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肚里的民间文学(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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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母亲一生喜欢爱养花,什么花都种。那时,我家住在一个小四合院里,说是个四合院,实际上是一个大杂院。原本,那是个大户人家的庭院,弟兄三人,就前后贯通地建了三座小四合院。解放后,大户人家迁走了,四合院就膨胀起来。由于当时北京人口骤增,民用建筑又跟不上,于是,便都在四合院里搭建起一排排砖瓦小平房来,特别是唐山地震之后,这种临时搭建的简易房就更多了,把来往的通道都挤得仅可容身了。好在,院子当心还留出一个小小天井,于是人们便各自在自家窗前栽种起花果草木来。母亲更是首当其冲,一则是她喜欢养花,二则是我家占得地势,住的是向阳北房,阳光充足,窗前的空地也比较多些。
  母亲什么花都种,不过那时条件差,也没有什么好品种,更不要说什么名贵的花草了。我看看摆在窗台上的,都是什么玉簪棒、绣球花、骨刺梅、指甲草、玻璃翠等平常的花,而最多的是死不了。这种花不娇嫩,插到土里就活,不择瘠土,不用上肥,怎么着都能活,而且是一年四季花开不败。
  最喜人的是,母亲在窗前空地上栽种的那些爬蔓的花儿。这些花儿好莳弄,只要在小小的空地上挖个坑,撒下种子,然后在不占地方的空间里横竖给它搭上几个架条,它就不停歇地向上伸展着,在你没注意的工夫,蓦然回首,就已经是绿叶满枝头了。再过几天,它就好心地为你搭起一座遮荫的棚架出来。
  棚架能够遮荫的时候,也正是一年之中最好的季节。每当歇晌之后,或者是傍晚时分,人们都爱坐在瓜棚豆架之下,一边手里做着家务活,一边闲唠家常。地上落着叶间碎影,架上爬满小果小花,坐在下面十分惬意。母亲是个大能人,虽然一天书没念,但却能够讲南朝道北国的,历史上那些演义长篇,她都能成本大套地给人讲述出来。院子里的老奶奶、大妈和孩子们,每晚都围坐在棚架下,有滋有味地听母亲讲故事。人们一边听,一边称赞说:“这老太太,记性多好!什么都知道!”“若是搁到今天能够念书进大学,早就是一个老教授了!”听到人们这么说,母亲心里更加得意,故事讲得就更加有根有梢,有枝有蔓的了。
  母亲种的爬蔓的花品种很多,有喇叭花、窝瓜、丝瓜、爬墙虎、梅豆角等,大多数是既可看花,又能吃果的。最有意思的是葫芦。它跟其他爬蔓的花一样,也是地面上不占地方而在空间长得密密实实的。藤上开着白色小花,镶嵌在圆圆的翠绿叶子中间,煞是好看。人们坐在葫芦架下,总比坐在其他什么棚架下面觉得更有些韵味。不然,元人散曲中怎会有“闲来几句渔樵话,困来一枕葫芦架”的诗句呢?待到初秋,架上结满葫芦时,就更是喜气盈人了。一个个小葫芦排着队,仨一群、俩一伙地随风摇曳着,谁走到跟前都要踯躅止步,又看又喜,恨不得咬下一口咽到肚子里去。霜降以后,葫芦长成了,由鸭青色变成鹅黄色,用手指轻弹一下,里面便发出悦耳的响声。这时母亲就更忙了,摘下葫芦一个个地送人,大的送给大伯、大娘切开作水瓢,小的送给孩子们作玩物。大杂院里孩子多,二虎、三虎、老五、老六一大群,每个孩子手里捧着一个。小姑娘用它用做贮钱罐,那帮小小子则用它捉蛐蛐,装蟋蟀。没事的时候,总是举起葫芦放在耳边,听里面小虫儿唧唧的叫声。
  孩子们喜爱那葫芦,就跟捧着个宝葫芦似的。每当外院孩子馋羡地问他们是从哪里弄来时,他们总会骄傲地说:“是我们院里的邓奶奶给的,她家房前结好多好多的葫芦!”母亲听了,心里更是高兴。第二年种得更多了,外院的孩子也能分到一个两个。
  母亲为什么能够招得那么多的邻居,特别是那么多邻居孩子们的喜欢呢?不单是因为母亲会讲故事,常在花荫下召开又风凉又有情趣的故事会;而更主要的是,母亲是一个极为热肠古道的人。她的心肠比谁都热,她的同情心比谁都宽。邻居们谁的家里有了事,她会跟那家人一样从早到晚地挂记在心里,跟着人家一起地费力与操心;谁家的孩子生病了,她会跟那家人一样不时地走过去提醒他们按时地给孩子吃药,或者是抱到医院里去打针;谁家要是有人出门外地,她会跟那家人一样,晚上不睡觉地想着帮助给出门的人带什么衣裳物品,盘算着路上可能会遇到什么困难和麻烦,帮助预先做好筹备,因为她总是守着那个老理儿:“在家时时好,出门事事难”。谁家要是有闺女出嫁或是小伙子娶媳妇,她更是比那家人还高兴还忙活,白天黑夜一遍遍地走过去帮忙。
  母亲的性格,是很达观阔朗、乐观向上的。无论生活怎样困难,她总是能冲破阴霾冷雾氛围,努力地去寻找与追求生活的情趣。而且,她也总是要把自己的这种乐观向上精神和积极进取的生活态度,传导给、感染给周围的人。她希望人们不论逢到了什么样磨扇压住了手的事儿,都能带着一副笑脸走向生活,走向明天。母亲最看不惯那些一天到晚总是愁眉苦脸的人,她常说:“亏他还是个男子汉呢,心眼竟比针鼻儿还小,总是两眉扣一眉地出来进去,弄得他自己心里不好受,也平白无故地给这响晴天空抹上一片乌云!”前两天,女儿帮助我回忆往事时,讲了一件事也很能开人心窍的事。她说,她有一次碰见了一件难心的事,总是犯愁,奶奶便劝她说:“有啥过不去的火熖山?堂堂正正地往前走就是了,脑袋掉了不过是碗大的一个疤瘌!”
  我切身地感觉到,母亲的那种乐观豁达和积极向上的精神,总是能够感染周围其他的人的;而感染最深的,莫过于逢年过节的时候了。每当到了大年根底下时,她总是早于其他的人,张罗着筹办过年的事。人们一见到她一大早起就乐哈哈的那股忙活劲儿,无不受到传染,感受到日近一日、时近一时地扑面而来的过年气氛。人们虽然受苦受累一年了,甚至是忍饥挨饿地度过一年了,可是这个大年却总得要过好,总要过得有滋有味的。只有这样,才能够通过这个大年,给我们的苦和累带来一点安慰和补尝。而更主要的是为着来年,为着能够给来年种下一片希望,一片通过自己的努力可以争取得到的美好希望。
  母亲常是这样对人们说,便也总是这样带着头儿去做。一到腊月二十几,她便一大早就起床,把被子、褥子都叠好,把屋子归弄得整整齐齐之后(不管怎么穷,她总是喜欢把屋子收拾得干干净净的),便风风火火地张罗着怎样地糊窗户,怎样地糊墙。窗户纸是要崭新的,糊墙的纸要雪白的,这些东西她是早就预备下来了,是她靠卖废品积攒下来的钱买的。由于她那么热心,我们这些做子女的和做子女的子女的人们,便不管怎么忙也得赶上前去帮助她一起来干。因为她是小脚,那登高爬上爬下的事,便只能由别人着手。她便站在地当间作为总指挥,指点着人们这一张纸要往哪儿糊,那一张应当要稍高或稍低一些。缝儿没对整齐的,有露边露角的地方,她一定要你揭下来重贴,质量关她从来都是把得严严的。邻人们过来看了看,都说:“看人家邓奶奶,窗户像窗户,墙像墙,弄得满屋子里都亮堂堂的,这才像个过年的样子!”   母亲听了,心中自然更是高兴。于是,接下来就按照儿歌中所数落的那一套,什么“二十四,写大字;二十五,糊香斗;二十六,割年肉;二十七,杀只鸡”等等,一样一样地来置办年货。虽然由于当时的经济条件所限,不能够都置办到,但她总也要想尽办法应个景儿。割年肉,还好办,尽量地在二十六那天排着长队把早已积攒下来的肉票拿出来去割年肉。可是二十七杀只鸡,就不好办了,到哪儿去弄那只鸡呢?可是母亲偏能想出办法,用面捏出几个小鸡来,蒸馒头时放在锅里一起蒸。晚饭时候,大家会惊喜地看到有几只小面鸡摆在自己的面前。
  她对过年期间的各种民风民俗,更是比谁都清楚,当时的许多讲究,许多礼数,她不仅都能够一一地给你指点出来,而且还常编有一套喀儿。邻居有不明白的地方,都过来问她:“邓奶奶,这事儿应当怎么办?”“这事当是怎么样个礼数。”母亲听了,便兴致勃勃地给人讲了一套又一套,有时还要走过去帮你着手去办。
  母亲的手很巧,不仅是针线活儿样样都拿得出手,而尤工于苇席编织。不论是屋子里铺的炕席,还是店铺里用的踅子,她都能编,而且编得又快又好。那些三、六尺长的小席子,一天能编两个;丈二尺长的大炕席,稍微贪点黑也能编出一领来。伪满期间,父亲为了躲避鬼子抓劳工,多年逃亡在外,一家人全靠母亲编席子度过那艰难岁月。好在母亲编的席子好,逢到有结婚办喜事的人家,她还会格外用心地给织出一些吉祥如意的花纹来。再加上她的人缘又好,喜欢联系人,因之人们都愿意过来买她的席子。她编出来的席子从来没有压过手,一出来就为左邻右舍的人家买去。就是住得远一些的人,听人讲说有个邓大娘的席子编得好,也会大老远跑过来预付下订金,要求她在什么日子里给编出个什么尺寸、什么花纹的席子来。
  要问,母亲肚子里的那些民间文学和为这民间文学所支撑起来的乐观向上精神,都是从哪里来的?说起来可能有人还不大相信,她肚子里的那些东西,都来之于她天生的秉赋——好记性!姥姥家里很穷,母亲姊妹五个还有她的两个哥哥,全都没有念过书,都是一个大字不识的人。可是她,却偏能靠着一个好记性,记下了多少文人从纸面上才能得到的东西。我从开始懂事的时候起,就听到她为我背诵那一大段、一大段的戏剧和曲文,听她为我背诵至少有多半本的《三字经》和《百家姓》。她还着意地告诉我说,我们姓邓的那个“邓”字,是《百家姓》到了小半本时才出现的那句“丁宣贲邓”上。为了帮助我记忆,她念的每一句《百家姓》的句子后面,还加上一个古人名,念起来更是好听。例如:“赵钱孙李李存孝,周吴郑王王彦章。冯陈禇魏魏老将,姜沈韩杨杨六郎。朱秦尤许许小姐,何吕施张张子房”等等。
  对于她来说,无所谓背诵和读诵,因为她一个大字也不认识,你给她把书拿来,她也念不出来,她的那半本《三字经》和《百家姓》全是听来的,记住的(那些李存孝、杨六郎等补充语,可能也是课堂上教书先生编的补充教材念给学生们听的)。原来,姥姥的家住在学堂的旁边,母亲五六岁的时候,当别的小姑娘都手牵手地在野地里玩耍时,她却偷偷地躲在学堂屋外的某个背阴角落里,偷听学生们一遍遍的读书声。她自己好像也没有特别用心地去记,但却能跟着那些读书的孩子一起,把课文给记住了。记住了还不算,因为觉得好玩,她便不时地念给那些在野地闲跑的小伙伴们听。大家听着也觉得新鲜好玩,有的人也跟着她一句句地背诵。背诵完了过后,便是一阵天真无邪的伢妹子们的咯咯笑声。
  她背诵了那一本本的书,并不知道那书里说的是什么个意思,更不用说那里面含寓有什么文学性和思想性了!只是因为那些句子合辙押韵,朗朗上口,读起来好听;而且,还常会因此而得到大人们的夸奖。而她真正能明白那些词语里说的是什么意思,那是在她略长一些时候之后在每年庙会里所看到的社戏。庙会里演的戏,也叫“野台子戏”,完全同于鲁迅所写的《社戏》一般。不过,在我们那里不叫社戏,而是叫庙会,因为选定的日子,大都是在阴历四月初八和四月十八,传说这是祭奠关老爷和送子娘娘的日子,所以也称作“关帝庙会”和“娘娘庙会”。此外,也有祭奠龙王爷和火神爷的,但都不如关帝庙会和娘娘庙会那样普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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