恶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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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些都是上世纪九十年代中期的事了。记忆是细碎的,很大程度上是不准确的,骗人的。我不敢说它们有什么意义。
  首先浮现在脑海的是房子,最重要的事情在此处上演。
  相邻十来间一款一式的房子,前后七八排:楼高四层,灰水泥墙,暗朱红漆木门和窗框。巷子平整,不见哪一户凸出或凹进。如果站在半空,会觉得这一区的“切边”整齐。
  房屋前门带小园子,杂花绿叶藓苔从墙上蹿出,但人们多从后门出入。至少,我们是这样。因之,我对“自家”后门、别人家的前门是熟悉的。
  后来,记忆淡漠、变形了,但别人家二楼三楼阳台的石料护栏上幽绿的菱形图案,还有些许印象。当时或刻下,我都不知道嵌料是什么——石英或云母?——就觉得是啤酒瓶砸碎了,拿去粘在墙上的。要砸得狠一点细一点,才会碎成这样一小块一小块。乡下有些房子,独幢,簇新,层数更多,我也觉得这里那里嵌了些啤酒瓶碎片。乡下还有些旧人家的园子,为了防贼,墙顶凹槽插着一枚枚粗大的啤酒瓶碎片,那是砸得不怎么细的。
  这不是我的“自家”,也不是赵良仁老师的“自家”。
  右手数过来第一、二间房子是一份人家的。男主人顶多三十岁,矮个子,微胖,戴一副黑框玳瑁眼镜。黄昏下班后,他常在后门口逗自家的黄狸花猫。赵老师租了他家右手数过来第二间也是整条巷子右边数过来第二间房子。赵老师本来不戴眼镜的,后来也买了副跟房东款式差不多的黑框玳瑁平光眼镜。
  我从没想过住到别人家去,我不喜欢住到别人家去,谁家都一样。这一切,全拜我的数学成绩所赐。从小到大,我的数学成绩都很差。算盘不会打,方程式不会解。我不放在心上。家里人怕我以后连账都不会算。万幸,后来,计算器是会按的。
  小学毕业后的无愁的暑假,父母和村里其他几户做生意的人家一起交了笔“集资费”,让我们到乐清城中念书。乡下人可不能轻易吃亏。
  住就住在赵老师家——他租来的家里。
  其时其地,外地学生作兴寄宿城里老师家中,以小学、初中为盛。有些城里人,大概好学罢,也住到老师家里去。那年夏天,赵老师一共搜罗来十几个城外学生。这成绩,我们是不能勉强给他打个八十分的。有的老师家,住了三十来人,自家就可以开班上堂了。我想象不出,一幢上上下下左左右右都住了小人儿的房子,会是怎么个热闹法?我们是去得晚了,村里有些人,孩子刚念小学,就送去城里老师家的。
  赵老师出生于我们的邻村。我们村里人,自以为知道点他的底细——原本他家也就是种田的,跟我们差不离。因此,初次见到赵老师,他那张黧黑的脸,不特别令我们讶异。他家里兄弟姊妹没准还在种田的,但他是得豁免了。他考上师范学校,攀到枝头一根。他进城中,又娶了城里当护士的老婆一个,自己也顺理成章变成城里人,说话带城里腔。人们叹赞不已。当然,也有小小的惋惜:趙老师和他的城里老婆只生了个女儿。而且,显然,不能再生了。乡下人,没有铁饭碗的,倒可以藏着躲着多生几个。有钱的,不怕被罚;没钱的,欠钱也还要生——至少,在我们这里是这样。在这方面,我们乡下人觉得,赵老师这个城里人是吃了亏的。
  到底是相熟的,让别人带,不如让赵老师带。我们的家长与赵老师说定,包吃包住,额外辅导,一个学期寄宿费肆仟捌佰元。
  小时候,老师问长大后的理想,我说想当个语文老师,得到赞赏;亲戚朋友也问,我也说想当个语文老师,他们不以为然,“当老师能赚什么钱”、“这有什么前途?”不如跟他们做生意。很多时候,我们乡下的人,是瞧不起城里人的:他们不过吃死工资,我们倒好,这里一个“老板”,那里一个“老板”,野草似的遍地老板。赵老师们的存在,至少让我的理想显得不那么葸弱。当然,也强大不到哪里去。
  赵老师是教地理的。不过,他声称,语文、数学、英语、生物、化学、物理,等等,他都会教。有全科医师,自然也就有全科老师?我家的人,不觉得赵老师是吹牛皮。或者说,就算是吹牛皮,也不觉得怎么样。或许,在他们看来,在赵老师那儿,我的数学成绩没得到提升,而单单学会了吹牛皮的本领,也就值得了。做生意的人,说惯大话,也听惯大话,必定不允许别人谦虚的。我们看不起小模小样的人,最好的人是能把牛皮吹破的人。赵老师不愧是靠近我们这边地方的人,但他还是谦虚了点,为什么不说整家城中都是他开的?——自然不可能是——说是他亲戚或他老婆的亲戚当校长,也是好的。如此,我们对赵老师的亲切感,还会提高几分。
  与我一起住在赵老师家的,六七个是同乡,王宝树、马旭他们,跟我同读一个乡村小学。他们的数学可不差,特别是马旭,成绩好得很!但好的数学成绩,也不妨碍他们进到城里,住进赵老师家;三四位是赵老师老家那边的,也是熟口面;还有一对兄妹,来自更南边的一个当时我只听说过名字而没去过的工业镇。这个工业镇以出产电器开关产品出了大名。两兄妹,哥哥叫陈俊虎,妹妹叫陈宝玲。他们为什么读同一年级,不很清楚。
  我们听闻了一个惊人的消息:陈俊虎陈宝玲的父母离婚了。他们的集资费、寄宿费都是父亲出的,但妹妹跟了母亲,哥哥是父亲的。他们的父亲,还给他们找了后妈。每到星期六,兄妹俩不一起走,一个去母亲家,一个去父亲家。他们的父母或许还住在同一个地方,但于彼时我廉价的想象中,他们一个往东走,一个往西走。
  他们的事,忘了是听谁说起的。如今想来,总归是他们自己。抑或赵老师夫妇?我更倾向于前者。
  其时,对我们来说,“离婚”是一个遥远且可怖的词,电视里都不怎么演的,身边相熟的人,更没有一个胆敢以身试险。无法想象,我的父母离了婚,情况会怎样?我是跟这一位还是那一位?这是一个大问题。
  亏得陈俊虎住到赵老师这里了,不然,他每天都得跟后妈待一块儿,想想都让人头皮发麻。
  如果我的父母离婚了,我大概是怎么也抬不起头的罢。不过,我要学会当人家提起时,装作若无其事,嘴边挂一丝微笑——好像我并没有失去什么,反而得到了什么。这一丝微笑,是一种胜利的象征。   这是我从陈家兄妹那里学到的重要一课。起初,我觉得他们总归跟我们是不一样的。但是,并非如此。他们若无其事的,看上去跟我们没什么两样。不过,我看出来了,的确还是有点不一样:他们不仅抬得起头,而且头整个是扬起来的,特别是陈俊虎。
  陈俊虎有事没事,就爱用“摩丝”抹头,扬起的头还能泛出一层光圈。我们一帮人曾经“较量”过谁的零花钱最多,陈俊虎以不怎么微弱的差距获得了胜利。陈俊虎闲着的时候,就去唱片店买磁带,他是我们中间,唯一拥有松下随身听的人。后来,我们知道了,我们的零花钱,都是爸爸或妈妈一个人给的;陈俊虎是爸爸给,妈妈也给,有两家便宜好赚。谁知道后妈、后爸还会不会给?——原来,父母離婚,还会有零花钱多出来这等好事!而且,再想一想,他的父亲,是城镇里的老板,给起零花钱来,是更大手的罢;我们的只不过是乡下的。老板比老板,气死老板。
  或许就是因为这样,陈俊虎说起父母的离婚,不单只不以为意,而且还当作骄傲的资本,眼里不时闪现一种“看吧,我们的父母都离婚了,你们的父母还在一起呢”的神色。
  怎么,我们就这样轻易羡慕起来了?
  不管三七二十一,我们都住到了这幢房子里。
  房子一楼后边是厨房,也是我们出入之地,前面是餐厅及小园子,从园子里可以绕到房东家紧闭的前门。园子里,洗衣槽靠我们这一边,不见房东他们用的,大概在别处还有洗衣服的地方——包吃包住外,赵老师和他老婆章丽华也包洗我们的衣服。关于这件事,不久将有一桩“惨剧”发生;二楼后头是赵老师的书房,我们没怎么进去过,前边是他和章丽华以及女儿芊芊的卧室;三楼后边是辅导室,前面是女生宿舍;四楼前后两边,都是男生宿舍,赵老师村里人住后面一间,王宝树、马旭、我、陈俊虎等人住前面一间。四楼再上去,是一个顶楼阳台。
  住到赵老师家,其他人如何我不知道,我虽不乐意,但渐渐就不觉拘束,很快,还有一种整个人解放了的感觉。
  我喜欢在城中——不是我们的学校“城中”——晃荡。以赵老师家为中心点,出门,向左走,可以到小超市,到车站,到漫画出租店,到新华书店,到邮局,到电影院,到西塔;向右走,地方也多:工人文化宫、卖《童话大王》的报刊摊、东塔公园、另一家书店、一家我喜欢吃的海鲜炒年糕店,以及一溜街机游戏室。街机游戏室是我最爱流连的地方。我们村也有两家街机游戏室。因这两家游戏室,村里似乎有更多的小学生解不出方程式,更多的无业青年轻易练升了成就感。我母亲经常从游戏室揪我去吃饭。城里,不知有多少家街机室?总之我没数过。我算术不好。我充分利用午休这段时间,去一趟游戏室,偶尔到了学校已经打铃了;周末,如果我没回家,可以花整个下午泡在游戏室中。赵老师从未揪过我。
  以赵老师家为中心点,拐上马路,朝右,走至分岔口看见公园了,再向左,一条稍有弧度的不平的水泥路,掠过一幢幢民房及少数事业单位,约十五分钟后,便可看见一条浅巷,左右各一家杂货店,内里,便是我们的学校了。
  学校如何?哦,学校不重要。至少,在我们这个故事中是这样。那只是个点卯的所在,如同其他很多地方。
  那时节,除却凝滞在一些固定的点上,其他时间我多在游荡中消耗了。不像现在,只凝滞在某些点上了。学校不重要,在去学校的路上游荡似乎还有点我不明就里的重要性。
  而且,永远不是一个人在游荡。
  上学路上,赵老师家十几名寄宿生,有时分成两堆,有时三堆,有时四五堆。有个别不合群的人骑自行车,会独自一个人走。
  不止大路,还有其他三四条小径,需穿越居民区的网状路线,到达学校。中午去,下午回来,不同的片区四歪八叉的小道上总弥漫着油烟味与饭香。有时候,还会与那些人家养的狼狗狭路相逢。不必慌张,不要撒腿跑,它们不会追你的。还有许多或肥壮或贫弱的黄狗。
  吃过晚饭了,夜晚辅导前,赵老师允许我们在小区四周逛逛,我们有时候在这时段到哪里买个点心,睡觉前吃,或也抓住机会到街机室晃上一晃。
  周末,不回家的同学大部分时间都在外头,想尽快与这座小城打成一片。赵老师也带我们去过几次山间,认识认识自然。没他带,我们自己也去过几次。好像就是在山上,我们互递着,很快吸完了一根香烟。没有第二根了,也不敢去买。
  父母或许觉得,住到赵老师那里后,会有一双眼睛二十四小时永不停歇地盯着我们。显然,没有。没有眼睛盯着我们超过几分钟的。几分钟,已经很漫长了。后来,以及现在,我觉得,有时候我们需要被哪一双眼睛盯得更久一点的。
  赵老师需要忙很多事情。
  刚住到他那里时,仍是夏末。清晨,他去早饭摊买馒头面包牛奶给我们,有时候是皮蛋瘦肉粥,偶尔是撒上葱花油条屑浇了肉汁的糯米饭。后来,他开始自己早起熬白粥,配一点早饭摊式的咸菜、榨菜、花生米、豆腐乳,放碗盘里,比早饭摊上一小碟一小碟装的量多一点。这些咸菜、花生米不一定是买来的,他的乡下亲戚时常送一些来。
  我们的早餐,表面上看,跟章丽华没半点关系。我们到来之前,她已离职,每天起来得晚。中饭晚饭,是章丽华打理的,赵老师在一旁协助。我们有点小病小痛,章丽华会给我们吃一些她收藏的药丸。倒没吃坏。她似乎有各种各样取之不尽的药丸。她也时常喂芊芊一勺我们不知道是什么玩意儿的汤剂。芊芊两岁光景,还不会说话,我们没事的时候喜欢逗逗她。
  天气开始有点凉了以后,不知道是否因为赵老师那阵子也忙了起来,又或者章丽华带小孩辛苦,他们请了一个外地人保姆,负责我们的饮食,连带洗衣、带芊芊。女生寝室空的地方还多,保姆就跟女生一起住。这段时间,赵老师或许也曾有过一种解放感?
  保姆打理三餐时,是赵老师或章丽华或两人一起在旁盯着。一人抱小孩,另一人偶或打个下手。饭煮好了,我们十几个和赵老师、保姆一起在一楼前厅圆桌上吃。吃饭的时候,似乎有什么东西一直在催逼我们,瞠乎其后,鱼肉就被人扫空了。顺着这种节奏,白饭我们也连带着吃得飞快。章丽华带着芊芊在厨房开小灶,坐矮凳子,小桌上可能比我们多一小盘蒸蛋,蒸米鱼,红烧排骨。   没过多少时日,保姆离开了,情况又回转至从前那般。初冬时节,一天早上,不知道是不是咸菜花生米都吃完了,而又未及时补给,配粥没有东西,我们十几个人二十多只眼睛盯着穿着秋衣秋裤、趿着塑料拖鞋、披了件厚外套的赵老师。他急中生智,切了两个大包心菜炒给我们吃。油烟味中,我们注视的目光,钉在赵老师身上,大概是比五六分钟更长一些的。
  又有一天,赵老师罕见地起来晚了。我们赶着出门,他没办法,睡眼惺忪到外面买东西。买回来了,不是有些时日未见的油条豆浆面包馒头,而是十几个咸菜饼,一人一个。我们中有些人倒是喜欢吃麦皮摊得有点焦脆的夹蛋丝和碎肉的——赵老师买的是只夹了蛋丝的——芙蓉咸菜饼,平时犯馋,也会自己买来吃,那天早上也未必觉得不好吃,但后来也把“买咸菜饼给我们当早餐”列入赵老师的一系列“罪状”中去了。
  没有对比就没有伤害。马旭的妹妹读小学三年级,寄宿在城里实验小学一位女老师家里。马旭跟我们说,那位女老师家带五六个小学生,一直请保姆的,夫妻俩连同十几岁的女儿与五六个小学生一起吃饭,餐餐有海鲜,隔三岔五吃一次蝤蛑,每人半只,黄鱼儿、对虾、九节虾、虾蛄、蛏子、江蟹就更不必说了,“天天有”。马旭说,这可能跟那女老师的老公有关系。他是温州城里人,在这边上班。温州人,“比较爱吃”,“比较吃得开”。他这么说的时候,仿佛也沾了点他小妹妹的光,与有荣焉的样子。在赵老师这边,连一般的虾和米鱼都少见,尽让我们吃胖头鱼了。其实,蝤蛑也不是什么了不得的东西,我们在乡下,家里也常吃不是?常常还嫌吃着麻烦,手上沾油而不想吃。我们推给妈妈吃,妈妈推给爸爸吃,爸爸再推给我们吃。但听说马旭妹妹的老师家经常吃,而赵老师这边从未见过它的踪影,便觉得它格外美味,一定要吃上一吃的。
  倒吃到另外一些东西。似乎还是仲秋,某个周末,章丽华带赵老师回娘家去了。听说无人寄宿时,章丽华和赵老师是住在章丽华娘家的。那天下午,我们几个人没在外面晃荡。陈俊虎突然喊我们。他在厨房,橱柜门开着。陈俊虎有一种没事就东翻西翻的癖好。当侦探的料?
  我们汇拢。陈俊虎指着几盘剩菜旁两条块头比较大的黄鱼鲞上,一溜溜发白青的霉迹。我们想起,中午吃过一条黄鱼鲞的,莫非同出一宗?“恶心,”陈俊虎说。他是中午没吃饱,想来找找有什么可吃的东西,才开橱柜门的,“原来拿发霉的鱼鲞给我们吃的,恶心!”我们纷纷附和他。“刚才,你们是不是看见鱼鲞里面还有虫在爬的?”关了橱门,陈俊虎又嚷。我们并不回头去查证,立马就觉更恶心了,觉得中午吃了很多虫。
  晚上,赵老师他们回来,又一条蒸黄鱼鲞上桌了。我们互相瞪着眼,谁也没轻易动筷,倒是赵老师自己吃了大半条,有滋有味。睡觉时,我们躺在床上齐声抱怨,说自己倒霉,怎么住到赵老师家里来了,“我们都住到马旭妹妹老师家里去吧!”但听说那位女老师只收小学生的。
  周末回家学给父母听。母亲说:“鱼鲞发霉了,洗洗干净,也是能吃的。”能吃的就不要浪费。不过,她也骂,花这么多钱,赵老师就给吃这些东西?父亲说:“他人应该还是好的。”母亲说:“可能都是被他老婆怂恿的,所以才这样。”
  这似乎并非我母亲一人的看法。马旭、王宝树几个人说,他们家里人也是这么认为的:章丽华是主谋,赵老师是一个受控的傀儡。赵老师可恨,章丽华更可恨。
  相比赵老师,章丽华要悠闲得多,好像管我們管得比较少。很多时候,她似乎就只是在我们身边晃荡晃荡。只有到了某些“关键时刻”,才能见她跳将出来。现在,还没到“关键时刻”。
  四层楼,只有一二楼有卫生间,在楼梯口边。二楼卫生间是赵老师夫妇自己专用。我们平时洗澡、上厕所都在一楼。简单洗个手,我们都去洗衣槽那边,水劲比较冲。半夜尿急,要下到一楼来。我们男生更多是在四楼阳台上解决问题的。
  一楼卫生间的浴缸结了层垢,似乎颇有些年月了。低度数的暗黄灯光下,看上去更加可疑。我们洗澡,只在浴缸外摆张小凳子,放上脸盆,自己打开水来洗。厨房煤炉旁有七八只旧了的黄的绿的塑料壳竖凹凸纹开水瓶。夏末,男生就用冷水浇。
  不知道哪一天,哪个人的头发掉得多了点,或被其他什么东西卡住,一楼卫生间开始积了点水。十几个人依次洗完澡,水就漫到脚踝上面。章丽华看见了,口中念念有词,掩鼻而过。赵老师吃了晚饭,光了膀子,拿个水勺俯身舀水,接到抽水马桶里。万万没想到,连抽水马桶也跟着堵住了。章丽华责说了赵老师好几句。
  有那么三四天,我们都是在浅水中冲凉,在深水中撒尿的。后来似乎请人来修理过,但没过多久,又堵住了。很长时间内,一楼卫生间都处于水汪汪的状态。
  就在一楼卫生间首次被堵那天,陈宝玲半夜三更想上厕所。她想到二楼赵老师夫妇的卫生间里解决。楼梯走到半中间拐角,她看见赵老师房间亮着暗红色的灯光,便不敢动了,木在那里。赵老师的卧房里传出细碎的呻吟声。不一会儿,赵老师端着个大脚盆出来了,去到二楼卫生间。陈宝玲一直忍着,不敢动,也不敢回到自己房间,更不敢发出任何声音。她觉得,可能要一直忍到尿出来为止,事情才会完结。幸亏,赵老师不久便端着空脚盆出来,回到房间,关了门。陈宝玲又等了一会,等她完全听不到赵老师房里的细碎声音,才蹑手蹑脚去到卫生间。她差点没能忍住。用完后她没冲水,怕声音太大,吵醒全屋子的人。
  第二天,陈宝玲把这一切讲给陈俊虎听了。陈俊虎问赵老师端的是什么?洗脚水吗?陈宝玲红了脸,说哪有人半夜三更洗脚的?陈俊虎又把这些学给我们听了,我们都觉得事有蹊跷。而且,不知道怎么回事,就是认定,赵老师半夜三更端的是章丽华的“洗脚水”,绝无可能是他自己的,仿佛他自己永远不洗脚似的。
  陈俊虎又发布宣言:“搞毛!以后我们想去二楼卫生间,就去二楼卫生间。”我们附和着,但只有他有这胆子。当然,他去也是趁章丽华不注意的时候。后来我们知道,陈宝玲也是一直偷偷用二楼卫生间。我总觉得,赵老师待陈俊虎陈宝玲兄妹俩好些。或许,是因为他们的父母是离了婚的?   大号,我们是早就不在一楼卫生间上了。不能制造深水炸弹。
  从一楼后门口出来,沿人家与人家构成的平整小巷向右走,至巷口出一道铁闸门,过一条小马路,再往前走几步,就到了另外一堆不那么有规则的民宅中的一个公厕。男厕在前边一点,要多走几脚。
  公厕非常脏。一排四五个蹲坑,用过的草纸黏在坑沿上。粪蛆蠕动。陈俊虎说,跟那天他看到的发霉的黄鱼鲞上的虫子差不多。当然,我们是没看见黄鱼鲞上的虫子的。有时候去,公厕刚冲过水,然而又冲不干净,最多只能称为“半干净”,但那种湿答答,水在瓷砖沟缝中缓慢地沉降的声音,让那“半干净”,变成了蔓延开来的“三倍脏”。
  尽管如此,我们还是带着轻松的心情去上公厕。我们不很怕脏。学校里的厕所也好不到哪里去。学校外头,巷口杂货铺对面、我们的操场边,有两个小垃圾站,也成日价往外头流勾兑过的姜黄色臭浓水,夏天的时候,气味特别大。
  在赵老师家,我们一个人想去公厕了,就问另一个人要不要去?另一个人可能会问第三个人……自然要去。我们三五成群上学,三五成群上公厕,好像也是游荡一种。陈俊虎虽然有上二楼卫生间的特权,但也不排斥跟我们去公厕,甚至,也是乐意去的。
  去了,不一定有位置,有人要等。等着的人,有时候会没话找话说:“马旭你今天的屎特别臭。”马旭不服气,回应道:“你的才臭。”或者说:“王宝树的才臭。”有时候运气好,一排都空着,我们几个人可以一一选好自己的位置。要好的,相邻蹲着。有人发出“嗯嗯”的声音,陈俊虎说他一定是便秘了,我们在臭气中哄堂大笑。有时候,陈俊虎也会说自己在赵老师家吃坏了,很硬,拉不出来,拉出来还是带血丝的,“我的屁股来大姨妈了”,笑得人差点蹲不稳。其他进出公厕的人,听见我们胡说八道,往往侧目而视,以为碰见了一堆恶童。我们享受这种当恶童的快乐。如果是一个人在家里上厕所,哪有这乐趣。
  巷子里的人家也有出来上公厕的。我们奇怪,难道他们家的抽水马桶也堵住了吗?
  我走过巷子时,不禁要往其他人家窗口里面望,我也望隔壁房东家的窗口,看上去统统是洁净的。我有一个模模糊糊的念头:如果我们都离开了赵老师家,大概他家也是会变得洁净的。
  我们一群人去上公厕,到一楼卫生间拿草纸,如果被章丽华或赵老师看见,便会吩咐我们,用几张就拿几张。节约是美德。一般说来,两张都够了。
  有一天,我、王宝树、马旭、陈俊虎一起去上公厕,一人扯了一小叠草纸。正要出门,章丽华正好抱着芊芊从隔壁回来。她冷冷地叫住我们说:“你们四个人,用陈俊虎手上的一叠就够了,没准还有多的。不能这么浪费。其他三个人的,放回去罢。”她站在门口,好像我们不放回去就不让我们出去似的。王宝树最急,最先把草纸放回去,我和马旭两人也跟着放了回去。出了门,从陈俊虎手上分了草纸。我和王宝树、马旭只发了一点点火,最生气的是活生生被分去了草纸的陈俊虎。
  我们与章丽华的新仇旧恨,统统加在了一起。
  在家中,除了抱小孩,章丽华也爱抱隔壁房东家的黄狸花猫。好几次,我们放学回来,看见她与隔壁房东有一句没一句地说着话,又从他手上接过猫来,让它弯在自己臂中。周末,有事没事,她也要丢下芊芊抱猫玩。她和房东,一笑就笑得很大声。
  没过几天,我们放学回来,不见隔壁房东,也不见章丽华在后门口扯闲篇,廚房里也还没有声响。那猫倒慵懒地躺在前面人家园子外的荫下,一只爪子伸在昏黄的光中。陈俊虎甩着书包说:“猫真讨厌!”
  “是讨厌的。”我们附和。
  我不喜欢猫,但也不觉得特别讨厌。平日里,也不见陈俊虎有多讨厌猫。事实上,平常的日子里,我们几乎没怎么留心到这只猫。
  无半点预警地,陈俊虎走至墙下,单手拎起那猫。猫还没反应过来,就已垂直往地下掉。猫自由落体,尚未着地,陈俊虎翘起脚。猫腹磕在陈俊虎脚上,变了轨道,脸朝上脑壳朝下,不轻不重地摔在地上,滚出了叶荫,尖利地叫了几声。
  陈俊虎翘脚的动作,像是漫画书中不怎么灵活却讨人喜爱的机器人才有的动作。那种笨拙,似乎意味深长。我们觉得很有意思。我和王宝树也有样学样,把跑开没多远的猫又拎了起来,让它掉在我们的脚上,倒栽下去。最后,在它尖锐的呜咽声中,我们大笑着蹿进赵老师家。关了门,就完全听不到猫叫声了。
  自从发起第一次“黄狸花猫自由落体运动”后,有一阵子,趁人不注意时,我们都要踩一踩它的尾巴,踢它一脚。我们因此产生了一种快乐。不过,后来,不知道是不是为了保护自己新买的运动鞋,陈俊虎对猫逐渐变得客气、生疏,见外了起来,不怎么踢它。
  我们并没听说隔壁房东的黄狸花猫少胳膊缺腿了,它依旧时不时被章丽华温柔地揽到怀中,不像惊惧了人类。或许,它受了些惨重的内伤,肉眼无法看出来?它一只猫独自默默承受着这些伤害,究竟产生了什么影响,无人知晓。
  好玩归好玩,开心归开心,我总觉得摸过猫的手,触过猫脊骨的脚,不怎么舒服,沾上了一股子味道,事后总要跑到园子里洗衣槽那边洗洗。
  又一天下午,差不多要吃晚饭了,我们都等在桌前,陈宝玲才哭丧着脸回来,身上一股子味道。我们都看着陈宝玲,章丽华也看着陈宝玲。章丽华大概比我们早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一脸愠色,但又忍不住撇嘴笑。
  是陈宝玲自己用一种平静的语调老实招供的:“我把大便拉裤裆里了。”那平静的语调里,只带着一丝丝哭腔。
  我们哈哈大笑,笑得最厉害的是陈俊虎。
  章丽华领陈宝玲在卫生间里洗了干净,换了衣服。章丽华拿换下来的裤子,手伸得尽可能远地对赵老师说:“你去洗吧。”赵老师回说:“你去洗。”章丽华说:“你去洗,平常都是我在洗。”赵老师说:“还是你去洗,平常我也都在洗。”这大概是我们第一次看见赵老师违抗章丽华的指令,可惜,他没能坚持多久,章丽华再说一次“你去洗”后,赵老师就乖乖拿着脏裤子,到洗衣槽那边去了。我们在吃饭,他在洗裤子,一点也不拖延。   我们带着异样的目光看陈宝玲。后来,我们都知道了,她不敢上公厕,似乎被其他女生硬拉着去过一两次。在学校里,她也不敢上厕所。平常,她就像做贼似的,偷上二楼卫生间,虽然我怀疑赵老师他们是知道的。有时候,我不免还要怀疑,她是不是一直忍到周末,回家上的厕所。她似乎有一种强大的忍耐力和掌控力,确保不管熬多久,最终一切都能照她自己的意思按部就班地发生。有时候,我不禁想,她手臂上是不是刻着一个“忍”字?那时候,很多年纪比我们大一点或者跟我们年纪差不多的男生,流行在手腕上刻一个“忍”字,虽然初看上去,很像是青色墨水笔写上去的,会褪色似的。显而易见,很多人刻“忍”字,是因为很多事要忍,刺青本身就是件需要忍耐的事。自然,陈宝玲没在手腕上刻“忍”字,也不可能刻,但这不妨碍她成为一个很能忍的人。那一天,她实在忍不住了。在学校时,她就在忍了,她想她能忍到赵老师家里的。因为要忍,她比其他女生走慢了几步。要是当时有人跟她一起走路回赵老师家,情况可能就会大不一样。关键时刻,她可能会硬拉别人和她一起上随便哪个公厕,死马当活马医。从学校到赵老师家,不同的路线上有好几个干净程度不一的公厕。但她一个人,实在没这个胆量。她倒是有忍的胆量。似乎,一直以来,她都在从事某项秘密事业,然而在这一天,不幸功亏一篑了。她也没办法,她尽了力了。
  陈俊虎警告我们,不准再笑陈宝玲了,虽然,那一天,他自己笑得最大声。别人如何我不知道,我想,不用陈俊虎说,我自然而然也不会再笑了。不开玩笑地说,模模糊糊地,我对陈宝玲生出一种敬佩之意。
  陈宝玲还能忍不少事情。
  陈俊虎戴耳机听磁带,十次有十次跟着大声唱出来。他从未怀疑自己是当四大天王的料,但我们都听出来了,他五音不全,一句歌里调子换了三四种。再加上他那张自我陶醉的脸,我们实在无福消受。打是打不过他的,也不敢真打。我们并非真的讨厌他。所以,只要他唱起来,我们就扮鬼脸躲远一点。他只当我们嫉妒,反而唱得更声嘶力竭。
  但陈俊虎当陈宝玲面唱,她好像什么感觉也没有,原来在干什么事,继续干什么事。也是,俩兄妹,她大概是听惯了的。可是,他们不是不住在一起了吗?刻下,陈俊虎跟异乡的我们,厮混的时间反而多一点。陈宝玲这样安静地听着或没在听着,陈俊虎觉得没意思,很快就不唱了,便去找嫉妒他的我们在哪边?
  陈俊虎还要分陈宝玲一半的零用钱。他们在三楼女生房间门口“讲数”时,被我们听到了。
  起初,陈宝玲消极抵抗。陈俊虎就给她算了一笔账:他是跟爸爸的,她是跟妈妈的。现在,她的学费、住宿费、集资费统统是爸爸出的——爸爸的钱,以后都是他陈俊虎的钱。那么,换句话说,她陈宝玲现在都在用他陈俊虎的钱交学费、住宿费、集资费。现在,哥哥有急用,周转不灵,陈宝玲把妈妈给她的零用钱分一半给他,算得了什么?再说,上次她屎拉裤裆的时候,还是他劝大家不要笑她的。陈宝玲说:“妈妈给过你钱的。”陈俊虎气急败坏,挥手作势要打陈宝玲。“你真是太没良心了。”话说得大声,也不怕我们听见。
  陈宝玲再找不出话来说,败下阵来,拿出钱包。两个人坐到了楼梯台阶上,很快分完了钱。
  显然,陈俊虎不仅仅是数学学得比我好。
  上面说过,我们一帮赵老师家的寄宿生,比赛过谁的零用钱最多。陈俊虎最多。他爸爸给他零用钱,他妈妈也给,现在他妹妹也给了起来。陈俊虎的开销也是最大的。我们总是听见他在嚷:钱不够用啊,钱不够用!起初以为他是扮穷让人家更觉得他富,后来发现,他的确缺钱用。
  陈俊虎去一趟附近的小超市,总牵回来一大尼龙袋东西。他喜欢同时吃煎饼、雪饼、仙贝、小馒头。一个星期,他要去三四趟超市,只怪赵老师家吃得糟,吃得不饱。
  他买很多磁带。不过他也有他的取舍:大陆的歌星不买。他最喜欢的女明星是周慧敏,他在自己的上铺床头和床尾的墙壁上,各贴一张周慧敏的海报。有一天,他气愤地跟我们说,最近新冒出来一个叫王靖雯的小明星仔,把周慧敏有点打压下去。不过,他不很担忧,周慧敏是最漂亮的。那个王靖雯,根本不是香港人,他是绝对不会买她的磁带的。不过,我们听说,陈宝玲倒喜欢听王靖雯唱歌的。
  陈俊虎之所以知道王靖雯不是真正的香港人,王靖雯在打压周慧敏,是因为他买每一期的《当代歌坛》。他的《当代歌坛》杂志叠得整整齐齐,摆在床头,周慧敏的海报下。他不买《童话大王》,也不买《故事会》,后两者是最受我们其他人欢迎的。
  他还买很多衣服。老实说,我佩服他可以一個人去服装市场——从赵老师家后门出来,上大马路,往左走,过一条桥,右拐,新华书店附近一大片场地均属服装市场——那是个需要和大人打交道的地方,母亲带我去过。如果那里都是些小孩儿在卖衣服、内衣、皮带、钱包、鞋子,我想我也是可以自己去的。自然,七八岁的小孩儿还没当起老板。这不是令人扼腕的事吗?一想到要一个人去那儿,我就觉得马上要受骗上当被人宰了。不过,我能想象,陈俊虎在那如鱼得水,不会着什么道儿。
  在陈俊虎眼中,爱往街机室里钻的,才是浪费钱,着了道儿的。往街机“嘴巴”里一个一个接一个地塞“铜板”,不就是摇几下手柄么?有什么意思?“就是专骗小孩儿的!”说得好像他就已经是大人了。买衣服,显然实际多了。他以后是要当明星的,唱一首歌就能赚一学期的寄宿费。明星都有很多衣服,他现在买这么些,是提前培训自己,给自己投资,明星都是需要培训、投资的——要不是他说,我们都不知道,明星原来也要像我们遭上学的罪一样遭什么培训的罪,不是长得好看就行了么?陈俊虎又给我们上了一课。
  陈俊虎带的行李箱装不下自己的衣服。我们寝室里,也没什么置物柜,只几张铁制的上下铺床。陈俊虎也就一一折好衣服——有时候叫陈宝玲给他折——从床头堆到床尾,形成一个缺了差不多半边的长方形框框。要不是那朝外的一边缺遮少拦,他肯定也是要堆上的。这样一来,他睡觉时,就处于一种被衣服箍住的状态。他喜欢这种被包围的感觉。不过,这个四分之三的长方形的三边并不在同一条水平线上:床尾的衣服,明显堆得比较高一点,好像一座屏障,把睡在相邻上铺的我隔开来。不过,我并不认为陈俊虎看不起我,要把我隔离,他只是想划出一块属于他一个人的天地。   虽然有这许多衣服,陈俊虎还嫌不够。他打起别人衣服的主意。这“别人”,不是每一个“别人”。我们十几个人到城中读书,没分在一个班上:王宝树等几个人和我,分在了三班;马旭和陈俊虎等几个人,分在了七班。赵老师教七班至十二班的地理课。
  陈俊虎专打三班人衣服的主意。马旭的衣服,他是不看的。他看中什么,并不强取豪夺,一定叫我们跟他的衣服换着穿。几乎没人不答应的,似乎还暗中期待。我母亲学村里别的妇女的样儿,织了件大V领,背后有“O.K.”两个赭色字母加两小点的深蓝色毛衣。某日,陈俊虎对它发生了兴趣,他觉得那两个小点很时尚,一定要我穿他的一套白色的袖间带绿色条纹的运动服。我没有拒绝,也没想到自己有权利挑他别的什么衣服。
  穿上陈俊虎的运动服,我有了点不一样的感觉,走路轻飘飘的,觉得别人都在看我。我感觉自己又受了一番什么教育。虽然,很快,我就发现这件运动服很久没洗了,领口、袖口一片黑黄,而且有一股浓重的香水兑汗水的味道——陈俊虎有两瓶我们不明就里的香水,似乎可以洒在任何他喜欢的东西上。如果他觉得洒第一瓶不够香,可能还会洒上第二瓶,有更香吗?——味道虽然怪,但我并不想轻易脱下来。他穿我的毛衣,一连穿了好几天——我觉得我的衣服也不一样了——还我的时候,也有那股子汗味加香水味。
  他的衣服,从来不见拿给赵老师他们洗。怕被洗坏了?可能。也不拿给他的后妈洗?他自己似乎是从来不洗的。或者,陈宝玲曾给他洗过?或者,拿去他妈妈家里洗?或者,就干脆不洗?所以他买这么多新衣服?因为旧衣服没洗?
  当时,我并不觉得,陈俊虎买衣、换衣不只为满足虚荣心,不只为穿上别人的干净点的衣服,他似乎还想展示某种“无限”:你看,有穿不完的衣服呢。每一天,有每一天的款式呢。这里,有一种叫我惊奇的东西。有时候,我又怀疑,他一定要换着穿,并不一定是很想穿我们的什么衣服,而是想让他的衣服被更多人穿上,被更多人看到——他想他的衣服被我们打上主意。
  当时,我自然不这么想。当时,我还有理由认定,陈俊虎买这许多衣服,不仅是想当明星,还有别的更实际的目的。
  期中考试前不久,赵老师家来了位新人。仍在期中考试前不久,我们就没怎么再见到她了。像数学课上的一道题目:我们这辆从这边开过去的车,与她这辆从那边开过来的车,相遇的时间很短。但我(相信其他人也是,特别是陈俊虎)对她有较深刻的印象,虽然,我已经忘了她叫什么名字。我决定就叫她女阿飞。
  女阿飞是八班的,不跟赵老师家的任何一个人同班。她是城里人,似乎通过章丽华那边的亲戚介绍,没有预警地半道来到我们中间。虽然我们读同一年级,但她的年纪看上去比我们大一些。与其他女生相比,模样也不太一样。她有一种随时都好像在说“没什么大不了”的不屑眼神。
  她不像我们,没有真正住下来。估摸一下,她似乎想先考察一下赵老师这里,如果合意,可能就住下来,不合意就走。就这么简单。因此,似乎也未曾正儿八经交过什么寄宿费。
  下午,学校上完课,如果没别的事,女阿飞就独自一人来,或跟陈宝玲她们一起来。她倒愿意跟陈宝玲她们凑在一起的。来时,她可能已经吃过了,可能没吃过,要跟我们一起吃一顿晚饭。晚上,我们一起在三楼后面辅导室学习。晚上八点钟光景,赵老师辅导完了,我们的功课也做完了,嬉闹一会便可以去睡觉。她也嬉闹一会,离开赵老师家。少数几个夜晚,她住在女生宿舍里,那边有床铺多出来,外地保姆又走了。那些夜晚,并没有下大雨刮台风发洪水。赵老师也没什么意见。
  在二楼,赵老师有自己的书房兼办公室。我们偶尔在门外瞥一眼,很少进去过。书房窗明几净,好像很少有人待的样子。书架上的书不多,但齐齐整整的,就像一家人。一张红木桌子占了不少空间,钢笔静静躺在金色台架上。赵老师卧室里的家具,似乎都还不如这张红木桌子的。
  三楼辅导室里,前后四排桌椅,一排至少可坐五人;挤一挤,可坐更多人。这些桌椅,样子跟学校里用的很像,只是旧点。我们开玩笑说,不知道是不是赵老师从学校一张一张偷扛回来的?我们的书包、课本如摆在课堂似地摆在这些桌椅上。
  辅导室前部,一块中等大小的黑板,一张讲桌。桌上几盒粉笔,赵老师每次用好,不管长短,都重新插好,盖上盒盖。我们没事而赵老师又不在辅导室时,会抽用粉笔在黑板上写写画画,然后擦掉。和多拿草纸一样,这也算是一种惊人的浪費了。我们桌椅的侧边,辅导室的通道上,有一个竹制书架,除城中用的课本、参考资料外,还有一些赵老师以前读师范时的教材,以及十来本开本小、字密、人名很长、我们看不太懂的世界文学名著普及本。
  原初计划,周一至周五晚七点半开始,赵老师分别讲一小时数学、英语、物理、化学、地理——从黑板左上侧一路往下,他用楷体字写明日期及相应课程,框上框框,连着成直角的两边黑板壁,形成一个完全封闭的长方形——如果有非当晚课程的疑问,再个别具体辅导。赵老师认为,语文没什么特别好讲的。当然,有相关问题也可以问他。我很怀疑,一周课程,赵老师是按他认为的重要程度排下来的。我父母必定会赞同他的意见。不过,岔子常常出,扰乱课程表:有陪章丽华回娘家的夜晚,带芊芊上医院的夜晚,亲戚朋友来访的夜晚,原因不能告知我们而只说“你们自习吧”的夜晚。英语夜虚度了,物理夜开了天窗。不错,我们希望这样的夜晚,尽管来得多一些。
  最初,赵老师似乎并不希望脱了课程表的轨。但他好像有某种负罪感,缺了堂物理课,还要补上的,但补讲了物理,地理课就要往后挪挪了,一切都要往后挪挪了。而且,偶尔碰上哪一科考试,便要突击哪一科功课,更是扰乱赵老师的秩序。不久,黑板上课程表的字迹都“落漆”了,赵老师也并不想去补一补。后来,彻底混乱,晚上要讲哪门课,好像完全凭赵老师一时的兴趣。地理居多,英语最少。然而,连这点兴趣也渐渐“落漆”,赵老师宣布:笼统地讲一门课,效果不佳,不如针对具体问题具体讲解。大家有问题,就要向他提出来。当然,哪门课,大家的疑问都比较多的,他也可以统一讲一讲。如此一来,必定事半功倍。   不管哪种教学方法,对我来说都一样。赵老师按课程表辅导的夜晚,我脑子里在想其他事情;赵老师要我们拿具体问题具体问他的夜晚,我脑子里也在想其他事情。并不是我一人如此。在等待接收我们具体问题的夜晚,我们统统只是默默的,赵老师自己也默默的。辅导室安静得仿佛能听见窗外的猫叫声。我装作写作业,作业簿下可能是一本《七龙珠》、《阿拉蕾》。王宝树则可能看一本竖着的包了书皮的武侠小说,装作看课本。赵老师并不察觉。或许,他并不想去察觉。他坐在讲桌前,也常入迷地翻看某本书,或批改学校作业。间或,他在辅导室走一圈,像是为松一下身骨;间或,章丽华喊他一声,他出去照料一下什么事情;间或,马旭憋了一阵,拿起书,走到讲座,俯下身子,请教赵老师一个什么问题。赵老师轻声讲解给马旭听,好像很怕打扰我们似的,又像是怕被我们白白听了去。马旭回到座位上后,很少再有人起身。
  时间很快过去了。那时候的时间总很快就过去的。晚上九点光景,赵老师宣布,你们好去睡觉了。
  女阿飞来的那会儿,赵老师重拾了一小段时间“全科老师”的角色。女阿飞大概每一科都不怎么行的,赵老师想给她全面加强。他是想露一手的。
  大概是陈宝玲最早散播了消息。她告诉其他女生及陈俊虎,陈俊虎再告诉我们:新来的女生是个狠角色。上一次,城中的人和三中的人在操场上打群架,女阿飞参与了。女阿飞是学校里一个什么帮的大姐头,成员有女也有男。她似乎有意将陈宝玲也吸收进去,陈宝玲没拒绝,也没答应。女阿飞曾和另一帮派的老大谈过恋爱。她家里生意做得很大,产品销往国外。她父母经常出差,她没人管,自由得不得了。另外,她喜欢王靖雯。这些事情,陈宝玲不知道是怎么听来的,总归是女阿飞自己告诉她的。
  女阿飞打群架的时候,我们都没看见。看见过的人,跟我们不是拜把子,不会自动跑过来跟我们说——说起来也怪,操场打群架如此热闹的事,我们从来没看过哪怕一场,都是听人家说起的。
  陈俊虎对我们说,他决定追求女阿飞。虽然,她不是周慧敏派,而是王靖雯派。不过,她不像王靖雯剪那么一个超短的头发,而是像周慧敏,留了飘飘长发——我想,她留这样的头发,打起架来,怕是很吃亏的罢——我们问:“如果她不喜欢你,觉得你烦着了她,会不会揍你,或找人揍你?”陈俊虎回答:“不怕!这有什么好怕的。”也是,香港黑帮片里,男主角追女主角,往往要被打的。
  彼时,对我们来说,“恋爱”跟“离婚”一样,也是一个半只脚不在地面上的词汇。我们有点振奋,觉得电影里发生的事情,切切实实在我们周边发生了。我们觉得,陈俊虎买这么多光鲜亮丽的衣服,终于可以大派用场了。虽然不是我们谈“恋爱”,我们也觉得与有荣焉,能为“恋爱”敲敲边鼓。我们都佩服陈俊虎,觉得他是第一个吃螃蟹的人,虽然,在赵老师家,并没有真的螃蟹可吃。
  在辅导室听讲,有一种未经特别安排而自发形成的景况:女生坐在前排,男生坐后面。仿佛天经地义。女阿飞时不时坐到后面来。于是,也有其他几个女生跟她坐到后面来,坐在男生侧边,或干脆夹杂在中间。因此,前排显得空荡荡的,剩得赵老师形单影只。
  陈俊虎有机会和女阿飞近身说话。倒是有话聊,聊哪个男明星演大哥演得像,聊王靖雯,聊要有个性,聊要追求自我,聊最近在放的一部琼瑶剧,聊赵老师,聊买衣服。女阿飞说,她从来不去服装市场买衣服的,她只去专卖店。那时候,城里还没有几个专卖店。陈俊虎说自己都有听说过。女阿飞说,没看你穿过。陈俊虎说,以后要穿的。女阿飞只干笑几声,不再说了。陈俊虎也没再提起什么话头。在专卖店里买一件衣服,大概够陈俊虎在服装市场买十件了。他似乎无法舍此取彼,他对数量有一种痴迷。
  后来,有事没事,陈俊虎仍找女阿飞闲聊,把自己的《当代歌坛》杂志借她看,但她并不怎么理他。陈俊虎也就不再多说话了。我们都知道他受了点伤。无知如我们也都知道,爱情总让人轻易就受伤。
  女阿飞也给赵老师找罪受。赵老师在上面讲话,女阿飞就在下面讲话。赵老师说:“静一静,别说话。”下面就静了一静,少说了几句话。有时候,赵老师问:“听懂了吗?”我们说“听懂了”,女阿飞说“没听懂”。或许我们都误会了,女阿飞原是好学之人。赵老师也是讶异,就从头再讲一遍。倒不敢再问一遍:“听懂了吗?”当然,因此,他能不能在九点钟宣布“你们好去睡觉了”就成了个问题。我们倒不介意,遲点就迟点。
  有时候,赵老师在前面讲,下面鸦雀无声,女阿飞会突然大力往桌上拍笔盒,好像猛地想起了什么事情,赵老师不防备,全身震了一震,定睛望着我们,眼里透着恐怖,女阿飞就说“我在打虫子,这里虫子很多”,搞得赵老师迷惘地朝四周望望。
  没几天,再次回复到“有具体问题来找我解决”模式——赵老师的半放弃半偷懒模式——女阿飞就更欢快了。她没问题问赵老师,有不少问题想与陈宝玲探讨。她一边在指间转着圆珠笔,一边说现在哪些地方好玩,什么东西好吃,要去哪儿买衣服,如何化妆等等。陈宝玲唯唯诺诺。房间里似乎有一只巨大的虫子不断发出“咿咿嗡嗡,咿咿嗡嗡”的声音,让人想睡觉。赵老师充耳不闻。大概因为我们没什么问题要问,赵老师出辅导室的次数越来越多。他起身,挪椅子,开门关门,回来,把椅子拖到屁股下,也制造了一些噪音。
  在城中,赵老师教七班至十二班的地理课。因此,一向以来,我只听马旭他们说过赵老师的一项颇具杀伤力的技能:在他课堂上,有谁乱说话,他就丢粉笔过去,包准射到那人身上。有时候,他背身做板书,后面有人说话,他一转身,粉笔头就丢出去,也八九不离十。如果赵老师是街机“侍魂”、“天外魔境外传”中的人物,丢粉笔,或许就是他华丽的必杀技罢。
  在家中辅导室,从未见过赵老师施展他的必杀技。我想,可能是他的“怒气值”没升至顶端,必杀技使不出来。也有可能是因为学校里的粉笔用之不尽,他爱怎么丢就怎么丢;家里的粉笔是他自己买的,随随便便丢坏了,又要去买,实在不划算。
  女阿飞偶尔莅临吃晚饭的日子,也有好戏上演。   她会在饭桌上一边敲着筷子一边质问:“这些东西,怎么吃得下?”赵老师帮厨时她说,赵老师来吃饭时她也说。虽然她说出了我们的心声,但我们都觉得她太不给人面子了。
  赵老师的“怒气值”明显上升,他的黑脸似乎更黑了,然而并不说什么。章丽华笑着从后面厨房过来了,叫女阿飞别拿筷子敲碗了,“要饭的才用筷子敲碗”。
  章丽华与女阿飞似乎一直相熟的,说得上话。或许,女阿飞根本不是章丽华的什么亲戚朋友介绍来的,而是本身就跟她有点远房亲戚关系?所以,女阿飞的一切没大没小,倒是亲戚之间的一种熟稔、一种玩笑、一种不见外?我们外人哪里搞得清。
  章丽华对女阿飞说:“你在家里山珍海味惯了,我们这里普普通通,一般般,你怎么能吃得惯呢?”女阿飞对章丽华的话似乎颇为受用,就不怎么说话了,专心吃饭。章丽华又说:“要不,你下次还是吃了再来?”女阿飞抬头看看章丽华。章丽华还说:“你在这边补习了一段时间,补习费什么时候交呢?要是你在我们这里住下来,多给点伙食费,我们大家都会吃得更好一点。他们都交了的。”章丽华的目光绕台桌一圈。女阿飞学赵老师的样儿,并不回她。女阿飞脸上闪过几次凶狠的表情,但章丽华并不怕她的,好女会跟好女斗。
  我一直没搞明白,女阿飞“半路出家”在赵老师这儿上难上的课、吃难吃的饭,到底有没有交一笔临时的寄宿费?她家做大生意的,太有钱了,不会把这一毛两毛的放在眼里。当然,也可能因为只是一毛两毛,干脆全忘了也难说。但有章丽华在,他们理应不会忘的。
  一天,吃过晚饭,时候尚早。赵老师还没到辅导室,或许正在帮章丽华洗碗。我们嬉闹着。
  既像无来由,又像早有预谋,女阿飞一人走到竹制书架前,抽出一本包了书皮的书来,迅速翻看了几页,大呼小叫起来,好像有什么大事不妙了。我们觉得,能吓到她的事情,必定也能吓到我们。
  她走到我们中间,在桌上摊开书来。那一页上,几条简易的曲线勾勒出个赤裸的女体,并不写真,不过,在一些器官上,延伸出虚线,或直条条,或半折成九十度角,标明名称。翻过另一页,是一个男体,也用虚线牵引着,标出各种名称。
  有些名称,是我们一早就知道的;有些名称,此刻才知晓,觉得神秘。有些字眼,我们不知道是不是念對了。可惜,并不能去请教赵老师。不知道别人如何,我是觉得那些字眼,比那用简易线条画就的赤裸女体,刺激性来得更大。
  女阿飞义愤填膺地对我们说,赵老师收了我们的钱,却不给我们辅导,每天坐在讲桌前,看来看去的,就是这本书,“真是个色狼”。显然,这个被收了钱的“我们”,并不包括她,但并不妨碍她将自己容纳在里面。
  我们一阵骚动,特别是女生。收了钱不辅导,我们并不觉得怎样;“色狼”这个词汇,荡开了更广泛的涟漪。一时间,辅导室中充斥着“色狼”这个词。男生说得大声而迂阔点,女生说得小声而绵密些。每说一次“色狼”,我们似乎都在咬吞一口什么东西。我们似乎认识了更多的东西。这是一个词的教育。
  女阿飞把书放到赵老师的讲桌上。再一次,既无来由似地,又像精心预谋。
  七点半光景,赵老师来了,并不觉得异样——我觉得此刻整个房间像个紊乱的内脏,正急切地翻滚着——照常吩咐我们自习,如有问题,就上前请教他。我们打起十二分精神,偷偷望赵老师。一切似乎正如女阿飞或别的什么事物的安排,赵老师轻轻易易拿起桌前那本书,翻看起来。
  我们互望着,有一种证实了某桩罪案的快意,窃笑几声。声音有点大了,赵老师抬头看看我们,也不见怪。他是迷糊了的。过了一会儿,赵老师起身走几步。我们伏低头,不想让他看见我们的怪脸色,也好让他以为我们没在监视而该干什么事就干什么事,虽然我们并不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事。
  突然,听见女阿飞叫起来了:“你盯着我看什么?看什么看,看什么看,有什么好看的!你这个色狼!”我们刷地一起抬起头来,齐整地盯着正走到女阿飞身边的赵老师。的确,他正看着她,又很快换过目光看盯着他看的我们,并扶了扶他的黑框玳瑁平光眼镜。
  我们看见,赵老师黧黑的脸涨成猪肝红色,头上似乎正在冒烟。
  “你在胡说什么?”隔一会,他憋出这句话来。
  女阿飞“嚯”的一声站起来,凳子朝后“砰”的一声倒了,“你知道我说什么”,她硬声硬气。虽然,某一瞬间,我觉得,说这句话的人,往往并不知道自己在说些什么,我们只当她是知道的。
  女阿飞比赵老师矮半截。她伸长了脖子,似乎整个壮大不少。她与赵老师大眼瞪小眼。谁先移开就是谁输了。赵老师先移开了目光。
  女阿飞说:“我说的就是你这个色狼,盯着我看干吗,有什么好看的?你看你的小黄书就好了,为什么要盯着我看?”她拍起了笔盒,好像拍惊堂木。
  赵老师应声怒喝:“你在胡说八道些什么。你这个女流氓。你给我滚出去!你给我滚出去!”他一脸受了侵犯的表情,急切朝门口挥着双手。
  女阿飞嘴里飞速吐出各种脏话,手上却慢条斯理收拾东西,一件件装到书包里。我们二十几只眼睛一起看她收东西,一点也没乱掉。
  好不容易收拾完了,女阿飞还端立着骂了几声。赵老师已经不知道回什么话了。
  女阿飞走到过道上,把竹制书架向前翻倒了,差点撞到陈宝玲,一路“色狼、色狼”地叫着,出了门,下了楼梯。我们还听见章丽华在二楼问她“出了什么事?”,女阿飞高声回说:“问你色狼老公去!”
  辅导室内,书架上不多的几本书,散了一地。那本“小黄书”,倒安全地躺在赵老师的讲桌上,像一件完好的证物。
  在赵老师是“色狼”这件事上,可以提前添补另一件小小的“证据”或曰“反证据”。
  期中考试后——女阿飞离开已一段时间——我们有了段更宽松的时光。在赵老师这儿,什么时候我们过着不宽松的日子?严酷,是很迟(太迟)以后才迎头碰上的。赵老师真把我们宠坏了。
  期中考试后,赵老师自己也一扫阴霾。他许可我们晚饭吃过,可到他房间看半小时《魔神英雄传》。其时,《魔神英雄传》正热播,我们一天也落下不得,重复看一个个坏蛋被小英雄踢到天际云端外,都好组成一个团了。   赵老师开怀大度,允许额外浪费一点电,或许不是因为心情好,而是为了让我们早点离开餐桌,在前面吊了根香蕉。也可能,他是为修补自己破损的形象——他那阵子时时展露的笑颜,或许也是为此一目的服务。
  整幢房子,只有赵老师的睡房里有一台电视机。某日,《魔神英雄传》总体进程大概已过半,正是精彩时,章丽华又带赵老师和芊芊回娘家了。吃了饭,我们一帮人循例到赵老师预先开了锁的房间看《魔神英雄传》。
  陈俊虎不安生,本来跟我们几个一起挤坐在沙发上的,起身东走走西走走,到赵老师的床上坐一坐,拍拍枕头,又到电视机前晃一晃,开一开电视桌抽屉——他为什么如此喜欢翻箱倒柜?——都让人怀疑他是否看上了赵老师的什么东西?莫非他想找一件赵老师的衣服出来穿穿?
  我们叫他让开点,不要阻住我们看《魔神英雄传》。陈俊虎又晃到赵老师床前,俯下身子,看床底有没有藏东西。倒不怕吃灰。
  他扒出两盒录像带来,其中一盒是《我为卿狂》。我们都知道是什么东西,嘻嘻笑了几声。我们没看到它的名字之前,看它是从床底下抽出来的,就知道它是什么东西了。
  陈俊虎提议,把赵老师的录像机插上电源,我们一起看一下。女生反对,说不想看。我们几个男生说想继续看《魔神英雄传》。陈俊虎这才把插着的电源又拔掉了,悻悻地说:“赵老师真是色狼,把片子藏在床底下。”我们没怎么响应他。陈俊虎似乎觉得我们是不可语之的小屁孩,可又不想对话即刻中止,又问我们看没看过《我为卿狂》?他是看过的。王宝树回他说,他也看过的。陈俊虎赶忙问是在哪里看的,录像厅吗?王宝树说不是,是在家里。有一天,他父母不在家时看的,“不怎么好看”,王宝树迷迷糊糊地说。陈俊虎说:“原来你们家也有这东西,也是藏在床底下的吗?”又一字一顿地说:“三——级——片,不怎么好看,别的更好看。”“三——级——片”三个字抓住了我们片刻的注意力,头从电视机移开了一会儿,好像那是另一个我们需严肃对待的词汇。但它似乎不比赵老师看的那本书更让我们觉得是色情的。不管是片子,还是那本书,统统比不上《魔神英雄传》吸引我们。
  只有王宝树回应陈俊虎。王宝树说:“有一个外地来的人,上我們家推销,爸爸买了几盒,放在衣柜里。”
  我突然想起,的确有个走街串巷的外地人,穿白衬衫戴草帽架副眼镜,也来我家推销过录像带,有武打片,搞笑片,还有叫什么《七仙女》的片子。我爸爸各样买了几盒。不知道卖片子的外地人和卖麦芽糖的外地人是不是来自同一个地方?
  奇怪,我们并不觉得自己的父亲是“色狼”,更不觉得陈俊虎和王宝树是“色狼”。那么,我们对赵老师,是不是也是要另眼相待的?
  或许,我们已经不对“色狼”这个词过敏了,对“三级片”这个词也不过敏。我们都继续专心看《魔神英雄传》。趁赵老师没回来,或许还有时间看看其他节目。我们叫陈俊虎赶快把两盒录像带放回床底原来的位置,坐回到我们身边来,不然,也要把他踢到天际云端外。
  女阿飞大闹赵老师家的那个夜晚,我们可没有这么平静。
  女阿飞前脚出去,赵老师后脚也跟了出去。并不是去追女阿飞,而是去找章丽华了。原本屏息凝神看好戏上演的我们一下子解放了,沸反盈天。我们知道,这一刻,无论怎么吵,都没人来阻止。
  可又有人“嘘”一声,我们又静一下,听一听赵老师在二楼和章丽华说什么话。事情还没完呢。
  两人的说话声一忽儿大一忽儿小。赵老师出离愤怒,反复说“太没有规矩了,太没规矩了”,章丽华也出离愤怒,说:“怎么会有这样子的人,我要到她家里说个明白,让他们自己说说看这像不像话。”愤怒是愤怒,光火是光火,可我原本以为他们是要吃人了的。后来,谈话声变小了,两人像有什么秘密事要商量。
  过了十来分钟,赵老师夫妇来到三楼辅导室。我们齐刷刷坐好,迎接下半场。
  先是章丽华开口,骂一通女阿飞。她说,女阿飞这个人,我们也是知道的,已经留过一次级了——我们中大部分人事先并没听说过这件事,不过一点也不意外,她没留过级,倒让人意外——很可能,不,肯定还会留第二次级的。她家里人拜托这个拜托那个,要给她找辅导老师。别人都不肯收,赵老师做好心,钱还没收过她一分,就让她来家里学起来先,竟然还不学好,依旧吊儿郎当。没事寻事,还污蔑起赵老师来!不知道生的是什么样的心肝。说不准,她在这里的这一小段时间,还把我们给带坏了,我们要清者自清。以后,我们碰到她,一定要躲远一点,“你们跟她是不一样的,都是正经人家的人儿。”
  然后,章丽华又向我们解释,赵老师看的是一本生理教科书,是一本“科学书”来着,而不是什么黄书,“她哪里懂科学,只会乱说。科学哪有那么好懂的?”赵老师懂语文、数学、英语、生物、化学、物理,等等,难道都是专门请人仔细辅导过他的?当然不是!他可没有我们这么好命!大部分是他自学来的。“自学是世界上最重要的一件事情,你们说是不是?”赵老师现在看这本书,也是在自学。这些知识,以后我们也要学的。当然,目前,这书还不适合我们看。只有在坏人眼中,一切才都是坏的。那个女阿飞,就是个坏人,听说她在学校里,还会动手打人的。“如果她动手打赵老师,赵老师也是会回手的,赵老师可不是好欺负的。那个女阿飞,真是坏死了,你们说是不是?”
  对于章丽华的问话,我们没有直接、明确地回答,但都默默点头不停。不管女阿飞在我们心中激起了怎样的火花,此刻,我们觉得章丽华说的话,句句在情在理。我们以前听说赵老师半夜三更给章丽华倒“洗脚水”,认定他是个老婆奴。今天亲眼看章丽华,化身“护夫狂魔”。明明是赵老师的事,却是章丽华说个不停。
  听了章丽华的宣导,一想到自己可能被女阿飞带坏,也变成一个阿飞、流氓,便觉得恐怖。父母知道了,肯定伤心不已,在别人面前抬不起头来。我们以后也是要当老板的,再不成,也要做一个带许多学生收很多寄宿费的语文老师。当时,我不知道的是,村里许多阿飞,后来也都成了老板,光耀门楣。   我们开始同情起赵老师,女阿飞欺人太甚,而赵老师并不怎么暴跳如雷,动手动脚,还是很有风度的。
  话似乎都被章丽华说完了,后来接上的赵老师只简单说几句,大意是这事也不是什么大件事,就让它过去好了。对我们来说,眼下最重要的事情,就是好好学习,迎接期中考试。离九点钟还有半小时,如果我们在具体功课方面有什么不懂的地方,还是可以去问他的。说完,他坐到讲桌前,将那本生理科学书放到抽屉里去了。章丽华朝我们点点头,转身离开辅导室。
  讲真,在赵老师家生活的那段日子,这并不是一个小的插曲。但很快,我们与之相关的记忆就淡漠了。我们的眼睛与耳朵,被别的大大小小的插曲抓住了。我们的生活,似乎只是由这些破碎的插曲构成。如果没有人特别提起,我们也不会特别想起这段插曲。
  日子一天天地过去。奇怪得很,出了赵老师的家,我们在城中很少见到那个女阿飞。不知道她是不是因留级多被退学了?陈俊虎偶尔会提起自己想追她的理想,虽然她是王靖雯派,虽然她是一个女阿飞,但她留着一头打起架来会非常吃亏的长发。她有几件衣服,穿起来特别有品位。他只偶尔提起。
  不过,此事之后,我们看赵老师的目光,终究与以往大不相同了。我们以往看赵老师的那副目光已不敷使用了,要换过一副来。
  期中考试快到了,我们都有点紧张。虽然不似期末考试那般大阵仗,但也是我们进城后第一次大考,成绩单要寄到父母手中的。
  爱学习的,一直在学,考试不考试的,没有区别,但也不知道上了场见了“真章”情况又如何;喜欢临时抱佛脚的,看到有人还在嬉戏,自己抓紧时间看几页书,便有一种暗地里赚到了的感觉,总之吃不了亏;不爱学的,比如我,还是坐不住,仍旧木知木觉,不知道怎么对付一个个字词、数字与符码。我知道,危险就在那里,不会跑的,但没到它真正来临的那一天,我总觉得还是安全,危险嘛,可以向后无限拖延的,不如多看几页漫画书,偷逛一次街机室好过。
  划完地理课重点,赵老师还给我们划了其他课程的,一本书往往划花了半本。如果重点有这许多,还算得上是重点吗?但我倒划得开心,享受圆珠笔力透纸背的那种感觉。好像划了,就知道了,等于吃了“记忆面包”。
  赵老师说,今年城中的期中考试地理卷是他出的。我们只要把他划的重点搞搞清楚,考个九十分,不是問题。其他老师出的其他试卷怎么样,他不清楚,但他相信,他划的重点也是八九不离十的。
  赵老师还说,历年以来,城中期中考试考得好的人都有奖励。成绩如能进年级前三甲,分别能获得八百元、五百元、三百元奖学金。另外,前五十名还有一百元的鼓励奖。我们要努力一点,得不到前三名,至少也要拿到前五十名的鼓励奖。当然,赵老师强调,奖学金还是其次,如能进到前三名,抑或前五十名,全年级都会知道你的。你家里人看你都会不同。
  我们听旁的人说,有些老师家里,另外设了奖金:仿照校例,也分八百元、五百元、三百元三个级别,奖给住在这位老师家里、期中考试成绩前三名的学生;如果这三名学生同时还进入学校前五十名,奖金再增加两百元。也就是说,幸运儿可以一下子拿三笔奖金。
  有这等好事,不知道赵老师听说了没?
  虽然,这是别人家的事,跟我们扯不上边,但我们听着也有一种喜乐,以及嫉羡。在我们看来,令人恐惧的期中考试,也有了点令人振奋的味道。
  我们又讨论说,期末考试试卷各学校统一,期中考试试卷我们学校老师自己出,大概会简单点,可难保哪个老师别出心裁,想难为难为我们,反正是自己学校的期中考试。或许,我们可从一份试卷,看出一位老师的变态程度。出得越难的,越不想让人有好日子过的,越变态。我们都希望我们的老师,是平平易易的人。我们的进步,希望他们不必考虑。
  日子愈近,我们愈躁动不安。赵老师说,考试前一段时间,倒不必自己给自己压力了,不如好好休息,养足精神,不必多想。
  别人如何我不知道,我彻底遵从了他的建议。
  大概考试前一星期的周六早晨,因为要复习,我们都没有回家。陈俊虎拉住我们,偷问我们有没有注意到,这一两天,赵老师的黑皮公文包一直放在一楼饭厅靠小园子的门旁,和一些杂物如芊芊的一辆已不再使用的推车、一个装了些旧报刊杂志的纸板箱、乡下送来的装了一尼龙袋的南瓜等放在一起。
  我们都不怎么留意赵老师的公文包,平常大概都放在他二楼书房里的罢,偶尔带到三楼辅导室中,下课堂后又拿走的。听陈俊虎这么说,那天午饭时,我们特意留心了一下,果不其然,就像陈俊虎说的,赵老师的公文包斜倚在门边。地上不很干净,公文包下面也没垫什么东西,好像一件被人遗忘的杂物。
  吃了饭,我们都没心思到外边走走,也并不就去辅导室翻书,我们很有默契地到了四楼卧室里。关了门,陈俊虎小声跟我们几个人说,赵老师出的期中考试地理试卷一定放在那个公文包里。我们问,你怎么知道?你亲眼看见了吗?陈俊虎起先说没有看见,后来又说前天晚上在辅导室,好像看见赵老师将一张薄薄的透光的油印纸放进公文包里,他闻到了一股子油墨味。
  他这样一说,其他几个人也说好像看见了、闻到了。我们姑且认定了此事为真。
  陈俊虎又说,赵老师划那么一堆重点,背都背不过来。我应声说,的确,怎么背都背不过来——其实,我都没怎么背——这次考试肯定要挂红灯了。陈俊虎点点头,又说,要是我们趁赵老师不注意,把那张试卷偷拿出来,看一看,每人记上十道题目,找出答案,然后互通有无,不就省力多了?“没准,我们因此就能进全年级前五十名也说不定呢,你们说是不是?”我们回答:“是呀,是呀。”
  其实,他不必费这么多口水。当他说,考卷在赵老师的公文包里,我们还不知道将要发生什么事时,就已经要响应他了。
  我们一起商定了下述计划:周末两天,赵老师不必去上课,理论上不会带公事包出门,但不怕一万,只怕万一,没准明天公文包就不放一楼餐厅而锁到书房里去了呢?因此,我们得迅速行动!白天,赵老师不出门,都在家里,而且还有章丽华东瞄瞄西瞥瞥的,我们没什么下手的机会。不如,等晚上他们睡着了再说。稳阵点,还要等他们睡死了。凌晨两三点,月黑风高,神不知鬼不觉,正是下手的好时节!今天中午,我们要睡一个午觉,养足精神。马旭不是有一个闹钟吗?晚上正好派上用场。陈俊虎有一柄手电筒,可供照明。   陈俊虎又说,这件事只限我们寝室的人知道、参与就好。不要让隔壁寝室搅浑进来——隔壁寝室,住的是赵老师村子里的几个学生——陈宝玲是他妹妹,他现在提前跟我们说,他会告诉她的,他只告诉她一个人。对此,我们没有意见。
  中午,怀着紧张刺激的心情,我们美美地睡了一觉。
  晚上,我们若无其事地吃完饭——公事包还躺在那儿——若无其事地进了辅导室,若无其事地问了赵老师几个问题以塞责。九点钟时,当赵老师宣布:你们好去睡觉了,我们一窝蜂爬上四楼,关了门。平常周六,如果我们没有回家,一定要闹到十一二点才睡,第二天早上九十点才起来,赵老师不干涉。那天晚上,我们早早熄了灯,调好闹钟,希冀早点进入梦乡。
  然而,怎么也睡不着。中午睡得太多,此刻又如此令人振奋。
  大家在黑暗中胡乱聊着天:拿到八百元奖学金后,我们要怎么花?陈俊虎说要去专卖店买衣服再买一个新的随身听,马旭说要买参考书,王宝树说要拿到家里去让他爸爸借给别人收来利息再给他,我说要在街机室泡三天三夜。我们都觉得那八百元是志在必得的。我们没想到的是,马旭拿那八百块去买参考书了,我拿什么去街机室泡三天三夜?
  发过美好的白日梦或曰“黑夜梦”之后,陈俊虎想跟我们再谈谈晚上行动的细节。怕说话声太响,被人听了去,于是,他披了件衣服,从上铺爬下来,同时叫睡在上铺的也都下来,到他下铺的马旭的床上,凑近了讲话。
  天气有点凉了。我们六七个人聚在一起,有一团暖气环绕。陈俊虎随手带了手电筒,但大多时候,我们宁可在黑暗中说话,声音与声音似乎更近一点。偶尔,陈俊虎突然拧一下手电筒,照在某人脸上,近光中,五官线条模糊,看不清一个鼻子,看不清一个嘴巴,只看见一张纯粹笑着的脸。
  并没多少行动细节需反复申说,无非是走路要小声,记住自己要记的那一部分题目。但我们说了一遍又一遍,好像永远可以说下去。似乎,这样围拢在一起说说话,这个夜晚也就抵了,并不真的需要去偷试卷。
  大概十一点半,马旭说自己实在熬不住,要先睡一会儿,我们才又各自上了床铺。
  黑暗中,我被吵醒后,发现陈俊虎已经下床,正在关马旭床边的闹钟,然后一一去拍还在熟睡的人。五分钟后,凌晨两点多一些,我们都穿好了衣服。
  如果说下床那会儿还是迷糊着的,踏出房门后,我们就完全清醒了。刻下,夜更凉了,空气中有一股干燥的秋天的味道。我们在门口站了会,倾听整幢房子的寂静之声。隔壁寝室有人在打呼噜,使我们安心。
  蹑手蹑脚下到三楼。辅导室的门还开着,月光透进来,斜照在女生房门上。
  三楼到二楼,是危险地带,我们愈加小心。王宝树搭在我的肩边轻声说,不知道赵老师会不会又三更半夜给章丽华端“洗脚水”?他这样说,我们一阵慌张。陈俊虎“嘘”了两声,让我们小声点,我倒觉得他“嘘”得太大声,吵醒赵老师了。
  我们五六个人挤停在三楼和二楼的拐角处。陈俊虎探头向下望,没有暗红色的灯光,没有赵老师端着洗脚盆往卫生间走。陈俊虎关了手电筒,回头示意我们跟着他,采用《猫与老鼠》中汤姆猫在杰米鼠背后试图抓住杰米鼠时弓背踮脚的走路方式。
  我们慢步鱼贯而下,在赵老师房前一晃而过。
  从二楼到一楼,我们走得快了一点。
  下了楼梯,向左拐穿越餐厅时,有人碰到张条凳,“砰”一声响,又拖地“吱——”了几秒。陈俊虎又很吵地说了一声:“别吵!”
  我们屏住呼吸,不敢动一根脚趾,怕赵老师倏地出现在面前。
  循着陈俊虎手电筒的光望去,只见角落里一堆不知道是什么东西的东西。近视时,手电筒明明亮如许,远照却如此黯淡。幸亏,我们定睛看时,公文包还在那儿,好像一直在等着我们。我小小叫一声。陈俊虎大概看到标的物,不很在意我胡乱发出的声响,急忙上前去。
  我们试图围着公文包绕成一个圈,但陈俊虎和马旭两个在前面一蹲,我们就插不进去了,只在他们头上张望。陈俊虎一边轻声而又暴躁地说“别压住我”,一边忙不迭将公文包牵出,拿到餐桌上。没费多少劲儿,就找到那张油印试卷。
  陈俊虎继续翻拣公文包,好像还有其他什么宝。我总怀疑,箱子、柜子、抽屉、皮包一类的东西,一见到陈俊虎,就要召唤他去翻一翻。我们说时候不早了,还是赶快就着手电筒光看地理试卷罢。
  有一阵子,陈俊虎似乎忘了我们事先讲好的,每人记十题的建议,顾自从头看到尾,好像他能一下子记住,省得其他人再费功夫似的。他记不住。他把试卷推到马旭面前,叫马旭看。我们站在马旭背后看,手电筒光下,字迹不很真切。光線外的我们,隐没在黑暗中。有人建议去开餐厅的灯,被大伙儿阻止了。就算赵老师看不见,但我们总觉得黑暗中有无数只眼睛,一开灯,就全张开了。终究要在微光中干这事儿。
  马旭从衣兜里摸出地理课本和一个小笔记簿,让我们吃了一惊。他轻声说了句,好记性不如烂笔头。之前,没人想到要这么干。有些题目,马旭不用翻书就知道答案;有些翻下书解决了;论述题,他暂只抄下题目大意,回去再研究。他依试卷题目顺序,在笔记簿上依次记下答案与题目大意。
  我们压抑着躁动、喜乐,轻拍马旭的后背,揉捏他的肩膀,好像他是一台不能更适时的人形复印机或照相机或自动抄写机,或,一个不能更适时的好哥们,帮我们省却了一切麻烦。我们放弃自己观摩试卷的权利,让马旭全权为我们代劳。我们央求他到时把笔记簿借我们抄一份。马旭轻声说,完全没问题,这还用说吗?我们不顾危险,忍不住笑出声,搂肩搭背,觉得此刻的我们真正属于一个团伙、同盟、阵营的了。这种感觉不错。
  不过,我们又开玩笑说,其实,我们无需如此大费周章,半夜不睡觉,偷偷摸摸,下到一楼。马旭一个人来了就行。马旭挥手驳斥道,怎么可能!如果没有大家,他不可能走到这一步的。大概来到赵老师房门前,就回头上楼去了。听他这么说,我们大家忍着笑,觉得自己也是有功劳的。
  马旭抄写完毕,陈俊虎将公文包放回门边,已凌晨三点半。我们睡意全无,觉得今夜还得干点什么,才能睡得着。   陈俊虎又“嘘”几声,叫我们列队跟在他后头,回去四楼。
  回程路上,我们不再那么小心翼翼。谁的拖鞋,间或“啪嗒”两声响,清澈极了,但我们不怕。赵老师听见,没准以为我们集体到一楼上厕所;他或者出来查看,到时,我们肯定已快步上去了,钻进被窝了。经过赵老师房间时,事实上仍旧无半点声响。
  我们很快就到四楼。关了门,哄堂大笑,不怕吵醒全城的人。黑夜里,四周没有多少含含糊糊的声音响应。这似乎是只属于我们的快乐。
  再过两三日,我们发现公文包还在那边躺着,好像还要继续躺下去。早知如此,我们就不必赶慌赶忙的?
  不是这样的,至少在我看来,不是这样的。那个夜晚,就算发现公文包里并没有地理试卷,竹篮打水一场空,也是值得的。
  忘记了具体时间,但总归在期中考试后,赵老师的公文包才不在门边躺着了。此后,偶或又见它躺在那边。
  回想起来,陈俊虎当时不晓得是怎么福至心灵,瞥见了那个公文包?我不免要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不知道是不是赵老师和陈俊虎串通好了,在前者的授意下,陈俊虎具体执行,才被我们“偷”去了地理试卷?赵老师也是担心,即使划了那么多重点给我们,我们还是不争气,连地理卷都考不好,坏他的名声,所以,才出此“上策”?后来,我们知道,住在哪一门出卷老师家里,哪一门考得好,是城中的一个“小传统”。如真如此,那我们的“夜之探险”的趣味性就要大打折扣——一切不过是安排好的?
  但是,转念,说赵老师和陈俊虎是串通好的,就太过“阴谋论”了。我甚至无法想象他们两人同处一室,好声好气说话的画面。但说他们心有灵犀,事先没有任何特定的安排,一个愿打,一个愿挨,那倒是极有可能的。
  事情沿着跟原本想象不一致的轨道发展,它们自己有脚的。原本说好的“严加保密”,“事情不出这个房门”,出了点“问题”。陈俊虎把马旭的笔记簿给陈宝玲抄了一份,陈宝玲传给了其他女生;同时,不知道是我们这边,还是女生那边,又传了一份给我们隔壁的男生寝室。幸好,赵老师并不觉得有什么异样,至少,我们没看出赵老师有什么异样。
  对我们的“团伙”不好意思的是,我给三班的几个同学,简略地说过几道论述题,还有我记忆所及的一定考到的其他几个地方。我并不觉得被攘夺了什么果实,而感到一种被人需要的乐趣。
  听说,七班那边也出现了同样的状况,不知是谁传出去的,是陈俊虎也不定。
  然后,流通的情况,就不仅限于三班和七班了。那一年,也听说有其他科目的试卷流出,但流传程度绝没有地理试卷那么广,真实度也没有地理试卷那么高。这其中,也有我出的小小一份力。
  也是幸运,校方也并没有什么异样。或习以为常?
  在赵老师家,马旭的期中考试总分最高,陈俊虎第三。陈俊虎与马旭前后座,地理考试之外,其他多门考试也占了不少便宜。惜乎马旭的总分排到了全年级六十多名,没能得到什么奖学金。赵老师倒更看重他了。
  我的地理和语文成绩最好,考了七十几分——即使有一份笔记簿,但要把这份笔记簿全背下来,对我来说,也是太难了——其他各门也都有六十多分,没有哪一门挂红灯,包括数学。
  我想我的成功,其中有一份来自偷地理试卷带来的自信的功劳,让我超常发挥了。
  上面说过,期中考试后,赵老师心情甚佳。虽然,无人进入全年级前五十名,但赵老师似乎对我们取得的成绩已颇感满意。
  他增添了娱乐项目:不仅允许我们每天晚饭后到他卧室看半小时电视,还搞了张旧乒乓球桌,费劲抬到四楼再上去的屋顶阳台——这屋顶阳台,像个小道坦,有人在晒鱼鲞,摆一张乒乓球桌绰绰有余。
  与辅导室中的桌桌椅椅一样,我们不知道赵老师从哪儿搞来这张乒乓球桌。当然,这不重要。我们没事就到屋顶阳台上打乒乓球。周末不回家时,就打一下午乒乓球。
  有时候,不知道谁扣球的劲儿大了点,我们又追不及,球掉到楼下小园子或前门巷子里,弹得老高,滚到看不真切的什么地方去。备用只另一颗乒乓球,原本就不怎么足气,或有时候也打得掉楼下去了,只好去捡。
  走到前巷,我看见了楼房的一整个正面。
  在赵老师这儿住了如许长时间,很少有机会走到前巷去,好像那是一个与我完全不搭界的地方。我们住的房子的前部,和从一楼后门出去便看见的对面人家的房子前部差不了多少,墙体上也嵌了些旧啤酒瓶碎片似的东西,但我有一种陌生感,有一种“这是我们的”以及“原来如此”的感觉。
  我不介意球多掉幾次。
  不知怎么回事,下半学期的时间过得似乎比上半学期快得多。印象中,多是和乐的日子。
  一个周日午后,王宝树父亲送王宝树到赵老师家。赵老师正好在,两人寒暄了几句。王宝树父亲在村子里办一家厂,起初生产算盘,后来做头盔。听说,他最赚钱的生意既不是算盘也不是头盔,而是他给村里人放的贷,“一年光吃利息都吃不完”,村子里就是这样传的。
  王宝树父亲走了后,赵老师拉王宝树在小园子里说话。
  赵老师问王宝树:“你爸爸今天手上拿的是不是正宗大哥大?”王宝树迷迷糊糊,只说“大概是吧”。赵老师又问他:“你爸爸的大哥大买了多少钱?”这个问题王宝树清楚,说要“两万多块”。这个数字,抵得上王宝树四个学期两年的寄宿费了。赵老师“哦”了好几声。
  在一旁的陈俊虎听不过去,跳将出来。陈俊虎说,王宝树爸爸拿的不是正宗大哥大,而是“168大哥大”,正宗大哥大更贵更像一块砖头,他爸爸买的那个正宗大哥大花了五万多块钱。我们都没怎么见过陈俊虎的爸爸来赵老师家,更不可能去陈俊虎的家,所以也就失去了欣赏正宗大哥大的机会。
  赵老师点点头,说了句帮王宝树争回面子的话:“168大哥大”也是正宗大哥大。转头,他又问起陈俊虎:“你爸爸的正宗大哥大什么时候买的?”陈俊虎回答说:“有两三年了。”赵老师说:“哦,那现在可能已经没有那么贵了。”   让我们吃了一惊,不过两三个星期,赵老师就不知从哪儿搞了个并非全新但看上去也很新的大哥大回来。
  看上去,赵老师的大哥大比王宝树爸爸的“168大哥大”大不少,不知比起陈俊虎爸爸的正宗大哥大又如何——陈俊虎自然说比他爸爸的小,但他也搞不清楚赵老师的是什么款式的大哥大——这么多大哥大,把我们搞得晕头转向。
  我们不知道赵老师为什么买大哥大?花了多少钱?我们小小地算了一笔账:赵老师的大哥大不如王宝树爸爸的“168大哥大”新,但它比“168大哥大”大,持平来论,就当赵老师也花了两万块钱,换句话说,赵老师用了我们大概五个寄宿生交的钱,买了这个大哥大。
  看来,这段时间,赵老师的心情的确非常不错。或许,我原本的印象是错误的:期中考试后那一小段时间,赵老师的心情跟以往没什么大差别,他是拥有了大哥大之后,心情才变得绝靓的。
  有了大哥大之后,赵老师过上了不一样的日子。
  听马旭、陈俊虎他们说,赵老师在七班上课,大哥大偶尔响起,他会接着圣谕似地,立马放下粉笔,不跟学生说明一句,也不出去,就在课堂上接听,在几十双眼睛的注视下,“喂喂呀呀”好一阵子,也不怕被探去了什么私隐——我想,如果教室是空的,他倒可能会出去接——这是刚买大哥大那会儿的事。没过多久,大哥大再响起时,赵老师就不接了,小心翼翼按断,下课后回办公室再回电话。
  但这并不表示赵老师的大哥大就没了用武之地。每次上课,他都带着大哥大。进了教室,第一件事,是把大哥大端正摆在讲桌正中央,无所偏倚,好像摆一枚神主牌。讲课途中,他时不时拿起大哥大瞄一下。他是在看时间,但不知道的人,还以为他在检视大哥大是否还在那边,是否无端消失在了空气之中?临下课时,他更是光明正大拿起大哥大,看上一看,预告还有几分钟要下课。他戴手表的。
  如果有一天,赵老师不知道哪一根神经搭错了,听见有学生在背后吵闹,转身就把手机当粉笔那样飞丢出去,结果会怎样?
  赵老师的两项绝技,第一项“粉笔飞刀”,我无缘得见;第二项“拿大哥大看时间”,我有幸现场见证了。辅导室中,赵老师也将大哥大摆在讲桌中间,如同什么镇妖之物,不许有丝毫差池。他完全不觉得它太过吸引我们的目光,偏离了书本。当然,它也吸引了赵老师本人的目光,他对别的什么是再也没了研究的兴致。赵老师拿大哥大看时间,达到了强迫症的程度,几分钟就要发作一次,好像不看,时间就不存在了,他好像因此负起了一种保卫时间的“职责”。我们可以称之为“拿大哥大看时间综合症”,与而今各类人共同患上的“智能手机沉迷症”、“网络刷屏症”同出一宗。打赵老师大哥大的人不多,有打来时,赵老师的欣喜溢于言表,好像大哥大以及他本人都再次充满了全格的生命力。当然,我们都知道,他不马上接,他跑回自己的房间,用电话回复。
  来自各处的声音说,赵老师肯定是这个地球上,用大哥大用得最克勤克俭的一个人。陈俊虎说,大哥大被他用了,是大哥大的耻辱。我们好奇于赵老师一个月的电话费是多少,是否接近于零?是否打破了吉尼斯世界纪录?虽然,他白白让人赚了月租费,但他对此似乎并不觉得可惜。不知道当初买大哥大的时候,章丽华是否有过什么意见?还是认为这是一个男人必备的一件事物?当她看到赵老师的大哥大月账单时,大概是没有什么意见的。这是否是某种一举两得的事情?说到底,赵老师还是有头脑的。
  我觉得我们也不应该对赵老师有意见。一个不抽烟不喝酒不嫖娼最多只看看生理科学书的“良家之男”,买个大哥大看下时间,太过人畜无害。
  耳濡目染,我们发明了一种“打大哥大游戏”。同处一室,或走在路上,我们都可以“打”起来:拿起手,贴着耳朵,嘴里发出“嘟——嘟——嘟”的声音,另一人也拿起手,贴着耳朵,“喂——喂——喂”上几声。很快连上,信号不错。打大哥大的自报姓名,接大哥大的问:“你有什么事?”打大哥大的可能回答说:“要不要去打乒乓球?”或者:“要不要去上厕所?”也可能是:“想问一下现在几点了?”接大哥大的可能会回答:“等一下,等我看一下大哥大。”也可能回答:“等一下,你自己不是也有大哥大吗?”接着,打和接的人以及一旁的听众都笑。我们有事没事就用“大哥大”联络。某一些时刻,我们觉得自己真的拥有了大哥大,比赵老师手上拿着的还真。
  据陈宝玲说,我们没有“发明”“打大哥大游戏”。她看的日本电视剧里,早就有这类“游戏”:男女主角,有事没事,也经常手握拳头,贴着耳朵,问些“你在哪里?”、“你在干吗?”、“现在几点了?”一类的。我们觉得,这根本是两码子事,但受到启发,也试图拿“大哥大”打给女生们,但她们总是不接,撇着嘴扭过脸去,让我们朦朦胧胧得到另一种乐趣。于是,我们又如往常般打给自己人。我们相信,比起日本电视剧里的男女主角以及赵老师,我们把大哥大打得更好。
  在我看來,在赵老师家,我们有难得的四项娱乐,其中三项为:看《魔神英雄传》、打乒乓球、“打大哥大游戏”。第四项娱乐,暂且按下不表,很快就会揭晓。
  说起来有点伤感的是,那个“拿大哥大看时间的人”,差不多是赵老师留在我心目中的最后的喜剧形象了。
  当赵老师在晚上九点钟左右宣布:你们好去睡觉了,他或许觉得,我们的一天,差不多到此就结束了。不是,不是这样的。
  自然,“公文包盗取之夜”是唯一的,不可重复的(至少我没经历过第二次),但我们在较为一般的夜晚,也有我们的余兴节目。只有完成余兴节目,耗尽一天所有的精力,我们才甘心沉到梦乡中去。有时候,我们甚至可以说,晚上九点钟之后,等待我们的不是什么随便就打发过去的余兴节目,而是一天中的重头戏。
  马旭是我们的首任寝室长。赵老师给三个寝室都设了个“寝室长”,维持寝室秩序,包括九点半熄灯后的秩序。
  刚过来时,我和王宝树、马旭几个人与陈俊虎他们还不相熟,熄灯前没什么话说,熄灯后就更不作响了,闷头睡觉。“寝室长”马旭管起来,一点儿不费劲。没几天,陈俊虎显出“话痨”本色,这是原初我们没怎么想到的。原初,我们以为他是一个和我们多少不一样的存在,像一条我们不怎么去过的前巷。事实是,他虽不怎么看得起我们,但又不得不和我们待在一起,不得不找我们说话:在他身边,只是我们这些人,总不能有事没事去拉赵老师、章丽华说话。或许,在他身边完全无人的时刻,芊芊倒是一个可能被选择与之交流的对象。   熄灯后,陈俊虎心里似乎更硌得慌,有更多话需要一吐为快。
  最初,马旭将赵老师托付给他的任务当作一回事,要陈俊虎和我们“小声点,不要说话”。我们给他面子,但陈俊虎不给。马旭也不多说什么,对带头的陈俊虎也没有怨怼之气。显然,他也不怎么将赵老师托付给他的任务太当一回事。
  有时候,我们还在说话,马旭已经打起呼噜——他总是能够轻易入睡,这是会让失眠症患者艳羡不已的一项天然的技能。
  后来,马旭也加入了我们的“夜谈”。当然,没说多少句,他就第一个睡过去了。起初,当我们说得起劲、颇制造了些声响的时候,有点怕赵老师来,替代马旭警告我们说“小声点,不要说话”,但是他从未来过。他可能是信任马旭,也可能是觉得我们在睡着之前说点话,再正常不过,可以纵容。也可能,住在三楼的女生说话,会让他更留心一点。我们离他,有点远了。
  过了一段时间,“寝室长”换届,陈俊虎当选。于是,“寝室长”便多了一项职能:带头喧哗。有时候,我很怀疑,我们都已经睡着了,或正失去意识迷迷糊糊中,陈俊虎还试图说点什么。
  许多事情可供反复申说:各自家里的,学校里的,赵老师家这边的,我们在别处经历的、听闻的,聊之不尽。陈俊虎更是可从任何角度切入,起一个话头,滔滔不绝说下去。我羡慕他这种才能。我们谈学校小卖部里的吃食,马旭妹妹寄宿的老师家的午餐;四大天王中谁最值得喜爱;周慧敏为什么是这个地球上最漂亮的人;从我们村到陈俊虎所在的镇上,不坐车,光走,多久才能到;章丽华是否把赵老师吃得死死的……
  说老实话,四大天王以及其他一些事,我并不当真想知道,然而,知道了也没什么损失。我们于其中“夜谈”的寝室,像是另外一个传授、交流、分享、散播各种紊乱且无用的知识的“学堂”。
  女阿飞大闹事件后,我们换过了一副眼光,也小小地突破了一些禁区,说起话来更肆无忌惮,好像冥冥中女阿飞在鼓励着我们。
  我们又在床上谈论,调动了我们所有的全部知识:与陈宝玲她们相比,女阿飞是否更接近于赵老师生理科学书上的女体;章丽华是否管赵老师管得太牢了;平均算下来,赵老师一天在我们每个人身上花多少钱;他自己一天又花多少;章丽华的娘家具体在什么方位;工人文化宫里开了个新游乐场,据说还有个录像厅;如果学校里举行乒乓球比赛,我们应该派谁迎战;我们是否被诓骗了;赵老师的大哥大是不是水货;这个学期期中考试前三名学生是住在哪个老师家的;好久没看见隔壁房东家的那只黄狸花猫,是不是天冷不知躲到什么地方去了;赵老师……
  瞌睡侵蚀着“夜谈”,最后的话题,往往落在赵老师身上。今天他又做了什么事;他今天没做什么事但他以前做过了一些事……倾谈中,我们觉得心满意足,安心睡去。
  在旁人眼中,我们的“夜谈”或许平平淡淡,没什么值得一说的地方。或许,在赵老师家的生活太过无聊,以至于我们将“夜谈”也当作一项重大娱乐;或许,在赵老师家的生活太过刺激,以至于“夜谈”也可以当作我们的一项重大娱乐。
  期中考试后,又过了一小段日子。一个夜晚,熄灯后,马旭起了一个话头。
  马旭说,他正和家里人商量,下学期是不是住到英语老师家里去?就他所知,现在,英语老师家里带了二十几个人——英语老师是本地人,房子是自家的,坐落于城中附近,共两间,六层楼高,住二十几人、三十几人都绰绰有余——期中考试,英语老师家有三人成绩进入全年级前五十名,其中一人进了前十名,可惜没进前三,只拿了鼓励奖。不过,英语老师自家,也设了奖学金的,进前五十名的三人都拿了比学校鼓励奖高的奖金,听说英语老师家还额外有鼓励奖。
  我们知道,马旭家的厂子,也是做头盔的。马旭说,近来,他们家做起了外国人的生意——前段时间,在村子里,的确有人看见几个金发蓝眼的外国人往马旭家里走,这场景跟外星人来到我们村也没什么差别了,引得人人伸长了脖颈,眼球凸出眶外,悬在半空中。这是可以当作“异事”写进村志里去的。听说,村子里另有好几家厂子想和马旭家合作了——马旭各项成绩都不错,期中考试只英语考了七十来分,是各科中最差的,拖了不少后腿。如果想和外国人打交道,能不把英语学好?这是马旭家里人对他的期许,也是他对自己的要求。马旭已经打听过了,英语老师家的寄宿费比赵老师这儿多五百块。如果能把英语学好,多交比五百元更多的钱,也是值得的。
  马旭如此说,我和王宝树等几个同村的,也都说要跟他一起住到他的英语老师家去。我和王宝树在三班,不是这位英语老师教的。只是马旭的话,说着说着,让我们神往起来了。
  陈俊虎说,在他们镇上,也常有老外来的,老外没什么稀罕,不过学好英语,的确重要!期中考试,陈俊虎英语考了七十来分,和马旭在同一水平线上。
  陈俊虎又对马旭说:“你知道吗?英语老师家里吃得很好。”马旭说:“这我倒不知道。”如果这样,就更好了。不过,即使陈俊虎不说,马旭倒也能想象得到,沒准可以跟他妹妹住的那个小学老师家里拼上一拼。马旭和陈俊虎是同一班的,有相同也有不同的信息来源。
  陈俊虎倒没跟着我们起哄,也说要住到他的英语老师家里去。
  “现在还没定下来,没准还住在赵老师这里。”最后,马旭大概是想睡了,这么说了一句。又像怕自己泄露了什么天机,想回兜一下,也让我们冷静冷静,但这个夜晚已经沸腾起来了。
  马旭睡着了,我们依旧议论纷纷。
  马旭越说自己“没准还住赵老师这里”,我们越觉得事情已经板上钉钉。我甚至想,以后,同在一个办公室的赵老师和七班英语老师碰了头会如何?我已经提前为他们感到尴尬了。
  我在黑暗中说了一句:“住在赵老师家,想进全年级前五十名,是永远没机会的。”我大概从未有过比此刻更觉得自己是好学不倦的时刻。
  周末回到家里,我跟父母说起,马旭下个学期不住在赵老师家里了,他要住到他的英语老师家里去。我的父母一点也不觉意外。我跟他们说:“我也要住到那个英语老师家里去。”我父母说:“赵老师家,吃的确是吃得差了些,而且他也不是城里老师,又只是教地理的。”我想,一开始,他们觉得对赵老师是知根知底的,所以让我住到他家里去;刻下,又因为他们觉得对赵老师是太知根知底的,所以我不住他那儿也罢。不过,他们还说:“可以再看看,没准有比那个英语老师更好的老师呢?”而且,要挑,首先我们也要挑数学老师。老师多的是,慢慢挑不妨事。我在城里住了半年没长什么见识,我父母的眼界倒似乎开阔了许多。   想必王宝树他们家里也有过类似的谈话了。周日回到赵老师家,夜里睡觉前,王宝树说,他觉得三班教数学的陈老师不错;还有其他什么人说,教全年级自然课的金老师很负责任;又有人说,教化学的李老师费用收得比赵老师这儿便宜……还有人打起了一些二年级老师的主意。多了不少选择,倒教我们更不好选择了。马旭倒没发表什么意见。
  “马旭,马旭,你是不是睡着了?”夜里,我们问。
  赵老师听到了风声。我们猜,是隔壁寝室传出去的。他们如此热心,难道赵老师少收了他们的寄宿费?不太可能有这种事情发生的。他们就甘心在赵老师这住上三年?我是不信他们从未转过别的什么念头,在赵老师这一棵树上吊死。
  当然,也许我们冤枉了他们,赵老师不必真的听到某一个人向他“告密”,而可以自然而然知晓的。他不是笨蛋,不可能对情势毫无判断——不是我夸张,其时,嗅着空气就能嗅出什么来。
  “谁要是向赵老师告密,谁就是叛徒。”夜里,我们说。关于这个问题,我们还说过更刺耳的话。
  我们不知道的是,我们自己大概都有些急不可耐地在赵老师面前表现出一副“等着吧,我就要不在你这儿住了”的骄傲的、威胁的、摊牌的表情。如果说有谁泄露了风声,最大的可能就是我们自己。
  前面说过,期中考试后,很长一段时间内,赵老师心情甚佳。对此,我又有了新的猜想:或许,那时节,赵老师的好心情,在于他觉得无惊无险,经济实惠地熬过了半个学期。可以算是割过一轮稻了,很快,就可以割下一轮稻,收获在望。听到风声后,他的心情想必没有那么好了。有时候,他大概是和我们一样天真的。
  “他以为钱这么好赚?”夜里,我们斥责。
  下半学期所剩不多的几个周日,父母送我们到赵老师家。赵老师逮住机会,清楚、明白地问他们下学期的打算,是否“续住”?他特别申明:不像有些老师,一个学期就涨一次价,他这里不涨价;虽然还没到新学季,但已有一些“新学户”想到赵老师这边,因此他要合理安排床铺,现在就要合计起来。赵老师租了这么一幢楼,的确还有许多地方虚位以待,在我看来,塞三十几个人是没问题的。
  我们的父母,不敢当口捋人面子,也不敢轻易质疑赵老师的未来宏图,因此并不说我们不住这儿了,马旭的父母也不例外。
  赵老师的努力,使他得到了一层微薄的保证,也可能产生了这样一种效果:他当口当面要我们的父母做出保证,使他们中一些人开始认真考虑起下学期是否将他们的子女转到别的地方。他们原本没有这种打算的。
  “我家里人说,从没见过像他这样黏人的人。”夜里,我们说。
  “便宜没好货!”又有人说。
  “给他面子不要面子。”还有人说。
  我们发现了新状况。一连好几天的午餐桌上,多了对虾;晚上,我们熟悉的胖头鱼不见了,换成了新蒸的米鱼,虽然夹几夹就没了,不经吃。怕我们吃过就忘了似的,赵老师或章丽华会问我们:“中午这虾还鲜不鲜?”或者自言自语:“米鱼还是蒸着好吃。”搞得我们如果回答他们,就像中了什么计,做了什么妥协,因此,只从嘴巴里发出含含糊糊的什么声音来应付,但赵老师和章丽华听着似乎已经非常满意了,眼睛里发出一种表示“孺子可教”的光。
  “这么点东西,就想来收买我们,哪那么容易!”夜里,我们颇有些气恼地说。
  “就这么点东西,他们自己还要凑过来吃!米鱼还要喂给芊芊吃。干脆全让他们自己吃了得了。”有人愤恨。
  天气愈发寒冷的某夜,我们围坐辅导室里。赵老师倏地提出,需要改一下课程辅导纲要。他说,自己听到些意见,认识到每个学生都有长有短,然而在所有课程中,有一些是所有学生都觉得“短”的。因此,他认识到,面面俱到是不切实际,不怎么见效的。他决定,要突出重点课程。他准备着重教授数学、英语,五天至少抽出三天时间放在这两门功课上,增强训练。其他我们自己特别感兴趣而感到疑惑的课程,可在课余期间再请教他。两者结合,必定能更上一层楼。终于,黑板上字迹模糊已久的课程表更新了。
  “他不是地理老师吗?不教地理了吗?”夜里,我们质疑。
  “他这么厉害,什么都懂,为什么不去当城中的校长?”我们还质疑。
  “又不是他想当就能当的。”有人驳斥。
  我们又听到一个惊人消息:赵老师派了个还住在乡下的与马旭家相熟的亲戚去说项。自然,那位亲戚只说自己到马旭家随便坐坐的,没什么要紧事。他与马旭家一向相熟而能说得上话——我有点忘记,当初拍板要住到赵老师家,是不是也是这位亲戚在其中起了什么作用?——相谈中,偶尔问起马旭的事情。马旭家还是原来的说辞,只说在考虑,很大可能还住赵老师这里。赵老师竟然动员了自己的亲戚,事情真是益发严重了。
  “啧啧——都找上门去了。”夜里,我们带着些许恐惧说。
  不知是否从别的什么渠道,赵老师又听到一些连我们“内部人员”都未曾听闻的风声?因之加紧了对马旭的劝服工作。某天,吃过晚饭,赵老师找马旭一个人到他书房谈话。前后约半小时。马旭回来后,我们“内部人员”开始了另一轮紧迫的讯问。
  马旭向我们传达,赵老师特别指明:别人都可以走,他马旭不能走。这么些人里,赵老师最看重的是他,哪一次马旭有问题,赵老师不是知无不言言无不尽地尽力替他解决的?马旭有今天这样的成绩,难道没有他赵老师的一份功劳、一份苦劳?如果马旭不住这里了,那他就是“忘恩负义”的人。
  对赵老师祭出“忘——恩——负——义”这个词,我们都感到吃惊。对于這个词,我们需咀嚼一番。在我们看来,这似乎是顶大的罪名了。我们爱看的武打片中,背叛师门的、丧家狗般的人,都被套上这个词。没想到,在赵老师这儿,我们拾获了似乎武打片中才有的罪名。他还没真的将这个词套在马旭头上,他威胁着要套到他头上。“别人都可以走”,如此说来,我们是早就领受这个罪名了。我们问马旭,接下来他要怎么办?马旭不置可否。他似乎并不把这个词放在心上,倒是我们一些人在旁边干着急。   大概就在同一天,时间稍迟一点,陈宝玲去厨房打开水洗澡。章丽华拉住她,问她说:“你们女生是不是也在造反,嚷嚷着不住赵老师这里了?”陈宝玲先说“不知道”,后来又说“没有”。章丽华说:“赵老师为了你们,不知道费了多少心思,受了多少苦,你们都不知道。我也受了很多苦,你们也不知道。如果不住在赵老师这里,你们都是‘忘恩负义’的。”
  洗完了澡,陈宝玲把话学给陈俊虎听,于是我们也都知道了。显然,章丽华所谓“忘恩负义”,不只针对陈宝玲一个人的,也不只针对女生的,而是将我们所有人都囊括在内了——说好的“别人都可以走”呢?赵老师章丽华夫妇之间,肯定提早使用过很多次“忘恩负义”这个词,所以两个人才能在同一天的不同时间、不同地点,在不同的人身上施用,说得都如此滑溜。
  事实上,我们没有听说陈宝玲特别想离开赵老师家,而到别的什么地方去。陈俊虎在这方面,也比较没有特别的意见。陈宝玲是在别的什么时候,什么地方,“忘恩负义”了吗?
  被同时指出“忘恩负义”的那个夜晚,我们是特别地“渴谈”了。
  有些话,是不说不能把事情捋清楚的;有些话,是不说不足以泄愤的;有些话,仿佛自己有脚,不受控制地,顺着某种节奏喷薄而出;又好像,我们置身于一个随身听之内,不知被谁按下了Play键,自动播放了。刚开始时,谁说了什么话,还分得清楚,渐渐地,话语与话语,全部融杂在了一块儿。可能是他说的,也可能是我说的;可能是很多人说的,也可能是一个人说的。
  “可是他们不是收了我们的钱吗?我们哪里忘恩负义了?”王宝树是真搞不懂这些问题。
  “我们家厂子今年跟别人订了合同,明年可能不跟他们订了,都是你情我愿的。我们住在赵老师这里,只是跟他订了一个学期的合同。”马旭一本正经地说。他还没睡着。
  “他们这样说我们,倒是他们忘恩负义。如果我们当初没来这里……”我说。一个人攻击我们什么,我们就用相同的名目馈赠,似乎是什么回击术的不二法门。
  “想想看,我们都是人呀,竟然拿咸菜饼给我们当早餐,这么没营养的。还给我们吃发霉了、有虫子的鱼鲞!”陈俊虎说。他还记挂着这两件事,翻起了老账。
  “每次我们要去上公厕,都把我们盯得死死的,怕我们多拿厕纸。把我们看得跟贼似的。”不知道谁加了这么一句。
  “难道他们自己都是用手擦屁股的吗?”
  “反正赵良仁帮陈宝玲洗过拉满屎的裤子了。”
  “我叫陈宝玲再拉几次给他洗。”陈俊虎说。
  “他都听章丽华的话。气管炎。”
  “做男人做成像他这样……”
  “狗生的!”
  我们都感到一种类似于乱踢猫的快乐。我们无法让这种快乐轻易就停下来。
  “赵良仁太不要脸了,半夜给老婆倒‘洗脚水’。”
  “那可不是洗脚水。”陈俊虎澄清,在被窝里嘻嘻笑。
  “赵良仁太不要脸了,竟然老是盯着女阿飞看。”有人想起了这件事。
  “陈俊虎,这你都看得下去?有人搞你的老婆。”
  “我看不下去!”
  “我也看不下去!”有人跟风。
  “不知道是不是章丽华把他管得太死了。自己不想跟他搞,让他没地方发泄。他看三——级——片也没用。”
  “你说他会不会去找鸡?”
  “谁知道呢!”
  “他是色狼,当然会找鸡。”
  “他可能舍不得花钱的。”
  “钱都拿去买大哥大了。我们冤死了。”
  “鸡也冤死了!”
  “他买大哥大,大哥大也冤死了。”
  “哪天把大哥大偷出来?”
  “他可能要哭的。”
  我们一阵大笑。有人捶起了床板。有的床上铺和下铺都摇了起来。
  “章丽华也不是好东西。你们没看见吗,她整天跟隔壁那个矮胖子眉来眼去的,有事没事就把人家的猫摸来摸去。真不要脸。”
  “她是看不上赵良仁的。”
  “你们说,她当真跟隔壁那矮胖子搞上了?”
  “是真的。”
  “当初她为什么要跟赵良仁结婚的?”
  “谁知道呢?没准被他骗了。”
  “没准是她骗他。她又骗了小胖子。”
  “章丽华真他妈不是东西,我要搞死章丽华。”不知道谁小小地嚷了一声。
  “她你们也看得上?我只喜欢周慧敏。”这必定是陈俊虎的声音。
  “我要强奸章丽华。”还是起先那个低哑的暴烈的声音。
  “也不要放过芊芊。长大了肯定也不是好东西,跟她妈一个样。”我深切地记得,这话是我说的。不知哪里来的灵感,我想到了那个小东西。
  我们的“夜谈”达到了一个新的高潮。
  “如果我们都走了,那就好玩了。”
  “城中里,全部的老师家里都带了学生,就他这里没有学生。”
  “被人笑死了。要在城中里出名了。”
  “他的房子是白租,没人住,租金都交不出来。”
  “没钱赚,他的大哥大又要卖了。”
  “哈哈哈哈哈哈……”或许不是一个人的笑,是很多的人笑声汇拢在了一起。
  “嘭”的一声巨响,什么东西狠命震了一震。
  “你们在胡说八道什么!”不是我们的人在说话。
  门撞在墙上,又一声响,接着有金属掉在水泥地上的清脆响声——保准是我们寝室门的铁质插销。门反弹过来,撞在踹门的人身上,又一串较沉悶的声音。然后,整个房间都鸦雀无声了。对面寝室,有异样的响动。
  “这么晚了,还不睡,鬼扯鬼扯什么!”赵老师喝道,怒气值满格。楼道里只一点光,勉强能看见他的身形,似乎只穿着秋衣秋裤。
  整个房间的气流都凝住了。这是我们第一次与赵老师正面对决。只是,我们哑火了。黑暗中,我们看不见他的脸,他也看不见我们的,大概是一张黑脸对着七八张鬼脸罢。终于,所有的戏码上演齐了。   他在门口站立了多久?一分钟?两分钟?更长或更短?我感觉挺漫长的。
  “给我睡觉!”他又喝了一声。
  并不踟蹰,他走出去了,还不忘把门给带上。可门“吱呀”了一声,弹了开来,又往墙上靠。
  过了两三分钟,马旭起床,搬了张凳子,抵住了门,才把外面的东西隔在外面了。
  房间继续安静了几分钟,好像在赵老师的呵斥下,人们果然迅速不再作声乖乖睡了。可不知道谁先带头在暗中低低笑了几声,我们都跟着发出大笑。原来我们都还醒着。这一阵迟来的延绵的笑声,是这一整个躁动的夜晚最华丽的休止符,仿佛整幢房屋都被震动了。刻下,赵老师房里或许是极安静的,那么就听闻得更清晰了。
  房间渐渐毫无声息,可我脑里有台机器似乎还在不断空转,纠缠于一些无甚意义的问题:赵老师在门口立了多久?我们怎么完全感觉不到他的存在?他走路是没声的吗?今夜,我们发出的声响太过乒乒乓乓,吸引他到了我们的门口?他是从哪一个具体的句子听起来的?……可是,是否完全搞错了?情况会不会更可能是:他已经偷听了很长一段时日。不止今晚,还有好多个躁动之夜,他都无声无息地站到了我们的门口,将我们的话悉数收到耳底?那么,他可就知道不少事情了……他是正面对着门,脸快贴到门上听我们说话,还是侧身耳朵贴着门听呢?无什么来由地,我想起了一本看过的有插画的童话故事书中,那个长了驴耳朵的国王,总觉得赵老师的耳朵也跟驴耳似的,长且招摇,似乎能将更多的话语纳入其中。他倒变成了国王……没有一双二十四小时盯着我们的眼睛,倒有一双二十四小时听着我们的驴耳朵?……似乎也不太可能……或许的确有一个二十四小时都发出“嗡嗡嗡”声音的巨大的嘴洞?……他只穿着秋衣秋裤,难道完全不怕冷?会不会明天就伤风感冒了?我们有一个温暖的被窝,不断喷射的话语让被窝更火烫了。或许,他原本只是想随便听上几句就走的,因此没做好御寒的准备,没想到我们的谈话越来越“精彩”,而不忍遽离了?抑或,他也偷听我们隔壁寝室或女生寝室里的声音?他是不是一个寝室一个寝室轮流听过来的?三楼先听,然后四楼,先后部再前部,最后到了我们寝室?在我们这个寝室门口,他是不是很多次想踹门进来了?平素日子里,他是忍住了,但是今晚,他实在无法忍下去。忍无可忍,无需再忍。他原本兢兢业业,像完成一项长期事业似地执行着自己的偷听计划,惜乎今晚功亏一篑了。只在那突飞一脚。如此说来,他和陈宝玲一样,是一个手腕上刻着个无形的“忍”字的人?那么,我是不是也该对他有一丝钦佩之意呢?
  这是迄今我仍无法得到确切答案的一些无甚意义的问题。
  另外,我想,我们是否应该感到惊怖的?等天一亮,赵老师就会跑到学校,跑到我们的村里,大肆宣布我们的劣行,而人们大概轻易就会相信他的话。难道不是事实吗?进而,一传十,十传百,人们都会交头接耳,窃窃私语,老师、村人、家长便对我们侧目而视了。所以,我们是应该感到惊怖的。但我又有一种“整张纸都捅破了,事情也就这样了”的麻木感觉,所以谈不上有多惊怖。或许,冥冥之中,我还曾有过希望“这张纸早点被捅破,这扇门早点被踹开”的念头呢。
  我应该还曾在黑暗中设想,明天,该是要翻天覆地了,赵老师这里,该换过一副模样了罢。
  夜里思绪万千时,明天好像永远不会来似的,但明天终究是会来的。
  我们起床。大家都不怎么说话,大概因为昨夜说疲了。没有商量过的,我们今天预期都要做乖小孩的。昨夜,我太迟入梦境,今天早上醒来脸有点木知木觉,需要用手抻一抻,相信其他人也差不多。下楼,发现赵老师如往常般已出现在厨房里,拾掇我们的早餐。他还没到学校,也没一口气跑到我们村里去。除了脸色比往常更严峻更黑一点外,他似乎没什么变化,没有立地爆炸开来。
  早饭的粥,我们吃得倒比平常更快。不知其他人如何——大概是差不离的——我心下有点歉然,不过旁人肯定看不出来。
  出后巷走没多远,其他寝室的人飞奔过来,与我们凑在了一块儿,忙不迭问昨晚发生了什么。我怀疑,赵老师在窗口都还看得见我们这样飞速黏聚一起。但我们这时候完全醒了过来了,等不及他们问话完毕,夸张好几倍,将昨夜的豪举手舞足蹈叙说一番。有人甚至模拟起赵老师踹门的动作,在空中飞踢一脚,有李小龙的韵味。我们没有人真看见赵老师就是这么个动作,但眼下,这么一个浮夸的动作深深印在我们的脑海,打上了赵老师的标记。等我们说完演示完,笼罩在今晨我们头顶上异样的低空云层才稍稍开释,我们觉得我们开始恢复正常了。其他寝室的听众/观众们,都带着点吃惊而赞佩的目光看我们。
  他们也开始猜想,赵老师有没有偷听过他们的房间?而他们有什么忘恩负义、大逆不道的话被他听了去?可他终究没踹他们的门不是?——好像我们运气好,得了另类的奖赏。
  不拿凳子去抵住,我们寝室的门就关不牢。“踹门事件”后第二天下午,我们从学校回来,发现插销已重新装上了。赵老师那天下午没课。在我看来,这效率是快的。
  赵老师似乎很快把事情抛诸脑后了,至少表面看来是如此。按照他稍早新规划的辅导课程,该怎么辅导,还是怎么给我们辅导;又要考试了,该划的重点,还是给我们划。章丽华不怎么喜欢跟我们说话了,时不时让我们吃上一个白眼。她的记性应该比赵老师强。
  我们的父母在我们这儿听说了这件事,说我们调皮,把我们骂上几句。以后与赵老师碰见,双方都客客气气。赵老师当着我们父母的面,不说什么坏话,我父母也就顺理成章不给他道什么歉。我们的坏,我们家里知道,家里小惩大诫就好。而且,好像,这也算不上怎么坏的。
  不管是我们,还是赵老师,都知道大势已定。后来,赵老师大概再无兴致到我們的门外偷听,而我们也懒得再去说他的什么坏话。我们要做的,就是在剩余的时间内各自走完该走的过场。
  出乎我们的意料,大概也出乎赵老师的意料,第一学期结束后,没多少人离开赵老师家。而且,新学期开始,的确有一些新人入住赵老师家里。加加减减,赵老师家里,住了比之前多了一点的人。还留在那儿的人,或许觉得赵老师家没我们说得那么坏,别的老师家也不一定好到哪里去,因此懒得挪窝,能不动就不动。   马旭去了那个英语老师家,王宝树也跟了过去。马旭的成绩还是未能进入全年级前五十名,不过英语大概是比之前好一点的。王宝树则无足论。
  父母另外给我找了一个姓胡的数学老师,我在她那里住了两年多时间。我的数学成绩并没有更好一点,坏了胡老师的一点名声。
  此外,还有一二人离开赵老师家。我不知道他们的去向。我们消失在彼此的人生之中。
  分开后,我感到有一点小遗憾的是,我们那个融洽而欢乐的小团体四分五裂了。当然,我们很快有了新的小团体,但是否像旧的那样融洽而欢乐?年纪轻轻,我竟有点怀旧起来了。
  马旭还在七班,还上赵老师的地理课。他的消息比我灵通。是他跟我说的,在赵老师家,陈俊虎偷了一个新入住的同学的钱包,被抓了个正着,两人打了一架。赵老师向陈俊虎的家里人反映了,甚至有劝退的意思。后来,陈俊虎跟陈宝玲住到教自然课的金老师家里去了。我在学校常遇到陈俊虎,不觉得他有什么两样,但不怎么说话了。
  新学期伊始,我父母才到赵老师家去拿我的旧行李,一路搬到胡老师家里去。我没跟去,觉得跟赵老师章丽华他们碰到脸要红的,倒显得我胆小皮薄了。听他们说,赵老师和章丽华,还是很热情的。
  在学校里,偶尔看见赵老师,我能躲则躲,躲不了就跟他打声招呼,他含糊应一声。总是这样。不然还能怎样?往后,我很少经过赵老师所在的那个街区。
  有时候,我会同情起赵老师。但很显然,他不需要我的同情。我也没什么资格同情。
  大概在我念高中那会儿,听说教育局出台了什么政策,限制进而禁止初中老师这样大规模带学生了。可想而知,有些老師家的大房子必定空得厉害!后来,听说赵老师换了幢房子住。再后来,又听说,赵老师不在城中教书了,一家子跑去丽水某地,和人合伙办了所学校,当校长或副校长。他是一跃而成了领导、大人物了,或许,用我们村的标准,他成了个老板了。近来,听说赵老师已经回来了,在下面一个镇上的中学当领导。可想而知,日子更安稳。我想,现在走在路上,我还能认出他来,章丽华倒不一定,芊芊是铁定不相识的。赵老师他们不一定认识我。
  现在,我会重复做一个相似的梦:我再次回到赵老师所在的那幢房子里。房子上有一种幽暗的光。我从后门进去时,他们一堆人似乎正在前厅吃饭。没有人阻拦我,不让我进门,只是他们做什么事,全跟我无关似的。很快,我上了楼梯,去到四楼,并不一定去以前住过的寝室,而来到对面我没住过的寝室。寝室内,空无一人,只我一个。我在一张床上坐着,看着堆积了许多杂物的四周,好像全部是我父母留下而没帮我拿走的,我因之生出一种甜蜜感——这些都是我的。偶尔在楼梯上碰见赵老师,但他见到我,并不意外。事实是,他好像完全看不见我。我成了一种透明的存在。梦中,我也不固定待在赵老师家里,偶尔出门买一本杂志什么的,晃荡了一圈又回来坐在寝室里。来去自如。我觉得这里已经不属于我了,又觉得自己还属于这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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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837年的时候,陀思妥耶夫斯基和弟弟从莫斯科前往彼得堡军事工程学院上学,彼得堡和莫斯科之间的铁路要数年之后才开通,他们的酒鬼父亲雇了一辆马车和他们同行,七百公里的路程走了将近一个月的时间。  读《大裂》的感受,就和第一次去体会那段耗时一个月的旅途一样,行进又停止,好像什么都在那个时候决定了。它们具体关系在哪儿我也说不上,但既然总是想到那就肯定有点关系。  带着黄金去往荒原,经历过一场战争,和妓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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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〇一二年,我念大二,拍完短片后没有事情做,就重新回到中学的状态看小说。其中印象最深的是《黑河钓事》里的一个短篇,大概在结尾的时候写一个渔夫,撕海星,海星越来越多,他喊道:“奥梅亚拉,看看这个,上帝呀,你能明白这是什么玩意儿么?”直到现在我对“奥梅亚拉”这个名字仍是记忆尤深,但它没有任何意义。从那段时期开始,拍摄的间隙我会写一些小说,这些小说的内容也都很简单,叙述很多人痛苦但不可解决的部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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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篇  我被人喊作“师傅”已经有十多年了,从三十多岁开始,一直喊到了现在。这说明我的职业剽悍程度不减,从操作手法到交谈方式,都喷涌着男人气概。面对这个称谓,我不知道从事类似职业的其他女性是怎么想的,比如修鞋匠、钳工和摩的司机,我听到过她们被称为“大姐”、“阿姨”和“大妈”,这令我感到无比耻辱。我以为这耻辱只是独属于我的——一个年过半百的肥胖女肉贩子。内衣穿两天就油腻松垮,与陌生男人们称兄道弟,任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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睡前我扫了一眼朋友圈,看到我的朋友吕贝卡写了三个字:崩溃,哭。  我就点了一个赞。然后就去睡觉了。  到了第二天早晨,我突然觉得不放心,就给吕贝卡打了一个电话,她没接。等了一会儿,她给我发来一条微信,生日快乐。我才想起来我生日,不过是农历的,我自己都不记得我的这个农历生日。  我就说好吧既然是生日,咱俩开个气泡酒唱一下歌吧。  她说好,等一下拎个蛋糕过来。  我接到吕贝卡的第一个电话是她搭错车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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没有鸟鸣的时间无法构成清晨  無论失眠,梦魇,欢娱,或伏枕长哭  你都得在夜的狭长软管中排队,蠕动  多少年来,那窗纸被啄开的洞穴  那玻璃上映现的鸟喙的反光  那独奏或协奏的古老的晨光曲  那神秘舞台徐徐旋转的齿轮的中轴线  那精微而深刻的雕刻时光的技艺  那燕尾服,那喉部的滚动,那弓弦跳荡的第一缕水光  秘密被传递,训诫跨出门槛  书籍被打开,诵念或抚摸,咖啡承受吻痕  而在静默的某个片刻,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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为《竺可桢国立浙江大学年谱(1936—1949)》探询资料,2016年暑假,我们自驾走了一趟浙大西迁路。正如陈坚师在为拙著《重走西迁路》作的《小引》中写到的:“泰和、宜山、遵义、湄潭,是我们的前辈曾经驻足的地方,是曾经大师云集、思想纵横的地方,是浙江大学大学文化和大学精神的诞生地,说她们是浙大的精神故乡,当毫不为过。”于是,我们的一场以浙大西迁地为中心的自驾游,也像拥有了特殊的意义和价值:既得以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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瑞尼尔·哈特柏(Reynir Hutber):  视觉艺术家,实验电影人,音乐人。从事多种艺术媒介的创作,包括表演艺术、装置、雕塑和新媒体等。他经常利用数字信息的可塑性创造视觉作品,通过展现人体不可能完成的长时段身体耐力和“去真实化”的脆弱行为,勾勒出真实与虚构,可见与不可见,自由与被剥夺状态的边界线。对数字技术的批判使用是他的实践核心,在过去几年里,他在欧洲各地如意大利、西班牙、德国、布鲁塞尔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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