B-15实验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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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个坐在停车场外面的年轻人,杰瑞一看就觉得不正常。这里可是盛夏的亚利桑那州沙漠,没人会坐在太阳底下,更不会坐在这丑陋的停车场外面,屁股贴着滚烫的水泥地;目光所及之处,连棵草都没有。
  年轻人名叫阿尔文·泰勒,是在实验室值白班的技术人员。杰瑞并不常和他见面,但他确实是他手下的员工没错。可现在是工作时间,不是在外头偷闲的时候。
  “阿尔文。”杰瑞把车停下,一边摇下车窗,“你这是在搞什——”
  但是阿尔文已经快步向他走来。
  “艾莫里博士。”他喊道。所有的员工都称呼杰瑞为“博士。”他要求大家这么喊,而不是像《米老鼠俱乐部》或者空乘人员那样乔啊约翰啊简啊什么的直呼其名。他们所做的这份工作,可不允许他们这么随便。
  阿尔文弯下身子,在炎炎烈日下眯着眼睛往车窗里瞧。他穿得很正式,但也很廉价:卡其裤配衬衫。
  这小子八成在外面已经坐了好几个小时。他的衬衫已经被汗湿,一副被太阳晒懵了的样子。
  “总算把你等来了,艾莫里博士。”
  “你在这儿待了多久,阿尔文?“
  “这件事情真的很重要。”这个年轻人的眼珠往眼角一滑,好像發了高烧。杰瑞担心他随时都要晕过去。“我必须告诉你……”
  可是阿尔文没有继续说下去。他只是张着嘴巴,舌头似动非动。
  杰瑞把一只手放在变速档上,委婉地告诉对方他还有工作要忙,可不能在这耗着。“我要去办公室了。我没记错的话,这个点你也应该在办公室上班。你不是六点才下班吗?”
  可阿尔文并没有在听。他的眼神很奇怪,有点呆滞,又有点疯癫,好像他的体内断了一根电路。“是……是B–15实验室。”
  杰瑞顿时紧张起来。B–15实验室是他们的实验室之一,里面有很多昂贵的设备。
  更别说里面的实验对象了。
  实验对象。是的,这就是他们的叫法:实验对象。这个词总是让杰瑞浑身不舒服。
  “阿尔文,要是有人在实验室里胡搞瞎搞——”
  阿尔文表情痛苦,像是一个快要哭出来的孩子。
  “是不是安南德?”杰瑞语气严厉,“他又去乱碰环境控制了?我和他说了多少遍——”
  阿尔文后退几步。他的双手握起,但并没有握紧成拳。也许他的眼睛里已经满是泪水,但从这个距离,杰瑞也不太肯定。
  “拜托,艾莫里博士,你一定要去看看。”
  “阿尔文,我希望你明白你现在的表现有多么不专业。阿尔文!你是不是崩溃了?”
  但是这个年轻的员工已经离汽车越来越远,他摇着头,在停车场入口旁边的碎石地上踉踉跄跄地后退。然后他抬起头,望向远方,龇着嘴看着西南方的烈日。
  好像得了妄想型精神分裂症一样,杰瑞心想。好像什么都怕,又什么都不怕。好像恐惧这个世界。
  杰瑞回头望去。他身后什么都没有,只有蜿蜒伸向城镇的公路、乱石、灌木,以及位于沙漠边缘的凤凰城。
  当他再转过头时,阿尔文已经不见了,消失在了停车场里,或是在刺目的阳光之中。
  这让杰瑞感到不安。他顺着停车场的车道一圈一圈往上开,最后在顶层大楼入口处停下。
  说真的,这让他非常不安。
  他穿过太阳能板亭,站在围栏前咬起了指关节。在他的下方,是排列成阿拉伯风格图案的住宅区,无尾街弯弯曲曲,道路两旁都是小型别墅。公路从住宅区伸出,一直伸进沙漠。公路的终点,就是位于这片太阳能农场中间的小山。小山的山顶有一圈闪闪发光的玻璃建筑。
  这里是巴克斯特-克莱德医学中心,它是在大金主的资助下运营的,而医学中心的研究,自然也是为这些金主服务。诸如晚年治疗法,各种抗衰老“神药”,人造器官,以及对一些罕见癌症的研究。
  这是一座标榜生态友好的医学中心。医学中心的大部分都位于地下,以便获得更好的温度调节。那些高风险的研究机构也都位于地下,这些研究团队依赖着金主的巨资援助,从事着真正意义上的“地下研究”。
  有钱人的共同点就是长寿。人活得越久,稀奇古怪的病就越多。另外,这些金主往往会有一些特别的嗜好。
  巴克斯特-克莱德医学中心的任务,就是满足他们这两块的需求。
  在杰瑞所在的楼层,有一间实验室专门负责研究戈罕氏症的治愈方法。这种病还有一个更加令人毛骨悚然的名字叫“骨溶解症”。这种病在全世界仅有几百例已知病例,医学界对它知之甚少。但是,自从一位对冲基金经理的儿子得了这种怪病之后,对它的研究就开始突飞猛进了。
  另外一支团队负责做血液再生,为年轻的金主克隆细胞。还有一些团队在对DNA进行各种古怪的研究,那是杰瑞也无法理解的内容。另外还有冷沉淀研究小组,他们特别受媒体的关注。
  来这里的有钱人很少能看到他们具体的工作。他们会来这里追加投资,做活组织检查,接受各种听名字就很高端大气的治疗。接待人员会带他们去上面的楼层,那里有落地窗和漂亮的假山花园。他们看不到地下研究所的情况,看不到位于地下三层的研究人员,看不到写着反式、端粒研究,摩根斯坦长寿研究所的大门。这里都是光秃秃的墙壁和办公室。每个房间都用数字标记。A–7办公室。K–1小厨房。
  B–15实验室。
  杰瑞转身向大楼走去。研究所当年挖他的时候,向他开出了非常优渥的待遇。诱人的福利,两倍于他大学薪资的薪水,以及各种只有巴克斯特-克莱德医学中心才能提供的好处。
  但真正吸引他走出大学校园、来到这座沙漠地堡的并不是金钱。杰瑞是为了逃避才来到这里。逃避学术,逃避繁重的课程,逃避校园政治,逃避教职工的勾心斗角。为了能够独自安心做研究,为了能够远离人类,远离他们的是非,他们的贪婪,他逃到了荒野之中。他来到这里,只是为了求个耳根清净。
  杰瑞一边穿过停车场,一边留心寻找阿尔文的身影。杰瑞见不得人们做出奇怪的举动,这让他觉得心烦。他受不了人们过度的情绪表达,调情、说笑、八卦、争吵。   还有恐慌。
  说白了,杰瑞就是见不得人。这也是为什么他喜欢上夜班的原因。他总是在晚饭时间出现。他只在晚上和清晨和助手见面,给他们下达指示,希望他们能完成工作。
  不接受顶嘴,就这样。简单轻松。
  为什么大家就不能做好自己的本职工作?
  为什么就不能做到干净利落?
  电梯载着杰瑞下了五层楼。
  位于地下三层的是法洛斯研究所,也就是杰瑞的东家。
  他端着咖啡走进行政办公室,打开内网,检查日志。没有异常。杰瑞调出监控录像,仔细查看每一个房间,尤其留心实验室的情况。没有异常。他操控B–15实验室的监控摄像头扫视整个房间,摄像头在固定架上旋转,发出嗞嗞的响声。虽然他没法查看每个柜子里面的情况。但他已经看够了。
  没有异常。
  杰瑞启动一个监控AI,这个小程序能够扫描监控录像,从中发现异常。他用AI对监控录像进行扫描。
  没有异常。
  杰瑞亲自检查起了监控录像——整整十七个小时的录像——寻找任何一丝不寻常的地方。可问题在于,他们并没有使用B-15实验室。因为他们的研究性质,他们故意把这个实验室空出来。
  杰瑞依旧一无所获,他找不出任何异常。没有人出入实验室,机器没有故障,离心机也没有烧坏,甚至连灯都没有开。整个监控录像都是模糊的夜视模式。
  毫无意义,荒唐可笑。有什么好看的?
  实验室里也没有闹鬼,这点他非常肯定。
  杰瑞开始查看当天的报告。他检查了打卡记录,身份识别记录,电脑登录记录,门禁记录,正门记录,停车场扫描记录,设备使用记录。没有人进入过B–15实验室,没有人使用过里面的设备,没有人碰过架子上的东西。所有的物品都有电子标签,而且所有的物品都摆在原位。
  这个实验室就是个密室。一片死寂。
  死寂。
  这不禁让杰瑞思考起来。
  他再次启动监控摄像头。
  然后检查冷藏室。
  如果说这个研究所里有什么东西能够把人逼疯——特别是像阿尔文这种敏感的人——那就非冷藏室莫属了。杰瑞自己在冷藏室里都会浑身鸡皮疙瘩。但那绝不是因为冷。
  很久以前,在杰瑞刚开始做这项研究的时候,冷藏室还不叫冷藏室,而是叫停尸房。
  但大家不喜欢这个名字,它太生动,太形象,太……有画面感。最后他们换了另一个名字,一个既能描述实际功能,又不会让人产生死亡联想的名字——“冷藏室”。这样就行了。
  于是杰瑞检查起了冷藏室的日志。
  冷藏室没有异常。
  阿尔文到底哪根筋不对?
  杰瑞往椅背上一靠,咬起了指关节。他已经查看了所有可能发生的情况,能做的他都已经做了。
  他唯一没有做的,是直接站起身来,穿过走廊,走进B–15实验室。
  鬼才进去。杰瑞摇摇头。他已经在这件破事上浪费了太多时间。阿尔文只是一时崩溃,仅此而已。年轻的员工管这个叫“总有那么几天”。所有人都是如此,“总有那么几天”被没来由的情绪所控制。杰瑞都快被逼疯了。
  杰瑞突然想起来了。他开始查看阿尔文一整天的行踪,但并没有发现什么反常迹象。这是很普通的一天:八点钟进来,准时准点。一点钟去吃午餐,准时准点。两点钟回来,准时准点。除了在停车场晃荡之外,这个年轻人一整天都老老实实待在自己的工作岗位上。
  杰瑞又看了一遍这些数字。八点整,一点整,两点整。分秒不差。这些时间……会不会……太精准了?
  停下。没有必要胡思乱想。杰瑞笑了起来(虽然他一向不苟言笑),他太神经质了。他关上屏幕。太荒唐了。阿尔文的精神错乱把他也感染了。八点整。两点整。这有什么不正常的?本来就该如此。准点准时,遵守规定。日常美好的一天。
  杰瑞已经看完了所有的记录,查完了所有的日志。他还有工作要做。
  他关掉程序。
  在研究所里,白天的工作已经接近尾声。B–11实验室里的设备发出低声的嗡鸣,S&D机器正在执行扫描。这个声音让杰瑞倍感舒心。这个声音会夜以继日持续好几个月,只有偶尔给设备降温时才会停下。它就像一台运作的冰箱,那嗡嗡的声音有种安抚人心的魔力。
  首席生物学家金姆·奈勒正弯腰操作一个光学解剖器,用激光切割组织样本。金姆和阿尔文是完全相反的两类人,她从来不会大惊小怪,在样本收集工作上做事干练,全神贯注。虽然有点邋遢,不注重仪表,但是她的工作确实无可挑剔。杰瑞本想和她打声招呼,但是想想还是算了。打完招呼总得尴尬地聊几句,他们两个都不喜欢这样的场合。还是直接开始工作吧。
  杰瑞的办公室简直就是一个纸片筑成的巢穴。墙壁上贴满了打印出来的文件资料,歪歪扭扭、层层叠叠,上面写满了方程。各种数据被笔划掉又被重新计算的数字覆盖,看上去一团乱麻。而最近的杰瑞已经放弃了算术,取而代之的是各种字迹潦草、意义晦涩不明的猜測。
  减少突触更新优化?
  尝试节点激增选择零批处理……
  实行强制模拟!所有的休眠神经回路!
  而最近的笔记则更像是绝望的呐喊。
  模型够了!
  启动问题?
  又失败了!
  好像所有的头脑风暴都被他用笔写下来了。
  杰瑞翻看着杂乱的资料。所有的重要工作都在电脑上完成,但是当杰瑞心烦意乱的时候,他就喜欢把资料打印出来,在上面乱涂乱写。就算这么做没什么意义,但至少能让他获得亲手把失败方案揉成一团的快感。
  他已经不知道揉过多少资料了。
  杰瑞颓然坐下,查看这一周的报告。
  实验对象阿尼瑟夫在VALIT环境下的测试出现严重衰退。
  实验对象山本的测试在27秒后遭遇灾难性失败。   实验对象博洛尼在最新的Veritude模拟测试中成功维持了将近七分钟,减速因子趋近于零,微柱动态表现活跃,与化学灌注模型的互动也符合有机实验对象的观测记录。
  太好了!
  但是到了第四百秒,就连这个最后的模型也遭遇了灾难性解体,分裂成了支离破碎的回路,像坏掉的圣诞彩灯发出闪烁,像是暗夜中的星星发出微光。
  一次又一次。程序崩溃,实验失败。
  杰瑞咒骂一声,咬起了指关节。
  每次实验的数据都不一样,但是基本的问题始终不变。
  他们在办公室里给这个状况起了各种名字:痉挛问题,机械鼠,抖动。
  一号实验对象机械鼠了!
  七号实验对象抖动了。
  但杰瑞明人不说暗话。
  他直接管它叫脑死亡。
  “杰瑞?”喊他的是金姆,只见她歪戴着眼镜,探身进入办公室。奇怪,杰瑞明明记得自己关好了门。但是金姆就站在他满屋子的文件资料之中,“我要下班了。对博格斯特兰德的补充扫描已经快结束了。等我们完成了扩散效应,我就立刻输入信号模拟器当中。估计到了周五,我们就能进行完整的容量分析。”
  杰瑞德咬着指关节说道:“谢了,金姆。”
  五秒钟过去了,杰瑞意识到金姆依然站在原地没走,她的手指蜷曲,银灰色的头发下目光涣散,“你一个人在这里没问题吗?”金姆的语气充满担忧,“克里斯晚上不在。玛乔丽刚走了。我把阿尔文也送回去了。”
  杰瑞的目光越过显示器。“阿尔文究竟出什么事了?我在停车场外面看到他。他好像……很痛苦。”
  金姆的五官拧在了一起,她嘴唇微张,眉头紧蹙。这不是担心,杰瑞心想,是疑惑。金姆·奈勒很少表现出这种情绪,但是她现在就是这副模样:完全不知所措,好像脑子里突然冒出什么令人不安的想法
  “说起来,”金姆支支吾吾地说,“你真的……你真的该去B–15实验室看看。”
  此刻她的眼睛就像阿尔文一样,像是在做梦,又像是在发烧。
  杰瑞眯起眼睛:“为什么呢,金姆?”
  金姆咬住嘴唇:“我只是觉得你应该去看看,就这样。我真的觉得你应该去看看。”
  杰瑞缓缓起身,绕过办公桌,走到金姆面前。他打量着金姆,然后说:“阿尔文也是这么和我说的。叫我去看看B–15实验室。”金姆没有回答,只是瞪大了眼睛。杰瑞继续说:“我把安保资料都检查了一遍,还亲自查看了所有的监控录像。可我没发现任何问题。”
  “B–15实验室,”金姆又说了一遍,很明显,事情不对劲。她的声音变得空洞,灵异,古怪,好像被什么东西上了身。“你应该去看看实验室里的东西,杰瑞。有东西……”她的声音越来越模糊不清,杰瑞不知道她到底想说什么。
  杰瑞把指关节塞进牙齿之间:“听着,我不喜欢被人恶搞。我还有五百次失敗的测试需要解释,七位捐赠人在追问我们的试验进度。我们现在已经火烧眉毛了。如果这是什么游戏,或者是恶作剧,或者是——”他突然想起来,“如果这是在搞什么惊喜派对,金姆,我发誓,我真的——”
  可是杰瑞肯定是眨了眼睛,或者一时分心,或者头脑陷入了空白。因为金姆·奈勒已经不见了。
  每天晚上,杰瑞都独自一人在研究所与机器为伴。
  曾经,杰瑞特别喜欢这种催眠的环境。寂静的地下办公室,配上更加寂静的西南大沙漠。走廊的日光灯投下梦幻般的光芒。机器设备在空无一人的房间里低声嗡鸣。无人打扰,无事分心。
  杰瑞喜欢走在这些干净而漆黑的走廊里,除了电脑之外无人为伴,这让他倍感安心。这能给他思考的时间。
  但是现在,他满脑子只有失败。
  十五年的时间。二十七个实验对象。无数次满怀希望的测试。
  起初,他们是如此踌躇满志。关键技术已经非常成熟了,早期的测试也非常乐观。项目的核心概念也很有说服力,简直可以说是无可挑剔。
  金主们当然也是这么认为,随后便是源源不断涌入的资金。
  可现在呢?那些怒气冲冲的亿万富翁每周都要召见杰瑞一次,要求他解释他们的钱都花到哪里去了。还有那些记者,那些该死的记者。流行科学杂志在早期的报道中把他们的研究吹得神乎其神,他们一向都是这个路数。而现在,新一代的小报记者们每周都来四处嗅探,绞尽脑汁想要挖出一些黑料,嘲笑杰瑞的失败。
  就连州府的官员们也对他们纠缠不休。州长办公室的助理打电话过来,提醒杰瑞他参加过多少晚宴,获得过多少荣誉,拿到过多少好处;提醒杰瑞他是个科技名人,代表的是整个州。他们打着官腔告诉杰瑞,他们希望他能帮助亚利桑那州吸引更多的投资。
  但是真正让杰瑞在深夜像游魂般在研究所彷徨徘徊的,不是这些人,也不是实验失败带来的羞辱,而是这个问题本身——这个让他的整个事业陷入停滞的无解难题。
  该死,这个程序应该没问题,应该是可行的。杰瑞对物理、科学、生物、人性的丰富认识,都让他坚定地相信他的设想和方法都没有任何问题。
  那他们为什么还在苦苦挣扎?他们为什么还在一遍又一遍闷头乱撞,重复着同一个注定要失败的测试?
  杰瑞停下脚步,他突然发现自己已经走到了B–15实验室的门口。实验室的金属门漆成绿色,门上没有窗户也没有任何装饰。墙上有一个LCD屏幕显示实验室的日程安排。杰瑞看不出有什么不寻常的地方。没有任何问题。
  杰瑞踏着沉重的脚步走开。他重新回到行政办公室,像一条嗅到异味的老狗,再一次翻看起了那些日志。他把整个研究所又巡了一遍,检查那些死寂的房间。没准是什么员工在和他搞恶作剧。
  可是这里一个人都没有。
  和往常一样,杰瑞孤身一人。
  B-15实验室光秃秃的金属门再次把他召唤回去。它用谜样的沉默挑衅和嘲笑着杰瑞。它仿佛就代表着整个宇宙,代表着钢铁一般的物理与生理法则,蔑视着杰瑞的智慧和梦想。   或者应该说,它就像他心中筑起的一道屏障。一个笨重而讨厌的障碍,牢不可破,不可捉摸。这是他的无知的具象化。
  他一手摁在了身份识别仪上,另一只手狠狠扳下门把手,仿佛是在霸凌者的嘲笑和怂恿之下,杰瑞·艾莫里恨恨地咬紧牙关,推门而入。
  然后他又坐在了自己的车里。车子在车道上缓缓前进,炎炎烈日晃得他睁不开眼睛。
  那个年轻人坐在停车场外面,杰瑞一看就觉得不正常。这里可是亚利桑那州的沙漠,时值盛夏,没人会坐在……
  一道尖锐的刹车声划破了沙漠的空气。杰瑞猛地停下车,大喊起来,因为惯性,他的下巴差点撞在了方向盘上。那年轻人——阿尔文·泰勒——慢慢从路边站起身来,担心地往车里瞧。杰瑞靠在椅背上,用力深呼吸。一阵恐惧紧紧攫住了他的肺。
  一模一样。跟之前一模一样。
  他经历过同样的场景。
  阿尔文走上前来,他在烈日下眯着眼睛,敲了敲副驾驶座的车窗。杰瑞呆呆地坐着,没有反应。然后他猛地回过神来,将窗户摇下。
  “喂,艾莫里博士,你没事吧?”
  “我好像……”杰瑞屏住呼吸,等待收紧的胸口放松下来,“我好像经历了世界上最可怕的闪回。”
  “哦。”阿尔文似乎不知道该怎么接话。他的目光投向沙漠,眯着眼睛看着下方的城郊。“我想告诉你——”
  “B–15实验室。”杰瑞抬头看着阿尔文的脸,“我猜猜,你是不是要我去B–15实验室看看?”
  阿尔文的脸一阵抽动,他抿紧嘴唇,在无情的烈日下皱起眉头。他不自然地伸手拍拍颈背,“呃,没错。花不了你多少时间。但是我真的觉得你应该进去看看。”
  “然后呢,阿尔文?实验室里有什么?”
  阿尔文的脸上又是一阵抽动,迷惑中伴随着冲动,仿佛他是一台机器,预定程序要求他同时遵从两道相互矛盾的强制指令。“B-15实验室……”他的声音越来越小。
  杰瑞摇摇头,开车往前走,留下阿尔文在路边眨巴着眼睛。过了一会儿,当杰瑞往后视镜中查看时,阿尔文已经消失了。
  杰瑞只感到心中有一股强烈的恐惧感袭来,他沿着车道开到停车场最上层,把车锁上,然后向围栏跑去。
  沙漠。太阳能农场。城镇。
  这一切都在下方铺展开来,成排的黑色太阳能板井然有序,阿拉伯风格街道蜿蜒扭曲,一模一样的房子沿街林立。
  一切都是如此平常,有序——但是却很古怪。
  是的,没错。在这片景象中,成排的住宅,太阳能农场,还有沙漠本身——有种说不出来的古怪。
  杰瑞咬着指关节,感觉着汗珠从他的眉毛间渗出。
  在地下研究所,金姆·奈勒坐在光学解剖器旁,忙着处理一堆玻片。她把组织样本的超薄切片放进一个巨大的红盒子里,一道斜射出来的激光把它们挨个送入一台离心机。杰瑞在门口驻足,听着旁边的S&D机器转动时发出的低沉的声音。一切都是如此普通,寻常。又是一个单调的实验室午后。
  杰瑞在门口站了半天,金姆突然转身推了推眼镜:“喂,杰瑞?有什么事吗?”
  杰瑞退到门外,踏着德比鞋准备离开。
  “那个,”金姆说,“既然你来了,我想和你说一句,B–15实验室——”
  “B–15实验室。”杰瑞大声重复一遍,他能听出自己语气里的恐慌。他转身沿着走廊跑起来。
  杰瑞在B–15实验室的门口刹住脚步。嵌在墙壁里的LCD屏幕上一片模糊——恐惧扭曲了杰瑞的视线。杰瑞的脑子现在乱作一团,他足足盯了屏幕三秒钟,才总算看清楚屏幕上的内容。但即便不看,他也知道屏幕上有什么:一切正常。没有异样,一切如旧,像棋盘一般井井有条。
  杰瑞把手掌摁在身份识别仪上,识别仪发出“哔”的一声。
  杰瑞握住门把手,把它按下去。
  門闩噼啪一声打开,杰瑞定住了。
  慢着。不。还不行。
  深呼吸,很好。再来一次。屏住呼吸。
  现在。往后退。
  停下。镇定下来。冷静思考。
  杰瑞转过身去,用颤抖的双手把衬衫抚平。他回到走廊上。
  在走廊的尽头,金姆从B–11实验室中探出身来:“杰瑞?你到底是——”
  “B–15实验室,”杰瑞把她的话打断,“金姆——你到底想告诉我什么?”
  金姆眯起一只眼睛,歪着脑袋表示困惑,眼镜依然歪架在鼻梁上。突然间,她又变得防备和疑惑起来。“呃,我觉得——你去看看就知道了。”
  “看看什么?看看什么,金姆?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这位首席生物学家的眼睛眨得飞快。她的注意力渐渐涣散,最终被光学扫描仪吸引过去,那里还有一堆未完成的工作等着她。“那个,我得回去做化学测定了。我想等我完成对博格斯特兰德的输入,估计到了周五,我们就能进行完整的容量分析——”
  杰瑞一把抓住她的手腕:“B–15实验室,金姆。B–15实验室到底怎么了?”
  金姆瞪大了眼睛,她的眼神变换着警惕,恐惧,怀疑,最后,她的目光落在钳住她的手腕的杰瑞的手上,眼神变成了生气。“杰瑞。”她的语气非常严肃。
  杰瑞松开手,他努力让自己镇定下来。他大口呼吸,直到胸口发胀。他的心脏像活塞一样怦怦直跳。他的脑袋嗡嗡作响,除了困惑不解什么都没有。不管怎么努力呼吸,他都觉得缺氧,这让他无法冷静思考。“抱歉。”他喃喃说道,“我只是——你知道我这个人。我喜欢所有的事情都明明白白。我不喜欢……拐弯抹角。”
  “我知道你是什么样的人,杰瑞。“
  “我实在很讨厌——”他终于还是放弃了,“算了,所以你希望我去B–15实验室看看?”
  “我强烈建议你这么做。”
  杰瑞投降了。他让金姆回去工作。他沿着走廊踱步,大口喘着气。深呼吸,他告诉自己,屏住气。   闪回。他和阿尔文不也是这么说的吗?这不过是一次特别强烈的记忆错乱,没什么大不了的。
  不。杰瑞很清楚事情没这么简单。
  他在自己的办公室外面停下。他已经在这项研究上耗了太多年,就这么一个挑战,一个难题。每天,他都在下午五点来到研究所。和员工打招呼,检查日志,运行测试,对当天的结果进行评测。然后面对失败陷入沉思。
  设备的嗡嗡声,手术刀的嗞嗞声,还有近乎在潜意识中才能听到的CPU风扇的转动声。
  一切循环往复,犹如处理器时钟嘀嗒转动,虽然难以察觉,却无法阻挡它的前进。从周一到周日。员工的排班不同,但内容却永远不变。长达数小时的思考、踱步、喃喃自语。同样的工作,注定要失败的工作,日复一日,无休无止。
  杰瑞会不会是忙晕了?投入这样的研究当中,时间就会变得很奇怪,让人分不清周一或是周三,周六或是周日。每一天都如同一年般漫长,然而讽刺的是,整整十年的时间也可以在一无所获中流逝。因为他们肩负起了这个伟大的任务——
  把整个宇宙揉成一个球。
  把它滚向那重大的问题
  并且说:我是拉撒路,从死境而来,我要告诉大家,把一切都告诉大家……
  杰瑞走进他的办公室。满屋子的笔记在他周围闪耀,红色签字笔醒目地标记着每一次的失败。
  为神经元阵列增加2TB?
  遗传表达状态:更多数据?更少数据?
  降噪——依然很重要!
  还有纳米体积的计算、数据压缩、处理期间传输速度……
  电脑——杰瑞敲下一个按键。所有的日志都在这里。杰瑞日复一日研究着这些日志,直到他的目光变得呆滞,睫狀肌无法聚焦,面对着熟悉的数据,他的大脑已经接近麻木。
  五百秒内出现全模型故障。
  二十七秒时出现不可逆衰退。
  二十秒时开始出现严重分解。
  他做出过多少次同样的预测,提出又拒绝了多少次同样的解决方案?他们提升了处理功率。采取了全新扫描手段。可是所有的努力都是徒劳,也许目前的技术还不够成熟。
  最后,他总是走到那扇紧闭的门前。
  杰瑞从电脑旁走开,站在走廊里。绞尽脑汁这么多年,最终却一无所获。绞尽脑汁,多么形象却又俗气的一个词。杰瑞感到心力交瘁,无法呼吸。周围人总是说他工作太卖力了。
  带着绝望,杰瑞沿着走廊一路走,来到了那扇带着LCD屏幕和绿色门牌的门前。B–15实验室。杰瑞把手掌按在身份识别仪上,打开门。走进去——
  然后他又回到了他的车里,向停车场缓缓驶去,他的眼睛已经条件反射性地望向了那个坐在路边等待的年轻人——
  “艾莫里博士?”
  不,不,不!
  “艾莫里博士,怎么了?”
  2
  杰瑞把那些资料推到一边,揉揉眼睛,然后抱住自己抽搐的脑袋。
  他伸出一只早已没有知觉的手,敲下键盘。测试结果第一千次出现在了电脑屏幕上。
  集中精神。杰瑞告诉自己。他一定要把这个问题想明白。
  杰瑞坐在自己的办公室里,沉浸在这宁静午夜的倦怠之中。又经历了五次时间循环后,他最终接受了这个现实:每次他穿过B–15实验室的门,时间就会重启,夜晚再度开始。这已经得到了反复的验证,当然,是从他有限且主观的视角所证实的事实。
  确认了这个事实,杰瑞回到自己的办公室,在成堆的笔迹和记录中间坐下。他锁上了办公室的门,给自己打造一个安全的私人思考空间。
  杰瑞是一名科学家。他的强项,他的缺点,还有他的特色,就是一生都热衷逻辑思考。即便是在恐慌的情况下——还有什么比当前的情况更令人恐慌?——杰瑞依然能够发挥自己的优势。他会暂停下来,理性思考。他会理出其中的头绪。至少,他会做出一个假设。
  所以,当阿尔文找他说话的时候,他直接无视了他。他无视了所有劝他去实验室的人,径直来到了自己的办公室,打开电脑,强迫自己集中精神,投入工作。
  他或许——只是或许——已经找到了答案。
  杰瑞用他疲惫的双眼努力盯着测试结果。他也不知道自己是第几百万次检查这些数据。他打开成像仪,像往常一样以不同的速度、不同的分辨率查看测试记录,从不同的角度检查测试结果。在成像仪的数据可视化简图下,观测结果像抽象艺术一样显示出来,就像不断分岔、变色的闪电。
  就像水面的泛光,杰瑞心想,就像一道道反射光芒。熠熠闪光的花纹,旋转,扭曲。
  旋转。
  循环。
  杰瑞往椅背上一靠,他感到头晕目眩。
  这不可能是真的。
  但万一是呢?
  他把椅子往后一推,在成堆的资料中翻找起来。杰瑞惊恐的大脑中闪过各种画面:住宅区的排布。红色记号笔写下的笔记。电子花纹图案。
  他感到胸口一紧。
  亨利·庞加莱①是怎么说的?在那个家喻户晓的故事中,这位著名的数学家正在研究一道数学难题,但他的苦苦思索没有获得任何结果。然后有一天,他决定工作放在一边,出门走走。他一脚踏上公交车,然后在毫无准备的情况下,一个伟大的发现出现在了他的脑海。
  好像那个答案一直在那里。等待着,埋藏着,宛如一堆隐秘的宝藏,深埋在庞加莱的内心深处。
  杰瑞推开办公室的门,沿着走廊踉跄前行,他看到一切都是如此的安静,模糊,无声,虚幻。机器设备发出轻柔的嗡嗡声——这是他能够听见的仅有的声音。
  如果杰瑞的猜测是正确的,那他就没有多少时间了。再来几次循环,几轮往复,宇宙的时钟再嘀嗒几声,一切就结束了。
  杰瑞检查了各个房间。一片寂静。其他的员工都下班回家了。
  但杰瑞很清楚怎样才能把他们召唤回来。
  他推开B–15实验室的门。   “今天晚上把各位召集过来,是为了讨论一个假设。”
  下面的会议桌上抬起来四张脸。坐在右边的是阿尔文和金姆,坐在左边的是克里斯·利斯特和玛乔丽·郑,这两位都是电脑科学家,负责硬件设置和软件建模。杰瑞说完,等候他们的反应。
  但他们没有任何反应。整个会议室一片死寂。正如杰瑞所料。
  “我想要和你们一起讨论一下这个假设,”杰瑞说,“现在,大家畅所欲言,不要有任何保留。如果我猜得没错,我们当前面临的各种难题可能已经有了答案。各位有什么问题嗎?”
  阿尔文举起一只手。
  “我有个问题,艾莫里博士。呃——你是怎么了?“
  杰瑞吃了一惊:“什么?”
  那个年轻人把手放下:“你肯定是订婚了还是怎么样吧,对吧?难道是养狗了?总觉得不对劲。”
  杰瑞犹豫起来。在这最后一次循环中,来到停车场后,他就一直抓着阿尔文的手,把他一路拉进研究所。然后杰瑞又把金姆拉过来。然后又去把克里斯和玛乔丽也拉过来,他们是办公室仅剩的同事。把所有人都召集起来之后,杰瑞确保他们不脱离自己的视线。今晚,没人可以从他的视线中消失。
  这回绝对不行。
  他现在最需要的就是他们。
  杰瑞深吸一口气。“我不太明白你的意思,阿尔文。”
  那个年轻人环视会议桌,然后歪嘴一笑,这让他显得更加年轻:“因为,我们从来——不搞这套。我们从来不会开会。”
  “说的没错,”金姆点点头,克里斯和玛乔丽也跟着点头,“这可能是我们有史以来第一次开员工会议,”金姆说,“这六年来我们就连小会都从来没有开过。”
  “你从来不和我们说话,”克里斯插嘴说,“你从来不听我们的意见。”
  “你只负责给我们下达指示。”玛乔丽说。
  “然后就回你自己的办公室去了。”
  “研究你的资料,你的笔记。”
  现在已经分不清到底是谁在说话了。所有人你一言我一语,补完彼此的句子。
  “你一次又一次重复同样的测试。”
  “我们要是敢做些不一样的尝试,你就会发火。”
  “然后一个人闷在这里。”
  “一整晚。”
  “走来走去。”
  “自言自语。”
  “我们从来没有社交活动。”
  “好了,好了,”杰瑞咽了口口水,“我知道这些年是什么情况。容我解释——”他犹豫片刻,不知道这东西是否真的有必要解释,“容我解释,我们现在处境堪忧。”
  “因为这些测试都失败了?”阿尔文说。
  “我的意思是因为我们还——因为到目前为止,”杰瑞更正自己,“我们还不知道这些测试为什么失败。我们没有可信的理论。没有可靠的假设。”
  “我们也许能想出来啊,”克里斯说,“如果你和我们谈一谈的话,哪怕随口那么一提。我们都可以和你讨论这个程序。没准能发现一些别的方法值得一试。”
  “我们现在就在讨论,”杰瑞说,他屏住气,“听着。你们都想和我说些什么,但是我……我一直都没空理会。但是我希望我们都——“
  突然间,他们的脸上都出现了那个表情。迟钝,含糊,好像他们突然想到了一个古怪的念头。“B–15实验室,”克里斯说,然后其他人都附和点头。
  “先别管B–15实验室,”杰瑞说,“我们待会儿再讨论B–15实验室。现在我想谈谈我们一直在做的工作。”
  所有人面面相觑。杰瑞赶紧说下去:“我们总共有二十七名实验对象。进行了五百一十五次测试。我们都看到了什么?”
  “呃……”阿尔文举起手。这个答案明显得让人痛心,“全都失败了。无一例外。”
  “全都失败了,”杰瑞重复一遍,“但是在什么意义上?”他把话说的更明白些:“我们是以什么标准判定测试失败?我们追求的最终目标到底是什么?”
  阿尔文耸耸肩。又是一个再明显不过的问题。“全方位的模拟。”
  “这是什么意思?你详细解释一下。”
  杰瑞料到他们会被这个问题难倒,陷入沉默。他有点担心他们一句话都不会说,但最终,金姆打破了沉默。
  “我们把人的大脑……”
  他们之前也这么做过,那是在计划初期阶段,他们曾经从宏观角度讨论这项任务。这些年来他们为什么没有多做几次讨论?杰瑞现在非常好奇这个问题。为什么他们不曾停下脚步,从全局讨论一下这个项目?因为杰瑞一直把自己关在办公室里,埋头死磕细节。
  不管怎样,现在他们一步一步,共同重新构建出整个流程。虽然把大家都心知肚明的东西重复一遍感觉很傻,但他们知道这可能会有帮助——复述基本要素,理清思路,激发创意。于是他们从最开始讲起,在医院的初期工作,从病人身上摘除大脑,放入聚合物中,通过特别专递把大脑运出。然后谈到他们的设备的技术规格,他们称之为“切割机”,这是他们的内部电脑。杰瑞时不时插几句嘴,避免讨论跑题。这个概念很简单。但是他们一直执迷于小错,看不到大局。
  但是金主们没有。他们坚定地相信这个项目——精准、逼真、全面的大脑模拟—— 一定能成功。这是机器对人类意识的模拟。是把一个身份上传到数字平台。
  然后由此获得永生。
  比如一个富豪企业家刚刚去世,他们就把他的大脑摘除下来,用磁共振成像技术对大脑的内部结构进行扫描,再对大脑进行超薄切片并扫描,同时记录下大脑轮廓。最后对化学样本和关键集群进行扫描。然后把所有的结果在最尖端的电脑设备中进行整合:一个灵魂就诞生了。
  “照理说是行得通的。”金姆·奈勒说,“毕竟大脑是一个物理结构。如果你能够扫描出足够的细节,你根本不需要明白它的工作原理。你只需要把它完全复制过来就行。”
  “严格来说,”克里斯说,“应该比这还更简单。”   杰瑞点点头。这个概念对他们采取的手段来说非常重要,他们不需要巨细靡遗地了解大脑的构造,不需要了解原子结构,不需要了解分子排列的细节。只需要了解神经连接,只需要了解逻辑架构。
  “但我们还是失败了,”杰瑞说,然后又发问,“所以我们做完了扫描,然后呢?”
  实验室的扫描设备都是全自动的。配备高精度的空气轴承,钻石刀,器件小型化;最重要的是,有大规模的并行化,使得他们能够在四个月的时间内以高分辨率对大脑进行扫描。建模过程花费的时间同样长,首先是粗粒度的数据,并且使用压缩算法和组合技术把多次扫描的结果和预载模板结合在一起,然后对细节进行完善。
  准备好精细模型后,下一步就是搭建一个虚拟环境:一个虚拟的身体,一个虚拟的世界。研究小组的任务就是聚焦两个关键区域:脊髓和内分泌系统,任何能够对意识体验造成影响的部分。他们花费了大量的时间精力研究荷尔蒙,生物化学,任何能够穿过血脑屏障的物质。
  最后,他们搭建出了一个感知现实,一个类似电子游戏的环境,充满了视听体验。
  “所以我们把真正的大脑转化成虚拟大脑,”杰瑞说,“并且把它们放进了虚拟的身体里,然后呢?记住,从宏观角度思考。”
  “然后就没有然后了。”克里斯满脸沮丧,他们已经像这样颓丧好几个月了,“当然,严格来说,也不是什么收获都没有。至少我们看到了一些细微的活动。但也仅此而已。”
  “类似某种癫痫。”玛乔丽说。
  “分解,衰退。”
  这样的现象他们已经看过无数遍了。脑扫描是一个虚拟机器,就像是把一台电脑以程序的形式在另一台电脑上运行。他们制造的脑扫描起初看起来很健康。神经元突触会把一系列神经冲动传递出去。它们就像真正的器官一样正常运作:这是生命模拟研究的一大成就。
  但是没过几秒钟,模拟就开始出现崩溃。同样的问题重复出现。网络分解。模拟大脑中出现零星活动,就像逐渐瘫痪的电网依然残留着一些电力连接。
  模拟大脑渐渐衰退,变成反复出现的神经冲动。慢慢地,就连这些神经冲动也变得微弱。到了第七分钟的时候,每一个模型都停止回应。彻底崩溃。
  但是扫描数据依然还在,他们随时都可以重新运行,但最终的结果永远是一样的。它们不会腐烂,但也与死亡无异。就好像一具具冰冻的尸体,实验室里的虚拟大脑在虚拟死亡中永生。
  杰瑞说:“癫痫。我们在这些测试中看到问题就像是癫痫发作,像是一种循环,像是一个假死程序,陷在同样的问题中无法运行。”
  “但是照理说是行得通的。”克里斯一拍桌子,“我们知道意识是建立在这些神经元结构上的。我们不是在写程序,不是在建造人工智能,我们是在复制原本就存在的东西。”
  “而且是以最高的精准度进行复制。”金姆说。
  十五年来,他们的研究焦点一直在这里。解析度,精准度,忠实度。意识是在有机基质上诞生,杰瑞这样分析,那为什么就不能在机械结构上形成?问题在于如何完美复制这个有机基质。于是他把这项研究简化为两个技术问题:1.提升扫描技术的精度,2.提升模拟电脑的处理能力。
  在杰瑞看来,他们早就攻克了这两项难题。
  “金姆说的没错。我们的模型早就解决了解析度问题。我们再造了神经元连接,做出了离子通道模型,还原了神经递质浓度,为间隔触觉效应提供了高分辨率网格空间,为细胞外化学扩散提供了单独的网格,模拟出了磷酸化状态,我们甚至搞定了蛋白质组。至于建模硬件,它的容量已经比我们原本所需的容量多出一百多TB,而且越来越先进。”
  “可是脑扫描,”玛乔丽说,“却越来越差。”
  “这就是谜题所在,”杰瑞说,“我们的设备越来越高端,我们的技术越来越先进,我们的模型越来越好,但我们的模拟却越来越糟糕。”
  后面的就不用说了。这些虚拟大脑都是真人的遗物。这些可都是有钱人,他们把自己的尸体捐献给这个项目,就是希望在医院病床上死去后,能在一个赛博天堂中苏醒过来。
  “太疯狂了。”克里斯双手放在头上,丈量着这个复杂的人体结构,“简直要让你怀疑——”
  “你想说什么,克里斯?”
  “或许那些怀疑者说的没错,也许意识确实是一个无解之谜。也许是有什么神秘、微妙的东西催生了意识……像是量子效应,或者某种超计算……”
  克里斯并没有说出在场每个人都明白不能乱说的那个词。
  但是阿尔文还是开口了。
  “也许意识从来就是一种非物质。也许人真的有灵魂。”
  “也许,”杰瑞说,“并没有。”
  机器设备在一片死寂中发出低声的嗡鸣。
  “我想做个试验,”杰瑞说,“我想要做个小小的试验,希望你们能配合。我会问在座各位一些问题。”
  他们的表情平静,耐心,并没有抗拒。杰瑞首先看着玛乔丽:“玛乔丽,你的生日是哪一天?”
  玛乔丽看着他。“呃。”她说。
  “别担心,这不是什么陷阱题。直接说出来就是,答案应该很简单。“
  “好吧,”玛乔丽的语气有些犹豫,“呃……我猜……应该是……”她眯起眼睛,可是毫无头绪,就连她自己也被这份无知吓了一跳。
  “没事。接下来换克里斯。克里斯,你是在哪里长大的?哪个城市?哪个州?我刚才也和玛乔丽说了,这不是什么陷阱题,直接给出答案就行。”
  克里斯疑惑地看着自己的双手,然后耸耸肩:“那个……”他只能盲猜,“我猜是……堪萨斯?”
  “阿尔文,你的第一任女友叫什么名字?金姆,你平時有什么兴趣爱好?”杰瑞给他们时间回答,然后说:“行,这样就可以了,不用勉强。其实你们都不知道答案,你们没有一个人知道。说了也是编的。”
  他绕着会议桌踱着步子。“我们换个问题。克里斯,这个房间里有多少盏灯?你仔细看看,想一个一个数也行,不急,慢慢来。但是你数不出来,是不是?玛乔丽,帮个忙,把你的手放在会议桌上,感觉一下。告诉我,会议桌是什么材料做成的?木头?还是层压板?摸起来手感是粗糙还是光滑?你的椅子是软皮的吗?房间里是冷还是热?墙上挂了画吗?地毯脏不脏?”   他在门口停下。“你们都回答不上来,是不是?你们分辨不出来,我也分辨不出来。我们都回答不出来,因为这些问题根本就没有答案。因为这些信息根本不存在。”
  “艾莫里博士?”阿尔文看上去很紧张,“你到底在说什么?”
  “我说的,”杰瑞说,“是B–15实验室里的东西。”
  在杰瑞的带领下,他们一起在沉默中离开房间,走过安静的走廊,来到了B–15实验室的门口。他们在身份识别仪旁边停下,像一群胆小的小学生挤在一起,看着杰瑞把手掌按在识别仪上,然后握住门把手。杰瑞等待识别仪发出哔的一声。其他人带着未知的期待看着他。
  “艾莫里博士?”第一个建议杰瑞去实验室看看的阿尔文,现在居然第一个站出来想要阻止他进去,“你确定要进去吗?你真的想知道里面有什么吗?”
  “我不是想要知道里面有什么,”杰瑞说,“事实上,我已经知道了。”他看着他们的脸,留心他们复杂的表情:惊恐,怀疑,期待,警惕。“是的,我知道,而且你们也都知道。但是这并不能代表什么。知道是最简单的,接受,理解,这才是最难的挑战。接受我们一直都知道的事情是事实。”他打开门。
  经过消毒的冰凉空气往外涌来,杰瑞的脚步在地板砖上踩出回响。这一次,没有任何东西消失不见。
  B-15实验室里的情形和杰瑞预想的一样。在监控摄像头中原本处于关闭状态的天花板灯,在他开门的时候就已经亮了。柜子和桌子上的东西都保持着原样,没有东西被动过,也没有东西被打开。日志中也没有显示任何可疑迹象。
  但是杰瑞看到地板上有打碎的玻璃器皿,他小心跨过掉落一地的设备。
  在实验室的中央,一具尸体面朝下趴在地板上,两腿分开。
  “我在检查时间日志的时候就注意到了,”杰瑞说,“我当时就应该引起警觉。每个时间都太过精准,太过简单。实在太精准了,就好像是一个粗糙的算法生成出来的。当我从停车场俯瞰下面的景象时,我的怀疑变得更加强烈。乍一看上去,一切都很正常,但是当我仔细观察细节时……”
  他小心翼翼地围着尸体转起来,逆时针方向跨过尸体岔开的双脚。
  “住宅区,公路,就连沙漠里的灌木丛,都是以简单的形式排布。形状过于简单,比现实中更粗糙,就好像儿童绘本里的插图。还有时间循环,这是另一个线索。同一个时间段反复出现,只有少许的变量。就好像是另一个过于简单的图案,只不过是以时间顺序铺展开来。然后当我看到测试结果时,我就确定了。”
  其他人围成一圈站着,每个人的脸上都带着同一个古怪的表情。那是阿尔文在停车场向杰瑞走来时的表情,是金姆走进杰瑞的办公室时的表情,是被突如其来的念头惊呆的表情,就像庞加莱突然悟出那个著名猜想时一样。他们一直都知道真相。这个真相让他们所有人都感到惊奇。但是他们没有能力说出自己所知道的一切,无法告诉杰瑞这个可怕的事实。
  当然不能。杰瑞摇摇头,他们怎么可能告诉我?我还没有做还面对真相的准备。
  杰瑞蹲下来,双肘撑膝,直面这个可怕的现实。
  尸体的一只手压在胸口下面,紧紧抓着衬衫,把衣服揪成一团。另一只手在地板上伸直,五指伸长,好像想要去够实验室的后门。那双眼睛——如果还有眼睛的話——肯定是直勾勾地盯着门上的门牌。但是这具尸体没有眼睛,没有脸,没有嘴。因为他的整个脑袋都被摘除了。
  “为什么会这样?”杰瑞抬起头来,“让我猜猜,心脏病发作?周围人总是说我工作太卖力。”他咬着指关节,“胸闷,气短,头晕,意识模糊,我一直都能感觉到这些症状,也知道这意味着我可能会出什么事。但实际上,这都是在暗示我事情已经发生了。这是我临死时刻的残留效应——这是我的死亡记忆。”
  这不是什么惊天大秘密。这就像一些潜意识中的事实,隐秘的智慧,陪伴他已经很久很久了。
  “当然,我早就把遗体捐献给了这个研究项目。现在想起来,我记得是我亲自作出这个决定,填表签字。那是十五年前,就是整个项目开始的时候。”
  在其他人的注视下,杰瑞走进实验室里面的房间。房门上写着“机房”的字样。在这个标记下,有人贴了一段胶带,胶带上写着这个房间的通用昵称:
  冷藏室。
  杰瑞把门拉开。面前是一个类似气闸的房间。冷藏室里很冷,一向都很冷。强大的气候控制让这里的室温维持在极地状态。这是一项预防措施。万一气温上升,辅助设备出现故障,那将会给这个规模的庞大计算带来灾难。
  机房里成排的机器绵延不绝,在黑暗中一起发出嗡嗡声。这还只是看得见的现场机器,实验室还使用了很多远程电脑,但光是这些机器的规模,就已经让人叹为观止了。高功率的风扇发出持续不断的低鸣,这是除了人声之外,杰瑞能够彻夜听到的唯一的声响。
  “起初我并没有注意到任何异常。我觉得一向都是如此。只有当我仔细观察的时候……”
  杰瑞转身指着克里斯:“你数不出会议室有多少灯,因为根本就没有灯给你数。那里什么都没有,只有不知从何而来的光源。那只是一段关于灯光的记忆,仅此而已。桌子、地毯、椅子,也是一样。这些都是我们平时不会注意的小细节,但是却是我们日常生活的一部分。所有这些细小的现实、材质、细节、规格,它们一直都在我们周围,但我们从来不会留意。”
  杰瑞觉得有必要纠正一下:“但我从来不会留意。”
  他转向玛乔丽:“我从来不知道你的生日是哪一天,玛乔丽。我对克里斯的过去一无所知,不知道他从哪里来,就连他是哪个州的人都不知道。我对你们的私人生活没有半点了解,我只是埋头研究测试结果,反反复复。现在,这是我唯一记得的东西,这就意味着这也是我们所有人唯一记得的东西。”
  他沿着成排的伺服器机架一路走。其余人像小鸭子一样紧跟着他的脚步。几台机器被连在了一起,负责运行特定的扫描,特定的大脑。员工们管这些集群叫“实验对象”。它们看上去非常粗糙,金属和电线都暴露在外。但是每台机器都是一个残留的生命。   杰瑞继续往前走,然后他看到自己的名字,以一种典型的实验室字体,潦草地写在一段遮盖胶带上。胶带歪歪扭扭地贴在机架上,上面写着:“艾莫里博士”。他们把他的名字写成“艾莫里博士”,只有姓,没有名。
  但是这都在情理之中,规矩是他定的,换作是他自己,也会要求这么写。
  “我们找到了,”杰瑞说,“确切地说,是我找到了。一个箱子里的大脑,一个机器里的灵魂。如风中残烛,逐渐衰弱。克里斯、玛乔丽、阿尔文、金姆,你们总是说我成天自言自语。现在看来,除了自言自语,我什么都做不了。这是我唯一能做的事情。活在自己的脑子里,和你们说话,和一团幻想、回忆说话。你们只是一个已经死去的意识的产物。”
  这是他梦寐以求的东西,而现在,这也是他仅有的东西。终极的独处,完美的隐私。把自己锁在自己的脑子里,获得一个可以思考、冥想、解决问题的机会。
  于是杰瑞转身面对着他们,面对他们空洞无神的眼睛,他们沉默但却关心的目光,他们愚钝的忠诚。在机房的嗡鸣声中,他盯着这些模糊不清的旁观者,这些搖摆不定的记忆,这是他仅有的社交生活的遗留物。
  “问题在于,”他对他们说,“我们现在要怎么做。”
  他们的反应略显惊讶。“怎么做?”玛乔丽眨眨眼睛,“如果你说的都是真的,那我们还能怎么做?”
  杰瑞皱起眉头。他已经死了这件事一直都有暗示,他的意识一直在提醒他这个事实。B-15实验室是一个禁忌的想法,包含着他临终时刻的记忆:在环氧树脂地板上努力喘息,痛苦死去。
  现在,他已经很清楚发生了什么事情。几段强烈的印象烙进了杰瑞的大脑皮层。他生命最后一天的记忆。他心脏病发作时的症状。还有那些日常工作的片段。抵达实验室,检查笔记,沿着走廊走到B-15实验室,他原本可能是要来冷藏室检查的。然后——胸口一紧。
  之后,当研究小组摘除他的大脑,完成扫描,然后启动模拟后,这些记忆便被唤醒,这是对杰瑞最后时刻的潦草重现。他破碎的意识将会一次又一次循环,像一张坏掉的唱片反复播放着同一段音乐。很快,连接就会断开,网络将会分裂,这段音乐将彻底终结。
  根据过往的测试结果,杰瑞很清楚,他只剩下几分钟,甚至只有几秒钟的时间。主观上,这就意味着神经活动再来几次痉挛,同样的想法疯狂地闪现。他还能再经历几次这样的循环;开车进入停车场,走进大楼,搭乘电梯,去面对或者无法面对他已经死去这个可怕的事实?
  “你都说了这只是一个假设,”克里斯听上去犹豫,“万一你的假设是错的呢?”
  “这个假设没有错,”杰瑞叹了口气,当他叹气的时候,他意识到就连叹气这个动作都是一种模拟,“我们现在所在的这个世界,是一个联想网,复制自我的意识,并在一个虚拟机器中进行模拟。根据我们以往的测试,这个模拟很快就会失败。我们的问题,不,我的问题在于:关于这个失败,我们能做些什么吗?根据目前已经掌握的知识,我们,我能不能做些什么?”
  他们呆呆地看着他,完全没有想法。不知为什么,杰瑞感到莫名地兴奋。解决问题是他毕生的追求,这是他还孤独地活着的时候唯一想做的事情。而现在,他又有了一道有趣的难题。
  思考。这是他仅存的能力。思考就是生命,思考就是命运,思考是他获得救赎的最后希望。
  在这些年的研究中,一次又一次的模拟最终都在几秒钟内失败。他们从没有收到过任何来自这些摇摇欲坠的虚拟意识的回音。他们怎么可能收到?崩溃来得实在太迅速,太彻底。
  杰瑞的研究团队都不知道他们的虚拟实验对象有意识。没有语言能够跨越这道分隔虚拟世界与现实世界的技术屏障。没有信息能够从彼端传过来。没等交流建立起来,模拟大脑就已经分崩离析了。杰瑞的团队只能看着神经冲动的信号若隐若现,最后消失不见。
  这些模拟意识究竟经历了什么?这些虚拟人究竟感受到了什么?
  现在杰瑞知道了。现在他,这项疯狂实验的策划者本人,迷失在这个不曾被世人所发现的国度—— 一个数字来世。现在,他要在自己支离破碎的意识迷宫中搜寻答案。
  “想一想,”杰瑞一拍巴掌,“这个问题我们已经研究了这么久。为什么模拟会失败?”
  其他人只是像一帮无知的孩子在一旁倾听。这也难怪,除了杰瑞本人知道的东西外,他们一无所知。他们只是一群幻影。在现实生活中,他只和这些人谈过工作,神经网络架构,千兆级运算,还有代码。现在杰瑞能够记得的,也只有在意识筑成的墙壁上,那些想象出来的红色笔迹。
  “这说不通啊,”克里斯小心地说道,“根据我们对意识、对大脑所知的一切……”
  “我们已经模拟出了意识,”杰瑞打断他的话,“我们现在就在这里说话,我就在这里,思考,自言自语。这就是意识。但是很显然,光有意识还不够。那我们究竟漏掉了什么?加油,再想想。”
  他打了个响指。突然间,他们站在了停车场的天台,五位科学家都站在围栏旁边,俯瞰着下方的沙漠。
  太阳能农场和住宅区在脚下铺展开来,重复着简单的图案,显得格外不真实。
  “这都是假的,”杰瑞喃喃自语地说着,“把一些相关的联想拼凑在一起,把一些规则和回忆混杂在一起。都是假的。
  他从围栏转过身来——
  然后他又坐在了车里,向停车场入口开去。阿尔文坐在路边,正起身准备迎接他。
  “艾莫里博士?”那个年轻人快步走上前来。“我有事情要告诉你。是关于B–15实验室。”
  “我知道。”杰瑞从他身边跑过,“我知道我知道!”
  他冲进停车场大门,冲进电梯,冲进走廊。
  痉挛,癫痫,脑神经回路衰退。支离破碎的想法拼凑而成的体验。通过脑皮层拼贴而成的情境,人格,感觉,事件。
  杰瑞快步穿过嗡鸣的走廊。金姆·奈勒从一扇门里探出脑袋:“艾莫里博士?”
  “我现在没空,金姆。”   “我想和你说——"
  杰瑞没有理会她,他冲进自己的办公室。办公室里的笔记和打印文件资料杂乱无章。这些都是他记得的东西,在这令人心灰意冷的十五年来,这些内容已经近乎完美地烙在他的脑海中。所以他现在能够把它们精准地再现出来。配体门控离子通道的表格,处理器功率的计算数据,断层倾斜对多束电子显微技术的影响。杰瑞的大脑是一个技术细节的宝库,所有的数据都在提醒着他同一个残酷的事实。
  可是他们其实成功了。他们早就成功了。他们成功模拟出了大脑。他们成功地把人类的意识传输进了一个非有机基质中。
  然而他们所做的,只是折磨这些意识,把它们一次又一次推入疯狂错乱的幻象之中,一个思想的屠场之中。在这里,意识逐渐被肢解,成为数字停尸房中的一具碎尸。
  不知为什么,这个虚拟世界没能达标。那些细节不具说服力,各种存在之间缺乏联系。最终模拟意识开始自我反噬,直到它土崩瓦解。
  他们赋予了灵魂永生的能力。
  但却是在地狱中永生。
  “艾莫里博士?”现在他们全都站在他的办公室,用同一个诡异的声音对他说话,
  他们的脸都像潮湿的陶土模糊不清。“艾莫里博士,你真的该去检查一下——”
  “艾莫里博士,你真的该去看看——”
  “艾莫里博士,我想告诉你——”
  “B–15实验室,”他叫道,“我知道,我知道!”
  杰瑞·艾莫里死在了B–15实验室。而且他还将会一遍又一遍在那里死去,只要模拟持续运行下去,他的死亡就不会终结。他死后的生活和他活着的时候并没有差别,都是在一个安静的小房间里,重复着同一项注定要失败的工作。
  “艾莫里博士?”现在他又坐在了自己的车里,他们的声音依然在周围阴魂不散。“艾莫里博士?”现在他又出现在办公室的走廊,正向机器发出的嗡鸣奔去,那个声音就像他人生的背景音乐,永不停息。“艾莫里博士?”现在他第无数次站在了这里——B–15实验室的门前。
  他只能这么做了。
  杰瑞打开門。
  然后大喊一声。
  它就在那儿,就在他眼前。他追寻已久的答案。
  “当我一只脚踩上公交车时,”谈起自己著名的猜想,庞加莱这样说道,“那个猜想突然在我脑中浮现,在此之前,我的任何思考都不曾为它做好铺垫。”
  于是杰瑞站在那儿,看着他自己的大脑一直想要为他提供的解决方案。
  趴在地板上的尸体,他的无头死尸。
  “你看到了吗?”他的同事用他的声音,代替他的认知向他发话。“艾莫里博士,你看到了吗?”
  艾莫里跪下来,喃喃说道:“是的,我看到了。”
  它就在这儿,一直都在这儿。这个无法逃避的事实—— 一具趴在地板上的尸体。
  杰瑞第一次进入这个房间时,他无法面对这个事实。
  第二次,他走进了这个房间,看到了自己的尸体,他明白了一部分的真相,但那只是一部分而已。
  现在,整个真相都摆在他面前,明白无误,杰瑞终于看到了他早就该看到的答案。
  “艾莫里博士?”
  阿尔文站在他面前;这个年轻人几乎就要消失了,他的声音还像一个脆弱的幻影苟延残喘,杰瑞猜想,也许所有的意识都是某种脆弱的幻影。“你找到了吗?”
  “我找到了。”杰瑞说,他的语气莫名地镇定,他面露微笑,像一个发现新事物的孩子。
  在杰瑞的工作中,他一直把注意力放在意识上,在他看来,这是大脑最伟大的秘密。杰瑞曾经认为,攻克意识这个难题,就能解开心灵之谜,就能打开通往永生的大门。
  但是意识其实并没有那么棘手。意识是一种高级功能,就像算术或者是象棋。它是由逻辑模式,递归结构,记忆以及其他抽象程序所构成。
  但是他们模拟出了整个大脑——一个经过了数百万年的进化、用来控制身体的器官。这个器官需要不断地输入,精确的信息输入。
  “照理说是行得通的。”克里斯曾经说过,现在杰瑞明白他是什么意思了。一个人也许会变瞎,但他依然是一个人。严格来说,他的大脑依然在运转。
  一个人可能会瘫痪,四肢俱废。但是他依然是一个人。因为他的大脑依然在运转。
  这个逻辑能延伸多远?你能够消除所有的输入,所有的刺激吗?你可以输入一堆不可靠、不真实、不完整的信息吗?
  “想想神经系统控制的一切,”杰瑞像往常一样小声咕哝,只不过这次是自言自语,“自主神经功能。耳朵里的液体。肠道的重力。眼球的湿度。唾液在舌头上的味道。
  海伦·凯勒也许又聋又瞎,但是当老师触碰她的手时,她会有感觉。她能够通过皮肤吸收阳光。她能够呼吸,会感到饥饿,身上痒的时候,她也会伸手去抓。
  “我们造出了那个东西,”金姆的声音从他身后传来,“我们造出了一个虚拟的身体,一个虚拟的环境。”
  “但是我们造好了吗?”杰瑞打量着他们逐渐消失的脸,“问题不在于这个神经系统,而在于信息如何通过这个系统。我们把关注点都放在意识、思想、知觉上。可是知觉之外的那些东西呢?闪光会触发癫痫发作。稍稍改变一丁点儿舌头的灵活度,大脑就要竭尽全力进行适应。想想那些细节的东西。空气的浓度。肠胃的蠕动。距离与声音之间微妙的关系。如果哪天早上你一觉醒来,一切都不对劲:骨头的重量,血液的温度,皮肤的粘性。空气让人瘙痒,声音出现延迟,材质对不上号。你的牙齿像橡皮泥一样软。你就不会有真实感了,甚至连活着的感觉都没有。大脑会拒绝接受它无法处理的东西。那还剩下什么呢?空白。死亡。”
  正如金姆所说,他们打造出了一个简单的虚拟环境。但这不过是一个电子游戏。他们无视了人体数以亿计的隐性互动。就连欲望这种东西也需要精准的模拟,需要刺激。当然,所有的感知都是通过数以百万计的神经纤维产生。每秒钟数以亿计的输入和输出,在时间上都不能有差池。所有这一切都很重要。有些至关重要。而且大部分都是在无意识中完成。所有这一切全都由大脑负责把关和处理。   而且这一切必须同步进行。荷尔蒙,化学物质,神经冲动,环境反应。时间上都不能出错。
  还有多少额外的东西——对身体的操控,和世界的互动——需要模拟?是需要全部模拟,还是部分模拟?方法是否比原始数据更重要?比如时间的微妙,还有感知上的细微差异?
  杰瑞也不知道,但是他知道的是:大脑也许可以产生意识,但是它的核心功能是操控身体。接受输入,进行输出。而他们忽视了古老的法则:输入的是垃圾,输出的也是垃圾。
  “我们必须告诉他们。”杰瑞伸出一只手触摸自己的身体。如他所料,他的手穿过了自己的身体。根本没有身体可以触碰,只有一种强烈的缺失感,这是究极的幻肢体验,“我们一定要告诉他们。”
  前同事的鬼魂们打量着他,在杰瑞的注视下,他们正在逐渐消散。他所认识的人,他所保留的印象,一切都在褪色,分解。没有了新的输入,他的大脑在拒绝、丢弃这些印象。在反复的循环之中,它们已经被磨损殆尽。
  “我们没有答案,”杰瑞说,“但是我们发现了问题。这才应该是研究的重心所在。”
  杰瑞呆呆地站着,多么讽刺。每一次失败,他们就进行更多的改良,以更高的细节度复制大脑。但是模拟细节越丰富,大脑就越敏感。而简单粗暴的输入只会让它崩溃,就好像用保龄球去撞击精细的乐器。更好的虚拟大脑需要的是更好的虚拟环境。
  “这一切必须同步进行。大脑、身体、环境,缺一不可。因为这是一个整体。我们必须让他们知道。”
  杰瑞伸手去碰他的同事。可他们已经变成了无形的残像。这个世界,这个虚假的感知圈,在他的注视下正变得越来越虚弱无力。灯光杂乱无章,材质消失殆尽,气味不再存在,声音也基本消失。
  那要怎么和他们交流?杰瑞自己也不过是一个迷失在电路板上的残存思想,又蠢又聋又瞎,他要怎么把信息传递出去?怎么让他们知道自己的发现?
  答案一如既往地摆在他面前——就是那个趴在并不存在的地板上的正在消失的鬼魂。
  “身体,”杰瑞喃喃地说,然后他大喊:“快摸!”
  他伸手去抓同事的幻影,但他的手上只有零星的触觉。
  “去摸点什么,什么都行!克里斯,玛乔丽,阿尔文,金姆。去闻这个世界,去和这个世界互动。集中精神,努力去感受!”
  杰瑞·艾莫里的意识是一个无形的幽灵,以像素图表的形式在一块LCD屏幕上显示出来。但是这个活动模式会被读取出来。既然他在思考,那就意味着他的脑扫描正在运行,这就意味着其他的研究者接管了他的工作。此时此刻,真正的克里斯·利斯特,真正的玛乔丽·郑,依然在研究图形,寻找这个古老问题的答案。而杰瑞正在向他们传递答案。
  “能不能做到并不重要。只要去尝试。试着去感觉少了什么,有哪些东西本该属于这个世界,属于这个环境,但是卻不存在。”
  他看到他们在触摸实验室的表面,柜台,文件,碎玻璃的边缘。杰瑞加入了他们,他努力感受自己的身体,皮肤,呼吸,感受神秘的情绪,四肢的重量,衣服的触感。所有被他平时忽视已久的细小感觉。
  同事们的鬼魂已经分散成了碎片,他们的声音、动作、形体飘忽不定。整个世界继续崩塌,分崩离析。但杰瑞并不担心。他要做的是寻找、摸索,在这个没有生机的世界保持活力。意识本身也可以催生感知印象,激发出丰满、真实的体验。没有什么能够取代生命的多样性,这些迹象将会以编码信息的形式,在他的思维图中显示出来。不管怎样,这都将给他的同事提供一丝线索。他们会看到他的意识正在挑战模拟的极限,告诉他们实验缺少了哪些必要的数据。
  这是一个研究者的终极梦想。杰瑞·艾莫里,这个逃避社交、热衷独处的人,将在电路中形成他最后的发现,并且把这个信息——也许是实现永生的秘法——从数字坟墓发送到人间。
  尝试。触碰。感受。
  就在他碎碎念的时候,杰瑞看见周围的一切逐渐消失,他的同事们像倒影消散,实验室崩塌成为无形的噪音。很快他就再也不记得他们了,很快他将不记得自己到底想要努力记住什么。但是依然死守着自己的任务,哪怕他的灵魂正在消失不见。这个贴满笔记的房间。这些屏幕上的数字。折磨了他们这么多年的试验。一个逝去生命的残影。
  感受,杰瑞命令自己,直到已经没有什么东西可以感受。没有光明,也没有黑暗;没有声音,也没有光线。直到他只剩一缕残存的意念,直到他坍缩为一丝注意力。杰瑞·艾莫里依然拼尽全力,集中自己的思想——
  然后他又回来了,在凤凰城的郊外,驾车驶向停车场的入口。一个年轻人从水泥路旁站起身来,迎接他的到来……
  “艾莫里博士?”
  车里的冷气开得很大。杰瑞注意到了他通常不会注意到的东西:温热的坐垫,粘手的方向盘。当他打开车门下车时,他能感觉到西南方烈日的灼烧,还有大腿和侧身肌肉的运动。
  他能闻到尘土的味道,尾气的味道,用香皂洗过的温热的身体已经开始渗出汗水。他能听到沙漠中各种各样的声音,远处汽车的低鸣,灌木丛中昆虫的活动,跃动的空气中充满了生机。一双鞋踩在柏油路上啪踏作响,向他走来。杰瑞转过头,摆手驱散飞虫,手指滑过汽车炙热的引擎盖。
  那个年轻人站在他面前,不是以一个人的形式,而是一系列印象的集合:汗水,气味,棉布,呼吸,泛光的潮湿皮肤,阳光打在头发上形成的光晕。不是一个概念,或者一个想法,而是丰富而奇异的感知,这是无法简化的生命的细节。一只手向他伸了出来。杰瑞把它握在手中,感受着它的活力,流淌的热量,躁动的空气,肌肉、衣服、骨骼的压力,还有令人舒心的皮肤的触感。他闭上眼睛。两只手在炽热的沙漠烈日下握紧,这一刻仿佛成了永恒。
  【责任编辑:钟睿一】
  ①法国数学家,他用亲身经历告诉大家,大脑无意识的思考有时候能解决研究许久也无法解决的难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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