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八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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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天中午,我在一个老乡的喜宴上喝得酩酊大醉。
  实际上,我并不是贪杯好酒之徒。最近,我遇到了一些烦心事。有些事不只是烦心,它甚至一度让我伤心欲绝。可想而知,在这种情形下饮酒,不醉才怪。
  老乡虽是二婚,婚礼却举办得毫不含糊。鼓乐齐鸣,锣鼓喧天,像是昭告天下,看,离婚又怎样?我还不是又娶到了年轻漂亮的老婆!这对我来说,确实是不小的刺激。上个月,我和谈了几年的女朋友分手了。我们已经到了谈婚论嫁的地步,要不是她恰好撞见我和那个女学生,国庆节我们就可以结婚了。现在,一切都泡汤了。我真倒霉,我和那个女学生根本没到实质性的那一步,但我们之间,也确实没那么清白。
  喜宴上,大家欢快愉悦,共同举杯祝福新人。我强颜欢笑,端起来的酒总被一口干掉。大家笑我:“崔磊,你小子行啊,酒量渐长!”
  我苦笑道:“哎呀,有点儿累了,刚开了一上午的学术研讨会。”
  “你们这些知识分子,整天研讨来研讨去,都研讨什么呀?”我的另外一个老乡笑着说,他開了一家规模不大不小的公司。
  “哈,研究人类如何掌握多种语言,促进全球的交流和沟通。”我随口说道。
  “啧啧,又是人类又是语言的,非我等闲之辈所能……”这话听起来像是赞美,又像是讽刺。我无奈地摇摇头,端起酒杯,又一饮而尽。
  几近下午两点钟,大家才吃完喜宴,陆陆续续开始离开。
  我头晕得厉害,胃里也开始翻腾,但脑子还算清醒。我还琢磨着,趁着下午没课,去超市买些日用品。女朋友一走,宿舍里空荡了许多,她把该带走的不该带走的统统都卷走了。
  胃实在难受,我不得不跑到洗手间对着马桶吐了一通。吐完之后,我感觉好了一些。我又喝了两杯水,才踉踉跄跄走出酒店大门。
  正值春天,阳光明媚。或许是酒精的作用,我出了一身汗。一阵风吹来,我感觉身上麻酥酥的,舒服极了。此刻,我真想躺下睡一觉。我正犹豫着还去不去超市,手机忽然响了。苹果手机特有的来电铃声,让我刚开始很不适应。学校的大学生们尤其钟爱苹果手机,又因它的来电铃声是一样的,所以搞得我只要一听到这个声音,就以为是我的手机在响。
  我停下来,仔细听听,没错,是我的手机。我费了半天劲儿才从口袋里掏出手机,然后盯着屏幕愣了半天,电话竟然是孟院长打来的。他找我什么事?难道是职称的事?我心里不禁泛起一连串疑问。
  果然,孟院长找我是关于职称的事情。说实话,我喝酒喝得头昏脑涨,他具体说了什么,我已经记不清楚。我只记得他的意思是,我的讲师职称还得等一等,院里有一位女博士助教,要让她先评。
  我一听就火了,质问道:“院长,我已经在助教的岗位上待了四年,当初说好的,满三年就可以转讲师,现在已经晚了一年,难不成还得等一年?”
  院长却说:“小崔,先别生气,你回来后到我办公室一趟,我细细告诉你。”
  “院长,你现在就把话说清楚,别等回去再说!”我一改往日温和的态度,用强硬的语气说道。
  “哈哈,小崔啊,你喝酒了吧?”院长问。
  我一下子尴尬极了,支支吾吾半天,不知道该说什么。
  电话那头又说道:“你主要是学历的问题,你想想,现在的高校哪里还有硕士当老师的?虽然你发了几篇论文,但都不是核心期刊,根本没有竞争优势。”



  院长一句话说得我哑口无言。学历是我的软肋。当初能进这所高校,全仗着父亲的关系。说起来可笑,我毕业于军校,本科和硕士读的都是英语专业。临近毕业,在父亲的运作下,这所高校接收了我,让我担任大学助教。
  父亲是部队上的大校,在我的分配问题上,他绝对能说得上话。说起来,我可能让父亲失望了。他没有亲口跟我说过,可我能从他的眼神里看出来。母亲说,父亲希望我能够留在部队里发展,将来有个将官军衔才好。
  我回过神来,挂了院长的电话。
  此刻,我的心情糟糕透了。我欲哭无泪,木头人一般站了好久。我真想找个地方躲起来,只有我一个人,不跟任何人打交道。只要有人的地方,就会有烦心事。
  这酒的后劲真大,我的太阳穴竟猛地疼起来,疼得钻心。我一边用手按摩,一边拖着沉重的脚步,继续前行。
  走啊,走啊,我忽然觉得有点不对劲。停下脚步,扭头一看,不知不觉竟来到了莱茵公园的门口。莱茵公园是女朋友家所在的小区,她从我那搬走后,又回到了这里。我盯着大门上方“莱茵公园”四个深红色的大字,有种恍若隔世的感觉。我纳闷自己怎么晕晕乎乎地跑到这儿来了?冥冥之中,似乎有一股无形的力量把我吸引了过来。
  一时间,我伤感万分。曾几何时,我和她经常出入这里。我落寞又羡慕地看着眼前进进出出的人,不知如何是好。转念又想,既然来了,那就进去转转吧。
  她家住在南区13号楼,很不好找。我记得进门先右拐,穿过整个北区,然后沿着一条有小桥流水的路走到尽头,才到她家。当我双脚踏进小区,踏上青砖道,我的心情一下子好了许多。是啊,这里有我爱的人。一想到她,我心里便充满柔情,仿佛我们还在一起。
  我沿着曾经走过多次的道路,朝她家走去。我想好了,若是一会儿没有勇气去敲门,就在她家楼下歇歇脚,说不定还能偶遇呢。今天真奇怪,路走起来格外远,我踉踉跄跄地走了半天,仍没找到那条有小桥流水的小路。
  我停下脚步,仔细环顾四周。周围空空荡荡,一片寂静,偶有老人孩子嬉笑路过。一排排咖啡色的高楼,一簇簇惹眼的花草,不知为何像是蒙上一层薄纱似的,给人一种朦朦胧胧的感觉。我抬头看看天空,刚才还光芒万丈的太阳已经躲到大片白云后面了。我使劲揉揉眼睛,似乎清晰了一些。可几秒钟后,又变得模糊。   恰好有一位推着婴儿车的老太太经过这儿,我问她:“南区13号楼怎么走?”
  她眼神怪怪地打量我一番,指着前方说:“往前走,然后右拐,走到头就是了!”然后,她快速地离开,嘴里嘟嘟囔囔,似乎在说:“长得斯斯文文的,咋喝成这样呢?”
  她这么一说,我自己竟哈哈大笑起来。或许声音太大,吵到了婴儿车里的孩子,孩子哇哇地哭了。老太太回头狠狠地瞪了我一眼,然后加快脚步离开了。
  我顺着她指的方向,继续向前走。走啊,走啊,终于看见一个路口,我高兴地拐进去。激动地想,或许马上就能见到她了。
  我踏上一座木制的小桥。小桥下面,河水缓缓流淌,长长的水草随风摇曳。我的心也跟着荡来荡去,摇摆不定。说实话,我心里很没底,甚至有点打退堂鼓。我了解她,她说一不二,眼睛里容不下沙子,她不会原谅我的。我在心里鼓励自己,既然我已经来到这里,那就不妨去试试吧。
  我拖着沉重的脚步走下小桥,又向前走了几十米,可怎么也没看到熟悉的13号楼。我清楚地记得,13号楼前有大片的竹子,还有一条长椅,楼的墙体上有醒目的阿拉伯数字“13”。
  “今天怎么回事?真奇怪!怎么就找不到?”我一边自言自语,一边稀里糊涂地继续转悠。我转来转去,忽然眼睛一亮,嗬!眼前竟是清一色的小洋楼!以前听她说过,莱茵公园里有一片别墅区,位置很隐蔽,位于整个小区的东南角。她还曾想拉着我到别墅区去欣赏一下,我拒绝了,说:“那有什么好看的!”我承认,当时我是故意不去,因为我担心她看上这儿的别墅,逼着我买一套用来做婚房。她对我的家底是清楚的,可我不想让父母花费太多。
  别墅区的绿化特别好,整个环境氛围优雅且别致。除了大片的地面植被,名贵稀有的树木,还有成片的竹子。我发现,这里的业主格外喜欢竹子,走到哪儿都有成片的竹子。
  我来到一栋别墅跟前。门口大片竹子吸引了我,它们看上去纤细柔弱,却又挺拔,自带一股清新之气。我欣赏着它们,像是欣赏又瘦又高的美人。这时,忽然有个奇怪的声音传过来,像是说了句“你好”。那声音拖着长长的尾音,还带着几分慵懒,不禁让人联想到地主家的老太婆,正半躺在床上,悠哉悠哉地抽大烟。
  这么一想,我自己都想笑。我大概真的喝醉了,连耳朵也出了问题。这里哪会有什么地主婆?
  我抬头看看周围,空无一人。“你好”再次传来,我寻着声音望过去,竟然是一只黑八哥!它被关在一只吊在石榴树杈上的笼子里!
  我心里惊喜万分,隔着铁大门,激动地说:“你好!”
  它见我跟它打招呼,高兴地蹦跶几下。随后,它又单脚站在站杆上,目不转睛地注视着我。它周身羽毛呈黑色,尖尖的黄色嘴巴,脚和爪子也是黄色的,看上去精神抖擞。说实话,很难想象刚才的声音是它发出来的,八哥的声音应该清脆洪亮才对呀。
  这是一处很别致的小院。欧式复古的栅栏式铁大门,供人闲坐喝茶的石桌凳,相互缠绕的藤蔓植物,争奇斗艳的鲜花,真是一处让人心旷神怡的好住处。我不禁联想,这是怎样的一户人家?至少是富贵人家吧。
  “你喜欢谁?”黑八哥又开口说话了。说实话,吓了我一跳。我以为它只会简单的打招呼,却没想到它猛不丁地来这么一句。我心里不禁咯噔一下,心想:它是故意问我这个问题吗?
  它依然目不轉睛地注视着我,像是期待我的回答。因为喝酒的缘故,我的脸本来就发红发热,这下子直接红到脖子根。这个问题若在前一阵子问我,我还真难回答。现在,我却可以斩钉截铁地说:“我喜欢我的女朋友李晓菲。”分手之后,我才意识到自己有多么爱她。
  李晓菲,李晓菲,我心里默念着她的名字。我就在你家附近,怎么就找不到你家呢?我告诉你,我今天喝酒了,不知怎么就跑到这里来。哎呀!真糟糕!我的头又开始疼了,它一阵一阵地疼,疼起来真要命。身旁正好有条长椅,我赶紧坐下。
  前一阵子,我和那个女学生打得火热。她叫汤梦,是大三中文系的学生。我虽是英语专业出身,但限于学历,只能在人文学院给中文专业的学生上大学英语课。不得不承认,汤梦美丽大方,身上洋溢着青春的激情和活力。当初,我在课堂上一眼就看到了她,她气质出众,肤白貌美,戴着一副当下流行的大框眼镜,文艺范儿十足。
  她和李晓菲有几分相似。李晓菲也文艺范儿十足,但没有汤梦漂亮,也没有汤梦身上那种朝气蓬勃的活力。事实上,汤梦即便是天仙下凡,也跟我没多大关系。作为一名大学老师,最基本的师德还是有的。我对她从未有过任何非分之想,要不是她主动靠近我,我根本不可能招惹她。
  李晓菲是本地人,在我们学校教健美操。我们经人介绍认识,算是一见钟情。她身上散发着一股神秘的气息,一下子吸引了我。后来她说,她是天蝎座,天蝎座的特质就是神秘。我是双鱼座,和天蝎座百分百搭配。总之,在汤梦出现之前,我们的感情一直很顺利。
  我的微信通讯录里有几百个好友,其中学生占据大半。大家都知道,中文系女生多,所以我格外受欢迎。我自认为自己长相普通,没什么过人之处,但那些女生却处处吹捧我。她们夸我身材挺拔,气质非凡,斯文儒雅,封我为大学里最帅的男老师,私下里还叫我男神。这事儿弄得我很不好意思,每每有男老师用酸溜溜的语气问及此事,我都尴尬万分,特别想找个洞钻进去。
  我时不时地收到女生给我发的微信,她们可能也没什么目的,只是单纯地想和我套近乎。偶有胆大的女生向我表白,我一般置若罔闻。汤梦是个例外,她给我发的微信内容很出乎我的意料。她问我:“老师,今天课堂上你带的什么书?是不是萨特的《存在与虚无》?”
  我想都没想便回复:“是的,你看过这本书?”
  她接着回复:“最近一直在图书馆找这本书,但电脑显示一直处于外借状态,无人归还,莫非老师这本是从图书馆借的?”
  “哈哈,正是。”我回复道,还配了一个表情附和。
  然后我们便就萨特的存在主义哲学聊了半天。我们没有谈“存在先于本质”,却不约而同地谈到“世界是荒谬的,人生是痛苦的”这一观点。我不明白,汤梦正值大好年华,为何如此悲观。聊得正欢,李晓菲推门进来,我便关掉了微信。李晓菲心情不好,她妈住院了,我得好好陪伴她。   自从有了这次聊天,我们课上再见面时显得格外亲切。我注意到她时,她会对着我神秘一笑。我也淡淡一笑回应她。当着学生的面,我得注意我的老师形象。让我意外的是,下课大家匆忙走出教室奔向食堂时,她并没有动。等我走出教室的时候,她忽然叫住我:“崔老师,等一下。”
  我停下脚步,等她追上来。然后,我们一边走,一边说话。
  她笑着说:“崔老师,你什么时候看完那本书?看完借我看看吧。”
  “呵呵,好。”我也笑着说。我发现她今天穿了一件很显气质的黑色大衣,脚上穿着一双浅色的短靴,显得特别漂亮。她的个头很高,我们并肩走着,她比我矮不了多少。
  “崔老师,我觉得你的英语口语特别棒,怎么做到的?”她忽然转移了话题。
  “没别的办法,就是读啊,多看看英文电影,听听英文歌也不错。”我说。
  “嗯嗯,崔老师看到好电影一定给我推荐啊。”
  “好啊,等我给你列个名单,你照着看就行了。”
  “太好啦!”她笑着说。她似乎是想起了什么事情,忽然停下脚步,眉头一紧,说:“哎呀,我得赶紧走了。再见,崔老师!”
  还没等我说什么,她就匆匆忙忙地跑了。
  后来,汤梦又主动找了我几次。有时直接给我发微信,有时下课后随我一起走走。直到一天中午,我们一起在食堂吃了顿饭后,关系便发生了微妙的变化。那天也是课后,她从教室冲出来追上我,兴致勃勃地跟我谈一部电影。我们边走边聊,就这样,她一直跟我走到教职工食堂门口。我便随口说道:“要不跟我去教职工食堂吃饭吧?”
  没想到她高兴地说:“好啊,谢谢崔老师。”
  实际上,我说完就后悔了。但是话已经说了,后悔也没用。我们吃饭没什么,我是怕遇见熟人,回去说三道四。
  汤梦看见我的迟疑,善解人意地说:“崔老师,不方便我就不去啦,你去吧。”说着转身就要走。
  这下反而弄得我很不好意思。我安慰自己,我心虚什么呀,又没做什么见不得人的事,带着学生吃顿饭很正常。这样想着,我对汤梦说:“哈,有什么不方便的,老师带着学生吃顿饭还不行啊?”
  汤梦莞尔一笑,跟着我走进食堂。
  就这样,我们一起吃了顿午饭。
  唉!事情就这样!男男女女,接触多了,不可避免地生出一些不该有的情愫。或许正如李晓菲所分析的那样,汤梦一开始就对我怀有情愫,所有的一切都是她的阴谋。我不是向着汤梦,可我始终觉得汤梦不是那种有心机的女孩。
  我们的关系开始变得暧昧。大部分时候是她主动找我,偶尔我也会找她。我们并没发生什么,但心里似乎都在期待什么。我知道这样下去,早晚会出事,可我控制不住想见她。
  一天午休时间,汤梦忽然来办公室找我。她对我的课程安排摸得一清二楚。下午有课时,我中午一般不回去,但办公室里另外两个同事一下课就会回家,谁让他们的家就在校园里呢。
  对于汤梦的突然造访,我有点惊喜,也有点担心。果不其然,正当我俩头靠头,紧贴在一起看手机时,李晓菲忽然进来了……
  我双手抱着头,闭着眼,什么也不愿再去想。喝完酒有一阵子了,怎么还这么难受?刚才有個老头儿可能看我有点儿不正常,问我需不需要帮忙,我抬头说了句“谢谢”,冲他摆摆手。
  他嘟嘟囔囔,悻悻地离开了。
  黑八哥听见我们的说话声,在笼子里来回蹦跶几下,忽然说:“我家有河!”我看着它苦笑一下,心想:真是一只不寻常的黑八哥。
  它又重复道:“我家有河!”语气里满是骄傲。
  “你家有河?我家还有河呢!”我气呼呼地说,“你胡说八道什么?”
  “我家有河!”黑八哥看我不信,又说了一遍。
  我努力让自己站起来,对着院子瞅半天。嗬!院子里果然有条河!很隐蔽,不仔细看还真看不出来。小河处于低处,上面有一座石桥。石桥和地面连在一起,根本看不出下面有河。沿着河水流淌的方向看去,原来,院子里的小河连着刚才经过的那条小河,它们一并流向远处。
  我脑袋昏昏沉沉,干脆在长椅上躺下来。我呆呆地望向天空,不知何时,大片乌云已经压过来,空气也变得潮湿。我打算再歇一会儿,继续去找13号楼。我就不信了,怎么就找不到呢?它还能凭空消失?
  我用胳膊遮住眼睛,黑暗扑面而来。身体很沉,像是压在一块海绵垫子上,正一点一点地往下沉,往下沉,一直沉到无底的深渊……啊,这种感觉是那么熟悉。我忽然想起小时候在河里溺水的场景,这感觉不就是在河里下沉的感觉吗?多亏奶奶及时发现了我,叫人把我救了上来。
  小时候,奶奶家门前就有一条河。在溺水事件发生之前,小河带给我的全是欢乐的记忆。我很早就跟着爷爷学会了游泳,后来又在河里逮鱼摸虾。每次回到城里父母身边,我都向小伙伴们炫耀,我奶奶家有河!
  是的,我奶奶家有河!
  难怪黑八哥说完这句话,我会觉得如此熟悉。
  溺水事件的发生纯属意外。那时候,我游泳游得已经很好了。要不是和小伙伴们嬉闹时腿抽了筋,我根本不会出事。不管怎样,我心里还是有了阴影。奶奶更是以非常决绝的姿态,严禁我再次下河。直到很久之后,她才松口,允许我在大人的陪伴下下河。
  这条小河带给我的记忆远不止于此。奶奶晚年得了心脑血管疾病,整日整夜地头痛。不管她吃什么药,打什么针,作用都不大。父亲为此没少操心,看遍市里有名的大夫也不顶用。医生说,她的头痛不光是心脑血管引起的,还伴随着神经性头痛。奶奶心灰意冷,精神头儿一天比一天差。她曾经是那么要强,那么体面的一个人,怎能受得了这种折磨?她那时已经变得目光呆滞,精神恍惚,我至今还记得她当时的眼神。后来她的病情更加严重了,医生断定她已经患上精神分裂症。
  夏天来临,有一天,一场大雨过后,她不慎失足掉到河里,淹死了。其实,说是不慎掉到河里,实则是她自己投河自尽。父亲觉得那样说出去有损母亲形象,故意用别的理由来掩盖。   想起奶奶的不幸,我不禁悲从中来,眼角滚下两行热泪。我的胃也跟着一阵翻腾,不得不翻过身子侧躺着,这样能舒服一点。我自小跟着奶奶长大,跟她的感情非同一般。她的照顾,她的陪伴,她的教育,都深深地影响着我。
  奶奶当了一辈子小学老师,在教育上有自己的一套见解。她经常骄傲地说:“你父亲能有今天的成就,跟我的教育分不开。”奶奶这一生最骄傲的就是培养了父亲读书的习惯,又在动乱的年代送他去当兵。他一到部队,读书的优势便显露了出来,之后不断得到领导赏识,连连被提拔。
  我在奶奶家生活多年,受她影响很大。她对我一直寄予厚望,希望我今后不论在哪个行业领域发展,都能够成为一名佼佼者。想想自己目前的境况,真是心酸。如果奶奶还活着,她肯定对我很失望吧。
  奶奶刚生病那几年,我正在读大学。尽管她头痛得厉害,可每次见了我都异常开心,拉着我不停聊天说话。当然,她说的最多的还是她那一套教育理论。对此,我很不以为然,甚至当面跟她理论。现在想想,她头痛得那么难受,我不但不体贴,还当面顶撞,真是大逆不道。
  十多年过去了,回忆起她当时说过的一些话,觉得真是非常有道理。只可惜我当时只是一名大学生,听起来懵懵懂懂,不能切身体会。奶奶说:“人啊,要先学会做人,再去做事!”这种话听起来像是当下流行的“鸡汤语录”,但奶奶说得很实在,还举了一些身边的人和事作为例子。现在回味起来,确实如此。想想身边那些成就斐然的人,他们的人品肯定不会差。往往越是那些在某专业领域取得突出成绩的学者,越是谦虚低调,平易近人。
  奶奶最希望的就是我将来能够像父亲一样,成为一名出类拔萃的优秀军官。我却表示,我并不想成为父亲那样的人,我喜欢自由自在的生活。奶奶說:“人不可能完全自由自在地活着,他只要生活在这个社会中,就会不可避免地受到约束。但是,人的心灵可以获得自由,人们可以通过读书或者做一些有意义的事情,来获得精神上的满足,进而实现心灵的自由……”当时,奶奶讲了一通大道理,最后的落脚点是:即便我成为不了父亲那样的人,也希望我这一辈子不要碌碌无为,能做一些有意义的事情,实现自我价值。
  是啊,我也一直认为,人不能碌碌无为地活着,得做一些有意义的事情才行。可说到底,什么样的事情才有意义?我这份所谓高尚无比的教师职业难道没有意义吗?它有意义,简直太有意义了!
  可是,我却从来没认真对待过。我只是把它当作谋生的饭碗——一份赚钱的工作而已。我感觉每天的工作就像是被提前设定好的程序一样,机械而乏味。我只是为了完成上课的任务,谈不上任何兴趣和激情。如果还有什么别的想法,那就是想尽快评上讲师,这样在家人朋友面前还能有点面子。可今年,我唯一的愿望也实现不了。
  不知道为什么,这两年,与我们专业相关的研讨会越来越多。这些人总是找一个与当下形势紧密相连的由头,选择一个美丽的小城,召开所谓的研讨会。一开始,同行老师叫我参加,我的积极性还很高,总是认真准备发言。后来,我慢慢发现,他们研讨来研讨去,就那几个问题,有的问题空泛又不切实际。最让我心烦的是,学术圈里不乏一些虚伪、自以为是、喜欢勾心斗角的人。所以,现在有老师叫我参加研讨会,我一点儿积极性也没有,总是应付了事。
  今天上午的研讨会就让我很心烦。当圈内一位资深老教授在台上发言的时候,身旁的年轻教师偷偷向我爆料他的多起丑闻。说实话,这是一位我很敬重的老教授。当我听到这些丑闻时,顿时对他心生厌恶。
  “小磊子,小磊子,你怎么睡着了呀?”有人在喊我,声音是那么熟悉。
  “我好困啊,你是谁啊?”我闭着眼睛问道。
  “臭小子,我是奶奶呀!”奶奶亲切地说。
  “奶奶?你是奶奶?”
  我努力睁大眼睛,使劲儿看,可是,除了一片白茫茫,什么都看不见。
  “啪嗒——啪嗒”,一下,两下,好像有小水滴滴在脸上,凉凉的。我抬起胳膊,伸手去摸,忽地就醒了。原来,天空中正零零星星地飘着几滴雨点,而我在躺椅上竟不知不觉睡着了。
  我晃晃脑袋,感觉清醒多了。想到刚才梦中奶奶的声音,我怅然若失。我抹一把脸,湿漉漉的,不知道是雨水还是什么。我站起身。黑八哥正瞪着一双黑黑的小眼珠,望着我。突然,它又开口说道:“你喜欢谁呀?”它歪着头,满是戏谑的表情。
  “李晓菲!”我对黑八哥认真地说,“李晓菲!”
  说完,我对着它点点头,说了一句“拜拜”,转身就走了。
  天空中虽然飘着淅淅沥沥的小雨,但一切都是那么清晰可见。
  责任编辑   墨   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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