猎猞(中篇小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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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题记:在兴安岭三林区,猎手可以说进山打虎、打熊、打狼、打野猪等等,唯独对猞猁不用打,而是文绉绉地叫猎猞。
  1
   金虎知道胡所长已设好圈套等着自己往里钻,一旦自己中招,胡所长当三林区猎手终结者的春秋大梦就会实现。胡所长一到三林区担任林业派出所所长就许下诺言:要当三林区的猎手终结者。三林区是个十人九猎手的地方,民风彪悍,擅耍刀枪,这里的居民不少都是驿站人后裔,历史上狩猎一直是他们的主业。胡所长上任后,公安机关贴出了收缴民间枪支的公告,猎手的好日子便到了尽头。公告贴出后,林场的有线电视也做了宣传,广告词像山枣刺一样扎人:今天不交枪,明天进班房。谁都知道班房就是笆篱子,那里可不是人待的地方。
   金虎一直在观望,一般的猎手不用看,三林区五个有名的猎手都和他表过态:我们不看公告,哥几个就看你一枪飚,你交我们就交,你留我们就留,他胡所长总不能把我们六个都塞进班房里吧。这话说了没到一星期,刘大牙把枪交了,宋老三把枪交了,李库也把枪交了,剩下两个年轻猎手更是直接把猎枪交到了县局,他俩听说交到县局有奖励,结果根本没什么奖励,白白花了来回的路费。五个猎手还算讲究,交枪前都给金虎打了电话,说法基本一致:不交不中啊大哥,胡所长一天一遍电话,一遍比一遍话说得狠,催命一样。金虎想,这个胡所长挺有意思,给刘大牙他们五个都打了电话,单单没打给他。他怀疑这是故意做扣,是专门给他定制了圈套。
   决不能上胡所长的圈套,金虎想,红箭该交就交,不给胡所长留把柄。
   红箭不是箭,是陪伴金虎多年的一杆小口径猎枪,仿苏制TOZ-8型,射击精度极佳,北安庆华厂的名牌产品。红箭是金虎的心肝宝贝,金虎之所以迟迟不交,是那种割肉的感觉实在受不住,没了红箭,金虎还是金虎吗?他甚至怀疑起自己的未来。
   金虎的猎枪之所以取名红箭,是因为枪龄长了,梨木枪托有了层厚厚的包浆,透出暗红的木纹,像凝固的血丝,又像锈蚀的箭簇,他便起了这个名字,意思是带血的箭。
   三林区派出所张榜上缴枪支公告后,金虎迟迟没有动,坐在家里一遍遍用鹿皮拭擦红箭。擦枪如同洗脸,是猎手每天必做的功课,不管红箭用不用,每天都要擦,而且要与它对话,这样,枪才会懂你的意图。有的猎手在夏季会将猎枪打上黄油封起来,金虎不这样做,打入冷宫还怎么交心?只有对枪上心,枪在关键时才会给你争脸,使枪现用现擦和做人现用现交一样,那是一锤子买卖。
   派出所对辖区猎手了如指掌,谁有枪、什么牌子,所里一清二楚,公告发出去,没有谁敢隐藏不交。猎手们把枪交到派出所,一个个出来时眼圈都是红的。金虎看到邻居苗魁也去交了枪。苗魁新买的猎枪一次未用,就乖乖交到了派出所,好像买枪就是为了上交,但他知道苗魁交枪有猫腻。
   金虎知道胡所长一定在瞄着自己,谁让自己是一枪飚呢!一枪飚这个绰号等于把自己推到了风口浪尖上,出头的钉子挨锤,胡所长不盯自己盯谁?胡所长骨相峥嵘,发须皆黄,连眼珠也是黄的,这副模样盯上谁都是噩梦。
   胡所长和金虎有过节,金虎分析胡所长十有八九会利用收枪这件事做文章。所内有个叫六子的协警曾是猎手,是金虎的死党,六子悄悄告诉金虎说胡所长已经撂下狠话:一枪飚不是猎手中的老大吗?咱等着事儿上见。六子说胡所长一旦拎出这句口头禅,就说明他已经胸有成竹,稳操胜券。
   在规定时限最后一日,离下班还有一个钟头,全所七名干警都带上配枪,边看手表边看胡所长的脸色,仿佛箭在弦上一样紧张。胡所长已经下达命令,五点钟一到,就上门传唤金虎。所谓传唤,就是把人强行带回派出所,绝不是客客气气地邀请。
   墙上的石英钟秒针在飞转,平时几乎听不到声音,现在却哒哒哒清晰可辨。这秒针好像在人神经上弹跳,让人每一条血管都变成了传感器。干警们不能不紧张,因为要传唤的金虎可是大名鼎鼎的一枪飚,枪法十分了得,想打你鼻梁,不会打到额头,如果地形有力,一支小口径团灭七个警察不是没有可能,所以说这次行动的危险程度不亚于抓捕杀人犯。
   胡所长却稳得住,坐在桌前嘎嘣嘎嘣嗑榛子。嗑榛子需要一口好牙,胡所长捏起一粒榛子扔到嘴里,只听嘎嘣一声,让人心里一震,然后吐出榛壳,有滋有味地咀嚼榛仁。临战之前嗑榛子,一惊一乍让周围的人像听爆竹一样。
   派出所大门临街西向,门敞开着,阳光斜照进来,白水泥地面明晃晃的像块矩形荧屏。四点一刻,一个长长的影子一点点漫进来,在那块矩形荧屏上越来越大,最后占满了整个地面。是金虎,不仅扛着枪,还拎着一个黑色塑料袋。因为背对阳光,金虎凸凹不平的脸阴郁不清,倒是乱糟糟的头发格外惹眼。金虎把枪和塑料袋放在桌上,从塑料袋里拿出两盒没打封的子弹,然后对众人说:“都在这儿。”
   胡所长站起身,警惕的目光审视了一番金虎,然后拿起枪,熟练地拉开枪栓查看枪膛,道:“好枪,干净!”说完,把枪递给身边一个警察。
   “需要辦个交割吗?”金虎问。
   那个叫六子的协警拿过一张表格,让金虎就枪型枪号做了个登记,然后按了手印。
   “没事了吧?”金虎又问。
   “交了枪,自然不会有事。”胡所长坐回去,用十分放松的语气对大家说:“五点了,大家准备下班吧。”金虎明显感觉到胡所长有种泄气的意味,心想,精心设计的圈套白费了,事儿上见的想法落空了,不沮丧才是怪事。
   胡所长和金虎的过节在三林区不是秘密。两人之间的梁子有三件事。一是飚枪。所谓飚枪是当地猎手说的比枪法,就像电影《智取威虎山》里杨子荣和座山雕在威虎厅比枪法一样,这是东北胡子选老大的招数,是真功夫较量。过去胡子飚枪一般是在活人头顶立个酒碗,打不准就会爆头。胡所长到任后听说三林区有个“一枪飚”,就很想见识一下。胡所长是军转干部,在部队是全师有名的神枪手,根本没把金虎这个野路子猎手放在眼里。两人比试三项,步枪固定靶、移动靶和手枪三十米靶,三局两胜,结果步枪两项金虎胜出,胡所长只是赢了手枪。另件事是协警风波。胡所长发现金虎是个人才,便想收到麾下为其所用,派人与金虎谈,金虎问:当协警能穿正规制服吗?来人告诉他正规制服没有,可以发没有警徽的保安服。金虎对这份差事不放在眼里,说了句让胡所长特生气的话:给手下败将当差,不干!在三林区,还没有人不给胡所长面子,金虎可以拒绝,但不该说伤人的话,于是派出所便有话传出来:一枪飚装什么灯?等着事儿上见吧。再一件事是金虎受罚。这是让金虎最没面子的一件事,起因是金虎在山上下套逮了头野猪被警察抓住,不仅罚了钱,还在派出所那间小黑屋里关了一夜。六子悄悄告诉他,你偷着乐吧金哥,你要是带了红箭上山,这次就给没收了。金虎暗自庆幸那天没带枪,打猎新规出台后他尽量避免用枪。他认为自己被关是胡所长故意找茬儿,山上野猪稀烂贱,别人打了没事,偏偏自己蹲了笆篱子。    金虎不想多看胡所长那双黄眼珠,打了声招呼转身欲走,胡所长却突然问:“没了枪,你干啥呢?”
   金虎头也没回,背对着胡所长道:“给苗魁放羊。”
   “放羊比当协警体面?”胡所长话里明显带着一丝嘲讽。其实,即使金虎现在想来派出所当协警,胡所长也不会答应,这么说是故意旧账重提,让金虎难堪。
   “苗魁是我兄弟。”金虎回过头说。
   “大名鼎鼎的一槍飚变成了拎着牧羊铲的羊倌儿,怎么听起来有点不对劲呢。”胡所长走到脸盆前,绞了毛巾擦手。金虎看到胡所长绞毛巾很用力,几乎要把毛巾拧断。胡所长擦手的时候,金虎不知怎么就想到了一个词:金盆洗手。
   “听说你是打飞龙高手。”胡所长擦干了手,将毛巾团成一团,扔到脸盆里。
   金虎是驿站人后裔,作为站上人,金虎秉承了父辈打飞龙的绝技,在猎手中影响不小。金虎打飞龙专打飞龙头部,十枪九不空。飞龙打头是有道理的,若是身子中了铅弹,铅毒会随着血走从而改变肉味,厨子就没法调飞龙汤了。飞龙是有名的禽八珍之一,主要烹调方式是汆汤,飞龙汤鲜美无双,是名闻遐迩的一道佳肴。
   “我早就金盆洗手了,现在飞龙受国家保护,犯法的事我金虎不干。”
   胡所长愣了一下:“一枪飚有了环保意识,新鲜!”
   金虎知道话不投机,便转身推门离开。
   胡所长在身后缀了一句:“进山放羊可别搂草打兔子。”
   金虎回了一句:“真想打,没人拦得住。”
   胡所长双手叉腰,头歪向一边,看着金虎走远的身影,对满屋子下属道:“那就试试,咱早晚事儿上见!”
   过后,六子告诉胡所长金虎确实不用枪也能打猎,除了枪法好外,金虎下套特神,十套九不空,三十多年前就套过黑瞎子。套黑瞎子在林区历史上极为少见,尽管下套这种古老的狩猎方法延用至今,但顶多是套狍子、鹿和野猪之类的易惊吓动物,黑瞎子力大无比,如果不是套住要害,猎套不被挣断也会被咬断。胡所长听后,黄眼珠转了几圈,对六子说:孙悟空本事大不大?不还是在如来佛的手心里。
   上交猎枪后,金虎就到苗魁的制箸公司当起羊倌。金虎觉得当羊倌挺好,自嘲说五十岁了还当上了官。他记得电视里出过一个谜语,谜面是千里挑一选干部,打一字,谜底就是“倌”字。当羊倌一个人很清闲,金虎就想买条狗,他喜欢藏獒,一獒抵三狼,獒是唯一不怕野兽的犬种。他和苗魁说了自己的想法,苗魁满口支持,专门派车拉他去了有全国最大狗市之称的辽宁北镇,精挑细选买回一只红獒。这是只一岁雄獒,体型硕大,毛色纯正,四只狮爪和两只带泪囊的三角眼,看上去颇具王者风范。凭直觉金虎认为,只要好好调教,这只红獒必成獒中龙凤。红獒弥补了金虎失去红箭的缺憾,他和红獒天天厮磨在一起,几乎形影不离。为了保护年轻的红獒不被其他恶犬偷袭,金虎特意买回一个双排刺不锈钢项圈,红獒解开链子时就给它戴上。
   买回红獒的当天,苗魁媳妇生下了第三个儿子。苗魁媳妇高龄产子,母子平安,可谓苗门幸事!苗魁之所以要三胎,也是没办法的事,作为邻居,金虎看到了苗家的不幸,大儿子不幸夭折,二儿子生下来患有先天性听觉障碍,这个刚出生的小儿子便成了苗魁全部的希望。苗魁有点迷信,为了让孩子无病无灾,专门找了个能掐会算的高人给孩子起名,高人说贱名好养,就叫狗剩吧。老婆说啥不同意,啥年月了还起这样的名字,将来上学让人耻笑。苗魁想,买回红獒当天儿子出生,就给孩子起名吉鳌吧,鳌与獒谐音,比狗剩好听点。
   苗魁胆子小,草地里窜出只兔子都会吓一跳,从家到公司不到两公里路,晚上自己都不敢走,非要拉上金虎做伴。苗魁是个美食家,看到什么动物首先想到是肉好不好吃,在吃山珍方面颇有心得,能讲出许多道理来,比如山鸡发柴,野猪肉腻,狍子肉干燥,兔子肉无味,最好吃的莫过犴鼻、熊掌和飞龙,尤其是飞龙,给鱼翅都不换。这一点,金虎与苗魁不同,金虎虽然是一流猎手,但不喜欢吃野味,他打猎要的更是一种征服欲,对打到的猎物却没啥胃口。他看到有些猎手打了狍子,在山中就将猎物开膛破肚,生吃狍肝,再吊上锅炖狍子肉,心里觉得不舒服,总有点胜利者杀俘的感觉。苗魁悄悄买回两支奥地利造猎枪,同一品牌,放在家里镇宅。收枪公告出来后,苗魁交了一支,另一支则藏匿家中。此事瞒得了别人却瞒不过金虎,因为苗魁向金虎说自己买了猎枪,而且是名牌,几次炫耀给金虎看。金虎从枪托木质上断定这是两只枪,核桃木和枫木还是能分开的。但金虎没说破此事,苗魁买枪无非为了壮胆,家中有枪,遇贼不慌。
   苗魁虽买了枪却不打猎,他对金虎说,枪可以随用随拿,就当是你的,我只要吃一口野味就行。金虎就问他,不用枪你买枪干吗?他说,这个你不懂,武林高手出手不用剑,但腰里必仗一把宝剑,我买枪就这个意思。金虎觉得他是武侠小说看多了,不用武器的武林高手只在传说里,但他觉得苗魁不动枪是对的,玩枪人都懂,枪这个东西犯邪,摸不准枪脾气的人易出事。三林区有个猎手,酒后擦枪,结果走火把老婆肚子穿了个洞。苗魁说他的枪从来不压子弹,子弹都锁在保险柜里,想走火也走不成。
   苗魁对金虎金盆洗手觉得可惜,就问:“你是怕胡所长?”
   金虎摇摇头,“几年前就有这个念头,这次是个当口。”
   “就不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吗?”苗魁说。
   “是外孙女一句话让我产生了这个念头,”金虎说,“有一次我上山,打回一只狍子、几只野兔,女儿带着孩子回来,外孙女刚两岁,看着我带回的猎物忽然哭了,女儿问她为啥哭,她说外公是个坏人,比大灰狼还坏,这么好的小鹿和小兔子给打死了。外孙女把狍子看成了鹿,这句话让我当夜失眠,我想我手上有多少动物的命啊。”
   苗魁睁大了眼道:“照你这么说,我吃野味也不该。”
   金虎抬头看了看远山:“不吃也好,不造孽就会多一份心安。”
   “你这是要吃斋念佛呀。”苗魁觉得金虎像变了一个人。    “我也是在事儿上悟开的。”金虎讲了自己一次打猎的经过。那次在菠萝沟他打中了一匹狼,打中的是狼的肚子,照常理这狼应该跑不动了,但它还是叫唤着跑了。他沿着血迹跟上去,在一处土崖下找到了这只被打中的狼,狼上半身探进洞里,下半身还在洞外,一动不动,他估计狼死掉了,便上前抓住尾巴将它拖了出来,拖出来之后,他才发现洞里有一窝小狼,一个个惊慌失措地看着他。金虎说:“我当时就心软了,垂死的母狼是为了保护孩子才用自己的身体堵住洞口的,这是一种舍生忘死的母性啊!我扭头离开了狼窝,心里祈祷,但愿公狼还活着,让这窝小狼不至于饿死。在离开狼窝那一刻,我挺佩服自己,谁说猎手都是残忍冷酷的杀手,我一枪飚就不是!”
   苗魁说:“母狼最护犊子。”
   金虎点点头,说:“连续三个晚上我都做噩梦,那窝狼崽把我祸祸毁了。”
   “梦到啥了?”
   “我梦到一群小狼围着我要妈妈,都可怜巴巴地看我。从那以后,我一看到小狗崽就会想到那窝小狼,小狼和小狗在哺乳期你是分不出来的。”
   苗魁心里琢磨,三林区大名鼎鼎的一枪飚变了,不仅仅因为没了枪,也不仅仅因为胡所长。
  2
   金虎每周三次进山放羊,倒不是为了省饲料,散放的羊体质会更好。
   苗魁因为小儿子吉鳌晚上总是哭闹,心里烦,就经常跟金虎进山散心。
   兴安岭的山大多是缓坡,多林地草场,适合放牧。羊群赶到草地里,有红獒看守,金虎找了片石砬子仰面躺下晒太阳,天空瓦蓝,有絮状的白云挂在天上,像小时候爱吃的棉花糖。
   苗魁也跟过来躺下,嘴里衔片嫩草叶,这是一种叫酸木浆的蔓生植物,小孩子都喜欢吃。苗魁望着天空问:“你说山中野兽什么最厉害?”
   “民间有一猪二熊三老虎之说,”金虎道,“这个说法不是空穴来风,老虎我没遇过,野猪和黑熊都交过手,黑熊莽,野猪猛,莽好躲避,猛就不好对付了。尤其是孤猪,见人就追,追上就咬,很多猎手吃过野猪的亏。”
   “难怪野猪排老大。”苗魁倒吸一口凉气。
   “人发情不畏法,猪发情不要命,最可怕的是发情的公猪,荷尔蒙这个东西在猪身上格外起作用,能让公猪战斗力倍增,在发情公猪眼里除了母猪其他都是死敌。”金虎停顿了一下,接着道,“不过这个说法也不全对,我觉着山里最难对付的是猞猁,就是耳朵上长着簇毛的那种短尾大猫。”
   “听说过猞猁,从来没见过。”
   “猞猁体型不大,但下口狠,往往一招致命。张三厉害吧,遇见猞猁立马就跑。”
   张三是狼的别称,狼都怕的野兽人怎能不怕?苗魁哆嗦了一下。
   羊群在开阔的草地上悠闲地吃草。忽然羊群有些躁动,接着红獒开始吼叫:“汪汪汪。”叫声像低音炮,极具穿透力。金虎觉得奇怪,这一带没有猛兽活动,红獒怎么会反应异常。他坐起来,看到红獒是朝白石砬子后面叫,估计是那里有什么情况,便唤过红獒,系上链子,让红獒引路转向白石砬子后方。转过来一看,原来是草丛里蜷缩着一只狐狸。这是一只雌性狐狸,除了眼圈、嘴巴和四爪是白色外,其他部位通体银灰。可怜的灰狐狸被猎套套住了一只前爪,两只大耳朵直竖着,呲着利齿,惊恐地望着来人。金虎拉住红獒,一旦松手,体型庞大的红獒会扑上去将纤小的狐狸撕成碎片。苗魁也跟过来,哆嗦着掏出手机拍照,这是他第一次看到中套猎物,而且还是狡猾异常的狐狸。灰狐狸用力后退,想挣脱猎套,发出嗷嗷叫声。猎手设计的猎套像手铐,越挣扎越紧,如果套在颈部,灰狐狸早就窒息而死,所幸这只灰狐狸被套住了一只前爪,挣扎才不至于致命。
   有金虎和红獒在,苗魁便有些胆壮,打量着狐狸说:“这只狐狸的皮能做条好围脖。”
   金虎摇摇头:“站上人从来不打狐狸,这是个意外。”
   苗魁道:“是呀,没听说谁套着了狐狸。”
   “是只过路狐狸,窝不在附近。”
   “那咋办?”苗魁問。
   “自然是放了。”金虎丝毫没有犹豫。
   苗魁问:“我过去解套,它会不会咬我?”
   “会咬的。”给活物解套是个危险营生,金虎曾经给一只活着的野兔解套,结果不小心被咬了一口,由此懂得兔子急了也咬人这句话是有道理的。金虎拴好红獒,去树林折了根带叉的树枝回来递给苗魁,说:“你把它的头叉住,我来把套豁开。”金虎从靴子里拔出攮子,攮子比一般的匕首要短,锋利无比,是当地猎手不可或缺的防身武器。苗魁一点点逼近狐狸,想用树杈叉住狐狸脖子。狐狸先是往后退,待套绳像弓弦一样绷紧时,猛地向前跃起,咔吧一声从苗魁左侧跳过,瘸着腿跑了,猎套上留下一只血淋淋的狐狸爪。红獒猛虎般跟着跃起,却被链子拉住了,红獒像疯牛一样和链子较着劲。
  苗魁动作迟疑,给了狐狸拼命一跃的时间。
   “老天爷,狐狸这么大的劲儿!”苗魁惊魂未定。
   “这是一只了不起的狐狸,”金虎感慨道,“断爪求生,需要拼死一搏的勇气。”
   返回时,苗魁突然悄悄地说:“真是奇怪,狐狸叫声怎么像小孩子在哭呢?”
   金虎没搭腔,站上的猎手有个不成文的老规矩,要把狐狸当朋友待,开始他不知道为啥会有这样的规矩,后来是一个知青说通了道理。旧时林区易发鼠疫,尤其是出血热,得上这种病十有八九不治。鼠疫病毒的宿主是老鼠,而狐狸是捕鼠能手,狐狸多的地方,出血热发病率就低,所以老辈人这么说有一定道理。而且不仅狐狸,猎手很少捕杀黄鼠狼、猫头鹰,也是因为它们都是捕鼠能手,用现在的话说是益兽、益鸟。
   让苗魁闹心的是吉鳌。小吉鳌生下来就食欲不佳,夜里啼哭不止。到医院检查,各项指标正常,没啥毛病。苗魁就疑心孩子是不是有癔症,找了那个起名的高人看,高人好一番叫魂儿、画符、烧纸人,能试的法子都试了,就是不见效。金虎就劝他,哪个小孩子不哭,我看吉鳌没病。但苗魁总觉得吉鳌夜里啼哭不正常,在苗魁心里,吉鳌不能有丝毫差池。    遇见灰狐狸的次日,一个朋友给苗魁发来短信,说四林区有个姓莫的叉玛专看各种癔症,已经打过招呼,让苗魁去看看。朋友说这叉玛特神,很多名人找他看过病,家里挂满了与名人的各种合影。
   去四林区要经过一条荒野土路,即使开车苗魁也不敢自己走,金虎便带上红獒,陪他去四林区。越野吉普沿着一条布满榛窠和蒿草的土路,经过近两个钟头来到四林区,根据路人指点找到了莫家。莫家房子因为地基高、起脊高,在林场家属区很有点鹤立鸡群的样子,院子里有张油渍斑驳的长木桌,四周围着一圈长板凳,看来这是老莫的诊台了。老莫在午睡,被家人叫醒来到院子里,一副不情愿的慵懒相。让金虎惊讶的是,看到红獒后老莫的慵懒不见了,伸出手来和红獒打招呼,褐色的瞳孔像射灯一样照着红獒。一向无所畏惧的红獒见了老莫却变得躲躲闪闪,金虎能感觉到牵着红獒的链子在微微抖动,这是从来没有的现象。金虎看了老莫一眼,发现老莫眼中透出一股冷气,令人不寒而栗。
   “这是一只好狗,”老莫说,“至少能出二十斤肉。
   金虎有些生气,哪有这样夸狗的,狗是猎手最忠实的伙伴,身为叉玛对红獒应该喜爱才是,怎么想到了狗肉,何况叉玛是忌吃狗肉的,不仅叉玛忌吃,站上人、鄂伦春、达斡尔等少数民族都不吃。
   苗魁说明来意,报上了吉鳌的生辰八字,然后把一箱北大仓白酒放到桌角。朋友说老莫喜爱喝高度酒,他特意去买了一箱北大仓做见面礼。老莫坐下来,示意苗魁也坐,却没有与金虎打招呼。老莫闭眼掐指算了算,很快睁开眼点燃一支烟连吸几口,吐出一串烟圈,然后把半截香烟掐死在烟灰缸里,盯着苗魁说:“孩子厌食、惊悸、夜啼、便稀、消瘦,对不?”
   苗魁连连点头。老莫用了五个词概括孩子的症状,说得都对。老莫接着说:“孩子招人喜欢,自然也会招妖魔亲、鬼怪宠,妖魔鬼怪都喜欢这孩子就不是好事了,必须降妖驱魔孩子才能好。”老莫说得吓人,这降妖驱魔可不是凡人能胜任的。
   “大师给个方子吧,孩子的病就指望您了。”苗魁掏出一个红包放到木桌上,钱能通关,想免灾不破费肯定不行,“孩子好了后,会加倍孝敬您!”
   老莫没动红包,目光落在那箱酒上面:“方子肯定有,就是东西难弄。”
   “啥东西?”苗魁急切地问。
   “去猎猞,剥下猞猁头皮,做一顶带双耳的猞猁帽给孩子戴上,妖魔鬼怪就不敢再来骚扰孩子。”
   金虎吃了一惊,猞猁是保护动物,猎杀猞猁要蹲笆篱子的。他觉得老莫这个方子是个圈套,明明知道不能猎猞,却又出了这个难题,搞不来就休怪大师不灵。金虎接触过一些所谓民间大仙,出的方子千奇百怪,有的抓药容易,药引子却难寻,什么虎尿、龙须、肾精子,十足难为人。
   “猎猞?是打猞猁吗?”苗魁问。苗魁第一次听到“猎猞”这个词。
   “他知道,你回去问他。”老莫指了指金虎,大概他猜到金虎是个猎手。
   “猎猞很难。”金虎插话说,“我打了半辈子猎,从没有猎猞。”
   “对头,我给人看病十几年,从不出容易的方子。”老莫眼中露出一丝不屑。
   院外来了新的拜访者,两人告辞,苗魁摇下车窗向老莫摆手,这时一直默不作声的红獒突然朝车窗外发出一声低吠,声如狮吼,站在门口的老莫脸色骤变,扭头回去了。
   “打猞猁怎么叫猎猞?”苗魁问。
   “猞猁狡猾凶猛难以对付,不是轻易就能打到的,打体现的是藐视,就像大人打小孩,很容易,猎体现的是重视,就像势均力敌的两个人搏斗,需要斗智斗勇。林区猎手管打猞猁叫猎猞是有道理的,能猎猞的猎手会被人高看,我打了一辈子猎也没能猎到猞猁。”
   “猞猁帽真管用?”苗魁想到了老莫开的方子。
   金虎知道鄂伦春族一向有给女人和孩子戴猞猁帽的习俗,看来老莫也知道这个,一顶猞猁帽吓退妖魔鬼怪的说法有点玄,再说哪里来的妖魔鬼怪呢?“不管好不好用,戴個猞猁帽反正没坏处,问题是猎猞犯法。”
   “大仙出的方子都怪。”苗魁说。
   金虎笑了笑:“不怪就不叫大仙了。”
   金虎想起了老莫看红獒的眼神,就让苗魁给那位朋友打电话,问老莫为啥对狗感兴趣。电话接通,那位朋友说老莫喜欢吃狗肉,每年都会买十几条狗杀了吃,再厉害的狗见了老莫都会打哆嗦。
   “原来如此!”金虎明白了,“屠夫身上有种看不见的杀气,狗、牛、猪、羊都能嗅出来,红獒正是嗅出了这股杀气,才一直往我身后躲。”
   苗魁眉头皱成一团:“屠夫当叉玛,有点拧巴。”
   “是不靠谱,叉玛是不应该吃狗肉的。”金虎说。
   苗魁说:“不信他还能信谁?没人可信呀。”
   “问题是老莫给你出了道难题。”金虎知道苗魁不可能进山猎猞,这个难题实际等于出给了他。
   “你知道,我连兔子都不敢打,怎么敢猎猞。”苗魁为难地道,“我就是个吃货,这件事老哥要帮我。”
   “我答应过胡所长不再打猎,不能食言呀。”
   苗魁道:“再想想,不行你帮我制定一个猎猞计划,你当军师就行。”
   金虎被他逗笑了,心想,还猎猞计划呢,干脆叫马歇尔计划好了。
   路坑洼不平,路边一个个准备垫路的沙堆像座座新坟,看上去十分添堵,车颠簸得厉害,两人唠了一路猞猁。
  3
   透过窗子,金虎看见苗魁正在家里摆弄猎枪。
   金虎心里清楚,苗魁摆弄枪一定是为了猎猞。不知为什么,金虎忽然想起了派出所那间小黑屋,一盏昏暗的低瓦数灯泡被铁丝网罩着,高高悬挂在天棚上,四周墙壁上布满霉菌,屋内无窗,一只涂料罐做成的马桶散发着难闻的气味,铺着稻草席子的木板床坐上去吱扭响,置身其中犹如掉进了地狱,给人鬼影憧憧的阴森感。他想,苗魁要是在那里待上几天,吓也会吓死。    一天,他和苗魁正在办公室闲聊,胡所长不请自来。
   “稀客呀!”苗魁起身相迎,“胡所长难得来一趟,大家一起嘮唠嗑儿。”金虎点头示意后,从茶几上拈起一张报纸漫不经心地浏览。
   胡所长坐在布艺沙发里,黄荧荧的目光扫来扫去,在寻找什么。金虎用眼睛余光留意着胡所长,知道来者不善。
   沙发后有一只苍鹰标本,翼展达两米,立在一截根雕上保持着敛翅下扑的姿势。胡所长位置恰好在标本下,黄眼神相当锐利,让金虎联想到了3D电影里的座山雕,影片中的座山雕似乎就是黄眼神。
   “现在许多野生动物不能打了,知道吗老金?”胡所长并不对苗魁说话,直视着金虎说。
   这个问题对于金虎来说并不新鲜,进山路口的护林防火宣传栏里就贴着禁止狩猎的告示。“能不能打都与我无关,”金虎说,“我现在是个羊倌。”
   “你还是一枪飚,”胡所长翘起二郎腿说,“打猎像抽大烟,上瘾容易戒掉难。”
   苗魁问:“野猪和狼也打不得啦?”
   “白纸黑字写着呢,”胡所长说,“再打就是个事儿。”
   金虎心里在笑,这番话明显是说给他听的,苗魁又不打猎,如此旁敲侧击有意思吗?他不搭腔,胡所长便沉不住气,盯着金虎问:“交了枪是不是手会痒呀?”
   “手上不生虱子,怎么会痒?”
   “虱子有时会生在心里。”胡所长反应极快。
   金虎说:“派出所还负责捉虱子?”他这样说等于呛胡所长肺管子,但他不在乎,自己不做违法之事,你胡所长再厉害又能奈我何。
   胡所长笑了笑:“没发现老金还挺幽默。”接着语气变得硬起来:“三林区大小事都休想瞒过我,派出所干警不多,但网格化管理是到位的。”
   苗魁连连点头道:“是的是的,没听说三林区有什么治安案件。”
   胡所长道:“三林区治安没问题,问题是要根治盗猎之风。”胡所长提到,有人私下交易山鸡和沙半鸡,几乎每家生态餐馆都能点到野味,派出所下决心要源头治理,刹不住盗猎风他宁可辞职。
   金虎没有搭话,他觉得胡所长这件事抓得对,没有买卖就没有杀害,管住馋嘴,盗猎之风就会消停。
   “枪都收了,现在还有人盗猎?”苗魁试探着问。
   “只要饭店里能吃到,就说明有人在盗猎,我这个猎手终结者的使命就没完成。”胡所长话锋一转,“老金呀,那只红獒可是好猎犬。”
   金虎道:“养獒不算事儿吧。”
   “当然,”胡所长说,“但是要办证。”
   “三林区家家养狗,都办证了?”金虎问。
   “土狗无所谓,藏獒特殊,是猎犬,”胡所长站起身,“办证花不了几个钱。”
   胡所长的目光搜索完毕,最后停留在金虎身上。胡所长在部队担任过侦察连长,对本职工作超自信,公开场合曾说过,自己眼睛后面还有一双眼睛。
   “我去办,红獒是公司的牧羊犬。”苗魁说。
   胡所长起身告辞,走到门口又回头道:“对了老金,你那只红箭已经被县局统一销毁了,按规定收缴枪支一律销毁。”
   金虎浑身一颤,鼻子有些酸,装作没事的样子说:“红箭已经不属于我了。”
   “其实我也觉得可惜,枪没有罪,有罪的是人。”
   金虎张了张嘴,终于没有说,他知道这话是对谁讲的。
   胡所长走后,金虎脑海在一幕幕过电影,铮明瓦亮的红箭像幻灯一样帧帧打出来。三十多年了,每天入睡前都要擦一遍红箭,这是雷打不动的程序,哪怕是除夕夜。红箭上交后睡前没枪可擦,他便到羊圈旁的狗棚与红獒亲热一番,他从不否认自己抚摸红獒时心里想的是红箭。
   苗魁皱着眉头问:“咋整?我们的猎猞计划咋办?”从老莫那里回来开始,苗魁心里就存在一个子虚乌有的猎猞计划,常常向金虎提及。
   金虎道:“好猎手听到虎豹叫会血往头上涌,他若不来,我真想洗手不干,他来威胁我,等于下战书。”
   苗魁说:“你改变主意了?”
   “人家下的战书不敢接,脸往哪里搁?”
   “不瞒你说,我家里还留着一支猎枪呢。”苗魁小声说。
   “我不用枪,”金虎说,“猎手的手段并非只用枪。”
   苗魁说:“三林区猎手都知道你下套厉害。”
   “厉害不敢,”金虎说,“站上人本来都有下套的本事。”
   “胡所长总是对你不放心。”苗魁知道胡所长神通广大,三林区大事小情休想瞒过他。有一次自己丢了只羊,放羊人没发现,剥了皮的羊却被胡所长押着一个年轻人给送回来了,自己看到剥了皮的羊才跑到羊圈数羊,一数,果然少了一只。苗魁问胡所长怎么就知道这羊是制箸公司的,胡所长说,附近四个林区就你一家饲养小尾寒羊,不是你的又能是谁的?这件事让苗魁对胡所长佩服得五体投地。
   “他若信任我,我就维护他,他这样怀疑我,对我是一种侮辱。”金虎冷笑一声,“不是要事儿上见吗?我倒要看看他有啥本事。”
   “小心为妙。”苗魁深知胡所长的厉害。
   金虎说:“软绳子用到好处,不比钢枪差。”
   “你教我下套,我来实施猎猞计划。”
   金虎笑了,还猎猞计划呢,连山都不敢进。“好吧,我教你,将来也好套个兔子啥的解解馋。”金虎认为即使教会苗魁下套,也不可能套到猞猁,如果猞猁那样好套,就不用叫猎猞了。
   一连几天,金虎都在教苗魁制作猎套,常用的猎头套、吊脚套,以及下套的卡点、如何辨别猎物足迹等等,一样样传给苗魁。入门后,苗魁才发现当猎手有很大学问,不是打枪准就行,因为大多时候猎物在暗处,猎手在明处,如果猎物手里有枪,哪个猎手都会死上八遍。    “早。”胡所长回了一句,站在围墙外朝羊圈里面看,里面一百多只小尾寒羊有立有卧,平静安详。胡所长问:“这两天养羊挺上心啊。”
   “闲着也是闲着,收拾一下羊圈让羊也干净干净。”金虎没猜错,胡所长一直在盯着自己的一举一动,这么早来羊圈,说明胡所长发现了某种异常。
   “收拾羊圈好,收拾羊圈不会有事。”胡所长点上一根烟,倚着围墙说。
   “不收拾羊圈也不会有事。”金虎的话不软不硬。
   “没有事最好,”胡所长用夹着烟卷的手在面前画着圈,“说实话我最担心你惹事,你毕竟是一枪飚!”
   金虎哈哈笑起来:“你放心,没了枪,一枪飚就是个空名。”
   胡所长掐灭烟,回头看了看羊圈,走到红獒的窝前观察了一番说:“要拴好,别伤人。”
   “红獒是经过训练的,只咬坏人。”
   “坏人脸上又没写字,”胡所长说,“对了,抓紧去所里办证,要依法养犬。”
   他点点头。六子几次打来电话要他给红獒办证,他在电话里还质问六子,林区家家户户都有狗,谁办证了?六子说你和别人不同,所长说了,你是重点中的重点。他知道六子是奉命行事,不能难为这个兄弟,就答应找个时间就去办。办证就像结婚登记,该选个良辰吉日。
   临走时,胡所长道:“祸从口出,也从口入,贪吃一口野味,结果蹲了笆篱子,不值!”金虎说:“我虽然是猎手,但从来不得意野味,打猎是图个刺激。”
   “好,”胡所长点点头,“不馋就少报应。”说完,做了个扩胸伸展动作就走了。
   金虎明显可以看出胡所长嗅到了什么味道,否则不会一清早来羊圈,眼珠骨碌碌乱转。苗魁问是不是猞猁崽被发现了,他说不像,胡所长如果发现了羊圈有猞猁崽,不会这样离开。入夜,金虎失眠了,总觉心里不安,半夜起身喝了几口烧酒才昏沉沉睡过去。
   以酒催眠,入睡早,醒来也早。天尚未亮,金虎便被一声鸡叫唤醒。七月林区的清晨,空气本来是甜润的,金虎却闻到了一股腥味,腥得发咸,带着几许粘滞。猎手的嗅觉格外敏感,这种味道让他预感到某种不祥。他披上衣服快步前往羊圈,路上还想,有红獒看守羊圈应该是安全的,红獒的吠声,足可以唤醒整个林区,没人敢来偷羊,更何况林区治安一向不错,站上人夜不闭户的淳朴民风一直保留至今。
   走近羊圈,情况有点不对,红獒趴在狗棚前两丈远的地方,铁链子拉得很紧,一动不动保持着匍匐的姿势。以往,红獒听到他的脚步,会欢快地迎上来,今天这是咋了?他叫了一声,没有反应,再叫,红獒还是不动,他跑过去俯身一看,红獒已经死了。
   “谁干的?”他马上就想到了胡所长,仅仅因为没有办证,就来杀死红獒吗?他很快否定了自己的猜测,胡所长不会这么做,完全可以正大光明来没收,不会杀死红獒。那么这是谁干的?红獒没有激烈反抗,也没有吼叫,无声无息地死去只有下毒一种可能。
   仔细查验后才发现,红獒原来是颈椎被生生咬断,从深深的咬伤来看,是一招致命。他忽然想起了什么,跳进羊圈,跑到最里面的那间羊舍一看,猞猁崽不见了。羊舍的门虽然关着,但通风透气的窗子却一直开着。猞猁崽应该通过这个窗子被叼走了。他明白了,是母猞猁来救幼崽并袭击了红獒。母猞猁能够袭击成功,应该得益于拴着红獒的铁链,如果红獒不被拴住,猞猁不会这么容易得手。现场的迹象表明,母猞猁很可能出其不意地跃到红獒身后,一口咬住了红獒的脖子。泪水从眼角汩汩流下,滴在抚摸红獒的手背上。如果把那个不锈钢项圈给红獒戴上,猞猁是下不了口的。他觉得很对不起红獒,刚刚一岁多的红獒还没有一展身手就这样走了,一岁对于人来说还是个孩子。
   “该死的猞猁!”他恨恨地说,“你若救子,直接去羊舍就行,为什么要对红獒下死口?红獒被铁链拴着也不会去拦你、追你,你叼着猞猁崽走就是了。”
   苗魁赶来了。苗魁不相信红獒被咬死、猞猁崽丢失的现实:“这怎么可能,怎么可能呢?这猞猁比CIA下手还利索,这可是藏獒啊!”
   “都怪我没放开红獒。”金虎很内疚。
   “猞猁够狠!”苗魁看了看红獒的伤口。
   “这就怪不得我了。”金虎站起身,望望不远处的山林,从牙缝里挤出一句话,“是你逼我出手的!”他弯下腰解开拴着红獒的铁链,脱下自己的夹克衫盖住了红獒的头。
   “找把锹来,到林子里安葬红獒。”金虎说,“红獒的证还没有办下来,在派出所没名分。”
   苗魁拿来一把锹,还带了条毯子,两人用毯子裹起红獒,将红獒抬进山找了一棵山楸树,把红獒埋在了树下。金虎特意堆起个坟包,并在坟包前横了块土坯大小的石板。金虎嘱咐说,这件事不要对外面讲,有人问,就说红獒送人了。
  6
   金虎说他要亲自去四方台猎猞,这个决心下定了。
   金虎下猎套一丝不苟,不仅隐蔽,连尺寸都拿捏到位。苗魁知道此前自己下套为何形同虚设了,明晃晃一个圈套横在那里,傻子才会往里钻。设套,是一个研究猎物的过程,猎物的大小、习性、路径、忌讳等等,必须样样琢磨透才能提高中套率。金虎把下猎套的心得说与苗魁,苗魁觉得之前自己只不过学了点皮毛,下套的学问原来很深。
   来到四方台,金虎并不急着下套,而是像工兵探雷一样仔细查看脚下每一处动物走过的痕迹。探查好的地方,他不毁坏周围植被,更不打桩来固定猎套,而是因地制宜地固定猎套,有树用树,有岩石用岩石,这样固定起来猎套就不易被发现。苗魁由此想到此前设的猎套,周围的草都被自己踩倒了,猎物自然会警惕。
   金虎進山头一次下套猎获了一只野兔。这是一只灰褐色的野兔,有四五斤重的样子,遛套时野兔还没有死,只是被勒昏了。他解下野兔,把它放到一处树荫处。他不想收这个猎物,因为胡所长就在村口蹲坑,一旦发现他带回了猎物,计划将无法实施。过了一会,野兔苏醒过来,惊恐地看了周围几眼,颤巍巍蹦跳着离开了。    金虎因为套住了这只野兔变得忧心忡忡。野兔来此觅食,说明这里短期内没有天敌存在,野兔虽憨,但嗅觉灵敏,鼻翼一刻也不停止翕动,任何食肉动物的膻味都会将它吓跑。难道自己感觉错了?他之所以判断四方台有猞猁,是上次和苗魁来此,发现了一处猞猁的粪便。猞猁粪便与狼粪相近,多呈浅色,但狼粪断节明显,而猞猁粪却是橄榄形,一看就是猫科动物的粪便。他在发现猞猁崽一带查看了很多树,尤其是高大的枯树,希望能找到猞猁藏身的树洞,但这一带的树都很健康,没有大的树洞,很显然猞猁崽是从别处来的。
   “想和我捉迷藏,等着瞧吧。”他自言自语道。
   为了不引起胡所长的注意,他进山时会赶上羊群,羊群一到草地,照看的事便交给那个保安,他和苗魁便直奔四方台。这次进山,他从自家鸡舍里抓了一只芦花鸡。
   “猎猞需要诱饵,”他对苗魁说,“当然,我不会让它吃了芦花鸡,我老婆还指望它下蛋呢。”
   猎猞的最佳地点已经选定,就在离悬崖边一道草沟处。草沟底有野兽走动的痕迹,很多草呈倒伏状。猎猞的钢丝套布在沟口一处洼地,周围尽是齐腰深的榛窠,芦花鸡被绑在榛窠中央。猎套用铁丝固定在一棵白桦树根部,凭猞猁的力量不可能拉断这棵白桦。精心布好猎套,他对那只咕咕直叫的芦花鸡说:“别怕,我会抱你回家。”
   接下来,他又在悬崖边设了个猎套。“我闻到你的气味了,你跑不了,”金虎这次自言自语提高了声音,“一命抵一命,红獒不能白死!”
   “我们在哪里等着?”苗魁问。
   “自然是回家,明天来遛套。”离开四方台时,他回头看了看那只芦花鸡,自言自语道:“我知道拴着你你没法跑,就像我将红獒拴起来导致了红獒丧命,但真的没办法,舍不得你就猎不到猞猁。”他对苗魁说过,红獒皮肤松弛,如果不是铁链勒住脖子,即使被猞猁咬几口也无大碍,红獒那种沙皮狗一样的皮肤,能化解对方的咬力。
   赶着羊群走到村口,远远望见了杨树门,他猜测胡所长一定在那里坐着。走过了杨树门,没见到胡所长,他觉得有点奇怪,就回头望了望,却见胡所长骑着摩托车从后面赶了过来。胡所长骑摩托车进山干什么?刚才怎么没见到?他满腹狐疑,回过头来若无其事地往前走。
   摩托车在身旁刹住了,胡所长两条腿支在地上问:“老金啊,怎么一下子变出仨羊倌来?”
   “我俩进山跟着玩,三个人正好玩斗鸡。”斗鸡是一种打牌玩法,苗魁这么说等于给自己和保安找了个借口。
   “红獒呢老金,怎么几天不见了?”胡所长不知道红獒被咬死的事。
   “红獒嘛,去了该去的地方。”金虎回答说。
   “红獒该去哪里?”胡所长并不满意金虎的回答。
   “红獒是纯种藏獒,被人借去当獒爸爸了。”金虎临时想出一个答案,这种说法容易被接受,养獒的人没有不借种的,当然要付费。
   胡所长没再深问,却对三个人进山的动机生了疑心,进山玩斗鸡,这是糊弄小孩吧,他盯着保安背的帆布包问:“鼓囊囊的,又是猴头?”
   保安把背包打开亮给胡所长看。胡所长瞥了一眼,没发现猎物,只有一把小工兵锹,锹不算武器,他撂下话道:“我总觉着你们在谋划什么事,咱可丑话说到前头,低头不见抬头见,千万别在事儿上见。”说完,一踩油门走了。
   金虎看着绝尘而去的摩托,知道胡所长的怀疑加重了,胡所长肯定发现只有保安一人在放羊,对他俩去四方台的行踪有所察觉。他想,一旦猎猞成功,必须在山上就地处理,如果带下山就会人赃俱获。
   为了不引起胡所长注意,次日,他们没有赶羊群进山,两人起早便悄悄离开了村子,想早去早回。到四方台来回要三个小时,这样,在九点之前就可以神不知鬼不觉地赶回来。
   来到设套地点,两人被眼前的一幕惊呆了,洼地里的芦花鸡不见了踪影,草地上有鸡毛和血迹,很显然芦花鸡被什么动物吃掉了。再看榛窠里的钢丝套,竟然完好无损。
   “厉害!”他嘟哝了一句,“好机灵的家伙!”
   他吸了吸鼻子,嗅到了一股尿骚味,四处观察,忽然发现几十步外的柞树林里有个灰色的东西闪了一下,很快又不见了。
   “我看见它了。”他咽了一口唾液,“这家伙也在观察我们呢。”
   苗魁什么也没看到,睁大了眼睛四处张望。
   “不用看了,”他说,“回吧,明天再来。”
   苗魁看了看空空的洼地说:“可惜了芦花鸡。”
   两人下山很早,这次没见到鬼使神差般的胡所长。但金虎明显感觉到有一双黄眼珠在杨树下盯着自己。他没有回头,心里却说:“你累不累呀,小孩子躲猫猫一样?”
  7
   在四方台这个方圆不到一公顷的地方,金虎已经损失了三只鸡。除了那只芦花鸡外,他还从集市上买了两只红公鸡,公鸡更醒目,叫声也响,更容易引起猎物注意。但三只鸡都被吃掉了,洼地里一地雞毛,钢丝套完好无损。
   “好难缠的家伙!”金虎看着那块被榛窠围起的小小洼地,怒气像烧开的水从七窍往外直喷。
   苗魁更是着急,心想,这样干不是白白喂猞猁吗?昨夜,他给高老大打电话,说可以肯定四方台上有猞猁活动,只是露了下头就跑了。苗魁对下套猎猞有点信心不足,如果金虎有枪,那天见到的那个灰色的动物是跑不掉的。但金虎坚持不用抢,说一开枪性质就变了。苗魁心里也清楚,金虎虽然不怕胡所长,却一直避免与胡所长正面发生冲突。金虎说过,他给自己定了个规矩,红箭上缴后不再动枪,规矩是不能破的,就像猎手不打狐狸和黄鼬,这是祖辈留下的规矩,规矩肯定出自教训,不守是要吃亏的。苗魁知道金虎的心理,笆篱子形成的心理阴影还在,苗魁盘算着一旦发现猞猁踪迹,就把金虎摘出来,让高老大上山猎猞。
   金虎设在悬崖边的猎套套住了一匹狼。狼被套住脖子后吊在悬崖上,遛套发现时狼已经僵硬了。金虎把死狼拉上来,苗魁一看死狼腿肚子就转筋了,站在一旁哆嗦个不停。狼褐色的皮毛有些斑驳,呲着利齿,双眼圆睁,舌头耷拉在嘴巴一侧。金虎解下猎套,用工兵锹在不远处挖了个坑把狼埋了。按规定,狼也不能打,一旦被胡所长发现就成了事儿。前几天,他让苗魁去办狩猎证,胡所长不给办,理由是上级严控狩猎,除了鄂伦春、鄂温克等少数民族有几个指标外,其他人一律停办。不知是不是胡所长有意限制,反正胡所长用意很清楚,就是让一枪飚从此成为历史。    “我很想要这张狼皮。”苗魁觉得把狼埋掉有点可惜,“都说用狼皮铺座椅辟邪。”
   林区人喜欢用狼皮做垫子,就像某个国家喜欢用狼皮做羽绒服领子,是一种习惯而已,说辟邪就有些牵强。金虎知道如果带张狼皮回去,怎么能逃过胡所长那双猎犬一样的黄眼珠,那样的话猎猞计划就会前功尽弃。但他没有说这些,只是告诉苗魁,夏天的狼皮掉毛,想要的话到冬天再打。
   苗魁看着金虎掩埋死狼,不禁就想起前些日子掩埋红獒的那一幕,红獒如果活着,那天看到的一团灰色就不会跑掉。他听一个老猎手说过,狩猎必须带狗,老祖宗在造狩猎两字时加上犬字旁就是这个道理。
   “明晚是月圆之夜。”金虎说,“我们要在四方台住一夜。”
   苗魁说:“住几晚都行,我们用不用换个诱饵?”
   “不用,它已经吃顺了嘴。”
   回来后,苗魁去鸡贩家中挑了一只公鸡,用蛇皮袋拎着往回走,恰好遇到了胡所长。胡所长叫住他,问他拎着什么。在看到是一只公鸡时,胡所长皱起眉头问:“你一连几天买鸡,整啥事呢?”苗魁愣了一下,说最近淘了个偏方,公鸡炖鲜猴头治胃寒脾虚,不光买鸡,这几天还老是上山采猴头,这猴头越来越难采了。苗魁一谎两答,让胡所长下面的问题不用再问。
   “我说你和一枪飚怎么老往山里钻呢,原来还是采猴头,这三林区的猴头怕是叫你俩采光了,不过我可提醒你,别整啥事儿。”
   苗魁手一摊:“我俩能整啥事儿?”
   胡所长歪着头说:“告诉一枪飚,我脑壳后面可是长着眼呢,别再想打猎的事。”
   苗魁心里直突突,胡所长那双黄眼珠鳄鱼眼一般瘆人,仿佛带着芒刺,能扎透人的皮肤。
   苗魁回来对金虎说刚才遇到了胡所长,把胡所长的话复述了一遍。金虎笑了笑,心想,胡所长不生疑心才不正常。
   “明天改成下午进山,”金虎说,“我问六子了,胡所长午饭后要午休,一般会睡到一点半,咱俩明天一点钟进山。”
   上午,两人特意在办公室若无其事地喝茶,金虎知道,胡所长通过望远镜能看到办公室的情景,苗魁特意拉开窗纱,打开了窗户。中午吃过饭,两人按照约定时间,分头出村,过了杨树门再会合进山。
   来到四方台,仍然在那块洼地里拴好公鸡、布好钢丝套。苗魁问,为什么总在这块洼地下套,不能换个地方吗?金虎说,设套如同钓鱼,打好的窝子最好别换,因为动物和人不一样,人喜欢见异思迁,动物喜欢老路重走。
   这一次,金虎在卡点布套后,又在公鸡身边增设了一个触发式钢丝套,鸡被叼走时就会触发猎套,一下子将偷鸡者套住。一切就绪,金虎轻轻拍了拍公鸡道:“你若立功,我养你到老。”
   黄昏降临,昆虫鸟兽的奏鸣曲让四方台变成了一个名副其实的舞台,不时有鸮声在耳边响起,一会儿像年迈老人的咳嗽,一会儿又像婴儿的啼哭,令人头皮发麻。森林里雾气重,应该是食肉动物养足了精神,抻直了懒腰出来觅食的时候。金虎找了一棵老柞树作为夜晚栖身之地。在树上过夜有两个好处,一是视野开阔,便于观察,二是利于防身,免得被野狼偷袭。大柞树枝杈多,金虎让苗魁在上面一个枝杈上休息,自己则选择了靠下一个,这样行动会方便些。因为不能抹防蚊油,两人各备了一个防蜂帽,戴上后蚊子是防了,但却影响视线,月光里看那片洼处有点朦朦胧胧。
   夜色渐浓,月光被柞树枝叶分割得支离破碎。两人为了不在睡着后跌下来,用绑带像爬杆的电工一样将腰和树干套在一块。苗魁带了强光手电,这是金虎特意嘱咐的,一旦遇到狼,强光手电比鸟铳好使。
   苗魁心里有些怕:“晚上会有狼来吗?上回可是套住一匹狼。”
   “有狼也是孤狼,森林里不会有狼群。”金虎说,“猞猁都敢猎,你还怕狼?”
   苗魁道:“我俩没抢,你就带把攮子,我带一把工兵锹,哪有这种装备的猎手?”苗魁抱着膀子,担心一旦有猛兽出现,两人应对不了。
   “那你不该来,”金虎说,“打猎本身就是赌博。”
   苗魁嘿嘿笑了笑:“有你在我怕啥。”柞树枝叶夜里会发出蜜一样的甜香气息,而且随着夜色的加深,这种甜香会越来越浓。打猎几十年,这个发现还是第一次,金虎陶醉在这种惬意的气味里,体会着夜色的美妙。不时有蚊虫来扰,只能在防蜂帽外乱嗡嗡,这些烦人的蚊虫嗡嗡一会儿,见占不到便宜便飞走了。苗魁有些乏,先是打瞌睡,夜半时分竟微微打起鼾声,好在鼾声不大,不至于惊到猎物,金虎也没有摇醒他。
   随着鸟虫的沉寂,金虎也有了困意,眼皮变得懈怠。往事一幕幕在脑子里回放。三十年前,他曾经套过一只野猪,那是一只带着一群猪仔的母猪。母猪被套在腰部,进不成退不得,一群小野猪围着它哕哕直叫。他估算了一下,野猪应该不下三百斤,卖到林区供销社土产收购部,可以买一台大金鹿自行车,拥有一台大金鹿自行车可是他多年的梦想。套到野猪应该杀死,这是三林区猎手的共识,因为前不久,林区一个老年猎手进山下套遭遇了一头发情的公猪,被公猪撞断了五根肋骨。老猎手对前去看望他的同行发出呼吁:见到孤猪一定要捕杀,这东西祸害人。套住了这么大的野猪,自然不能放过,他举枪瞄准野猪脑门,野猪也发现了他。野猪的眼里透出一种绝望,和他对视片刻后,突然匍匐在地,那群小猪则像卫士一样,迅速排成队跑到母猪前面呈半圆形向外拱卫。他十分好奇,小猪为什么会有这样的动作?母猪为什么会突然匍匐下身子?他没有扣动扳机,因为此时开枪会打到小猪,而打猎的禁忌是不杀幼小。他收起红箭,掏出匕首,将固定猎套的麻绳挑断,让野猪带着一群小猪跑了。当时他想,带一群小猪的母猪不是孤猪,放掉它与老猎手的呼吁不矛盾。
   记得自己曾猎杀过一只黑熊,正是这次猎杀成就了一枪飚的威名。
   猎杀发生在刚入冬的菠萝沟,溪水还未封冻,草木已经枯黄。他在菠萝沟遇见了一个持沙枪的外地猎手,猎手是来打野鸡的,沙枪杀伤面大,适合打野鸡。两人并未搭话,各自保持着距离。在山里讨生活的人都懂,遇到狼虫虎豹不可怕,最可怕的是遇到人。素不相识的两人偶然相遇,各自又带了刀枪,若是一方起了歹心,后果难以预料。金虎和那个猎手都懂这个道理。他们同时发现了那头到溪边喝水的黑熊。黑熊牛一样大,通体黑色,像个移动的煤堆。一般来说有经验的猎手遇到这种情况应该选择躲避,因为没有合适武器,奈何不了这个庞然大物。金虎准备离开,他看到那个持沙枪的猎手站在原地犹豫,没有躲避的意思。金虎很纳闷,凭一只沙枪来对付黑熊,简直是拿性命开玩笑。但这个猎手似乎着了魔,把沙枪枪塞拔下,倒出小粒铁沙,换上了大粒铅弹。这个猎手要么疯了,要么没有打熊经验,如果一枪不能击中要害,被激怒的黑熊不会给你第二次装药填弹的机会。他想劝阻,但老规矩告诉他不能多话,一心打猎的人最怕打扰,尤其是陌生人打扰,一旦误会调转枪口来一枪不是没有可能。他不想看到惨烈的一幕,转身快步进入密林,隐藏在一棵大椴树后。就在这时,只听“砰”地响了一枪,猎手开枪了,这枪击中了黑熊的肩甲处。黑熊原地先是转了个圈儿,然后蹦了个高。沙枪放过后会有一团枪烟迟迟不会散去,正是这团枪烟暴露了猎手的位置。只见黑熊旋风一般扑到了猎手面前,一掌将猎手打得滚出老远,那只沙枪被抛起来,在空中划了个弧,落在枯草里。完了!金虎惊叫了一声,下一招儿就是坐压和撕咬了。黑熊对猎物总是先拍后坐再咬。想想看,牛一样的重量压下去,下面的人必然筋断骨裂、性命不保。猎手被严重拍伤,佝偻着身子在抽搐。救人要紧,不能眼看着同行就这样命丧熊口!金虎大吼一声从椴树后现出身来,顺手拉開了枪栓。这声吼吸引了黑熊,它不再对昏死的猎手感兴趣,转身直立起来发出愤怒的咆哮。直立起来是黑熊暴怒至极的动作,是一种示威,紧接着就是狂风般的攻击。金虎正是抓住了黑熊直立起身这一瞬间,举枪瞄准了黑熊胸前一团白毛扣动了扳机。胸前这团白毛是黑熊心脏的标志,造物主不知什么原因用一团白毛来标注黑熊的致命处。站上的老猎手常说,这是老天爷特意给猎手准备的,在使用弓箭狩猎的年代,这撮白毛就是靶心。金虎只用一粒小口径子弹就打死了一只黑熊,让他一枪成名,一枪飚的威名也就成了林区的传奇。那个被熊一掌将左臂拍得粉碎性骨折的猎手从此不再打猎,他来自呼玛,后来每逢过年都给金虎送来两瓶高粱烧。    月亮转到了四方台的西侧,榛窠丛变得模糊起来。金虎进入一种似睡非睡状态,他仿佛看到怒气冲冲的胡所长走过来,一脚踢飞了大公鸡。他浑身一震,胡所长便像提线皮影一样消失了。瞪眼再看,有个灰蒙蒙的东西正在悄悄靠近榛窠丛。他立马精神起来,心跳陡然加快,脱下帽子擦了擦眼。一定是你了,他对自己说,这一回你要是能逃脱,我服你!
   一团灰色静止在榛窠边不动,似乎在观察那只公鸡。
   金虎悄悄从树上下来,猫腰向前走了几步,想看得更清楚一些。他靠近一棵白桦树,借着月光朝洼地处细看,似乎看出那团灰色是一只狗一样的野兽,像獾,像狼,也像猞猁。不管像什么,他心里已经确定这是那只狡猾的猞猁。突然,那灰色的一团跳起来,越过榛窠直接扑向了公鸡。他心中大喜:“中了!”
   但奇怪的一幕发生了,只见灰色的一团又跳出来,急速沿着浅沟跑向悬崖处,一眨眼不见了。
   “这家伙简直成精啦!”
   苗魁被叫声惊醒,跳下来问:“咋样?”
   金虎没有搭腔,径直来到榛窠前。苗魁打开强光手电一照,发现洼地里设好的猎套已经被触发,正套在公鸡身上,而公鸡的脖子已经被咬断,若不是绑得紧,公鸡就被叼走了。
   “这是只难缠的家伙,我低估它了。”金虎拎起死鸡,鸡腿还在不停地蹬着。
   苗魁因为刚才迷迷糊糊睡着了,没看到猎物捕食一幕,很有些后悔。金虎的话提醒了苗魁,苗魁说:“要是有枪它就跑不掉。”
   金虎放下鸡,双手叉腰愤愤地说:“没枪,我也会逮住它!”
   “这家伙是不是察覺到了我们在下套?”
   金虎点点头:“它在耍我们,我会奉陪到底。”
   森林里响起一声猫头鹰的叫声,很滑稽,似乎在嘲笑两人白白忙活了半个晚上。金虎嘟哝了一句:“夜猫子早不叫晚不叫,偏偏这个时候来报庙,晦气!”
   “今晚它还会再来?”
   金虎说:“它记性好着呢,死鸡也不能再用了。”
   “它跑哪里去了?”苗魁问。
   金虎指指悬崖边:“那里是它布下的陷阱,不能追。”
   金虎决定连夜下山,省得次日一早遭遇胡所长。
  8
   金虎尚在熟睡就被一阵咚咚的敲门声惊醒。起身开门,门口站着胡所长,警服的两个裤腿是湿的,粘着些黑土和草屑。
   “有事?”他心里一惊,难道昨夜进山被胡所长的定点监控给拍到了?
   “你有事瞒我。”胡所长那双黄眼珠异常犀利,发出的光像利刃。
   “我不是你的监视对象,没有必要什么事都向你报告吧。”他对胡所长这种口吻有点不满,一大早来敲门,岂不是扰民。
   “红獒是怎么回事,为什么撒谎?”胡所长打开手机,把一张照片展示给他看,正是他掩埋红獒的地方,土堆上新草尚未萌生。胡所长发现了红獒的遗体。他心里暗暗佩服这个黄眼珠警察,林子那么大,怎么就会找到这个小土堆,又怎么会挖开看个究竟?红獒又不是人,没有命案必破的说法,犯得上这么上心吗?
   “你不该对死去的红獒感兴趣,”金虎冷冷地说,“死獒也不需要办证。”
   “在我的辖区,所有反常的事我都会感兴趣。”胡所长说话也不客气,“我再次提醒你,休想耍我,一枪飚已经被终结,你必须面对这个现实。”胡所长把手机放进兜里,接着说:“红獒脖子断了,如果我没猜错的话,是你带红獒进山,遭遇了豹子或黑熊,你没有枪,只能靠红獒去撕咬,结果搭上了红獒的性命,对吧?”
   “我没带红獒打猎,也没遇到豹子和野猪,”他辩解说,“红獒之死是个意外。”
   “我知道你不会承认,我还是那句话,咱们事儿上见!”胡所长转身走了。
   金虎站在门口,望着胡所长远去的背影,心想,也许当初比试枪法应该让一让,赢了不该赢的人是一个摆脱不了的梦魇。他担心红獒的土冢会被挖得七零八落,就找了把铁锹,披上衣服匆匆赶往山里。
   露水打湿了胶鞋,走起来吱吱响。找到那棵山楸树并不难,因为红獒的原因,这棵树已经长在了他心里。走到树下一看,那个原本浑圆的坟包还算好,胡所长挖开后重新填上了封土。他铲了些新土将封土加高后,拄着铁锹站在坟前沉默不语。可怜的红獒就像一个出师未捷身先死的战将,太不幸了。红箭、红獒两样心爱之物,成了他心头永远的痛。他对着坟包说:“我已经发现凶手了,这个狡猾的家伙跑不掉,我会把它吊到这棵山楸树上来祭奠你!”
   他来找苗魁商议下步该怎么办。谈话在苗魁家的茶室,隔壁不时传来小孩子的哭闹声,金虎知道那是吉鳌,吉鳌每一阵啼哭,都会牵动苗魁的眉心,能看出苗魁特别心疼孩子。
   鸡不能再用,猞猁一旦发现鸡是诱饵,就不会第二次上当。金虎认为猞猁比家猫聪明,据说能记住每一次受到的伤害或惊吓。那么,换成什么呢?金虎想到了羊羔。
   “舍不得孩子套不住狼!”金虎狠了狠心说,“羊羔对于猞猁来说是顶级美味,一个哺乳期的猞猁无法抵御羊羔的诱惑。”
   “诱饵很重要,但它不上套咋办,我看还得用枪。”苗魁起身打开铁柜,从里面拿出一支报纸包着的猎枪,“这是奥地利造,品牌枪。”
   金虎接过去打开报纸,果然是一支好枪,保养也好,枫木枪托亮可鉴人。
   他把枪还给苗魁:“还是下套,我要活捉这只猞猁,我向胡所长保证过,不会再用枪。”
   “别让胡所长知道就是了,”苗魁说,“要是被抓住,我来顶,大不了罚钱。”
   他摇摇头,这不是罚钱的问题,一旦用了枪,在人格上自己就输了,胡所长说的事儿上见也就自见分晓,自己不能给胡所长这个长志气的机会,用猎套捕获猞猁更能证明自己的本事。当然,用猎套捕获猞猁,胡所长也会处罚,但那时的一枪飚就变成了一套灵,胡所长想当本地猎手终结者的梦想会从此破灭,因为胡所长无法没收所有的绳子。    “啥时再进山?”苗魁恨不得晚上就走,吉鳌啼哭似乎是在催促他快点起身。
   “明天,不过俩人目标大,这一次我自己去。”金虎决定一个人进山。他告诉苗魁,明早自己和保安赶着羊群一道出发,进山后把羊群交给保安,自己直接去四方台。
   “我会套住它的,”金虎说,“若是再失手,我宁愿把钢丝套套到自己脖子上。”
   苗魁吃了一惊,心想,金虎这是要赌命啊!相识多年,从没见到一向沉稳的金虎说这种狠话,红獒之死固然是个诱因,但一再失手,让金虎变得恼羞成怒。金虎想证明自己不用枪同样也是好猎手,想击碎胡所长当三林区猎手终结者的梦想,这谈何容易!
   “咱不干傻事,大哥,”苗魁有些紧张,“不行的话我想别的法子。”
   “没有什么不行!”金虎道,“我不仅要给红獒个交代,而且要证明自己还活着,还不是一个猎手的标本。”
   “昨晚你要是有枪就好了。”苗魁再次提到了枪。
   “不要再提枪,小心胡所长。”金虎似乎开始忌讳提枪,红箭是他心头的一道无法愈合的伤口。尤其是胡所长说所有上缴的猎枪都被销毁之后,他的心在流血。
   “胡所长会不会知道我们的猎猞计划?”提到胡所长,苗魁总是心里忐忑。
   “应该不会,再说了,哪里有什么计划?不就是你脑子里一个想解开的结吗。”
   苗魁嘿嘿笑了:“你说你,当时比枪法给胡所长留个面子多好,人家毕竟是所长。”苗魁觉得金虎过于较劲,胡所长才是三林区的老大,折老大的面子能好吗。
   金虎道:“比枪法不是我提出来的,我是接受挑战而已。人家下战书,我若不接招,还怎么在林区混?”
   “我有个想法,”苗魁说,“我们请胡所长吃顿饭,你俩把话说开,梁子消掉,化干戈为玉帛。”
   “他不会来,警察有禁酒令。”金虎说。
   “试试吧,今天是周六,”苗魁说,“我现在就去找他。”
   事情出乎金虎预料,胡所长答应来苗魁公司食堂吃饭,而且点名要金虎陪。
   苗魁回来一说,金虎感觉到了不妙,胡所长必是有备而来,弄不好这将是一场鸿门宴。但既然请神了,这酒就必须硬着头皮喝。
   苗魁对这桌饭菜很上心,有鸡有鱼,但野味一样没有。因为金虎特意交代,胡所长很可能是火力侦察,若是上了飞龙汤、爆炒山鸡什么的,正好就中了圈套。苗魁冰柜里有犴鼻、狍子肉,经金虎这么一说,才觉得万万使不得,拿不准胡所长是否在钓鱼执法。
   胡所长如约而至。胡所长没有空手,拎了一个五升白色塑料桶,里面是大半桶小烧。胡所长将塑料桶往桌上一撴:“这是七年前扎兰屯烧锅出的酒头,红脸儿高粱原料,不上头。”
   苗魁备了茅台、五粮液,胡所长让他统统收起来,说我要是喝这两样酒,所长就不用干了。苗魁只好把摆出来的名酒放回酒柜,心里觉得胡所长这个人挺敞亮实在。
   这顿饭对于金虎来说有点尴尬,苗魁备菜,胡所长带酒,好像只有自己是白吃的主儿。他不多言,酒菜下得也慢,等着胡所长说话。他知道有身份的人在酒桌上都是后发制人,胡所长肯定也是如此。苗魁看得明白,在主动敬了胡所长几杯酒后看了金虎一眼:“金大哥说过几次了,想和胡所长坐坐,胡所长两袖清风,总也不给机会。”
   “老金可从没请过我呀,”胡所长并不买账,“老金是三林区有头有脸的人,他请的话我不会不给面子。”
   金虎觉得胡所长这句话没说错,自己确实没请过人家。他知道自己该说话了,就斟满一杯酒,起身道:“我敬胡所长一杯,喝酒自备,讲究!”
   “真想和我喝?”胡所长看着金虎的酒杯,酒杯是标准四钱杯,满杯,酒面纹丝不动,看出对方端杯的手很穩。这是打枪练出来的腕上稳功,在部队时自己曾托着砖头练过,最多时托过六块砖,只有手臂稳,枪才能准,手腕微微抖一下,靶上就会偏出好几环甚至脱靶。
   “敬你。”金虎端着酒在等待。
   胡所长也站起身,拿过两个碗,往碗里倒了两个半碗,然后端起一碗,把另一碗递给金虎,道:“咱俩用碗喝。”
   金虎看了碗里的酒,少说有三两。他不能拒绝胡所长所敬之酒,用大碗敬酒是站上人的习俗,只是这一习俗不再时尚,但老友相聚、逢年过节,还经常能看到这种酒桌上的豪气。金虎接过碗,把手中那一小杯也倒了进去,然后双手将碗端至下唇一平,很平稳地喝了下去,然后把空碗照向对方。金虎这个动作也很讲究,如果把酒碗端得高过头顶,那是敬长辈的动作,对于敬重的平辈,端碗最高不能过眉心。
   金虎喝干了酒碗,胡所长用同样的动作也喝了半碗酒。
   两人坐下,胡所长道:“老金,从喝酒上看你是条言而有信的汉子。”
   金虎笑了笑。胡所长带来的酒很冲,但回味却绵。他酒量尚可,但毕竟五十多岁,喝酒虽爽,醒酒却迟,而且夏季他很少喝烧酒,只有冬天踏雪进山前才喜欢闷半碗小烧。胡所长吃了几口菜,他也用同样的方式回敬了半碗酒。两个半碗小烧下去,金虎脸上潮红如霞,而胡所长的脸却蜡黄如烟叶。
   “其实,有些事是职责所系,办得硬了点,理解万岁吧。”胡所长表情很放松。
   “树要皮人要脸,猎手的毛病是太在乎这张脸。”金虎也很诚恳。
   “有些念头儿,就像炮仗引信,还是早掐灭了好。”胡所长话锋突然一转,忽然没头没脑来了这么一句。
   金虎显然听明白了,他想了想,接上话道:“理儿是这个理儿,可是大年三十谁家不放个炮仗?”
   胡所长道:“没告示前,放二踢脚、钻天猴也没人管,有了告示,再放就是个事儿。”
   苗魁怕两人争执起来,急忙打圆场说:“小孩子玩的东西,咱不放就是,喝酒。”
   苗魁也给自己倒了半碗,想给胡所长倒时,胡所长伸出手挡住了:“你不行,我看你喝醉过,让人背回家的。”    胡所长果然厉害,苗魁想,有一回自己和来林区进货的客户喝醉了,被饭店老板送回家,这件事没几个人知道,胡所长却能掌握底细,可见胡所长耳目众多。
   “你不行,老金没问题,脸红的人酒量大。”胡所长话里不失挑战味道。
   其实金虎也有些吃力,但他必须接招。他不知胡所长酒量深浅,但知道对方今天来是想撂倒他。作为三林区最有名的猎手,他还没有在酒桌被人放倒过,站上人的血脉赋予了他非凡的酒量,他本可以和胡所长厮杀一番,但他对胡所长带来的酒拿捏不准,不知自己服不服扎兰屯烧锅七年前的酒头。但对方话已挑明,自己不能退缩。金虎把两个酒碗并列摆好,伸出手做了一个请的手势。
   胡所长提起塑料桶,咕咚咚倒了两个满碗,然后表情很严肃地说:“三季度上边来检查非法狩猎,有明查也有暗访,我不希望我的地界儿出事儿。”
   “好猎手都懂得分寸。”金虎并不回避胡所长的目光,尽管对方的目光咄咄逼人。
   一旁的苗魁吓坏了,这个满碗可是半斤多酒,喝了肯定会有人倒下去。想拦,看看两人斗鸡似的架势,又不敢说话,心里暗暗叫苦,心想,金大哥啊,你就认怂不行吗?怎么还像比枪法那么较真呢?
   “大碗喝酒,痛快!”金虎端起碗,手依然很稳。
   “先喝为敬!”胡所长先喝了个满碗。
   两人都没有醉态,依旧吃菜、说话,谈笑风生。胡所长不恋战,吃了个馒头后起身告辞。临走前他拍着金虎的肩膀说:“三林区有你在,我当所长才有意思。”
   “多有得罪,见谅。”金虎努力保持着身姿,他不能摇晃,一旦摇晃,胡所长很可能再追加半碗。他知道,是自己的表现镇住了对方,很多时候,博弈中想让对方收手,最好的方法是不让他看清你的底细。
   “酒德看人品。”走到门口,胡所长回头道:“不差事儿!”
  9
   金虎觉得猎猞计划应该缓一缓,罩一下胡所长的面子没亏吃,上级来明察暗访,不能在要紧时候给人家上眼药。
   苗魁说一切听大哥的。
   “胡所长这个人挺讲究,”金虎说,“敬了酒,说了软话,不容易。”金虎把那天胡所长说的三季度上级要来检查非法狩猎的话视为软话,是在通风报信,是提醒他别顶风作案。
   金虎很清楚胡所长一直在怀疑自己,林中那些或明或暗的电子眼不是摆设,让猎手本身成了圈套里的猎物,如果你扛着一只捕获的狍子或拎着几只飞龙下山,估计还没出林子,就会有警察在路上等你。电子眼这东西没法通融,一旦被抓拍到就是个事儿。金虎估计自己每次上四方台都没躲过那些电子眼,这也是胡所长总是盯着自己的原因。胡所长迟迟没出手,是没有人赃俱获,毕竟禁止非法狩猎不等于禁止进山,进山不犯法,这是自己没摊上事儿的主要原因。金虎的基本判断是,胡所长不是个讲情面的人,以抓人为乐趣,当然,胡所長所抓是违法之人。
   一连三个月金虎没进山,一心一意放羊。苗魁当然着急,高老大来过几次电话,问啥时猎猞,他只能用金虎的话来敷衍,说夏天猞猁皮不中用,掉毛,按站上人打猎的习惯,头场雪下来才能进山。
   苗魁不傻,觉得金虎是麻痹对方,等出手的机会。苗魁很清楚,即使不为了那顶猞猁帽,金虎也要为红獒报仇。金虎是个说话算话的人,他见金虎扛着铁锹去过林中,估计是给红獒的坟培土,由此可以判断金虎没忘记猎猞。他看到金虎从家里拿来给红獒买的那个双排刺不锈钢项圈,坐在羊圈门口的石阶上,往自己脖子上反复套了几回,然后仔细抚摸着一个个钢刺,眼泪慢慢地就流下来。苗魁看过金虎两次独自默默落泪,知道他的泪水是为红箭和红獒而落。
   这个期间胡所长来过公司一次,向金虎讲了四林区办的一起非法狩猎案。四林区一个猎手因为私藏猎枪,并非法进入保护区偷猎一头马鹿被抓现行。“闯进保护区狩猎,等于到银行抢钱,事大了,”胡所长说,“再加上私藏枪支,此人肯定重判。”金虎很清楚这条狩猎红线,保护区好比古代的上林苑,去那里偷猎是脑袋进水的举动。胡所长说的案例明显有旁敲侧击的用意,说到家还是对他不放心,担心他惹事。
   那一次,颇有兴致的胡所长还和苗魁交流起了工作体会,说自己在部队最骄傲的是参加了军运会并获得射击铜牌,这个荣誉写进了集团军军史。他问苗魁:“知道我到三林区工作最大的收获是啥吗?”
   苗魁接话说:“当然是治安好转了,盗伐现象几乎绝根。”
   “不是,”胡所长否定说,“最大的收获是改变了老金,老金由大名鼎鼎的一枪飚,变成了不温不火的羊倌儿。”
   金虎看了胡所长一眼,心里笑了,跟着调侃了一句:“羊倌也是官,说明我被胡所长提拔了。”
   三人都笑了。
   生活中的过头话往往会物极必反,就像一个人说自己开车总也不出事,结果马上就剐蹭追尾一样,脚下没有余地的时候,张脚跌跟头就在眼前了。苗魁夸胡所长抓三林区治安有方、盗伐现象绝根没两天,三林区出了大事,菠萝沟十一棵百岁以上的黄菠萝和十九棵成材水曲柳遭盗伐。这是三林区国家天然林禁伐之后出现的第一起大案,甚至惊动了省厅。盗贼伐木后顺着河水将木材运出了三林区,跑到邻县销赃。上级对此案高度重视,下令限期破案。胡所长压力来了,嘴角烧起了燎泡,走路都是一路小跑。金虎说,三十棵成材原木不是绣花针,想藏起来很难,只要仔细排查,不难找到下落。
   时令已到小雪。小雪这一天,林区恰恰下了一场大雪,山上雪深没膝,有些胆大的野兔甚至跑到村民院子里觅食。金虎站在窗前望着远处白黑两色的山峦自言自语:“是时候了。”
   “我早就在等着这一天。”苗魁说,“吉鳌昨天晚上朝我笑了,我估摸好运来了。”
   “我自己去,”金虎说,“你是有身份的人,还有企业要管,不能出事。”
   尽管苗魁不是很情愿,但金虎的话很实在,何况自己进山不但帮不上大忙,还容易暴露目标。他只是担心金虎的钢丝套能不能凑效。胡所长正忙着破盗伐案无暇注意金虎,老天爷又帮忙赐了一场大雪,这是千载难逢的机会,他一定要助金虎一臂之力,完成这谋划了近半年的猎猞计划。    金虎自己进山,反穿一件羊皮袄,戴一顶貉皮帽,这是祖辈狩猎的装束。反穿皮袄容易雪地藏身,貉皮帽可以伪装成猎物同类。金虎抱着一只羊羔,小羊羔不知道主人带它去干什么,很不情愿地挣扎着,金虎将它绑住四蹄,然后像抱孩子一样抱在胸前。
   “别怕,”金虎拍拍羊羔的头说,“很快就会回来。”
   所去之地自然是四方台,金虎相信自己的直觉。
   他先去了那棵山楸树下,走到白雪覆盖的红獒坟包前,默默站了一会儿,然后信心满满地说:“瞧好吧,我会把它拎到这儿来的。”
   大雪掩盖了原本凸凹不平的山地,走起来深一脚浅一脚,不敢把脚落得过实。跋涉的小心比不上躲避电子监控的担心,他只能不停地留心前面每一个可疑的树杈,有的似乎像录像设备,绕过去一看,结果是个树瘤,就这样小心翼翼地前行。路上,他看到了许多觅食的野鸡,一处山泉边的椴树上甚至落满了飞龙,雪地上不时可见野猪、狍子的足迹,足迹很有规则也很新。看到这些久违的足迹,他很激动,沿着这足迹追下去,不用很久就会追上猎物。但他不能驻足,好猎手最重要的素质是目标专注,自己的目标是那只猞猁,万万不可分散注意力。
   大雪覆盖的四方台格外静谧,原始森林神秘的氛围被大雪渲染得愈加扑朔迷离。他摸了摸靴筒里的攮子,这是唯一防身武器,关键时候要用上的。观察周围是猎手的下意识动作,他抬起头四处打量,忽然在一棵柞树树杈上发现了一个小型视频监视装置。他暗暗吃惊,看来胡所长早就注意四方台了,前几次来的时候,还没有这个装置。他找到镜头盲区上前看了看,发现监视装置没有红灯闪烁,估计是很久没有换电池,监视器无法作业。他松了口气,盗伐案追得那么紧,胡所长一心哪能二用,相必把这个监视器给忽略了。
   转身离开时,他的目光停留在远处一片嶙峋的小石砬子上。夏季因有树木枝叶遮挡,这个石砬子并不醒目,冬季树叶落尽,这个灰黑色的小石砬子就在白雪中凸现出来,像雪地里卧着一群野猪。他知道猞猁喜欢在石缝或岩洞栖息,便悄悄走过去查看。因为雪地上没有足迹,他断定石砬子下不会有猞猁藏身,但他还是把那个双排刺项圈拿出来戴在脖子上。猞猁和狼这种猛兽首先会攻击人的脖子,有了项圈至少可以保护脖子。他甚至想,如果真有猞猁扑出来,他就与猞猁肉搏一番,虽不能保证徒手制服猞猁,但他靴子里有攮子,狭路相逢勇者胜,不信这家伙会有三头六臂。搏斗才有快感,如果一枪击倒对手,复仇的过程就变得乏味,若能徒手打败猞猁,那么他将创造整个林区又一个奇迹,赫赫有名的一枪飚也就从此转化徒手猎猞的林区武松。那个时候,胡所长会怎么看?恐怕黄眼珠就会变成蓝眼珠了。他摸了摸脖子上的项圈,上面的狼牙钉密集尖锐,红獒的悲剧不会在自己身上重演。
   看遍了石砬子,也没发现可疑之处,他坐在石砬子上歇息,起身时刺啦一声,褲子被刮开个大口子。他觉得晦气,朝石头上跺了一脚,石头发出悾悾声,他感到奇怪,弯下腰仔细查看,原来石头下面有个洞。他小心翼翼地趴下来朝洞里看,洞大约两米深,一步宽窄,半人高。从里面已经风干的粪便看,这应该是猞猁窝。他心里一阵狂跳,心想这才叫得来全不费功夫,再看,里面一些啃食过的骨头没有新茬,洞口尘埃的厚度说明这个窝已遭废弃。窝遭废弃说明猞猁已经迁徙他处。
   他站起来,望望东面莽莽苍苍的保护区,心想,猞猁会不会带着幼崽迁徙到了对面安全的保护区呢?他疑虑重重地来到那处设套的洼地,落叶后的榛窠显得很稀疏,被榛窠环抱的那块不大的空地雪光耀眼,连老鼠的足迹都没有。他抱来小羊羔,把羊羔固定在拴公鸡的地方,然后绕过榛窠丛,来到那个通向悬崖的沟口处。这些日子,他一直觉得这个通向绝壁的沟口是下套的绝佳之处,尽管小沟不过两步宽,深也不能齐膝,但是,上次这家伙就是从沟里逃走的。小沟里有几道足迹,从爪印完全可以判断这是食肉动物留下的。他觉得自己判断对了,猞猁的窝也许在悬崖上的石缝里,站在悬崖边的人无法看到,而善于攀爬的猞猁却可以自由出入。他记得上次那个月夜,这家伙明明跑到了悬崖边,却土行孙一般消失了,不躲到悬崖上还能去哪里呢?
   在沟口悬崖边下套是一步险棋,一则没有掩饰物,套子容易暴露,二则下套太险,一旦失足会顺坡滑下去跌落悬崖,再有,一旦套住猎物,如果吊在了悬崖上,如何取下猎物也是难题,夏季时套住那匹狼当时就挂在悬崖上,费了好大力气才拉上来。权衡再三,他还是想走这步险棋,因为想套住这只猞猁,最佳卡点是它蹿上蹿下的沟口。
   他设了一个用较粗尼龙绳做的暗套,用雪覆盖上,只要有活物经过就会触发猎套,将猎物套住。
   一切妥当后,他回头看了看羊羔,心里有些自责,应该给羊羔带点吃的,饥饿的羊羔容易被冻死。他去树林里薅了些干草给小羊铺在雪地上,小羊咩咩叫了几声,黑眼珠望着他,一副可怜状。他抚摸了一下小羊的头:“别怕,就一个晚上。”
   冬季,夜来得早。黄昏一到,他知道好戏要上演了。他找到上次栖身的那棵老柞树,在树根处的雪地挖出一个半人深的雪窨子,反穿着皮袄斜躺在那里等待奇迹出现。七八分把握还是有的,他想,大雪封山,猞猁捕食不易,又有小猞猁需要喂养,闻到羊羔的味道不会无动于衷。他唯一担心的是有狼半路杀出来,但这个担心被他自己否定了,猞猁这种独行侠活动的区域,狼会退避三舍。
   夜色渐浓,雪地里一片朦胧。小羊被冻得咩咩叫个不停。忽然,他看到灰色的一团从沟里出现了。他吃了一惊,这家伙从哪里冒出来的?因为这灰色的一团是反方向来的,让他一时有些发懵,如果它叼了羊羔不往悬崖边跑怎么办?
   这灰色的一团在榛窠边停下来,似乎在观察。他揉揉眼,却怎么也看不清,便悄悄站起身。那灰色的一团异常警惕,大概听到了什么,猛地窜起来,回头要跑,这时,只听“砰”的一声枪响,灰色的一团瘫在了雪地上。这一枪也把金虎吓了一跳,回头一看,高老大端着猎枪从树后走出来,身后跟着苗魁。他顾不得和苗魁搭腔,快步赶到榛窠边。雪地上那灰色的一团不是猞猁,是一只三条腿的狐狸,被击中了后腰,正痛苦地抽搐。    “怎么是只狐狸?”高老大提着枪靠过来问。
   他起身一把夺过高老大手里的猎枪,低声道:“怎么是你?为啥要用枪,这会出大事你知道吗?”
   高老大认识一枪飚,解释说:“不是我的枪。”
   “你不是在四林区吗?怎么跑这儿来了?老莫让你来的?”金虎没想到高老大是苗魁请来的,还以为是老莫派他来帮忙。
   “老莫?”高老大愣了愣,“老莫死了,狂犬病,杀狗遭狗咬没打疫苗,耽误了,是苗总叫我来帮忙猎猞。”
   “老莫死了?”他有点不相信自己的耳朵。
   “死半个月了,挺惨的,见水就发飙。”看来高老大很了解老莫。
   金虎看了苗魁一眼:“老莫没把自己看明白,他的话你还能信吗?”
   苗魁很是意外,如果金虎不问,他还不知道老莫已经去世。苗魁满脸通红,鼻尖像一只红辣椒,胸脯快速起伏着,他做梦也没想到实施了小半年的猎猞计划,却被一只狐狸捉弄了,猞猁呢?猞猁哪里去了?几次吃鸡原来是这只有残疾的灰狐狸。
   “这三脚狐简直成精了!”金虎想,原来与他们捉迷藏的一直是这只受过伤的狐狸。都说狐狸聪明,看来此言不虚,猎套很少套到狐狸就很说明问题。看了看因失血而死去的狐狸,在垂死前抽搐的过程中,狐狸努力将头朝向了东方悬崖的方向。“狐死首丘,它的窝应该在悬崖上。”金虎对高老大说,“你犯的忌,你去把狐狸埋了吧。”
   高老大问:“就埋在雪地里?”
   金虎点点头,高老大是猎手,懂得站上人狩猎的规矩,特意嘱咐道:“头的朝向别变。”
   苗魁把工兵锹递给高老大,高老大过去在雪地上挖了长方形的雪坑,将灰狐狸抱进去,用雪掩埋上,然后将雪踏实,用锹像抹灰一样又抹了抹,以防雪被风吹走。
   看来四方台上的猞猁的确迁走了,很可能母猞猁叼回小猞猁当天,就迁到了对面的保护区。金虎起身道:“到此为止吧,我一枪飚以为自己多能耐,没想到被一只三条腿的狐狸给耍了,没有家什,我们啥也不是。”
   “都别动!”三人身后传来一声断喝。
   是胡所长!金虎怀抱猎枪紧闭双眼,大脑蹦出一片雪花。苗魁和高老大傻子般站在原地不敢动。
   胡所长过来一把夺过猎枪挎在自己肩上,又走过去摸了摸高老大的腰,他没理苗魁,而是来到金虎跟前,熟练地下了金虎靴子里的攮子,看着一脸尴尬的金虎说:“不愧是一枪飚啊,够准!”
   金虎愣了一下,诚恳地道:“你赢了,我心服口服。”
   “输赢是另回事,你顶风作案可是摊上了大事,不过我挺佩服你,你迷惑了我,我差点就信了你。”胡所长有些得意,“说实话,我真不想咱俩在事儿上见。”
   金虎伸出双手,意思是让对方把他铐起来。胡所长摇摇头:“算了,天黑路滑,铐着怎么走?”
   金虎问:“你是怎么跟踪我的呢?这么准成。”
   “电子监控。”胡所长实话实说,“将来还会用无人机巡逻,你必须正视现实,一枪飚的辉煌已经彻底终结。”
   金虎明白了,自己和苗魁进山,没有躲过胡所长的电子眼,胡所长虽然在办盗伐案,但还有一双眼在盯着自己。
   “我知道你还下了暗套,”胡所长说,“信不信我能把它找出来。”
   胡所长说完,走到通向悬崖的浅沟,浅沟尽头埋着金虎设的暗套。金虎有些纳闷,暗套是在监控盲区所设,而且那个监控器已经没电,胡所长怎么会发现呢?
   他看着胡所长大踏步走过去,在走到埋葬灰狐狸的那个地方时,因为雪被踩得平滑,胡所长脚下一滑,呲溜一下,只听“咣当”一声,眼看着胡所长双臂伸展,肩上那只猎枪高高抛起落在雪地上,人却顺着浅沟滑下崖去了。
   “糟了!”金虎快步跑过去,拽住一棵小树往下看,发现胡所长右脚被猎套套住,大头朝下倒悬在悬崖上。或许跌落时碰到了头部,胡所长失去了知觉,头上的棉警帽也掉了下去。
   “快過来帮忙!”他招呼苗魁和高老大,三人用尽全力才把胡所长拉了上来。金虎摘下自己的貉皮帽给胡所长戴上,胡所长头上在渗血,月光下血色是黑的。他把胡所长抱在怀里,一边呼叫一边掐着人中。
   过了一会儿,胡所长慢慢睁开眼,看了看他,又看了看苗魁和高老大,喃喃地说:“咱还是事儿上见了。”说完,想挣扎着起来,腰却明显不吃力。“我走不了。”他痛苦地说。
   “我背你下山。”金虎蹲下身,让苗魁把胡所长扶上身背起来,对苗魁说:“把羊羔抱回去。”苗魁过去抱了羊羔,几个人深一脚浅一脚地开始往山下走。
   走出不远,胡所长在他的耳边轻声说着什么,他听了几遍才听清楚,胡所长是说:
   “别忘了猎枪,那是物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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