网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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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达摩发现娟子的时候,她正在勾引一个老男人。达摩有点儿意外,要知道,娟子已经怀孕二十多个星期了。他一直在找她,但这里离车站广场很近,他不能就这么把她带走,而且他不确定娟子的身后是不是有警察。
  出门时,达摩化了装,几乎化成了一个老头儿,娟子肯定认不出他来。可这会儿,他必须惊动娟子,让娟子认出他,最好是吓得逃走,这样他才有机会。当然,必须让娟子“无意中”发现他,而他必须装成并没有发现娟子的样子,然后再悄悄跟在娟子身后。
  正在考虑如何实施这一计划,他怀里的手机发出“嘀”的一声,提醒他有重要邮件——来自“雷神”的重要邮件。他躲在一棵桂花树的阴影下,点开邮件看了片刻,忍不住喃喃低语:“见鬼……”
  警察追踪他的速度远比他预想的要快得多,不仅认定两起坠楼并非自杀,而且发现了他与娟子的关系。随后,他看到了“西苑公园”几个字——真是想什么来什么。
  对他来说,这是一个前所未有的挑战。他不再理会依然在长椅上和老男人起腻的娟子,直奔停车场。他开的是一台刚从某小区地下车库偷来的丰田佳美,他知道该车主人最近不会使用它,可以借用后再还回去,这样不至于暴露自己的踪迹。他坐进驾驶室,对着遮阳板后面的小镜子调整了化装,恢复了年轻人的样子。
  集中行动期间,罗卫碰到了前来督察的分局局长黎政。他抽空汇报了吴美凤坠楼的疑点,以及最近他接到的几个匿名电话。作为刑警,收到死亡威胁是常事,但黎政脸色凝重,他意识到了威胁电话背后的复杂性。
  “了解打电话的人吗?”
  “我估摸着是娟子,但无法确定……”
  “那就继续查啊,你和那个人已经通过三次电话了。”
  罗卫被噎住了,这个黎局长还真不好对付。明明是他不同意组建大专案组,现在却成了自己的责任……
  “还有,对方的动机是什么?”黎政继续问,“他为什么要打电话?为什么要给你打电话?”
  这个问题罗卫也始终琢磨不透。“第一次,打电话的人让我听了虐待要挟某个女孩儿的录音,估计受虐者就是娟子,也就是李花花。第二个电话像是警告,也可以理解为提醒和帮助,我怀疑她就是往肖可语车上塞信封的人。”
  “今天的电话呢?”
  “埋怨。”罗卫不假思索,“我们的侦查工作让她失望了。但她仍然在提醒我,罪犯要把我或者我的家人作为目标。”
  黎政沉吟片刻:“你觉得她是认真的吗?你觉得你的家人有危险吗?"
  要是以前,罗卫也不用太过为高媛担心——但她现在怀着孕。罗卫斟酌着措辞:“威胁对我没用。”
  “我会跟网安支队打招呼,请他们注意一下。”
  “谢谢局长。不过,伪装的坠楼事件跟杀害一名警察不一样。我总觉得这是有人在耍花招……打电话的人、幕后的罪犯,是不是把我当成他们棋盘上的一颗棋子了?”
  “你这是正式向我汇报吗?”
  “算是吧。如果你不怪我越级,我明天可以给您一份书面的,附上相关证据。我希望您能同意给我们增派专业人手。”
  “好,你准备一下,明天一早我来刑侦大队听取详细汇报。”


  夏末黄昏的霞光逐渐退色,仿佛一个模糊的不愉快的影子缩在记忆的角落。离立秋只有几天了,白昼大大缩短,尤思博开着电动车离开分局,还没到目的地,夜幕便笼罩了城市。他生平第一次骑电动车走这么远的路程,自东往西,自黄昏到黑夜,几乎横穿了整个汉洲城。雁麓峰脚下那个小小的蓝幽幽的坡地越来越近,那就是西苑公园背后的山林。
  要揪住丁杨跟同伙“不如不见”的尾巴,首先就要抓住“不如不见”,让“不如不见”来揭发,更有说服力。这就是他一意孤行赶往西苑公园的原因。
  然而,当他透过迷蒙的夜色,望见前方西苑公园的荒凉山坡时,一路上树立起来的一点儿信心几乎消失殆尽。说是公园,却只是对公路沿线的地面进行了修整硬化,装上路灯,再往里,依旧是一片芜杂的次生林。公园前坪汇聚了一些散步、跳广场舞的中老年人,再往里走,卻是人迹寥寥。
  他停好车,戴上墨镜和黑色口罩,疾步穿过草坪。公园深处影影绰绰有两座凉亭,南北各一,里面坐着两对卿卿我我的情侣。等尤思博走近,却发现那两对情侣都不再年轻。他停下脚步,环顾四周。北面还有两个人,一位是遛狗的老妇,另外一个是中年男人,正在通电话,好像是聊什么生意。他们显然都不会跟黑客有关系。他决定潜伏下来,静观其变。
  不知什么时候,凉亭里的两对情侣、散步的老妇和中年男人都不见了。不知是不是因为过分安静的原因,尤思博发现自己的感官变得敏锐了,灰尘的味道似乎特别强烈,微风和虫鸣的声音也传入耳鼓,异常清晰。
  就在此时,五十米开外,一个年轻人的身影鬼鬼祟祟地穿过灌木丛向南凉亭走去。年轻人看上去二十上下,红色T恤,蓝色牛仔裤,足蹬运动鞋。尤思博躲在一片常青藤下,心脏像老式发动机一样吭哧吭哧地扑腾。他知道,这可能就是黑客论坛里那个讨教的年轻人,“不如不见”说不定就在附近。
  接着,北面的灌木丛里闪出一个身影,深色衣裤,看不清面目,仿佛是个板刷头。尤思博紧急拨打梅阳分局指挥中心的电话,自称刑侦大队的林立仁。接警员有些迟疑,再一次核查他的警号。
  “010869。”尤思博小声说,“发现了一桩凶杀案的疑犯,请求增援。地点是西苑公园后坡树林,有南北两座凉亭。”
  “收到,869。嫌疑人是否有武器?”
  “我看到他腰部突起,可能藏有武器。”   “驾驶车辆了吗?”
  “这是公园深处。如果他开了车,也只能停在公园门口。最近的警力赶来要多长时间?”
  “最快也要十分钟。你能跟住他吗?”
  “能。”尤思博死死盯着不远处的人影,“嫌疑人在不断移动,正从北凉亭往南凉亭走。北凉亭还躲着一个年轻人,可能是同伙。我会跟牢他,随时保持联系。”
  借着灌木丛的掩护,尤思博小心地向凉亭靠近。其实,他并不知道处理类似事件应该注意些什么,林立仁肯定清楚,如果林立仁在场,他就不至于如此提心吊胆了。但他估计林立仁不会相信他的话,更不会让他参与。他只是个编外的网络安全顾问而已。
  他低头瞧瞧自己手里的橡胶警棍,那是从林立仁办公室里拿的。他的身上还揣着警绳,他不太清楚这东西应该怎么用,不过,有总比没有好……独自行动是有些危险,但他觉得应该这么做。临出门时,他给罗卫留了张字条,说明了此行的目的。如果自己遭遇不测,那一定跟今天在网上发现的情况有关。
  增援警力什么时候能到呢?他下意识看了看手机,电池几乎是满的,这让他稍稍感到安慰。可是,信号……为什么没有信号了?


  “毅力。”胡志远说,“还有勇气,这是我希望在大队每位同志身上看到的特质。”
  黎政要来听取案情汇报,胡志远早早集合了大队民警,趁黎政到来前给大家训话。罗卫有点儿漫不经心地环顾四周,却发现除了老套的大队长训示外,专案组里的一切都变了样,散乱的打印纸,随手可以拿到的袋装槟榔、法律文书、刑法解释,甚至林立仁几乎从不离手的漫画书也不见了——他不看电视,不听音乐,不爱读书,漫画是林立仁唯一的爱好。
  现在,专案组的会议桌上只有电脑显示器、键盘、两沓厚厚的案卷,每个人面前的水杯都放得规规矩矩。正中的位置空着,那是给黎政留着的,胡志远坐在左侧,他的训话还在继续:“不过,还有一项特质十分重要。”胡志远加重语气,“立仁,你知道是什么吗?”
  被突然点到名的林立仁愣了一下:“不知道。”
  “纪律——”胡志远故意拖了长音,显然是话中有话。
  林立仁一向敏感:“胡大,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胡志远的目光却看着罗卫,仿佛是在责备罗卫管理部下不严。罗卫一头雾水:“什么情况?”
  还没等胡志远开口,林立仁霍地站起来:“我再说一遍,昨晚我始终在一线清查,没有玩失踪,更没有报假警。”
  “但指挥中心核对了你的警号……你先坐下,别激动。这事并没人追究,我也只是顺便一提,就为强调一下纪律,不是想针对谁。”
  其他人都默不作声。罗卫看了一眼林立仁,不明白他昨晚到底做了什么出格的事。林立仁一脸不服气的表情,还想再说什么,胡志远却摆手制止了他,然后迅速站起身,面朝门口的方向。不用猜也知道是黎政来了,大家都跟着起身。
  和黎政一起进来的还有梅平分局的两位同志,一个是主管刑侦的副局长段巍,一个是刑侦大队长曾旭。黎政面无表情地环视众人,微微点头:“大家坐吧。”
  一听黎政说话的口气,罗卫立刻就预感到可能有坏消息。果然,黎政直奔主题:“今天早上,梅平分局的同志在西苑公园发现了尤思博的尸体。经查,昨晚以林立仁名义报警求援的就是他。”
  胡志远顿时面如死灰,林立仁更是目瞪口呆:“啊?尤博士……怎么会?”
  刚才胡志远训话时,肖可语和丁杨坐在一起,正低声探讨黑客入侵软件的事。这时,她惊讶地看着丁杨:“昨天……尤博士发现了什么吗?”
  丁杨缓缓摇头:“我怎么就一直没注意到他呢……”
  “究竟是怎么回事?”胡志远瞪着梅平分局的曾旭。
  曾旭说:“现场发现两具尸体,一个是尤思博,另一个是年轻男子,叫钟健。尤思博背部被捅了四刀,刀刀致命,但刀子却握在尤思博手里。钟健的伤口在前胸。从现场情形看,似乎是钟健先袭击了尤思博,搏斗中,尤思博抢过匕首,刺中钟健的胸口,两人同归于尽。但是,我们找到了一位在公园里遛狗的老太太,她说昨晚案发前后还曾看见过一个男子。”
  “是那人伪造的现场?”胡志远问。
  “还要等详细勘查后才能下结论。从目前现场的情况分析,我们倾向于尤思博先控制住了另一个死者,那个死者的手腕上有被捆绑的痕迹。这时凶手出现了,从背后袭击了尤思博。不过,目前只是估计,遛狗的老太太并没有看到行凶的情况。”
  黎政说:“昨晚指挥中心接到了尤思博的报警,马上派出警力支援,在西苑公园门口,他们遇到一个男子,说是他报的警,是个误会。处警的同志没有深究,就撤离了。梅平的同志调取了尤思博的手机通话记录,发现他先后两次拨打指挥中心的电话,但指挥中心没有接到第二个电话的记录。”
  “一定是他!又是这一套!”丁杨忍不住开口,“凶手攻击了通讯交换台。”
  “你就是丁杨吧?”黎政起身离开座位,走到丁杨面前跟他握手。“这两天辛苦了。”接着,他虚心地问,“请教一下,攻击通讯交换台是什么意思?”
  “他侵入了移动公司的系统,控制了尤思博的手机,致使尤思博打出去的电话或者被转移,或者无人接听。也可能伪装成接警员,稳住尤思博,骗他说警力马上赶到,让自己有充足的时间行凶。”
  黎政缓缓点头:“这个凶手竟然有这种能耐……”
  “他是我所知道的最厉害的黑客。”
  “当然是最厉害的。”林立仁恼火地瞪着丁杨,“你不是跟那个狗屁黑客很熟吗?”
  罗卫拽住林立仁的胳膊:“不要乱說!”
  “我乱说?”林立仁越发激动,指着丁杨,“他就是跟‘不如不见’一起创建‘后羿射日帮’的同伙,尤思博发现了他的犯罪证据,所以被灭口了!”
  众人面面相觑。林立仁突然冲出办公室,苏南紧随其后。
  黎政皱着眉头:“到底是怎么回事?”   “黎局长,‘后羿射日帮’是一个网络帮派,六七年前丁杨还在学校读书时,和一些网络爱好者结成过这样一个同盟。”罗卫说得很委婉。
  但黎政并不满意,转头看着丁杨:“是这样吗?你跟那个嫌疑人都是发起人之一?”
  丁杨正想解释,林立仁和苏南一阵风似的冲了进来。林立仁手里扬着一张纸:“遗书!尤博士留下了遗书!”
  他首先把纸条呈给黎政。黎政看完,沉默良久,将纸条递给胡志远。胡志远看过,又递给了罗卫。罗卫看完,深深吸了口气:“丁杨是我请来的,事先他根本不知道我们在办什么案子,而且一直待在机房里,我相信他不会有什么嫌疑。”
  众人一时沉默。
  “这样吧。”黎政说,“先送丁杨同志回支队,余下的事,我们再商量。”
  丁杨涨红了脸:“我不明白你们为什么怀疑我,如果说我有什么嫌疑,我愿意留下来自证清白。我这就向支队申请!”
  黎政不再理他,转向胡志远:“我批准成立系列谋杀案专案组,我任组长,你任副组长,从经侦、特警抽调专人配合,罗卫负责协调。”接着又对苏南说,“你跟电信公司联系,以局里的名义,请他们增派一名安全顾问过来,接手尤思博的工作。”
  “黎局,你们不能这么不明不白地把我送回去。”丁杨抗议,“你们不知道那个人有多危险!他作的案子远不止这几起,其他地方一定也发生过类似的案件,只是没有串并。这里需要我……”
  黎政打断丁杨的话,语气不容置疑:“我正好要去市局开会,你跟我一起回去。”
  “黎局,与其请求电信公司派人援助,不如留下丁杨。”罗卫还想再努力一下。
  可黎政把目光瞟向胡志远。胡志远立刻起身,走到丁杨身边,挽住他的胳膊,半是搀扶半是强迫,把丁杨从座位上拽了起来。丁杨扭过头,求救似的看着罗卫和肖可语,可两人人微言轻,无奈地冲他摇摇头。
  雨不知是什么时候开始下的。胡志远一手挽着丁杨,一手打着伞,伞全罩在丁杨的头上,似乎自己淋点儿雨没关系。他说:“对不起,我也是不得已。”
  丁杨看着漫天的雨雾,心中升起一股挫败感。他已经与真相近在咫尺,可是,一旦黎政将他莫须有的嫌疑通报给支队领导,领导即使不停止他的工作,也会限制他的活动,就算最后查清他跟尤思博的死毫无关系,他与正在侦查的案子也已擦肩而过,他所有的努力,将全部化为乌有……
  车门打开了。丁杨颓然低下头,准备钻进副驾驶座,却被胡志远一把拽回来。他诧异地回头看看胡志远,胡志远却没看他,眼睛望着办公楼的方向。黎政没有打伞,冒着雨向他们走过来,雨水挂在他的鬓角上闪闪发亮。
  “请教你一个问题,专家。你刚才说凶手不仅在汉洲作案?他们是一个集团吗?我是说,在全国各地?”
  “可以这么说。他已经超越了一般的黑客,自创了一个网络世界——由他主宰。”
  “你跟那个家伙曾经一起组织过网络帮派,是真的吗?”
  “六七年前,那时我还在读书,经常跟一群人聚在一起探讨网络技术,其中就有他。严格说,我们只是聚在一个虚拟的聊天室里。一年后我离开学校,也就不再登录那个聊天室,再没与他有过交集。昨天我看了案卷,发现了曾经熟悉的手法,才联想到他,还由此找到了当年聊天室的領头人。为了不暴露自己的痕迹,我在搜索时隐藏了自己跟他们的联系。”
  “你说只有你能抓住那个人?”
  “对,我是唯一能阻止凶手的人,黎局。”语气中的这份自信,甚至连丁杨自己都感到吃惊,“我一生所受的训练,都是为这个时刻准备的。”
  黎政认真地打量着丁杨,丁杨也迎着黎政的目光。
  “我明白了。”黎政挺了挺身子,抖落一身的雨水,然后对胡志远说,“把丁专家请回专案组吧,网安支队那边我去说明。”


  罗卫疲惫不堪。
  现在是清晨七点,自昨天下午,专案组所有人一直都在忙着。当然,对于一个人命关天的案件来说,这样很正常。可是,从目前来看,案子的节奏趋于放缓,甚至处于暂停阶段。
  丁杨一直在追查达一路。奇怪的是,达一路突然消失了。达摩的踪迹也找不到,调查另一个死者钟健更不顺利,他仅有的亲人——哥哥阿倔闻风而逃,罗卫和林立仁亦步亦趋地跟在阿倔后面,总是慢了半拍。
  罗卫计算了一下追与逃的节奏。侦控组每两个小时查获一次阿倔的行踪,他们赶过去,却发现阿倔已经离开;接着,又是一个轮回……猫追老鼠的游戏,似乎变成了老鼠戏猫的角力。他怀疑这是不是凶手牵制警方的策略。
  罗卫忍不住打了一个哈欠,朝右拐上一条小路。这里仍然是城郊接合部,位于雁麓山下,在这种地方的调查向来难度最大。年轻的都出去打工了,进屋询问,遇到的不是七八十岁的老头儿老太太,就是未成年的孩子,一个问题问十几遍,也没有靠谱的回答。但罗卫必须一个村子一个村子找下去。
  车子经过一处坑洼,剧烈的颠簸把沉睡中的林立仁震醒了。他揉揉眼睛:“到了吗……”
  “应该就是这里。”
  罗卫把汽车停在废弃的仓库前,仓库侧面有一棵大树,旁边停着一辆皮卡、一台挖土机。挖土机锈迹斑斑,不知在这里放了多久,此外还有各种各样的大件垃圾,包括家具和家电不一而足。在各种垃圾与挖土机之间,停放着一台大排量摩托车,这是阿倔的交通工具。监控显示,自昨天下午,阿倔骑着它离开网吧,就在城郊接合部兜圈子。
  刚下车,罗卫的皮鞋踩在一卷铁丝上,支楞着的茬口飞速地在他脚踝上划出几道血印,罗卫不由得皱了皱眉头。仓库里传出声音,脚步声渐近,但没人开门。
  “什么事?”门后传出一个声音,不太友好。
  “警察。请阿倔出来见我。”
  片刻的沉寂之后,阿倔的身影终于出现在窗前。
  “嗨,阿倔,我是罗卫,昨天中午跟你联系过的,想跟你聊聊。”
  “我没时间。”   “你看,外面正下着雨,我们找了你一天一夜……你知道我脾气好,但不代表我的同事跟我一样脾气好。”
  仿佛是呼应罗卫的话,林立仁一脚踢向门前的一根圆木,圆木晃晃悠悠挣扎了一瞬,轰然砸到挖土机上。
  罗卫继续说:“这房子看来不怎么结实,要不,趁着房子没塌,你先出来?”
  窗后传来低声的咒骂,接着,库房侧面的一道门打开了,阿倔出现在门口,绿色T恤外面套着一件蓝色衬衫,下身是条沙滩裤。这是罗卫见过的最搞怪的装束。尽管一脸的胡子拉碴,但仔细看的话,阿倔岁数不大,认真打理打理,应该挺帅气。罗卫听说他的电脑技术不错,他网吧的电脑都是他一个人搞定。可惜了,这个阿倔不正经干,喝酒赌钱,网吧也一直是半死不活的状态。
  “有逮捕证吗?”阿倔还是那种让人讨厌的口气。
  罗卫笑了:“有必要逮捕吗?传唤就行。”
  阿倔归案,让机房低迷的气氛活跃起来。他的手机里果然有与达摩联系的记录,还有达摩给他的几个IP地址。丁杨对这几个IP地址进行了解析,发现阿倔通过这些IP传递了以下信息:一是发现尤思博前往西苑公园;二是让他弟弟前往西苑公园,其中包括应该在公园里怎么活动的详细指示;三是提醒弟弟注意,尤思博已在公园出现。
  这些信息的接收人都是阿倔的弟弟钟健,至于是谁让阿倔传递的这些信息,阿倔只说是一个神秘人物——一个知道尤思博去向的神秘人物。
  有谁知道尤思博的去向呢?丁杨?有可能。林立仁?也不能排除。但罗卫不打算把他俩放在自己怀疑的范围之内。那么,还能有谁呢?正苦思冥想着,手机响了,是梅雁派出所打来的。
  阿倔的网吧起火了,烧得很彻底,所有的电脑都没救了。起火的直接原因是电线短路,但勘查现场时发现了汽油烧灼的痕迹。据阿倔说,他的网吧里从没储存过汽油,以他的电工水平,更不可能出现电线断路的情况。那剩下的解释只有一个——有人要销毁罪证。监控视频也证实了这个推测,起火前,视频中多次出现达摩的身影。
  可不知为什么,这些事实让罗卫更加困惑不解。他站在办公室的白板前,在上面写下“视频”二字,嘴里轻声嘀咕:“为什么会这样呢?”
  “有什么不对吗?”肖可语问。林立仁和苏南也都不解地看着罗卫。
  “这次达摩没有破坏监控视频……在吴美凤和刘群的死亡现场,他都没有在附近的视频中出现,即使是跟娟子见面,也精心化装,不以真面目示人。可是去燒网吧,他好像根本不在乎被视频拍到。”
  “这说明他已经知道我们摸清了他的真实身份,没必要再掩饰了。”肖可语说,“还有网吧,烧毁它的唯一理由是他知道我们抓住了阿倔。我们前脚抓住人,他怎么那么快就知道了?”
  罗卫偏着头,看向别处。他真不忍心怀疑谁。但肖可语直言不讳:“我们内部有人通风报信,对吗?”
  罗卫沉吟不语,苏南开口了:“这还用说?丁杨就是内奸!”
  说着,苏南跑到一台电脑前,滚动鼠标。那台电脑连接着联网执法系统,肖可语提醒他:“你这不是通过执法系统上网吗?丁杨叫我们暂时不要从这里上网的。”
  “哼,他当然会阻止我们从这里上网。”苏南罕见地顶撞肖可语,“知道为什么吗?因为他害怕我们发现他的秘密。”他指着屏幕,“大家看,丁杨就是‘如若初见’已经毫无疑问,他与‘不如不见’、‘梭哈’一起组织了网上帮派‘后羿射日帮’。”
  “这都是老黄历了。”林立仁小声咕哝。
  “不,”苏南语气坚定,“他通过‘梭哈’跟踪‘不如不见’是假的,实际上是在利用‘梭哈’当中间人,传递警方的信息。你们看,他已经把尤博士死亡的信息透露出去了!”
  罗卫俯身看向屏幕上的对话窗口——
  “梭哈”:为什么告诉我这个?
  “如若初见”:你可以告诉他。
  “梭哈”:我告诉不了他。
  “如若初见”:我知道你在跟他联系,你把这事告诉他,他应该感谢你才对。
  “梭哈”:那家伙是个变态,我才不稀罕他的感谢呢。
  “如若初见”:不用在我面前装……
  丁杨到底想干什么呢?罗卫眉头紧蹙,都什么时候了,这不是加重自己的嫌疑吗……
  “谁执行了非法操作?谁……”门口传来一声断喝,把屋里的人都吓了一跳。话音未落,丁杨怒气冲冲地跑进来,背后跟着面沉似水的胡志远。
  丁杨一眼看见了闪着蓝光的显示器,不管不顾,抢上一步切断了电源。胡志远对罗卫怒目而视:“你们在干什么?整个执法系统都因此感染了病毒,系统崩溃,幸亏丁杨提前报请市局找到了原因,要不然,你们都要滚蛋了!”
  与此同时,丁杨对着手机说:“不用查了,就是专案组的电脑遭到了黑客攻击。”
  大热的天,罗卫突然感到奇寒彻骨。


  达一路正舒舒服服地坐在手提电脑前,漫游在刚刚成功侵入的网络系统中,同时构想着下一步的攻击计划。忽然,主机传出“滴滴”的提示音,同时,屏幕右上角弹出一个红色窗口:入侵警报!
  自他构建这个网络世界以来,还从未出现过这种情况。他额头冒汗,双手在键盘上急速敲击,在系统里一番搜寻后,终于查到了原因:几分钟前收到的投资人信息其实是“如来不来”发来的,只为夹带一份攻击性“寒流”病毒。
  这个可恶的“如来不来”,竟然买通了“梭哈”,找到了他的系统路径,此刻正潜行在他的网络里!
  “寒流”病毒的入侵让他深感恐慌。七年前,他跟“梭哈”、“如若初见”创建帮派时,帮里真正操心的人就是“如若初见”,是“如若初见”在主导帮派的倾向。如果换了他自己,当时就已侵入某个金融机构,把一笔无人监管的钱转入自己的银行卡。可“如若初见”却主动通知银行,让他们给未设密的银行账户加锁。
  几天前,“梭哈”提醒有人在找他,他还不相信。直到现在,他才知道强中更有强中手,这个人就是“如若初见”。“如若初见”究竟是怎么发现他的?   当然,这个问题不是最重要的。当前最重要的是自救,同时打乱对手的部署。他决定选择警方的人作为攻击对象。他将了解到的专案组成员信息输入“绞肉机”,一个名为“专案组”的文件夹迅速建立,里面不断充实着有关胡志远、罗卫、肖可语、苏南等准攻击对象的信息。这些信息很详尽,但攻击其中的哪一个更富有挑战性,更容易打乱他们的部署呢?
  又是“滴”的一声,电脑屏幕上再次弹出红色窗口,监控信息显示,“如来不来”正在追踪他的“硅谷”软件平台,在背后操纵“如来不来”的,毫无疑问就是“如若初见”。达一路像触了高压电一般,不得不停下手头的活儿。如果让对方抓住这个平台,同在链条上的其他平台将被全部扯出水面,他的生活会毁在“如若初见”的手里。
  干掉专案组刑警,特别是“如若初见”,不是件容易的事。毕竟他们是警察,接近他们就很困难,不是干掉个尤思博那么简单的。不过,警察也是人,他们也有家人,不能伤其身,那就要伤其心,牵制他们的精力。
  这一刻,他决定启动自救计划——事实上,计划已经在进行中了。就是这一点,让他有些坐立不安。发现遭到入侵的时候,他立刻修改了终端的身份和网址。对方想再次侵入,就得再次进行大范围的搜索,那是大海捞针。可问题是,对方刚才进入他的系统时,会不会已经发现了什么呢?
  虽然他的超级终端里没有储存任何平台资料,比如“硅谷”软件的相关信息,但里面有很多他制定的目前和将来的攻击计划。对方看到“下一步计划”文件夹了吗?看到他的自救程序了吗?
  放弃下一步计划,实在让他无法忍受。但是,如果让警方识破他为之投入无数时间和精力的平台,则无异于要了他的命。现在没别的办法了,必须挑选一个攻击目标自救!只有自救,才能重新开始。
  他打开“专案组”文件夹里有关罗卫的资料,在家人一栏里有一行简单的介绍——“高媛,罗卫之妻”。

第七章


  “您的老伴呢?”琳琳坐在乔爷的起居室里,喝着橙汁。她黄昏时就偷偷过来了,帮着清洗了客厅的沙发垫、窗帘和空调罩。乔爷并不阻拦她干活,给她拿了些零食和饮料,有一搭没一搭和她聊天。她没有说上次的事情,乔爷也没提。
  简单的言行,会让事情变得更简单。他看着女孩儿费力地将窗帘晾上衣架,在这样一个天高气爽的夏末黄昏,他们更像一对祖孙。乔爷这时突然觉得,现实并不总是肮脏和不幸的,有时也会给人意想不到的礼物。
  “老伴早就不在了。”乔爷答道,“很多年前就不在了。”
  “因为什么?生病吗?”
  “每个人都会死的。”乔爷耸耸肩,又自嘲地笑笑,“有质量的生命越长越好,没质量的生命不如不活。我觉得自己也快死了,但我还要再坚持几天,否则哪天你翻过阳台,找不到人聊天了怎么办?”
  “你的孩子们为什么不陪着你?”
  “孩子大了,总要飞走的……他们有他们的生活。”
  “你还有别的亲人吗?”
  “有个妹妹……”乔爷抬头看着窗外的天空。
  “她也不来看你?”
  “她……也早就不在了。自杀的,她丈夫吸毒成瘾,她是被逼死的……”
  “乔爷,对不起……”
  “世上不如意事常八九,孩子。我妹妹死后,她丈夫还倒打一耙,说是我们逼死了她,说她总是往家里跑,一定往家里拿了很多东西,我们应该还回去。”
  “真是大坏蛋!”
  “人性使然。”
  “我觉得我爸爸妈妈也是被逼死的。他们死后,也有坏人上门。但那时我还小,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事……有时,我试着回想爸爸妈妈的模样,但脑袋里乱七八糟的……”
  “你姐姐有消息吗?”
  她吸了吸鼻子。“她……跟坏人在一起,不知道现在怎么样了。”
  这是个危险的话题,乔爷虽然不知缘故,但能感觉出来。接下来,乔爷不得不谨慎对待,他斟酌着措辞:“你还有其他亲属吗?除了姐姐。”
  女孩儿皱起眉头:“你是说叔叔伯伯、舅舅阿姨之类的?”
  “算是吧,也包括血缘关系不那么近,但愿意帮助你的人。”
  停顿了很长时间,乔爷不确定她会不会回答自己的问题。接着,女孩儿慢慢摇了摇头:“有一个叔叔、一个舅舅,好像还有一个阿姨。但没有愿意帮助我们的人。爸爸说过,不要依靠别人的帮助。”说着,女孩儿有点儿神经质地笑了两声,眼中却闪着泪花,“妈妈临死时也对我说,世上只有自己的双手才是亲人,别的都靠不住。”
  喬爷很焦虑,不知道这样跟女孩儿聊天对不对。但思考让他感到更疲惫,他觉得身上的每个关节都疼。剩下的时间不多了,每一分每一秒都很宝贵。他明白这个女孩儿的处境很危险,却不知道她具体遇到了什么危险。他后悔自己以前为什么不多出去走动走动,多了解一下自己的邻居。楼里到底住着些什么人?女孩儿到底是什么时候住进来的?也许,在这座楼里,不仅这一个女孩儿遇到了不幸的事……
  “和你住在一起的,还有些什么人,孩子?”
  女孩儿下意识地看着窗外:“我觉得我们不应该谈论这件事情。”
  “你告诉我的名字是真的吗?”
  女孩儿转着手里的杯子,橙汁早已喝完,却一直舍不得放下。窗外,绿意盎然的花园沉浸在昏黄的灯光里。乔爷从床沿上站起来,坐到摇椅里,跟女孩儿一起看着窗外。天空中积聚的乌云预示着一场暴风雨,这是转秋的预兆。
  女孩儿说:“你知道得太多了,他会杀了你。”
  乔爷摇着头:“只有老天爷能让我死。”
  起风了,还夹杂着少许的雨点,乌云密布的天空中划过一道闪电,继而传来隐隐的雷声。乔爷挣扎着起身关窗,女孩儿也站起来:“我要回去。”
  “又是风又是雨,今晚就住在这儿吧。”乔爷态度坚决,果断地关上了窗户。
  女孩儿畏畏缩缩地坐回椅子上,神情忐忑地看着乔爷的一举一动。   “把你遇到的事情告诉我。”
  “他会伤害你的。我不能连累你。”
  “我都这个年纪了,他还能对我做什么?我又怕什么?死,已经吓不住我了。”
  “乔爷,谢谢您。但是,我不能告诉您……”
  乔爷叹了口气:“那好吧,至少你可以留下来,我们一起吃饭。是不是住在这里,你自己选择。”
  女孩儿乖乖地起身去了厨房,乔爷迅速关好窗户,假装只在意可能潲进来的雨水,而非对面窗户里闪烁的灯光和晃动的人影。


  系统崩溃后,罗卫又承受了一系列坏消息的轰炸——对阿倔的讯问没有获得有价值的线索;治安组找到刘群微信里的几个好友,她们却不承认参与投资;娟子明知危险,却不愿意接受警方的保护。
  他两天两夜没回家,没时间陪高媛去医院产检,高媛大概是生气了,不再接他的电话。焦头烂额的罗卫一遍遍告诫自己,冷静,一切仍在掌控之中,他必须从容面对。只是每当这么想的时候,却没什么底气。
  监视娟子的民警报告,有个成年男子正在接触娟子。罗卫叫上林立仁,又抽调了两个刚刚安排到专案组的年轻特警随即出发。
  “负责跟踪的还有一辆车,三个人。”林立仁说。
  “你带人堵死目标可能的逃脱路线。”罗卫沉吟片刻,拍拍前面副驾驶座一位特警的肩膀,“我们俩近身接触凶手。”
  几分钟后,车子停在梅阳区的汉阳路街尾,对面就是“天天K歌”的大门,早些时候,监视民警就是在这里发现的情况。
  “跟踪的同志还咬着吗?”罗卫问。
  林立仁点点头:“中队长叫大雄,一人守在前门,一人守在后门,一人在歌厅里。”
  罗卫嘱咐驾车的特警:“跟指挥中心保持联络,有情况随时通知我。”
  罗卫、林立仁和年轻特警下车直奔歌厅,一个媚态十足的女迎宾迎上来,还没开口,林立仁拿出达摩的画像:“见过这个人吗?”
  迎宾可不是傻子,马上意识到这三位是干什么的。她看看画像,又看看罗卫三人,再看看画像,沉默。罗卫拿出娟子的照片:“你可能见过他和这个女人在一起。”
  “见过。”迎宾终于开口,脸上带着不屑的神情,“前几个月,他还带过其他女人来,年龄都不小了,还腻腻歪歪跟初恋似的。”
  “知道她们的名字吗?”
  “不知道。”
  “是本地人吗?”
  “那几个女的应该是。男的经常来,特别是上半年,见过他六七次,每次都带着不同的女人,出手也大方。”
  罗卫问:“今天呢?”
  迎宾耸了耸肩:“照片上那个女孩儿,大概是来勾引其他男人的,没想到老情人会出现。”
  “哪个包房?”
  “688,二楼走廊往左最后一间。”
  爬上楼梯,才转过走廊转角,罗卫就听见若有若无的吱吱声。他非常熟悉这种声音——无线对讲机的信号干扰音。走廊尽头消防栓的阴影里躲着一个男人,那是先前监视的便衣。右边包厢的门突然开了,一名服务生端着果盘走出来,罗卫想躲开,已经太迟。服务生露出职业性的微笑,与他们擦肩而过。
  等服务生的身影消失在楼梯拐角,罗卫等人来到688包房门口。监视的便衣迅速靠过来,伸手扭动门把手,特警持枪冲了进去。包房里空无一人,音响里的摇滚乐震耳欲聋。
  “见鬼!”罗卫瞪着那个便衣,“怎么回事?”
  “会不会是刚才那个服务生?”年轻特警说。
  耳麦里,在外面监视的特警报告:“一個服务生装束的男子刚刚出门。”
  “就是他!”罗卫转身出门,疾步跑向楼梯,其他人紧随其后。
  “目标过来了,我去拦住他。”
  “不要下车,用车堵他!”罗卫边跑边喊,但耳麦里只传来咝咝的静电干扰音……
  服务生装束的男子就是达摩。第一次来这里消费,他就把所有出口的位置都摸清楚了。他首先想到的是后门,但紧接着意识到警方一定在这里布置了人手,既然如此,还不如直接从正门离开,给警察来个措手不及。
  果然,从正门出去,身后并没人跟着,不过,他一眼就注意到了停在路边的那辆车,没猜错的话,车里的人应该是警察。果然,车门打开了,路灯光下,只见一名持枪特警下了车:“站住!”
  经验不足,他一眼就看得出来。两人之间隔着一条大约二十米宽的街道,特警还没弄明白他的逃跑路线就迫不及待地现了身。达摩并没有转身逃跑,而是快速冲向特警。
  “站住!”特警再次高喊。
  两人之间的距离迅速缩短。看得出,特警在犹豫是不是要开枪。达摩首先开了枪。但他过高估计了自己移动时射击的精度,子弹只是击中了汽车的挡风玻璃。对面的特警没经历过实战,枪声一响,他就地一滚,躲在车尾,双手紧握手枪,在满地的玻璃碴里寻找击毙罪犯的机会。
  但达摩的目的不是跟他对射,而是逃跑。罗卫三人冲下楼来的时候,只看到达摩的背影倏忽间转过街角。罗卫和林立仁没有片刻停顿,紧紧跟了上去。
  拐过转角,街道上空空荡荡。前面不远就是烈士公园,只能看见一群群闲逛的老人和孩子,达摩不知去向。罗卫不得已停下脚步,弯下腰喘了几口气,感觉心脏在剧烈跳动。片刻,林立仁气喘吁吁跟上来,上气不接下气地说:“那小子……跑得太快了……”
  回到歌厅现场,罗卫发现多了三辆警车,还有几台采访车。两个挺着长镜头的记者从人群里钻出来,冲到罗卫面前就是一阵“咔嚓”。
  罗卫伸手挡住离他最近的一个镜头,招呼林立仁钻进警车。警车启动,拐了个弯,来到歌厅后门。林立仁还没弄明白罗卫打算干什么,罗卫已经下了车,径直进了歌厅后门。林立仁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应该跟进去,犹豫间,就听到里面传来女人的抗议声,接着,他看到罗卫铁青着脸拽着一个女人出来了。林立仁还算识趣,赶紧下车帮忙,帮着将女人塞进后座——原来是娟子。   娟子一直在哭。罗卫没有说话,也不用说话。他们生活在同一个世界,他理解她的心情,理解她的遭遇。在这个世界上,恶魔是真实存在的,无辜的人会受到伤害。看着眼前的娟子,罗卫不由得想到了高媛,两个怀孕的女人,一个颠沛流离,居无定所,另一个虽不像娟子这么惨,身边却也无人陪伴。此时此刻,他本应陪在高媛身边,说不定,高媛也会哭的。
  好一会儿,娟子终于停止了哭泣:“他是本地人……”
  “谁?”
  “达摩……他是本地人,一定是。他亲口跟我说过,即使警察抓住他,照样会有人来收拾我……”
  “娟子,都说出来吧。你让我们瞎子摸象,害的是你自己。”
  “我知道的都说了,你怎么就不相信呢?其实,他昨天就差点儿抓到我,我趁他接电话的时候跑了。他气急败坏,骂骂咧咧说了几句新戎方言,那里的方言挺难懂。还有,他接的那个电话,听他们对话的口气,好像是从河南打来的,对方很急,大概来不及网上联系,就打了他的手机。”
  林立仁问:“新戎方言?你肯定吗?是北边的还是南边的?南新戎人可是说潭戎话的。”
  娟子皱着眉思索片刻:“很正宗的新戎话,好像梅山教的咒语。”
  罗卫和林立仁对视一眼,几乎异口同声:“双戎铺人!”
  双戎铺那个地方尚武成风,很多人从小习武。林立仁低声嘀咕:“难怪这家伙那么厉害……”


  换上病号服的高媛失去了原来的飒爽英姿,挺着大肚子,要多笨拙有多笨拙。她数着衣服上的蓝花点,心不在焉地在检查室里慢慢踱步。两天前,她已经做过检查了,今天来拿结果,但医生说要复查。到底是复查什么呢?
  黄医生还没来。已经是十一点半了,医生迟到总有千百个理由。做完复查,她该去哪里呢?是逛街买点儿小宝宝的用品,还是回枯燥的机房办公?最近,领导减少了她的工作量,很多案件都不让她插手。支队政委还特别交代,教导员姓教,主要抓队伍建设。可整个儿大队也就那么七八号人,又都是些高素质的网虫,队伍上能有什么事情呢?
  当然,她想得更多的还是罗卫。尽管生他的气,但一听说她要去医院,他那提心吊胆的样子还是让她感到些许安慰。不过,他的电话她一个也没接——故意的,于是,陆陆续续收到了几十条问候短信。今天上午又收到他的短信,她心里不忍,给他回了。他感动得什么似的,问明情况,才安心地出去执行任务。
  高媛没有对罗卫说真话,虽然不知道有没有问题,可既然需要复查,就说明还是存在疑问。她不敢告诉他复查的事,怕他反复追问,问也没用,而且还闹得自己心慌。
  很快就会知道结果了。她抬腕看了看表。黄医生干什么去了呢?她不怕检查,不怕动手术,但讨厌等待,尤其是对未知结果的等待。也许可以用手机看看电视剧,可她以前从来看不起那些成天抱着手机不放的人,她的手机除了通讯,其他娱乐功能都没有用过。
  “您好。”一位身材壮实的女护士推着手推车进了病房,说话带着浓重的北方口音,“是高媛吗?”
  “对。”
  “您是黄一鸣医生的病人,来接受一项产检复查,是不是?”
  “嗯。”
  护士拿出一张处方单看了看,示意高媛躺到病床上,随即打开床头的生命机能检测仪,将感应器夹在高媛的手指上。轻柔的嘀嘀声有节奏地响起来,护士调试了一番,又看了看高媛手腕上的塑料腕带,确认名字无误。高媛心想,这护士还挺认真,刚刚问过名字了,还要核对。
  接着,护士撕开一个包装袋,拿出一管注射器,“啪”地敲掉一支药水的瓶尖。高媛忍不住问:“是黄医生让打针的吗?我只是来做复查的。”
  护士又看了一眼打印的处方单,点点头:“是他开的。”
  高媛瞟了一眼那张纸,上面的文字和数据她根本看不明白。手臂上一阵透心的凉,护士用酒精棉签在她手臂上消了毒,然后,又是微微的刺痛,药水注射进去了。护士开始收拾东西:“黄医生马上过来。”
  高媛还没来得及问刚才注射的是什么,护士已经离开了。这一针让她有点儿忐忑不安,怀孕六个月了,谨慎用药是常识。但转念一想,又觉得自己太疑神疑鬼了。是黄医生让她来复查的,护士的话也证明了这一点,怎么会搞错呢?
  “只要知道对方的手机号码,他在方圆一公里的范围内拨打电话,保证能第一时间追踪定位,误差甚至不会超过一米。”说这番话的人叫龙仓健,是汉洲移动通讯有限公司安全部主管,身高不到一米六,却腰滚肚圆。
  丁杨在追踪达一路的过程中,发现了龙仓健发送给技术部门的一份邮件,里面将汉洲移动通讯公司的技术缺陷分析得十分透彻。丁杨认为,汉洲发生的一系列案件中截断通讯的事故都与此有关。龙仓健看了邮件,大为惊骇,信誓旦旦地保证,公司将穷尽一切技术力量配合警方侦破此案。
  罗卫说:“问题是,我们无法得到他的号码。既然已经发现达一路截断通讯的手段,如果他故伎重演,能不能追踪到他,并且避免用户受到影响呢?”
  “如果他上网使用的是手机,只要知道手机的条形码序列号就行。”龙仓健回答。
  这话说了等于白说,不仅丁杨,连网络技术的门外汉罗卫也听出来了。“可是,我们怎样才能查到他手机的条形码呢?"
  “这个……有点儿难。”龙仓健只得承认,“大多数情况下,只有实名登记的用户或者集团用户才会在公司登记条形码序列号,这个家伙显然二者都不是。”
  “假如他拨打的对象是集团用户,能不能追踪到?”
  “这肯定没问题。”
  这时丁杨告诉大家,执法网络系统已经恢复,但他强调只是暂时的,最后的检测中发现的病毒并未完全清除,因此,不要再将这台终端与公安专网连接。剛刚把系统恢复U盘交给苏南,还没来得及叮嘱这个半吊子几句,丁杨的手机发出“滴答”一响。他看了一眼手机,转身就往机房跑,边跑边说:“‘梭哈’有消息了。”
  众人都跟着他去了机房。   邮件的主题是:“发一个文件给你,事关我们的朋友”。
  丁杨的眉头锁得很紧,扭头问苏南:“邮件用一种商业型公用密钥进行了加密,你熟悉吗?”
  苏南茫然摇头。
  “他没有把密钥发给我。”丁杨环视众人,“专案组有人接到过‘梭哈’的电话或短信吗?”
  众人面面相觑,谁能跟“梭哈”有联系呢?胡志远问:“难道你把我们的电话号码给过‘梭哈’?”
  “凭他的水平,专案组成员的电话号码,需要有人告诉他吗?”
  众人一齐沉默。
  丁杨坐回椅子上,仔细地研究了一下邮件,突然笑了:“哈哈,我知道了,这是不用密钥破解的。”
  罗卫不想看丁杨的独角戏,走到一边,拿起丁杨赶在“雷神”发现系统遭到入侵之前下载的资料——“下一步计划”的打印件。他一边看,一边在白板前书写,计划里一些汉洲的地名引起了他的注意。
  肖可語也凑到他身后。“计划里提到停车场、保安室、食堂、物管处、人事部,诸如此类,这说明他的下一个目标可能在一个大机构里,嗯……还有医技楼、护士站,他的下一个目标在医院?”
  罗卫疑惑地盯着白板:“为什么是医院?难道一个投资亏损的对象住在医院里?”
  肖可语表示赞同:“说不定住院期间情绪激动,会说出什么不利于他的话来。”
  接下来的打印件上有很多英文字母、数字和汉字的组合,但具体是哪家医院,并没有明确指向。肖可语指着一行英汉组合“HZSPH***HZSDHRSS账户号第18区间”说:“这个看上去有点儿眼熟,HZSPH……我好像在哪个招牌上见过……对了!是汉洲市第二人民医院的英文缩写!”
  罗卫拿起电话,拨通了汉洲市第二人民医院医务处,询问对方那一组英汉组合表示什么意思,一边听着对方的解释,一边对肖可语说:“后面是人力资源和社会保障科的英文缩写,连起来就是医保处的报账资料号码。”他又询问对方,“第18区间是什么意思?”
  听了对方的回答,罗卫突然脸色苍白,额头瞬间冒出冷汗。肖可语注意到他表情的变化:“罗队,你……”
  罗卫缓缓放下电话:“第18区间是指汉洲市公安局,就是我们。也就是说,那是我们局里某名民警的住院报账资料。他的攻击对象是……”罗卫艰难地说出下面的话,“是高媛……她正在医院做产检。”


  一个身着保安服的健壮男人走进了检查室,高媛从电视访谈节目上移开目光。电视是刚才那位护士帮她开的,说是让她打发时间。
  “高警官吧?”保安身板笔直,普通话说得不错,可能在北方当过兵。
  “我是。”高媛等候的是黄医生,她不明白保安来找她干吗。
  “我叫李海,是医院的保安。您丈夫,也就是梅阳分局的罗队长通知我,让我守在您身边,直到他赶过来。”
  “为什么?”
  “他没说。但他警告我,病房里如果进了警察和黄一鸣医生以外的人,我的保安职业就到头了。”
  罗卫不是那样的人,保安蹩脚的幽默感引不起高媛的兴趣:“他为什么不直接给我打电话?”
  “医院附近的基站出了故障,罗队长的电话打不进来。他是通过救护车的对讲机通知我的。”
  高媛的手机一直放在提包里,进入检查室后就调到了静音状态。因为墙上有警示,禁止使用手机——移动信号会干扰生命机能检测仪的工作。
  保安在病房里绕了个圈,拖了一张方凳坐到门口。虽然只是眼角的余光,高媛能感觉到保安正打量着她,目光在她身体上不安分地游走,似乎有意无意停留在她的胸部,计算她的罩杯。她转过头,对他怒目而视,但他提前把目光移开了。
  黄医生终于来了:“小高,感觉还好吗?”
  “好。”既然医生来了,她也没必要再抱怨。
  保安在场,让黄医生有点儿诧异,微微扬起眉毛。保安恭恭敬敬地站起身:“是高警官的丈夫罗队长让我来陪她的。”
  “你是医院安保部的?”
  “是。”
  黄医生点点头,不再理会保安。“好吧,小高,我们现在开始检查。”他注意到她手臂上的红色血点,“护士来过了吗?已经抽过血了?”
  高媛心里微微一紧:“是打针。半个小时前,一个护士进来,说是您吩咐的。”
  黄医生皱起眉头:“怎么回事?我没有安排打针。”
  “可是……”高媛猛地感到一阵惊悸,冰冷、刺痛袭遍全身,就像刚才打完针后手臂的感觉。“可是,那个护士是按照一张打印单的医嘱做的,她说那是您的处方。”
  “打的什么药水,知道吗?”
  高媛呼吸急促:“不知道……黄医生,我的孩子……”
  “那个女护士叫什么?”
  “我没注意她胸前的卡片。她身材比较壮实,说普通话。”高媛几乎要哭出来了。
  黄医生从口袋里掏出医用手电,俯身看了看她的眼睑,又摸了摸她的脉搏,目光再转向生命机能检测仪:“先别紧张,我去问问是怎么回事。”
  说罢,他冲出了病房。
  先别紧张……高媛也在心中对自己说。她闭上眼睛,一边祈祷平安无事,一边抚摸着肚子。里面那个六个多月的胎儿正聆听着母亲惶恐不安的剧烈心跳,这声音会不会影响到小生命以后整个的人生?
  “先别紧张,医院是公共场所,不是谁想捣乱就能得逞的。”曾旭安慰罗卫。
  充满挫败感的一整天里,这是第一句令罗卫振奋的话。罗卫一心想尽快赶到妻子身边,没头没脑地上了梅平分局刑侦大队长曾旭的警车。曾旭不放心他开车,自告奋勇陪他过来,一路堵车,曾旭怕罗卫情绪失控,千方百计分散他的注意力。
  曾旭接着说:“那个人,不管是黑客还是凶手,他的目的不是挑战警察,医院不是他最好的选择。比如说阿倔的网吧,如果他愿意,他本可以把整栋楼夷为平地。”
  罗卫并没有被说服:“你还不了解他……作下这一系列案子的同时,诈骗、谋杀、纵火,他实际上已经替自己在死亡簿上签了名。如果我们找到他,他会拼死顽抗,滥杀无辜,不会有顾忌。”   医院的标志终于出现在视线里。曾旭熟悉地形,尽量钻胡同抄近道,罗卫的心思也回到了妻子的身上。他拿起一瓶水,扭开盖子,喝一口盖上,又扭开,喝一口又盖上……看起来既疲惫又紧张。曾旭不安地瞟着他,罗卫能感受到曾旭的关切,一次又一次地挥手回应,表示自己没事。
  如果今天真的有个什么万一,她会恨他吗?如果答应妻子的要求,一个星期前就去警令部报到,也许不会有现在的事?他扭开瓶盖,又喝了一口,假装不知道自己的手在颤抖。


  医院一层大厅的电梯口排了很多人,罗卫等不及,沿着消防通道一口气跑上八楼。八楼的护士站前,十几个病人分两列排队等候。四名护士,两人紧盯着电脑屏幕,两人拿着处方单一一核对,时而紧张地小声讨论。
  这是干什么呢?丢下十几个病人不管,一定是出了什么问题。罗卫把警官证伸进柜台:“请问,一个叫高媛的产检病人住在哪里?”
  其中一个护士抬起头:“对不起,电脑系统发生故障,无法查询病人信息。”
  “我必须找到她,立即!”罗卫几乎控制不住。
  另一个护士像是想起什么:“你是说来做产检的?是妇科的门诊病人?”
  “对,是黄一鸣医生让她来做产检的。”
  “在西区。往左走,转一个弯就是。”
  不过十几米的距离,但他仿佛穿越了一条几公里的长廊。在走廊中段,一个小护士告诉了他检查室的位置。他跑过走廊,冲进病房,差点儿撞到一个保安身上。保安十分警觉,立刻摆出防卫的架势。
  “罗卫!”高媛从床上一跃而起,紧紧抱住他,就像落水的人抓住筏子,唯有爱才能战胜恐惧,她在他身上寻找力量。
  罗卫轻轻拍着她的背,他从来没有看到她这么脆弱过,心都碎了。
  “一个护士给我打了一针。”她哭诉,“我看到她照着一张处方单打的,可黄医生说他没开过处方单。不知打的是什么药,对孩子会不会有影响……”
  他的目光转向保安,保安立即立正,并扬起写着“李海”的胸牌。“是我来之前发生的事,罗队长。医院正在寻找那名护士。”
  不管怎么说,罗卫非常庆幸有保安在这里。
  高媛终于平静下来:“到底是怎么回事?”
  “对不起,是我正在办理的那个案子。黑客攻击了执法网络系统,复制了你在医院做产检的资料,我们担心他可能对你不利……”
  肖可语一路小跑着冲进来。保安正要拦她,罗卫打了个手势,示意无妨。两个女人本就认识,关系也不错,肖可语一进门便拉住高媛的手:“怎么样?没什么事吧?”
  高媛说:“我被莫名其妙打了一针,不知道会不会伤到孩子……”
  肖可语听了事情的经过,尽管心里也感到不安,但还是用过来人的口吻说:“没事的,媛媛,我们这是在医院里,一管药水算什么,他们一定能查明原因,妥善处置。”肖可语与高媛差不多年纪,孩子已有两三岁,又经历过丈夫出事的风雨,这方面比高媛老练成熟。“这里的专家是全国最棒的。我生产时羊水破裂,没及时发现,我們娘儿俩差点儿都没命了,最后医院里的专家出马,你看,我这不是好好的?”
  高媛擦了擦眼泪,点点头。罗卫也松了口气,肖可语的话也是对他的安慰。
  突然,床头的生命机能检测仪发出尖锐的鸣叫,显示器上的图像剧烈波动,脉搏、心律、呼吸等各项指标纷纷报警。高媛简直要昏过去了,惊恐地抱住肖可语。
  “见鬼!”罗卫一边按下呼叫护士的按铃,一边对门外大喊,“医生,这里需要医生!紧急情况!”
  走廊里响起杂沓的脚步声,黄医生带着两个护士冲进病房。他先看了看屏幕,又看了看病人,释然地笑了,伸手关掉了仪器的电源。
  “救她!”罗卫不知道黄医生在搞什么名堂。
  黄医生拿出听诊器,听了听高媛的心跳,又检查了她的眼睑:“没事的,放心。是我们的计算机系统出了故障,医技楼里所有的仪器都出现了同样的问题。”
  高媛几近虚脱,身子重重地倒在病床上,肖可语和罗卫赶紧扶住她。
  “那一针药水,”黄医生继续说,“我已经查过了,不知怎么回事,中央药房接到给你补充液体钙的医嘱。应该是虚惊。”
  大惊之后的大喜来得太突然。罗卫如释重负,几乎像高媛一样突然间浑身没了力气,强撑着才没坐到床上,但眼中已经有了泪光。
  黄医生对高媛说:“这一针对你或胎儿都不会有任何伤害。不过,真的很奇怪,医嘱竟然是以我的名义发过去的,不管是谁干的,都得有我的密码才能核准。但我的密码只藏在我的心里,谁能知道呢?”
  这时,曾旭陪着一位西装革履、腰板笔挺的男人进了病房,曾旭介绍,这个男人是医院的安保部主管康乐宁。康乐宁一脸歉意:“对不起,我们的系统出了问题,让你们受惊了。一种特别的病毒攻击了我们的计算机机房,公安和电信部门的专家正在赶来的路上。我想请教一下,眼下我们能做什么?坏人会不会还在医院里?”
  罗卫沉吟片刻:“他肯定还在医院里。”他指了指生命机能检测仪,“他费尽心机把我们的注意力转移到高媛的病房和这个病区,意味着他的目标是另一位病人,或许在另一个病区。”
  “另一个病人?”曾旭自语,“也许是医务人员?”
  “也有可能。”罗卫说,“嫌疑人又是攻击通讯基站,又是攻击网络系统,还安排人跑到检查室注射药水,如果他意在声东击西,肯定还没离开医院,说不定就藏在某个谁都注意不到的部位。”
  曾旭补充:“也不一定是注意不到,或许是最难进入的部位。”
  黄一鸣和康乐宁对视一眼,异口同声:“手术室?”
  “手术室在哪里?”曾旭问。
  “几乎每一栋外科住院楼都有手术室。”
  肖可语说:“来检查室打针的那个护士应该留下了视频,赶紧查一下监控,不一定局限于护士,也可能改扮成医生。还有,这个时候,哪个病人正在动手术?”   黄医生皱起眉头:“哪个病人?你知道医院有多忙吗?即便是中午,也有二三十台手术在同时进行。”
  “马上联系医务处,列出手术室位置,立刻开始搜索。”罗卫对康乐宁说。
  他再次抱了抱高媛,带人出了检查室。没人对保安李海交代什么,等所有人出去,他把椅子移近床边,关上房门。罗卫听到了落锁的声音,他表情惶恐地回头看了看,一把拉住康乐宁,压低声音:“你能肯定李海就是医院安保部的保安吗?”
  “李海?”康乐宁好像听到了一个特别好笑的笑话,“肯定,就像肯定我自己一样。”顿了顿,他接着说,“他是我看着长大的,是我外甥。”
  苏南渐渐有些信服丁杨了。罗卫、肖可语等人离开后,他一边陪着丁杨工作——也有监视的意思,毕竟丁杨的嫌疑还没有完全解除,一边阅读丁杨下载的资料文本,暗暗感叹自己的水平和丁杨相比,还处在业余阶段。
  丁杨已经发现了一个名为“硅谷”的平台,一直在跟它铆劲儿。但追踪了一个小时,依然没有更多的收获。苏南陪在旁边一个劲儿打哈欠,丁杨却像一名不知疲倦的斗士,只要咬着目标,就一直精神抖擞。林立仁时不时来机房看看,见苏南昏昏欲睡的样子,不客气地把他摇醒。
  “查出什么了吗?”苏南揉揉眼睛直起身。
  林立仁却不理他,转身走了。
  “‘雷神’刚刚进入黑客聊天室,”丁杨说,“以‘不如不见’的名义呼叫过‘梭哈’,但‘梭哈’没有回应。”
  “所以,你在等着?”
  苏南的语气比之前显得谦恭了许多,让丁杨有点儿意外。
  屏幕上突然有了反应,对话框里闪现出“梭哈”的一个问号。“不如不见”立刻出现了:“老友是不是还在跟你联系?他是不是还在对我进行追踪?我知道他在汉洲,我想请你居中调停,你的条件我可以答应,由你把他摆平。”
  “梭哈”回复:“老朋友,他是代表警方追踪你。”
  有那么一两分钟的时间,对方没有任何动静,不知道还在不在线。
  “梭哈”接着说:“你干的是一宗大买卖,我那点儿蝇头小利根本不值一提。你还是多关心一下你自己吧,警方具备追踪你的能力。”
  对方还是没动静。
  “梭哈”继续自言自语:“一周前我就提醒过你,不要追踪‘如若初见’,那是惹火上身……”
  “哈哈。”“不如不见”突然回复了这么两个字,对话框就消失了。
  “他退出聊天室了。”丁杨说。
  苏南问:“他是不是真的发觉我们在追踪他?”
  丁杨若有所思:“有点儿不对劲儿,‘雷神’怎么会在聊天室里说这些,还说得这么直接?还有‘梭哈’,他的回复像个白痴……他还是‘梭哈’吗?”
  “他在打什么主意?”
  “他一定有图谋……现在罗卫和大批警力都在医院里,但罗卫一定找不到他。因为……”
  “因为什么?”
  “因为攻击医院本身就是个圈套。”
  “丁专家,”这回苏南用这个称呼,绝对没有半点儿不敬的意思,尽管丁杨依旧感到有点儿别扭。“我被绕晕了,凶手和‘雷神’到底是不是同一个人?如果是,他怎么可能一边在医院捣乱,一边又在黑客聊天室里出现?”
  丁杨摇摇头:“我也不敢确定。此人也许以‘雷神’和‘不如不见’的身份上网,却以达摩的身份跟娟子约会。也有可能跟娟子约会的是达摩,他背后还有人,比如‘雷神’。你不是有雁北的朋友吗?‘雷神’不是在雁北犯过案吗?让他们协助查询一下‘雷神’的网上活动规律。他不可能一手杀人,一手发送聊天信息。”
  苏南立刻拿着手机走出机房,不一会儿又进来了,对丁杨说:“我跟他们说情况紧急,但还是要等一会儿才能给我们邮件回复。”
  他们不安地沉默着。几分钟后,丁杨看了看专网电脑屏幕,雁北没有传来信息。他拿起手机拨号,但罗卫的电话占线。苏南明白了他在干什么,提醒说:“没有明确的信息,不宜打扰罗队吧。”
  丁杨不喜欢争论,但还是说:“也许生死攸关……”
  “你们聊什么呢?”门口传来林立仁的声音。
  “你瞎操什么心。”苏南看看表,“我说,这都什么时候了,你怎么还不去安排饭?”
  林立仁撇撇嘴转身离开。苏南冲丁楊眨眨眼,回到自己的隔间,这时他发现,显示器上有提示,雁北的信息来了。

第八章


  他把贴着“饿了吗”字样的电动车泊在专案组楼下,提着一沓“饿了吗”快餐盒,急匆匆地钻进专案组办公楼的主走廊。他头戴“饿了吗”遮阳帽,身穿一件污渍斑斑的“饿了吗”马甲,马甲下藏着匕首和仿制手枪。但这两件武器他不准备使用,他还有另一件武器——“饿了吗”纸盒下有块板砖,在递过纸盒时,用它更趁手。
  你要成为什么人?
  一个能让警察深信不疑的人,让他们熟视无睹的人。
  他望望四周,很惊讶堂堂公安分局的刑侦楼远不如电信公司戒备森严,第一代密码识别系统,东西向贯通式上下走廊,撤离线路几乎畅通无阻。行至中心区域,他听见了键盘敲击声。原以为这里起码还有三四个人在,现在看来,显然大部分警员都出去了,有的去了医院,有的出了外勤。高媛的那针液体钙,还有尤思博的死和网吧火灾,够他们忙活一阵儿的。
  他曾经考虑过索性杀了高媛——这对他来说轻而易举,只要将处方单修改成大剂量的胰岛素之类的药物。但不到万不得已,他不想这么做。作为牵制性的角色,让高媛惊恐地活着,对他更有用处。此时,警方只会认为他的目标仍在医院,而事实上,他的目标在别处,既不是汉洲市第二人民医院的病人,也不是医生。目标就在此地,在专案组里,甚至就在距离他十几米远的那个键盘声噼啪作响的机房里。
  对医院的攻击,“雷神”蓄谋已久,但丁杨的入侵打乱了“雷神”的节奏。既然丁杨已经看到了“下一步计划”,“雷神”将计就计,把对医院的攻击作为诱饵,吸引警方的注意力,真正的目标则是那个一直让“雷神”寝食难安的“如若初见”——丁杨。   当然,丁杨也有可能和其他警察一道去医院。为防止这种情况发生,“雷神”假扮“梭哈”,自己跟自己在黑客聊天室里对话,把丁杨拴在机房里,结果奏效了。
  这时,他跟对手只有几步之遥。他有些兴奋,成功的喜悦包围着他。“雷神”叮嘱他,一定要用手机拍照,“雷神”要把对手惨死的样子贴在黑客的小贴吧里……
  在机房小小的隔间里,苏南疲惫地伏在电脑桌上。几周来为这个案子连轴转,睡眠严重不足,稍有松驰,大脑便涌起睡意。反正丁杨也不欢迎他待在身边,他一个人在隔间里觉得无趣,又嫌丁杨的键盘声委实吵人,干脆戴上耳机,打开手机音乐库……等这个案子结束了,他想,一定要好好休个假。
  是什么声音?
  苏南还没来得及睁开眼,一击重锤落在颈椎上。失去意识前,他的手已經下意识放到了腰间的枪柄上。但是,一只手抢在他之前拔走了手枪……


  冲进挤挤挨挨的隔间,他把板砖高高举过头顶,却没有像预想的那样向目标的头上砸下去。
  隔间里空无一人,键盘敲击声是电脑扬声器里发出来的。超出预想的变故,让他有一瞬间的迟钝,但他迅速调整过来,扔掉板砖,右手伸进马甲,准备拔出手枪。
  丁杨比他更快。板砖还未落地,从可怜的苏南身上拔出来的枪已经对准了他的脑袋。同时,丁杨一把夺过了他手里的仿制手枪。
  “别动,老朋友,我等你很久了。”丁杨沉声喝令,一边搜查了他的口袋,一个U盘、一串车钥匙和一个袖珍皮夹。接着,丁杨拔掉了他腰间的刀子。
  “厉害,真不愧是老朋友!”他并不惊慌。
  丁杨后退两步,在键盘上敲了一下,扬声器关掉了。“转过来。”
  他照办了。丁杨仔细打量着他,他和自己心目中的“雷神”差得太远。这个人太强壮了——世上没有哪个黑客愿意用摆弄电脑的时间去换健身房里的哪怕十分钟,长年盯着屏幕的双眼也不会像狼一般凶残。
  “伪装得不错。”丁杨朝“饿了吗”马甲点点头。
  “你怎么知道我要来?”
  “自从你杀了尤思博,‘梭哈’决定尽一切力量协助我,但因为你的‘绞肉机’,他不再通过网络和我联系。你伪造的聊天室的那段对话露了马脚。”
  “这样说来,‘梭哈’也必须死。”他恶狠狠地说。
  “先想想你自己怎么死吧。”丁杨晃了晃手中的枪。
  “我死了,你们的麻烦也不会结束,很快就会有人代替我。”
  丁杨想起了娟子曾经说过的话,缓缓点头:“原来如此,你是达摩!他在哪里?”
  “谁是谁并不重要,重要的是谁是主角,由谁来控制这个世界。可笑,你竟然连这也不明白。”入侵者看着丁杨手上的枪,“这不是你的配枪吧?像你这样的警察,他们不会发你一把手枪的。”
  “如果你想了解我的枪法,那就逃跑试试。”丁杨知道对方的伎俩,想必他也在很多场合用过。尽量贬低对手,让对手难以维持自信——他这是想瞅空子反击。“你不会真的蠢到以为我不会开枪吧?”
  他也没有被丁杨的话激怒。“我干这行是为了钱,人为财死嘛。可你这么跟我拼命是为了什么?你可别跟我说什么正义之类的陈词滥调。”
  “我不会跟你说这些,说了你也不懂。”丁杨从口袋里掏出一副手铐。这也是他打晕苏南后,从他身上取来的。他自己没有武器,而苏南可能成事不足,只好对不住了。他把手铐扔在达摩面前,“戴上!”
  但达摩置之不理。“我只是想把我曾经失去的拿回来。”
  丁杨注意到,说话的时候,达摩有意无意地看了一眼墙上的钟。丁杨也在时不时地看钟,他知道苏南迟早会醒来,罗卫等人迟早会回来,每过一分钟,就对他越有利。可他紧接着意识到,达摩也在拖延时间。他在等什么呢?
  来不及细想,他厉声断喝:“把手铐戴上!否则我就开枪了!”
  达摩耸耸肩,捡起面前的手铐:“这是你的地盘,你说了算,只不过……”
  “什么?”
  “你看对面的钟!”
  时钟的指针刚好指向12点30分,突然,电源中断,机房立刻陷入一片黑暗。丁杨暗叫上当,后退两步举枪欲射,耳畔一阵风声袭来,丁杨的脖颈子挨了重重一击,站立不稳,一头倒在隔板上……


  “你没事吧?”肖可语为丁杨处理额头的伤口——他倒地时脑袋磕在了电脑主机的边缘。
  “没事。”他和肖可语离得很近,能闻到她的体香,一时有些心猿意马。
  “还有哪里痛吗?”
  他那一下摔得不轻,浑身的骨头跟散了架似的,但他不想在肖可语面前表现得过分脆弱。“没有了,谢谢。”
  话说出口,他又担心她因此跑到别处去。幸好所有人都出去了,没有需要肖可语关注的。
  胡志远偶尔露一下头,也是想从丁杨嘴里获得更多的线索。半小时前,他们从医院赶回来,当时苏南已经苏醒,丁杨却还昏迷着。
  “你再好好想想,他跟你的对话里还有没有透露其他信息?”胡志远坐在丁杨对面的电脑椅上,疲惫地问。
  “没有。我被他打晕了。”
  “你离门口最近,他怎么就越过你,先打昏了苏南呢?”
  丁杨耸耸肩,这个问题还是不回答的好。
  “如果我在你的位置,无论如何,在苏南遭到袭击时,一定会有所察觉……好吧,姑且不说这个。嫌犯袭击你的时候你倒是挺机敏的,还急中生智抢过对方手里的枪,可最后怎么又被对方打昏了?这个……说实话,我怎么也理解不了。”
  苏南到底跟胡志远说了什么,丁杨不知道,但他相信,苏南不会把事情的经过说得比他更清楚,胡志远从苏南那里,只能得到一本糊涂账。不如就这么糊涂下去吧。
  但丁杨估计错了。苏南经常自以为是不假,但他不糊涂。从医务室出来,他也不避讳胡志远,气势汹汹地找丁杨兴师问罪:“为什么我的枪柄上只有你的指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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