连枝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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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
  
   连枝苑广告是从卢伟达床边的抽屉里冒出来的。
   它被压得扁平,三维变成了平面,被几行大小不一的字体遮了快一半。它影影绰绰,只露出三座高楼,一角广场,一座假山。三两行人,细看是金发碧眼。立体设计,却犹抱琵琶半遮面,可印在上面的字体却干净利落:“华贵典雅,庭院首选”、“水意盎然的自然世界”、“繁华之上,财富名宅”、“机不可失,即是投资”。
   齐小娇往下翻,连枝苑的形象便越来越丰富,越来越清晰。连枝苑的全名是“华庭财富·连枝苑”,地段蛮好,户型也多。有一本薄薄册子,似乎被翻过多次,页边都卷了起来。齐小娇想起一些不甚清晰的记忆,新世纪刚来的时候,她有次看到父亲风尘仆仆进门,往茶几上丢下一叠传单,后来一张“府邸·雅居”被她垫在了碗下,一根根鸡骨头盖住了“盛大开盘”几顶皇冠字体。她也抱着看连环画的心情翻过几本小册,看得渐渐津津有味起来,原来积木搭出的宫殿已经落后,那些电脑设计出的人物,可以步行于山水和高楼之间。
   她把连枝苑重新塞进抽屉,但也记下了它的地址。齐小娇的工作不常加班,下班后她顺着手机地图去了这个新开不久的楼盘。绕树三匝,取一枝为依,售楼处的小姐笑吟吟,积木重新搭了起来,却有些岌岌可危,楼真高,价格也高。这里没有山,但有水,高架盘旋而过,大商圈即将形成,空间是开阔无际的,嘴上的话语比印在纸上的更让人动心。
  
   齐小娇并不娇,至少看起来是这样。她能每天花四个小时在上海的掌纹中来来往往。有时为了省下两块钱,或是当作晨练,她能一口气骑个四公里,直接到达地铁站。啃着一块拿破仑,她随着人流挤进了地铁,掉在衣领上的碎屑不知被哪个人携了去,弹落在某个角落,变成一块香甜的尘埃。她也试过到单位再买包子,那时的五号线便被拉长了,窗外闪过的建筑变成一块块冒着热气的糕饼,九点钟的巴比包子变成地铁站外的一个手抓饼,滚烫滚烫,烫出一口溃疡。
   早先她争取了很久,才终于搬进单位在闵行的一套公租房里。把合租的這卧房门一关,她才终于有了自己的一个天地。从十二岁开始,住了十二年的宿舍,睡了十二年的上铺,每日爬上爬下,夜里蜷缩在宽不到一米的小床上,她习惯这样的生活,却也一日一日倒数着,要和这样生活告别。躺在席梦思上的那刻,她忍不住亲着新买的床单,这儿真大,永远能挪出一个窝。
   一米五八,刘海刚留到鼻尖的齐小娇,就这样熟悉了来回四小时的路途,有时站着迷迷瞪瞪,她也能准时在中转站猛然清醒,及时在惊悚的关门铃响起前,从一根根肉柱间钻出去。日子就这样晃着,她当然知道这不是长久之计,但每次想起自己能省下的这笔钱,就生出一股骄傲。这股骄傲刻在支付宝里,发在微信里。爸,够一年自己就攒个首付。齐小娇仿佛能看得到她爸在屏幕那头笑。
   工作定了,租房将就着,接下来的任务也就比较明确了。当然她还可以且走且看,但也需要拓宽网络。这个城市千万人口,也有数以万计的单身人口,他们日夜在城市掌纹中相遇交错,可每人站在这巨大的网络里,用掌心托着,只盯着掌纹上的那个网络。齐小娇加了几个同城群,不怎么发言,只是偶尔扫一眼,帮忙点过几次赞,暗暗点开几个头像,通过几个好友申请。
   因此她不太记得什么时候加进这个微信群。“申城优质青年联盟”,群里内容比这名字好像还要无聊,就设置了免打扰。有次一眼扫过,看到群里有人在说:“周末徒步趴还有人报名?”她脑筋一动,点了进去。日程表上周末时间空余,她琢磨着想加入。我去!
   不到一分钟,有个“南楚哥”就笑:你这是在骂人呢还是在报名?
   欢迎!请填一下上面的报名表。说话人像是组织者,头像是一个挺拔的身影,但只照到脖子。齐小娇的头像也不甘落后,安了个自己若隐若现的侧脸。
   后来齐小娇到达地铁站的第一件事,就是反复寻找这个挺拔的身影。但很快,她的寻找被一个怯生生的女孩子打断。女孩询问了齐小娇的名字:我有点紧张,我们一起搭个伴?齐小娇就笑,一起一起。说完抬眼看到了朱家傲。
   尽管之前他们已经互相加过微信,齐小娇对这个组织者也有些好奇,但见面之后她不免有些失望。眼睛太小,鼻孔太翻,齐小娇心里为他的身高感到可惜。因为是城市徒步,大家都穿得比较休闲,这个队长则穿了一条荧光绿的登山裤,后来队员们几度走散,大家就瞪直了眼睛,寻找人流中若隐若现的那条荧光裤。
   你就是齐小娇?网名和真名一样的齐小娇点点头。你就是陆饭饭?身旁的女孩也点点头。朱家傲三言两语打个招呼,拿着笔在本子上打勾,然后便走开了。
   陆饭饭拉着齐小娇小声说,这队长到底是个上海人。
   这个“到底”用得地道,齐小娇心里想。陆饭饭又补充了一句,他家有三套房,在嘉定、闵行和徐汇。齐小娇惊讶,你怎么知道?
   我混饭圈啊,在另一个群见过他。陆饭饭说,像是有做过功课。
   这人怎么样?齐小娇不好意思脱口就问,像有企图一样,就把这句咽了回去。
   在出发前的破冰活动上,朱家傲自来熟地丢出了一句。齐小娇,你名字有“娇”,我名字有“傲”,我们可以组个团,骄傲二人组。齐小娇也就成了众人注意的焦点,被周围人哄笑。朱家傲让齐小娇帮忙拿队旗,她只得接过,成了队长的跟班。可齐小娇左顾右盼,方圆两米,只有陆饭饭跟在自己身旁。是不是被队长“盖了个章”,其他男生也就不来搭讪了?这样可亏了。朱家傲还脚步轻快,和身旁一个女孩聊得欢快。什么骄傲二人组,齐小娇心里不快。
   只有陆饭饭拉着齐小娇说东说西,说起她三年前刚来上海的日子,天天跑到外滩,和饭圈里的其他朋友畅想着买下一座楼的灯光给爱豆庆生。齐小娇开始时还认真在听,后来渐渐就开始走神,她对于陆饭饭嘴里反复出现的那个俊秀男明星毫不了解,也没有兴趣。东方明珠在前头若隐若现,这一天就这样下去?齐小娇心想,得找个解决方案。   
  2
  
   卢伟达真是个再好不过的解决方案了。
   察觉着无聊的齐小娇,拉着陆饭饭指着后方穿黑衣的卢伟达,你看他怎么样?这个男生看上去挺顺眼,她想。一身黑衣的卢伟达,戴着黑框眼镜,典型的工科男打扮,也不怎么开口说话,有点形单影只。陆饭饭就鼓励,你有兴趣就去认识一下。齐小娇还迈着步,速度却慢了下来,等男生走上来齐了速度,她热血一涌就开始搭讪。卢伟达倒也没有抗拒,只是不冷不热应答,说自己从电力专业毕业,已经工作五年有余了,一个人住在普陀区。不是名牌学校,提到学校他就把话绕开了。话题全靠齐小娇牵着。
   队里有个姑娘大概之前就与他认识,绕过一个拐角时,她走上来同他开了几句玩笑,他接过姑娘递来的矿泉水,作势要砸她。原来这人也并非特别内敛,齐小娇有点抓耳挠腮。
   她把旗子递给了陆饭饭,冲着她眨眨眼,就走在了卢伟达身旁。陆饭饭接过了旗子,表情却紧张起来。像是被某种未知的冲动牵引,齐小娇觉得自己充满斗志。一起走?她问他。卢伟达侧头一望,点了点头。陆饭饭脚步加快了,越來越快,直接走到了队伍前头,之后齐小娇如果要寻她,只需要找到那抹荧光绿。
   路线是朱家傲设计的,从人民广场出发,沿着黄浦区一些老建筑行走,偶尔走进一些小街道,最后又绕回外滩。对于这些已经在上海工作生活多年的人来说,这场徒步,风景真是其次,社交才是第一要义。卢伟达也是抱着这样的心情,在周日中午十一点四十分从床上爬起,对一周六天的高强度工作点击暂停,收拾收拾自己直奔人民广场地铁站。
   卢伟达在上海工作这些年,对这座城市爱恨交加,夏季快要结束的时刻,他已经萌生了回家的想法。同辈的几个表姐,如同向后撤退的大军,一个退到了苏州,一个直接去了无锡,他还坚持着驻留此地,租着普陀区的一套小公寓,位置极好,下了楼就是地铁站,里头却不让人舒心,常常坏个马桶,掉个把手,每年就因着这间小公寓耗去数万元工资,心里头很不痛快。
   有阵子,卢伟达养成了一个习惯,就是去各种与房有关的网站上闲逛,看着上涨的均价,再拉个在房地产公司工作的朋友吃夜宵,盘算自己的存款,想想要不要一咬牙,直接在普陀区把那套看中的六十平米房子给买了。常常两人吃到一半,意兴阑珊,干脆撇下一桌烤串,各自回去加班。真正刺激他的正是国庆节时,他参加了高中哥们的婚礼。进入电网单位的哥们,脸上像涂了一层蜡,一整晚都在发亮。卢伟达看到哥们娇妻的肚子若隐若现,就在想自己,怎么买套房都这么吃力。上海,这座城市已经没有亲人,也没有成功过的恋情。年关将至,年岁将长的这种时刻最容易动摇一个人的决心。
   齐小娇并肩走在卢伟达旁边,她透过街边商店的橱窗瞄自己,正在留长状态的刘海,总是耐不住从耳边滑落,身形要是再高一些,再瘦一些就好了。幸好卢伟达也不是一支瘦竹竿,挺搭。
   有一阵子两人都不说话了,卢伟达不习惯齐小娇突然安静,忍不住先开了口。
   这活动挺没劲的吧?你的那声“我去”够应景。
   齐小娇恍然大悟。“南楚哥”啊,你还记得我的名字。
   刚才队长那么说,大家都记得了。卢伟达语气转了转。你怎么不紧跟队长步伐?
   我看谁顺眼就紧跟谁。
   卢伟达笑了起来,脸颊有一些发红。
   暮色一点一点光临,大家从最初的精神饱满,兴致渐渐降低,女孩子说腿酸,朝着旁边的奶茶店跑了去。有人喊,队长,找个地方大家搓一顿吧;也有人接了一通电话,说公司有事,临时先走。朱家傲倒也不慌不忙,举着手机喊,晚上还有活动,我订了一桌菜,本帮菜,就在南京东路,前提是大家要走满二十公里,现在就差五公里,不要半途而废嘛。朱家傲的这句话果然振奋人心,大家竟互相鼓励起来。对,不要半途而废。
   后来齐小娇和卢伟达曾约着重新走了一趟这个路线,那时两人已经聊得火热,彼此心照不宣。卢伟达靠着栏杆,对着齐小娇说,他本来觉得这二十公里大概是一个告别,没想到这个告别被她半路插了一脚。齐小娇就对着卢伟达佯装要踢一脚,粗跟鞋已经举了起来,却是对着黄浦江的方向。卢伟达还感叹,朱家傲说得很对,明明就差几公里了,为什么要半途而废呢?他仿佛是在对着自己说话,也说到了齐小娇的心坎里。一时两人都心有戚戚,看着对岸没有说话。
   夜越来越凉,十二月底的风侵袭着两个开始僵硬的身体。卢伟达的手掌悄无声息伸进齐小娇的口袋,一根根手指爬过来。尽管做好准备,齐小娇仍然全身一颤,抬头看,对岸的灯光已然变成了一只只戏谑的眼睛,气氛至此变了。
   回去吧?卢伟达问。
   好,齐小娇答。明天周一,她在出门前就往包里塞进一把电动牙刷。
   地铁直达金沙江站,出了地铁站,卢伟达领着齐小娇拐了个弯,就到了他所住的小区里,齐小娇啧啧惊叹,说这路线便捷得不可思议。星光变成了落在地上的点点灯光,透过树影洒了一地。卢伟达牵紧了她的手,以为她怕黑,没有指路,直接带着她走。这力道让齐小娇第一次有了幸福的眩晕。
   第三个周日,齐小娇拉来了一只小的行李箱。
   箱子里塞着几只抓娃娃机得来的战利品,其余空间才装着自己的生活用品。她蹲在地上掏出几只娃娃,挂在门上,摆在床边,卢伟达的出租屋一下子就热闹了起来。卢伟达对着这突然返老还童的屋子,有些哭笑不得,但也站在一旁,任由齐小娇充分发挥着她无端的创造力。
   摆完娃娃还不够,齐小娇开始擦起家具。快乐从她拧干的抹布上滴落,沿着这些陌生而老旧的家具走过。狭小的空间里盛满了齐小娇对未来的憧憬,她在网上下单了榨汁机、烤箱、煮蛋器,也效仿网上的美食博主买了一套日式的碟碗。她宣布自己要做一个美食博主,一张蓝白相间的樱花桌布铺上,清晨的十分钟延长成了四十分钟。她一鼓作气还买了一台单反相机,一台拍立得,想留出一面小墙,挂上她和卢伟达生活点滴的相片。卢伟达总是惊讶于她每天一个新点子,渐渐把这间出租屋变成了一个百宝箱,每个角落都埋下了宝藏。他从夏天尾巴时升起的辞职念头飘飘荡荡,在年岁的最后一天,他站在崇明岛的风电机旁,决定将它先丢入东海。    好歹我是个硕士生,你和我聊聊嘛。齐小娇不知道这句话刺到了卢伟达。有些东西和学历无关,你听不懂的。他坐起身。
   你不说我怎么听不懂。齐小娇的声音高了起来。
   你懂大数据分析吗?你连电脑软件都不会用。卢伟达的声音也扬了起来,说完他也意识到自己正在发泄什么,毫无道理。
   齐小娇瞪大了眼睛,卢伟达转过了脸。
   你在自卑什么?齐小娇觉得有一股热血涌上了自己的脑袋。你觉得你很了不起?
   卢伟达走开了。
   那段时间,无聊的争吵变得频繁起来。每一次争吵都让卢伟达感到恐慌,他在知道自己理亏时会开口道歉,但也在观察每一次齐小娇歇斯底里的模样。她让他熟悉又陌生,她越来越容易竖起全身的毛。齐小娇的执拗和争强,分明就是这枯燥无味的生活模样。
   或许两人并非那么适合携手一生?卢伟达问了自己这个问题。
   小区里的梧桐叶落了一地,一直铺向了地铁站入口。卢伟达从德国带来的巧克力还剩下三块。齐小娇踩着这一地的碎叶子,听着脚下有节奏的响声,心里盘算着这三天,应当一天一块,周末时就可以去看《山河故人》。她想起陆饭饭说的,生活太苦了。她念出声,不吃点巧克力怎么过得下去。
   我们都冷静一段时间?从电影院出来,又走到小区乌漆麻黑的这段路,脚下的喀吱声越来越清晰,卢伟达轻轻地克制地,对着齐小娇说了这句话。
   你什么意思?齐小娇的眼睛在夜色中像一只猫。
   我想了很久,我们可能不是很合适。卢伟达说。
   齐小娇不傻,她明白这句话就代表着那两个字。
  
  6
  
   搬回公租房后,齐小娇听到合租的两个老师在排练昆曲《长生殿》,偶尔一两句唱腔会钻入她的耳朵。“叶枯红藕,条疏青柳,淅剌剌满处西风,都送与愁人消受。”软软声调,千转百回,却让她更觉悲伤。她当晚就从卢伟达那搬走,像只被踩到尾巴的猫,全身毛都竖着,收拾时才发现该带走的东西遍布房间每个角落。凌晨的快车依然喊得到,她直接拉着行李箱回了闵行的公租房。
   还好还有个窝。齐小娇坐在狭小的房间里,才开始止不住地流泪。
   卢伟达也一夜没睡,他躺在床上辗转反侧,既有几分解脱感,又觉得心如刀绞。他想到齐小娇的好,也想到她的所有不好,他为自己的决绝感到难过,也为这个决绝感到畅快。
   他顶着黑眼圈出了门,看到昨夜还铺了一地的叶子已经被清理干净,仿佛昨夜走过的路就像一场梦境。一整天的工作,卢伟达觉得自己像浮在云端,没有一件事是实的;咖啡滴落在地毯上,也马上就消失了,同事擦肩而过的问好,迅速就飘走了。他觉得在今日的某一刻,他会收到齐小娇的信息,然后他又在思忖怎么应对她的信息。他厌倦反反复复,却又在期待着某样他也说不清楚的东西,一天的时间就拉到了尾端。
   手机响起的瞬间,卢伟达手有点抖。果然是齐小娇的消息,她来找他了,比他预想的要更快。
   我们还有一件事要说清楚。齐小娇在微信里说。
   卢伟达深深吸了一口气。
   齊小娇如卢伟达所愿,慢慢“冷静”了下来。她清晨向单位请了假,坐在房间里发了一上午的呆。哭过,捶打过,她突然想到了一件要紧的事情,这件事情要紧得可怕。她抓着手机,迅速地给卢伟达发了消息,她的心跳得很快。失重感向她袭来,那感觉让她头晕脑胀。这可不是一件小事。
   那套房子,连枝苑的房子是属于我的。
   果然,该来的还是来了。卢伟达觉得座位上生生地长出了几根刺。
   齐小娇在等待,几乎要等到世纪的尾巴,才收到了卢伟达一条很长的消息。一大段的汉字塞进了齐小娇的眼眶。卢伟达在分析,他分析了两人的性格,讲到了两人矛盾的种种根源,说到分开是对两人最合适的决定。可在最后,卢伟达说,房子留给我吧,这几个月的贷款都是我垫的,首付我也会全部还给你。
   在这句话出现以前,齐小娇都抱着一点赌气的心理,她知道两人的相知、温存和尊严共同拉成了一条细线,她不过就走在这条细线上。可现在,这句话证明了,这条线已经微微裂开,纤维互相亲吻着,就分成了两节。线断了。齐小娇这时才明白自己已经坠落了,她站在想象的那根线上走了一整晚。
   卢伟达把信息发出去后,去茶水间泡了一大杯咖啡。黑得发亮的咖啡微微摇晃,他看到了自己疲倦的双眼。
   齐小娇翻出了手机里的所有材料。她几乎毫无优势,连枝苑从法律上就是卢伟达的,名字还是她写上的。卢伟达回国后,也自己去按了手印,签了文件。白纸黑字,所有都是他的。连自己也是她用手托着送给他的。
   你什么意思?所有账都可以结得清清楚楚的吗?齐小娇的手止不住发抖。
   屏幕那头沉默了一下。那你还需要什么?我还给你。
   我不要你还首付,我只要这套房子,你把它还给我。可笑。齐小娇想,卢伟达明明知道自己对这套房子的感情,就如她知道他也同样有感情。两人一起绕着它转圈的那些傍晚,两人都渴望一起住进去的日子。它明明是不分你的我的。
   我不同意。卢伟达没有松口。齐小娇对着手机骂了脏话,她大拇指往屏幕上爬,捏住说话按钮,可是手太颤抖,声音没有发出去。
   我们找个时间好好聊聊吧。卢伟达说。
   聊聊吧,卢伟达选在了公司楼下的咖啡馆里。这本就不是聊天,而是协商。咖啡馆里掉进了齐小娇和卢伟达,原本闲适的气氛一下子被冲淡,两人脚步尴尬,都想为这气氛说一声对不起。卢伟达胸前还挂着他的工作卡,看得出是匆匆而来,也做好匆匆而去的准备。他看到齐小娇的脸,憔悴、哀伤,他有些于心不忍。
   拿着两杯咖啡走过来,硬是挤出了两个位置,卢伟达不再直视齐小娇的脸。    我什么也没有了。齐小娇的声音是柔弱的,它在提醒卢伟达它的柔弱。
   别这样说。卢伟达的脑海里还在想老板上午的话,这一两周,老板带他接了一个新项目。你老家还有一套。他是想安慰她的,可话出口时,他也知道这话听起来有点可笑。我不是这个意思,我只是在想,这套房子本来就是我看中的,我也负担得起。
   是,是你看中的。齐小娇深吸一口气。可是首付时我手头比你宽裕,你一直没有下定决心买房。本来嘛,当时这套房子我是想用自己名字登记的,是不是这样?齐小娇连珠带炮,瞥了一眼包里的录音笔。
   嗯。
   那你也承认它是我的。
   起初是,现在不是了。卢伟达开始惜字如金。
   后来自然是没有谈妥。齐小娇直接起身走出咖啡馆,连声告别也没有说。她感到失望,为卢伟达的一切反应失望,这失望让她心碎,让她痛苦,也让她坚定了要争回连枝苑的决心。她在微信上继续给卢伟达发送信息,不再用协商的语气。我瞎了狗眼看错你了。卢伟达委屈:你回头看看,我从没欺骗过你,一套房子而已,用不着这样。他原本想说撕破脸皮。你等着,我不排除用法律手段。卢伟达不回了,也不知道如何回,他热火朝天忙起了新项目。他想,或许她就只是坚持一会,就一会,他也坚持一会,就一会,可这一会从年尾一直到了新年年初。
   猴年的房价突然坐上了火箭,偏离了保守的轨道。只是半年,连枝苑的价格翻了一番,按照这趋势,仍会继续翻下去。和连枝苑一样,上海所有的房子都在加速涨价,35万的首付竟成了一个过去的神话。卢伟达浏览了网页,看到数字。网页关了之后,他用手指揉了揉自己的眉头,座椅被他压得一晃一晃。
   连枝苑成了黄金苑。
   你该争,实在不行就去告他,这套房子现在多值钱啊,砸锅卖铁也要保住它。朱家傲也站在齐小娇这一边,他甚至做起了齐小娇的军师,为她出谋划策。齐小娇知道自己再拖下去,接房的日子也要到了。她在犹豫。冬天时,她曾在朋友圈发过一些意有所指的话,群友们纷纷来询问,多少带着些关心,大多是想听一次八卦。后来她也发过几条消息,全部设置卢伟达一人可见。他没有做过回复,只是很快就退出了“申城优质青年联盟”群,又过了些日子,他把齐小娇的微信也删除了。
   那天咖啡馆的谈话无疾而终,可卢伟达没想到更好的协商条件,只能等,等到齐小娇自己放弃。或许齐小娇会主动求和?他也在等这一天,求和之后怎么办,他又厌倦了反反复复。可齐小娇却只是在骂他,骂声里又有呜咽。他在拿起手机时也胆战心惊过,猜测齐小娇可能会在网络上把他的形象毁掉。她并非做不到,他最初喜欢的也是她的不扭捏。他用忙碌来淹没自己,只是想,这座城市的网络再复杂,也不过是这巨大网络中的一个小小环节,一个八卦浮起来很快,沉下去也很快。只有两样东西不会沉下去,一个是文件上的名字,一个是连枝苑的价格。拖着吧。
   齐小娇却不想拖,海市蜃楼只有变成了白纸黑字才能留得住,才不会眨眼消失。如何夺回连枝苑,如何变更上面的名字,竟成了她每天思考的主题。她突然就在这无边际的日子里,又找到了一点刺痛的热情。她站在漫长的地铁上摇摇晃晃,联系着不同的朋友,阅读一些法律帖子。陆饭饭说,不然你低头妥协,求和结婚,做个卧底,再打个官司离婚讨回。齐小娇握着手机冷笑,没有继续回复。人果然是不能活在虚幻世界里的。荒唐,浪费。她要为了连枝苑和卢伟达死磕到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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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再次走出金沙江地铁站时,街道的绿意已经浓了起来。齐小娇试着用钥匙转门,果然已经转不开了。尽管知道答案一定如此,她在钥匙插入时还隐约有些期待。是吧,果然如此,她对着手机露出苦笑,把手攥緊放在门上,用力地敲了两下。卢伟达很快就出来开门,打开门时只是尴尬地笑了笑,问她是否是一个人,朱家傲在她身后探出了头。卢伟达指了指玄关处的几个箱子。好,搬吧,他抬起地上整理好的一个大箱子往外走。朱家傲往屋里瞥,里面已经空了一大半。
   朱家傲留了一个小箱子让齐小娇自己抬,搬起时里面器具摇晃。她在展望新生活时买下的生活用品,现在卢伟达全部都还给她。齐小娇原本已经不想要,但卢伟达坚持要送回给她。东西都还可以用,我也要搬家了。卢伟达发来的短信里有求和的语气,她本想让他快递过来,可他竟连她单位的公租房地址都不清楚。握着手机,齐小娇想了又想。他既是要和她算得清清楚楚,那么就当面,再算一次。
   她想到两人争执最激烈的时候,正是接房那天,那是几个月来唯一一次见面。她拦在接房处门口,情绪失控地对着卢伟达喊:你还我,你还我!全然不顾周围已经有人在停住脚步看着他俩。卢伟达也不顾接房处小姐的眼光,大声说:你要算得清楚,那我也和你算,你住在我那里吃的喝的用的,还要补交给我半年的房租。
   你本来就是故意赶我出来的,你是不是?
   围观的人站了三三两两,卢伟达的表姐就对着他们解释:小情侣闹矛盾。旁人散去了,絮絮叨叨,小情侣吵架什么好看的咧,你们自己劝一劝。
   齐小娇认不清眼里这人了,只看得到一张一宿没睡好的脸。两人都看到彼此的脸发黄憔悴,像是老了好几岁。未一起白头,却一起苍老。够了吧,受够了,卢伟达说,我们到此为止,不要这样争了好不好?他表姐们也一起在劝,白纸黑字都清清楚楚了,小姑娘不要这么倔。但齐小娇告诉他们,她爸妈已经到了虹桥机场,正在赶来连枝苑的路上,律师所需要的材料都已经备好。事已至此,无可回头。齐小娇打开了手机,放了那段在咖啡馆里面的录音。
   嗯。卢伟达听到了自己的声音,从齐小娇手中的音响里传了出来。他惊讶地瞪大了眼睛,忍不住举起了一只手掌,在空中停了一秒,最终只是软绵绵地放下。
   你心肠够狠。卢伟达最后从牙缝里挤出了这句话。
  
   反正之后还会见面,公堂之上,不想见也得见。不差这样一面,齐小娇对老齐说。可见面之后,什么话也讲不出来了,连眼神都互相躲开。朱家傲的眼里含着笑,像在鼓励齐小娇,接过她的手机。我已经叫车了,他说,你们先搬。
   踏出楼道的那一刻,齐小娇突然唱起了一句诗,或许是因为隔壁的老师曾排练唱过。她那段时间也正是肆无忌惮地用唱歌来发泄。独居明明也很好,唱过之后她在房间里发出畅快的大笑。“在天愿作比翼鸟,在地愿为连理枝。”像是脱口而出一样,这句唱过之后,她停住了,因为她知道前面的卢伟达,和她一样,都明白了一件事。
   小夫妻搬家啊?车已经停在楼下了,司机摇下车窗,向前面两人热情地打招呼。两人尴尬地朝司机笑笑,一时不知道怎么接话。身后手机发出一声又一声的震动,她知道直播室里又有人进来了,评论一条接着一条。齐小娇看到后备箱盖子哐地一声打开了,像一只愉快的张大的嘴巴。原来如此啊。她听到它在说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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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间:2018年10月21日下午  地点:中国人民大学人文楼七层会议室  杨庆祥:这次我们的主题是讨论青年批评家傅逸尘刚刚出的一套书,叫《“新生代军旅作家”面面观》。这是我们课堂上讨论的最厚的一套书,单本也是最厚的。这是傅逸尘这些年辛勤工作的结晶,是“军旅文学”的一个集中展示,所以我觉得这套书很重要。傅逸尘长期从事军旅文学批评,我很早就认识他,好几次他建议在我们联合课上讨论军旅文学,但是因为各种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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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恶有恶报》以署名“三三”的叙事人写给“亲爱的M”的四封书信贯穿,其间交织一篇写信人随写随发给M看的小说草稿,在结尾处,原本平行线般的书信和小说草稿开始交融,见出有作者三三的巧思在其中。  我并不是从这篇小说里第一次见到三三写给“亲爱的M”的书信。大概是从2018年2月的情人节那天开始,三三每个月不定期地在她和几位同仁一起创建的微信公号“法科奥夫”上发一篇类似的“情书”,大概持续了四个月,也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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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所盛放的过多,随水流去的又太少  永不安宁的在撞击。在撞击中  有一些夜晚开始而没有结束  一些河流闪耀而不能看清它们的颜色  ——多多  2018年2月,由《扬子江评论》主办的2017年度文学排行榜经过两轮评选后于南京揭晓。作为全国首家由文学评论杂志主持的年度文学排行榜,《扬子江评论》文学排行榜的首度出炉,可以视作专业评论领域基于共识性眼光交出的一份年度盘点。“发现大时代里具有大格局、大气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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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一段时间,路魆每天起床后,为了对抗抑郁,会跑一下步,然后在家里一边走动,一边读诗,接着弹一会儿琴,再看十几分钟电影,最后才开始写作。我在距离他一千三四百公里外的小城宜兴,想起他冗长的仪式,猜测他夜里一定是又做了什么噩梦,这些夜以继日的梦魇总是面目可疑,聚合成恐惧的形式,伺机割据他脆弱的神经。他不得不在梦与现实交战的边缘努力自救,身体力行地抗衡着黑暗的侵袭。每一种行为所开掘的进程都在引领他扫除障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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事实上,每一个偶然遇到的作家可能都带来一种文学观念的遭遇战,心中业已完成的文学造型总会面临被挑剔和审视的命运。雅克·朗西埃以为现代小说家的语句可以比喻为沉默的石头,言语就是大师种下的一颗种子,指望在信徒的灵魂深处发芽生长。文学是文字的王国,是言语的王国。在古典社会指定的关系之外流传,沉默的言语一会儿向左一会儿向右流动,它不知道应该跟谁说话,也不知道不适宜跟谁说话,它再也不面向特定的受众,它们是无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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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用形容词,首先就是要准确,还要看它们能不能让我的描写更有层次感。”  傅小平:在《巨鲸歌唱》等几部散文集的前言、后记,还有《文学的敌人》等个别篇章里,你都不无坦率地谈到对写散文这回事的理解。这些浓墨重彩的“创作谈”,用你自己的话说,似有检讨之意,效果倒更像是死不悔改的宣言。你还谦称自己是个“由缺陷构成特点的写作者”。你把姿态放这么低,何况还特别渴望被批评,我就只能不得已而批评之了。我就觉得你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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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陈明懵懵懂懂地与丁玲开始了恋爱。在一个如此招风的丁玲身边,他能坦然自在吗?他内心的挣扎是必然的。  他们的恋爱,是在延安之外发生的。1938年8月,西战团返回延安。同月,丁玲的一儿一女被带到延安。丁玲比陈明大13岁,陈明比丁玲的儿子蒋祖林也是大13岁。11月,西战团再赴前线,丁玲名义上还是西战团主任,但因为孩子来了,她没再率团出去。陈明由于胃病也留在了延安。他们都进了马列学院学习。同月,毛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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