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乡情更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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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终于要到了,我的家园,那个叫桐麻园的小村庄。过了这条叫沙坝子的小河,爬上对面那个岩口就到了。
  我抬头看了看河对面那个岩口,低下头来,再走一步,就踏上这条小河的跳蹬石了。我数了数,大大小小的石头躺在那里,一共有一十七块,比我在家的时候多了三块。不知是这河面被河水冲刷得宽了一些,还是在家守候的父老又老了一些,导致他们的脚步迈出的距离又短了一些,才多加了三块石头。
  这一十七块石头就是这条小河里的,让小河两岸的乡邻捡拾起来用作跳蹬石,它们的使命是神圣的。它们在那里蹲着,风里雨里,承载来来往往乡邻们肩挑或者背托的生活。去对岸的集镇赶场,到对岸去走亲戚,更或者给两岸的红白喜事扎着场子。
  这些跳蹬石,经年被从山上集束而来的雨水冲洗,变得圆润而光洁。我很想弯下腰去摸摸它们,与它们说说话,可我肩头沉重的包裹将我牢牢地拽住,无法顺利地弯下腰去。跳蹬石已在缓缓而清澈移动的流水中窃窃私语了,我将我刚要抬起的脚步停下来,屏住呼吸,让自己的耳朵竖起来。对,就是竖起来,如那吃得正欢的乳牛突然听到了什么响动时一样,可就是无法听清,它们到底在说什么?
  我将身上的包裹提了提,双肩往上耸了耸,顺势将它放在河滩上。不管了,我要听听。我慢慢地蹲下身子,怕蹲下的动作太快带出风声,打断它们耳语。
  我探出耳朵,慢慢地听到了一些点滴。
  “他是谁啊?”
  “你不知道?”
  “嘿,你就不要说它了。它肯定不知道,我比它还先到这里来,都不知道。”
  “嗯,其实,我也不知道。”
  “嘘,小声点,他在听呢。”
  看到它们像做小偷而又没能成功就被发现时一样的慌张,我把头扭到了一边。看来我成了不速之客啊,撞入它们的世界,让它们无所适从。
  我将手伸进水里,发现小河水明显地颤抖了一下。这河水原来也对我陌生,难怪跳蹬石怕我听见它们的耳语。
  这是我与它们的距离。
  我一脸的兴奋黯然了下来。这就是我从小到大在它怀里打滚的河水么?这就是我用脸蛋与它们一起亲密过的石头么?
  它们对我如此陌生。
  我试探着将拿出来的手又慢慢伸进河水里,这次河水没有了先前的反应,明显温顺了些,与我的手指手掌相互摩擦着,慢慢地粘在了一起。这腊月的天也就兴奋了起来。
  河水拉着我的手向面前的跳蹬石靠去,這块跳蹬石缩了一下头,将腹部往里收了收,摆明了是不想让我的手接近它。
  “不要怕,他是我们的邻居。岩口上的才娃。”
  听到这里,面前的这块跳蹬石才怯怯地看着我,慢慢地将身子放松、复原。
  我紧握住小河水的手,没有急着去摸面前这块跳蹬石的头。我寻着发声的地方看过去,是河中心的一块跳蹬石。它比其它的跳蹬石要大一倍,面色黯然却又圆润得让人发慌。是它,是我不知来来回回用脚与它亲吻过多少回的石头。在我的记忆里,它一直都在它现在的位置。这么多年了,它居然还在坚守。瞬间的亲切感溢满我的每一个细胞,我有了想冲过去拥抱住它的冲动。
  可是我没动,我看到其它的跳蹬石都在用询问的目光紧盯着它,而后又看看我。我知道,它是它们的长辈,阅历和见识都比它们多。
  我将我全部的亲切和兴奋都摆在脸上了,在跳蹬石与跳蹬石之间来来回回地抚摸。从一到一十七,从一十七到一。我看到了它们眼里慢慢露出亲切而信任的光。
  我直起腰,我想是时候与它们零距离亲近了。我提起放在河滩上大大小小的四个包裹。它们有洗得发白的帆布包裹,有编织袋包裹,有塑料袋包裹。上面沾满了风尘,本色已模糊。
  我努力把包裹往后拢了拢,我怕这些包裹的疲惫和羞涩完全裸露在河水与跳蹬石的眼里。
  我知道,在它们眼里,我身上疲惫的风尘是我的盔甲,是我身价上扬的资本。它是从遥远的地方带回来的,是河水和跳蹬石们羡慕的远方。
  我抬起的脚刚接近第一块跳蹬石,只觉得它的身子抖了一下,瞬间传遍我的全身。我意识到了我的粗鲁,那是我脚上的皮鞋带来的。这一双皮鞋其实是人造革的,我不说,它们也无法认出来。
  似乎不只是我一个人认为这样的皮鞋走在家乡的路上会金贵。我从第一块跳蹬石的“抖了一下”感受到了它“抖了一下”的受用,这让我无比愧疚。我很想问问它们每一个的名字,然后与它们说说我的心里话。说说我从河北到上海,从上海到重庆;说说我从拉砖坯的18岁到19岁的建筑工;说说我从流水线的操作工到机电维修人员的旅途;说说我从一个农民工爱上诗歌的流程。
  但我又怕说出。
  我怕我的说出会败了它们的新奇与兴致。
  我决定了,决定脱下人造革皮鞋,与它们亲密地接触一回。
  这难得的一回。
  我从我的亲切与陌生里走过,与跳蹬石,与河水。我们都不说有几年几年的离别,几年几年的陌生与再熟悉。
  在我光着脚板走完最后一块跳蹬石的时候,回过头看了看,正好看见河水将我复制了。额头的鱼尾纹,头顶已无毛发遮盖的光洁,难怪他们认不出我。想那时离开,我风华正茂。
  我知道我该拾级而上了,前面就是一级一级的梯坎,呈70度左右。有的是父老乡亲用錾子手锤打磨的石块垒砌,有的是就着它原来的砂石泥土修整而成。石梯上有一排被岁月磨得深深凹下去的脚印。
  向山上延伸的梯坎,两边的树木和杂草都伸长了脑袋,像是要问询我是谁,在微风里摇摆着小脑袋,伸出的手掌像是要搔弄我的胳肢窝。
  这些草木,大多数我已叫不出它们的名字了,就是有点面善的,也不能确定它具体的名字,只能模糊地对着它们点了点头。
  放下手里提着的人造革皮鞋,我想我得穿上它了。走到这梯坎前,我的脚板已经被沙和石子硌得生疼。好似受了伤。
  乡土也能硌伤我。
  我看到那些草木亮出了自己的矛和盾,它们对我怀着敌对的意识。我怕我被异乡喂养的光脚与裸腿经不起它们的撩拨。弯下腰,放下卷起的裤脚,我知道我已没有资本与它们拥吻,我怕伤着我的同时也伤着它们。   这些潮湿的石头梯坎已经很陈旧,仅有的零星的足印像是入侵者,在杂草的簇拥里,显得有些猥琐而渺小。单薄的身影让我生出莫名的担忧,这是那些年我在家时的脚印吗?是那曾经山歌声声、嬉笑打闹的梯坎路么?
  那些暗褐色的日子,很明显地摆放在我眼前。在这石梯坎上,它多像附骨的膏药,让风儿一荡,药味一阵比一阵浓郁扑鼻。
  我张着鼻翼,张开嘴,我得让这药味治治,得让它补补。我的离开,我们的远行,给这些石梯和小径留下了孤寂。
  踏上一步,我要把这些附在它们上面的膏药的药味吸附,而后将它们的膏药皮扔掉。
  我要看到它们容光焕发,我要看到它们本来的面目。包括那些零星的脚印,我要蹲下去细细掰弄,它们会是哪个父老留下的。
  这一双足印力度有点大而扭曲,应该是挑担子的脚。
  那一双足印一轻一重而又有些皱巴,应该是哪个邻里婶子背一背篓东西留下的。
  天越來越暗了,我的猜想是那么苍白无力,在苍白无力的同时也心生无奈。抚摸了一下背上的包裹,回家的喜悦慢慢变得沉重起来。里面的劣质衣服,劣质香烟,给患有风湿的父母买的护膝,还有我穿旧了的衣服,这些能说明什么呢?能给我的小山村带来什么呢?
  唉……我情不自禁地叹了一声,一只鸟突然扑啦啦地飞了起来。想是我打扰它了。四周的草木掩盖住我的视线,往上看,看不到岩口。往下看,看不到我刚走过的那些跳蹬石。凭着记忆,我知道,再往上走几米,然后拐一道弯就到岩口了,就能看到家了。我的心跳加速,四周静谧得有些害怕。
  抬头看看对山,零星的灯盏亮了起来,像一朵朵南瓜花,亮得不清晰却那么吸人眼,给这几近于荒芜的山野增添了几许生气,多么幸运。我的乡村不知还会亮起几朵?
  收回远望的目光,看了看脚下的路,我抬起的脚步有些迟疑了起来。突然想到唐朝宋之问的诗句,“近乡情更怯,不敢问来人”。而他是多么幸运,回乡时能遇来人,而我近乡了,就算情不怯,我又能去问谁呢?这已空空寂寂的山村。
  岩口的风从耳边吹过,好似有很多故人在呼唤。是儿时的伙伴,是隔壁精神矍铄的阿婆,是邻里说话像开机关枪的婶子,是那半生慵懒一口之乎者也的伯父。我努力压抑住呼吸,将耳朵张开,原来就只是岩风在吹。再有几步,跨过这个岩口,孟浩然“故人具鸡黍,邀我至田家”的景致看来我要遇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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