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京,北京(短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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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医生摇着头说,这病到了现在,没啥好办法,姑息治疗吧。
  医生是桂芳的弟弟桂龙托朋友找的熟人,见桂芳扶着桌角摇摇欲坠,又说,有条件的话,可以去北京看一看。随即拿起一张处方笺,在背面写下了专家和那家医院的名字,递给桂芳说,这个人是我在北京进修时的老师,国内数一数二的肿瘤专家。要是去的话,网上预约挂他的号,见面可以跟他提我。叹了口气,又说,不过也别抱太大希望。
  希望无论大小,总比没希望的好。桂芳决定去北京。她不相信,国胜这么好的身体,只是腹胀厌食,怎么一检查,就检查出个鸡蛋大的瘤子呢?怎么就成了肝癌晚期呢?虽然所有的检查都已经确切无误地指向那个她最不愿意看到的结果。
  听说要去北京,国胜的妹妹美华赶到医院。姑嫂俩站在病房外的走廊上,美华说,还是去一趟的好,万一误诊了呢。探手从皮包的夹层里抽出一张卡塞给桂芳,又说,到北京处处都得用钱,卡里的两万块钱你先收着,不够我再往里打。桂芳眼圈一红,说那我就先收着,算嫂子借你的。美华眼圈也红了,说嫂子,看你说的,他是我亲哥。
  美华前脚刚走,桂龙后脚赶到了,把桂芳拉到走廊尽头的窗前,低声说,人都到这份儿上了,去北京还有意义吗?大夫说了,到哪儿都是这结果,CT、病理和甲胎蛋白,这三项就已经定性了。还有抽烟、喝酒、遗传病史——你公公不就是肝癌没的吗——这三样我姐夫都占了。北京是个烧钱的地方,彤彤还在念大学……桂龙也是为姐姐的未来生活着想,可话入了桂芳的耳,句句不中听。桂芳不看桂龙,目光飘忽地瞟向窗外车水马龙的马路,说定不定性,看北京专家咋说。就是有一分钱,掰八瓣儿我也要把它撒到北京去。
  劝说不听,多说也无益,桂龙摇摇头,从口袋里掏出两千块钱塞到桂芳手里,说我姐夫喜欢吃啥,你就给他买点啥。还有你,别病人没咋着,先把自己撂倒了。同样还是关心话,桂芳听着心里还是不爽,想把钱给他塞回去,想了想,还是放进口袋里。
  离开前,桂龙看着桂芳,说姐,即使去了北京,咱也要量力而行。
  桂芳心里暗自感慨,对于国胜来说,美华和桂龙,一个是亲妹子,一个是小舅子,到底分出了个亲疏远近。她不怪桂龙,如果这病得在自己身上,桂龙也许就不会这样想了。想到此不由悲从中来,如果可以换,她宁愿自己去得这个病,让国胜去伤心,去着急。
  听说要去北京,国胜开始哼哼哈哈地不置可否,等办完出院手续回到家,却说啥也不同意。国胜说,北京就万能吗?专家就包治百病吗?要真是这病,就是去美利坚合众国,该没辙还是没辙。桂芳说,咱这小地方,这医疗条件,肯定是误诊了。国胜说,那就更没事了,还去北京干吗。桂芳气得直掉泪,她知道国胜是在逃避,他想听大夫的,姑息治疗。什么是姑息治疗?她上网查过了,说白了就是不治了,等着去死。说到底,国胜还是心疼钱,不想再治了。两口子下岗多年,做了好几次小买卖,没赔就算是赚了。眼下一个当保安,一个做保洁员,挣下的钱供女儿念大学,日子将供嘴儿。
  劝不赢国胜,桂芳打电话找美华。国胜父母都已经去世,除了她这个当妻子的,美华算是他最亲的人了。当然还有女儿彤彤。只是女儿在南方读大学,书读得好,正准备考研。这种事,不到万不得已,不能分她的心。
  该干吗干吗去,我身体好着呢,用不着你们操心!国胜被絮叨得不耐烦,甩袖子下了楼,把桂芳和美华晾在身后。
  从小就这驴脾气,软硬不吃,油盐不进。美华也是无奈,陪着嫂子掉了会儿眼泪,又说,咱分两步走,你这边再劝劝他。我这边正托人买一种靶向药,印度走私过来的,据说抗癌效果挺好,没准能吃好。
  夜里,桂芳把脸埋在枕头里抽泣。她打心底接受不了这个现实,国胜才五十出头,还没熬到退休,怎么就得了这种病,老天太不公平了。她不敢想,如果没有了国胜,她该怎么办,往后的日子该怎么过。
  好了好了,别哭了。泪水最终战胜了倔强,背对而卧的国胜翻过身来,将桂芳揽入怀中,伸手去擦她脸上的泪,说就依你,咱去趟北京。
  見国胜同意了,桂芳暗自松了一口气,继而心里又有些惴惴不安了——她想去北京,又怕去北京。北京是她最后的希望,也极有可能,是毁灭希望的地方。
  桂芳紧紧搂着国胜,说我没去过北京,心里总觉着没底,要不再找个人陪咱去吧,找美华?找桂龙也行。
  国胜说,谁也不用找,有我在你怕什么。别忘了,我可是个老北京。国胜去过北京。十年前他在那儿的建筑工地打过半年工,钱没挣几个,北京城倒是逛了个遍。
  不愧是去过北京的人,国胜把行程谋划得头头是道。明天是周六,北京的专家不上班,咱就坐夜里八点多始发到北京的那趟慢车,十多个小时呢,坐着累,咱买卧铺,睡一宿,到北京天也就亮了。后天周日,哈哈,专家们还不上班,下车我先带你去看天安门,然后……反正咱要在北京好好玩一天。转天是周一,咱再去医院。网上预约挂号啥的咱也弄不懂,到时候干脆找票贩子,买张专家号。
  桂芳听得云里雾里,心想,只要他同意,咋安排就依着他吧,便顺着他说,看把你能的,好像北京是你家似的。
  国胜捏了捏桂芳哭得囔囔的鼻子,说所以嘛,到那儿你得听我的。
  国庆长假已经结束,客运高峰也过去了,开往北京的绿皮火车上,旅客少得可怜。望着那些空下来的长条座椅,桂芳有些心疼,早知这样,不如买两张硬座票,躺下来照样睡。转而又在心里骂自己抠搜,国胜身体都这样了,自己还在穷算计。爬到中铺躺下来,又觉得这钱花得也值,枕头被褥齐全,铺面柔软舒适。
  一声汽笛,列车开动了。灯光一灭,车厢里暗下来。听着车轮摩擦铁轨发出有节奏的咣当声,桂芳心里空落落地发慌,有一句没一句地跟躺在下铺的国胜拉话。
  国胜,你渴吗?包里有洗好的黄瓜。
  国胜,到了北京,你可别把我弄丢了。
  国胜,国胜,你睡着了吗?
  开始国胜还哼哈答应着,没多久竟然打起了鼾。桂芳睡不着,手捂着小腹想心事。小腹部位,有一个暗兜缝在裤子里,兜里装着鼓囊囊的钱包。钱包里除了现金,还有医生写给她的那张纸。专家的名字,医院的地址,就是一根希望的线,牵扯着她毅然决然地奔向北京。还有她和国胜的身份证,乘车住店看病都要用。还有三张银行卡。一张是家里的全部存款。国胜得病后,又是检查又是住院,已经花去了大半,还剩一万六千多。一张是美华塞给她的,里面有两万块。有这样一个妹妹,也是国胜的福分。美华家的条件好,平日里没少偷着给国胜零花钱。兄妹是兄妹,姑嫂是姑嫂,这笔钱是要明算账的,就当借来救急吧。还有一张卡,是她偷偷攒下的私房钱。从开始的三十五十,到后来的一百二百,断断续续存了二十多年,里面的钱她从未动过。临走时她去取款机上查过了,连本带利一共是22366.66元,多吉祥的一个数字呀。她从没想过为什么要存这笔钱,存下来做什么。也许冥冥中,这笔钱就是用来救国胜的命的,也许它真的就能救下国胜的命。听说北京的吃住和医药费贵得吓人,她不知道手头儿这些钱到底能不能应付。不够怎么办?借吗?这辈子她从未借过钱,有钱没钱,日子都是熬着过,一想到欠下别人的钱,她就睡不着觉。想来想去,到最后,实在不行只有卖房了。房子是家里最大的家底。房子没了,日子也就真的一穷二白了。可是和国胜的命比起来,房子又算得了什么?可是万一,房子卖了,钱也花了,国胜的命还没保住,那可怎么办?想到了绝望处,桂芳忍不住又掉下泪来。   一路开开停停,天已经蒙蒙亮。头顶的广播一遍遍播报着即将到达北京的消息,旅客纷纷醒来,车厢里一片嘈杂。桂芳从瞌睡中醒来,翻身叫国胜,见没人应答,扒着铺沿儿往下看,铺上空空的。桂芳穿鞋下床,过道里没有,卫生间也没有。一股不祥的预感笼罩心头,桂芳满车厢疯跑,扯破嗓子喊国胜。最后在车厢尽头看到国胜的背影,剪纸般印在晨光乍泄的后车门上。桂芳跑过去,顺着国胜的目光向外看,车门外,一闪而过的铁轨和枕木让人头晕目眩。桂芳心里不由一阵后怕,薅着国胜的胳膊使劲往后挒,说别在这儿卖呆儿了,车快到站了。
  北京站到了。出了车站,天已经大亮。晨风一吹,喧嚣扑面而来,人也就清醒了。桂芳松开国胜的手,回头望了望车站上方那两个对称的仿古大钟楼,又四下好一番打量,说这就是北京?天安门呢?国胜撇嘴一笑,说你以为这是咱家那三线小城市呢,出门就是市中心。这是首都,国际大都市,顶咱家几十个大。国胜耸了耸背上的双肩包,双手叉腰左右看了看,说北京大是大,就是发展太慢了,还是老样子。桂芳被国胜逗笑了,说一看就是个老北京,告诉我天安门咋走。国胜伸手一指前方不远的地铁站,说坐地铁,只要你认字,就走不丢。
  地铁站里,他们在墙壁上的路线图前看了好久。蜘蛛网一般密密麻麻的线路中,他们找到了天安门。桂芳指点着线路图,嘴里叨叨咕咕,坐2号线,到崇文门,倒5号线,到东单,然后再倒1号线,到天安门,先到天安门东,再到天安门西,咱就从天安门东下车。国胜说,倒来倒去太麻烦,到建国门直接倒1号线就到天安门了。桂芳说,那样走绕远,还不多要你钱。国胜大度地摆摆手,说北京没你想的那么小气,这几站地,远近都算你两块钱。
  国胜到售票口买了票,递到桂芳手里的票不是票,竟然是一张扑克牌大小的卡片,那么一刷,通道就自动打开了。正是上班早高峰,桂芳紧紧攥着国胜的手,随着汹涌的人流挤上去建国门方向的车。
  看着车门顶上指示灯闪烁的“建国门”,国胜扑哧一声笑了。桂芳问他笑啥,国胜就附到桂芳耳边,说了当年在北京打工时听到的一个笑话。说在北京公交车上,一个外地人拿着五十元钱对售票员说,见过没?见过没?售票员开始不理他,见他一直说个不停,终于大怒,拿出一张百元大钞戳到外地人眼前,大喝一声,你见过吗?外地人吓了一跳,说北京售票员咋这么横呀?后来才知道,这个操着外地口音的人是要买票去“建国门”。桂芳想笑又不敢笑,捅了国胜一下,低声说,真是老赶。国胜问,你说谁老赶?桂芳说,你老赶,咱们外地人都是老赶。
  建国门站下车,他们顺着指示牌的方向往地下走。刚下楼梯,正好有车到站,国胜扯着桂芳一阵飞跑,冲进拥挤的人群,先把桂芳推上车,然后身子一扁挤进去。车开动了,他们才发现乘错了方向,报出的站名离天安门越来越远。车到永安里,两个人又慌忙从车上逃下来。
  就你,毛毛愣愣,这回看你补不补票。桂芳埋怨国胜没看清方向。
  我跟你说了,北京没那么小气。你就是坐一天,只要不出站,也是两块钱,国胜一脸的见怪不怪。想当年在北京,他经常在地铁站里坐错方向,也没见人喊他补过票。一股强气流从隧道里扑出来,对面方向来了车,国胜又拉起桂芳冲过去挤上车。
  天安门东站下了车,投卡出了检票口,果然没人喊他们补票。桂芳暗暗松了口气,说到底是首都,不訛人,讲道理。
  出地铁口,地面上的人骤然稠起来。沿甬道西行,远远地,先瞥见城楼上的飞檐一角。再近些,便看到了整座城楼,红城墙,红柱子,大红灯笼,金黄的琉璃瓦,呈现出一种从未有过的威严。桂芳不觉松开了国胜的后衣襟,放慢了脚步,一步一挪地移过去,在城楼对面停下来,双手垂下,默默站立。微扬的目光越过攒动的人头,她看到了悬挂在城门楼上的毛主席像。望着望着,桂芳内心蓦然涌起一股想哭的冲动。她怕自己真的会哭出来,连忙转身寻国胜,见国胜手里晃着一面小红旗走过来,说一个小孩丢的,让我捡来了。这时桂芳才注意到,好多游客手中都拿着小红旗。国胜把小红旗递给桂芳,掏出手机说,来吧,我给你拍几张照片。笑一个。再笑一个。又搂着桂芳,掉转镜头,来两个自拍。拍罢翻看手机里的照片,国胜直摇头,到一旁叫来那个挎着照相机的中年妇女,付了十元钱,以天安门为背景,搂着桂芳拍了一张“立等可取”的合影。等候片刻,他们拿到了一张纸质照片。国胜看了看,递给桂芳,说看看吧,还是人家专业的照得好。
  端详着照片上的天安门,桂芳恍惚感觉在哪儿见过,在梦里,还是上辈子?也许是在课本上,她记得上小学时,诵读过这样的词句:“我爱祖国,我爱北京,我爱天安门。”要么就是在歌声里,小时候,她和小伙伴们总爱唱:“我爱北京天安门,天安门上太阳升,伟大领袖毛主席,指引我们向前进。”
  走,我带你上天安门城楼。国胜伸手向城楼上一指。桂芳仰头看了看,她在电视里,国庆大阅兵庆典上看过,那里是国家领导人站立的地方。桂芳摇摇头,扯着国胜的衣襟小声说,你还是带我去看看毛主席吧,真的毛主席。
  在国胜的引领下,两个人穿过地下通道,走过鲜花锦簇的广场,直奔毛主席纪念堂。存包裹,取门票,排在长长的队伍中缓缓前行。经过售卖白菊花的地方,他们买了两枝白菊花,人手一枝擎在手中,走进纪念堂门口,在工作人员的提示下,又将白菊花整齐地摆放在祭奠处,按序依次默默地往里走。纪念堂里静得出奇,只能听见落叶般沙沙的脚步声。桂芳屏着呼吸,紧张得不敢出大气,走近水晶棺时,向里看了一眼,赶忙低下头,经过水晶棺时,又拉长视线看了一眼,便不敢再看,随着国胜出了后门。
  站在门口的石阶下,桂芳平复着咚咚的心跳,暗想,躺在水晶棺里的那个人,真的就是毛主席。毛主席他老人家,那么伟大的人,竟然也会死,所以人人都会死。那么患病的国胜,自然也会死。未来的某一天,她也会死。也许死亡,并没有那么可怕吧。桂芳被自己的胡思乱想吓到了,站在那儿发愣,恍惚中听国胜叫她,醒过神来忙说,走忒快了,我都没看见毛主席嘴唇下面的痦子。国胜眨巴着眼,说我也没注意。遂从口袋里掏出一张十元纸钞,看了看说,哎呀,有点靠左,咱们走的是右边,要不再回去看一遍。桂芳摇摇头说算了,看没看到痦子他都是毛主席。   国胜说,毛主席去世那年,我七岁,你呢?桂芳说我八岁。国胜说咱俩同岁嘛,我七岁,你咋能八岁。桂芳说那就是七岁,是我记错了。国胜哼了一声,说还骗我,明明比我大一岁。桂芳叹了口气,都说女大一不是妻,你妈老迷信,还不是怕她心里犯咯硬。国胜说,是我娶你,又不是我妈。又笑嘻嘻地说,要不是我命好,你这鲜花早就让别人摘走了。桂芳心里倏然一暖,瞪了国胜一眼说,让你捡了大便宜。
  想当年,桂芳的确是厂里的一朵花。众多追求者中,国胜只是其中一个其貌不扬的分母。如果没有那次意外,她不知道自己会不会选择国胜。那是一次突如其来的烫伤,烫伤的部位是左脸。半张脸,足以毁掉她年轻貌美的容颜了。追求者们都唯恐避之不及地消失了,国胜却像一块顽固的石头浮出水面。住院的日子,国胜前前后后伺候她半个多月,为此还丢掉了当月的奖金。住院的日子,她不敢照镜子,天天想着死。国胜就安慰她,说你放心,我有祖传秘方,保你的脸光滑得像脱壳的鸡蛋。如果不灵验,你再死不迟。出院后,国胜不知从哪里弄来一种黑乎乎的药膏,硬逼着她天天涂在脸上。半年后,脸上的伤疤果然消失得无影无踪,比过去更加光彩照人了。婚后,她曾问国胜,万一你的秘方不灵呢,你就不怕我这个丑八怪黏上你。国胜笑嘻嘻地说,你就是半张脸也比别人好看,我还怕你后悔呢。后悔吗?她的确在心里问过自己,如果让她重新选择,还会不会选择眼前这个男人?答案是肯定的,用现今流行的话说,她是那种宁愿坐在自行车上笑,也不愿意坐在宝马上哭的女人。日子虽然清苦平淡,但是这个男人对她的宠爱却无以复加,甚至到了让女儿“争风吃醋”的地步。
  太阳已经升到头顶,肚子开始咕咕叫。从昨晚到现在,饿了就是背包里的面包香肠,他们还没吃过一顿像样的饭。国胜咂咂嘴,说不吃北京的特色小吃,算不得到北京。说罢引着桂芳一路打听,走过两条街,在一家陈氏卤煮小肠店合吃了一碗陈氏卤煮小肠,又去了一家老北京炸酱面馆,合吃了一碗炸酱面。吃饱喝足,国胜又说,到了北京,不能不吃烤鸭。桂芳打了个饱嗝,说我可吃不下了,明天再吃吧。国胜说,吃不了咱兜着走。又打车寻到一家卖烤鸭的门店,买了一只真空包装的烤鸭。走出不远,转头又跑回去买了两只。桂芳说,买这么多干吗,想开烤鸭店呀。国胜说,美华家一只,桂龙家一只。桂芳说,又不着急回去,拎来拎去的,就不嫌麻烦。国胜说,北京这么大,到时再跑回来买,那才叫个麻烦。
  接下来去哪儿?去八达岭看长城?时间有点来不及了。见国胜一脸踌躇,桂芳想他一定是累了,便说,坐了一宿车,又逛了半天,还是找地方住下歇歇吧,明儿一大早还要去医院。国胜说,好不容易来趟北京,咋能把时间浪费了呢,走,我带你去颐和园。
  他们把整个下午的时光都消磨在风景秀丽的颐和园里。进北宫门,逛苏州街,过佛香阁,绕长廊,奔石舫,荡舟昆明湖,登南湖岛过桥,沿湖堤且行且赏。观昆明湖烟波浩渺,十七孔桥倒影如画。看万寿山层林尽染,庙宇楼阁,飞檐斗拱,巍峨错落……国胜好兴致,一路走,一路拿手机到处拍,拍风景,拍桂芳。每到一处景点,都会找过往的游客帮忙,搂着桂芳拍几张合影。选那些效果好的,用微信发给桂芳。
  翻看着手机上的照片,桂芳不由暗自感伤,此时此地,此人此景,如果能像照片里那樣,永远停驻下来该多好。那样她就不用去面对明天了。明天对于她和国胜,也许是一个可怕的宣判。
  过仁寿殿,出东宫门,天色已近黄昏。肚子还不算饿,国胜硬拉着桂芳,在附近的老北京面馆又合吃了一碗打卤面。桂芳从钱包里拿出那张纸递给国胜,说该找个地方住下了,最好离这家医院近些。国胜哼哈点头,说放心吧,我心里有数。
  在一个叫西苑的地铁站,他们又坐上了地铁。找空位坐下来,桂芳才觉得腰酸腿软,她把头靠在国胜肩上,说这回可把北京逛了个遍。国胜说,这才哪儿到哪儿呀,轻叹一声又说,北京太大了,就是逛十天也逛不完。
  车到圆明园,国胜说,上面就是圆明园,没时间带你逛了。桂芳说,没啥可逛的,挺好的一个园子,让外国人烧了。车到北京大学,国胜说,上面就是北京大学。桂芳说,我知道,中国最好的大学,彤彤没考上,差三十多分呢。又到中关村,国胜说,上面就是中关村。没听见桂芳应答,扭头看看,见桂芳靠在他肩头睡着了,便附在她耳边轻声说,上面全是高科技。
  下车,转站上车,又下车,桂芳迷迷糊糊地跟着国胜,不知走了多久,终于从地下钻出来。揉了揉眼举目再看,满世界灯火辉煌,霓虹闪烁,北京的天已经黑透了。
  抬腿刚要往前走,桂芳猛然刹住脚步。
  国胜,咱俩走转向了。桂芳看到了那两个金碧辉煌的大钟楼,还有那三个红彤彤的大字——北京站。
  国胜不答,拉着桂芳径直往售票厅的方向走。
  国胜!桂芳大喊一声,猛然警醒了,双手抓住国胜的胳膊,坠着身子往后拽,却止不住国胜前行的步伐,拖着她像拖一条麻袋。
  售票窗口前,在众多旅客的围观下,两个人展开了肉搏战。国胜使劲掰桂芳的手,去夺她手里的钱包,钱包里除了钱,还有买票用的身份证。桂芳紧咬牙关死死攥住,最终敌不过国胜的力气,还是被他抢走了。望着排进队伍里的国胜,桂芳瘫坐在地上,歇斯底里地放声大哭。早有人打了报警电话,闻讯赶来的民警把国胜从队伍里揪出来,问怎么回事。国胜甩手挣脱,转身又钻进队伍里,说这是我们的家事,你们少管。民警扶起痛哭的桂芳,问明情况,只好摇头叹息着走开。
  国胜好运气,买到了一个小时后回家的两张卧铺票,依然是一个中铺,一个下铺。候车,检票,进站,上车,国胜一直紧紧抓着桂芳,像押送俘虏。把桂芳硬生生弄到中铺上去,国胜又在旁边站了好久,一直等到列车开动,才放心地在下铺躺下来。
  孙国胜!王八蛋!北京都来了,你咋就不去医院。桂芳哭着骂国胜。
  我的身体我知道,根本没病。
  没病你来北京做啥?!
  黑暗中,国胜不再搭言,任她哭,任她骂,任她把悲戚的泪水洒满归程的夜。   回到家,国胜吃上了妹妹买来的靶向药,平日里该吃吃,该喝喝,没事下楼去附近的公园里遛弯散步,看不出任何异样。桂芳对美华说,八成真的是误诊了。国胜个犟驴,人都到北京了,去医院再确诊一下多好。美华叹息着说,但愿是误诊吧。保持个好心态,慢慢养,没准病会好。
  两周后的一个清晨,国胜和往常一样去公园散步,走着走着突然开始咳嗽,咳着咳着就开始吐血,先是一小口,紧接着一大口,到后来地上吐了鲜红的一大摊。救护车拉到医院,人已经不行了。
  安葬了国胜,送走了前来吊唁的亲友,美华对赶回来奔丧的彤彤说,南方大老远的,好不容易回来一趟,就在家住几天,好好陪陪你妈。桂芳说,陪不陪我是其次,你爸疼你一回,咋也得给他守几天孝。于是彤彤就给学校打电话请了假。
  晚上,母女在客厅的餐桌前默然对坐。望着低头摆弄手机的女儿,桂芳禁不住又悲从中来。女儿长相随了国胜,在女儿的眉眼间,她依稀看到了国胜年轻时的影子。
  桂芳说,彤彤,你爸是门静脉曲张导致的消化道大出血,大夫说了,好多癌晚期患者都会出现这情况。如果抢救及时,人不会没得这么快。只是一大早,你爸当时在公园……
  我知道,彤彤抬头瞟了她一眼,眼睛又盯到手机上。
  桂芳说,彤彤,你网上查一查。我听说这个门静脉曲张,是可以做手术预防的。要是那样,你爸就不会吐血了,就不会走得这么早了,就可以多陪陪我了。
  人都不在了,说这些还有什么用?彤彤皱着眉,一脸的不悦。
  桂芳又想到了北京,不由又哽咽起来,说这种手术,北京的专家一定会做。我就是想不通,人都到北京了,你爸咋就不去医院,如果……
  去不去北京,到不到医院,都没人怨你,你又何必拿这事来折磨自己。彤彤放下手机,见桂芳又双眼含泪,放缓语气说,你要坚强些,凡事往前看。
  手机响了,彤彤接着电话回了卧室,留下桂芳一个人在客厅里默默流泪。北京之行,已经成了桂芳心里无法抹去的伤疤。当你看到希望,又无法接近时,这希望倒不如没有的好。面对当初国胜的突然变卦,唯一的解释就是国胜突然后悔了,怕耗尽家里那点可怜的积蓄,怕她为钱的事作难。如此想下来,桂芳甚至会产生一种错觉,国胜已经知道自己去日无多,怕卧床不起劳累她,干脆吐血死掉算了。怕她撞见那血腥的场面,干脆死到了外面。这一切的一切,都是国胜事先安排好的。
  擦去嘴角咸咸的泪水,桂芳拖着酸软的双腿去卫生间,经过女儿卧室时,侧耳倾听,女儿的电话还没打完,门缝里隐约透出一两声轻笑,不时还蹦出几句她听不懂的外语。
  桂芳有些后悔留女儿在家了。虽然同是丧亲之痛,可是悲伤与悲伤总是不同。她倒不是希望女儿有多伤心,只是女儿的表现太过冷静理智了,除了在葬礼上痛哭一场,转过身该吃吃,该忙忙,再没见她流过一滴泪。女儿还劝她坚强些,凡事向前看。是的,她没有女儿坚强。她的前方,是一个没有了国胜的日子。
  洗把脸走出卫生间,女儿的电话结束了,卧室里隐约传出一个男人粗犷沙哑的歌声:
  也许迷惘的惆怅会扯碎我的脚步
  可我相信未来会给我一双梦想的翅膀
  虽然挫折的苦痛已让我遍体鳞伤
  可我坚信光明就在远方
  ……
  桂芳转身进了自己卧室,反手将歌声关在门外。她想明天就打发女儿走。也许除了亲情这座桥,她和女儿就是两个孤岛,拥有两个完全不同的世界。
  心里空得难耐,桂芳随手拉开靠国胜那边的床头柜抽屉,整理国胜留下来的遗物:一把小匕首,国胜年轻时常常把玩,如今已经锈蚀了;一支竹笛,国胜年轻时总是吹《一剪梅》,也已经有了裂纹;旧手机、打火机、海柳烟嘴……嗅一嗅,那上面似乎都还存有国胜曾经的味道。
  打开在床头柜下面的拉门,桂芳发现了那本老影集。影集原本放在大衣柜顶上的皮箱里,不知怎么就跑到了床头柜里。想必国胜知道自己去日无多,没事时拿出来翻一翻,看一看年轻时的影子,怀念一下过去的好日子。
  泪水瞬间又蒙住了双眼。厚厚的一本影集,前面装满了照片,后面还有几张是软软的空白页。一本影集,还没装满,属于两个人的日子就已经结束了。一切都过去了,再也回不来了。
  从前往后翻过去。最前面的主角是女儿彤彤。满月的、百日的、周岁的、幼儿园的、小学的、初中的、大学的……照片里的女儿在一天天长大,她和国胜在一天天变老。再翻,便翻到了她和国胜结婚时的照片,照相馆里,公园里,艺术照,生活照……一对恩爱的年轻人,享受着生命中的好时光。
  桂芳突然停下来,擦了擦泪水。她看到了天安门、颐和园、万寿山、昆明湖、苏州街……她和国胜在北京拍下的照片,除了天安门前那张,所有的都存在手机里,不知什么时候变成了纸质照片,整齐有序地排列在透明的塑料夹层里。除了她和国胜的合影,还有很多是她的单人照,正面的,侧脸的,背影的,行走着的,凭栏驻足的……北京一日,她走过了那么多的风景。那么多那么多她风韵犹存的身影,都进入了国胜的镜头,定格在他最后的记忆中。
  抽出那张天安门前的合影,桂芳发现后面有字:
  2019年10月13日
  国胜、桂芳
  北京天安门
  迟到的留念
  看着那熟悉的字体,默读着那句“迟到的留念”,记忆的闸门轰然开启,桂芳也就明白了,似曾相识的北京天安门,既不是来自课本,也不是来自歌声,而是来自多年前那个没有实现的愿望。
  二十六年前的那个国庆节,她和国胜结了婚。结婚前,两个人去照相馆拍结婚照,其中有一张照片的背景便是北京天安门。只是那天安门,是印在背景布上的。她记得自己半开玩笑地说,照了个天安门,还是假的。当时国胜什么也没说,出了照相馆,他拉着她的手,郑重地向她承诺,等结完婚,一定带她去趟北京,好好逛一逛,照一个真的天安门。为此,国胜还特意借了一部海鸥牌照相机,买了两卷富士牌彩色胶卷。然而婚后第二天,国胜的母亲便突发急性胃穿孔,住院做了手术。国胜是个大孝子,从入院到出院,一直陪护在母亲身边。就这样,一转眼,一个月的婚假便结束了,两个人又都回到厂里,开始了流水线上的日子。一年后他们有了女儿,时间紧了,钱也紧了。她和他就像安装在机械上的链条和齿轮,分不出身,也挪不动脚。憧憬中的北京之行便随之被压成片,轧成条,碾成齑粉,直至化为乌有。
  回想国胜患病的那段日子,她整天唠叨着去北京、去北京,桂芳便豁然醒悟,国胜为什么突然同意去北京了……
  北京之行,除了在车站那场撕心裂肺的哭闹厮打,那一天他们玩得很开心,过得很快乐。
  也许应该把这一切,跟女儿说一说。桂芳觉得,应该让她了解她的爸爸。
  她走出卧室,对面屋子里,那個嗓音沙哑的男人还在唱,电吉他的铮铮奏鸣中,声音犹如刀割:
  我在这里欢笑
  我在这里哭泣
  我在这里活着也在这儿死去
  我在这里祈祷
  我在这里迷惘
  我在这里寻找也在这儿失去
  北京,北京
  ……
  
  【责任编辑】 安  勇
  作者简介:
  付久江,1975年生于内蒙古敖汉旗,现居辽宁朝阳,作品发表于《青年文学》《鸭绿江》《山花》《湖南文学》《天津文学》等文学期刊,有作品被《北京文学·中篇小说月报》转载。辽宁省作协会员,鲁迅文学院第十九届高研班学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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