窑山部落

来源 :脊梁 | 被引量 : 0次 | 上传用户:hxffxh200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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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木工房
  
   人们似乎忘记了他的名字,都叫他唐木匠。
   木工房捱着高大的煤仓,煤仓像一只庞大的乌黑巨兽,赫然雄踞在火车铁路之上,木工房距离铁路三四十米,盖的黑瓦,淡棕色的木板墙,低矮的房子,则像那只巨兽屙出的屎,反差极大。木工房的前面是一条马路,终日灰尘弥漫,汽车舞过来,又舞过去,把那块世界涂得模模糊糊的,好在窑山人都习惯了,当然,更多的是一种无奈。木工房有七八个木匠,有专门锯木料的,有专门做门窗桌椅的,唐木匠的任务是打棺材,还带了一个徒弟,叫刘四。唐木匠却老是发音不准,叫他牛屎。这引起刘四强烈的不满,嘟起嘴巴,多次强调说,唐师傅,我叫刘四嘞,不是牛屎嘞。唐木匠歉意地笑笑,哦哦,你是叫牛屎嘞,不是叫牛屎嘞。
   常常弄得刘四啼笑皆非。
   打棺材的那间房子很阔大,也显得很阴森,像有许多鬼魂悠然地在里面游荡,所以,一般人是不会进去的,觉得很不吉利。到死人的那天,才有人进来抬棺材,其余时间基本上是唐木匠和刘四在里面敲敲打打,连隔壁的那些木匠也不进来,好像有意避而远之。
   刘四二十二岁,长得还算清爽,不是鲁莽之人,谈过对象,妹子并不嫌弃他是个木匠,木匠在窑山算好工种,起码没有什么危险,妹子却嫌弃他是打棺材的,现在天天跟打棺材的男人在一起,以后还要天天跟他睡在一起,想起心里就很害怕。所以,谈着谈着,就不跟他谈了,一脚踢掉了他。刘四很苦恼,多次请唐木匠帮忙,要求调到隔壁去锯木头,或做门窗桌椅。唐木匠淡淡地说,你走了,哪个来?依我看,在这些木匠里面,还是我们的担子最重,那些亡人,都是睡着我们打的棺材,如果棺材没有做好,怎么对得起那些亡人呢?这是他们去阴间睡的床铺嘞。
   刘四的家在窑山附近,农村的,离木工房三里多路,所以,每天回家。其实,唐木匠可以去睡宿舍的,却没有像那些木匠去宿舍睡,居然睡在木工房,好像这是他唯一的睡眠之地,在角落摆着一张床铺,四周都是堆积的棺材。
   刘四说,唐师傅,你不怕?
   唐木匠说,怕什么?是自己亲手做的棺材,何况,又没有睡着死人,怕什么怕?
   所以,仅仅凭这一点,许多人认为唐木匠有点古怪。
   其实,唐木匠还有古怪之处。比如,刘四有时想揩点油,偷偷地拿些木料回去,做桌椅板凳,或餐柜衣柜之类,也是为以后讨婆娘做点准备。再说,哪个木匠没有揩过油?只是数量多少而已。每逢此时,唐木匠就要盯他一眼,冷冷地说,放下。又警告说,牛屎,你如果要拿,莫怪我不客气嘞。也不知他说的不客气是何种言行,难道是去告发吗?告发是要受处罚的。这种事就是这样,没有人告发绝对无事,如果有人告发麻烦就来了。刘四当然害怕受处罚,所以,心里很不愉快,暗自嘀咕,哎呀,我怎么跟了这么个古板师傅呢?看来,一点油水也揩不到手了。又不满地说,唐师傅,那你为什么不去告发隔壁的那些人呢?他们拿得还少吗?唐木匠说,别人我管不到手,我只管住你。眼睛又横地一眼。
   也不是说,唐木匠这间房子只有抬棺材的进来,其实,它还是具有某些诱惑力的。那些落下的刨花和木柴,就很吸引窑山的女人和细把戏,他们都想拿走,站在门口死死地盯着,有点怕进来,有时,趁唐木匠不备,又大胆迅速地冲进来捡,还来不及逃走,唐木匠却极其敏感,突然反过头来低声吼道,不准拿。声音像狮子愤怒之前的闷吼,吓得那些女人和细把戏丢下柴火飙走,好像害怕他打人,所以,背地里都骂唐木匠生崽没有屁眼。然后,他们就到隔壁的木工房去了,隔壁的木工房能够随便捡,再不来唐木匠这里了。其实,那些刨花和木柴谁拿去都一样,它的最终用处就是被塞进灶膛烧掉。况且,管后勤的八胖子也没有强调不准私人拿走,唐木匠却偏偏不准,他认为,既然是公家的,私人就不能揩油。每天下班之前,唐木匠总是指使刘四把刨花和木柴堆积起来,到了一定的数量,再叫食堂的人通通挑走。
   木工房像往常一样,摆着许多的棺材,层层叠叠,像体形很大的积木。有些棺材是刷过黑漆的,有的还不及刷,仍然是白水货。黑白截然分明,像阴阳两界。唐木匠和刘四不仅要打棺材,还要刷黑漆,兼顾漆匠的任务。唐木匠每打一副棺材,都是特别的投入,绝不马虎,锯木料,刨木板,斗榫子,镶板子,包括刷漆,每个细节都不轻易地放过,棺材打得严丝合缝,精雕细刻,像在做一件精致的工艺品。刘四有时工夫马虎,或少刷一道黑漆,或木板刨得不太平整光滑,唐木匠都会很不客气地说,重来牛屎,牛屎重来。那种凛冽的口气不容抗拒,简直像个令人讨厌的监工。刘四却不耐烦,说,唐师傅,毛糙一点有卵关系么?反正都要埋进土眼里的,谁去看呢?我们又能够保证它一万年不腐烂吗?刘四每次说这个话时,唐木匠并没有大发脾气,忽然沉默下来,也不抬头,脸色阴沉,很不好看,停下工夫,手微微发抖,像凝固一般。刘四见此,吓得伸伸舌头,不敢说话了,把手头的工夫重新来过。
   有一次,八胖子来木工房查看,数了数打好的棺材,发现进度很慢,每打一副棺材,迟迟没有完工,不满地说,唐木匠,手脚要放快点嘞。
   唐木匠没有说话,仍然是慢吞吞地刨着木板,似乎一点也不受干扰。
   八胖子嘴巴很油,以为唐木匠没有听见,又说,唐木匠,你摸了女人的屁股是吧?怎么像个蜗牛呢?万一要用棺材……
   话还没有说完,唐木匠把手里的刨子砰地一丢,突然愤怒地吼叫起来,八胖子,你万一要用棺材了,老子只拿几块板子给你送葬好不?别人的命都掉了,睡一副好棺材都不行吗?你在催命是吗?
   八胖子吓坏了,唐木匠平时话不多,看起来蔫蔫的,没想到竟然有这样大的脾气,所以,不敢再惹,背过身,嘀嘀咕咕地走了。
   其实,唐木匠心里也跟刘四一样,很不情愿打棺材,哪个愿意打这个民间称之为千年木的东西呢?一具棺材,意味着一条死去的生命,让人不无感到悲伤和痛苦,人生的最终,就是和几块木板入土。既然做了这一行,又不得不做,总得要人做的么,再说,窑山哪有不出事故的?哪有不死人的呢?死了人就需要棺材。所以,唐木匠也是很矛盾的,只是没有向刘四流露罢了。
   既然打了棺材,肯定会让人抬走的,唐木匠却极不愿意让棺材常被人抬走,愿意它们像陈列品,永远摆在这阴森森的屋里。他多么希望窑山不出事故,不要听见那急促而刺耳的汽笛声,每当刺耳的汽笛骤然响起,长长的声嘶力竭地响,唐木匠浑身不由一战,停下手里的工夫默然,一直到汽笛声结束才继续,心里却还在祈望不要出人命,只是有人受点小伤而已。
   当然,那些生老病死者不在此例,那是自然规律,谁也无法阻止的。而事故呢,是能够尽量避免的,却偏偏经常发生,汽笛声间常冲天呼啸,把人们的心脏一下子绞得紧紧的,不知是谁落到了阎王手里,或是手残脚缺。那些死者,一般都死得很惨,有的甚至尸首不全,要将断肢或五官缝合才能入棺。如果不幸打穿了老窿水,那些死者就更惨了,先要靠抽水机昼夜不停地把水抽干,那些尸体往往要好几天才能寻到,尸体被老窿水浸泡过几天,小心地捞起来一看,全身浮肿稀软,比活人的体积起码增加一倍,根本放不进棺材。所以,一旦有因事故死亡的,唐木匠觉得格外的痛苦和悲伤,让他的心脏绞痛。而且,他已经有了预感,如果间常如此的悲伤和痛苦,往后,是否会衍生出一种麻木呢?不再为此感到悲伤和痛苦了呢?
   每当有人来木工房抬棺材,唐木匠站在门口,神色黯然,默默地望着人们把棺材抬走,像在提前给死者送行。棺材少一副,就预示着窑山少一个人,往后再也见不到了。有一次,窑山发生冒顶事故,竟然一下抬走十副棺材,这让他痛苦不已,泪水涟涟。这是这些年来抬走最多的一次,那天,木工房顿时空旷了许多。十副棺材赫然地摆在医院大坪里,阴沉沉的,漆黑发亮,像十只无声的吞噬生命的怪兽,许多人在观看,在流泪,在叹息。
   他没有去。
   刘四说,唐师傅,去看看吧?
   唐木匠说,你去。
   只要碰上这种事故,唐木匠没有去医院的坪里看过一次,担心自己会忍不住号啕大哭。
   等刘四走了,唐木匠才拿起凿子,在木板墙上重重地刻下一横或一竖,他刻得沉重而缓慢,很用力,好像木板墙是一块很大的石碑。当凿子终于停止时,就像把死者终结的生命刻在了上面。木板墙上的死亡记录分为两行,一行是生老病死者,一行是事故的亡者,他们都没有名字,唐木匠仅用一个个的正字来记录。所以,那天他的手颤抖得十分厉害,含着浑浊的泪水,默默地一连划下两个正字,那真是一个漫长而痛苦的过程,十条生命又似乎很简单,竟然让两个正字轻轻地涵盖了。对于自己以往刻下的那些一竖一横的正字,唐木匠又不忍心去细数,好像不敢面对整个详细的还在继续增加的数字,好像刻下这些正字,仅仅是个习惯,只是表示棺材的去处而已。刘四是个粗心的后生,竟然没有发现这个记录生命消失的符号,唐木匠也没有告诉刘四,似乎会让他感到害怕。
   每到夜晚,木工房嘈杂的响声消失了,刺耳的电锯声也没有了,惟有煤仓发出矿车咣咣的撞击声,在漆黑的空中发出金属般的响亮,有时,似乎在夜空划出一道道瞬间即逝的光芒。还有火车,偶尔像一头巨兽从黑夜中冲过来,车轮发出咣咣的声音,像巨兽的大脚拍打大地,强大的灯光残酷地撕破夜幕,惟有远去时,深重的夜幕才得以迅速弥合。
   唐木匠独守在木工房,木工房那种终日漂荡的木料气味,似乎显得更加浓重,清新而湿润,唐木匠好像看见它们有的在空中游荡,似游手好闲的人,有的呢,则在无声地撞击着木板墙,不幸碰了壁,悠悠地返回来,又固执地向木板墙撞去,好像是在做着一种毫无意义的游戏,也好像是在兴味盎然地考验自身的力量。
   昏黄的灯光,像一盏很大的长明灯,凄凉地照耀着那些棺材,好像棺材里面都静静地躺着亡灵。唐木匠还仿佛看见,昏黄的灯光像烛光般在悄然地滴泪,一滴一滴的,很缓慢,很凝重,拖着蝌蚪般的尾巴。唐木匠默默地扫视着那些棺材,它们像一个个长方形的巨大的火柴盒子。哦,如果是火柴盒子就好了,那就不需要人睡进去了,仅仅是个摆设而已。当然,唐木匠更希望它们突然消失,打一具棺材,消失一具,像魔术,也似仙法,木工房永远是空荡荡的。尽管这肯定会遭到八胖子的斥责,惊疑地问他棺材都到哪里去了,他也心甘情愿,而且会极力地反驳,八胖子,这难道能怪我么?是它们自己飞走的嘞,你若不信,跟我在这里睡一晚就清楚了。当然,他明白,这只是自己幼稚可笑的想法而已,世上哪有这种奇事呢?所以,他根本阻止不了棺材的消失,它们会一具一具地陆续被人抬走,抬到充满悲伤气氛的医院坪里——只是间隔时间的长短而已——当然,还会伴随着大声的哭泣,或轻轻的叹息,还有炮仗弥漫的硝烟,或唢呐无比的凄凉,然后,将永远埋葬在寂静的大山里。
   有时,唐木匠竟然痛恨起自己来,或许还有后悔,世上有各式各样的匠人,自己为什么偏偏做了木匠呢?甚至偏偏来打棺材呢?他没有找出可以说服自己的原因。如果硬要找的话,是否因为父母的去世呢?父母双双落气时,家里太穷,连一块像样的板子也没有,两床烂席子草草一卷,还是村人帮着埋葬的。那时,唐木匠埋怨自己太小,恨不能偷两副棺材将父母入土。现在,自己天天打棺材,父母却无法睡进去了。如果父母还在的话,他要用最好的木料打两副棺材,涂上最好的黑土漆,让老人安安心心地上路。
   唐木匠还有很古怪的地方。
   他似乎没有亲人,又似乎有。总之,一到星期天,他就突然从木工房消失了。准确地说,是星期六下班之后就不见了,像幽灵般消失了,谁也不知他去了哪里,也无人关心。一直到星期天晚上,才悄悄地回来,然后,熄灯睡觉,好像要弥补这一天多的辛苦和疲乏。有人猜测,唐木匠是不是有相好的呢?而且,这个相好肯定离窑山不远,所以,星期天他就到相好的那里快活地滋润去了。他虽然没有家室,而作为一个正常的男人,又能够离开女人么?当然,还有一种猜测,是不是他天天跟棺材睡在一起,阴气太重,心里有了胆怯,就趁着星期天,去某地补阳气去了呢?当然,后面的这个猜测太玄乎,似乎站不住脚,如果他害怕跟棺材睡在一起,为什么不去睡宿舍呢?宿舍有他的床位么。
   既然猜不出来,也就懒得猜了,总之,唐木匠在窑山是个微不足道之人,还不能够引起众人足够的关注。
   其实,谁也不知,唐木匠还有一个古怪的习惯,这个习惯如果透露出来,更加会让人感到可怕和恐怖的。
   到晚上,唐木匠有时竟然静静地躺在棺材里面,睡过这一具,又睡那一具,直直地躺下,双手放在两侧,闭上眼睛,屏住气息,往往要睡上半个小时。他为什么要这样做呢?是在仔细地体会被坚硬的木板裹着的滋味吗?还是在想着怎样让死者睡得舒服一点呢?想起有些被老窿水浸泡的亡者,怎么也放不进棺材,人们除了叹息和无奈,只得拼命地挤压尸体,像一团僵硬的棉花塞进棺材。这种情景,如果让亡者的亲人看见,不知该是多么的悲伤,人走了,睡在棺材里面,还不得安身和舒坦。
   所以,唐木匠还特意打了一些大号的棺材,以此备用。
   八胖子总的来说还算不错,明明看见了,居然没有说他。
   当独自坐在木工房时,唐木匠甚至还异想天开,想象那些亡者只不过是暂时地停止了呼吸,当入土之后,得到地气的滋润,他们的生命竟然又渐渐地复活了。是的,又复活了,先是脸皮微微地颤动,嘴唇和眼皮呢,也随之动弹起来,然后,眼睛慢慢地睁开了。哈哈,这简直是个奇迹。接着,唐木匠又疑惑起来,问题在于,他们复活之后呢?他们能够大声地提醒远离坟墓的世人吗?或是砰砰地敲打棺材,世人又能够听到他们急促的呼救声吗?在大山的坟墓丛中,惟有山风的呼啸和雀鸟的鸣叫,还有阴云的漂浮或阳光的照射。当然,唐木匠更多的还是体会到亡者的寂寞和孤独,如果他们的生命复活了,在漆黑一团密不透气的棺材里面,他们将如何度日呢?即使不需要吃东西,而那种寂寞和孤独,也会重新致他们于死地的——要明白,那是一种多么巨大而可怕的寂寞和孤独。所以,唐木匠又想,唉,亡者还是没必要复活,闭着眼睛静静地永远睡下去吧。
   唐木匠也弄不清楚,自己为什么老是想着这些莫明其妙的问题呢?如果说出来,别人不怀疑他有神经病才怪嘞。有时,他也自嘲,我这是在做什么呢?不是白费心思吗?人已经走了,自己这种担忧又有什么用呢?
   唐木匠满脸忧郁,沉默不语,眼皮往下耷起,大概是长年打棺材的缘故吧?一旦想起即将打成的棺材,一种悲悯之心就油然而生,不敢去想象这具棺材将睡的是谁,又何时来睡。他认识许多的走窑人,个个活泼可爱,结实有力,朴实无华。比如说,像那个吴大生,是个多么有味道的人哦,晓得杂耍,晓得武功,晓得讲笑话,尤其是唱起山歌来,粗声大嗓的,一声声吼得人心里跳跳的,人们听着听着,似乎年轻了许多。吴大生讨了一个乖态的婆娘,肚子里已经装上了窑,不出几个月,毛毛就要出生了。谁料天降大祸,吴大生不幸在窑下被矸石打死了,巨大的矸石掉下来,把脑壳砸碎半边,简直是惨不忍睹。一个这么有味道的人,一个这么好的家,就这样生生地散掉了。那天,有人来抬吴大生的棺材时,唐木匠的泪水都出来了,默默地坐着,叹息着,望着棺材慢慢地远去,消失在灰尘满布的马路上。
   某天上午,一个细把戏忽然来到木工房,大概十一二岁吧,他出现在门口时,怯生生地站着。
   刘四问,哎,你找哪个?
   细把戏没有吱声,也没有看刘四,眼珠子默默地看着唐木匠。
   唐木匠反转身一看,朝细把戏微微地点点头,细把戏眼睛一亮,好像得到了某种认可,独自在板凳上坐下来,默默地拿着小木片玩耍。
   刘四很疑惑,问唐师傅这是哪个,唐木匠也不回答,继续打着榫眼。整个上午,唐木匠没有跟细把戏说过话,细把戏很懂事似的,生怕泄露了什么秘密,也不说话,静静地玩耍着小木片。
   刘四心存狐疑,你说是唐师傅的亲人吧,唐师傅从来没说过他有什么亲人,你说不是唐师傅的亲人吧,又哪有这般默契的呢?哦,大概是父子俩吧?一时看着有点像,一时看着又很不像。弄得刘四心不在焉,工夫也做得很不利索,他不断地看看细把戏,似乎要从他的脸上看出什么秘密来。细把戏很瘦小,脸色苍白,四肢像四根瘦萝卜,明显营养不足,而且,好像身体还有病。
   中饭时,唐木匠带着细把戏去食堂,给他买了两份辣椒炒肉,示意他慢慢吃,吃饭的过程,两人也一直没有开口,好像只用眼神说话。
   吃罢饭,细把戏一声不响地走了,也不见唐木匠挽留。
   这一切,刘四都看在眼里的,觉得这真是太奇怪了,以前没有见过这个细把戏,也没有听唐师傅说起过。还有,这一老一小,怎么都不说话呢?难道细把戏是哑巴吗?哑巴也会咿咿呀呀地叫么,他难道不会叫吗?
   下午上班,刘四再也憋不住了,问唐木匠,他到底是哪个?
   唐木匠也一反常态,没有回答,好像没有听见,弯下腰身,呼呼地刨着木板。
   刘四一连问几次,见唐师傅没有回答的意思,无奈地放弃这份好奇,当然,心里还是有某些遗憾和自怨,自己天天跟着唐师傅的,却不晓得附在他身上的秘密。
   自从细把戏出现之后,那一向,唐木匠夜晚没有歇息,关上门,悄悄地锯起木料来,他似乎很急,似乎又不急,每晚做一点,点点滴滴地做着。他似乎很警惕,睡觉之前,还要把这些木料藏在那些棺材里面,似乎不想让刘四发现。他比往常做得更加仔细认真,一锯一锯,一刨一刨,一凿一凿,花了好些个晚上的工夫,零散的木料渐渐地成了型,哦,原来是一副小小的棺材。唐木匠细心地刷过黑漆,把它藏匿于那些堆积的棺材后面。
   这一切,粗心的刘四仍然毫不知情。
   过了几天,唐木匠趁着黑夜,掮起小棺材,悄悄地沿着一条小路走去,离开了窑山,不知他去哪里,一直到深更半夜才回来。他全身湿透,然后,默默地拿起凿子,饱含泪水,在木板墙上缓缓地刻下一横,刻罢,丢下凿子,突然号啕大哭起来。
   从那天起,唐木匠更加沉默了。
  
  电厂
  
   电厂位于姜家院子那边,要越过铁路,有一条毛马路弯曲地通往电厂。四周是农舍或田土,有点点滴滴的绿树,当然还有镜子般的水塘。还有一条清澈的河流,岸两边伸出清清爽爽的垂柳,温柔地沿着电厂侧身而过,河面上,间或有小船静静地漂过,像一枚黑色的梭子。
   是火电厂。
   所以,那些运煤的汽车努力地往电厂疯跑,跑着跑着,把自己跑黑了,把马路也跑黑了,还包括马路上左右的农舍。电厂的烟囱,是个很明显的标志,高大,瘦长,像一支巨大的笔伸向天空,时刻悠然地吐出黑色或褐黄色的墨汁,在阔大的空中任意涂抹,简直是一点章法也没有。
   相对而言,电厂比那些工区整洁许多,厂区干净,宿舍也很干净,食堂澡堂也很干净,厂门两边还栽着几棵青翠的柏树,像一声不响的体胖头尖的卫兵。在电厂工作的人,也骄傲得多,走出来就让人晓得他们是电厂的。他们蓝色工作服的左口袋上边,都有一个类似Z的标志,呈斜形,表示是电,黄颜色的,与那些工区的人截然不同。工区的工作服上只有窑山的名字,简直太普通了,显示不出什么特别来。电厂的人如果来矿本部玩耍,一般都不走马路,马路上的灰尘太张狂,他们喜欢走田间小路,随着季节的变化,或看看青翠的禾苗,或望着金黄色的稻谷,或欣赏着紫色或白色的草籽花。田间小路窄是窄一点,却很干净,不用担心吃灰,也不用担心有黑黄色的灰土无声地落在衣服上。
   那年,赵大高子从部队回来,窑山征求他本人的意见,把几个工区和电厂说出来,问他愿意到哪里上班,还说随他挑选。他问了问情况,然后,毫不迟疑地说去电厂吧。别人是没有这个优厚待遇的,赵大个子却有。他的篮球打得极好,在部队是师代表队的绝对主力,岂是了得?他高大结实,皮肤黝黑,凶猛顽强,速度很快,打中锋不仅抢篮板极其厉害,盖帽也是一流的,况且,命中率又很高,说实话,窑山还没有这样身体素质和技术全面的队员。赵大个子能够屈尊来窑山,亏了招工人员费尽口舌,当面许诺工种随他挑选,这才好不容易把他挖来。当时,在部队见面时,甚至还秘密地把他藏起来,担心被别个单位的招工人员挖墙脚。当然,赵大个子之所以回到窑山,主要原因是离老家很近,三十几里,往后看望父母十分方便。
   所以,他很乐意地选择了电厂,窑山当然也很乐意,应当说,皆大欢喜。
   窑山能够挖来这么一个篮球高手,是窑山的一大幸事。那时候,篮球队水平的高低,直接影响到一个单位的声誉,所以,各个单位都不遗余力地大招特招此类人才,当然,还包括文艺人才。所以,赵大个子的到来,窑山人是极其兴奋的,情绪空前高涨,甚至有很多男女还跑到电厂去看他。其实,赵大个子在电厂没有上过班,仅仅报个到而已,把行李放到宿舍而已,绝大部分时间都住在窑山招待所。那个年代,他所在的窑山篮球队,不是与外来的单位频频比赛,就是外出打比赛,像专业球队,真是让人羡慕和妒嫉死了。当然,也仅仅止于羡慕和妒嫉而已,谁叫你没这个本事呢?
   如果是窑山内部举行篮球赛,赵大个子就要回到原单位,代表电厂打球,有他这员猛将在此,电厂队常常获得第一名,这使得原来弱势的电厂队名声大振。赵大个子的进球率,几乎占去全队的一大半,所以,观众热烈的掌声,都是响给他听的。赵大个子每每打得兴起,喜欢边跑边把汗透的背心一脱,然后,潇洒地往场外一甩,掌声又哗哗地响了起来。他结实的肌肉在灯光下,发出古铜色的光泽,优美而凶狠的动作,让观众不断地喝彩。
   当年,赵大个子二十六岁,对象还没有定下来,主要原因是追求他的妹子太多,让他有点眼花缭乱,一时拿不定主意,今天觉得张三也好,明天李四也不错。当时,有妹子悄悄地给他送手帕的,有妹子悄悄地给他送肥皂的,还有妹子悄悄地给他送相片的,不一而足。他当然都爽快地接了下来,如果拒绝,让对方的面子过不去,心里呢,仍然不知到底定下哪个妹子,或者干脆地说吧,他还没有时间去考虑自己的终生大事。
   球队的领队老古出于关心,曾经对赵大个子说过多次,说为什么窑山这样尽力地把你挖来吗?为什么让你随便挑选工作吗?就是让你能够好好地打球,不要分心,这是关系到我们窑山的名誉,所以,个人的小事,一定要让位于单位的大事。至于恋爱么,可以往后面推推么,像你这样的人才,难道还怕讨不到婆娘吗?我可以肯定,你会讨到最乖态的妹子的。你晓得我多大结的婚吗?四十岁嘞,你才二十六,太阳还没有出山,急什么卵哦?
   老古的这番话,把赵大个子逗笑了,他却铭记在心,觉得人家还是很关心自己的,说的也很有道理。再说,赵大个子实在是个大忙人,根本没有什么时间谈恋爱。嘞,几乎每晚要比赛,嘞,清早还要跑十几里,嘞,白天还要练球,嘞,中午还要休息,等等,你说他哪里还有时间谈恋爱?所以,有几个妹子先后约他不出来,就终于灰了心,觉得前世与他无缘,先后打起了退堂鼓,觉得跟这样的人谈恋爱,实在没有多少味道,散步散不成,电影也看不成,悄悄话更是说不成,心里很有些怨气,然后,主动撤退,另找目标去了。当时,赵大个子正处于风光之时,不管走到哪里,观众的掌声都是响给他听的,所以,他也不太注意那些妹子微妙的情绪和变化,即使眼睁睁地看着走了几个妹子,也并不感到后悔和遗憾,心想,老子只要把球打好了,还怕讨不到婆娘么?
   所以,尽管追求赵大个子的妹子很多,他却没有好好地谈过恋爱,最多是站在招待所门口说几句话,或是站在食堂门口说几句话,很有匆匆敷衍的意味,所以,那种男女之间的接触,简直比蜻蜓点水还不如。总之,赵大个子把全部的精力,都投入到那个滚圆的篮球上了,觉得篮球比妹子还要重要。这话很有道理。他如果不晓得打篮球,窑山会让他随意挑选工作吗?会让他天天打球吗?会有这样的风光吗?
   他和队友们睡在窑山招待所,招待所几乎成了他的家。如果有时不是代表电厂打球,他差不多把电厂都忘记了。
   其实,赵大个子还是有点野心的,凭他这样好的身体条件,以及素质和球艺,他设计过自己远大的前程,那就是人生的三步跳。第一步先打到县队去,然后,第二步再打到地区队,如果努力打,第三步打到省队,也不是没有可能的。他觉得,自己天生就是打篮球的料子,不要浪费了。所以,有了这种人生三步跳的想法,他对谈恋爱的确有些不太感兴趣,有则有,无则无,对于他来说,谈恋爱至少暂时还不是头等大事。他的父母倒是很焦急,说村里某某二十岁就生崽女了,你都快三十了崽啊。赵大个子摆出很骄傲的样子,笑着说,你们怎么把我跟某某相比呢?某某是靠种田吃饭的,我是靠打球吃饭的。父母担忧地说,打球难道打得一世么?赵大个子解释说,的确不能打一世,现在却是我打球的黄金时期,你们说,哪个运动员能够搞一辈子呢?他不想再听到父母的劝告,所以,回家很少,再说,也没有时间回家。
   在追求赵大个子的妹子们中,唯有一个妹子没有放弃,妹子叫张燕子,是属于后来的追求者,在二工区矿灯房上班,其家境也不错,父母都在窑山,其父还是一工区的机电队长。二工区离矿本部最近,百多两百米,矿本部有窑山唯一的灯光水泥球场,加之张燕子最喜欢看篮球赛,所以,只要有比赛,她每场必看。
   可惜的是,张燕子自身的条件太一般,个子矮小,相貌平平,与赵大个子很不相配,却是在追求赵大个子的妹子们中,她是最有韧劲的。一旦比赛,她要用吃奶的力气大喊,八号加油,八号加油。她只喊八号加油,不喊别的队员加油。八号是赵大个子。而且,她也不怕人家笑话,说她只喊八号加油,是不是想嫁给八号?张燕子嘟着嘴巴,说,想嫁给他难道错了吗?一句话,生生地把人家的嘴巴堵住了。当然,人家嘴巴上不说什么了,心里还是要说的,哼,凭你这副卵样子,赵大个子会答应吗?好多乖态的妹子,他都没有答应嘞。
   张燕子是个有心人,一旦比赛,还专门提来一个网袋子,给赵大个子准备毛巾茶水和仁丹,等到暂停或半场休息时,张燕子就把毛巾和茶水递给赵大个子。赵大个子的精力都放在比赛上了,也就没有在意,以为只是热情的观众而已,对她笑笑,有时,笑都没有笑,就接了过去。
   那时候,凡是打球的人,晚上可以免费吃一碗二两肉丝面条,赵大个子嘴巴大,哗哗哗三口就扒掉了,哪里吃得饱?这个问题,张燕子也有准备的,她早已拿饭盒煮了一碗面条,还打个荷包蛋,等到赵大个子来到食堂,她就把饭盒摆在饭桌上,叫他吃,所以,赵大个子可以享用两碗面条。
   另外,张燕子还间常来招待所,主动帮赵大个子洗衣服鞋子袜子,包括洗护腕和护膝,别的队员却没有这个待遇。洗罢,笑笑地对赵大个子说,哎,都晒在外面坪里的,你要记到收回来嘞。然后,也不坐一坐,就姗姗地走掉了。总之,张燕子很有心计,吸取了那些妹子的教训,明白赵大个子的确很忙很累,所以,并不要求他陪着散步或看电影,她宁愿不要那点浪漫,只是默默地关心他,用行动来证明自己的一片爱心。
   尽管张燕子这样执著,也并没有引起赵大个子特别的注意,队友们也并不在意或妒嫉,像这样的丑妹子,赵大个子哪里会喜欢呢?肯定是不会跟她谈恋爱的,她既然要这样主动地关心他,就权当是他的妹妹吧,或是一个关心篮球事业的人吧,如此而已。
   张燕子坚定不移地追求赵大个子,而且这样关心他,她不相信赵大个子毫不动心,不相信他的心肠是钢铁做的。其实,这是张燕子的错误认识,最多只能算是她的一厢情愿而已,这在男女交往中,已是司空见惯的。实际上,赵大个子仍然是漠然置之,的确没有动过心,他觉得,像这样的妹子,是不可能让自己动心的,心里也没有丝毫的愧疚,她要来帮忙洗刷,那是她的事情,勉强不得的,自己也省得个轻松。所以,张燕子追赵大个子整整追了四年,两人的手都没有摸一下,散步或看电影更是谈不上。张燕子的父母本来是极力支持她的,如果能够把这个风光的人招为女婿,岂不是太让人羡慕了吗?后来,看见张燕子跟赵大个子的恋爱毫无进展,就劝她死心算了,说这样的男人根本不值得爱,他爱的是篮球,不是妹子。所以,父母先后还给她介绍了几个对象,其中有一个对象是四工区的钳工,长得比张燕子强多了,钓鱼又是高手,如果嫁给他,家里天天有鱼吃。张燕子却不答应,居然很愤怒地对父母吼道,你们如果再逼我,我就跳河给你们看看。又说,你们不要着急么,我都不急嘞,等到他爱完了篮球,再来爱我吧。
   似乎仍然很有耐心。
   张燕子嘴巴上说是这么说,其实,心里也是很焦急的,还暗暗地埋怨赵大个子,四年来,我所为你做的一切,你难道没有看见吗?你是从钢铁长城出来的,难道练就了一副铁石心肠吗?张燕子经常仿佛看见自己跟随赵大个子散步,许多人投来羡慕的目光,两人舒畅地享受着人们的目光,然后,相互甜蜜地对视。渐渐地,两人牵着手走进了新房,新房里的一切,都是她亲手布置的,没有让赵大个子操点心,就是为了让他能够安心打球。除了买木料打家具,她还剪出两个大红的双喜,床铺上面贴一个,窗子上面贴一个。窗帘呢,是当时最时髦的,用白纱布染上果绿色,就像春天时时在眼前飘动。哦,还有那盏台灯,台灯座子是不锈钢的,是她叫朋友在车间做的,灯罩是拿崭新的铁丝绕成的,上面贴着红色的通明玻璃纸,这在当时是很时髦的。
   所以,有一天张燕子终于忍不住了,跑到招待所责问赵大个子,当时,赵大个子刚刚午睡醒来,房里还有三个队友。
   张燕子满脸怨气,什么也不顾地说,晓平,我四年来这样关心你,你难道一点都没有动过心吗?
   赵大个子揉揉惺松的眼睛,很惊讶地看她一眼,然后,如实地说,没有呀。
   张燕子的泪水猛地涌了出来,突然大哭大喊,那你的良心被狗刁走了吗?你的心是不是钢铁做的?
   赵大个子见她如此哭闹,难免有点尴尬,赶紧申辩说,我没有说过要跟你谈恋爱的呀?我几时说过呀?都是你自己要这样做的呀。然后,对着三个队友说,你要他们证明呀,看我多久说过跟你谈恋爱了呀?
   三个队友劝道,是呀,人家没有说过要跟你谈恋爱么,你这样哭闹,影响很不好的嘞。
   张燕子万分痛苦,四年来的委屈和怨气终于倾泄出来,她恨恨地看着赵大个子,咬牙切齿地说,晓平,我不会让你愉快的,你相信不?说罢,门砰地一摔,哇哇地哭着跑走了。
   赵大个子仍然无动于衷,双手无奈地一摊,跟队友们大笑起来,说,这个张燕子是个神经病,也不清楚她自己有几斤几两。
   到晚上,赵大个子刚比完赛,心情很愉快,赢了县钢厂二十一分,他一个人就投进了三十分,这时,却传来了一个很不妙的消息,说是张燕子突然死掉了,而且,是死在赵大个子电厂的宿舍里面。
   据查,她是自己扯电线麻死的。
   当时,赵大个子的宿舍没有人,也不明白她是怎么开的门。后来,派出所的人发现她身上有一片钥匙,往门锁一套,门居然打开了。那么,这片钥匙是哪里来的?是否偷赵大个子的?或是赵大个子给她的?一调查,赵大个子的钥匙并没有丢失,再说,他也不可能给她钥匙。大家分析,很可能是张燕子平时帮他洗衣服时,偷偷地拿去配的。
   总之,张燕子之死给人们的震动太大了,尽管赵大个子没有责任——况且,还有队友们作证——他也感到十分的难堪和难受,人们至少会指责他的心肠太硬了,生生地逼死一个爱他的妹子。另外,你赵大个子既然不打算跟她谈恋爱,为何不阻止她的种种关心呢?为何听之任之呢?这不是在吊人家的胃口吗?这对于一个妹子来说,不是太残忍了吗?种种的猜测和责问,对赵大个子的形象很有影响。所以,赵大个子很久也回不过神来,打球的水平也大大降低,不是投不进篮,就是带球跑,甚至还把球丢进对方的篮框,总之,失误连连,观众嘘声一片,搞得他的情绪十分低落。
   老古说,我早就告诉过你,不要过早地谈恋爱的,你又不听我的。
   赵大个子解释说,我的爷老倌嘞,我哪里谈恋爱了?这是她自做多情嘞。
   总之,无论如何,张燕子的死去,在他心里留下了一个巨大的阴影。
   张燕子事件之后,有些妹子也不敢追求赵大个子了,害怕他也是铁石心肠,最后弄得自己痛苦万分,步张燕子的后尘,最终毁了自己的一生,那是很不划算的。
   赵大个子呢,仍然打球,一直打到三十五岁还没有结婚。
   这时,他却很想谈恋爱了,并不准备像老古一样四十岁才成家。这些年来,县队是打上去了,地区队也打进去了,省队却没有打进去,人生的计划只实现了两步跳,这对他来说,也是一个不轻的打击。况且,父母也狠心地说过,如果还不找个对象,我们就马上断绝关系。
   曾经跟他谈过所谓恋爱的那些妹子,崽女都有几岁了,她们都庆幸自己当时没有像张燕子那样愚蠢,非常及时地撤退了,不然,其后果也无法设想的。而那些年纪小的妹子,又不愿意跟他谈恋爱,认为他年纪太大了,简直像父辈。有的人呢,甚至还认为他是个球痴,以后肯定不会顾家的,眼里只有篮球两个字,妻儿不过是普通观众而已。如此一来,曾经最为看好最为风光的赵大个子,找对象竟然成了一件极其困难的事情。赵大个子很焦急,四处托人做媒,有的媒人居然把乡下妹子也介绍过来了,赵大个子当然不同意,并且大发牢骚,我难道会讨农村妹子吗?我就这么不值钱了吗?他不愿意讨农村妹子,这当然是他的自由,无人干涉,而那些有工作的妹子,又不愿意嫁给他,一是说他年纪大了,二是说他太高,饭吃得多,衣服也会多要几尺布,如果生的崽女也像他那样高,一屋人的穿衣吃饭就更成问题了。
   这些屁话,简直让赵大个子气得出血。
   总之,赵大个子心里苦闷极了,回首一望,终于觉得是篮球害了自己,娘卖肠子的,现在竟然是高不来低不就,难道老天要让老子打一辈子光棍吗?
   当然,打光棍还是不可能的。
   后来,赵大个子在无路可走时,最终还是硬着头皮讨了一个寡妇,寡妇叫刘小燕,刘小燕的男人是在窑下死去的,没有留下崽女,刘寡妇比赵大个子大三岁。
   结婚之前,赵大个子没有提出任何要求,只要求刘小燕把那个燕字改掉,刘小燕明白他的意思,就把名字改为了刘小草。
  
  煤仓
  
   窑山有两个庞然大物。
   一个是高高的井架,有喜好诗文的人说井架高耸入云,那显然是夸张,很高却是实实在在的,怕有几十米高吧。说天轮飞转,倒是不假,天轮的确在不断呼呼地转动,像一个上天所赐的黑色大风扇。一个是庞大的煤仓,怕有百十米长吧,为水泥和红砖所砌。上面是小而狭窄的铁轨,小铁轨呈长环形,走的是矿车。煤仓里有无数的煤炭,下面也是铁轨,却是大而宽的铁轨,走的是火车,火车能够徐徐地进入它的腹部装煤炭,就可以想见它的庞大了。它像一个静卧的黑色巨兽,贪婪地吞吐着煤炭这种食物。
   看它们一眼,就觉得人太渺小。
   七师傅是煤仓老资格的推车工,煤炭装在矿车里面,从窑下吊上来,再一列列地从井口向煤仓驶来,七师傅的动作十分利索,一车车把煤炭倒入煤仓偌大的肚子里面。在窑山,比较而言,推车工的辛苦倒是谈不上的,危险也谈不上,手脚却需要特别的快迅,来一车,倒一车,再把空矿车返回去。井口如果没有矿车过来,推车工则可以暂时歇息,抽烟喝茶,或聊天。
   当然,推车工不止七师傅一人,为三班倒,每个班五人。一人推一车,就推走了五车,一列矿车共计十来辆,很快就能把煤炭倒进煤仓,所以说,是不太辛苦的,比起走窑人来说,他们辛苦的程度是不足挂齿的。而七师傅倒煤的技术却是盖一的,比如,井口的矿车轰隆隆地过来了,一般是要等到矿车停下之后,再由推车工推着矿车往煤仓倒煤,这样安全一些,没有什么惊险。七师傅却不用等着矿车停下,见矿车轰隆隆地飙来了,马上冲上去,像铁道游击队一样,飞快地取下插屑,然后,跳上矿车的挂钩处,随着矿车快速地驶入煤仓。七师傅的双手紧紧地抓着矿车的边沿,很威风,一路隆隆而去,速度不减,当快要行至倒煤的翻笼处时,七师傅一跳而下,双手拖住矿车,两脚落地一刹,身子后仰,车速明显慢了下来,这样,矿车徐徐进入翻笼,七师傅将翻笼朝侧边重重一掰,矿车倾斜,煤炭哗哗落入煤仓,再把翻笼往上一掰,矿车返回到正常的位置,七师傅把矿车拖出来,猛地一推,跳上去,然后,快速地朝外面溜去。
   这一切,一气呵成,十分流畅,没有任何停顿。
   所以,观看七师傅倒煤炭,在生活单调的窑山,也不失为一种享受,紧张而刺激。当然,没有人去看这种精彩的表演,窑山人已是司空见惯,再者,谁愿意跑到煤仓去呢?那是煤灰飞舞的世界。
   其实,七师傅练就这手功夫是很不容易的,首先需要的是胆量,再则要眼明手快,动作干脆利落,加之沉着和稳重,不然,就有从矿车摔下来的危险,如果掉进深深的煤仓,那就很麻烦了,摔成手断脚断的,那还算是轻的,搞得不好,被漫天漫地的煤炭哗啦一盖,不就去见阎王了吗?当然,七师傅在苦练这手功夫的过程中,也曾经从矿车上摔下来过,幸亏只碰破一点皮,付出的代价不算太大。
   所以,七师傅很有自信,在这些推车工中间,他的技术是最好的,所以,有些看不起别人,很渺视人家,一般不跟他们说话的,好像这一招能够把人家镇住,让别人羡慕和佩服自己,也好像他是一个技艺高超的工人,不屑与人家为伍。如果矿车还没来,暂时休息,七师傅把手套垫在屁股下面,独自默默地坐在铁轨上抽烟,眼睛望着山上的树木和飞鸟,或是望那天空上悠然的飘云。那四个工人呢,则坐在一起说痞话,或是对某个路过的农村妇女评头论足,然后,爆发出嘻嘻哈哈的笑声。七师傅嘴巴上没说什么,心里觉得这些人没有卵用,也不向他虚心讨教,连这一手功夫都不练练,况且,这又不是什么精细的技术,无非是胆大心细而已,他们除了说说痞话,简直毫无让人眼睛一亮的长处,实在显得平庸。在窑山,推车工本来就不算什么鸟,而像他们那个样子,推起车来小心翼翼的,前怕狼后怕虎,就更加让人看不起了。所以,七师傅觉得自己虽然也是推车工,毕竟还有一手绝活。
   虽然上班有五个人,七师傅还是感到很孤独,尽管自己有绝活,也不过是孤芳自赏而已,那四个人并不羡慕他,对于他的绝活视而不见,居然连夸奖的话也没有。七师傅明白,他们这是小人之心,出于嫉妒,又不愿意练功,也没有人谦虚地向他讨教,好像生怕掉进煤仓似的。
   其实,那些推车工不羡慕七师傅,也不是没有道理,只要及时地把矿车的煤炭倒进煤仓,练不练七师傅那一招是无所谓的,又不是杂技团,要靠练绝技吃饭,一个推车工,难道还能练到天上去吗?难道还能练出钱来吗?再者,他们倒煤是一步一步推着走的,速度虽然慢一点,也并没有谁说他们的不是,只要完成任务就行了,何必费那个神呢?所以,他们认为,七师傅掌握的那一套,不过是出于好玩罢了,纯属花架子,当然没有谁来欣赏的。
   所以,七师傅虽然推车的技术高超,却还是感到很不快乐,娘卖肠子的,老子这样的绝功夫却无人欣赏,无人喝彩,真是瞎了狗眼睛。所以,他很想来一次行动,召集窑山的人集体前来观看,又明白,这无疑会引来众人的嘲笑。所以,他时常产生一种幻觉,突然有许多人涌到煤仓来观看,拍手声,叫好声,跺脚声,把煤仓都震动了,自己站在快速的矿车上,威风凛凛,咣——,一车。咣——,又是一车。那些工友好像消失了,惟有自己在不停地推车倒煤,耳边是人们阵阵的欢叫声,还有矿车的隆隆声,煤仓是罕见的闹热。他觉得自己一点也不累,精神抖擞,浑身似有无穷的力气。他还觉得,自己在人们的印象中突然高大起来,一举成了窑山的名人,被人们包围着,还有许多细把戏摘来束束野花献给他,宿舍里都摆满了,连走廊上都是。当幻觉消失之后,七师傅不无沮丧,怔怔地看着空荡荡的煤仓,还有几只一跳一跳的不胆怯的麻雀。当时,窑山几乎天天有文艺演出,或篮球比赛,谁来看你推这个鸟车呢?那岂不是笑话吗?即使没有文艺演出和篮球赛,也不会有人来看你七师傅推车的。
   有段时间,七师傅更加沉默了,上班时,几乎没有一句话说,好像变成了哑巴。他似乎在思考什么问题,回到宿舍也不说话,皱着眉头,苦思苦想,烟一根接一根,抽得嘴巴生苦。
   有一天,七师傅上白班,刚上班不久,煤仓突然涌来了十多个人,看那种穿着打扮,断定应该是农村的,男女老少都有。他们似乎是漫不经心地走来的,然后,齐齐地站在煤仓旁边,看七师傅和四个工友推车。当轮到七师傅推车时,七师傅那一手绝活,让众人嗬嗬拍手,紧张而惊喜地大叫,好啊好啊。七师傅每次推车,欢呼声就响亮起来,这是煤仓从来也没有过的闹热。其他四个工人推车,当然就相形见绌了,也没有了掌声和叫好声,这让那四个工人感到很不好意思,似乎后悔平时没有练就这一手绝活。同时,这四个工人也觉得很奇怪,这些农民好像是有意结队而来的,应该是有人组织的,不然,怎么老是不走呢?当然,反过来说,也觉得不奇怪,这些人都是乡巴佬,没有见过世面的,无非是大惊小怪罢了。
   那天,七师傅格外兴奋,一车一车,动作潇洒自如,没有出现丝毫险情,总是先把众人的心吊得高高的,然后,随着空车返回,悬着心脏又稳稳地落下来。煤仓好像成了七师傅大肆表演的场所,七师傅终于尝到了被人欣赏的快乐。
   几乎看了两个小时,那些人才依依不舍地走开,一边走,一边还在津津乐道地夸赞七师傅,说,了不得嘞,真正了不得嘞。
   张晓利终于忍不住了,望着那些人的背影,酸里酸气地问七师傅,这些人都是你叫来的吧?
   七师傅一听,高兴的神色立即消失,脸一沉,把烟从嘴里拔出来,反驳说,我叫他们来做什么鬼?来吃煤灰吗?真是,这些人我都认不得,再说,我还不至于那么浅薄吧?你看有哪个跟我打招呼呢?
   张晓利又说,那我怎么发现其中有个男的很像你呢?
   七师傅冷冷一笑,这也算稀奇吗?窑山的人,哪个不说我和食堂的蒯师傅像兄弟?嘁。
   张晓利没有继续问下去了,怀疑的目光却久久没有消失。总之,四个工友对七师傅都有点怀疑,怀疑是他自己叫来的,却又拿不出任何证据,也就不了了之,况且,这又不是什么人命关天的大事。
   不久,煤仓调来一个推车工,分配在七师傅这个班。姓奉,四十多岁,个子大概一米九几,皮肤很黑,说话粗声大嗓的,性格也相当的豪气。他抽的是叶子烟,烟丝切得细细匀匀的,不管人家抽不抽,见人就把铁烟盒子拿出来,先发纸,再抓一撮烟丝递过去,嘴里说,抽苔烟,抽苔烟。无论年纪大小的人,他一律称之为师傅,像个货真价实的工人。
   大家叫他老奉。
   在班里,老奉跟别人很有话说,跟七师傅呢,也很有话说,从不偏向谁,所以,两边的关系都很好。再者,老奉的口水很足,说上海,道长沙,赞杭州,夸昆明,从嘴巴吐出来的,都是城里的奇闻逸事,文物古迹,加之手之舞之,真正好听得很,让人入迷,成了大家空闲时的一个精神会餐。所以,只要矿车没有来,张晓利们就会催促老奉大喷口水,七师傅呢,也坐在一边侧着耳朵细听。老奉的耐心也是很好的,对于众人的种种提问,不厌其烦地给予解释。
   渐渐的,姓奉的底细大家都晓得个粗略了,此人是大学生,后来打成右派,一直在另外的窑山劳动改造多年,如此等等。
   既然老奉这人不错,七师傅和班里人惟恐老奉不晓得推车,所以,在老奉推车之前,都争着仔细地告诉他种种注意事项,生怕老奉出事故。老奉虽然是个右派,大家心里还是怜惜他的,堂堂的大学生却来推车子,怎么说也是很可惜的。
   老奉的态度很谦虚,弓着长长的身子,哦哦地频频点头,说我会注意的,我会注意的。
   当轮到老奉推车时,七师傅那些人心里还是有点紧张,惟恐出什么事。谁知老奉一推车,娘卖肠子的,哎呀,把大家实实地惊住了。老奉推车的技术那才叫高超,只见他首先抢步把快速的矿车上的插屑取掉,然后,纵身一跳,跳到矿车的挂钩上,双手竟然不用抓紧矿车,而是高高举起,脸上带着微笑,好像在欢呼胜利,一点也不害怕掉下去。当矿车快要行至翻笼时,他双脚跳下来贴地刹车,两手一把拖往矿车,矿车进入翻笼之后,手抓紧翻笼一侧,煤炭哗啦地掉进煤仓,然后,手一搭,车身端正了,迅速地拖出矿车,一推,又跳到矿车上,还是高举双手随车滑动。每回轮到老奉倒煤时,他都是如此的动作,像在一遍遍地表演精彩的杂技。
   工友们拍手叫好,大喊,老奉蛮厉害嘞,老奉蛮厉害嘞,娘卖肠子的,你是有狠不显形嘞。几双眼睛却瞟着七师傅,意思是,怎么样?比你七师傅强十倍吧?看你还有什么牛皮吹。
   七师傅当然也拍手,不拍手说不过去,心里却很不舒服,哎呀,这个人怎么这样厉害呢?怎么比老子都厉害呢?又不得不服气,老奉的绝招更绝,竟然不用双手扶矿车,真是太危险了,太刺激了,太高超了。
   老奉却十分谦虚,连连说,不行,不行,雕虫小技,不足挂齿。
   张晓利大概是想让七师傅出出丑吧,说,七师傅,你也表演一个吧。
   七师傅居然摇摇脑壳,淡淡地说,这有什么好表演的?有老奉在么。
   七师傅嘴上虽是这样说,手脚到底还是忍不住,习惯了么,所以,推车时仍然像以前的动作一样,当然也很流畅,张晓利们却没有拍手叫好,眼里甚至还挂着一丝不屑。惟有老奉不断地鼓掌,大声说,哎呀,七师傅好厉害嘞。
   七师傅却没有一丝得意,脸上甚至还有点羞愧。这个感觉,是从来也没有过的。
   所以,七师傅的心态从此有了微妙的变化,工友们单单羡慕老奉,而且没有一点嫉妒,跟老奉也很谈得来,关系十分融洽,居然还说要喊许多人来欣赏,说这样的绝功夫,真是值得一看。老奉却打着拱手,说,拜托各位师傅,千万不要喊人,我怕出丑嘞。坚决制止他们的提议。七师傅则不满地在心里骂,娘卖肠子的,这些人太势利了,从来没有说过叫人来欣赏老子。所以,对张晓利们的态度更加生硬了,要齿不齿的。
   老奉这个人很有味道,除了上班推车厉害,下了班,上山捉蛇的功夫也相当的厉害,居然不怕毒蛇咬,经常独自上山抓蛇,有五步蛇,竹叶青,菜花蛇,扁头风,等等。走进窑山时,居然把蛇绕到颈根上,或是缠在腰间,或是挽在手臂上,真是把人吓死了,他却哈哈大笑,回到宿舍,把蛇剖了,一锅子煮了,放辣椒,放大蒜,放老姜,味道十分鲜美。然后,买来米酒,叫几个工友吃,不要花费别人一分钱。蛇胆呢,则泡到酒杯里轮流吃。而且,锅盆碗瓢油盐酱醋,一应俱全,张晓利们连碗筷都不要拿来,只管团团坐下大快朵颐,大夸老奉手艺高超,说老奉间常让他们打牙祭,实在是功德无量。老奉笑着说,靠山吃山,靠水吃水么。张晓利说,我们经常吃蛇肉,恐怕以后都会变成美女蛇的。还说,吃了蛇肉,当晚的卵把子硬得像铁扦。说得大家哈哈大笑。吃罢,喝罢,说罢,大家屁股一拍,准备走人,张晓利不忍心,说要帮老奉洗碗筷,老奉则大手一摇,你们走,你们走。
   连碗筷都不要他们洗。
   这几个工友,惟有七师傅不来吃,老奉每次都喊了他的,他却推说已经吃过饭了,或是说有人叫他喝酒,就是不来吃蛇肉。这可能是有张晓利们在,七师傅平时跟他们的关系又不怎么好,有点不好意思来吧。老奉这人实在不错,并不计较,也不去猜度七师傅的心理,每次都悄悄地留下一小碗蛇肉,还有米酒,然后,送给七师傅。
   老奉的业余时间除了捉蛇,再就是独自坐在宿舍画像,画谁呢?画父母,还画那个曾经的对象,他都是拿钢笔画的。父母没有留下相片,那个对象的相片,也早已在分手时被他撕毁了。所以,老奉都是凭着记忆画的。他并不是画完一张就罢休,而是不断地画,画罢一张就放在箱子里存着,好像业余时间除了捉蛇,画像就是他的精神寄托了。所以,画像渐渐地增多。其实,老奉没有学过美术,靠的是慢慢摸索,后来,画像就逼近了真实的父母,还有那个曾经的对象。看着这些画像,他心里有点伤感,也有点悲痛,当然,更多是一种深深的留恋。
   常常是,画着画着,泪珠就悄悄地涌了出来。
   后来,老奉甚至还凭着想象,画了一张婴儿的画像,这是谁呢?当然是他想象跟那个对象结婚之后生下的宝贝。婴儿很胖,脸上肉嘟嘟的,咧开嘴巴笑得十分灿烂。老奉还从婴儿的嘴巴边勾出一道长长的虚线,虚线的端头,打了一个不规则的圈子,圈子里面写上爸爸两个字。
   老奉画像有个习惯,都是趁着宿舍没有人时,悄悄地进行的,他不想让别人走进他的内心世界。
   上班时,每次轮到老奉推车,他都是如此精彩绝伦地推车,好像把推车当成了愉快的表演,根本不需要抓紧矿车,高高地举起双手,一副极其快乐的样子,好像他很乐意上班,上班能够推车,推车能够表演,表演能够让自己快乐。在这一点上,老奉也不顾及大家的感受,尤其是七师傅的感受。他认为,自己这一手功夫又算什么呢?无非是寻求劳动中的一点快乐罢了,而且是苦中求乐,想必不会引起他们的嫉妒吧?渐渐的,七师傅不再表演了,或者说,表演极少了,他觉得在老奉的面前,自己的确是小巫见大巫,心里有点嫉妒老奉,很不舒服,而老奉又对他很好,他也挑不出老奉的什么毛病,所以,那点嫉妒只能埋藏在心里。
   有一次,老奉请工友们吃罢蛇肉,等他们走了,就把留下的一小碗蛇肉送给七师傅,还给带去半斤米酒。当时,七师傅正在看相片,见老奉又送来蛇肉和米酒,心里也很感动,说,哎呀,老奉,你也太客气了。
   老奉放下碗和酒瓶,问,这算什么客气?你尝尝吧。哦,你在看相片?
   七师傅顺手把相片递给老奉,说,是,你看看吧。
   老奉接过相片,认真地看了看,说,哈哈,不错,你家人都还好吧?
   说起家里,七师傅高兴地说,父母年岁虽然很高了,身体却很健旺,还能做事嘞,婆娘也很能干,屋里田里是一把好手嘞,两个崽是双胞胎,十二岁了,书也读得嘞。反正,我是不蛮要操心的嘞。
   老奉很羡慕地看着相片,又看着七师傅,眼泪忽然悄悄地流出来,半天不语。
   七师傅一怔,惊讶地说,老奉,流泪做什么?
   老奉叹息道,七师傅,我好羡慕你的嘞,一家老小,天伦之乐嘞。我呢?我有什么?他本来想把那些画像拿来给七师傅看的,想想,又放弃了这个念头。
   七师傅说,怎么?你说说。
   老奉说,我打成右派之后,父母一急,生了重病,一病,都双双去世了,我是独子,谈的一个对象也离我而去了,害怕我牵连她,当然,我也很理解她的,像我这样的戴罪之身,谁还敢嫁给我呢?唉,所以,至今我仍然是孤家寡人,高头本来是要叫我走窑的,而我的个子太高,不合适走窑,就让我当了推车工,这些年来,我除了跟矿车打交道,已别无选择。
   七师傅点点头,说,哦,那真是太遭孽了,哎,你再找个对象么。
   老奉苦笑道,像我这样的人,哪个妹子愿意嫁呢?躲瘟神一样的嘞。
   七师傅不解地问道,那我看你每天上班蛮快活的么,推车又推得那样高超,你练这个绝活做什么呢?
   老奉把相片放在桌子上,说,唉,七师傅,你有所不知,我那纯粹是出于好耍的,我推了多年的矿车,发现站在快速滑动的矿车上,举起双手,紧张而刺激,顿时就把什么烦恼都忘记了,不然,我又怎么能够度过这些日子呢?说罢,泪水又流了出来。
   七师傅叹息一声,久久地沉默着。
   后来,七师傅再也不那样推矿车了。
  
  三工区
  
   三工区呢,也有另一个喊法,叫麻元村工区,肯定是地处麻元村地盘的缘故。
   离矿本部九里多路,一条弯曲的马路经过二工区,然后,就到了矿本部。马路的另一头走到三工区,等于走到了尽头,无路可走了,如果要走,只能委屈走石板小路,过去几里路,有一个叫黑田铺的小镇。当然,也有一条电车道通向煤仓,只是电车通过的次数不太频繁。三工区生产的煤炭不算多,人数也是窑山几个工区最少的,所以,窑山似乎并不看重它,好像它是后娘的崽。所以,在三工区上班的人,无论干部工人,都有点抬不起头来,脸上怯生生的,其言行举止,也不怎么大方。而且,它有点像流放之地,窑山凡是犯了一点小错误的——还谈不上是敌我矛盾——无论干部或工人,都往三工区塞,像个大垃圾处理站。还有一个情况,凡是有特长的人,包括打球的,演戏的,搞乐器的,窑山都不会把他们放到那里,本人也不愿意去,即使以前的编制是那里的,也要把他们调到矿本部附近的单位。而那些没有犯错误或无任何特长的人,都不太安心,纷纷也想往矿本部附近的单位调,又哪里调得动?人家根本不会打你的米。那么,就在梦中调动吧,其实,做梦都做不到的。
   由此可见,三工区是个并不让人感兴趣的地方。
   当时,采煤工刘上生也想往矿本部附近调,如果调到二工区是最理想的,二工区不仅离矿本部只有百十米远,而且,他的家就在二工区旁边的刘家院子,如果能调到二工区,上下班非常方便,脚一尺,就到了。刘上生的妻儿老小都在农村,如果离家里近,不仅能够睡在家里,还能够帮家里做许多事,不必走来走去的,累死人,也很费时间。他在工区挖煤,到家里又要挖土,有时晚上回来还要在婆娘身上挖,挖来挖去的,就更累人了。所以,他想调动,想了几年,也没有调成,向工区也反映过,人家一句话梗住他,都想调走,哪个来挖煤呢?
   所以,他那个理由不算什么卵理由。
   为此,刘上生很是苦恼,觉得自己太无能,也认为是自己没有任何背景。讨的婆娘又很恶,常常骂他没有卵用,一个窑山的都调不过来。骂过了,婆娘有时还故意在床上气他,不愿意让他骑马,只要刘上生有准备骑马的动作,婆娘一把狠狠地推开他,滚开滚开,猪啊,老娘没有心境嘞。所以,刘上生心里很受气,又不敢跟婆娘大吵其架,他害怕婆娘。女人骂起人来,什么痞话都骂得出,嗓子又大,五里远都能够听见,在当地是很有名气的,所以,刘上生一般不敢跟她对骂,觉得太没有面子。婆娘实在是太过分了,甚至还威胁刘上生,说你如果还不调过来,我就要偷人,甩个绿帽子你戴,你信不信,猪啊?这个话,让刘上生感到很可怕,婆娘的性格像男人,说得出,做得到。刘上生虽有一身武功,也不敢打婆娘,万一她跳井呢?万一她上吊呢?万一她撞火车呢?三个细把戏怎么搞?老人怎么搞?刘上生就妥协地说,让我想想办法吧。
   看来,刘上生是非调动不可了,已是迫在眉睫了,不然,婆娘很有可能要给他戴绿帽子的,这是男人最为可怕最为耻辱的事情。当然,他也很后悔,当年如果不去三工区该多好,哪里会出现这种状况呢?只是当初招工时,是他能够选择的吗?没有这个资格么。所以,刘上生硬着头皮,把婆娘的话说给工区听了,工区一听,哈哈大笑,说,哎呀,刘师傅,如果大家都说自己婆娘要给自己戴绿帽子,三工区的人不是都会走光吗?
   还是不算什么卵理由。
   所以,刘上生更加苦恼,埋怨自己不会打球,不会演戏,不会搞乐器。娘卖肠子的,只要会一门,哪里还存在调不动的问题呢?后来,他担心婆娘骂人,有时候下班也不回家,有意在宿舍独自闷着,如果日后婆娘问起来,他只说在加班。
   伙计们看见刘上生很苦闷,头也不剃,胡子也不剃,像个劳改犯,就故意逗他,刘师傅,你不是会武功吗?这是个调动的好理由嘞。
   刘上生不悦地说,你莫气老子了,武功又不走俏,窑山根本看不起的。
   当时,刘上生也没有把别人的话放在心上,晚上躺在床上一想,哎呀,这真的还是个很不错的理由嘞,只是没有几个人晓得他有武功,除了宿舍的几个人。平时,他练功也是在山上练的,没有几个人看见。最主要的原因是,刘上生这个人不张扬,觉得会一点武功也不是什么大本事,所以,在三工区都是默默无闻的。那么,怎样才能让它成为充分的理由呢?让窑山人都晓得呢?然后,最终让窑山重视自己呢?
   那一向,刘上生苦思苦想,在窑下挖煤也想,在菜地挖土也想,甚至在婆娘身上也想,想着想着,就不动了。婆娘的脾气来了,说,猪啊,你怎么不动了?刘上生哦哦地说,我在想办法嘞。婆娘以为他在想骑马的花样,说,那你快来试试吧,猪啊。刘上生明白婆娘误解了,敷衍地说,哦哦,还没有想出来嘞。
   半个月之后,有一天,刘上生从三工区回来,也不拿锄头去菜地了,把一条黑色的宽大的腰带紧紧地扎在腰上,婆娘一看,惊讶地说,你不挖土了?猪啊。现在,刘上生心里有主意了,所以,也不怎么害怕婆娘了,他嘿嘿地笑着说,老子要去露几手嘞。婆娘说,露几手撞鬼?猪啊?刘上生说,你莫管,我是为了调动嘞。婆娘不相信,说,猪啊,你如果搞不成调动,你就不要再进屋了。刘上生说,好,一言为定。说罢,很有信心地走出屋门。
   去哪里呢?
   到矿本部的灯光球场去,那里几乎每晚都有比赛。一到傍晚,球场就闹热起来,有打半场的,也有积极的观众提早赶来了。当然,正式比赛还没有开始,一般要到晚上八点。刘上生很少来看球赛的,现在,他坐在球场外面的草地上,很悠然的样子,其实,心里还是有点激动的,想到今晚就要大胆地在大庭广众之下露一手了,不知能否成功。他似乎预测到了成功的结果,又似乎预测到了失败的局面,总之,两种不同的结果在脑壳里打架。当然,刘上生还是比较冷静的,娘卖肠子,老子懒得去想它了,反正今晚上是拼出来了,要成功,要失败,就看自己的命了。一边又默默地提醒自己,莫紧张,莫紧张。
   现在,刘上生等待的是中场休息,那十五分钟,观众的眼睛正处于空闲阶段,是自己表演的最佳时间。所以,球赛开始之后,刘上生与普通观众无异,不断地拍手叫好,又时时地没有忘记自己的使命。
   终于等到中场休息,场子陡地空下来了。
   这时,忽见刘上生赤膊上阵,虎虎生威地走进场子,停在中线,脸带微笑,抱拳向四周观众致意,也不说话,就打起拳来,动作刚劲有力,呼呼有声,不时地大吼。人们开始猛地一怔,还以为是哪个神经病来吵闹,等到醒悟过来,不由纷纷喝彩。这时,全场的目光都集中在刘上生身上了,惊喜而羡慕,连那些休息的球员,一边喝茶抽烟擦汗,一边也在大声叫好。
   这时,刘上生已经完全忘我了,越打越起劲,汗水像珠子般四溅,在灯光下晶莹发光。他时而海底捞月,时而猛虎下山,时而金鸡独立,时而鹞子翻身。动作精彩利落,干脆果断,全场完全安静了下来,都被他高超的武艺吸引住了。刘上生打完一路拳之后,这才缓缓收拳向观众致谢,然后,精神抖擞地走下球场,一点倦意也没有。全场突然爆发出雷声般的掌声,欢送这位把式退场。然后,人们又纷纷打听此人是谁,是哪个工区的。观众中间当然有认识刘上生的,就欣喜地告诉旁人。这样,一传十,十传百,一时间,三工区武功非凡的刘上生,一下子闻名于窑山。人们几乎把对篮球赛的兴趣,转移到刘把式身上了。刘上生没有让观众缠住,一下场,飞快地奔跑,眨眼就不见了。
   刘上生十分高兴,回家对婆娘说了,婆娘也很高兴,说,猪啊,你要是早几年这样做,不是早就有可能调回来了吗?刘上生谦虚地说,效果还是很好的,只是不晓得对调动有好处不。
   那几天,刘上生上白班,所以,下班就往家里走,晚上去球场表演。
   第二天,刘上生如法炮制,只是不再提早去了,担心观众围观,扰乱了球场的秩序,惹得人家不高兴,反而会弄巧成拙,所以,他是踩着时间去的,晚上八点一刻,悄悄地来到球场,躲在观众后面,等到中场休息的哨声一响,他就大步地迈向球场。观众见他又出现了,不由哗哗地拍手,很有节奏地大喊,刘师傅,露一手,刘师傅,露一手。这次,刘上生换了花样,他深谙观众的口味,他们都是喜欢吃新鲜饭的,所以,他拿来了一条长板凳,露了一手板凳功,板凳被他舞得眼花缭乱,把灯光划得稀烂,比耍拳还要精彩,当然获得了掌声阵阵,球场几乎沸腾了。
   接连五个晚上,刘上生都在球场上露面,且花样翻新,先是空拳,再耍板凳功,再耍三节鞭,再耍棍棒,最后耍的是大刀。精彩绝纶的表演,硬是把观众的胃口都吊起来了,所以,每到球赛还没有开始,人们就要四处观看刘上生,看他是否到来,发现他终于在八点一刻出现,人们这才放心,等着观看他的武功。如果他稍稍晚来几分钟,人们竟然焦急起来,马上打发熟人去喊。其实,去喊他是没有必要的,刘上生是不会失去这样宝贵的机会。那五天,观众们每晚上有了两个内容,一是看篮球赛,二是看刘上生的武艺。如果少了他这个内容,就觉得这个晚上不太充实。
   当然,这种令人刺激的武功表演,并没有连续上演,第六天上头,刘上生就没有出现了。尝到刺激和快乐的观众很困惑,说,刘上生怎么没有来了呢?他到哪里去了呢?不由有了许多的遗憾。派人去他家里找人,刘上生婆娘骂道,你们没有良心嘞,是想让他累死吗?他到三工区上班去了,又要走这么远,好累的嘞。
   中场休息突然没有了刘上生的武功表演,观众像缺少了一道美味,自发地纷纷向窑山提出,一定要把刘上生调到矿本部附近,以便让他很好地表演武功,让大家一饱眼福。有好事者甚至还贴出呼吁书,要求把刘上生调至矿本部附近。呼吁书三个字很大,很醒目,还在上头写上最高指示,发展体育运动,增强人民体质。呼吁书还写了武功也是体育运动,它大大地丰富了窑山的业余生活,是一件功德无量的好事,为了让革命群众能够天天看到精彩的武艺,呼吁窑山把刘上生同志调过来,这样,既能让刘上生同志得到休息,又能够方便革命群众观看武艺。落款是,广大革命群众。总之,呼吁书言之凿凿,理由充分,甚至还有人在上面签名支持。其实,刘上生的武功表演,的确也引起了窑山的注意,既然他能够活跃球场气氛,群众又有这个强烈的要求,为何不能把他调到附近来呢?所以,窑山经过研究,认为这是一个特殊情况,那就按照毛主席所说的,具体情况要具体分析吧。只是调动手续不必操之过急,要再听听群众的反应。
   所以说,刘上生调动的问题,好像不是问题了。
   刘上生的武功表演引起轰动之后,产生了连锁反应,竟然走起了桃花运,有好几个女的来追求他了,这是刘上生实在没有想到的,当然,心里还是免不了沾沾自喜。哎呀,老子一个挖煤的粗人,况且有了家室,竟然还有女的来追求,这说明,老子还是蛮有吸引力的,当然,肯定是自己有武功的原因,更有引起众人瞩目的原因。不然,以前她们为什么不来追老子呢?当然啰,以前有几个人晓得老子有功夫的?对于那几个大胆的追随者,刘上生还是很慎重的,明白这个事搞不得,就如实地向她们解释,说我是有家室的,又是挖煤的,哪里能够接受这个追求呢?这些话,却打发不了那些固执的追随者,她们说,你难道不晓得离婚吗?听说,你那个农村婆娘恶死人了,还说,挖煤有什么要紧么?窑山会把你调上来的,不是听说很有可能了吗?
   刘上生说,听是听说了,只是还没有最后下调令嘞。
   面对这些追随者,刘上生心里面也不是没有触动。冷静一想,她们都是有工作的,不是在矿灯房,就是电工钳工,不是电工钳工,就是电车司机,不是电车司机,就是护士医生。其中,有离过婚的,也有没结过婚的,离婚的有带着崽女的,也有没崽女的。刘上生想,如果自己跟她们任何一个人结婚,生的崽女就能够吃国家粮了,那么,一家人都吃国家粮了,这个问题对于他来说,实在太重要了,也不必天天回家挖土种菜,甚至喂猪了。这样一想,刘上生果真有点动心了,心脏居然砰砰直跳,这种跳动,是他从来没有过的,像有一只气锤在心脏里面上下敲打,打得他五心不定,思绪复杂。他根本没有想到,仅仅露了几手武功,工作就有可能调动了,甚至还带来了家庭重组的可能性。所以,他佩服自己的聪明才智,而对于应接不暇的约会,既担心,又兴奋,他已经预感到,家庭可能会发生某种重大的变故。
   当然,他首先排除那些没有结过婚的,觉得她们没有结过婚,这对于她们是很不公平的。刘上生活到这把年纪,从来没有碰上这种事情,不由蠢蠢欲动。所以,他很小心,生怕别人晓得了,尤其是不能让那个恶婆娘晓得,不然,肯定闹得满城风雨,鸡飞蛋打。况且,这还会戴上生活作风不好的帽子,搞不好,调动就会泡汤。所以,他像个特务一样,跟那几个女的都是秘密接头,单独接触,他还时时地要求对方保密,千万不能走漏风声。
   经过几次单独的接触,刘上生发现,那个叫鲁小桂的护士,是比较合适自己的,虽然离过婚,却没有崽女,在那几个女的当中,她是长得最秀气的,尤其是说话很文明,不带一个脏痞字。窑山的男女,哪个不说脏痞字?鲁小桂就不说。有时,刘上生不小心吐出脏痞字,鲁护士就要说他,当然,也不是狠狠地批评,只是把一根手指头贴在嘴巴上,轻轻地提醒说,要文明要文明。这让刘上生感到很愉悦,也很能够接受。他婆娘的脾气很恶是一个原因,尤其是嘴巴极不干净,脏痞的语言像长在她嘴里似的,一开口,就张牙舞爪地吐出来了。相比之下,听鲁护士说话很舒服,说话轻轻细细的,像一股山溪水叮叮咚咚地流淌,清甜地流到了他心里,让人通体愉悦。跟这样的人在一起,刘上生觉得自己都文明了许多,尽量不说脏痞的字眼。
   还有一点,刘上生觉得鲁护士这个女人很有分寸,本来,他跟鲁护士约会时,走着说着,就忍不住想跟她打啵,或搂抱。鲁护士却不愿意,委婉地推开他,说,上生,这还是不蛮好的嘞,等你离了再说吧,好吗?到时候,你想怎样就怎样。鲁护士好像并不性急,从来没有催过刘上生,更没有逼他快点离婚,只是说,你一定要考虑好嘞,不必太匆促了,毕竟离婚不是一件小事,我也是离过婚的,晓得这很不容易的。如果你考虑成熟了,你夫妻也不要吵闹,最好是平平和和地分手。刘上生嗯嗯地听着,心想,我屋里那个人,会平平和和地跟我分手吗?可能要脱层皮才行嘞。说实话,在这一点上,刘上生并没有多大的把握,他能够想象出恶婆娘肯定会大闹天宫的。
   当然,刘上生也问过鲁护士,哎,你看上我哪点呢?
   鲁护士笑着说,我看你很有男子汉的气魄,给人有一种安全感,当然,也很有智慧,你为了调动,竟然能够想出了这个高招。我那个前夫,你有所不知,家里即使发现壁虎或老鼠,他都吓得哇哇大叫,竟然还逼着我去把它们赶走,真是气死我了。还有,他上夜班,还硬要我送他去,说他很害怕,有时刮风下雨落雪,也非要我送不可,你说气人不?
   刘上生听罢,哈哈大笑,哎呀,世上居然还有这样的男人,真是没有用嘞。
   自从选择了鲁护士,刘上生就断绝了与其他女人的来往,怕惹鲁护士不高兴,再说,也没有什么必要了。到了这时候,刘上生还没有向婆娘摊牌,他在等待机会,要等到调令正式下来之后,如果哪天婆娘寻他吵闹,他就要严肃地提出来,彻底地跟她分手。到时候,他不会害怕了,要吵要闹,随便她。
   偏偏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还没有等到调令下来,刘上生跟鲁护士秘密恋爱的事,终于让人晓得了,窑山一时哗然,让刘上生和鲁小桂措手不及。
   其实,窑山本来准备搞刘上生的调动了,想把他调到二工区,这个风声一起,窑山就犹豫了,哎呀,这个鬼刘上生,只不过是会几手武功,竟然就搞起婚外恋来了,生活作风实在很有问题,真是岂有此理,幸亏当时没有下调令。所以,坚决冻结了刘上生的调动。当时,众人也替刘上生感到十分遗憾,看看就要调动了,这个家伙怎么这样不争气呢?怎么这样迫不急待呢?你要离婚,也不是不可以,先调来再说么,先不要跟别的女人搞恋爱么,所以,凡是看见他的人都指责说,你这个蠢猪嘞,你这个蠢猪嘞,害得我们也看不成你的武功表演了。恨铁不成钢的样子。
   刘上生和鲁护士感到十分遗憾和后悔,保密工作没有做好,也十分痛恨打小报告的人,现在,两人已是非常被动了,鲁护士为此还大哭过一场。如果刘上生调到二工区,离医院很近,医院就在矿本部的后面,两里多路的样子,那是多么的理想。刘上生骂过那个不知名的告密者。骂过之后,面对不能调动的现实问题,这时候的刘上生居然也渐渐地想通了,不调老子就不调,老子讨了这么个好婆娘,这辈子也抵了,调不调有什么关系呢?以前想调过来,还不是被屋里那个猪婆逼的吗?现在,老子也不想调了,就呆在三工区,三工区难道不是人呆的吗?
   刘上生驱逐了烦恼,心胸一下子开阔起来,他把自己的态度对鲁护士说了,鲁护士说,不调动也罢,你从三工区插小路到医院,也不过是五里路。要不,我给你买部单车。还说,我舅舅在县城百货商店搞采购,能够搞到单车票。
   有了鲁护士这句话,刘上生的底气很足,回到家里对婆娘说,哎,你不是说要给老子戴绿帽子吗?我现在要跟你离婚,你就给我戴不上了。
   婆娘很惊讶,她还不晓得男人和鲁护士的事情,骂道,我那是说好耍的,你也相信吗?你是个猪啊?
   刘上生说,你即使不给我戴绿帽子,我也忍受不了你的臭脾气,我一个大男人,忍了这么多年,说出去哪个会相信?
   婆娘说,猪啊,我难道就不能改吗?
   刘上生说,你已经改不掉了,你刚才说两句话,就骂了我两次猪,如果你说一百句话,不是要骂我一百次猪吗?如果你说一万句话,不是要骂我一万次猪吗?
   婆娘气愤地说,我哪里骂了?猪啊。
  
  四工区
  
   四工区在医院后面,中间隔一座小山,它也有另一个喊法,叫铁箕山工区,可能那座山叫铁箕山吧。
   四工区成立的时间最短,算是个小弟弟。所以,它的设施要新一点,食堂,机关,球场,宿舍,洗澡堂,红砖黑瓦,还有大量的机器设备,都是新的,把包装的草绳拆开,都是鲜明的黄漆红漆还有蓝漆。跟那几个工区比起来,这里的确让人眼睛一亮。
   四工区是斜井,这跟其它工区不一样,所谓斜井,井口是斜着往下延伸的,需要坐人车下去,不像竖井坐的是罐笼。人车像如今游乐场所的电瓶车,能坐十二人。矿车箱子和材料箱子几车为一组,上上下下的。所以,斜井的井架不高,钢丝绳是斜着拉的,井架并不高大威武,不太像标志性建筑,倒像是一座小小的碉堡。
   当年,胡师傅四十来岁,是守澡堂的,才四十来岁就守澡堂,一身的力气怎么不去走窑呢?走窑的工资高,口粮高,每个班还有补贴。其实,胡师傅原来是走窑的,却不幸在窑下受过伤,腰子被矸石打伤过,所以,才调上来守澡堂的,实属无奈之举。守澡堂算是比较轻松的工作,每班除了将大池子灌满热腾腾的水,到时候,还要放掉脏水,然后,举起胶皮水管冲刷池子,另外,还要拿长长的竹扫帚打扫澡堂卫生。男澡堂这边有两个大池子,走窑人从窑下上来,个个像黑白相间的萝卜,噗哧噗哧地跳进池子,只一分钟,一池清水都成了黑糊糊的煤水。当然,沿墙还立着一排莲蓬头,哧哧哧的,可以冲洗个痛快。女澡堂那边呢,只有一个大池子,当然也有一排莲蓬头,却没有派女的守澡堂,所以,胡师傅也要到边灌热腾腾的水,以及搞澡堂的卫生。对于男澡堂,胡师傅可以进出自由,去女澡堂打扫时,自然是到了快关澡堂门的时候再去。为了慎重起见,胡师傅常常是站在女澡堂门口大喊三声,里面有人吗?里面有人吗?里面有人吗?每喊一声,中间停隔三秒钟,等到最后没有人回答,才敢慢慢地走进去。
   澡堂自然也分三班的,所以,有人曾经笑过胡师傅,胡师傅,你上晚班,如果女澡堂只有一个人,你就冲进去试试,看她愿不愿意跟你斗榫子?
   胡师傅很严肃地说,莫讲痞话嘞,我每次都是大喊三声的嘞,才敢进去的嘞,如果有人看见我冒失地进去,会把我做流氓抓起来的嘞。
   在女澡堂洗澡的人,一般都是窑山的女人和妹子,她们都晓得胡师傅的习惯,如果到快关澡堂门的时候,听见他站在外面大喊了,赶紧回答,还有人嘞。这就避免了一些难堪。
   有一次,胡师傅到底还是出了洋相,当然,这也怪不得胡师傅,要怪只能怪那个女人。
   或者说,谁都怪不上。
   那个女人是从县城来窑山走亲戚的,不晓得澡堂的这个规矩,所以,那天关澡堂门的时间快到时,胡师傅照旧朝里面大喊三声。这个女人却没有听见,站在莲蓬头下洗头发,水哗哗地乱响,影响了她的听力,所以,没有回答。如果还有另外的女人,只要回答一声,绝对就不会出事了。既然无人应答,胡师傅当然以为里面没有人了,拿着长竹扫帚放心地走了进去。这时,突然听见女人一声尖叫,女人慌乱地把澡巾捂住白圣圣的身子,大骂有人耍流氓。胡师傅不由吓一大跳,一边赶紧退出来,一边责怪说,你怎么不做声呢?然后,迅速地躲到男澡堂去了,似乎害怕那个女人找他的麻烦。
   当时,那个女人并没有找他的麻烦,心里肯定是很气愤的,窑山的澡堂太没有安全感了,回去告诉亲戚,说你们的窑山真不像话,在澡堂洗个澡,居然有个流氓闯进来,太无耻了。
   亲戚恰恰是工区的关主任。
   关主任听罢,十分恼怒,娘卖肠子的,耍流氓耍到我亲戚头上了,岂有此理。心里清楚今天是胡师傅上白班,酒杯砰地一放,然后,马上寻到胡师傅宿舍,劈头盖脸地把他恶骂一餐,说,你怎么不看别的女人呢?怎么看我亲戚的呢?如果依老子的脾气,喊派出所把你抓起来,叫你坐黑桶子去。
   胡师傅本来以为没有事了,没有想到麻烦到底还是找上门了,他老老实实地让关主任痛骂着,骂得嘴角两边起白泡子。然后,胡师傅很委屈地解释说,关主任呀,我是喊了三声的呀,她不应呀,我就以为没有人了呀,我不哄你的呀,我每次都是这样喊的呀,从没有出过这种事的呀。
   关主任鼓起眼珠子,满口酒气,说,呀呀呀,呀你娘的肠子。你喉咙难道这么金贵吗?你多喊几声就会死人吗?我看你平时表现还不错,不然,抓你到派出所去喂蚊子。关主任虽然骂了人,还算是比较宽容的,没有把胡师傅交给派出所。在那个年代,像这种事情,只要有人报案,派出所肯定是要来处理的,罪名是流氓犯。
   当时,胡师傅吓出一身冷汗,连连躬身感谢关主任放了他一马,不然,这个时候就坐到派出所喂蚊子去了。
   总而言之,胡师傅看女人洗澡的丑闻,一下子风传开来了。许多人好奇地问胡师傅,哎,你到底看见了吗?胡师傅发誓说,我如果看见了,我就是你们的崽,就是你们的孙子。
   大家不相信,说,你怎么没有看见呢?难道你是栽着脑壳进去的吗?难道你是近视眼吗?又说,你以前为什么没有出这种事情呢?是不是晓得她是县城的女人,就故意闯进去看呢?
   胡师傅张口结舌,百口莫辩。当然,胡师傅还是比较后悔的,心想,我老胡守澡堂多年,天天进出女澡堂,哪里出过这种丑事呢?真是一世英名毁于一旦。
   那几天,胡师傅心里很难受,这种事情怎么发生在自己身上呢?有些人尤其讨厌,每每碰见就要故意问他。胡师傅开始还很天真地以为,他们既然喜欢问,那就让他们问吧,老子反正问心无愧,大家可能纠缠他一阵子,以后就不会继续纠缠了,没有新鲜感了么,难道还会缠我一世吗?问题却恰恰相反,大家只要碰上胡师傅,就要饶有兴趣地问,不屈不挠地问,好像县城女人身上的那些把戏不一样,显得十分好奇。为此,胡师傅真是烦死了,如果再面对别人的发问,干脆不予回答,光脑壳一扭,转身就走。
   当然,死皮赖脸问他的都是男人,他们一律是意味深长地问,不怀好意地问,油腔滑调地问,脸上还淫淫地笑。那些女人和妹子呢,虽然不好意思问,眼睛却是很鄙夷地瞟他,流氓两个字直截了当地从目光中弹了出来。如果看见是胡师傅当班,她们宁肯快点洗,不再捱到快关澡堂门的时候了,担心胡师傅会闯进来。
   男人们的纠缠,以及女人和妹子们的目光,简直让胡师傅无地自容,好像自己剥光了衣服,让他们兴师动众地参观。
   当然,胡师傅既责怪自己没有注意,又痛恨县城的那个女人,难道你耳朵被卵子戳聋了吗?老子撕开喉咙大喊,你怎么没有听见呢?如果听见了,哪里会发生这种事情呢?哪里会让我有这个烦恼呢?而且,这个烦恼还不知要延续多久。再者,老子根本没有看见你身上的把戏,你骂一句有人耍流氓也就算了,你为什么要说给关主任听呢?你如果不说,我不是没有这个麻烦了吗?所以,他很想去求关主任,请他把亲戚从县城叫来对质,求个清白。一想,也不行,她说她没有听见,对质又有什么用呢?我说我喊了三声的,谁又作证呢?当时,男澡堂早已没有了人,女澡堂呢,又只有她一个人。
   胡师傅简直受不了众人的嘲笑,他明白,如果不想办法,这种嘲笑会像黑漆沾在身上洗不掉的。为了洗净自己的冤屈,胡师傅又找到关主任,说他想去县城一趟,找他的亲戚,请她写几个字,证明她没有听到。有了这个证据,他就不怕别人嘲笑了,也还了自身的清白。
   关主任把酒瓶子往屋角落咣啷一丢,说,你发疯了吧?哪有你这样搞法的?
   胡师傅不无痛苦地说,关主任,我不这样做,人家都笑话我嘞,说我是故意耍流氓嘞。
   关主任看见他痛苦不堪的样子,觉得也冤枉了他,说,这样吧,我看你的态度还算比较端正的,我就帮我亲戚写几个字吧。说罢,拿出纸笔匆匆地写了,上面写道,我叫李晓兰,2月12 号洗澡那天,胡师傅说他喊了,我却的确没有听见他喊,特此证明。
   这个证明的意思很清楚,一方说喊了,一方说没有听见,所以,这最多只能说是一个误会,至少排除了胡师傅故意耍流氓的嫌疑。
   胡师傅拿到这个纸条,如获至宝,一连对关主任说了五声谢谢。然后,他把纸条随时放在口袋里面,如果碰上别人问那件事情,他不说话,洋洋得意地把纸条拿出来,在人家眼前一扬,然后,迅速地收回来走人。
   胡师傅原以为,这一招肯定会压到舆论的,谁知根本没有压住,舆论反而更为汹涌了。人家一看那个纸条,晓得是关主任的字迹,都说,肯定是胡师傅送酒去了,拉拢了关主任,谁不知关胖子是个酒鬼呢?像这样的东西,如果不是本人写的,还算是证据吗?
   胡师傅争辩说,怎么不算呢?他们是亲戚,难道亲戚写的还不算数吗?
   有一天,胡师傅碰上了张咬金,张咬金历来是个很讨厌的人。
   张咬金问,喂,你看见县城女人的屁股了吗?还问道,那个屁股白不白?
   胡师傅听罢,气呼呼地把纸条拿出来,准备递给张咬金看看。谁料张咬金一把抢了过去,哗哗几下撕掉,骂道,姓胡的,你不是个男人,看了就看了,还要来这一套?哼,老子看你不起嘞。
   胡师傅一怔,气得想要打人,说,你怎么撕掉我的呢?你有什么理由?
   张咬金不屑地说,我没有什么理由,我是看不惯你这一套,你这个人太虚伪了,那你说,你趁机去看女人,又有什么理由呢?张咬金一坯高大,胡师傅想教训教训他,又明白不是他的对手,只得忍气吞声地走开了。
   所以,胡师傅又去找关主任,还想求得他的纸条,关主任一听,不愿意写了,说,你这个胡师傅也真是的,怎么没有个完呢?听说,你拿着我的纸条四处给人看,你以为这很光彩吗?
   胡师傅说,的确不光彩,说出来是很难听的,那你说说,我应如何搞呢?我如果不拿出来给他们看,谁都以为我是故意的嘞。你看现在,窑山四处都是嘲笑我的人,四处都是难听的话,我这个脸都丢光了。说罢,泪水快出来了。
   关主任说,这还不是你自己不注意造成的吗?不然,哪有这种烦恼呢?我实话告诉你,许多人劝我不要给你写那个证据,一写,好像你什么责任都没有了。还有人甚至造谣,说你送酒给我喝了,老子喝过你一滴酒吗?一滴水都没有喝过么。
   胡师傅想想,说,关主任,你是个清白之人,的确没有喝过我的酒,你如果觉得委屈,要不要我给你写个证据,说你从来也没有喝过我的酒呢?胡师傅想跟关主任做个交易。
   谁知关主任没有上当,说,我要你写什么卵?老子怕谁说?再说,老子的酒有的是喝。
   胡师傅说,你不再给我写了,我也理解,的确让你为难了,这样吧,你干脆告诉我你亲戚的地址,我去县城请她写,好吗?
   关主任一听,脾气上来了,哦,你看了她的身子,现在还要去找她写证据,你想得也太美了吧?想想,又气愤地说,娘卖肠子的,她是我姨妹子,我都没有看过她的身子。
   胡师傅哑了哑,没有想到关主任说出这样的话来,十分无奈地说,那你看我该怎么搞呢?
   关主任把酒杯在桌子上一顿,说,关我屁事,上次给你写了,老子已经很同情你了,你却偏偏还要来烦我,你走。
   既然问不到那个女人的地址,也得不到关主任的纸条,胡师傅很想去县城找那个女人,而县城那么大,哪里找得到呢?如果关主任说出她的单位,那也好找,关主任哪里会说她的单位呢?唉,如果能够找到那个女人就好了,哪怕就是在地上拜三拜,也要求她写个证据,以证实自己的清白。你说,人活着为什么呢?不就是要活得清清白白的吗?不就是要让人不说闲话省得烦心吗?胡师傅是个最听不得闲话的人,以前,他很庆幸,也很自信,觉得自己几十岁了也没有闲话给别人说,人活得很自在。这下呢,有闲话让人说了,所以,心里一直很郁闷。想去跟别人倾诉吧,又没有人认真听他的,他一开口,人家就嘿嘿笑,说,哎呀,胡师傅,你蛮有眼福嘞,县城女人身上的那些把戏,是不是乖态一些?气得胡师傅大骂,乖你娘。
   总之,胡师傅有了这次教训,后来每次去女澡堂时,惟恐再碰上类似县城的女人,所以,不再是喊三声了,而是大喊八声,并且特意加几个字,喂,女澡堂有没有人?女澡堂有没有人?
   喊得喉咙出血。
   窑山人也很无聊,偏偏喜欢耍弄胡师傅,每次碰见他,仍然要问他是否看到了那个县城女人的把戏,好像这是一个经久不衰的话题,能够让枯燥乏味的窑山生动起来。胡师傅十分恼火,说,问问问,问你娘。
   人家说,胡师傅,你怎么骂人呢?
   胡师傅咬牙切齿地说,老子还想打人嘞,老子还想杀人嘞,你信不?
   人家说,你看女人的把戏,本来就要坐黑桶子的,如果你杀人,那你就要吃花生米。
   胡师傅根本没有想到,这件事情像瘟疫般地沾上他了,如果是瘟疫,不如死掉算了,而眼下的这种瘟疫,却让你死不死活不活的,生生地折磨着你,让你痛苦不堪。胡师傅想打人,打谁呢?那是一个形象模糊的巨大的群体。他想堵住人家的嘴巴,怎么堵呢?难道拿胶布把他们的嘴巴都封住吗?
   那正是冬天,胡师傅想,既然堵不住别人的嘴巴,那就堵自己的嘴巴吧。所以,他去商店买了一副墨镜戴上,还戴一顶帽子,嘴巴上还捂着宽大的口罩,把整个脸孔都堵住了,走在路上,装着没有看见别人。别人问他,他又装着没有听见。其实,胡师傅这般打扮,反而格外引起别人的注意,这个胡蠢宝,把自己包得严严实实的,怎么搞起驼鸟政策来了呢?他以为别人认不出,其实,更为显眼。
   当然,最可恶的还是那个张咬金。
   有一天,张咬金堵住胡师傅,眼睛盯着他,手脚非常迅速,突然把他的墨镜口罩帽子全部摘了下来,胡师傅像只躲藏的老鼠突然曝光,不由怒气冲冲地说,张咬金,你摘我的东西做什么?
   张咬金提防胡师傅抢东西,把墨镜口罩帽子藏在身后,说,胡师傅,你不是说过你没有错吗?既然没有错,你戴这些东西做什么?男子汉,要坦坦荡荡,不必像做贼似的。
   胡师傅说,我这是像做贼的吗?我是讨厌别人纠缠我。
   人家如果要纠缠,你戴这些把戏又有什么卵用呢?人家一眼就看出是你么。张咬金说。
   胡师傅想,张咬金说的也有道理,自从有了这副打扮,谁人不晓?这简直是给那些讨厌的舆论增砖添瓦。
   最后,胡师傅还是听从了张咬金的建议,干脆取下全部伪装,再说,脸上都被捂住,难受极了。然而,取下之后,脸上轻松是轻松了,问题还是解决不了,别人仍然还要嘲笑自己。
   所以,胡师傅十分无奈,如果没有上班,就尽量不外出,像老鼠躲在洞子里面。买饭菜买牙膏买酒之类,就托宿舍的顾师傅帮忙。顾师傅却特别喜欢捉弄人,说,你要我帮你买饭菜等等,我不能白帮忙的嘞,我是要报酬的嘞,帮一次忙,你要给我五分钱菜票。顾师傅似乎担心胡师傅不高兴,又解释说,我这样做也是没有办法了,你晓得我屋里是很困难的。胡师傅很生气,又无别法,狠狠地说,姓顾的,你这是虱婆身上也要抽根骨头嘞。
   现在看来,胡师傅尽量不外出是比较明智的,别人没有了目标,无法嘲笑了,却又被这个过于小气的顾师傅所折磨。按照胡师傅的意思,你姓顾的帮我做事,先都记在本子上,每月底结一次账,这不是更好吗?顾师傅却不愿意,好像胡师傅会赖账似的,非要每次结账不可,不怕这琐碎的麻烦。胡师傅皱起眉毛,说,这样很麻烦的,我的爷老倌嘞。顾师傅说,不麻烦不麻烦,我每天替你做这做那的,我嫌麻烦了吗?当然,你如果不让我做,我还不想做嘞。
   胡师傅想,真是背时被人欺,喝水塞牙齿。他很想和顾师傅大吵一架,吵个翻天覆地,又冷静考虑,如果顾师傅不帮忙呢?
   总之,胡师傅极其伤脑筋,人呢,也渐渐地变得神思恍惚起来,尤其可怕的是,有时分明是想往男澡堂走的,却鬼使神差地走到了女澡堂门口,这才猛然惊醒停止脚步,想起这是女澡堂,吓得赶紧退了回去。如果仅此一回,问题还不大,恼火的是,像这种不妙的情况,已经发生好几次了,幸亏没有闯进去,只差一步之遥,不然,又会有丑闻传遍窑山,如果再发生这种丑闻,去派出所喂蚊子是绝对的了,天老菩萨也帮不了他的忙。其实,胡师傅每次出现这种状况,心里也很后怕,时时提醒自己一定要镇静下来,不要恍恍惚惚的,像被鬼捉住的一样,不然,肯定又会闹出大事来的。所以,现在胡师傅如果再去女澡堂,不是喊八声了,而是又增加了五声,一共喊十三声,居然越喊心里越没有底,在门外必须呆呆地等老半天,即使里面没有人回答,他也迟迟捱捱地不敢进去。
   那一天,胡师傅上白班,当时,还没有到快关澡堂的时间,他本来准备去男澡堂看看的,这时,他的脑壳突然可能进水了,竟然往右边一拐,像木偶般直直地朝女澡堂走去了,然后,呆呆地站在女澡堂里面,似乎在望着一片白晃晃水淋淋的肉。
   这时,女人和妹子们的惊叫声突然呼啸而起,差点子把澡堂的顶棚掀翻了。人人手忙脚乱的,不是迅速地用澡巾捂住自己蹲下来,就是赶紧纷纷地跳进大池子里,像奋不顾身投江的女英雄,嘴巴上却没有忘记急切地大喊,抓流氓——,抓流氓——
   胡师傅的耳朵呢,此时似乎聋掉了,丝毫也没有听见女同胞慌乱的叫喊声,他一点也不慌乱,不紧张,像被鬼神点了穴,居然丝纹不动。他手里拿着长竹扫帚,光着脑壳,赤膊上阵,一双赤脚叉开站在水淋淋的地上,穿一条宽大的灰布短裤,浑身呈褐白色,脸色严肃,目光炯炯,像一座古代武士的雕塑。如果仔细观察,胡师傅并没有看那些众多白色的裸体,眼睛竟然久久地凝视着墙壁上的某一点,好像空荡荡的墙壁上,还有比裸体女人更好看的图画。
   尖锐的叫喊声刹地止住了,澡堂安静下来了,安静得不可思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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