熙官一惊,随即循声看去,不知何时,那之前碰到过的清兵头目纳兰图正站在众人身后!
拾肆
“你们这两男的先不说,我看这叫柳疏影的小妮子倒是颇有姿色,要是把她关进天牢,嘿嘿,那可真是便宜了许多人啊。”纳兰图满脸淫笑地说着,双目中更是透着残忍淫邪的意味。
“就凭你?之前你带着那么多走狗的时候都被我打跑了,何况现在只有你自己……”洪熙官惊奇地发现此时他面对如此挑衅,他竟然能压住心中怒火,而不是直接一拳轰过去。
纳兰图注意到了洪熙官的变化,眼中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慎重,原本在他的印象中,洪熙官是自负且易怒的,而对于这种人,纳兰图的经验就是要尽可能的将其激怒,从而令其心性大乱,以便一举击破。然而此时不知为何,这洪熙官和之前他的印象有了不同,而这种不同到底来自于哪里?又因何产生?这种疑问令纳兰图心中泛起丝丝不安。
“走狗终究是狗,除了吃屎和咬猎物,还能有啥作用?”纳兰图看向誠善,后者顿时面红耳赤,但却又不得发作。
“你对于清廷来说,又何尝不是走狗?”洪熙官道。
“哈哈,可笑,我从来都不是清廷的走狗。”纳兰图也不恼。
“你说你不是走狗,却又为什么像走狗一样效忠清廷?”洪熙官继续羞辱着纳兰图,但这不是逞口舌之快,而是缓兵之计,洪熙官之前受的伤还没有缓解过来,他在尽可能地拖延时间去缓解。
“你以为我不知道,你要拖延时间来缓解内伤吧。但我不会立刻杀了你!”纳兰图耸耸肩说道。
“什么意思?”洪熙官有些迷惑。
纳兰图很满意洪熙官的表情,他说道:“我的意思是我会慢慢把你凌虐至死。只有这样才能解开我心头之恨!”纳兰图边说边解下了战袍扔在地上,随后大大地伸了个懒腰,而他那裸露的上身几乎令柳疏影和陆阿采惊叫出声!
那肌肉扎实的躯体上密布着层层叠叠的伤疤,而露在伤疤间的是白色的骨骼以及裸露着的暗红色肌肉,这个躯体就像是由经历过沸水烹煮、匕首切剐、刀斧砍剁、矛箭穿刺的各种碎肉粗糙地拼凑而成的。
“这就吓到你们了?看来你们还是太嫩了,好戏现在才开始!”纳兰图调笑着无所顾忌地走向众人。
此时,洪熙官能感觉到自己因受内伤而淤积于五脏六腑内的浊气在开始缓解,但他知道要彻底将这些淤积浊气化解掉还需要一定的时间。而大敌当前,他也只能强提起一口真气去迎敌。
“你现在连后悔的机会都没有。”洪熙官说着挺直腰板大步迎向纳兰图。
“好……”纳兰图刚说了一个字,洪熙官的一拳便迎面轰了过来!然而这一拳却是打空了,不但连纳兰图的衣角都没有碰到,洪熙官甚至都不知道,纳兰图是如何躲开的。
然而纳兰图却是没有反击,却是闲庭信步般地走到非得遗体前,他看看那有着《扬州十日记》幻影的盛水暗格,冷笑一声道:“又是这种奇技淫巧,这非得秃驴看来真是走火入魔了。洪熙官,你要是把孤本交给我,我倒是可以给你的朋友们一个痛快。”
话音未落,洪熙官又是一拳打了过来,这一拳比之上一拳,角度更刁钻,速度更快!而这一回,纳兰图站在原地未动,只是稍稍侧头,恰好躲开了这一拳,随即他再一摆头,竟是用脑袋和肩膀夹住了洪熙官的臂弯。
洪熙官忍住了,纳兰图咧嘴一笑道:“上一拳速度不够,这一拳速度还行了,但力量差得很。”
洪熙官想把胳膊抽出,但一拉之下竟是纹丝未动,他随机应变手肘一转,搂住纳兰图的脖子,同时,弓步近身,曲其另外一条胳膊,由下至上猛击纳兰图的下巴。
纳兰图被这一肘击打得向后一仰,顿时咽喉和胸膛处便门户大开。洪熙官要的就是这样,他扬起的手肘再次凿击而下,正中纳兰图的胸口,同时洪熙官那条挣脱了束缚的手,化掌如刀,直斩到纳兰图的咽喉。
随后,洪熙官猛地跳起深曲双腿后对着纳兰图的胸腹,便是双腿蹬出,竟是使了个“狡兔蹬鹰”,瞬间,纳兰图直被蹬飞出去,又在地上翻滚了几圈后才停住。
看着不动了的纳兰图,洪熙官心中暗道:这个疯子的武功真是诡异……难道我就这样便把他击杀了吗?
突然间,躺在地上纳兰图以脚跟为根、身体绷直,直挺挺地站了起来!
“哎哟,要是换做其他人,可能真的就死了吧。”纳兰图边说边摸了摸自己的下巴、咽喉还有胸口。
洪熙官愕然,刚刚他打中纳兰图的那些部位,每一处都是人体的要害,每一处被击打都可直接致命,而这纳兰图同时被打中了多处后竟然还能如此,这简直是匪夷所思。
“你这是什么邪术?”洪熙官不由得发问。
“你猜呢?”纳兰图似笑非笑。
一旁的的柳疏影若有所思地说道:“他这不是邪术,而是一门叫做‘乌满’的邪功!” “哎哟,小妮子,你是怎么知道的?给我说说看。”纳兰图说着,果然便站在原地好整以暇地看着柳疏影。
洪熙官被纳兰图一语点破此时身受内伤未愈的窘境,心中强忍怒火,暗自催动内力去加速缓解内伤。
“熙官,以前咱们不是经常偷偷跑到藏经阁中去玩吗,有一次我偶然间翻看到了一本叫作《关东风物考》的书,书里面便对这‘乌满功’有记载:相传,这是一门起源于辽东宁古塔的古代功法,功效类似于少林寺的金钟罩功法,但它较之金钟罩有很大的不同。
“金钟罩,顾名思义即是‘有一金铸之钟覆罩全身’,自古以来便是为达摩禅师所创的少林四大神功之一,强调其外力难以伤身,不但可以承受拳打脚踢而丝毫无损,甚至普通的刀剑也伤不了他们,更甚者可达到罡气护体的程度,从而获得入水不溺、入火不焚、闭气不绝、不食不饥等常人难以想象的效果,少林寺藏经阁典籍中将其归纳概括为‘形为硬功外壮,属阳刚之劲,兼内壮之劲’。
“而那‘乌满功’据少林寺藏经阁典籍记载,‘乌满’二字取自满语汉译中的‘乌拉萨满’一词,其语意为:‘大江江畔的知者’,后出现在中原后,渐渐传名为‘乌满’。相传这乌满功是以‘药物锤炼筋骨皮,辅之萨满巫术,使习练者刀枪不入,水火不侵,并且体无痛觉,心无畏惧’。更甚者可以通过采取透支身体的方法去接近于无限度地提升自身速度、反应、力量,然而这也是这一门功法被称之为‘邪功’并且几乎绝迹的原因。
“一来,传说这功法修炼方式极为残忍艰难,甚至是需要自残身体后辅以刺激性药物浸泡全身,使习练者饱受几近如凌迟般的剧痛,往往令习练者活活痛死,所以极少有人可以练成。二来,因为它使用时采取的方式是透支身体,往往使习练者死于身体的枯竭。三来,这功法会使习练者心性变得暴躁癫狂甚至是无人性病态地嗜血好杀。”
“小妮子倒是挺有见识,但你漏了一点没说,就是还会贪淫好色!所以我要惩罚你一下。”纳兰图边舔嘴唇边看着柳疏影,目光中满是暴虐的淫邪之意。
洪熙官预感不好,刚要攻向纳兰图,而后者却是冷笑一声后猛地冲向了柳疏影,那种速度简直是恐怖,洪熙官刚迈出了三步,纳兰图已经冲到了柳疏影面前。
柳疏影惊骇中抬手去打,却是被纳兰图轻易拨开化解,随后纳兰图几乎在转瞬间便做了两件事,一件是点住了柳疏影的穴道,另外一件便是一把扯下了柳疏影的衣服!
瞬间,柳疏影仅剩下了亵衣,露出了亵衣外那温润如玉般的肩、背、腰等处的大片肌肤,可柳疏影被点住了穴道连用手遮掩一下都无法做到。一时间,她只能羞怒交加地僵在原地,原本白皙的脸颊涨红得好似要滴出血来。
一瞬间,洪熙官身体内的血液好像沸腾了,他身形好似化作一道惊雷不顾一切地扑向纳兰图,纳兰图将手中拿着的柳疏影的衣服猛地一挥,顿时那衣服化作无数碎片飘散到半空。
洪熙官看见这些衣服碎片稍一分神,而仅仅只是这一刹那,他眼前的纳兰图不见了!
下一刹那,纳兰图竟是出现在了洪熙官的体侧,他一把抓住洪熙官的肩膀,顺着洪熙官的前冲之势借力一带,竟是把洪熙官抡回了原处。
洪熙官惊骇莫名,不仅仅是因为纳兰图这匪夷所思的巨力,还是因为纳兰图带给他的一种感觉——顽猫戏鼠!
这对于洪熙官来说,与其说是一种感觉,不如说是一种羞辱,从洪熙官练武至今,没有人可以用武力如此戏弄于他。但现在,他感觉到了自己那个作为武者的、坚不可摧的骄傲被凶狠地锤击了,还仿佛生出了裂纹!
武学上凌驾于人的优越感是他最大的骄傲,甚至是令他战胜一切苦厄的信仰。而此时,这优越感变得如此脆弱,脆弱得好似也会如琉璃般破碎,并且那些锋利碎片可以毫无阻碍地刺入他作为武者的自尊心!
“怎么的?还想英雄救美?我在这,你可是做不到的!”纳兰图边说边打量着羞怒的柳疏影,他的目光就像是一条毒蛇般缠绕上柳疏影全身。
“不!不可能!”洪熙官怒吼,他不信!他不服!他不能忍受柳疏影受辱!他再次冲向纳兰图,这一回竟是比上一次还要快还要猛!
然而這一回,纳兰图却是迎面冲了过来,只见他俯身躲开了洪熙官扑击的同时,鬼魅般地从洪熙官的左肋下穿过后绕到了其身后。
洪熙官回身便是一肘,纳兰图依葫芦画瓢又从洪熙官的左肋下再度绕到其身后,洪熙官背身撩起一脚,这一脚封死了纳兰图绕身的线路,而纳兰图这一次并没有绕身,却是双手搭住洪熙官的腿,顺着上撩之势,轻飘飘地原地荡起。
洪熙官第一脚其势未收,腰肢发力凌空扭身翻转,顺势又是一脚踢向尚未落地的纳兰图,纳兰图并没有闪躲,只是将双手护在胸前,当洪熙官那犹如奔雷的一脚踢到其上时,纳兰图如同一片被强风吹动的落叶般轻盈地飘飞起来。
洪熙官刚要再度冲上去,但刚刚那一轮猛攻牵动了内伤,顿时体内气血翻涌、双腿僵硬。而纳兰图却并没有趁机反击,反而稳稳地落在地上后看着洪熙官。
“你这轮攻势还行,但还是没用的。”纳兰图撇撇嘴说道。
“你到底是什么东西?”话已出口,洪熙官内心中先是愕然随即羞愧,因为他感觉到自己的语气中有了恐惧。
纳兰图冷笑一声,抬手摸着自己身上那层层叠叠的伤疤道:“我再给你一回喘息的机会,你问我是什么?我也不太清楚,但至少不是人!也许,我是个冤魂吧……
“我和我哥哥都来自辽东,从小我哥哥便想让我们家人们活得更好,所以,他便不断地付出常人无法想象的努力以及常人绝难忍受的艰苦,终于被破例招入了军籍。之后他又经历了无数次的生死搏命才成为了清廷第一高手,结果呢,就在我们以为终于可以在这个世间像人一样活着的时候,他却死在了一个荒凉的密林中!死在了你师父蔡九仪的手下!
“那一天,和我哥哥身死噩耗一起传回我们家中的,还有清廷的降罪,我们这些‘罪人’的家属,就在一夜之间失去了房子和自由!我们竟然因为清廷的迁怒被发配流放宁古塔!在路上,我们一家子十几口人受尽凌辱刁难甚至是折磨,原因仅仅是因为那些负责押送我们的兵卒觉得摊上了苦差事,想我们早早死绝从而他们可以尽早返家…… “天见可怜,最终我不但没有死,还在机缘巧合之下学会了那传说中的乌满神功!洪熙官,当我看到这个小妮子时,我就在想,你的师父夺走了我最爱的人,把我害成这样不人不鬼,所以我也要夺走你最爱的人,并且是在你面前一点点地杀掉这个小妮子,我要看着你那无可奈何的、绝望恐惧的脸!”
然而纳兰图话音未落,一对银针猛地激射向他满是欲望的双眼!纳兰图双目一闭,那对银针竟是被他的眼皮磕挡翻飞出去,他再睁开眼,正看见银针的投射者陆阿采正目瞪口呆地看着他。
原来,陆阿采在洪熙官和纳兰图交战伊始,便暗暗调息吐纳缓解内伤,找机会从旁袭击纳兰图,助洪熙官得胜。然而,当他看见纳兰图再一次淫邪地看向柳疏影时,他终究是没能忍住内心的怒火,随即便射出一对银针,他要射瞎纳兰图那淫邪的双眼!他知道,纳兰图练的乌满功使其刀枪不入,然而他不信脆弱的双眼也会刀枪不入!
还没等他从惊骇中缓过来,纳兰图冷笑道:“哦!想废了我的眼睛!那我就先废了你的!”话音刚落,纳兰图已化作一道残影直扑向陆阿采,纳兰图单臂伸出双指,竟作势要用手指戳挖陆阿采的双眼!
陆阿采四肢还是僵硬,他知道已避无可避,只得下意识地闭起双眼……
“噗”!
陆阿采先是听到一声锐器刺入皮肉时特有的声响!随后陆阿采感到有一股温热的、带着腥甜气味的液体喷溅到脸上,可自己的双眼却没有感觉到疼痛……
陆阿采睁开双眼,看见纳兰图的双指贯穿了一个手掌后,正悬停在自己的双目半寸前,而这个手掌的主人竟是—诚善。
“你答应过我的,不会伤害我徒弟!”诚善浑身都在发抖,不知是因为之前的内伤未愈还是因为此时的手掌被贯穿的剧痛。
“哦,我是答应过,但我改主意了!你先滚开,否则我顺手把你都给杀……”纳兰图话音未落,洪熙官已经赶到!
纳兰图一手从诚善手掌中抽出,同时挥起另一支单臂格挡,随即一腿踹向陆阿采。
诚善猛地双臂架上这一腿,然而纳兰图的这一腿势大力沉,诚善自知无法改变其去势,在电光石火之间,他竟是用身体贴了上去,正挡住了这一脚。瞬间,诚善被踹得横飞撞入陆阿采的怀中,顶着陆阿采又是向后翻滚出去近丈远。
随后,纳兰图由守转攻,突然一手抓住了洪熙官的手肘,一手别住了洪熙官的手腕,随后纳兰图呈弓步下腰拧身,利用压制反关节的招式将洪熙官掼摔在地,倒地后的洪熙官顺势抡起一脚,直直点向纳兰图后脑。
而這一次,纳兰图依旧连躲都不躲,硬接下了这一击,随后纳兰图猛地拎着洪熙官的手臂,像是拎着一个麻袋一般将洪熙官抡起后再次掼在地上!一瞬间,洪熙官肝胆欲裂,而纳兰图紧接着一把扼住了洪熙官的咽喉。
“洪熙官,你看看你,你能保护得了谁?你他妈谁也保护不了!我要先扭断你的四肢,之后我就要当着你的面,好好调教那个小妮子一番……”
纳兰图说着手上就要发力,柳疏影突然间开口道:“难道你不要那孤本了吗?”
纳兰图眉头一皱,随即淫笑道:“哦,这我倒不急,过会儿调教你时,自然有办法让他们或者是你说出来。”
“他们都不知道破解机关取出孤本的方法,只有我知道。”柳疏影平静地说道。
“唬我?当我真能信你!”纳兰图冷笑,但手上却是停住了。
“从现在起,无论伤害我们任何人,我都会立刻自绝心脉,你也可以拿你的荣华富贵冒险试试。”柳疏影道。
纳兰图看得出柳疏影表情中的决绝,有了片刻犹豫。
“你猜是你快,还是我快?”柳疏影面若平湖,但她的语气却如寒冰般寒冷如钢铁般坚硬。
纳兰图心中顿时开始权衡利弊,这次奉清廷的命令来剿灭少林寺,明面上说是少林寺谋逆朝廷,实则是为了找到《扬州十日记》的孤本,而自己之前不让其余人跟随,独自下来,为了的便是独享找到《扬州十日记》的功劳。
如果自己终究是没有找到那孤本,以清廷那多疑寡恩的秉性,甚至会怀疑自己为了独吞财富而隐瞒藏匿了孤本,到时候那可真是很难说得清楚了。
想到种种,纳兰图松开了洪熙官咽喉的同时点住了洪熙官的穴道,随后开口道:“那好,你先说你的要求,但你要知道,要我放了你们那可是万万不可能的。”
“我知道,所以我的要求是,给洪熙官和陆阿采一个痛快了断后再杀我。”柳疏影平静地说道。
“什么?你是要我先杀了他俩?为什么”纳兰图很好奇柳疏影的这个要求。
“因为,我希望他们可以不用承受我的死亡带给他们的痛苦。”
“所以,你宁愿独自承受目睹他俩身死的痛苦?唉,这么好的感情?真是差点感动我了……好吧,我可以答应你,但你如果敢骗我,我一定会让你在他们面前死得很不堪!”
柳疏影点了点头,之后开口说道:“你可以去看看,那个暗格的底部有一行古希腊字母。”
纳兰图听罢,虽是不懂什么是“古希腊字母”,但也依言走到暗格前查看,果然见到了柳疏影所说的什么鬼画符般的“古希腊字母”。
“你应该知道,我曾受教于西洋传教士,此时此地,也只有我可能知道这些字母的意思。”柳疏影道。
“嗯,这倒是不假,但这乱七八糟的鬼画符代表着又是什么意思呢?”纳兰图忙追问。
“ávθρωπoζ,是古希腊文,字面意思是‘想向上看的物种’,延伸的词译是‘仰望天空的族群’。”柳疏影说道。
“这和孤本有什么关系?”纳兰图不耐烦了。
“我觉得这是一种暗示,比如‘向上看’……或许那孤本是通过什么机关被固定在了石壁顶棚上。”柳疏影欲言又止。
纳兰图抬头向上看去,头上的石壁顶棚虽然并不是十分高,但一片黑漆漆的,什么也看不清。
纳兰图心中疑惑,质疑道:“上面可是什么也看不清。”
“我有这个。”柳疏影用眼神示意纳兰图看向不远处散落在地上的一个绣花腰包。 “里面有信号铳,之前咱们交战时,我正是用这个射出那种烟花信号的,你可以靠它的光亮去照明。”
“呵呵,你确定那上面真的有孤本吗?”纳兰图冷笑。
“我当然不确定,我也是猜的,你要是不信,大可以先把我们都杀了,之后自己再想办法。”柳疏影回报以冷笑。
纳兰图嘿嘿一笑,突然间把脸凑到柳疏影面前:“小妮子,有脑、够辣,倒是真对我的胃口,要是你说得对,我不但可以考虑不杀你,兴许还会收了你!”
柳疏影不置可否,眼中却有了一股异样的神色。
纳兰图见状,心中一喜,自觉这一回不但可以荣华富贵,甚至还能抱得美人归,随即喜不自禁地掐了掐柳疏影脸颊,依言去拿起那个绣花腰包。他边抬头望了望石壁棚顶,边从绣花腰包里面掏出一个巴掌大小、两指粗细的铁棒,然而他将这信号铳拿到手中后,仔细看了看却是不知如何使用。
纳兰图看向一旁的不能动弹的柳疏影,道:“这个西洋的小把戏怎么用?”
“我可以教你用。”柳疏影回道。
納兰图闻言,心中迟疑,他是见过这种火器的威力的,但他自恃身负乌满神功,所以他倒也不觉得会对他产生什么威胁。
看着犹豫着的纳兰图,柳疏影突然间语气讥讽地道:“怎么了?怕我靠近用这个信号铳偷袭你吗?”
“怕你?老子可是刀枪不入的!何况这种西洋的小把戏!再说了,你的小情人洪熙官都不是我的对手,何况是你这个女流之辈?”纳兰图边说边解开柳疏影的穴道。
柳疏影活动活动四肢,说道:“给我一件衣服。”
纳兰图看着柳疏影的雪白肌肤有些愣神,转瞬后淫邪地舔了舔嘴唇,随即准备去捡起自己之前脱下的战袍,柳疏影却是伸手指向洪熙官,道:“我要他的那件。”
“小娘皮!别过分!”纳兰图啐了一口。
柳疏影的脸上突然有了一股媚态:“我只是想留个念想,毕竟……以后我便再也见不到他了。”
纳兰图闻言,心中绮念顿起,哈哈一笑后快步走到洪熙官身前,边剥洪熙官的袍子边开口道:“多亏了你的小情人啊,你安心吧,我可是会好好疼她的。”
而此时洪熙官的脸上神情却并不是愤怒,反而是一种极少见的恐惧,他挣扎地想要开口,但之前喉咙被纳兰图扼住时受了些伤,一时还没有缓过来,他只能勉强地说着:“疏影!不要……”
而柳疏影却开口道:“不要再说了,我已经决定了,你……好自为之吧!”
“听见没,你的小情人不想听见你絮叨。”纳兰图说着快步走回柳疏影身边,并把洪熙官的袍子递给了她。
柳疏影抱着洪熙官的袍子嗅了嗅之后穿在了身上,之后接过纳兰图递过来的信号铳后道:“这里面是需要装填火药的。”
“火药?就是洋人用的那种火药?哪里有?”纳兰图追问。
“把那个绣花腰包递给我,里面有火药。”柳疏影轻轻地说道。
纳兰图依言果然把腰包递了过来,柳疏影从腰包中拿出一个火折子、一条导火绳以及一个油纸包,她缓缓打开油纸包,里面是满满的黑火药。
柳疏影拿过信号铳,很快便填完黑火药以及塞入导火绳,一切准备停当后,柳疏影对纳兰图说道说道:“过会,因为这烟花持续时间不长,你可要看仔细了。”
纳兰图应了声好,之后顺手把柳疏影搂在了怀里,他这一下不仅仅是占便宜,同时也是提防,而柳疏影心中却暗道,离得够近了。
柳疏影敲打起火折子,弹射出的火星瞬间将导火绳引燃,那导火绳很短也烧得很快,仅仅只有一弹指间。
而在这一弹指间,却先后发生了三件事。
第一件事,柳疏影看向了正在挣扎爬起的洪熙官,嘴里轻轻说着:“别了……来生见……”同时她将即将发射的信号铳铳口抵在了那一包黑火药上……
第二件事,纳兰图在看见柳疏影这异样的一瞬间,猛地抬掌拍向柳疏影的头顶……
第三件事,之前中了纳兰图一脚的诚善在这千钧一发之际,鬼魅般地冲到了柳疏影和纳兰图身侧,他用左臂挡住了纳兰图拍向柳疏影那掌的同时,右臂的衣袖兜过了柳疏影手中的的信号铳和装满黑火药的油纸包,并将两者一同兜向贴身的纳兰图,随即肩膀一顶,将柳疏影推送出去……
当这一弹指结束的刹那,表情安然的诚善和面色惊愕的纳兰图之间炸开了一朵由烈焰绘画出的花朵。
随即,巨大的声音和滚热的气流从哪火焰花朵中迸发出来!
“轰!”
这巨响!大地为之一震!这气浪!好似连穹顶都被顶破!
烟尘弥漫,分不清南北西东,洪熙官好似丢了魂魄,只是踉跄地向烟尘中走去,而被从昏迷中震醒的陆阿采疑惑地发现之前替自己挡下致命一脚的诚善已经不在身边了。
片刻后,烟尘落定,四周清朗,猛地传来一声哭号!
“师父!”
只见陆阿采哭着奔向一个血肉模糊的人,而那个人正是诚善,此时的诚善头面焦黑烧伤,四肢残缺尽断,胸腹处更是肠穿肚烂。
陆阿采将诚善抱入怀中,只见诚善口吐鲜血,已是气息微弱,但他在看见陆阿采的时候,还是竭力说道:“青灯古佛旁参悟一生,终究是参不破心魔,抵不住诱惑,守不住晚节。真是惭愧!刚刚纳兰图的那一脚已经震碎了我的五脏六腑,我注定是活不成了……幸好,刚刚回光返照令我醒来,我可以将毕生功力全部激发出来,使我还能救得了人……”
诚善说得释然,好似不是在说自己的生死。
“师父……”陆阿采的泪水止不住地奔涌,泪水滴落到诚善的脸上,顿时将他脸上的那层焦黑渐渐冲淡……
诚善看了看非得的遗体,又看了看面前的陆阿采,轻诵“阿弥陀佛”后,溘然长逝。
“佛什么佛?你的佛祖保佑你了吗?你的佛祖能让你刀枪不入?看你这副惨样,真是可怜。还有那个小娘皮呢,敢阴老子!等我把你玩腻了,把你卖去最破最烂的窑子……” 将散未散的烟尘中传出一阵咒骂,而这咒骂的人正是纳兰图。只见他浑身焦黑,衣不遮体,好似一个人形焦炭。
洪熙官看着强悍如斯的纳兰图和抱着诚善的陆阿采,远处的柳疏影生死未卜,一时间精神恍惚,他不禁疑惑地问自己:我这一生不断修习武道,到底是为了什么呢?是想成为最强者?多可笑,原来“强中自有强中手”说得真对!难道我是为了不断地证明自己?可是如果我在乎的人们都不在了,那自我证明还有什么意义呢?
恰在此时,陆阿采腾地一下站起身来,怒吼道:“纳兰图,你这条走狗,你会受到报应!”
“报应!在哪啊?来呀,老子我今天就站在这里一动不动地等着!老子要是退了半步就让我死无葬身之地!”纳兰图狂笑地说道。
“砰”!
突然间,穹顶上传来一声巨响,纳兰图抬头查看,正见到一块越来越大的黑影带着凌厉的破空声向他砸落下来,那竟是一块极其巨大的落石!
纳兰图毫不犹豫地向一旁跳开了,因为他知道,他的神功在人力甚至是火藥的威力范畴内当然是无所畏惧的,可是在这种来自于自然的、纯粹的力量前,便不是那么靠得住了。
而他这一跳,正跳到了非得大师遗体旁,纳兰图当然记得自己之前赌咒不退半步之事,顿时又是尴尬又是羞耻,正巧看见身边非得大师遗体,心中偏激心思作祟,便觉遗体面容上好似有着一股似笑非笑的神情。他恼羞成怒地喝道:“都是你这秃驴的破机关!”说罢,泄愤似的一脚把非得大师遗体踢开,而就在这时,一瞬间异变突起!
只见非得大师圆寂所坐的蒲团猛地燃烧起来,随后化作一条近丈高的火柱,瞬间火光填满整个地下空间,与此同时,四周的墙壁上出现了状若壁画般的人形物形光影,而这些光影此时正在做着各种各样的动作,好似在环状的墙壁上、按照某种顺序在一幕幕地表演着一出皮影戏。
一个穿着袈裟的人形影子盘膝端坐于一个树形影子下,人影身边漂浮着众多状若妖魔的影子,它们正张牙舞爪地上蹦乱跳。
片刻后,盘膝而坐的人影站起身来,那些妖魔影子顿时破裂消散,人影开始顺着墙壁向旁走去,它不断路过由影子组成的、代表河流、山峰、大河、沙漠的画面,随后到达了一处宫殿的画面中。
宫殿里有一个高高的宝座,上面坐着一个带着皇冠的人影,高帽人影好似说着什么,那袈裟人影却未如画面中的其他人影一般匍匐叩首,反而是双手合十行礼后,走出了宫殿,与此同时,那皇冠人影腾地站起身来,顿时化作妖魔,随即从其张开的血盆巨口中喷出若干团状若兵卒的影子,那些兵卒影子追赶袈裟影子而去。
袈裟影子一路走去,直到了一处大河前方停了下来,而河对面是一处犹如人间炼狱般的画面!那里遍地饿殍,他们割股调羹、易子相食。那袈裟人影看见这一幕,双手合十仰头流泪。
恰在此时,一群兵卒影子掩杀而来,他们砍杀饿殍,不分男女老幼,皆如案上鱼肉,刀下羔羊般被凌辱被杀戮!隔河而望的袈裟人影,仰天长啸,而杀戮依然。袈裟人影双手合十诵经,杀戮依然……
河对岸的一个女人人影怀抱着一个幼童人影匍匐到岸边向袈裟人影举臂呼救,下一瞬,袈裟人影双手合十一拜,随后脱下袈裟投入河中,他纵身一跃踏袈裟如一叶扁舟般渡河而去。方一上岸,袈裟人影顿化作一具巨大狮子头,咆哮着发出层层音波,兵卒影子顿时纷纷跪伏。
然而片刻后,兵卒们又起,朝着袈裟人影冲杀而来。袈裟人影一开始只是躲闪并不还击,而那些兵卒人影却以杀戮饿殍相威胁,要令袈裟人影引颈待戮。袈裟人影立于原地,单手指天,顿时脚下生出一朵莲花,载其升至半空。瞬间,他背生千臂千手,每只手中射出一道光华,击落向众兵卒。一时间,兵卒手中屠刀尽皆落地,幸存饿殍跪地叩拜。
袈裟人影徐徐落下,率领众人向远方走去。众人行至一处巍峨的群山中,伐木挖土,筑屋垦田。而那袈裟人却未停留,而是继续向大山中行去,直到山巅处方止,他盘膝而坐,头顶日月循环往复,身周草木枯荣交替……不知过了多久,他站起身来,身周升腾起院落楼宇,而他自身化作十八个僧人般的影子并肩而立。
“什么乱七八糟的奇技淫巧!”纳兰图看罢,啐了一口,挥起一拳直打在墙壁上!
瞬间而那墙壁以他的拳头为中心突地生出一道裂缝,越升越宽地直向穹顶龟裂而去。几弹指间,穹顶上传来一阵巨大的岩石龟裂声响,随后,黑暗中响起一道道重物下坠时的破空之声!
纳兰图之前险些被巨石砸中,此时又听到这种熟悉的声响,顿时惊恐地向上一望——无数巨石正砸落下来……而这穹顶正在飞速坍塌!
这地方要塌了!可那孤本还在上面!这个念头让纳兰图无比懊悔焦急,但那些巨石接二连三地向他砸落,他也只能不断地躲避着落石。洪熙官和陆阿采在纷纷落下的巨石的间隙,正看见柳疏影生死未卜地躺卧在地,二人顿时不顾巨石砸身,直奔柳疏影而去。
恰在此时,一块巨石凌空砸向柳疏影!跑在前面的陆阿采大叫一声凌空跃起,他要用身体撞开那落石!
“嘭!”
就在洪熙官眼前,陆阿采撞中了那块落石,而他自己而被反作用力震得直摔到地面,顿时昏厥了过去。洪熙官赶过来,肩抗手夹地把柳疏影和陆阿采二人背在自己身上,然而有伤在身的他,却是难以移动半步!
而一旁在落石间闪转腾挪的纳兰图看见这一幕,心中顿生愤恨!
装什么装!都自身难保了还要救人逞英雄,我倒要看看你有什么本事!
纳兰图想罢,一块落石正落到他身边,他抬起一脚便将这落石踢飞击向洪熙官,洪熙官抬脚踹开石头,但身体失衡,一个趔趄便是跪倒在地,肩膀上扛着的陆阿采也摔落下来。
然而纳兰图继续将落石纷纷踢向洪熙官,洪熙官既要救人也得自保,顿时便是岌岌可危。
纳兰图越看越怒,便要一个箭步冲上去就地将洪熙官等人击杀,然而此时在他与众人之间的半空中正落下一块巨石,这块巨石较之第一次砸向他的那块巨石还要庞大。
纳兰图眉头一皱转瞬间又是冷笑道:“救人还是救己,你选吧!”说罢,他猛地高高跃起,身体缩成一团、以双脚抵住那块巨石,随即猛地发力蹬踹—那巨石被改变了轨迹,直拍向洪熙官等人! 看着呼啸而来的巨石,洪熙官却是把柳疏影也放到了地上,他扶下身躯,双膝跪地双手撑地,收胸挺肩,拱起脊梁,像是一个人形盾牌一般把柳疏影和陆阿采扣罩在身下!
瞬息间,巨石砸落,烟尘四起,再无洪熙官等人身影!
纳兰图看着这滚滚烟尘,心中越发愤怒!他不信这世上还会有人能为了别人而不顾自己的性命!
“真是又蠢又自不量力!”纳兰图冷笑,“那就让你们死得更彻底一点!”纳兰图说罢,泄愤地一脚接着一脚地把落石踢击入埋没着洪熙官等人的烟尘中,顿时石头撞击发出的顿响连续不绝……
“咚”!
“咚”!
“咚”!
什么声音?我在哪里?陷身于黑暗之中的洪熙官被一声声钝响唤醒,但被他保护在身下的柳疏影和陆阿采却不见了踪影!
也许,我应该是死了吧……但我还真是想知道他们怎么样了……身体上的寒冷令洪熙官觉得血液都凝固住了。
突然间,洪熙官那边响起一股声音,那声音是那么熟悉 ,那声音在问:“修武,所为何事?”
这个问题触动了洪熙官,往昔的一幕幕回忆在他脑海中闪现。
他起初入少林寺学武是为了有本事给师父蔡九仪报仇,接着他学武是为了不断超越同龄的师兄弟以及不断完善自己,至今他学武是为了成为顶天立地的大英雄大豪杰!
可是这些能成为那个问题的答案吗?
难道修武是为了证明自己?难道修武是为了完善自己?难道修武是为了报仇雪恨 ?
好像都不足以作为答案……
那答案到底是什么呢,往昔的一幕幕回忆依然在脑海翻滚,而且一张张面庞不断闪现,突然间他想到,报仇雪恨也好,证明自己也好,完美自己也好,所有的事情,其实都不是为了人嘛——为了他的恩人雪恨!为朋友出头!为恋人守护!
是的!洪熙官心中低吼,他已经有了他的答案——
修武所为何事?修武为人!
一瞬间,黑暗中顿生出一道金光,随后那金光于黑暗中分化并凝结出一十八个人像!
洪熙官看着这姿态各异的人像不仅震撼莫名,因为他认出来了——这些人像是佛学经典中的十八罗汉!
那端坐神鹿、若有所思 泰然自若、清高自赏的是宾度罗跋罗堕阁尊者——坐鹿罗汉!
那手舞足蹈、扬手欢庆的是迦诺迦代蹉尊者——欢喜罗汉!
那高举铁钵,以身传法的是诺迦跋哩陀尊者——举钵罗汉!
那手托七层宝塔、面威而不怒的石苏频陀尊者——托塔罗汉!
那神态自若、安然静坐的是诺距罗尊者——静坐罗汉!
那身负经卷、作势跋山涉水的是跋陀罗尊者——过江罗汉!
那骑象轩昂、朗朗颂经的是迦理迦尊者——骑象罗汉!
那身旁卧狮、笑逐颜开的是伐阇罗弗多罗尊者——笑狮罗汉!
那坦胸露乳、腹部显佛的是戍博迦尊者——开心罗汉!
那以单盘膝法打坐,双手高举的是半托迦尊者——探手罗汉!
那沉思不语、秀目圆睁的是罗怙罗尊者——沉思罗汉!
那以挖耳之形,以示耳根清净的是那迦犀那尊者——挖耳罗汉!
那背负硕大布袋,袋中有蛇的是因揭陀尊者——布袋罗汉!
那手捧芭蕉、气质超脱的是伐那婆斯尊者——芭蕉罗汉!
那白眉及膝,面容慈祥的是阿氏多尊者——长眉罗汉!
那锡杖在握、警觉凝视的是注茶半托迦尊者——看门罗汉!
那乘龙读经、玉面飘飘的是迦叶尊者——降龙罗汉!
那与虎嬉戏,虬髯浓眉的是弥勒尊者——伏虎罗汉!
十八位罗汉尊者将他围住,他们齐声唱咏!
人可成佛!佛亦是人!
渡人者为佛!
为佛者渡人!
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
地狱不空,怎可成佛!
这段唱咏的每一字每一个音节都不断冲击着洪熙官的感官,使其进入到一种好似禅定一般的神游之境,在那里,那十八位罗汉尊者向他徐徐走来……在一种神妙无我的状态下,他能感觉到他们一个个地融入到了他的身体内……
穹顶之上已不再落石,而烟尘也已经彻底散去了,漏出了那埋没了洪熙官等人的巨石,纳兰图啐了一口:“死得太便宜了!”
纳兰图正想着,那巨石却是猛地爆裂开来!纷飞的碎石四处飞射,纳兰图甚是狼狈地躲闪过去,待他再看向巨石处时,巨石已无影无踪,取而代之的却是一个人——洪熙官!
纳兰图惊疑不定,他抬眼细瞧,顿时冷笑,只见洪熙官的身后赫然有着一个大坑,坑底正躺着柳疏影和陆阿采。他猜想或许是那块巨石落下时,洪熙官等人所在的那处地面竟是向下塌陷而形成了一个大坑,所以那块巨石在被那大坑的边缘架住了后,并没有砸到置身坑底的洪熙官等人。
“真是走了狗屎运了!”纳兰图冷笑,可是转念间他又想到了令他感到匪夷所思的一点,可是刚刚那巨石怎么就好像是被他打碎了的呢?然而还不待他细想,洪熙官不知何时竟走到了他面前三丈处。
“洪熙官,你命真好,但现在你的幸运就此终止了。”纳兰图走向洪熙官。
洪熙官没有说话,只是平静地看向纳兰图。而这眼神,却是令纳兰图收住了脚步……那是一种无比超然、无比坚韧、无比柔软的平静!
洪熙官平静地开口道:“别打了。”
纳兰图惊呆了,他万万没有想到洪熙官的嘴里会说出这三个字。
“你是不是被吓傻了!”纳兰图冷哼。
“别打了,没有意义。”洪熙官依然平静。
“你说不打就不打?老子要把你们都杀光!”纳兰图被洪熙官的這种平静所激怒,他抬手便是一拳袭向洪熙官面门。他这一拳较之之前他的拳,更加的猛烈更加的迅疾!
而洪熙官伸出双指,以匪夷所思的角度点在了纳兰图的臂弯上,顿时纳兰图的拳头便被改变了方向。 纳兰图又抬膝顶向洪熙官小腹,而洪熙官却是踹出一脚踢中纳兰图立足腿的膝弯,纳兰图的这一膝撞顿时便无法继续,只得收回腿来保持平衡。
眨眼间,纳兰图攻出十招,洪熙官回了十招,招招克敌,却不伤敌,而纳兰图越攻越急也越来越迷惑!
在他眼中,这洪熙官好似浑然没有见招拆招,而是仿佛在自顾自地打着某种极其简单极其平和的拳法,然而正是这极其简单极其平和的拳法却是招招克制于他!
想到此处,纳兰图心中怨毒愤恨难以自持,于是越发疯狂地催动乌满邪功,瞬间他身躯上那累累的伤疤泛起诡异的红色,好似如同惊蛰一般复活了!
纳兰图能感觉到身体在不断涌动起越发汹涌的力量的同时,他那早就失去了的痛觉也在越来越凶狠地恢复着,他知道,这就是乌满功的副作用!这就是乌满功反噬施功者的开始!但他并不打算就此收功!他恨!他一定要把洪熙官活活撕碎捣烂!
然而洪熙官不但没有注意到纳兰图那越发狰狞的状态,甚至连他越来越凶狠迅猛的拳脚都看得不是那么真切。
在他眼中,纳兰图的拳脚如巨蟒一般凶猛,但这巨蟒也有七寸之处!如箭雨一般迅猛,但终归也是有闪躲的间隙!而让他能做到如此的,并不是什么招数或是反应,而是不断在他脑海中闪现的十八位罗汉尊者的形影。他们的神态使他头脑清明、心神平静,而他们的动作姿态却令他不由自主地模仿着……
脑海中那是十八位罗汉尊者每个人的姿态不断变化着,他们的重复着各自奇妙的动作,并渐渐聚拢,最后化作一个在不断演武的身影!而此时这个由十八罗汉形象交叠在一起的人影却正是非得师父!
洪熙官看着非得师父不断演武的身影,他突然间什么都想起来了!这每一位罗汉尊者的动作他都见过!因为那都是来源于非得大师曾打过的一套无名拳法!
当年非得大师发现偷看他打拳的洪熙官后,曾对洪熙官说,将来等时机成熟便自然会教他,然而洪熙官一是觉得这套拳法并不刚猛,二来他觉得非得师父是拿所谓“时机”作借口,实则是“藏私”不传授于他。
而此时他方恍然大悟,非得大师所说的“时机”不是托词,但却也并不是指“某个时间”,而是指洪熙官自己——更准确的说是此时能感知到这套拳法精妙之处的洪熙官!
不早不晚!正是此时!
一瞬间,原本天人永隔的洪熙官和非得大师,在此时此处以这种方式见面了,好似是穿越了时空、跨越了生死!
而此刻,洪熙官这浑然忘我的模仿,竟是一气呵成地将这套拳法打出!也正是这拳法,此时快要将纳兰图逼疯了!
纳兰图不断催发着乌满功去提升自己的速度和力量,可是他的招式还是每每被洪熙官所化解,而化解他的方式竟像是成人在戏弄幼童!之前他戏弄羞辱洪熙官时如顽猫戏鼠!而此时这种境遇竟然翻转过来!这种巨大的反差催生出了巨大的羞辱感!而这种羞辱感令他感到绝望的挫败!而这挫败令他越发疯狂!
“不!不!我不信!”纳兰图的神智濒临崩溃,无意间他看到了那处坑底的柳疏影和陆阿采!
“我打不着你!我还打不到他们吗?”纳兰图高叫一声后转身便是扑向那处坑底!他要让柳疏影和陆阿采死在洪熙官的面前!
而这一声吼叫,瞬间将洪熙官从那种“忘我”的状态中唤醒,脑海中那非得师父的身影此时已将全部拳招打完,他双手合十,开口咏颂出了八个字!然而这一次的咏颂却有着金刚怒目、斩妖除魔的威压:“地狱不空,怎可成佛!”
顷刻间,洪熙官追向纳兰图!而纳兰图感知到了这点,顿时扭头一看,可哪还有洪熙官的身影,而他再回头时,正见到洪熙官竟是出现在了他的正前方,顿时他兴奋莫名,因为这正是他原本就计划好了的!
“之前我打不着你!这一次,你肯定不会躲了吧!”纳兰图所计划的就是要和洪熙官来一把硬碰硬!他相信自己,相信乌满功,相信洪熙官不会躲开!相信自己定然会把洪熙官一举击杀!果然,洪熙官没有躲,而是伸出双掌迎向了他!
纳兰图将乌满功催发到了极限,他能感觉到自己身体上伤疤因此在燃烧在溃烂!他知道,他再这样下去,等待他的只有浑身溃烂化作肉泥的终局!可他已经管不了这么多!况且他相信自己必胜!
然而在他离着洪熙官越来越近的这一弹指间,他的眼前似乎产生了错觉抑或是幻象……他仿佛看见的洪熙官身后有着十八个形态各异的僧人身影,而这些身影随着洪熙官的临近而渐渐地融合成两个巨大的手掌,而这两个手掌已经合十,洪熙官正在相扣在手心中!
我或许真的赢不了?而且……可能……会死的!
纳兰图心中那原本坚不可摧的必胜信念隨着他涌起的疑问不断开裂、不断动摇、并要濒临破碎!
我现在躲开……还来得及的!
最后一刻,纳兰图的必胜自信彻底破灭了!巨大的求生欲使他收住脚步!强悍的避险本能令他开始向后退去!
那如幻象般的合十双掌却好似如山一样庞大、海一般浩瀚地向他压过来,他无从躲闪,因为不敢抗拒。他只能在求生欲的鞭打下,本能地突破了乌满功的极限从而加快速度逃跑。
可那合十双掌已经近在眼前,他拼命地不顾一切地向后退,可依然被这合十双掌紧贴着他的鼻尖。
这一回,他真切地感觉到了,乌满功那不可逆的反噬已经开始,他的伤疤溃烂了,接着是肌肉在化作浓水,骨骼也逐渐枯碎。
他知道自己已经无法再快了,随时都会死去,要么是死于这合十双掌之下,要么是死于自身躯体的腐朽。
于是,他哭了……
眼泪随着他急速的后退而被在空中拉出了一条泪线,而这不断拉伸的泪线终于在某一刻戛然而止——他摔倒在地,因为他那烂得只剩下两根枯骨的双腿已经猝然枯碎崩断了,他绝望地坐地闭目哭喊道:“我不想死!”
于是,一切停止了……
他不可自信的睁开眼,那合十双掌已经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洪熙官那平伸的双掌以及平静的眼神。
“好吧。”洪熙官如是说,之后战神便走向柳疏影和陆阿采。 “你……为什么不杀我!”纳兰图心中残存的尊严令他发问。
“杀了你,那些死去的人也不会活过来。”洪熙官依然自顾自地背对着他走开。
看着洪熙官的背影,纳兰图感觉到一种深沉的蔑视,他愤怒得想要用双臂拍地借力再度冲向全无防备的洪熙官,然而当他双臂用力的一瞬间,他的双臂如同他的双腿一样腐朽枯碎了……疼痛令他在撕肝裂肺地痛呼出声后仰面倒地,再无声息。
拾伍
洪熙官仿佛根本没有注意到纳兰图那戛然而止的杀意,他走到坑边,准备把柳疏影和陆阿采抱出坑底。
然而就在他的手触及到陆阿采皮肤的一瞬间,他仿佛能把陆阿采的躯体感知个通透,肌肉、骨骼、血管、脏器甚至是经络都好似图画一般在他心中清晰地显现,这种玄之又玄的神妙感觉令他疑惑不已。
他惊奇地发现,他能“感知”到陆阿采的几处脏器和经脉上有着团团的黑色气息,洪熙官试探着用内力真气去驱散这些黑气,瞬间,这些黑气都开始不同程度地消散了,随后,陆阿采原本沉重浑浊的气息渐渐开始变得舒缓清朗,而这正是内伤有所缓解的迹象。
洪熙官大喜,忙伸手探向柳疏影,但在他即将碰触到柳疏影的一瞬他却面红耳赤地犹豫了起来,正在这时,头上穹顶再度开始传来阵阵碎裂之声,看来是新的一轮坍塌即将开始了……
洪熙官咬咬牙,不再迟疑,他如之前对陆阿采的那般,同时对柳疏影体内淤积的黑气开始驱散。
头顶处先是传来落石破空之声,随后落石纷纷地在洪熙官身旁砸落撞碎,四下激射的碎石如暗器一般不断剐蹭着洪熙官,顷刻间,洪熙官已是遍体鳞伤,洪熙官原本可以调用内力充盈皮肤之内来抵御碎石剐伤,但他知道,此时他绝对不能停,在这随时都有可能被巨石砸身的时刻中,他能做的唯有尽快缓解柳疏影和陆阿采的内伤,使他们醒转过来,大家才能有脱困的生机,所以这如凌迟般的碎石剐割,他甘愿忍受!
终于,柳疏影和陆阿采醒转过来,看着遍体鳞伤的洪熙官以及其状甚惨的纳兰图,惊讶得说不出话来。
洪熙官刚要开口说明,穹顶上传出一阵巨大的开裂之声,就好似山崩一般,与此同时 地面也剧烈的摇动起来
这里要塌了!
所有人不约而同地想到这一点,然而当他们望向来到这里的那处通道时,心中一片冰凉——通道口已被落石完全堵住了。此时既无退路,又找不到出口,在这处随时都会整体坍塌的地下密室中,可谓是避无可避,躲无可躲,等待他们的只有被活埋的终局。
三人心中凄凉,均是沉默不语,突然间又是不约而同地大笑起来。
洪熙官道:“结义时都说不求同年同月生,但求同年同月死,古往今来又有几人能够做到,而今天我们能。”
“对啊!咳咳……”陆阿才内伤刚缓解,突然间开口还有些上气不接下气,“正所谓,生而同衾,死亦同穴。”陆阿才说完才注意到洪熙官和柳疏影成了两个大红脸,尤其是柳疏影更是羞怒地瞪了他一眼。
陆阿才顿时醒悟这句话可是出自元代王实甫所著的戏剧《崔莺莺待月西厢记》中的第四本第四折:“不恋豪杰,不羡骄奢,自愿地生则同衾,死则同穴。”而这《崔莺莺待月西厢记》写的是男女主角张君瑞和崔莺莺之间凄美的爱情故事,此时说出这表达男女忠贞爱慕之情的经典桥段,不由得不让洪熙官和柳疏影自行对号入座。
洪熙官开口解围道:“唉,咱们把非得师父和诚善师父的遗体放到一起吧,他们是同门师兄弟,生前有着太多误会,死后同穴,倒也算是一种和解。”
陆阿采点头称是,于是他将诚善大师的遗体抱到非得大师遗体旁,洪熙官、陆阿采和柳疏影看着这两位恩师,心中顿觉“空即是色,色即是空”这句禅语所言诚也,人之过往种种,真不过如过眼云烟,随人身死既散。而那人究竟是为何而活?
众人唏嘘不已,皆双手合十对两位逝者叹曰:阿弥陀佛。
突然间,地面为之一颤,穹顶上再度传来破裂的巨响!众人抬头望去的同时,一束洁白的光柱自穹顶照落在地。
众人顺着光柱抬头望去,原来是这地底的穹顶漏了个洞,就好像是众人齐诵的那句佛号有着莫大的神力,愣是将穹顶冲破!
“这上面不是实心的啊!肯定通往外面啊!”陆阿采大喜过望。
柳疏影却是当即泼了盆冷水:“可是在没有东西可以借力攀爬的情况下,咱们谁又能跳得上去呢?”
这就是事实!突生的希望随即瞬间破灭,众人默然,陆阿采叹了口气强笑道:“是啊,咱们又不能腾云驾雾地扶摇直上……”
陆阿采的话还未说完,洪熙官突然若有所思地说道:“你们觉得,咱们这一路闯关到此,为的是什么?”
陆阿采和柳疏影被洪熙官这突然的疑问搞得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但也回答道:“当然是为了那《扬州十日记》的孤本啊。”
“那你们说,站在非得大师的角度,用什么办法可以保证只有我们才找得到那孤本?”洪熙官接着问道。
听到这里,柳疏影若有所思地说道:“我知道了,比如那雕刻着‘ávθρωπoζ’的盛水暗格,非得大師笃定我能知道‘ávθρωπoζ’这个词。”
“对的,以我对非得大师的了解,以及咱们之前经历的种种关卡,我想非得大师既然通过‘ávθρωπoζ’这个词来告诉我们那孤本所在的方向,那他自然也会留给我们到达那里的办法!而这一切都必然跟那个暗格有关。”洪熙官说得斩钉截铁。
洪熙官说完,众人才发觉,那束光柱正是照在那暗格上,之前纳兰图将那包黑火药打飞导致砸裂了穹顶,随后纳兰图又拳击墙壁,导致穹顶的开裂加大最终导致不可逆的坍塌,而此时,在穹顶的不断坍塌下,竟然恰巧将暗格正上方穹顶可通向外面的这一事实暴露,而这种种巧合,好似真应了“冥冥之中自有天意”,而此时这照下来的光柱,仿佛某种指引……
众人上前查看,果然那原本黑漆漆的暗格水面因光柱的照射而清亮许多,众人仔细查看下发现那暗格内侧四壁上竟是暗藏着许多原本在昏暗环境下很难察觉的、凸起的精巧小字,这些小字是活动的,稍一用力便可被按入暗格内壁中。 陆阿采问道:“这是要咱们按下去吗?可是该按什么啊?”
洪熙官想了想,看向柳疏影问道:“‘ávθρωπoζ’这个词的意思是‘仰望天空的族群’?”柳疏影点头。
“那咱们就依序按下这几个字吧。”洪熙官话音未落,穹顶突然响起巨响,这一次,比之前所有的响动加起来都要大!一时间无数巨石纷纷落下,激起的烟尘犹如巨浪!而这由巨石组成的巨浪如同一个越收越紧的包围圈一般埋向洪熙官等人。终于,在巨石包围圈闭合的前一瞬,洪熙官按下了最后一个“族”字……
一瞬间,那暗格中的水迅速地渗入暗格底部,随即众人脚下的地面猛地顺着光柱向穹顶升去,众人一看,脚下所踩着的地面实则是一整块如小舟般大小的方砖,而使这块小舟方砖骤然上升的是在其下方托着的巨大水柱!下一秒,众人接近光柱源头,随即光柱消失了,取而代之的一圈石壁,再之后,众人被上升的惯性托举着穿过石壁后跃到了地面之上!
众人站稳后,方才发现竟是从一个井口处跃出来的……原来那水柱托升那块小舟般的方砖顺着光柱冲向穹顶,而这穹顶之上射下的光柱正是那口井井底通透、月光照入所致,所以光柱的尽头就是那暴露的井底,而众人恰恰是借助水柱的上升之力,通过这通透的井底穿过井壁后重回地面!
此时地面猛地向下一沉,那井口好似陷入流沙一般地沉入了地下,看来是地底密室彻底被坍塌而至地面塌陷了。想到此处众人惊出一身冷汗,若不是及时脱困,此时必然已是被活埋的下场。
柳疏影和陆阿采心中遗憾,刚刚太过突然,一时间没有来得及带上非得大师和诚善大师的遗体。
一旁的洪熙官看出了二人心中所想,出言安慰道:“两位师父一起创立了这新十八铜人阵,这里面有他们智慧心血,也有他们之间种种纠葛,这一回,他们同归一处,也许正是殊途同归吧。”
陆阿采闻言垂泪不语,而柳疏影则开口说道:“熙官,感觉你和以往好像有所不同了。”
“是吗,我也不知道哪里不同,只是感觉好像有些事想开了。”洪熙官叹了口气,环顾四周。
因为这里是他在少林寺最为熟悉的地方之一——塔林,而他面前的那座舍利塔不但是他熟悉的也是他凝聚了最多时光和情感的地方。
当年非得大师将他带回少林寺,他每每夜不能寐以泪洗面,非得大师看在眼中心中焦急。一日,非得大师将他带到这个塔林之中的这个舍利塔前。
非得大师当着他的面将蔡九仪曾经赠予自己的一个竹笛放入这个舍利塔中,并说:“我不能让你不去思念你的师父,但我也不能看着你如此消沉,今天我把你师父曾经的随身之物放入这个舍利塔中,你就把这个舍利塔当做是他的衣冠冢吧,思念你师父的时候你就过来看看,权当是慰藉吧。”
至此之后,洪熙官每日都会来到这舍利塔前,或是静坐或是倾述,仿佛这座塔已成为师父蔡九仪的化身……
往事翻涌,洪熙官突然心中一動,他走到舍利塔边上,按照记忆中的方法,打开舍利塔上放置着师父蔡九仪那根竹笛的那处暗盒。而此时里面不仅仅有一根保养完好的竹笛,赫然躺着《扬州十日记》孤本。
看着保养完好的竹笛,洪熙官心生疑惑,他未离开少林寺之前,每次来到这舍利塔前都会将竹笛取出擦拭保养,而他离开了少林寺这么多年,他早就以为这竹笛定然会因无人保养而陈旧不堪,而此时这竹笛竟然保养得这么好……
陆阿采注意到了洪熙官的疑惑,开口道:“唉,我听非得大师说过,你离开少林寺后,他每天都会来到这里,拿出竹笛看看,他说,每到那时,他都会感觉你还在少林寺里不曾离开……蔡九仪也好似并未死去……”
“你说我离开少林寺后,非得大师和你说的这些?”洪熙官突然间问。
“呃……”陆阿采语塞,支支吾吾地说不出话来。
柳疏影接过话:“其实,你离开少林寺的这些年里,每一年非得都会悄悄来到广州城,悄悄地看你,并通过我俩了解你的近况。”
“那他为什么不直接来找我?而你们为什么不和我说?”洪熙官问道。
“非得大师说,以你当时的那种个性,他去找你,你能见吗?就算是见面了又能说什么呢?所以他也不让我们告诉你,怕你会觉得我们是他派来监视你的,从而影响咱们之间的感情。”
洪熙官叹息一声,沉默不语,然而双眼却是湿润泛红。他打开《扬州十日记》孤本,里面竟是夹着一封信,洪熙官正准备拆信,身后突然响起一阵犹如爆竹般的密集脆响。
洪熙官出于武者的危机本能,猛地向前扑倒的同时也将还没有做出的反应的柳疏影和陆阿采二人压倒,下一瞬间,他们面前的那座舍利塔上石屑纷飞地坍塌破碎。
众人回身一看,正见到数十名清军手端三眼火铳站成前后三排,冒着缕缕青烟的铳口正直指众人!
“哈哈,你们终究是逃不出咱家的手心!”从清军们身后走出一人,竟是众人入阵之际碰到过的那个曹监军!而此时他颇有声势地喊出那段话后,竟是有些气喘吁吁。
自称“咱家”的曹监军此时心中激动,自从由圣上授命他成为这次出兵少林寺的监军并随军至今以来,明里暗里受了纳兰图那厮不少的气,即将大功告成之时,也被纳兰图那厮强硬支走,他当然知道纳兰图这是要独吞功劳!但他又能怎么样呢?因为他怕受到纳兰图这血腥屠夫的暗算报复。
于是他只能选择带着这火铳队四下巡逻,为的倒不是发现什么反贼,而是让这火铳队做自己的护卫!据说那帮反贼很是凶狠,况且这是打仗,刀枪无眼生死无常啊!什么荣华富贵啊?没了命就什么都没有了。
可是谁又能想人要是走运踩到的狗屎都是金子做的!曹监军正在十八铜人阵外等的口舌生烟的时候,先是有守在十八铜人阵阵口的兵卒来报称十八铜人阵好似坍塌了,他正惊喜地想着那一意孤行的纳兰图定然是被活埋了的时候,便看见不远处凭空升起一条水柱,而水柱之中影影绰绰地站着几个人!
顿时他心中快速算计利弊安危得失种种,最终他决定赌一把!于是他毫不犹豫地带着身边的火铳队赶往升起水柱的位置,并同时令兵卒传令包围少林寺庙的其余大部队人马向他靠拢! 此时,他真是佩服自己赌对了,因为他看见了一个武夫手中竟然真的拿着《扬州十日记》孤本!此时自己带着的时配备着西洋先进三眼火铳的火铳队,而对方只是三个手无兵刃的武夫!算算时间,大部队也应该即将赶到了!这一回的功劳得的真可谓是十拿九稳,毫无风险!
曹监军正暗自狂喜,洪熙官却是冷笑道:“‘咱家’?监军?我记得清廷历来都是派太监担任监军的。你又自稱‘咱家’,哦,看来你是个太监吧!”
洪熙官说第一声“太监”时,曹监军面色先红后白再青,洪熙官说第二声“太监”时,曹监军已是暴跳如雷!因为这连续的两声“太监”简直是都要把他的痛处都给戳烂了。他冲身旁兵卒们大喝一声:“给我开枪!把他们轰成渣滓!”
兵卒们虽然被曹监军这非男非女的号叫刺了下耳朵,但随即迅速地抬起枪口瞄准洪熙官等人。
而就在这一瞬间,两把刀柄拴着红绸刀尖穿着红色纸包的朴刀在清廷兵卒头顶的半空中骤然相撞!刹那间,半空中爆出并落下一团红色烟雾,迅速将清廷铳兵笼罩其中。
与此同时,洪熙官等人身后跃出一群身着黑衣的蒙面人,他们兵刃各异,却都面蒙红绸纱巾。他们跃过洪熙官等人后毫不停留地直冲入红雾中,一时间,枪声、杀声、怒吼、惨叫等声音此起彼伏,这一切发生的极快,到了这个时候,那两把在半空中相撞的朴刀方才下落。也就是在这一瞬间,又有一身形矫健的身影凌空掠来,他在空中一记空翻,双手一抄,正捞住两把下落的朴刀后稳稳落地。
那人摘下红绸面纱,露出了一张面容英俊、神态跳脱的脸庞,而这人不是方世玉又能是谁!
方世玉开口说道:“怎么不发信号?我和这些武林同道可是在外围等得好苦!幸好我们注意到这清廷人马调动得蹊跷,于是就赶过来一看,没承想,倒是来得真及时。咦,诚善大师和非得大师呢?”
方世玉话刚出口,便注意到洪熙官等人神色黯然,而洪熙官说道:“咱们现在先杀灭这些火铳兵,之后再说。”方世玉点头称是,于是洪熙官等人和方世玉一起杀入战阵。
而红雾刚起时便躲到了一边的曹监军此时看着火铳兵卒们被洪熙官等人如切菜般纷纷砍倒,顿时便被恐惧压得双腿发颤。他毫不犹豫地转身便跑,没跑出多远,便看见他之前下令调度的清廷大部队已是迎面赶到,顿时,他心中的恐惧不见了,双腿又有了劲,踉跄地挤进大部队中。
在战斗素质上来讲,这支清廷人马与火铳队可谓是云泥之别,火铳队的人员都是旗人子弟,平日里驻守京畿,除了训练以外便是充当仪仗护卫队,毫无实战经验。而这支清廷部队的人员却是从戍边部队中选调的百里挑一的百战老兵。他们在曹监军躲入军阵后的一瞬间便立即列出盾牌手在前,刀斧手在中,长枪在后,弓箭手拖尾的战场阵型。弓箭手们更是弯弓搭箭,做出随时攒射的准备!
此时火铳队已经被洪熙官等人杀了个七零八落,侥幸未死的也开始哭爹喊娘地向大部队溃逃而来
曹监军看见这一幕后,顿时想到这些武林中人不但狡猾而且还会轻功,等他们杀光了火铳队后自然会四下逃窜,而自己的大部队虽然威力巨大但移动迟缓,一旦对上这群散兵游勇的江湖武夫,那真是“大炮打鸟”的效果。到时候,这些江湖武人中必然会有漏网之鱼,要是因此遗失了那原本唾手可得的孤本,那可不仅仅是“得不偿失”,而是丢脑袋的罪责!
咱家的荣华富贵最重要!曹监军想到此处后便计上心来,他大声命令道:“给咱家攒射他们!”
一旁带队军官不解道:“曹监军,咱们的人还在那里呢。”
“他们肯定都活不成了,现在正好他们拖住这些反贼,快给我射!把这些反贼一网打尽!”
“可是他们还没死呢。”那军官迟疑。
“你敢违抗军命?你是不是想被诛九族!”曹监军面容狰狞。
那军官听罢,只得下令射箭,一瞬间,遮天的箭雨不分敌友地罩向前方战阵!
毫无防备的火铳兵卒以及众多江湖通道纷纷中箭,顿时局势急转直下,一些江湖武人急中生智,抓起中箭兵卒尸体作为盾牌抵挡箭矢,而洪熙官方世玉等人则用抢下的火铳和双刀挥挡箭矢。
然而这箭雨不但没有止歇的意思,反而在清军弓箭手的轮流施射下由“阵雨”变作了“暴雨”。
曹监军躲在清兵队伍中的人缝间向外观望,好似看见了一片长满了箭矢的平原,满地的尸体更像是生长着箭矢的连绵小丘,然而在这片“箭矢平原”之上却依然站立着一些人……
洪熙官、方世玉、柳疏影、陆阿采以及幸存下来为数不多的几个武林同道。
方世玉看着那些几个时辰前赶到此地的。熟识的和刚刚认识的武林同道们的尸体,顿时心中狂怒,这些人都是他召集来的,虽然他们都知道此行九死一生,但他们还是来了,可他们却是死在了清军如此卑鄙的手段下,这对于武者来说不仅仅是死亡,而是一种比死亡还要残酷的羞辱。
此时,清军最前排的盾牌手们将高至肩头的纯铁盾牌紧合在一起,如同一道盾墙般向众人碾压过来,而在盾墙的上方以及纵深则是泛着寒光的枪林,两侧则是由无数朴刀所组成的连绵刀浪。
这一刻,众人相顾无言,洪熙官第一次去抓柳疏影的手,而柳疏影的手也迎了上去,随后二人十指紧扣在了一起。
被包围的众人之中有一对兄弟,弟弟怀中正抱着身中数箭的哥哥,那哥哥已到濒死弥留之际,口中呢喃着生命,弟弟附耳去听,顿时泪流满面,随即随着哥哥的呢喃而低声吟唱一首词:
“誓要去,入刀山!浩气壮,过千关!豪情无限,男儿傲气。地狱也独来独往返!存心一闯虎豹穴,今朝去几时还?奈何难尽欢千日醉,此刻相对恨晚!愿与你,尽一杯。聚与散,记心间。毋忘情义,长存傲气!日后再相知未晚!存心一闯虎豹穴,今朝去几时还?奈何难尽欢千日醉,此刻相对恨晚!存心一闯虎豹穴,今朝去几时还?奈何难尽欢千日醉,此刻相对恨晚。”(取自歌曲《誓要入刀山》,词作者:黄霑。)
那弟弟的吟唱令人动容,众人不由自主地也一同跟随者吟唱起来,这声音越来越大,渐渐地压过了那无数清军所踏出的那压抑沉重的脚步声! 曹监军听闻这歌声,心中讥笑,心想这群武人真是痴傻,此时不但不跪地求饶,竟还有空唱歌!于是便准备催促清军迅速将这些痴傻狠狠地碾压了事,但他还没有来得及开口,耳边突然传来一阵震耳欲聋的声响!而这声响听上去怎么像是由无数人的脚步声所构成的呢?并且如果这声响真的是由脚步声所构成的,那所代表着的人数可是非常惊人的!于是曹监军循声一望,顿时震撼地险些瘫倒!
在被围众人的身后山丘之上,正有无数手持火把的人在奔涌而来,那无数的火把好似汇聚成了浩瀚的火焰海潮,要把这漆黑的天烧尽!再把这漆黑的地荡净!而这火焰海潮最终停在了被围众人的身后。
一个走在火焰海潮最前端的、手持火把的老人走到洪熙官等人面前说道:“我们乃是少林分布在各省的徒众,得知少林难后,便从各地赶来,在来到这里一路上,又有无数在饥荒之年受过少林寺施粮医病的百姓也加入到了我们之中来!”
这一瞬间,站在这人海前的洪熙官等人心中震撼,无法用言语表达的炙热感动和豪情令他们仿佛看见了那真实存在于世间的正义。
他们转过身来,站在这代表着正义的海潮的最前端,看着海潮的光辉令那一小撮清军被照射地睁不开眼!
曹监军被这光辉所覆盖,但他不但沒有感觉到温暖,反而感觉到刺骨的寒冷,以及闻到了那来自与他不断颤抖的双腿间的那股尿骚味!
他被吓到失禁了,那冰冷的尿液也使他迅速清醒,这些手持火把的人,虽然怎么看都只是普通的武人甚至只是手中还拿着农具的百姓,但他们的人数至少是己方的十几倍!所以他们所构成的这片“火焰海潮”能瞬间就将自己和身边的清军吞没!就像是火山熔岩没过一小片积雪一般!
什么都没有咱家的命重要!他这么一想便做出了个而决定!他猛地转身便跑!边跑边脱去那厚重的盔甲,他要跑得比所有人都快!他可不想当殿后的炮灰!
他仓皇逃跑的背影就像是一颗恐惧的种子,迅速地由目瞪口呆的清兵们的眼中开始发芽并繁盛扩散!恐惧令所有的清军们形成了一个共识,他们当兵说到底不就是为了吃粮吗?吃粮不就是为了活着吗?跟活着相比,什么都是不重要的!况且连那个平日里作威作福的死太监曹监军都已经跑了!自己还需要留在这里拼命吗?于是他们也纷纷丢盔卸甲,转身随着曹监军逃跑的方向追了过去。
终章
那一晚,最终那些溃逃的清兵们并没有被追上和剿灭,不是因为他们跑得有多么的英勇,而是因为没有人去追他们。所有人几乎都觉得,从这些清兵放下武器转身逃跑的一瞬间开始,他们便不再是敌人,而是和他们一样的人。
随后,这浩瀚的人潮自然而然地悄然退去,就好像一场骤然而降的春雨,迅速地融入到了广阔的大地之中,而洪熙官等人不但来不及全部记下他们的名字甚至连仅仅的道谢都来不及。
方世玉在得知了洪熙官等人在十八铜人阵中的经历后,唏嘘不已,随后他决定和幸存下来的武林同道们一起把牺牲者的遗体全部送归故里,于是也不做过多停留,匆匆告别后便下山而去。
此时洪熙官柳疏影和陆阿采也正走在归途。
陆阿采看着身边的洪熙官和柳疏影,突然间想起一事,便说道:“对了,之前在十八铜人阵中看见的那些影子是什么机关啊?”
柳疏影想了想说道:“我曾经在藏经阁中看见过一段记载,说是苗疆有一种秘术,可以事先用一种特制的药液在墙壁上连续绘画,之后当遇到火焰加温后便会依照绘画时的顺序依次显露出来,从而使之看上去像是一幕皮影戏般的连续画面。”
“啊,可那出皮影戏讲的是什么意思啊?非得大师为什么要让我们看啊?”陆阿采接着问道。
“那是非得师父曾经给我讲过的一个佛典里的典故。”洪熙官若有所思地接着说道:
“相传曾有一古佛在菩提树下获得顿悟,发下普渡世人之宏愿,于是由西天来到人间,要去传扬佛法。人间的皇帝先找到了古佛,命令古佛宣扬佛法时为自己歌功颂德并教化世人永远作王朝的子民。古佛不允,他说佛法只可普度众生,不可作他用,于是皇帝大怒,将古佛驱逐。随后又担心古佛终究为别的帝王所用,于是派出兵卒追捕古佛,不曾想那些兵卒借此出兵机会,四下抢掠百姓,而百姓稍有不从,便会惨遭屠戮!
“一日古佛隔着一道大江正见到兵卒们在屠杀百姓,他出声制止,兵卒们去依然如故,那一时刻,古佛心中再度顿悟,他知道了光靠言语上的佛法救不了世人的性命,也不能令杀人者发下屠刀,于是他折下身旁江边的一根芦苇,之后踏着芦苇渡江而过。随后他以‘行动上佛法’,震慑并降服兵卒,令他们发下了屠刀,拯救了百姓,之后他带领着百姓们远走深山,那些百姓们感念古佛的慈悲,纷纷向其膜拜,但古佛不允,并说只是希望他们可以平安喜乐,随后古佛便悄然远走。
“又是一日,古佛在高山上打坐参禅,突然间想到一事,他能救得了他所见到的百姓,可那些他所见不到的世人在遇险时又如何能够得救呢?于是他将那一日救了百姓们的那‘行动上佛法’化作一十八个罗汉,领他们去往世间普教世人。”
“‘行动上佛法’?那是什么啊?”陆阿采不解。
“非得师父说,那所谓的‘行动上佛法’便是武术!而这个典故中,古佛于江边顿悟佛理便是:‘人可成佛,佛亦是人,渡人者为佛,为佛者渡人,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地狱不空,怎可成佛。’”
“于江边顿悟的佛理?那古佛在高山上顿悟的佛理呢?”陆阿采注意到了这一点。
“当年非得师父说那古佛在高山上顿悟的佛理,我当时可能理解不了,而我当时却也不怎么好奇,所以也就没再追问。”洪熙官惭愧地说道。
“我知道。”一旁的柳疏影叹了口气,“我想非得大师当年说的没错,以你当年的想法,你可能真的不会理解古佛于高山之上顿悟的佛理,但现在不同了,我觉得你肯定会理解的。”
“那是什么?”这回洪熙官却是好奇地追问。
“古佛在高山上顿悟的佛理就是:我为人人!”柳疏影话音刚落,洪熙官突然间愣在原地,随后惊喜地把柳疏影拥抱起来。
柳疏影瞬间面色绯红,而一旁的陆阿采也是颇为尴尬的“视而不见”状。
柳疏影推开洪熙官,娇嗔道:“你干什么啊?”
“谢谢你疏影!我知道了!我终于知道了!”洪熙官激动地说道。
“知道了什么啊?”陆阿采和柳疏影面面相觑。
“我知道了!那出典故中还暗示着找到藏在孤本里的那份名单的线索。”
柳疏影和陆阿采疑惑不解,之前他们也一起翻看过那个孤本,而那孤本的唯一奇特之处就是每个汉字旁都被标上了梵语文字。但这些梵语文字中并没有提到任何人名。
然而刚刚柳疏影的一番话,却如醍醐灌顶一般,令洪熙官将那出关于皮影戏般的佛学典故和众人最终脱困的经历联系到了一起。
洪熙官说道:“你们可还记得那典故中最后是十八个罗汉吗??”
柳疏影额陆阿采点头称是,洪熙官平复了一下情绪后说道:
“那十八个罗汉尊者都有其特定的梵语文词,比如坐鹿罗汉的梵语词汇就是‘宾度罗跋罗堕阁’。你们还记得那《扬州十日记》孤本上标着的梵语文字么?如果按照这十八位罗汉的梵语词汇中出现的梵语文字去找其在《扬州十日记》中对应的汉字……”
洪熙官刚说到此处,陆阿采已是迫不及待地翻看《扬州十日记》孤本去试着比对……片刻后。陆阿采惊呼道:“说的没错,这些相对应的汉字果然可以拼凑出人名……”
于是众人开始按照十八罗汉的梵语词汇去找寻其相对应的汉字,之后很快地形成了一十八个人名!
众洪熙官突然说道:“我要把这份名单送去方世玉那里。”
柳疏影和陆阿采看向洪熙官,洪熙官接着说道:“现在清廷腐败无能,视黎民如刍狗,百姓身陷水深火热之中,非得师父曾要我们把这名单后的财富用于正道。我想我知道我该怎么做了!”
恰在此时,天边一轮旭日在撕碎天际的黑暗后蓬勃地升起,三人相顾,无需言语,向着远方向着那光明的旭日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