扁舟共济与君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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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个春日,邱月明盛邀我去东晋桃源一游。正要说“今日有事”,他却抢先一步,直接用“不许推辞”的话来封路。老友开口,一言九鼎,我一笑之下还能说什么。
  今日的邱月明,可不像平日里的他,超然淡定之中却有几分忧心忡忡,让人一路走着,不由要多看他两眼,总想窥透他的心事。说是郊游,并未踏进花蹊观景,而是径直走进去年今日的此门之中。我正诧异桃花依旧,“人面”何为,他却掏出一叠信件按在桌上,说:“这就交予你来见证了。”说着顺势将信件朝我面前一推,另只手端起茶杯,像要敬谁,却绕进他的唇边,苦笑着说:“别在意,尽管看吧,看完了,一切就都明白了。”我拿过那一叠书信。那一刻,我感觉是将被人信任的崇高,为人悲喜的重量一同拿了过来。
  那年踏青,邀我的虽然是我的中学同学邱月明,真正远来相迎的,却是整个春天。一踏进桃源胜境,那华盖高举的千簇万朵的惊艳,一下压在眉睫。但不知白云深处怎么就忽然一声杜鹃鸣啭,那空阔寂寂的隐隐回响,清丽中带着凄怨,像情人隔世在呼唤着谁。或许苍天有命,专谴这青鸟做一次云外的信使吧,真没料到,那日的神游像乾坤转轴,居然在不知不觉中演变成邱月明和一个女子的奇遇,而我,从那一刻也成了拉不利手的见证人。
  那日,在东晋桃源的一隅,大半个上午都是赏着春景,听邱月明聊他的新诗及创作体会。我们从杏林、桃花坞一路游到李园,还正笑着“李下不正冠,瓜田不纳履”的民谚,却就进了一家挂着“桃源”店招的茶舍。进门一刻,一位笑容可掬的中年女招待,敷满面春风来请我们入座。正为她天然雕饰还是职业本能的韵致发瞬息的遐想,却见她转过身来,一声热情大方的“请坐”又带出一个恰到好处的雅姿。那嫣然方绽的笑容刚一出现,又惊怯急敛,竟泛出一抹红晕。这微妙又奇妙的变化,诧异得人还未及回神,一声“您是——邱老师?!”让同样诧异的邱月明更为之一怔。两相作难之下,邱月明把目光转向我,好像问我要答案,又像是自问:天下桃李中,这究竟是哪一株?
  “我就是赵彩云,你带过我们复习班语文课的。”邱月明眼前一亮,当即抚掌而笑,似乎在袅袅茶香中一下追上了旧时飞絮。“原来是彩云啊,我就说一进门怎么就有似曾相识的感觉。”
  原来是一对“师生”在此奇遇。这时我才幡然觉悟。但我并未敏感着急于抽身,可接下来的“灯泡”角色事后想足以让人自愧“没眼”。有意思的是,邱月明似乎并不在意我的“多余”,非但当日如此,之后的屡端秘事还要拉我帮他分析,给他判断。所以,今日邀我来“见证”他们“师生”感情心路的走势,可以说情在其衷,理在其中。只是将这一叠太过私密的信件,不,情书也交予我来一窥却让人始料未及。
  邱月明在高考制度恢复前后做过几年民办教师,他教的语文课在科任老师中还颇有点渐露头角,但他不甘于“民办”的秋池,边教书育人边努力复习,终于金榜题名,从此改弦更张,与园丁队伍成了陌路。不过,校园那段青春岁月在他心中的留痕“也不易磨灭,像这个赵彩云,不见倒也罢了,再相见,当日课堂上的许多情景仍历历在目,让人感怀。记得讲晏几道那首《临江仙》“当时明月在,曾照彩云归”时,竟惹来满堂哄笑,差点羞他红脸,以为自己哪里讲错了,事后才知,班上有位女生叫赵彩云。少年浮想联翩,也就难怪了。
  邱月明后来和我聊到他的感情史,不无感慨地说:“此情可待成追忆,只是当时已惘然。”赵彩云呢?哄堂大笑中,情窦初开的追梦少女,她的心就不仅仅是“惘然”了。她出身农村,那时“地主”成分的身世虽已淡化,但阴影未退。初中升高中时因为“推荐”受挫,未能随愿,只好回乡务农,而农村的女孩一旦到了十六七,谈婚论嫁便成了父母的最大心事。也可能是受够了“政治”的非难,加之怜女情深,做父母的就着意要给女儿未来的生活加一道色彩鲜亮的特殊光环,所以,把女儿介绍给了自己领导尚在服役的儿子。这种“一举两得”的障眼法,即便盲人,都知道那做父母的是如何屈于世故又无可奈何。而女儿对这个“预订婚姻”更是万分不满,却也执拗不过媒妁之言、父母之命的无形束缚。怎么办?跳出“龙门”或许是自救之法。于是,高考的“栏栅”一朝打开,她便涌入“复习备考”大军的洪流,向命运的彼岸奋泳而去。
  追梦诚可贵,理想价更高。也不难想见,一个放下书本多年的初中生,且不说年龄劣势,仅追赶的实力能有多强,恐怕很成问题。事实上,赵彩云在那段苦学猛追的日子里,也着实拼足了气力,而唯能安慰木兰之心的是那门语文课,尤其让她感兴趣的是几乎和她同龄的邱月明老师的古文及唐诗宋词辅导。更无法释怀的是,晏几道的那首词一堂听罢,她的芳心说不清怎么就随着老师的绕梁余音而去了,还有关键处那哄堂一笑,更让她心头一颤,浑身一热,像失重的气球飘飘乎、晕晕乎了。那一刻,她隐约看到一个影子,而且依稀感到将来若要考取大学,要追寻的那个“他”应该就是这个样子吧。
  遗憾,那一季高考结束,赵彩云名落孙山,而邱月明却榜上有名。更遗憾,她“甩”而未掉的“未婚夫”来上门逼婚。一个美好的人生计划即被搅乱,赵彩云哪能耐住父母的含泪苦劝加严厉威逼,及至以死哀求。在抗争无果、执拗何益的残酷现实面前,她苦吟着“种桃道士归何处,前度刘郎今又来”的诗句,调头一去,出了校门,咬牙一恨,随了“刘郎”。
  人生的紧要处,就因这一闪,莘莘学子变成人妇,师生再见,陌路殊途已各有春秋。当年的邱老师已是政府部门一个小领导,虽然黑发不再,可满头华发也见栉风沐雨后的沧桑与沉稳。在外人眼中,他应该是位事业有成、家庭美满的成功者,而事实却不尽然。他那年考入大学也是经历了一番曲折后才梦想成真,尽管抓住了金榜题名的尾,却也错过了谈情说爱的头。他生活的伴侣是一名小学教师,兴趣却在经商,而邱月明,初涉世道是为人师,到角色定位时却成了机关干部。按说,夫妻间该有点“志趣相投”的基础,可惜做教师的妻子耽于课余商海试水,既轻看了“为人师表”的崇高,也荒芜了家庭情趣的经营,维系夫妻感情世界的浓氛就这样被物欲的涓流日渐稀释,以至索然无味甚至要掩鼻而去了。   赵彩云又是另一番对照,她当日一脚踩进情感世界的冰窟,也就用错了人生第一个棋子,那“纵有干种风情,更与何人说”的苦愁,煎熬得一个弱女子竟忍心将初孕之胎堕掉。然而一步走错,全局皆毁,即使如此刚烈,往后的日子又能怎样,她除了在“一杯愁绪,几年离索,错,错,错”的词句中幻听回响,还能找出什么更好的消遣之法来?可是,这还不够,让赵彩云欲哭无泪的日子还在后边。那时她已是两个孩子的母亲。就在她将人生的理想忍痛抛却,把未来的憧憬狠心揉碎的时候,她的丈夫竟意外在一次车祸中变成了高位截瘫的病人。是祸不单行,还是红颜薄命?近乎发疯的赵彩云,一瞬间变成了鲁迅笔下那个祥林嫂,几近半狂半癫,见谁都想哭诉一番。呼天不应、唤地无门之下,她徘徊又徘徊,绝望再绝望,最后一次质问过命运之何公,交涉了良心之弃留后,还是不得不自找“拉扯孩子苦度日”这台阶,那么冷静地向命运垂下头,向“良心”缴了械。
  之后,她便以透支体力来麻醉身心。干土工、保洁她没有叫过苦,当钟点工、保姆也没有喊过累,销售、接待的场面曾显出她独当一面的泼辣,出纳、会计的办公室也坐得出职业女性的优雅。可是,哪一个角色真正属于她?赵彩云不敢奢望,只求披着朝霞出,戴着星空回。然而,纵使将疲惫的身子旋成急转的陀螺,也无法抖落岁月的寂寞。还是弟弟不忍姐姐如此受罪,一番筹划,帮她开了那间“桃源茶舍”。从此,东晋桃源的一隅便成了赵彩云用以养家糊口、安身立命的所在。
  此情一诉,简直是春日酿成秋目雨,别有幽怨暗恨生。邱月明和赵彩云“执手相看泪眼,竟无语凝噎。”直到晚霞烧艳了西天,归鸦入了林花,这对别时容易见时难的“师生”才一顾三盼地依依惜别。从此,他们常常是“个处频回首,锦坊西去,期约武陵溪口。”但更多的是电波托锦书,飞信传幽情。一段人世间微妙的情感传奇便由此演绎开去。之所以邱月明在今年花胜去年红的季节邀我再游东晋桃源,那意思已明白不过。总是当时携手处,谁情愿“一枝折得,天上人间,没个人堪寄”呢?何况那年那日,我见证过他们的一朝奇遇,今日再来,自然还得分忧他们的离愁别绪。
  那日的奇遇之后,邱月明转身先给赵彩云发去第一则短信:“你曾经那么忧伤,却流不出眼泪,现在你可以尽情哭泣了。”
  赵彩云复信:“激动、感动、战栗!禁不住真哭了个泪流满面。还记得那首《临江仙》吧,可是明月依旧在,彩云却被污成雾霾了。”
  邱月明:“聚散苦匆匆,此恨无穷。昨夜已是‘辗转数寒更,起了还重睡,毕竟不成眠,一夜长如岁’。”
  赵彩云:“此时只有贺双卿的哀叹能表达我的心声:‘……青遥,问天不应,看小小双卿,袅袅无聊。更见谁谁见,谁痛花娇。谁望欢欢喜喜,偷素粉,写写描描。谁还管,生生世世,夜夜朝朝!’”
  邱月明:“彩云,我真不知你一路是这么过来的,可我的情况你又知道多少?你用贺双卿的词句表达自己的心境,你再看看贺铸这几句像不像在写我:‘当时早恨欢难偶。可堪流浪远,分携久。小畹兰英在,轻付与、何人手。不似长亭柳。舞风眠雨,伴我一春消瘦。”’
  看到这儿,我不禁抬头问抽烟不语的邱月明:“你们怎么都选贺家人做自己的形象代言人。什么时代了,还如此暧昧?”
  邱月明说:“不就是因为那点师生关系,又近三十年不见,谁能直舒胸腻。”他说着随手抽出下面几页说:“你再朝下看,‘暖昧’在山重水复间还有一个小高潮呢,之后就是柳暗花明的直观了。”
  听他这么说,我就接着往下看。
  是赵彩云的:“古人讲长歌当哭,电影《远山》的主题歌《雁南飞》还会唱吗?我这就唱给你听,‘雁南飞,雁南飞,雁叫声声心欲碎。不等今日去,且盼春来归……’听见了吗?‘日日思君不见君,共饮长江水。此水几时休,此恨何时已。只愿君心似我心,定不负相思意。’”
  邱月明:“彩云你好。这些年过去,不难看出,苦难非但没有销蚀你的意志,反催熟了你的诗情。既然我们的志趣如此相投,我这里有首写我们自己的诗,不成敬意,送你作个纪念吧:
  秋水伊人
  去年桃花坞,邂逅初识君。
  幽兰出空谷,翡翠鸣上林。
  不独颜色好,德配天地贞。
  无缘话片语,惆怅忧思深。
  思君夜不寐,后会竞无因。
  搔首白发短,举目岁月新。
  天地有大美,我独无知音。
  美人隔秋水,凭谁问河津。
  执手反疑梦,喜极忽沾巾。
  感君实不易,处处备艰辛。
  芳龄罹厄运,弱肩挑乾坤。
  只身蹈水火,拯救三代人。
  风霜压不垮,光彩映寒门。
  堪为良家模,无愧巾帼身。
  羡君有高节,愧乏鲍叔金。
  且将怜香意,化作寒蛩吟。
  秋风吹渭水,落叶自缤纷。
  岁寒色不凋,松柏有本心。”
  赵彩云看到这首诗后,连复两则短信:
  其一:“邱老师,你的诗写得真好。我读得面红耳热。没想到老师这样看重一个落魄的学生。慌恐之下却不知如何一谢。”
  其二:“此诗咏读再三,不能释怀。太伤心,太痛苦了。悠悠岁月,欲说当年好困惑,谁能告诉我是对还是错?是自己把自己一生全毁了,能怨谁呢?只能将痛与苦深埋心底,强装欢颜度日月,有什么办法呢?你为什么现在才出现,你不觉得有点残忍吗?心中既然有,为什么拖到现在才掏出一个男人的诗心、私心?你能回答我,你是南来的雁,还是北往的客?”
  邱月明:“彩云,两信收悉,稍稍回过神便来复你。你振聋发聩的这一叹又一问,如惊蛰一声炸雷,直裂我的心肺。常叹人生苦短,却恨酣梦太长,一觉醒来,世相原来如此!还算有幸,那时相识,你让我刻骨了一回;今日再遇,实属缘分,我会铭心一世。愿我们都能以强者的勇气主宰现实,以智者的姿态笑对人生。生活本如镜,投桃必报李,你给它以微笑,她怎敢回你以哭泣?彩云,愿你尽可能镜不离手,笑不落容。”   赵彩云:“如此生活,像一场睁眼的梦游。‘已是黄昏独自愁,更著风和雨’。风雨中那孤影,即使明鉴在握,笑容何来?上一问,你不作答;这一个,你回避得了?”
  看到这里,我的心也为之一紧。扫一眼邱月明,再落回目光到信上。
  邱月明这样复道:“记忆中的彩云,始终都是灿若明霞,宜若西子,怎么一下子伤感到如此。聪慧、善良、开朗的天性是你的资本,就用好这笔财富吧,谨记,命运吻我以痛,我却报之以歌。人生不仅仅是苦难,但苦难便是人生。既然注定痛苦,不妨以痛为马,策它去心域的乐园驰骋一游,那才算做了苦难的君王。祝你君临天下,笑傲生活!”
  读到这儿,下面忽然没了文字,却画了大大一个问号在纸上。我问邱月明:“这是怎么回事?”他收回空远的目光,朝我指的问号一瞅,苦笑着来解读。这个短信发出,彩云并没有复信,直接打电话约他到茶舍见面,而他不巧出差去了。就在此期间一个黄昏,彩云忽然打来电话。那一声呼叫,简直就是琵琶女临场,未成曲调先有情。幸亏是一个人在房间,她根本没有问能不能通话,开口就一句:“我好伤心啊,谁能是我的指靠!”随后就哭诉她心中的郁结。原来是她弟弟在给她送新茶的路上出了车祸,虽无生命危险,赵彩云却大惊一场。自责之心未平,弟媳的抱怨声又起,真叫她欲辩还休,且悲且愧亦且气,还无处可诉,加上那首诗带给心灵的震荡,一下子就发作了出来,叫他连插嘴劝慰的机会都没有。记得那天特别冷,还刮着白毛风。他问“咱们那边冷吗?你在哪儿拨的电话?”赵彩云拖着哭腔说:“我能在哪儿唤你,走出茶舍就是风雪的路上。你能写柔情的诗表心迹,却为何要用钢铁的语言劝勉人?我的心真的好乱啊!”说到这儿,邱月明的眼圈也红了。他说,情愁真正转深正缘于这一个电话、那一声苦唤。是晚,他把与赵彩云从师生的相识到日后的奇遇这前前后后过电影般想了个遍,只觉得两人往往来来的过程像因缘未了的前世,不续不断,藏在内心的深处亦如内伤隐隐,隐隐未发,这么密封自欺到今日,一旦碰触到伤处,一切的沉默忍耐便都成为曾经,而那冰天雪地里传来的凄婉之声,才是晚来的“未曾”,真像走散的家人久寻不见却忽然归来叩门,铜环铿铿,让人急得一时不及纳履,也拉不开门闩。不待东方破晓,他便忍不住拿出手机,编了这样一则短信发了出去:“彩云,你在风雪中哭泣,我却在暖气房里发抖。自‘奇遇’以来,我就在想,让你在生活上尽快走出困境,我大有信心,可面对你家庭生活的不幸我却愁肠百结,无处下手。自酿的这一杯苦酒,喝得你如此泪流满面,我真不知当忍看你直饮到曲终人散,一醉方休,还是力劝你立即停杯,清醒自珍?苦思冥想,似乎只有梦中替你一哭,哭到惊醒。其实,我何尝清醒?怨天之不作,恨我之无能!”
  赵彩云:“月明,你好!是我不淑,让你分心,事后想起来就内疚不已。你的安慰让我感动,而理智更发人深省,考虑良久,还是怜你工作太累,压力太大,尤恐影响你的工作和生活,所以谨建议,你我可否下个决心,息信息音一段时间再作联系,想你不会反对的。若同意,咱们试一下,看谁能坚持下去。依我判断分析,你可能有毅力,我却未必能践约,先试一下再说吧。祝你安心工作,家庭幸福!”
  读到这里,我有些糊涂,便问邱月明:“赵彩云一放一收,怎么反差如此之大?”
  邱月明说,他当时也懵了,一下子如临深渊。好在人到中年,自控能力还有一点,想着赵彩云的“建议”毕竟带着商量的口吻,所以暗示自己整理心绪,但还是按捺不住给赵彩云复去一信:“彩云,我一向尊重他人,但不明白你如何发此奇想。不过,似乎又不难明白,你原本就是女中丈夫,既然你已这样决定,我必响应无疑了。这样一旦修出‘真功’,说不定大家便都走出了情感的沼泽地,对谁都有益处。只是盼你在息信的日子里能照顾好自己,适当时候可走出茶舍看看外面的世界,好让自己的心绪淡定平稳下来。既已有约,便无须复信。风一平,浪自静。再见!”
  邱月明说,这则短信发出,他几乎虚脱了,出差返程,这中间是怎样上车复下车,进站又出站,完全没有概念。想着今后息信无音,也不好再去桃源茶舍见面,心像被谁掏掉一般。之后一段日子里,别说生活,连工作也干得心不在焉。就在他一筹莫展之际,不承想忽然收到赵彩云的短信:“老师您好,几天没发信息手痒了。您真让人敬佩,尽到了人师该为之事——关心、帮助、安慰、鼓励。真是恩重如山啊,我从内心里表示感谢再感谢。去信都不知如何表达才好,还是一句话吧:感谢又想念!”
  读到这里,我抚掌惊叹:“绿扬深处,又见孤鸿影。女人的心真是深不可测!”
  可能是我的声形过于夸张,让邱月明一惊。他说:“我明白你看到何处了。你看她的话暗讽中又不失真诚,不仅以‘老师’相称,还用了一个极为生分的‘您’,好在行动还如她所说的‘未必能践约’。幸亏未能‘践约’,这倒让人有了起死回生的庆幸,于是,当即发出复信。”
  邱月明:“仰望云彩星空,我好不惆怅!一位怀抱抚慰之心上路的匆匆行者,不曾想竟成了受伤人。该呻吟呢,还是当自责?她能那么信任又慷慨地轻解罗裳,给他密窥自疗未愈的伤口,却怎么在斯人惊得行将窒息之际,又骤然诱出门去,还要闭其户,封其窗。这是在捉迷藏,还是笑人痴?都说现实残酷,怎抵得息信又息音的决绝!他呆鹅般承诺了,还傻立着等候,就是不知砰然紧合之门是开还是不开。鼓起勇气问一声,却也不知该向苍天,还是我的——你?!”
  赵彩云:“月明,我能读懂你的心,请不要怨怒,是我不好。你这样我心里更难过!今晚若有时间,就请你来茶舍坐坐,好吗?”
  我一直揪紧着的心终于放松一些,问邱月明:“你去了吗?”
  “能不去吗?”他说,息信多日,忽然又有了信音,紧接着赵彩云又打来一个电话,口气也温婉了许多,这让他原本的恼羞瞬间变成了委屈。他说,一直都是他扮演着安慰人的角色,这时候却那么迫切地需要人来安慰,就是抱着这样的心情去了桃源茶舍,他想听彩云的解释。可是,邱月明猛抽了口烟,又长长吐出一串烟雾说:“真没料到,一见面,彩云给我讲的是家里一件不幸遭遇和一个颇有故事性的梦。”我说:“能讲出来吗?”他说“当然可以。”说着把烟蒂往烟灰缸一摁就开口了:“那日,赵彩云似有一肚子的话要说,她告诉我,她拔过那个长话之后,回到家中,就发现丈夫不知怎么跌下床摔破了头,小女儿吓得直哭,儿子见她进门也是一通抱怨。娘仨好不容易将病人送到医院,扶前抱后,折腾了半夜,幸亏没有大碍。回家好不容易睡下,又有噩梦来袭。你猜她做了什么梦?”还没待我张口,他就自问自答:“彩云说,‘我梦见你家里的她对我颇不友好,想跟她说话,她却总拉着脸不理不睬。我想我既没有做对不起你家的事,也没有说错什么话,你怎么就这么目中无人?不就是俩人投缘交个朋友,老天爷还留不留人一条活路,难道这点儿公道都不给吗?!’那个梦她讲得气咻咻的,还反问道:‘你也感受得出,我们是怎样地束约自己,尤其是我,绝不想让你的工作受影响,家庭受伤害,但没想到做个纯粹的朋友也这么心里不安。梦里我难堪,你也两作难。我们若真是招惹是非的轻佻之徒,生活中还不知怎样让唾沫淹死。’说着,彩云竟啜泣起来。我劝慰她好一阵才平静下来,却又自语道:‘我们都已人过半百,又能怎么样呢?既然命运不抛给我们青睐之眼,何必走得太近,也不至于干扰了你的生活。这就是我突然建议息信息音的原因和隐情,你以为我甘愿吗?关门开门都是我,里里外外不是人,我真是进退两难啊。’邱月明说,那晚,我像鼓胀了的气球,经不住彩云一番话如银针点穴,瞬间即破。原本是抱着被人安慰之心去,反却安慰了一通她而归,而且回去之后,愈想愈觉得愧对彩云,索性将自己关进书房,写了一则长信发了出去。”   他的信息这样说:“彩云,是我委屈了你,万没想到这些日子让你受了这么多苦。夜深人静的此刻,你曾哼给我《渴望》那支歌若隐若现又萦绕于我耳畔:‘悲欢离合都曾经有过,这样执着究竟为什么?’忘不了,你低吟给我时,脉脉情深的眸子是那么地渴望着我,吟唱一遍又一遍,以至泪眼婆娑,哽咽难声,让我好不感动。这一阵,我反过来用心哼给你,你可否听到?我们错过的已经太多,在乎的竞还不少,留下这真情,何时才能从头说!说真的,别看那时我们是师生,论抱负和天资,你志向远大,又兼聪颖漂亮,我充其量是个用教书挣工分的青年农民,人又黑瘦,只是不甘农村罢了。若论年岁,还都是青梅酸杏的稚嫩。倘若当日月佬有意要将一对少男少女的‘师生’牵在黄昏月下,你那颗小青梅未必拾得上我这颗小青杏。可追怀此前,遗感太多,我们简直有负月佬一片爱心,他不是已将我们牵进校园的花前吗,我却为何未约你到柳荫的月下?悔啊,悔青了肠子又何益!将桌台上的小闹钟倒旋了再倒旋,也倒不回青春那岁月;把冥冥造化叩问了再叩问,除了万籁寂寂,还是寂寂万籁,杳无一点回音。百般无奈,只有化作不甘的假设。设:当初我若约了你,你也应了我,那,我们的故事不多,却会宛如平常一段歌。可如今呢,真是亦真、亦幻、难取舍,过去、未来、只好共斟酌了。然而,苍天也算开眼,让我们有生之年还续奇遇之缘,所以,请你放心,彩云,我自立于天地间,做人行事,上不负天,下不愧地,生不欺人,就是死,也不会骗鬼。自此只将她轻轻深藏心底,再不放出!”
  “你也这么理智?”我问邱月明,“这段感隋到此真要封缸吗?”
  “原本是这个意思,”邱月明说,“可抽刀断水和借酒浇愁一样,往往适得其反,也可能由于我的神使鬼差吧,结果非但未按捺住心声,还掀起了一个小高潮,之后才勉强收口。”
  果然是情思绵绵无绝期啊,跟着就是赵彩云的复信:“月明,见信,又是满襟清泪不堪言。只说是人享受着生活,生活却也煎熬着人;人安排着生活,生活更是束缚着人。多长的时间里,连说话的空间都没有。总说命运太残酷,老天不顾我,不承想这一朝奇遇,全都来了。当日虽已不在,今日何须计较?仅此一片心,也抵万两金了。”
  读到这里我笑了:“看来你的愿望赵彩云未必认同。”邱月明说:“正是她那句‘当日虽已不在,今日何须计较’的话,让我把将要旋灭的心灯又旋回亮点,于是就紧跟着她的来信复了回去……”
  “你别吭气,让我自己看吧。”我一摆手打断了他。因为那信已撞进我眼睫:“彩云你好。忽然想起一个好笑的真实故事,讲给你,也让你笑笑。我中学时和一群小伙伴追逐嬉闹去上学,拐过一个弯时,有个伙伴低抑着惊呼:‘我姨在前面走呢!’于是,敛住狂野之气,兴奋又紧张地跑上前去,对着那帮妇女中的一位就甜甜地呼了声‘姨!’可呼声未落,又见他涨红着脸跑了回来,还哼着‘咿呀哈,咿呀哈,咿呀咿呀哈’的怪曲。问他怎么回事,他羞愧又懊恼地说,‘看错了,就不是我姨。’说罢又喃喃自语,‘背影明明是我姨,咋就不是呢?还让人家笑了一下。’他那自责加不甘的神情至今犹在我眼前。恶作剧的是,他这故事让我们一传十、十传百,竟演绎成佳话,直把这个无辜的好伙伴笑到走出校园。对同学们的起哄嘲笑我曾为他打过不平,但更多还是钦佩他小小脑瓜的机智与聪颖,相比之下我就木讷多了。细想起来,如果说我的小伙伴是边走边玩的无意发现,我却是一路急追苦赶,着意要去寻觅一人世就走散了的另一个自己。蓦然回首,于灯火阑珊处也忽见‘那人’的背影,且武断地认定她就是‘我’,还上前痴意呼唤。却不知,到底认没认错?彩云,你能转过身来,告诉我‘是她!’吗?”
  赵彩云:“……你笑死我了,笑死我了!那个问题恕我暂不作答,笑不过来呢……”
  邱月明:“也要我学小伙伴哼怪曲听吗?”
  赵彩云:“太想听了,特别想听!可陪你还不如那个小伙伴,连向前跑一小步试试看的勇气也没有,还想让人家转过身来搭理你……月明,你可千万别边工作着开小差啊……我还是想你那幽默的故事禁不住在发笑,嘿嘿独自发笑,你不是瞎编故事逗我吧,笑得让人以为我神经病了。”
  邱月明:“我真为你高兴,终于看见你的笑影了。我的确想让你开心一下。这段日子里叫你流泪太多,颇不忍心,但后边那段却极认真,你确实没有正面转给我看过,对吗?要答案的!”
  赵彩云:“月明,一加一等于几?你纯真得近乎可爱。其实她转不转过身来,你心里比她更清楚。我该怎么说呢,原来是她,他却悄然离去,头都不回;现在是她,他却无法挽回,眼巴巴看着她伤心落泪……这答案,你该满意了吧!”
  邱月明:“天公作美,那首怪曲我无须哼你也无缘听了,真是万幸,茫茫人海中,让我终于找到了——亲爱的——你!这些年里,你的苦难我的错。我有罪,我来赎。今生,即便仅能给你万一的补偿,也绝不放弃一万的努力!苦修,将是我永世的功课!以此言相敬,以此心相赠,彩云,你接住!”
  赵彩云:“难为你玉壶一片心了。可是月明,我接得了吗?你简直让我痛不欲生啊,我真要长叹命运多舛。人家三姑娘等她的夫君一十八载,就感动了多少英雄豪杰,我要听到这一声探问竟要三十个春秋,这期间的愁苦你能感应多少?真是苦之又苦,恨之又恨呐!苦自己命运不济,恨苍天总不开眼……可苦归苦,恨归恨,有幸今生我总算等到了你——月明!你说有罪的是你,我说受罪的是我,我们的罪孽何其深重?说实在的,不管是你的形象、学识,还是为人处事、追求卓越,一应与我家吻合而且投缘,当初,如果是你来登门,客厅里那把椅子岂是他人坐得。可月佬领路,却为何只到半途?光阴带走了一切,谁能退得回来?既如此,唯愿勇往直前,期冀来世。或许这不适为自救的妙想吧,但愿如此!”
  邱月明:“彩云,你的真情让我感动,你的高看让我汗颜,你的伤感更让我内疚。我又想起了李煜的词句:‘林花谢了春红,太匆匆,……自是人生长恨水长东。’我们从相互安慰的路径走去,不想反入了情愁的胡同。这种不曾预料的局面,竟害得我们苦不堪言。我虽也在奋力寻找出路,至今却也难觅一个突围良方。你不是说‘来世’吗?想起来也是渺不可期的茫然。不过,我也曾发狠用‘苦修’来解决问题,这是不是灵魂深处的别样‘奇遇’?有无宿命,本就无解,但一经踏上心灵的苦修之途,百年千年的苦旅我也风雨兼程,不信踏破铁鞋无觅处!若真有‘来世’,你家客厅那把木椅上的客人一定是我,而且是量身定做,终身坐定!信念在心,已无仿徨!彩云,此信发你,已近指天!从此这虚无缥缈的话题就封藏于心,由天作证:若再有开口落笔,定会是现实生活中的乐事吉语,因为不忍再看你伤心流泪的苦颜了,想你也会赞同吧。”   赵彩云:“月明,你的‘湿巾’怎能擦干我的泪眼!……终有万般苦也因你这份情酿出了你我都尝得出的甜……不说这些了,今生与这样一个有情有义有大爱的汉子不期而遇,彩云可谓福分不浅了,我与他擦肩虽难并肩,却也知足。有大爱,必能拯救大不幸,一切都会好起来。”
  邱月明:“彩云,‘大爱’这话出自你口,分量着实不轻,仅仅两字,却道出言者的兰心蕙质,想不赞叹也难,何况是我。”
  赵彩云:“我还是想见见你,有时间吗?”
  邱月明告诉我,那天的桃源之会,两人自然聊得非常开心,似乎已挣脱出了情感纠结的漩涡,谈笑行止已是故旧老友的自如豁朗。不料,挥别时,彩云却一个转身过来,那脉脉回望,欲语还休的样子,让他下意识就向前一步。邱月明说:“你猜彩云会叮嘱我什么?她竟然心静如水地对我说,心里的话似乎都已说完,一下子感觉轻松了。下来就是把心中的他和她装在各自心中,珍藏到永远。并且劝我从此放下痴念,振作精神,努力工作,她也无故不会过多打扰我的生活。说到这里顿了一下,又说,‘你以后还要多关照自己,注意多喝水,别太辛苦了……’说着泪水泫然而下,又一个掩饰的挥袖,旋即转身就没进夜色。来不及反应,满世界的惆怅似乎一瞬间全堆在我跟前。”就是这番话,邱月明说,让他渐趋平静的心海又卷起狂澜,是夜,几乎一眼未合,翻来覆去地想不清那番话的含义,还是不等天明便写起短信来:
  “彩云,恕我搅扰你的酣梦,我实在无法入眠。你说,我们把话说到这儿你‘一下子感觉轻松了’,我却相反,极不甘心。总是在想,我向天起誓,带你入梦的做法是不是很像,像古时那个贫困潦倒的寒士,穷其大半生精力好不容易找回失散的妻女,却突然横遭抢掠之祸,还要我装作心甘情愿的样子签字画押,表示同意。而她在转身之际,也不忘掩泣痛嘱一句,‘夫君日后保重!’这到底是在干什么,就是为了维护这‘残酷的现实’?真恨此生枉为人,在现实面前我怎么就如此无能!彩云,你知今夕何夕?这么短的时间,即使是一部车子刚挂上高速挡又来急刹,会造成多大损伤?何况是人,是情感进发之人!我不禁要大声一问,我待苍天多虔诚,而苍天待我呢?我不甘!”
  赵彩云:“月明,你怎么突然沉闷成这样,哪儿又想不开了?我们不是说好都藏在心底吗?你不要这么伤感,这样我心里更难受。天还未亮,快睡会吧!”邱月明说,他见彩云起了恻隐之心,便再发去一信:“我没有沉闷,只有不甘。人常说不到黄河心不死,但到了黄河又如何?顺着你的话说,既然无可奈何,何不早作调整?你的话我大概听明白了,我会认真对待。也就是说,给你掏这句话之刻,就是我调整状态之时。给我点时间,再见时我会笑。但我还是要叹做人之难。你让我眼前为之一亮才多久,爱的电光难道是流星擦火柴似的,一闪即灭?对你,这一明一灭也许经年,对我却稍纵即逝,相比之下,我这心中的震荡、阵痛,除了诉给知音,还能有谁!现实让我痛得除了自救,连安慰你的力量也没有了,这段日子,总觉得我们像远隔在两颗星球上,都不敢设想怎样才能执手相见,幸有电波来通心音,否则,哪一个被阎罗召去,剩下的那个连他(她)是因疯而殁还是因苦而死也不知。真不敢设想!啰嗦了这些,你能理解吗?”
  赵彩云:“我不理解!”复信像弹珠反弹回来,口味立即变得热辣:“你的意思是你在慢慢调整自己?你对这段时间的感情往来后悔了?又想慢慢地回到从前吗?难道错过做夫妻的机会也做不了朋友了吗?在现实面前,我觉得只能这样,还能怎样?咱们都是人不是神,或许看法不同!”
  邱月明:“你怎么能这样理解!”
  赵彩云:“你让我怎么理解!”
  邱月明:“彩云,怎么了?能通话吗?”
  赵彩云:“是什么时候?你觉得能通话吗?欲哭无泪!”
  邱月明:“我敢肯定,你哪儿误读了,这么说话不是你的风格。在道理面前一旦板脸,你不如我。”
  斩钉截铁又掷地有声的短信读得人顿生打乒乓的幻觉,紧张又刺激。我说:“什么叫‘才下眉头,却上心头’,这就是样板,你们怎么会吵成这样?”我问邱月明。
  “我那阵也是五内俱焚啊,大概是应验了江湖上的‘不打不相识’吧。”邱月明说:“你往下看,会柳暗花明的。”
  果然,阴云渐收,白日已现。赵彩云发来一则长信:
  “月明,我渐渐想开了一点,咱们先不说‘道理’在哪里,我是想知道是你误解了我呢,还是我误解了你,我觉得之前我也没有说什么,你怎么一夜之间语气就变得那么沉闷而没有自信。我是说只能藏在心里,但并未说断绝往来,你怎么能说‘再见’呢?我心里还热乎乎甜滋滋的,你却突然来了这么一下,真让人百思不得其解。说实在的,在我们交往这段时间里,不管是哭还是笑,过后回味我都觉得非常开心,很有意思,因为我至少还有一个能说心里话的人,也有一个精神支柱在支撑着我的精神世界,我感觉自己渐渐成了天下幸福的女人,所以我轻松了、高兴了,可你为什么要在这时候说这些不美气的话呢?当然,我也理解你的心情,我们近在咫尺却如远隔天涯。发信息、通电话有时也是阴差阳错不在一个点上。真有‘咫尺桃花事悠悠,风生帐底一片愁’的欲说不能。那能怎么办,咱们除了委曲求全还能有什么别法,你说呢?”
  读到这儿,我佯作坤腔调侃道:“月明,你说呢?”邱月明也诡谲一笑说:“这条短信着实让人眼前为之一亮,心中为之一暖。彩云原来是曲解‘再见时我会笑’那句话。又是银针刺气球,一点即破。恍然大悟之下,就忙给彩云发去一条短信,你继续看吧。”
  邱月明:“抱歉我的话让你曲解了。我本为你那句‘不会打扰’的话郁闷,不料你却也为我的‘再见’而恼火。看来一个‘情’字真是在你我心中盘踞难移了。移不动一个‘情’字,我们就如此委曲求全来移动我们自己。可是,移得动的看似现实面前的君子,可移不动的谁说是情感世界的小人?彩云,这一根钢丝好难走!”
  赵彩云:“你也知道‘钢丝’难走啊,什么叫‘一种相思,两处闲愁’?你这就知道我‘息信息音’的苦衷了。可惜隔空吵了一天。现在又是‘月上柳梢头’的时候,我们不约黄昏后,我唯愿你今晚做个好梦!”   “蝶飞莺啭、春和景明的天气真好。”我终于深深呼吸了一口,说:“月明,你们这螺旋般曲曲折折的情感历程,还真有点青春少年苦恋的浪漫,哭、笑、忧、恼全过了一遍。”
  邱月明淡淡地说:“彩云也这么说,豆蔻年华,错过了恋爱的季节,不料徐娘半老,苍天开眼却来追补,人生也算圆满了。”说罢竟自笑了。
  我说:“赵彩云天生一个开朗性格,一点都不哀怨黏糊,看她敢爱敢恨,能忧能乐的样子,你何不迈出实质性一步给你们作个交代呢,怕夫人吗?我都动心了。”
  邱月明捶了我一拳:“看你口德!这一步已走得如同钢丝,还想上天去做天蓬元帅,谁让咱们俗不可耐呢。”说着指一下桌面:“再往后看,料你不仅不敢动心,还有可能俯伏在她面前。”
  我呷过一口茶,便接着来翻阅。
  竟是邱月明一篇日记:多情应笑我,彩云实堪敬。和她“奇遇”的这段时间里,真正体会到了情的甘与苦,然而情为何物,那‘法相’实在是只可琢磨,不可言喻。除了两次误会皆因情生,还有三次难堪纯由我造。一次是跟她聊得正欢,妻子电话来找,我顺口就以“正给领导汇报工作”为由给噎了回去。一次也是聊得正酣,单位领导打来电话催问工作,我佯称“突然闹肚子,刚到医院来检查”为借口给糊弄了过去。这第三次,也是谈兴正浓,忽有电话打来,一听是汇报工作上的事,厌烦的阴云立即就笼上心头。一声“什么事,这么急”的低吼还未落声,彩云就那么敏捷又轻盈地捂住了我的手机,并示意我“关掉”。随后,便一脸严肃地问道:“怎么了,月明,这大概也不是你的风格吧?以前你可不是这样,只要听到工作上的电话不是就地答复处理便是立即告辞。你不是不止一次地说过,你的后院已经不宁,难道职场上还要颓废吗?我非红颜,亦非祸水,两情相悦我们都很珍重,若是因我致你懈怠沉溺,那倒不如不见面好。”说罢转身就离开了茶桌。邱月明说得气都有些喘,缓了一下才接着说:“当场已不便追上去解释,可事后愈想愈觉羞愧难当,真不知该如何补救才能换回她的笑颜。”
  这篇日记之后,半页空纸上十分认真地画着一个半斜的感叹号,留白如此之大,让人不免为画面这个“主题”担忧起来。揭过去,原来是赵彩云的来信,“月明,我不想跟你说歉意的话,因为我深深地相信你,一如你深深地相信我。回想再相遇的日子,我真有溯回校园青春岁月的快乐和轻松,更有憧憬、向往在胸中奔突的激动和焦虑。你呢?只怕更甚吧。追寻你任教、从政走来的脚印,感佩你一路艰辛一路歌,如今,事业、家庭都已铸就,实属不易,正如我这民妇,竟也成为一个家庭的台柱了。何况你这么优秀,工作、家庭,哪一片天空少了你支撑能行?可是,渐渐地,我预感桃源茶合成了你的精神囚室,为此,我痛苦不已,更暗自神伤,搜肠刮肚也掏不出’一个两全锦囊,这真是‘此情无计可消除’。忽然记起你此前讲给我的两句诗:‘亦是今生未曾有,满襟清泪渡黄河。’可你也该知道这诗人的情人是谁吧?是灵箫。她怕龚自珍耽于儿女情长,甚至用黄河来激励须眉,也有名旬传世,你该读过的:‘为恐刘郎英气尽,卷帘梳妆望黄河。’我虽满腔柔肠,却也一身侠骨。茶舍,不,囚室,我无力砸烂,可里面的‘囚具’我自信有能力移动。人一走,楼就空。我想放你出去,更想仰望天空那只苍鹰依然在翱翔。懂吗?亲爱的,别怨我,再见时,命运已谴我做了她瘫痪丈夫的特级护理。”
  一信读罢,眼前已迷离模糊,不知如何掩饰才好,上茶的姑娘刚一走进又悄然转身,只把一叠纸巾放在桌前。
  “月明啊,你这握惯了诗笔的纤手,怎么挥得起刀,活生生把个赵彩云给逼上末路?”我沉重着心情质问邱月明,却发现他更是一脸木然,两眼惘然。
  我整理了好一阵心绪才平静一些。想从剩下不多的信件中读出究竟来。还好,邱月明发声了:“彩云你好。许久未见,想念你有多苦!我有一个长梦,很清晰的,想讲给你听。住常相见,不是你悲伤难抑的凄苦场景,便是我们相互寻找,忽然遥见却又没进人海的心焦和懊恼。可昨晚就不一样,你好开心的。似乎从教室还是校门出来,你问我大海到底是啥样子,我说大海嘛——干脆我带你去看吧。你很是高兴,跟着我就往外走去。怎么一下子就走进冰天雪地的世界?四顾之下除了皑皑就是茫茫。无边无际的银白似乎将天地乾坤盛妆成童话幻境。连一房一树的影子也无,纯然成了一对开心人的私人空间。举目远眺,前路一片洁白平坦,真正走去却凹凸坎坷而且步履维艰。我边走边寻思是不是走错了地方?你却满心欢喜,有说有笑,甚至忽前忽后抛着雪球戏闹取乐。隐约看见远处有似车如牛又似象的庞然之物在牵人视线,好一阵靠近了,方知是‘野渡无人舟自横’,而且严严实实封冻在那儿,上面还覆着厚厚的积雪。这时才觉悟我们就跋涉在封冻了的大海上。可是这么一直往东,至Ⅱ底要去哪里?似乎并没有考虑这个问题,然而突然就走进一片缓坡冰川地带,脚下一时滑得不能挪移,更糟的是前面怎么又横起一道长堤,是海波的速冻,是在望的彼岸?全然不能看清,但能感觉到它横亘无有穷尽,而高最多齐胸,任我们如何努力也无法靠近。这时候我有些慌,你也喊累,说着就要坐下去。我忙将你揽住,顺势就坐在冰雪上搂你在怀,是那么的紧,你居然能香甜睡去。已经感觉到你脸颊的热汗,可你一动,我却梦醒。醒来方知是自己的泪水顺着眼角的小溪漫流不止。镇静下来后我就在想,这不会是上苍在暗示我们,什么叫‘苦海无涯尽管渡,世相残酷人有情’吧!”
  赵彩云:“月明你好。我好不欣慰,你这么快就能自拔而出。这梦好温馨。人都说梦是奇妙的神示,解梦即是解惑。生活陷入困顿时,梦境可以引领灵魂找到出口。这该不会是痴心犹在,情思难泯吧。难得你,能如此在心,也弥足珍贵了。说真的,这梦境一进去谁想出来,感动、激动之下就是窒息且近乎再次崩溃。你这绸缪难谴的梦境,将两颗心套牢成一个无解情意结,纠结得我心中不肯愈合的伤口又是一片殷红,我尽管苦吟,却也值了。虽是梦境,分明直托心声……但我们无法不承认,醒来还是一场梦,你说呢,月明?……还是那句话,若真有宿命,相约来世吧!真喜欢你反问我‘苦海无边尽管渡,世相残酷人有情’的诗句。有幸的是,你那梦的苦海中不是预留着一叶扁舟吗?‘潮落江平未有风,扁舟共济与君同’。今生,我们就深藏心底,梦里共渡……”
  邱月明:“‘相约来世’——彩云说得真好,和我此前说的‘用百年千年来苦修’是异曲同工的一话两说。现在更让人报定了信念。在梦的家园聚首,虽苦犹甜。勿迟疑,这就荡起双桨,苦海无边尽管渡,彼岸相约竞有时。彩云,‘系我一生心,负你千行泪’,从此我带你入梦,只羡长夜,不盼永昼,直至苍天开眼!”
  厚而绵长的情书读到这里,也读到了最后,我不禁长长地呼吸了一口。‘
  这一刻,我似隐约听到元好问从弯弓射大雕的元朝向九百年后的今天发问:“问世间情为何物,直教生死相许?”天地间这一声漩涡般的回响,不知赵彩云如何作答,她不在场。邱月明呢?似乎已神游天外,在烟雾缭绕中竟给模糊了过去。而我,却想起美国作家格伦农·道尔·梅尔顿的一句话来:“生命中总有那么一段时光充满不安,除了勇敢面对,我们别我选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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