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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折 连心碧
红袖招是扬州商贾往来会谈的客栈,是以即使是在第二层的隔间,仍然听得见闹哄哄的丝竹声,又兼无孔不入的各种脂粉和酒菜香,硕大的客栈不过是酒池肉林,散发着令人窒息的腐烂气息。
朱四方又一次有意无意地覆上江南燕斟酒的纤手,眼睛淹没在堆起的肥肉褶中,笑成猪叫。葭月心中一呕。
江南燕仍然媚眼如丝,嗔视了朱四飞一眼:“朱帮主,成是不成,您倒是给句话呀!”
只那一眼,朱四方整个酥掉了:“成,别说一万石,只要江少门主一句话,一千万石也答应。”
“那就签字……”
“话既然到了这份上,不如我叫一声燕燕妹妹,你叫我一声大哥如何?”那份契约清单被朱四方挡住。
江南燕妩媚的脸有一闪而逝的僵硬,然而她还是惊喜似的一扬眉:“朱大哥,妹妹求之不得呢!”
四方帮帮主朱四方是江南有名的盐商,通吃四方,是吃人不吐骨头的主儿。与名镇一方的锱铢门本是竞争对手,私怨难解,也是锱铢门少门主江南燕平生最痛恨的三个人之一。
葭月本以为江南燕不会与他打交道,不曾想她近来大动作不断,扔下傲气,不惜代价,一口气与五家对手结盟,接连签下大单子,又把主意打到四方帮头上。
这顿“不急”的酒宴已经从正午喝到了夕日欲颓,酒坛摆了一排,江南燕早已醉了。
葭月扭头望向窗外,河水在暮色中泛着点点的金光,闪得人眼疼,这让葭月想起身旁的江南燕。
她的房间里有个密室,里面装满了金银珠宝、古董遗录、绫罗细软——一切值钱的东西。只要轻轻打开门,那些金光就会冲破黑暗,刺得人睁不开眼。江南燕是不怕刺眼的,她每日临睡前必然要再添些进去,然后细心地一一查点,拿个算盘噼里啪啦合算一遍,才会眉开眼笑地出来,一层层上锁。到了早上一起床,不是打水洗脸,仍旧是从枕头下取出一把钥匙,一道道开锁,进去又是好一通查点核算,确定夜里没有凭空消失一两银子,才又满脸幸福甜蜜地出来。
那密室就靠在她的床里面,她睡觉喜欢面朝那面墙,就像是抱着整屋的钱财,这样才睡得安稳。
一度葭月怀疑她是因为健忘或者珠算差强人意,然而跟着查了几家门下店铺的账本后,葭月发现她是过目不忘的。她看账本快得简直好似敷衍,可是合上账本,一钱银子也别想错。
因此葭月拿捏得准江南燕的七寸——如果江南燕是一条妖娆贪婪的美女蛇,也是用金子堆砌而成,吐出的每一丝气息都是铜臭味,每一寸视线只看得见财宝。
是以葭月和朱四飞一样,不急。她的手指无意识地刮着袖口,岁月幽长,足够她慢慢编织让江南燕加倍痛苦却无法解脱的连环扣,第一环必然是那一屋子的珍藏不翼而飞了。
这样想着,只见闪着碎金的河面上遥遥驶来一叶简陋的小舟。近了,才看清被光线掩映的舟头立着一个衣衫褴褛的少年,少年身后摇动船桨的是个同样瘦弱的中年妇人,他们脚下是两半篓的秋菱,原来是一对采菱的母子。
葭月一时怔了。久远的以前,她也如此同阿娘泛舟采菱。出发时还是晓风残月,归来已是沉鳞竞跃,暮色四合。不过秋菱必然是堆得半人高,沉甸甸的,把小舟压得像蹒跚的老人。她同阿娘也不似这般苦楚潦倒、面露悲苦,而是一路唱着歌。
是的,那时候。那时候,运河中水清鱼肥,秋菱曼曼;那时候,阿娘和阿爹还没有死,天下也没有死那么多人。
经过窗口时,少年似有所觉地抬头望来,一张脸疲惫暗黄,眼睛却漆黑明亮。母子俩将小舟停泊,抱了竹篓上岸,在不远处站定了。
少年开始招揽客人:“新鲜的菱角——”
“哎,小子,把菱角送上来看看!”朱四方身边的两个膀大腰圆的大汉忽然叫了声。
朱四方闻言,肉褶中的眼睛一亮。
“帮主,属下瞧着比每日送去府中的新鲜。”
朱四方赞许地点点头。
须臾,少年抱着那半篓菱角进来,躬身送上,眼睛余光扫过满桌的大鱼大肉,低头咽了一口口水。葭月离他近,清楚听到他的辘辘肠鸣声。
江南燕用两手支着下巴,笑了:“朱大哥喜欢这个?”
“妹妹见笑了,大哥别的不爱,就好这一口。”
大汉挑了一颗菱角,细心剥开,小心翼翼地把白生生的果实放到盘子里。
朱四方夹了一颗送给江南燕:“妹妹先尝尝?”
江南燕摇头:“别,我吃不得这个!”
葭月心中不由冷笑,很久以前,她最爱的,也是这一口,似乎从阿娘死之后就吃不下了……
朱四方不再客气,一口咬了下去,细细嚼,然后“呸”一口吐了出来。
大汉脸色一变:“怎么了?”
朱四方一拍桌子,唬得江南燕一震,拍着心口。
“是苦的……”朱四方阴沉着脸。
大汉豁然转身,一脚就踢飞了少年。
葭月眼皮一跳。
“小子,你在菱角中做了什么手脚?”
少年被踢到门板上,蜷縮着身子惨叫了一声,半天才缓过劲来:“没有……没做什么……”
“嘴硬的小子,让他尝尝!”朱四方冷笑一声,看着他吐出的那一坨黏稠的灰色物什。
大汉提着少年把他的头对着那灰色物什按了下去。
少年开始干呕。
妇人听得声响,奔上来,跪下求饶:“大爷饶命,这菱角是我们母子今日新鲜采摘,在清水中细细洗过,绝对没有做什么……咳咳!”
妇人话没说完,就被大汉掐起脖子提溜在空中,一张脸顿时惨白。
葭月手指一动,望向江南燕。
江南燕看都没看妇人一眼,柔声对朱四方道:“朱大哥,莫为了这等小事生气,来,喝口水顺顺气!”在她眼中,自然什么都比不上她即将到手的金子重要。 “娘!”少年终于爬起来,扑过来一口咬到大汉腿上,“放开我娘……”
大汉吃痛,甩脚却没能再次踢飞少年,手下一使劲,妇人嗓子一声模糊的抽气声,两脚无声蹬了蹬,没了气儿。
“阿娘——”少年凄厉却虚弱地叫着,同样被抓着头发提溜起来。
变故如此之快,葭月甚至愣了一瞬。“阿娘,你不要死!”另一道凄厉的哭声响在耳边,那是少女时的自己在火舌中仓皇地摇着阿娘。
葭月两只眼一齐猛跳,袖中剑“唰”地一转。
“葭月!”专心哄着朱四方的江南燕忽然叫了她一声。
葭月握紧袖刀,转过脸。
江南燕神色愤怒:“你把这坏心眼的贱奴带下去好生盘问,务必给朱大哥一个满意的交代!”她把“盘问”二字咬得极重,而后柔声道,“朱大哥你放心,她有足够的法子让那小子交代清楚。我们兄妹好好吃个饭,死了一个已经够晦气了,别再添堵了。”
葭月平静地看着她,缓缓点头。然后,她走到大汉面前,缓缓伸手抓过少年的衣领。
大汉只觉得一股冰冷的力度令虎口一麻,只得放开了少年,甩了甩手:“邪了门……”
葭月面无表情,缓缓抓着少年离开,转入旁边的客房。身后跟着朱四方的人,她目不斜视,“砰”一声踢上门,把少年丢在地上。
少年坐在地上一动也不动,只是拿一双漆黑的眼睛死死盯着葭月。
“你最好杀了我,不然总有一天,我会亲手杀了你!”少年脸上泪痕已干,一字一句。
葭月再次愣住,她看着少年张大嘴巴却怎么也发不出声。只好咬破手指,用血在墙上一笔一笔写:“江南燕,总有一天,我会亲手杀了你!”
葭月袖剑白光一闪,少年绝望闭上眼睛。然而那剑并没有刺中他的喉咙,只听得一声干脆的束带断裂声,他凌乱的头发披散下来。
“你叫什么?”葭月用食指蘸水,在桌上写。
少年仍是一字一句:“林少康。”
“记得你说的话!”葭月写下这几个字,脱了他外衣,划断床顶的纱幔,裹在他身上系成红裙,然后抓住他从后窗跳进隔壁房间,对着少年指了指门口,又飞回房间。
天色已完全暗下来。她一把打开门,又迅速关上门。
四方帮的人望了望黑漆漆的房间,问道:“那小子呢?”
葭月用手胡乱比了比,几人面面相觑,不明所以。
林少康趁机从隔壁房间悄悄走出来,向着楼梯而去。谁知江南燕正从楼上歪歪斜斜地下来了,伸手拉住了他。
葭月抿紧了唇。她知道江南燕最善易容,而且记性极佳,一定是认出了林少康。就是现在吧,葭月袖中剑鞘无声拔开。
然而下一刻,江南燕被林少康一把推开,踉跄了几步,扶住凭栏才惊惧地回头,叫:“他、他……跑了!葭月快追!”她喊完这句话,朱四方也下来了。
葭月立刻动身,林少康必须要活着,因此她必须先追到他,然而林少康却诡异地消失了踪影。
朱四方大发雷霆:“难道他插了翅膀飞了不成!给我一间间搜!”
江南燕急得直抹眼泪:“那小子果然是有预谋而来!都是我的错!我只记着莫添晦气,打扰我们喝酒,忘了葭月那丫头不会说话,着了那小子的道也叫不出来。朱大哥你罚我吧!”
她梨花带雨,兼酒醉无力,软软靠在朱四方宽阔的胸前。
朱四方揽着她,心情像是好很多:“怎么能怪你,别哭了!”
白胖的手为她擦泪,一顿乱摸。
葭月的袖剑无声入了鞘。江南燕有多厌恶朱四方她再清楚不过,可是现在江南燕为了护着自己,宁愿出卖色相。
唐向林如果看见这一幕,会疯吧。葭月幽幽地想。
朱四方正欲抱着江南燕进房,哪知她忽然“哇”一口吐了他一身,而且看架势,还要一口接着一口,朱四方黑了脸,忙去客房换衣服。
尽管江南燕“朱大哥”地叫着,然而吐得满身恶臭,朱四方彻底没了兴致,悻悻而去。
深夜,喧闹繁华的红袖招终于平静下来。众人翻遍了红袖招,却仍没有找到林少康。
江南燕软软地趴在栏杆上,似乎昏睡了过去。
葭月有一瞬间的满足和解气,却并不持久,因为这并不是她的功劳。
小二打来热水,葭月拉了拉江南燕的衣袖。她回身,借着葭月的力回房,爬进浴桶,将头也埋进水里。
“葭月,你出去。”她的声音隔着水,模糊不清。
葭月退出去,闪到客栈的屋顶,然而仍然不见林少康的踪迹。她站在屋顶,蹙眉发愣。林少康分明是不会功夫的,一个大活人怎么可能凭空消失?
洗了热水澡,江南燕并没有清醒,穿衣服的时候还打翻了灯。黑暗中,江南燕似乎踢翻了很多东西,屋内一片噼里啪啦的摔打声。就是那一刻,葭月仿佛看见暗夜中有身影从江南燕房前闪过,她提气赶过去,却听见身后一串急促的脚步声。
“葭月,南燕人呢?”
是唐向林。走廊的长明灯光下,他俊逸的脸上有细微的汗珠,他怕是刚知道江南燕竟与四方帮做起了生意,因此担心赶来。
推开门,屋外的灯光照进去,葭月看见江南燕抱膝蹲坐在地上,小小的一团黑,只有长发上的水珠在微弱的光里间或一闪。
唐向林冲过去:“南燕,你怎么了?”他語气又急又惊,“怎么哭了!”
他那句话却像是说错了,江南燕大声抽泣起来:“唐向林……”
葭月吃了一惊。见惯了她嬉戏怒骂,何曾见过她哭。哭得如此凄厉,几近绝望,任唐向林紧紧抱在怀中。
唐向林也彻底慌了,只会说:“好了,好了……”
葭月伸开手,那是江南燕方才从怀中掉落的契约,白纸黑字,朱四方签了字。无所不能的江南燕拿下了朱四方,然而还有什么让她痛哭如此?甚至允许自己哭倒在唐向林怀里?
江南燕是有傲气的,她不吝于利用自己的美貌,可是从来不会允许自己吃亏,允许被吃的豆腐是有度的。况且,她虽对貌美男子很是喜欢,可是不包括唐向林。平日,唐向林使尽浑身解数想牵她的手都难于上青天。 那一刻,葭月忽然觉得,江南燕变得让人看不懂了。
那夜的异样在江南燕从唐向林怀中睡醒之后就消失无踪,就像那只是葭月和唐向林的一个梦。梦醒来,江南燕一切照旧,也并不见什么一个叫林少康的少年。只是四方帮的一万石食盐,却是实实在在运往锱铢门下的商铺。
那一直捏在手心的七寸似乎偏离了,这让葭月不安,这种不安几天后在畦田山庄又被放大两倍。
“葭月,你说这里如何?”江南燕立在洗心阁的三楼上凝望着窗外,忽然这样问。
葭月微怔,朝窗外望去。雕刻着繁复花纹的白玉窗格外,葱茏的枝头在清风中微微晃动,远处怀抱青山的碧水仿佛在无声应和着,波纹粼粼。
这、里、如、何。一个字一个字嚼碎。指甲在衣袖中一道道划过,贴身的衣袖应声成了麻丝。葭月嚼不懂。
扬州三月秋色,七分在瑶琨山。
畦田山庄盘踞在瑶琨山麓、桐水河畔,又得十分瑶琨山色。畦田山庄闻名于天下的除了天下无二的兵器,便是这山光水色了。
然而江南燕眼里向来只有金银的颜色,容不下花草云风,更没有闲心问询金银往来之外的事。言决不在此。
葭月一时想不通。想不通的,还有江南燕竟有闲心受邀,来为唐夫人贺寿。唐向林那厮橡皮糖的名声固然不是虚传,然而对江南燕向来起效甚微。
江南燕没有等葭月回答,兀自笑了。一如每次赶赴去谈一单大生意,凤眼微眯,透着一股贪婪决绝的倨傲。
难道她此来,是打起了唐家堡兵器的主意?
然而直到夕阳西下,宴会过半,江南燕仍优哉游哉,半点谈生意的意思也没有。几杯女儿红下肚,醉意倒是已溢出眉眼,素日如火如冰的精光在眸中化为横波点点,恍惚就要闪得人不知今夕何夕。
不知今夕何夕的唐向林只顾得为她倒酒布菜,笑眯眯得如同凌霄寺拈花微笑的观音大士,早忘了满座宾客喧哗,俨然也记不得今日这盛宴是为母亲庆生 。
唐夫人轻咳了一声:“林儿——”
唐向林这才算是魂兮归来一半,仍是笑眯眯叫了声:“母亲。”
“你父亲问,你准备的大礼今日还能到吗?”唐夫人没好气。
堡主唐礼青脸色早黑了,只是碍于大庭广众之下,没有呵斥。宾客们对唐三公子浪荡好色的名声早有耳闻,见怪不怪。
唐向林这才彻底清醒过来,忙起身,正正经经行了大礼,玉面郑重,说出的话却像是梦话:“大礼早随儿子到了一日了。”
他说着,伸手拉过江南燕。江南燕似是不妨,被拉得一个踉跄,亏得他长臂一揽拢到身侧,才不至于摔倒。
“父亲,母亲!这是儿子给你们带回来的儿媳妇,惊喜吧?”
唐向林献宝过后,仿佛压制的欢喜终于决堤,露出一口大白牙。
然而现场却沉寂了片刻。这片刻之前,是先有抽气和惊异声的。还有一声清脆的碎裂声——那是葭月手边盛满女儿红的玉杯,她的心同杯中酒一起沉了下去。
怎么会?江南燕那句“这里如何”竟是问——这里可是停栖的地方?
葭月袖中的丝麻更加细碎。唐向林恨不得一天三百遍求亲,然而江南燕是何时答应的?葭月心念电转间,场上的沉寂已释然。
唐家堡三公子爱慕锱铢门少门主江南燕持续了五年之久,作为花丛猎艳无数的情场高手,唐向林栽倒在江南燕石榴裙下后,一直苦追了三月有余而不得,干脆搬去比邻而居,发誓此生非她不娶。此后经年,不知让多少赌徒赔得家破人忙,还不见移情别恋。那些赌徒们都感动了,然而江南燕这个女人,实在应该划为女人之外的女人之流,始终不为所动。
唐向林终究回头是岸,这是要另娶佳人——
然而这个念头还没有转完,佳人已满面娇羞,娇滴滴叫了声:“唐庄主、唐夫人,江南燕有礼了。”
一众看客闭上了嘴。
唐家夫妇愣了愣,似没料到叱咤一方的江南燕,竟是如此风华的女娇娥。许是体恤儿子许多年的不易,夫妇俩相顾无言,感慨了一番,才在众声庆贺中笑逐颜开。
唐夫人亲自携了江南燕的手,催唐礼青去取定亲礼。
“父亲,我跟你一起!”唐向林几乎是架着唐礼青而去。
这下,宾客们真的炸开了。
传言唐礼青夫妇为未来儿媳妇打造了一把举世无双、价值连城的琉璃八宝袖珍剑。那把袖珍剑削铁如泥,是江湖十大宝物之一。七年前,唐大、唐二两位公子为了保护此物,死于一场夜战中。悲痛的唐礼青呕心沥血,将畦田山庄打造成奇门遁甲遍布之地,又广纳身手了得的高手,从此再也无人闯得进来。
诚然,再没有人比扬州江南燕更配这宝物了。
夕阳最后的余晖,晕染得宾主神色尽是光辉。金琼玉液在杯中流转,酒又过了一巡。
葭月拉了拉江南燕的袖子,问:“你要做什么?”
她没有用手语,也没有用江南燕送的那支鹅毛金笔写字,只用眼睛问。
江南燕看了她一眼,漫不经心:“你猜。”
葭月不猜,她在纸上写:“他是可栖的枝头?”
江南燕双颊被酒烧得发烫,用手托着腮,反问道:“不是吗?”
葭月顿住了,她将鹅毛笔缓缓一转,收在袖中。
葭月不回答,再用眼睛问:“你要做什么?”
江南燕一笑:“你这丫头,怎么就不相信我真想嫁他?”
葭月一个字也不相信。
扬州人都道,江南燕是不需要嫁人的。她要嫁,也是嫁给金子。然而普天之下,比她金子多的人,并不多。何况,她更热衷于赚钱,而不是拿自己换钱。不然,她早就不知嫁了多少次了。
一个月前的上元节,唐向林第三百二十八次求亲,江南燕说:“喝酒吧,若是我先醉,尚可考虑。”
结果唐向林醉得全无知觉,江南燕也醉了,托着腮才不让脑袋东摇西晃,第一次谈起这个话题。
“我聽说北海有一种鸟没有脚……”她似漫不经心,“它只能一直飞一直飞一直飞,飞不动了才会栖于碧梧的枝头。” 葭月想,是啊,她野心大着呢。唐向林怎么能让她甘心停下?
葭月写:飞去哪?若是飞不动仍然找不到碧梧枝呢?
江南燕看了很久似乎也没有看懂,头一歪枕着胳膊醉倒了,嘴里还兀自呢喃:“葭月,你若有心仪的人,记得告诉姐姐。”
葭月此时方觉得,是从那时,江南燕就开始让人不懂了。
“不必多想。”江南燕忽然重重拍了拍葭月的肩头,俯身匆匆耳语,“我来畦田山庄借一样东西。”
葭月再次愣住。
江南燕已起身提起酒壶,欲向唐夫人敬酒,哪知脚下一滑,连人带酒就要飞去酒菜桌上。
葭月没有动。江南燕脚下并没有任何绊子,不会无缘无故跌倒。
果然,大家一声惊呼还未发出,她身侧的青衫男子已伸臂一挡,江南燕和酒夸张的去势就那么戛然而止,青衫男子的手甚至没有伸出袖口。
然而江南燕却像是惊了,一下丢了手中酒壶,那酒壶奔着青衫男子而去。
葭月心下了然。论心机,那青衫男子到底输了一筹。他既是身怀功夫,却不愿被人看出,江南燕如此,他若是躲过去,势必要引起众人注意,只有受酒水一泼。
“呀,得罪得罪!”
江南燕惊呼一声,忙举袖给他擦衣襟上的酒。
他后退一步,微微低头,并不答话。
葭月在他低头的瞬间看见他冷凝的目光。再看他飞扬的眉目和分明的侧脸,心下低叹,果然是个仪表堂堂的男子,才让江南燕不顾其生人勿近的气场一用。
是的,一用。
江南燕抬头,带着酒意的目光凝在他脸上,仿佛醉意更深了几分。
“这位公子,好似在哪里见过呢!”
葭月心中一动,是在哪里见过。她想起,是那天在红袖招,她和江南燕上楼时,他迎面经过。
江南燕多看了他几眼,调笑道:“这位公子好生眼熟!”
青衫男子却似乎并不记得她,江南燕热情灼灼的目光使他微微蹙了眉:“姑娘認错人了。”
“笑话!”江南燕歪头,似笑非笑,“一个大活人我会认错?何况还是如此风华的男人!”最后一句的语气已是轻浮至极。
葭月见过她面对流觞阁男倌的样子,此时倒不觉得如何不妥。
“在下确实不曾见过姑娘。”青衫男子再退一步,已是退无可退——后面是面色复杂的众宾客。
江南燕却像是没看见两人已在众目睽睽之下,忽然妩媚一笑,眼中横波暧昧:“想起来,那夜你喝醉了,因此不记得陪了我一夜……”
被调戏的人眉头只是深蹙,看客们的眼神越来越亮,唐夫人的脸却是青了。
葭月心中冷笑,这太像江南燕的作风了。只要她愿意,什么不能说,不能做?
江南燕却像是醉得忘了形:“十七公子难道忘了,你说我的青眸胜过那夜的明月……”
葭月手指一动。她看见一直镇定的青衫男子此时目光一变。也只是一瞬间,再无处寻。难道江南燕真的认识他?
唐夫人忍不下去了,她已经无地自容,理智也快被颤抖的手抖得消失殆尽:“来人……”
“让诸位久等!”好在唐向林解了围。他捧着一只锦盒,满面春风,人未至,声已传来。他早早便把目光锁定在江南燕身上,冲佳人温柔克制地一笑。
唐向林身姿挺拔高大,一张脸风流俊俏,生来就被算命先生喟叹:天生要在脂粉堆里打滚的。此时这一笑,实在动人心弦。江南燕似也被深深打动,彻底忘了青衫男子,与渐渐走近的唐向林四目相对。
江南燕修长的眉像是被春风轻轻一拂,漾开舒展,一双青眸便化为春水,朱唇斜斜勾起,微微垂了头。
一时间,众人只想到“眉目传情,心有灵犀”八个字。
葭月立在一旁,心知肚明。两人眉目所传,分明是所“借”之物已到手之意。
唐礼青浑然未觉唐夫人的难堪,面带微笑接过唐向林手中的锦盒,当众打开,众人只觉得冷光乍然划过苍穹,接着像是打碎了光源,杂乱的光线四散开来,只中间一痕短剑的形状不但无光,反倒像是能吞噬光一般,是漆黑的。
“这就是琉璃八宝袖珍剑。”唐礼青对江南燕说。
“果然是绝世宝物……”江南燕春水般的青眸似也被照得璀璨迷离,伸手去接,却只碰到锦盒的一角。
“这是我畦田山庄传家之宝,只传准儿媳,少门主却不可一碰。”唐夫人已经镇定许多,夺过锦盒,“啪”地合上,璀璨被锁住。
江南燕灼灼的目光充满了无辜的茫然:“不可一碰?”
唐向林深深蹙起好看的眉:“母亲?”
唐礼青不解地望向夫人,唐夫人对他使了个眼色,遂沉默。唐夫人恢复傲慢之态,笑得端庄得体:“今日得诸位前来庆祝,敝庄为答谢盛情,特将琉璃八宝袖珍剑取来与大家一看,实在不能登大雅之堂。不过也算一表我们夫妇的诚意,向林年已二十六,尚无婚配,此剑还无人可送,只望各位多操心,为小儿觅得贤妻,我夫妇不胜感激。”
“啊……这样……”
众宾客面面厮觑,听明白了唐夫人的意思,沉默片刻,纷纷应和。
“母亲,你这是何意?”唐向林变了脸色,“这不是要给南燕……”
唐夫人寒着一张脸斥责儿子:“给我闭嘴!”
她望向江南燕:“江少门主是什么人物,岂会稀罕咱们这破铜烂铁。是吗,少门主?”
江南燕像是终于醒了酒,脸上有懊悔之色,更多的却是恼羞成怒,堂堂锱铢门少门主何曾受到如此冷嘲热讽?
“宝物虽好,却不敢觊觎。”她一贯的妩媚妖娆多了几分凌厉,“今日多有叨扰,这就告辞了!”说完,冷冷望了唐向林一眼,转身快步而去。
唐向林傻了眼,急得叫了声“南燕”,就追了过去。
唐夫人却还微笑着招呼众宾客,趁人不注意,才冲一旁的家丁示意去追。
江南燕走得实在不慢,唐向林只有飞身去追,几个起落才赶上,拉住她的袖子,低低说了句话。 “我江南燕岂是看人脸色的!你若真心,现在带我走!”
江南燕气急败坏的声音后,唐向林果然携着她飞快穿过庭院中的迷桩和林阵,很快到了桐水岸边。
“三公子!”追来的家丁眼见得几人上了船,飞身前来阻止。
江南燕低声急道:“葭月,快走!”
葭月早从她疾步离开就看得明白,她定是已“借”了东西,这是确实要“快快走脱”,立即运功急划船桨。唐向林一扬手,撒下一团迷雾,那些凌空的护卫应声掉进水中。
舟过江心,葭月回头,灯火辉煌的畦田山庄渐行渐远。喧哗声归于寂静,只有船桨摇动江水的声音搅动夜色。
“拿着。”唐向林从怀中取出一只锦袋,递与江南燕。
相比他若无其事的样子,江南燕的神色却是凝重的。
唐向林笑了笑:“怎么这样看着我?放心,七年前我亲眼见过,不会有错。”
江南燕缓缓去接匣子,一只手却覆在他手上不动了,低低缓缓叫了声:“向林。”
唐向林却是一震,这是江南燕清醒时第一次如此的亲近。他只觉得手背上滑腻如云团,心也变得酸软如泥,甜腻得懵了。照往常,他本该得寸进尺吃豆腐,此时却是不敢动弹半分。
“谢谢。”江南燕已经迅速收回手。
唐向林怅然若失地收回手,神色才恢复如常,无限风流地一摇扇子:“都以身相许了,自家人,客气什么!”
葭月手下一顿,这两个人真的私定了终身?为了那个极为紧要的东西?似乎真的是江南燕的作风。此时看来,江南燕唯独对唐向林总是格外冷酷无情,难道只是一种掩饰?
这个念头抓得葭月心头纷乱,她仍然专心划桨,就像根本不好奇。
近岸了,三人起身,身后却隐隐传来船桨声。三人回头,只见几艘快船剑一般追来。
“这样快……”唐向林扶额叹息,“不会是为了追我回去吧?”
“这样紧要的宝贝,你老爹想必会再次打开验查。”江南燕語声很快,“快跑!”
葭月和唐向林快跑得了,不会功夫的江南燕却很快跑不动了。然而畦田山庄的人已经上了岸,乌压压一片追了上来。
转过一道弯,前方忽有十几个黑衣人迎了上来。
葭月本能地操起袖刀,却听江南燕喜道:“是江元、江宝!”
是了,既是如此紧要的行动,江南燕怎会不安排接应?
会合后,江南燕停下来,喘了口气:“我们兵分两路。”
自然是自己这个贴身护卫断后,他们好逃脱。葭月心中了然,方欲转身,只觉手一暖,江南燕拉过她,将锦袋打开。里面静静躺着一支晶莹剔透的碧玉衩,温润的光在暗夜中流动。
葭月大吃一惊。
江南燕伙同唐向林“借”的东西,竟是连心碧!
例无虚发,出手必穿心见血的连心碧,葭月很小的时候是见过的。唐门最引以为傲的暗器,一见世即被打上了梦幻、冷艳、恐怖的烙印,可惜后来却神秘失踪,已多年不见江湖,原来竟藏在畦田山庄。好一个家贼难防!江南燕偷来这个要做什么?
手心一凉,江南燕将连心碧放入她手心,用力握住她的手。
葭月倏然抬头,昏暗中看不清江南燕的表情,只眸子晶莹明亮,一如手心的连心碧。她声音肃然:“葭月你听着,我要你带着它,同唐向林一起先走,七日后,我们在家里见。”
葭月忘记了如何打手势表达困惑,辗转得来的宝贝,竟一转身给了自己?
“它和唐向林,一个都不能少。”江南燕一如商场上的杀伐决断,“记住,唐向林在,他们投鼠忌器,不会对我们赶尽杀绝。懂?”
葭月终于抬手:“你先……”
“南燕,不可以……”唐向林显然也吃了一惊。
“我来引开追兵。”江南燕打断他,“向林,你明白,不见到连心碧,我不会有危险。”
唐向林还要说什么,江南燕抬手打断:“相信我!走!”
唐向林闭上了嘴。
脚步声近。
江南燕冷声叫:“葭月!再不听话扣你三年月钱另加三年卖身时间,信不信?”
葭月默然。用钱威胁人,是江南燕被逼急必用的招数。
葭月忍不住打手势:“你这样,到底是为了什么?”
“我要杀一个人。”江南燕答。
第二折 梧树鸣
畦田山庄的追兵已不逾十丈,灯火照亮了森然山壁,也照亮了江南燕一闪而过的红衣。片刻后,只剩江元、江宝拖着江南燕跑,剩下的与畦田山庄的人短兵相接。
江南燕的腿已沉如千斤,大口大口喘着粗气。知道他们挡不了多久,她弯着腰捂着胸口,环顾四周,撂了一句狠话:“老娘……不跑了!”
“少门主,会被抓回去的……”
“抓我?他们……倒有那个本事!”江南燕哼了声,“看见那棵树没?把我送上去。你们继续引开他们,记得等他们都走了再来把我弄下去。”
江元、江宝对视一眼,折服。
那棵树根植半山腰,冠盖如伞,枝叶繁茂。又是夜间,藏一个人完全神不知鬼不觉,江南燕靠在枝杈上,胸口总算不成风箱了。然而畦田山庄的人马过去很久了,也不见元宝兄弟折回来把她接下去。
看了看黑黝黝的四周,似乎是起风了?江南燕觉得有点冷。仔细一听,寂静漆黑的山谷中,风声凄厉,偶尔近处有细微的响动声,像是某种动物,“嘶——”
江南燕冷得简直要发抖了。
“该死的江元江宝,再不回来我发誓五年不发你们月钱!”
一刻钟后,江南燕已经发誓要扒了他们祖先的坟掠走陪葬品了,仍静悄悄不见一个人,某种动物的声音似乎更近了。
“有没有人啊……”江南燕抱着双臂,低哼。
她决定试着爬下去,可是想到下面迎接自己的是某种软体动物,腿就软了。
“到底有没有人啊!”江南燕咬牙,闭上眼睛准备往下滑。 “吵死了。”
旁边的树枝上,响起了叹息似的低沉声音。
“啊!”江南燕本就无力的手一滑,掉了下去。
好在并没有落入不知名的软体动物窝,一道影子掠过,长臂一拂,她稳稳当当站在了地上。而那人立在适度的距离,青衫在暗夜里深邃如玄,仿佛不曾有过任何动作。
“韩十七?”江南燕抬头看了看树枝,再看了看那人,愣了片刻,“你何时来的?你跟踪我?”
“我不过是不想在混乱中被当做贼人追,找棵树睡会儿罢了。若知道姑娘也看中这棵树,必不敢相争。”韩十七负手而立,依然没有表情。
江南燕再次顿了片刻:“你一直在树上?”
韩十七默然。
江南燕气得跳脚。
这个人一直在树上,听尽了她的狼狈,听而不闻……
“记仇是吧?”江南燕冷笑一声,“不过是一杯酒倒你身上,你还欠我一壶酒钱呢!”
“一壶酒?正要问姑娘,怎知我的名諱?”
江南燕更顾不上回答,因为她听见了杂乱的脚步声。
人在屋檐下,暂时得低头。
“这地方乌漆麻黑的,还老是有人喊打喊杀,有什么情调可言?”她神色温柔起来,“下了山,找个好地方,我再一一告诉你?”
韩十七盯着她,亮如冰的双眸似乎在看她是不是在说谎。
“我不急。”江南燕闲闲道,“有先前酒宴一事,再加如今一幕,就是我不说,我们是一伙的事实也难以狡辩,十七公子想丢下同伴离开,也不容易吧。”
韩十七转身离开。
江南燕气结,只好扬声道:“离人杯酒烈如割,家不成家国不国。”
韩十七蓦然停下脚步。
“山河飘摇头可抛,天涯肠断……”
韩十七手缓缓回头,凝眸看向她:“那位公子,是你?”
黑影已近在眼前。
江南燕忽觉身子一轻,被韩十七抓住飞掠过枝头,一路朝山下去。
夜风掠过耳际,江南燕忍着头晕侧脸看他。他神色淡然,负重用轻功前行,也听不见气息粗重,内功修为实在不俗。
那天去西郊农庄买酒时,她可没看出来。他青衫残破,神色晦暗,她以为他就是个落拓的江湖游侠,除夕夜无家可归,好酒图醉。她看都不愿看他一眼,提了满满四壶酒就走。
“这位公子,请分在下一壶!我找了很久,只这一家店……”他从身后抓住了她的袖子。
她一袭白衣,束发男装,一脸不耐烦:“凭什么,这一顿没酒喝会死吗?”
他似没料到她一出口说话如此难听,脸色一僵,却说:“让给在下两杯也行。”
她冷哼一声,抬步就走。那时天已完全黑下来,四野除了呼啸的冷风,一条狗都没有。她着急赶路,一路跑到顾小九家,正听见顾小七撕心裂肺的咳嗽,忙冲进去:“我回来了!”
窄小的屋子里,地上铺了破旧的被褥,上面并排躺了三个重伤的人。顾小七惨白着脸,伤口还在汩汩流着血,胸口上的箭随着他的咳嗽晃动着。
她挽起袖子,自己仰头灌了几口酒,又喂顾小七喝了几口酒。他被酒一刺激,又猛地咳嗽几声,脸上倒有了几丝红晕,眼睛缓缓张开,模糊叫了她一声又闭上了眼睛。
她把剩余的酒倒在他伤口上,深吸一口气,打算拔下那把剑。
肩膀却被一按。
她回头,他竟一路跟了来!
“原来你没有酒,是真的会死人。”他将顾小七扶起半坐,示意她让顾小七靠在自己身上。
他俯身在顾小七背后抚了抚,忽地一拍,那箭头竟噗一声从顾小七胸口飞出,血溅了一地。
江南燕心头重重一颤,他却已撕下衣襟,低声吩咐:“酒!”
她如梦方醒,忙去拿来酒壶,浇在伤口上。他飞速包扎了伤口,又在顾小七身上急点了几处穴道,从怀里取出一个瓷瓶,倒出一粒红色的药丸放进顾小七口中,方又去检查顾小九的伤势。直到为三个人处理好,他都没问一句话。
虽是除夕夜,扬州城的炮竹声隐隐传来,喧闹却是到不了这荒凉小村。
四壶酒用掉两壶半,但是三个人命保住了,她决定请他喝半壶。
那时顾大娘已然准备了两碟下酒小菜,他却毫不领情,还是一副死人脸,道:“我能否买两杯酒带走?”
这人真是没有生意经,若是以救命之恩要两杯酒,她哪里还有理由拒绝?或者,这个人是有一把傲骨的。可是她正心情不好,
她笑了笑:“对不住,喝可以。带走,不行。”
他怔了怔,似是看透她的心思,坐了下来,同样的坚持:“喝可以,请公子容许我买两杯。”
“看心情。”她倒上两碗,耸耸肩。
没想到他酒量实在是差,一碗下肚,已然醉了。昏黄的油灯下,他醉眼迷离,唇红齿白,原来竟很好看。重要的是,神色温和许多,看着赏心悦目。
“你要带走两杯酒做什么?”她问。
他怔了怔,不说话。
“那对不住了,不知道答案我心情就不好。”
他冷着脸,起身。
“怎么?你还想硬抢不成?”她杏眼圆睁,扔给他一枚碎银,“你帮忙医治伤人,这是酬金。可是我的酒,我说了算!”
他任碎银滚在地上,转身离去。
他明明是一定要酒的,也可以敷衍两句让她开心,或者强行带走酒。
江南燕一个人坐了片刻,觉得好没意思。寒星云集头顶,仍然望不见道路。
“离人杯酒烈如割,家不成家国不国,山河飘摇头可断,天涯肠断夜星河……”他苍凉的声音被风吹来。
“家不成家国不国……”江南燕喃喃念着,眼睛湿润了。她提酒起身,一口气追出去,叫了声,“哎!酒你可以带走,不过我有条件!”
他回身,夜色浸染青衫,身姿倒是挺拔:“但凭公子吩咐。”
“你带走多少,就得回来喝双倍的酒。” 那晚,他带走两杯酒,于子夜时分遵约回来。
到了山下,韩十七放下她。
江南燕明白他的意思,却道:“所谓送佛送到西,你现在就不想管我,不厚道吧?”
他沉默片刻,问:“姑娘想要去哪里?”
“公子随意好了!我不挑!”她一副宽容大度的样子,“只要七日内不去扬州城。”
进了顾家村,天将破晓。
顾大娘忙着烧水,江南燕洗梳完毕,天刚蒙蒙亮。她喝着顾大娘熬的粥,问:“韩十七,你那夜带走的酒,到底干什么了?”
韩十七没有抬头:“姑娘想必那天早问过,我醉了,不会不答。”
她眨眨眼睛:“我问了,你答了。可是你不记得自己怎么答了,是也不是?”
韩十七默然。
“哦——”江南燕了然,“就是酒后忘啦!所以你现在想不想知道那夜你喝醉后说了什么,做了什么?”
依然是沉默。
“其实我在畦田山庄说的話,句句属实……”
“不可能。”他脸上飞起一丝红晕。
江南燕看着他的脸,笑了:“你在想什么?那夜你确然是陪我在屋顶喝了一夜酒,到离开了才肯告诉我,你叫韩十七。”
韩十七愣了愣,明白过来所谓“陪一夜”的真相,轻咳一声不说话了。
江南燕收了笑意:“你怎么不问我?”
“问什么?”
江南燕挑了挑眉。
“若是那夜的事,我已明了。顾家三兄弟是从边关逃回来,遭到追杀,不能声张,你想自己给他们治伤。”韩十七直言不讳,“至于畦田山庄,显然是你拿了人家的东西,又怕给追上,只好有家不敢回,来这里躲避时日。”
江南燕定定看着他:“你这个人有意思极了,偏偏就是不说最大的疑点:锱铢门少门主因何和顾家兄弟牵扯上,在大年夜不回家?又去觊觎畦田山庄什么宝物?”
“问了你会告诉我?”
“不会。”江南燕摇摇头,“对了,那个少年可还好?”
“原来是你……”韩十七微微愣了愣,一丝傲气不经意间流露,“他自然……”
韩十七没有说完,却忽地携着她旋身而起。
牛毛一般的银针纷撒在空中,又跌落在地上。
江南燕听着外面的脚步声,脸色有些愤愤:“畦田山庄都是什么人啊,竟然还能找到这?”
韩十七挥剑迎上第一个跳进来的人,没顾得上回答她。
那些人招招歹毒致命,她第一次见到他那把漆黑的剑出鞘,凌厉如风,每一招都凝着冷光,势无可挡。
江南燕心内叹息,畦田山庄竟对自己下了杀令,可见葭月他们还是安全的,当然会是安全的。
刚闪过这个念头,一个蒙脸的家伙被打伤之后与她目光相撞,眼神告诉她,他要拿自己下刀了。
她觉得自己反应很快了,可是那把刀更快,眨眼就来到了眼前,她只来得及闭上眼睛。
“噗——”是刀入肌肤的声音。
江南燕睁开眼,正看见韩十七反手一甩,陷入手臂的刀没入了刺客的咽喉。
他替她挡了一刀,鲜血溅出,他的剑却更加密不透风,一时白光大盛,像下了一场纷扬的雪。雪落尽,数十个刺客已躺倒一片。
朝阳正好,江南燕的心却是凉的。
不止是因为第一次近距离看见如此多死人,更因为那刀上有毒。
韩十七盘坐在地,脸色苍白,唇色发紫。她记得他最后一句话是:“快走吧。”
她没有走。虽然明白这地方是何其的危险,更明白如果刺客来了,就算她留下来也一点用都没有。
可是她不走,她拉开了屋内唯一一张床的一头,那里是一个密室。她扶着他进去,等他运功逼毒。
大约过了一刻钟,头顶上脚步声纷杂,又渐渐离去。
“你怎么样?”江南燕小声问。
“毒已祛三分,只怕是要两日才能恢复功力了。”他声音沙哑。
江南燕不说话了,过了会儿,她声音更小了:“你本不必受伤。”
他侧眸看了她一眼,道:“与你无关。”
这安慰虽然牵强,她却很受用:“你放心,这几天我会护好你的。”
傍晚的时候,江南燕出去采了些野果、药草,没有找到顾大娘的尸身,放下心来。
下了密室,却发现韩十七蜷缩在地上,瑟瑟发抖,他的手跟冰一样冷。
江南燕低骂:“骗子,看这样子,一分毒祛了就算你厉害!”想想罪魁祸首是自己,又揽过他,自己充当人肉火炉。
韩十七却不能安定,向来没什么表情的脸变化重重,口里从“爹娘”叫起,呜呜咽咽不知道说些什么,最后叹息似的念了几句,听起来全是一些周边国名,以及抗敌论。
韩十七醒来时,看着两人的姿势,闭了闭眼。
江南燕狠狠推开他,疼得他抽了口气。
“你这什么表情?好似我占你多大便宜!”
韩十七默默坐好了,低头道:“对不住。”
如此,江南燕又良心发现,觉得自己确乎占到了便宜。于是轻咳一声:“韩十七,那夜你说带走酒是为了见两个人,那两个人是死人对吗?”
“是。他们是为了我死的。”他也好说话许多,大约同她的心思类似,“我答应每年除夕来看望他们。”
“听起来不是个好故事。”江南燕叹息,“你父母不会也是惨死的吧?”
他脸色更苍白了些,不说话。
“他们怎么死的?”她并不会看眼色,咄咄逼人。
韩十七被她盯着,脸色更白了些。她锲而不舍,他被逼得闭上眼,说:“被毒死。”
没想到他会回答,她一愣。
“是被我带回来的糕点毒死。”他声音寡淡至极,像是说着“下雨了”。这次却是睁开了眼,目中是深深的漆黑。
江南燕心底一片寒霜。
“你为他们报仇了吗?”她说。 他快速看了她一眼,仿佛惊异她竟然认定他是被陷害的。
“为什么不报仇?”她眼睛灿若明星。
他顿了顿,方道:“没工夫。”
“那你有工夫做什么?”她不笑的时候,不依不饶得理所当然,避无可避。
他靠在墙上,闭着眼,不回答。
“小七、小八、小九,他们也像你一样惨。”她的声音像羽毛般轻,“他们不是亲兄弟,他们的家人也被杀光了。还有更多的人,男人、女人、老人……孩子,饿死、冻死、被杀死。他们像蝼蚁,朝生暮死。他们有的人,甚至不知道该恨谁。”
他睁开眼睛,却发现她也头靠在墙壁上,眼睛闭着。
“我娘也死了。”她声音确是冷静的,“我喝她的血活下来。我太饿了。闻见血甘甜的味道,忍不住。”
他心内大震,看见她脸色苍白如纸,睫毛颤抖若蝶翅。他伸出手又握紧拳放下去,在她睁开眼时迅速闭上眼。
“韩十七,能借你肩膀一用吗?”她的声音从未有过的疲惫软弱。
她说完,并不征求他的同意,抓着他的手臂箍在脖子上,头轻轻靠在他胸前。
韩十七僵硬着身子一动不动,江南燕却很快入眠,软绵绵的身子又找了个舒服的姿势,完全偎在他怀里,暖暖的,像是一只乖巧的猫。
“好累……”她呢喃。
韩十七垂在她身侧的手缓缓收拢,握紧,仿佛抓住了什么紧要的救命的东西,缓缓长长呼出一口气。
昏暗中,密室空寂无边。
江南燕睡得很熟,气息绵长。仿佛长途跋涉一个月没有合眼的人。不过她一醒来就又恢复了神气,并无半分尴尬的样子,只伸了伸懒腰,仿佛她只是靠在一面墙上或者一块石头上睡了一觉。
韩十七收回麻木的手臂。
“给,勉强果腹吧。”江南燕塞给他两个野果,语气变得有些懊恼,“饿得我在梦中到处跑。”
她用袖子使劲擦干净了一只野果,吃了一口,忽然妩媚一笑:“你救了我的命,我替你当了一晚被褥,也算是抵消七分罪过了。不过你又替我当了枕头半天,算来还是我欠你。这是我亲手做的令牌,普天之下不过三枚,凡所求都可有所得,你先好生想想求什么。”
她将自己的飞燕令放进韩十七怀里,韩十七定定看着那燕子形状的令牌上刻着一个“南”字,轻声问:“畦田山庄有什么宝物要你这样不顾身份去偷?”
江南燕白了他一眼:“怎么能算是偷,是借!可不能弄混的。”
她抱住双腿,声音也变得很轻:“我会还的。连心碧那样的东西,如此轻易取得,我还以为在做梦呢。”
韩十七蓦地侧眸看她。良久后,他语气肯定:“你要杀人之器,是要杀人。”
江南燕道:“是。杀一个人。”
“你的仇敌?”
“不。我甚至没有见过他。”江南燕眸中闪着灼灼的光辉,“可是他非死不可。”
江南燕以为他不会再问,没想到韩十七却低哑着道:“为什么?”
江南燕歪着头:“什么为什么?不知道吗,有些人,生来就是错误的。”
韩十七垂目,良久不说话。
不知過了多久,江南燕迷迷糊糊又要睡着,听见他的声音:“江南燕,你不是一个商人吗?为何涉险杀人?”
江南燕没有睁眼:“废话!无利可图的事我才不会干……”
黑暗中,韩十七深深盯着睡熟的江南燕,然后无声起身。
江南燕睁开眼,目中光华耀耀。
她不是看不出来,那帮杀手,根本不问连心碧,可见并不是畦田山庄的人,他们意在韩十七的命。
这个人身上和心里的秘密,如此刻的夜,漫无边际。
江南燕不算是个好奇的人,可是她好奇他。韩十七就像是一潭平静无波的水,下面翻滚着足以吸引她的漩涡。也或许,他本在下诱饵,因此才频频与她相遇。她想知道那漩涡的深处住着什么。反正这几日她不能回扬州城,
然而以她的脚力,根本跟踪不了他。等她追出去,只看见他的身影一晃,已消失在夜色里。江南燕反倒不急了,她回屋梳头。天亮的时候,她已成了白衣飘飘的书生少年郎,手握一柄折扇,意气风发地拦了辆牛车赶往御风堡。
“小哥也是要赶赴魔剑大会?”
“莫如风广发英雄帖招天下英豪共议魔剑,江湖中人,谁不去凑个热闹?”她摇着折扇,悠然道,“小可闲来无事,自然要去长长见识。”
“可是,小哥却是去得晚了,今日晚上的大会,你怕是只来得及抓个尾巴。照我说,江湖上打打杀杀,赶不上也好。”
江南燕笑而不语。
——传言说莫如风耗尽毕生心血,冶炼了一柄举世奇剑。不曾想,那剑一出鞘便失控,连伤二十余人,最诡异的是杀人不见血,直到剑身喝饱变得通红,才重新入鞘,因此取名血竭。铸剑师用尽了法子也销毁不得,这才请天下豪杰拿主意。
这样漏洞百出的传言,怎么嗅都是满满的阴谋味道。江南燕有预感,韩十七一定在场。
当她赶到御风堡,已是暮色四合。百十位侠客围在方场上,刀刃相见,打成一片。
“这是什么情况?”她向远远看热闹的人打听着,目光在刀光剑影中寻韩十七的影子。
“那神兵果然了得,能发出夺目红光,杀人真的不见血。好汉们都想据为己有,所以……”看客浑身一颤,“马上这里就变成修罗战场了,咱们还是走吧。”
“诸位听我说!据老朽所知,这剑的异象老朽曾在域外听说过。”
莫书卿像是终于找到了救星:“‘万里无踪’关万里老前辈?请说!”
关万里声若洪钟,震得人鼓膜嗡嗡:“老朽听说那异兵饮饱了血,修整后再次饮血又会加倍才止,屠戮百姓数千人,无人可奈何!”
莫书卿哭丧脸:“那可如何是好?”
江南燕一愣,在他神情一动间看出了端倪,这人用了易容术,不过易容技艺火候不到,露出了马脚。 关万里道:“听说是寻找了国中至阳之人的心头血喂剑,以镇压邪恶之气,方可制服那魔物!”
台下又是一场轩然大波。
“至阳之血怎么说?”
关万里沉声道:“天之骄子,国中之龙,满身正气,身强体壮之人的血。”
莫书卿惊:“岂不是指当今陛下?”
关万里:“哼,恕老夫直言,当今陛下恐怕也并非是至阳之血。真命天子,生于正月初一正午之时,彼时真龙翔舞,百鸟朝贺,天降祥兆。可不是所有自称天子的,都是真龙天子!”
虬髯客脸色一变:“阁下说的,也只有昔日太子殿下晋王长子直,生辰与征兆都符合……”
原来如此。
江南燕不由恍然,原来是针对公子直的一出戏。布衣皇子公子直贤名在外,不杀己救世倒显得假仁假义。难不成今日公子直来到了现场?
关万里叹一声:“听闻至阳之血,也有别的法子可解,那就是凑足百名符合生辰八字的童子祭剑。堡中可有正月生的童子,不如先试一试……”
江南燕一怔,望向莫书卿。他脸现为难的样子:“这个,有倒是有……”
“少堡主,莫犹豫,且交出那些童子,我们一试!”台下高叫。
很快就有人推来数十个瑟瑟发抖的童子,呜呜咽咽哭起来。
“疯了……”江南燕低喃了两个字,一双瞳眸涣散开来,“都是疯子……”
“动手吧!”寂静中,莫如风平静的声音响起,江南燕像被烫到,她不由得抬步向前。
一步,两步。
她并没有想好要做什么。
三步,四步。
可是她是要做什么的。
五步……
“武当掌门座下第十七弟子韩直在此,何必舍近求远!”一声冷冷又低沉的声音响起。
“啪嗒”!江南燕手中攥得变形的折扇跌落,她倏然抬头。
韩十七立在面容扭曲的人群中,夜色一般的衣领镶着两寸宽的银边,灯火下,眉目冷凝。
他一步步走上台阶。两侧人群纷纷让道,就像是一把漆黑的刀,刀刃如光,划过处,大道如砥。
这,不再是那个落拓的江湖游子;可是,又分明是那个落拓的江湖游子。
江南燕目光迷离。
七年前,太子晋王之子下毒弑父杀母,皇帝闻之急怒而崩,盛世中州一夕动荡,风雨飘摇。
就是这个人,韩直,韩子横。被武当藏了七年,曾经的魔星,如今已声势浩大,以布衣皇子的身份卷土重来。
短暂的喧哗后,天地一片死寂。只有火把轰轰燃烧的声音。
韩直动手了。没有再多余的话,甚至没有等怀疑的人想个明白。血竭被他用内力吸在手中的同时,剑尖已刺入自己心口半寸。剑刺破肌肉的声音,是温柔敦厚的,那剑刃却一瞬间变得绯红,光华大盛,映得他眉目如幻。
“哗——”
人潮被彻底镇住。江南燕微微歪了头,眼睛睁得很大,有心把一切看得明白,然而她只看得见火光阑珊处,韩直沉静无波的黑眸在剑光下光华流转,摄人心魄。
片刻后,血竭沉于墨色,像是再喝不下去他的血。如树静立的男人一挥手,拨出那柄魔剑,血溅了出来。血竭“当啷”掉在石板地上,如废铁声。
“关前辈所言不虚,这魔剑已废,大家散了吧。”
韩直缓缓走下台,如是说。仿佛宣布夜深,是时候睡了。他没有包扎伤口,血流出来也看不清楚——他穿着暗如夜色的长衫。
“布衣皇子公子直!”
如潮水般汹涌的呐喊声中,江南燕一步步后退,像是被浪潮拍打在岸边的鱼,呼吸困难。她终于看清了深潭下喧嚣的漩涡,却无力泅上岸,即将溺毙。
大约是连心碧贴近心口的缘故,葭月胸口忽冷忽热,她停下脚步。
“怎么了?”唐向林回身,看到她脸色苍白。
葭月打了个手势:“累了。”
唐向林犹豫片刻。他坚持去找江南燕。江南燕不会武功,他怕她有什么闪失。不过,他还是找了个干净的草地,脱下外衫垫在地上,道:“坐下歇歇吧!我去找些吃的。”
葭月怔怔看着地上如云般洁白的锦缎,他是这样照顾江南燕习惯了?
从未有人这样小心对待过她,因此葭月轻轻用手抚了抚那仿佛还带着体温的锦缎,没有坐上去。
她起身,扶摇直上,站在树梢四顾,看到唐向林在不远处采摘野果。再向更远处望去,并没有人追兵。正要跳下去,忽然看见横着的荒凉破败的几处茅草屋,以及一棵参天的梧桐树,笔直笔直地屹立着。
她身子颤了颤,心下一片冰凉。
“阿囡囡啊,这种树长大了能引来凤凰呢!”阿娘温柔清脆的声音响在耳边,“我们村是有福之地啊!”
后来她和阿爹就是在那棵树下被杀死的,血溅到光滑的树干上,是灼热的。她被师父带走的时候,看见身后的熊熊大火,整个村庄就此葬在灰烬里。
这里,竟是她曾经的村庄,曾经的家。这个梦魇的地方,她再也没敢回来过。
她以为,那棵树一定也成了灰烬。就像整个庄子,还有爹娘,都“没有了”。师父说:“那之后下雪了,白茫茫大地真干净。前世种种,都过去了。”
葭月不知自己是怎么一步步踉跄走出了密林,走近那棵梧桐樹的。只记得,每走一步,都像是向永远的黑暗更近一步。就在她以为眼睛彻底失明之际,眼前却如此明亮——强光照在树下的一座矮坟上,照到小小墓碑上的几个大字上:
洛氏英华夫妇之墓。
葭月眼前明晃晃一片,那几个字在强光里闪着千万把利刃的光,她身子一软,跪倒在地。西风打着旋卷来,片片焦黄的落叶盘旋天地,将那白光划得支离破碎。
“阿爹,阿娘……”她张口却怎么也无法叫出夜夜梦中的呼唤,只好在心里熬煮、堆砌、蔓延、溃烂。
葭月伸手触在“洛氏英华”四个字上,心口激荡,只觉得喉头腥甜,眼前一黑。 恍惚中,有人叫她:“葭月,葭月?”
就像是梦魇被打破,她张开眼,看见唐向林逆光蹲在面前,目中忧切:“没事吧?”
葭月紧紧抓住他的衣袖,眼泪汹涌而下。
唐向林的声音有几分不知所措:“哎,你别哭啊……没想到你还挺胆小的,一座孤坟就吓成这样子?好了,我们快离开这吧,听说这很久以前是个村子,后来一夜之间全死于非命,是个不祥之地……”
葭月病倒了,发着高热,昏睡不醒。黑暗中,她一遍遍看着刀怎么砍进阿爹的身体,一遍遍盯着江南燕雪白冷酷的脸,发不出声音只好用沾满血的手指写:“江南燕,总有一天我会亲手杀了你!”
十三岁的江南燕看了那些字,又对上她的目光,后退一步,一屁股跌倒在地,脸色雪白。
葭月再醒来,是在一家小客栈,手里仍然紧紧抓着唐向林的衣袖,不,是整个外衫都被她抓住。想来是她不肯放开手,他只好脱去了外衫。
“你醒了?”唐向林端着药汤进来,笑脸映亮了房间,“第一次见有人生病这样吓人!”
葭月乖乖喝下他送过来的药汤。
“你差点没把自己舌头嘴唇都咬破,到底是梦见什么了?”他啧啧叹了一声,眼中含笑。
葭月沉默,她能想象自己如何的咬牙切齿,面容扭曲。若是唐向林知道,她那是对着他心爱的人,还笑得出来吗?
“好了,你好好休息。我们明天抓紧上路。”唐向林脸上忧虑更深,“也不知道南燕那边怎样了。”
葭月打了个手势:“没有消息,也算是好事。”
他欣慰地点头:“这样说倒是真的!明天,就能回扬州了对吧?哎呀,忽然觉得有点饿,我去安排吃的!”
月华从窗外撒进来,唐向林眸中映着月华,嘴角噙了微笑,心神俱舒的样子。
葭月心内一动,眸光深深暗下去,又从黑暗深处透出一簇光亮,那光亮一直萦绕在他如玉的脸上,再没有散开。
室内一灯如豆。
桌上摆着几样小菜,一壶酒。
两人静默吃着。葭月是不能言,唐向林两杯下肚,神思不知飞向何处。
“这样,值得吗?”葭月把纸条推在他面前。
唐向林愣了一愣,而后明白她问偷连心碧的事,叹道:“葭月,如果有一天你爱上一个人,就不会这样问了。”
葭月又写:“怎么知道爱上一个人?”
唐向林哈哈大笑:“真是个傻姑娘!”过了会儿,他正经道,“有一天你遇见一个人,会为他哭为他笑,就明白了!”
葭月摇头,一副懵懵无知的样子。
唐向林给了她一个“夏虫不可以语冰”的神情。
“这样吗……如果那个人如三公子一般好,我一定不会哭。”
她把纸条推过去。他愣了愣,仿佛感到了某种危险的气息,于是眉眼飞扬,无限倜傥笑道:“这我得留着让南燕看看!连葭月都这样说,她选我准没错的!”
葭月浅浅地笑。
唐向林瞥见她的笑颜,又是一愣。
葭月是鲜少笑的。但她对镜练习过,那笑颜不难看。月下,灯光,酒后,想必更不会难看。
然而唐向林也只是一瞥一愣,把一杯酒一饮而尽,站了起来:“时候不早……”
他没能说下去,因为那如豆的灯忽而被风吹灭了,门也无声关上。小小的房间霎时陷入某种氤氲的黑暗中。葭月仿佛是去重燃灯火,却绊住了什么,摔倒在地,又砸到了桌椅,叮叮咚咚一连串的声音在黑暗中依次作响。
唐向林听得她一声呻吟,忙去扶她:“怎么了?”
然而下手处却一片温热滑腻,那本该是葭月的手臂,她这一摔把衣衫都摔没了……唐向林吓得猛地缩手,却为时已晚,她双手一勾他的脖子,他跌在她身上。
娇软温热的身躯颤抖着,瞬间有如火焰。葭月双手捧着唐向林的脸,一张雪白的小脸,在月光下如梦似幻,目光无声,然而千言万语,祈求爱慕如滔滔秋水,势不可挡,令人沉沦。
唐向林一时似是痴了。
葭月嘴角无声勾起,头扬起,贴向他的唇。闭上眼的那刻,葭月万没想到他忽地头一偏躲开了她。
她猛地睁开眼,手下使了十分的内力箍住他,而他也使了十分的内力在挣脱。那旖旎的暧昧,变成了真的打架。缠绕与分离的过招,一时不分胜负。
她不依不饶,偏执几近疯狂;他坚定逃脱,固执近乎冷酷。
论功夫,唐向林远逊于葭月,可是他渐渐占了上风,一跃而起,如避蛇蝎地连退数步。他拉开门,没有回头:“葭月,收起心思。我不愿说伤你的话,是因为南燕叮嘱过我,你是她最怜惜的妹妹,一定要好好照顾你。你也不可伤她的心,这次过后,她也许就答应嫁我了,若是因为你说了什么……我不会原谅你!”
门被狠狠关上,显示出离去的人的心声。
葭月跪坐在地上,被那响声震得一颤。原来离开畦田山庄时他们果然是做戏,到底是他白日做梦,江南燕怎么会为了个连心碧就答应了嫁他。
葭月有些茫然地看着紧闭的门,夜风从窗口吹进来,吹在她光裸的身上,冰凉如刀。她伏在地上,颤抖不已。
她是不信曾纵情声色的男人,会真的为了一个女人“取次花丛懒回顾”的。这个加重江南燕傲气的男人,葭月无数坚信能揭掉他的画皮。只是,为什么被揭掉一層皮的会是自己?
葭月不知怎么笑起来,甚至笑出了声。笑得她自己都毛骨悚然,然后她觉得异样,伸手一摸,脸上竟濡湿一片。
她茫然地看着手上的晶莹。
“有一天你遇见一个人,会为他哭为他笑,就明白了!”
深入骨髓的茫然忽而尽褪,葭月悲切地呜咽一声,把自己抱成一团,哭出了声。
“葭月,很多时候,并不是我们想怎么样,就能怎么样。”某一次,江南燕喝醉了,背对着她,似乎是哭了,低低说,“那大概就是命运吧。”
命运吗……葭月忽地冷笑一声,缓缓起身,一件件穿上衣服。 她偏不信。
第二日,天清气朗。
唐向林在门外道:“葭月,今日要回扬州,咱们乔装出行。”
葭月打开门,做手势问:“扮成中年夫妇如何?”
两个人如此一本正经,仿佛昨夜了无痕,只是一个遥远的梦。
摇动船桨的时候,葭月看见水中倒影,失神了片刻——他们,倒真的很像一对伉俪情深的中年夫妇,相携行走江湖。
“过了双栖河,就是扬州城了!”唐向林立在舟头,向前方遥望。
就是那时候,有人凄厉叫了一声:“三公子!你在哪里啊?”
唐向林一震,回头望去,只见唐寄余——畦田山庄的老管家,憔悴的脸惨白仓皇,在岸边用尽内力四处叫喊。
“发生了什么……”他喃喃低语。
“山庄遭杀祸,三公子你快回来吧!”
水声突兀一声响,小舟像是遇见了樵石打了一个突,葭月撑船的手有片刻的停顿。
“怎么会?”唐向林脸色有些白。
“三公子,要怎么办?”葭月打手势。
唐向林没有看葭月,自言自语:“一定是骗我的……走,快走!”
小舟兀自前行,唐寄余却忽然发现了他们曾迟疑一刻,飞身上船,一路狂追。
“三公子!”
唐向林奪过葭月手中的船桨,紧紧抿着唇,飞快摇动船桨。快到岸边时,他腾身而起,飞到岸上。
唐寄余等人一路用双掌运功拍打水面,竟很快追了上来。
“你个混账!你知不知道连心碧是护我山庄之利器?你偷走它也就罢了,还走露风声……”他说得过快,猛地一阵咳嗽,远远指着唐向林,咬牙切齿,“大公子和二公子还不够,现在庄主也快死了……”
唐向林飞奔的脚步一个踉跄。
“你这个蒙昧了良心的孽子……”唐寄余老泪纵横,哽咽声声,“为了一个女人,竟要害死所有人才开心……”
“我不信……”唐向林后退一步,脸色煞白。
唐寄余气急了,一口血喷出来,身子跪倒在地,仰天叫了声:“造孽啊!”然后他将一样东西狠狠掷在唐向林脚下,冷笑道,“你爱信不信!快去找那个女人吧!夫人本来的意思也是让你快逃,我不过是看不过去,才告诉你这些!”
那是一枚血玉麒麟,是唐礼青从未离身的玉佩。
葭月扶住唐向林摇摇欲倒的身子,他颤抖得厉害。
船逝如鸿,畦田山庄近在眼前。几人却变了脸色。水山相拥的一颗明珠,黑色的浓烟笼罩天地,畦田山庄成了一团燃烧欲尽的火球。
唐寄余哀号了一声,冲进烟火中。
唐向林却还像在梦中,慢慢走了几步,才发疯一样冲了进去。
一个时辰后,他才真的疯了。畦田山庄上上下下二百来口人,死的死,逃的逃,山庄空无一人。尸体都被烧焦了,可是相拥的那两个人,唐向林却坚信是他的父母。
唐向林头发完全散乱,眼睛血红,嘴唇是乌青的,他声音比平日低许多:“是谁?”
唐寄余停止痛哭,咬牙道:“是夜引下的毒手!”
葭月心里响起某种碎裂的声响。
“夜引……”唐向林茫然低喃。
夜引,江湖最恐怖的杀手组织。十年前,不知受雇于何人,派了五大杀手血洗畦田山庄。杀死了唐家两个儿子,唐礼青也几乎丧命,可是唐夫人以一支连心碧保住了山庄,连伤夜引三大杀手,另两个胆寒而逃。
那时葭月和师父在暗地里瞧着那一切。她吓得瑟瑟发抖,再也忘不掉连心碧是如何让人死之前迷失疯狂。
至此,只要连心碧在,夜引不敢再犯。可是,连心碧不在了。
这次,夜引又是受雇于何人?
“三公子,你快走吧,从此好自为之……”唐寄余说完,抡掌拍在自己天灵盖上,倒在地上,不动了。
天地寂静。天已黄昏。
唐向林抖得厉害,像是刚从烈火中逃生,又进了冰天雪地中,简直不成样子。葭月怀疑,下一刻他就会倒下去。
但他没有倒下,跪下对着废墟连磕三个响头。每一下都听得见沉闷的声响,他的额头上鲜血直流,声音低哑如砂石相擦,却分外清楚:“葭月。我们走。”
第三折 不肯栖
江南燕于深夜回府。她太累了,无暇顾及会不会被畦田山庄的人发现行踪,她传了信号,江元、江宝驾了马车去御风堡接她。
睡了一路,到家了仍然睁不开眼。
江天福一探她额头,吓了一跳:“这死丫头去哪里胡闹了几天,病成这个样子!”
江元、江宝向来不买他这个门主的账,低头垂目答:“少门主是累了,她交代睡一晚就好,不必大惊小怪。”
气得江天福直摇头:“好!好!我看她明日起不来还闹不闹!”
第二天江南燕果然没能起得了床。府中大夫看过,开了药,说是忧劳成疾,歇歇会好。
江天福喂她吃药,闻起来都苦得骇人的药,她却没有蹙眉。眼见得她一口一口,眉头都不皱一下,江天福心疼地叹息:“傻孩子,自找苦吃。”
江南燕这才看了他一眼,试着轻松笑笑:“你不是只顾得吟诗作赋嘛,这是在瞎叹息什么?”
“你一个女孩子,不思嫁人,只一门心思赚钱,已经是不务正业。”江天福给她脑门一记,“如今又在瞎折腾什么?那么多钱还填不满你的心,你还要什么?”
江南燕侧头苦笑。
要什么……不知我者,谓我何求。
直到第三天中午,江南燕才如常起身,坐在窗前梳妆,她没有叫丫头,一个人梳妆得很慢,很仔细,很精致。
“葭月还没有回来?”她在江元送来饭时,问。
这是约定的最后一天了。
江元摇摇头,欲言又止:“会不会他们被抓回去了?这几日扬州城里并不见畦田山庄的人影,也是奇怪。”
江南燕插玉簪的手一顿,没有答话。 “少门主,一切准备就绪。”他又说,“只是若是葭月没能把连心碧带回来呢?”
江南燕仍然不急不躁地涂着口脂,没有答话。
“急什么。客人也未必会到啊。”梳妆完毕,她说。
傍晚时分,她领着江元、江宝出门。经过江天福的书房,她停了下来,听见江天福又在与朋友吟诗作对,没有如往常地踢门进去教训老爹“不学无术”,而是隔着窗户,朗声道:“爹!我想好了。既然你喜欢舞文弄墨,我也不拦你了。只是你要撂手就彻底一些,就此搬出江府吧。”
江天福奔过来打开窗,察言观色:“……莫生气,气坏了身子爹要心疼了。”
“我说真的。”江南燕没好气地白了他一眼,而后神色郑重,“我已觅得一个好去处,马上让管家领你们去。”
江天福愣了愣:“你说真的?”
“以后没什么事,别回来在我面前惹我烦。”江南燕淡淡威胁,“不然,你应该想得到……”
江天福又惊又喜。
江南燕不再多说,离开了。
流觞阁是锱铢门下最有名的青楼。丝弦靡音是比红袖招雅致许多的。顶楼东南角的包间位置最佳,名为凤鸣。白纱飘荡的宽阔房间里,熏着合欢香,江南燕歪躺在贵妃塌上,一手支颐。她在那里待客,一位十天前约好的贵客。
墙角的沙漏,悠悠幽幽作響。约定的时间已到,客人呢?自然是不会来了。
门无声而开,有风托了白纱飞起,轻微的脚步声近。
江南燕没有睁眼,只轻轻说:“冷了。”
片刻后,有毛绒毯子轻轻盖在她身上,伴着一股清冽的气息。
江南燕心底一跳,缓缓张开眼睛。映入眼帘的是已经直起身的一袭玄衣,安静挺立的男人。
四目相对,江南燕没有动。她有一瞬间的茫然困惑,像是从睡意蒙眬中一时醒不过来。
韩直盯着她,也没有说话。
江南燕眼睛渐渐清明,目光从他心口移到脸上,语声几近于叹息:“是你啊。”
你、怎么、还敢来!
“是我。”韩直递过蓝色约帖,“武当十七弟子韩子横,让少门主久等。”
他说完,等着她疑惑吃惊。她却像是仍清醒得不够,凤眼一挑,放下支颐的手,笑了:“公子坐。”
韩直微微吃惊,而后依言坐下,道:“少门主何时认出我?”
“不比公子认出我早。”江南燕换了个正经的坐姿,目光直直盯着他。
韩直神色依然是清淡的,任她细细看。
“传闻不如亲见,公子直的气度,今日算是见识到了。”江南燕起身,大红的裙裾拖在地上,像流动的血。
韩直看着她艳丽不可方物的脸,有一瞬间的目眩,而后听她略显低沉但暧昧的声音道:“听说你的人头如今很值钱,很多人要杀你,公子却不带一兵一卒前来……”她缓缓踱着步,兀自道,“非一腔赤诚之心不能做到呢。”
她歪着头,眸色流转,微微侧头,神色轻浮:“难不成,公子直竟是不知何时对我心生爱慕?想来也只有这个理由令人信服。”
韩直道:“在下确实对少门主仰慕已久。”
江南燕扬眉,他的表情如此正经,显然话未说全。
“半年前,有人对我说,扬州江南燕跺一跺脚,扬州城就得震三震。少门主若是在战场上吼一嗓子,也可退敌三分。”韩直再缓缓喝了一口酒,“如此盛名,自然仰慕。如此人物,若是结为同道是无上好事,不成敌人也算天下大事。所以,我来了。”
江南燕微怔,没想到他如此直接。
“原来公子仰慕的不是我,而是我锱铢门的银子,意欲我助公子成就霸业。”江南燕一拂衣袖,红色裙裾在两人面前缓缓铺展,又栖息在地。她坐下,举起琉璃盏,漫不经心,“可是我是个商人,又是一介女流,目光短浅,眼里除了金银珠宝,只懂安乐,不懂家国天下呢!”
她抬目与他对视:“公子想用什么打动我呢?”
韩直与她对视一眼,移开了视线。他不答,却说:“听闻流觞阁琴艺天下无双,少门主何不命人助兴一曲?”
“失礼。”江南燕挥手,很快有两个红衣的美人将一架古琴放在江南燕面前。
江南燕微微一愣,侧眸看向其中一个美人,是葭月!
“南燕,有贵客来,怎么不叫我作陪呢?”唐向林掀开珠帘,竟也是一袭墨衣,灯光下映得一张脸玉一般白。他是笑意盈盈的,然而兴许是人多了,凤鸣阁里骤然空气稀薄许多。
江南燕看着唐向林的眼睛,他似是吃了不少苦头,有几日不曾睡眠,眼睛里有红血丝,竟有几分尘满面的错觉。
江南燕从他和葭月的神态里看到连心碧还在的事实,她将目光移到一言不发的韩直身上。
韩直没有劫走连心碧。他不会猜不到江南燕是要用连心碧杀自己。可是,他没有劫走连心碧,还是来了。他如此笃定的筹码是什么?江南燕的手指不自觉在袖中握紧,想到了她的飞燕令。
是了,是她的飞燕令,才给了他这份气度。
唐向林的声音比往常肃然许多:“见过公子。”
韩直自他进来,神色不曾变化,点头:“唐公子。”
唐向林又转向江南燕:“你要亲自抚琴?”
江南燕回过神来,调笑道:“寻常琴师,怕是入不了公子直之耳,我虽不才,好歹是公子仰慕之人。公子权且听一听?”
“洗耳恭听。”
江南燕一挥衣袖,拨动一串叮咚声,手下起势,琴声流淌,倾泄了一室。韩直听了片刻,竟闭上了眼睛。
那一刻,唐向林对江南燕比了一个手势。那是个最简单不过的手势——割喉。
他是问她何时动手。
江南燕眼睛里闪过短暂的茫然。
韩直手指忽地敲在玉杯上,“叮……”清脆的一声响后,他开口唱:“山。夕风残照夜阑珊。魄归去,血雨染青天。”
却是一曲《苍梧谣》。那歌声苍凉,如西来的秋风,大漠中的黄沙,残破腐烂的山川。 “那夜,他们是吃了我带回来的糕点,中毒而亡。”耳边恍惚响起韩直清淡的声音。
江南燕的手下一顿,韩直已经睁开眼,却侧头目视窗外的远方,接着唱:“河。冰影一帆一烂柯。莫回眸,彳亍面如割。”
这一曲,声音低沉铿锵,如风雨飘零,暗夜无边。十年倏忽,人非那时人,河也不是来时水。江南燕的琴声似苍凉又平静,似悲哀又激越,像一股龙卷风,不知卷向何处。
“齐。披甲枕戈燕然西。人悲唱,王子岂无衣?”
歌声与琴音相和,渐渐高昂,如凤长鸣于碧梧。江南燕抬目,韩直正望过来,那一刻,两个人在对方的眼睛里,看见了自己的影子。
王子岂无衣?王子身后是天下百姓,身侧是以武当为首的豪杰侠士,面前的还有一袭红衣。他的目光一如往常的幽深冷寂,如此克制地映出她的影子。
“安。迷津栽遍武陵源。天涯路,千里共栖眠。”
那一个“眠”的尾音未落,天地已然寂静。是雨后晴空,彩虹东渡;是春来风暖,桃花开遍;是月出星移,大地安然。
曲子本该到了尾声,激昂不再,归于和缓。却听一声刺耳的筝鸣,弦断,琴音戛然而止。江南燕捂住了琴面。
好一个山河齐安!
她的眼睛有些模糊。模糊中,韩直的双眸却异常明亮。
“少门主,民生如蜉蝣,朝生暮死,我不许富贵不许权势,更非霸业,我的筹码,乃是,平、天、下。”韩直声音有些哑,然而一字一句,说得分明。
江南燕眼前陡然清亮,她像是用双唇触摸那三个字的质感,轻念:“平、天、下……”
那声音是如此的温暖轻柔,仿佛有朝阳笼住了她。
韩直本可更简单地,把她送的飞燕令拍在她面前,要她一个承诺。可是,他是不屑用,还是自大到以为一个假大空的“平天下”就能让她臣服?
“葭月。”唐向林阴森冰冷的声音响起。
江南燕猛地一震,转头看唐向林,他目光几近癫狂,嘴角噙着冷酷的笑意:“动手,平天下!”
跪坐在一旁的葭月袖中一动,目光迎向江南燕。
“不——”江南燕倏然拉住葭月的手臂,“不可以!”
“杀了他天下就太平了,你忘记你之前说过的话了!”唐向林起身,声音高昂起来。
江南燕不看他,盯着葭月:“给我。”
葭月顿了顿,再望向唐向林。他同样伸出手,声音低哑:“这是我的东西。”
江南燕叫了声:“向林!”
“南燕,他非死不可。”唐向林的眼睛全红了。
“你怎么了?”江南燕这才察觉他的异常。
“我问你怎么了!”唐向林忽然提高声音,冷笑反问。他拨开她,反手一挑,葭月手中的连心碧被他拈在手中。
江南燕脸色一变:“向林,你能不能先冷静一下!”
“不能。”唐向林摇头,“就这么几天,变了,都变了……”他抬着血红的眼睛望着她,声音低到不能再低,“你喜欢上了他,对吗?”
江南燕一顿,唐向林已经忽地纵身挥剑向韩直面门。韩直拔地而起避开,唐向林一招蝶恋花又平削了下去。
两道黑色的影子飘荡在整个屋里,白纱在剑意下碎如雪花,纷扬飘落。
江南燕这才看见,唐向林也是穿着黑衣的。他向来喜欢穿白、穿紫、穿绯、穿湖蓝,她从来没见他穿黑。
江南燕急声道:“葭月,发生了什么事?”
葭月望着她,目光闪动,仿佛是迟疑了下:“姐姐,你别阻挡他。”
她垂目:“畦田山莊成了灰烬。”
江南燕一时没有看懂她的手势似的:“什么?”
葭月这次抬目与她对视,手势很慢:“因为拿走了连心碧,畦田山庄二百余口都被人杀了。”
江南燕后退一步,轻轻摇头,再后退一步,踩到了自己的裙裾,跌坐在地。
葭月继续抬手:“是韩直做的,他也在现场,不是吗?他知道你与韩允有约,要对付他……”
江南燕摇头:“不对!不是他,他有一百种法子逼我妥协,或者抢夺连心碧,他没有理由对付畦田山庄!”
“可是,”葭月冷冷静静,面露慈悲之色,像是揭示一个显而易见的谜底,“不杀他,畦田山庄就白白覆灭了,让唐向林情何以堪?”
仿佛一座大山轰然倒塌,砸中江南燕,她彻底委顿在地。那宽大的血红的裙摆,像安静的血泊淹没了她,只余一张雪白的脸,和一双无神的眼睛。如雪的白纱碎粒随着一股剑意劈头盖脸扑到她脸上,仿佛要把她埋葬。
江南燕抿了抿唇,眼睛忽然睁大。她看见唐向林终究不敌韩直,手中剑跌落在地,而那一瞬间他却拿出了连心碧,手指在碧玉簪顶部的梨花瓣一挑。
江南燕忽然如惊鸿般冲进落纱缤纷中,挡在韩直面前。她看见了璀璨光芒,星点汇聚,百花齐放,梦幻笼罩住了她。
唐向林惊惧地张大眼睛,连心碧从他手中滑落,而她的身子被一阵风猛地一卷,向斜后方平移数尺,跌落在韩直怀中。她的左手臂像是被扯断成无数碎片,每一寸都剧烈疼痛。
韩直脸色苍白,一连在她左臂连点数个穴道,又一掌拍在她虎口,一股暖流直蹿入五脏六腑。
她想,连心碧真的是例无虚发,她什么都没看见就着了道,好在也并没什么要害。
唐向林茫然看着她,身子却在不停颤抖,他张了张嘴,无声问:“为什么?”
江南燕张口,发现自己的声音很遥远:“这是我,欠你的。”她停了停,努力让声音更大一些,“昨夜,我做了一个梦,梦见我和阿娘在秦淮河畔买菱角,河边许多许多的孩子在唱歌。靖王许我回到从前,可是公子直又许我平天下,你知道我是个善变的女人,我想相信他……”
仿佛来自遥远的山巅,唐向林的声音微弱而有回响:“好。你想相信,我就相信。”
江南燕深深笑了,忽觉心里点点冰凉变成红彤彤的火星,有什么就要冲破心田,而头顶是天光云影,眼前是极乐之境。她不由得展臂、旋身、跳跃、扭转、匍匐……似乎只有这样,那火才得以宣泄,燃烧殆尽。 唐向林歪歪斜斜地躺在石阶上,天上星光点点,一轮斜月挂在夜空。他觉得自己仿佛就躺在空中,身子轻飘飘的,毫无重量。
眼前移来江南燕的脸,她一如往常地,勾起一边的嘴角,笑得几分不羁几分妖媚:“啧啧,你这张祸国殃民的脸,要是被良家姑娘看见了,不知道要被迷成什么样子!”
唐向林伸手去抓她的手:“你呢,南燕?”
那只滑腻的手这次没有很快抽走,她抬起另一只手,比画道:“地上多凉,起来吧!”一瞬间江南燕的脸变成葭月。
唐向林怔了怔,恍然不知今夕何夕。
“她醒了。”葭月指了指江南燕的厢房。
“是吗。”头顶的星河如冰点,落进唐向林眼睛里。他自然是知道她一定会醒的,因为是他亲自指点的保命法子。
葭月还记得流觞阁流星楼里,他声音像是被人扼住了咽喉,没有一丝的力气:“废了她的手臂,马上。”
韩直没有一丝的犹豫,那把寒铁宝剑,削江南燕的一只手臂,是如此的轻而易举。
这多讽刺。那一刻,她心中应该是快意的。但葭月不知道为何自己要闭上眼睛,以至于那快意大打折扣。她恍恍惚惚地想,一定是有一滴血溅到自己的脸上,那是染了剧毒的血,她不喜欢。或者,是因为江南燕又让她意外了。她是什么时候喜欢了那个冰块脸,喜欢到宁愿舍弃一屋子的黄金白银,还找什么借口——平天下?
很多时候,一开始的心态太重要了。
后来,葭月在旁边看着江南燕血流了一盆,看着她脸色呈碧色一如死人,看着韩直浑身汗湿为她运气续命,看着江天福瞬间苍老,眼泪鼻涕横流,都没多大的快感。
江南燕足足昏睡了三天。
再醒来,她应该是没发觉空荡荡的左臂,看到江天福,说:“我给你那么好的机会,你竟不走……”
“爹是不喜欢经商,只想吟吟诗作作画。”江天福叹息,“可是我更想你好好的!”
“对不起。”她终于低声说。
江天福与她不愧是父女,竟淡淡说:“爹知道了,这是你的选择。”
江南燕试图笑了笑:“谢谢爹。”
她停了会儿,道:“过几日我好了,你还是离开吧。”
江天福没有答话。
那之后,她重又睡下,并没有问一句韩直,仿佛压根不记得有那么个人。她也没哭没闹,仿佛失掉一条手臂,反而让她心安理得。
唐向林没有进去看她。一次都没有。他甚至没有再踏进江府一步,虽然他只与江府一墙之隔。他不是醉了倒在台阶,就是没醉却睡倒在屋顶上。晨昏顛倒,放纵无伤。
这一辈子,犬色声马,相思苦劫,都还带着艳丽的色彩。可是忽然之间,他变得罪大恶极,无可追回,甚至连最后一丝活下去的动力——可望不可即的女人,也被他亲身废了一条胳膊。
就是这样,日日积攒着希望、阳光,可是抵不过一夕之殇。
葭月只有远远看着,或者近处为他送酒。
“葭月,”他越来越喜欢叫她的名字,可是后面总跟着三个字,“拿酒来!”
有时候他还会拉着葭月喝,无端地大笑,又突然无言。他会邪魅对着她笑,会放肆地拉她入怀,会把头枕在她腿上,会不许她离开一步。
葭月任他所为。她等着他用这种方式自我疗伤,反正他们绑在一起了,他失去了追求江南燕的资格,他只有她了。
第五天,江南燕来到了唐家楼下。
那时唐向林正斜卧在屋顶,对日一口口灌酒。江南燕仰头看了看,命人搬来梯子,用一只手攀着,艰难地,缓慢地,但是从容地,爬上了屋顶。
她无声夺过酒壶。
“还我!”唐向林愤怒地望过去,愣了愣,轻浮地笑了,张开怀抱,“过来!”
他一定以为他又把葭月看成了江南燕,见她不动,伸手去抓她的手臂,却只抓到一条空荡荡的衣袖。
他愣住了。
江南燕板着脸,将酒尽数浇了他一头一脸。
“要么软弱地去死,要么就爬起来好好说话!”葭月站在屋檐下,听见江南燕居高临下,冷冷说。
唐向林被酒迷了眼,却彻底清醒了。他形容邋遢,胡子满面,怎会让江南燕看?于是连滚带爬逃下了屋顶,奔至井边洗漱了,又回房子换衣衫,修仪容。
只是醉后的手,并不听使唤,划破了脸,头发好歹梳顺了披在脑后。又慌忙奔去。行至一半,脚步沉重缓慢下来。到了楼下,他脚步慢得更厉害了,甚至飞身上去时险些失脚跌落下去。
葭月远远看着,想,有人挖心割肝,也不及有人一记白眼。
这就是命运吧。
那天,江南燕和唐向林在屋顶晒着秋日的阳光,“好好”说了些什么,从第二日起,唐向林又活了过来。
江南燕又打开了她的藏宝密室,这次,她没有紧紧关上,也没有拿算盘细细核算。而是装满了三个箱箧。
天气凉了,江南燕披了一件大红的兜风,那没了的左臂就被隐藏得天衣无缝,她依旧去谈了两单大生意。
葭月很快明白,她是在秘密通过商会转移粮草,所以她才不惜代价去与朱四方之流为伍。
这就是公子允同公子直争相找到江南燕的原因了。
边境风起云涌,正是酣战之时。国内公子直的逼宫脚步,近了。韩允亟待粮草后援。江南燕调遣财力,送往京畿。
葭月明白,那不是事实的全部。
因为江南燕易了容,成了一个佝偻的老人,赶着马车载着她和唐向林赶往北关。北地早寒,行至燕云山麓,天上飘起了鹅毛大雪。
那是一条极偏僻的道路,甚至空无一人。不成道的路颠簸得葭月都想吐了。唐向林已经第十次探出头,低声道:“南燕,你身子受不住的。快进来,我来驱车!”
江南燕没有回头:“快到了。”
葭月心内明了,过了燕云山,就是北胥的领地。江南燕带着那三箱珠宝,果然是要与北胥人谈生意。
听闻征西大将军宁王受困虎牢关,已有半月无粮草。又传闻,宁王乃是韩直最有力的支持者,是以韩允才迟迟不送粮草,只待他分身乏术时解决了公子直之患。 唯一的法子,是从北胥运送粮草给宁王。
这如意算盘,也不会如意。
因为苍茫的雪地上,已经马蹄声碎,飞跃出数十个黑衣人,如飞鹰一般凌空盘旋,刀劈开了车顶。
唐向林变了色,携江南燕从寒光中掠出去。
“怎么会?”江南燕望着那群人,面无血色,“他们不可能知道……”
黑衣人劫持了马车,却并没有掉头离去,反而向着三人逼近。不,确切来说,是向着江南燕和唐向林。
这些杀手里,有夜引的人。那招式,葭月一眼看出来。她早知夜引为靖王韩允做事。只是,葭月心底升起不详的预感。那些人竟是要江南燕的命。
是韩允下的命令?
江南燕的命是她的,谁也别想动。
唐向林提剑迎了上去,也只能顶得住三两个杀手。葭月的袖剑伤了一个人后,杀手的攻势更凶猛了。
就是在葭月冷凝回眸之际,同时三把刀劈向了重新坐上马车的江南燕。
不……她在心里喊,一招夜魄星汉,削去了面前的黑衣杀手,袖剑未曾停下,刺进江南燕头顶的一个黑衣人心口。
可是还有一把刀,已经贴近江南燕的后背。
不,是唐向林的后背——他扑了过去。
葭月眼睛血红,怒意像漫天的雪,铺天盖地。她凌空旋转如风,连杀两人,停下来,只听见身后江南燕绝望的声音:“向林,你撑住!”
葭月骤然转身。
唐向林倒在江南燕怀中,染红了身下的雪。他的脸同雪一样白,眼珠可是黑得灼人。
“我总是这样……没用。”他说。
江南燕使劲儿摇头。
“我本来也胸无大志,只想着逍遥快活过一辈子。”他勾了勾嘴角,“什么权势富贵快意恩仇……都不入我眼。清酒佳肴,美人环绕,天下乐事,无怪如此。只是,那天,我过离心桥……”
他的目光仿佛停在了遥远的地方,看见最美好的一角。
“你醉了酒,就坐在桥上,回头望见我,颐指气使说:‘哎,我鞋子掉进水里,你帮我捞上来!’我见你相貌惊人,起了坏心,说:‘我帮你捞上来,你要怎么报答……’”
他重重喘了口气,说不下去了。因为一口血从他嘴角涌了出来。
江南燕道:“我见你色眯眯的目光,故意笑得孟浪说:‘要不我以身相许?’你眉开眼笑:‘正有此意!’我说:‘你且捞了鞋子,我告诉你一句话。’”
江南燕笑了笑:“你果真跳进水中,捞了鞋。我伸脚让你幫我穿上,然后一脚把你踢下水去,我说……”
“你说,等下辈子吧。”唐向林接道,“我不信……不信有女人逃得过我的掌心,我全副心思都是要你答应嫁我……以至于忘了世上还有别的女人……忘了除此外还有什么乐事……”
他剧烈咳嗽起来,那把穿透他背心的刀颤动着。
“葭月!葭月!你快救救他!”江南燕扭头喊,声音一如她此刻苍白的脸庞。
葭月一动不动站在那里,死死盯着脸色蜡白的男人。唐向林的目光不曾离开江南燕一刻,就算是开始涣散,也没有余光看见她的存在。
“若是我们平安归去……”唐向林的声音已经低得几乎听不清,“我还要向你求亲,你、会……答应吗……”
更多的血从他口中涌出。仿佛他要吐出全部的心血。
江南燕用那唯一一只手堵住他的嘴,似乎如此那血就不会再涌出来。
葭月听见她低低的温柔的声音:“会。会的啊,你不要死,我答应嫁你了。”
唐向林嘴角动了动,轻轻笑了:“好……”
他目光终于移到葭月脸上,那目光说不清是不舍,是怜悯,还是别的什么。葭月眼前模糊,还没来得及看清楚,他就缓缓闭上了眼睛,嘴角的笑意永远冻结。葭月眼前白茫茫一片,她知道,唐向林是陷入了永远的美梦,梦中有春柳娇莺,有小桥流水,有钟鼓音乐,有美人新娘。
他不过是个自私而没出息的男人,唯一的梦想是娶一个永远不会嫁给自己的女人,为此甘愿含笑赴死。含笑赴死,也不会看旁人一眼。
葭月抹了把汹涌的眼泪,痛意让她嘴角勾起冷酷的笑,她抚摸着袖剑的锋刃。锋刃割破了她的手指,她也不觉得疼,没有心里疼。
江南燕会不会觉得疼呢?
葭月一步步走近,江南燕忽而仰天,尖锐地长鸣了一声,而后笑容诡异,指着葭月:“你开不开心啊?”
葭月没看见,是从哪里再飞来一个黑衣人,抓起地上的江南燕飞落在马上。
葭月一剑斩断马车上的辔绳,抓住马尾纵身一跃,向那人背后刺去。那人矮身躲过,回身挡她的一脚。那力道沛然,葭月急速掉落下去,手中利剑划破了马的前腿。
马儿嘶鸣了一声,人立而起。
江南燕滚落在地,又一路向着山崖滚落下去。
葭月大惊,眼底一片血红,她狠狠一个回身刺向黑衣人。对方却几个起落,消失不见。
燕云山的那边,马蹄声声,一队人马疾驰而来。为首的玄衣束发,神色冷凝,一如地上踏碎的冰凌,是韩直亲自带着队伍来接应。
葭月怔怔望着江南燕滚落的山崖。
冰雪延绵,一直伸向看不见的远方,几道浅浅的痕迹。
不可以。
她仰天长啸,气息穿过全身筋脉,声震四野,雪花的脚步一凝,才又怯怯胡乱飘落。
“不可以!”她听见自己的声音像生了三寸厚的铁锈,喑哑不成调。然后她抱起唐向林的尸身,纵身跃了下去。
时隔十年光阴,她又发出了声音。
第四折 碧梧栖
春色来得格外早,虽才过完年,立春却已几日有余。那珠细弱的梨树枝头打满了小小的花苞。
“花都要开了。”葭月立在书旁,轻轻的一声叹息。
“他大赦了天下,又要大宴百官。”她继续喃喃,“有没有想起扬州曾经流光溢彩的元夕之夜?你当然是不记得了,不记得好,扬州再也不是你的扬州……” 她痴痴看着梨树枝,良久,回首冷冷道:“我把他带来见你。”
京畿的元宵节,是灯火的天地。
街上攒动的人头,喧闹的人声也淹没不了花灯的光辉,更不必说重重楼宇的宫内夜宴了。丝竹管弦在灯火里,竟有几分仙乐的味道。
新帝登基五年,御驾亲征三年,平边境。又两年,国泰民安。曜帝,是日,是月,是中州的日月光。
日月光此刻坐在群臣中,因喝了酒,一向冷厉的脸柔和许多。他甚至和着歌女的曲,吹了片刻的横笛。
夜宴克制而祥和,热闹而冷静。
“他比五年前更好看了呢。”葭月声音空洞无波。
宴散人去。昭王亲自送了曜帝回寝殿门前,方才行礼离去。比起前朝的灯火辉煌,后宫的灯光昏暗许多。
葭月立在树上,看着曜帝立在空旷的殿前空地上,像是迷了路,良久,坐在殿前的台阶上。
须臾,有一道袅娜的身影从殿内匆匆赶来。
“陛下,怎么又坐在这里?”她伸手去搀扶曜帝,目光充满疼惜。
葭月微微侧了头,笑得凉薄。这是他的妻。
入了寝殿,曜帝低声道:“朕还有奏章未阅,今日皇后辛苦,早些安睡吧。”
皇后顿了一下,目中闪过压抑的悲哀,躬身道:“是。”
于是那一对皇家夫妻背对而行。
曜帝进了左边的御书房,坐在案前,也不传人伺候,或者宫人也早习惯了他一个人磨墨。
葭月低低冷笑。
原来有美人在塌。他身后不远处,即是一张床,床幔低垂,隐约能看见里面躺着的玲珑玉体。想必就是极得宠的玉妃——北胥的和亲公主了。
他磨好了墨,出了会儿神,目光悠远。又低头写着什么,然后待字迹晾干,似乎仍没有想到床上的美人。
玉妃猛地掀开床幔,光着脚,裹着一层纱就下了床。
“陛下今晚仍是秉烛批阅,顾不得春宵苦短吧?”满满的嘲讽。
葭月一怔,哈,这是个泼辣的主儿,倒有几分江南燕的风范。
曜帝头也没抬,不答话,专心写着他的字。
玉妃沉不住气了,上去就要抢他的笔。他蹙了眉,伸手一拨,半裸的美人踉跄数步,跌倒在地。他淡淡吩咐:“来人,玉妃身子不适,送她回宫。”
玉妃愣了愣,狂笑起来:“韩子横,你这个疯子!”
寂静的深夜,她尖利的声音很是突兀。
韩直起身,扶起几近癫狂的美人,神色缓和下来,低低说了声:“对不起。”手指落在她后颈,玉妃顿时安静下来,被宫人接走了。
房顶上的葭月愣住了。
韩直在那张雪白的锦帛上再添一行小字,才不急不躁放下笔。
葭月不耐烦偷窥他的宫闱秘辛了,飘落下来。
韩直听见细微的风声,抬头看着她,并不太吃惊,目中的光却是明亮几分。
葭月困惑地与他波澜不惊的眼睛对视,道:“你为什么还不叫人?你不知道我是来杀你的?”
韩直答非所问,也没有惊异她能出口说话,近乎叹息:“你终于来了。”
“你早知道我会来?”葭月怔了怔。
“人海茫茫,找一个人,总是不易。好在,你找我,就容易多了。”韩直的目光忽而亮如繁星,他逼近她,声音低沉嘶哑,“她在哪里?”
他再走近一步,仿佛怕她没有听清:“告诉我,她在哪里?”
葭月后退一步,冷笑:“她死了!你不是亲眼看见的?”
“陛下!你不可以这样做!”
门忽然被推开,一个年轻男子冲进来,见了葭月,狠狠一愣。
葭月同样愣住,她盯着男子的眉眼,不可置信地睁大了眼睛:“林少康?”
林少康也认出了她,警惕地挡在韩直面前。
他长高许多,虽然依然清瘦,却目光沉着,涵着朗朗乾坤的正气:“你夜闯禁地,想干什么?”
哪里还有那个发誓要杀她的少年的半分影子?
“你为什么在这……”葭月一句话没问完,心下忽然一片清明,侧目看向韩直,“那天是你救走了他?”
林少康傲然答:“是,我一直躲在他房间的屋梁上。”
葭月深深蹙眉:“那么短的时间,那么凑巧你就找到他的房间……”
她猛然想到什么,却又摇头。
然而林少康却道:“是江南燕,告诉我下楼左侧第一间,有人能救我。”
葭月茫然了片刻。
仿佛有道天网,网住了她,令她喘不过气来。
她兀自手指翻飞,自言自语:“不会的。她是个冷酷贪婪的商人,去照顧孤儿是演戏,参与政事是野心,变卦帮你是自私的爱……我了解她……”
可是她目光从韩直身上移到林少康脸上,说不下去了。
“来人!”林少康忽然冷着面孔,朝外叫,“护驾!”
门外呼啦啦一阵脚步声,冲进来一屋子的御前侍卫。
葭月诡异一笑:“韩直,你要是想知道她在哪里,就跟我走!”
兵器出鞘的声音中,葭月盯着挡住韩直的林少康:“让开!”
林少康已看出韩直的意图,恐惧地摇着头:“陛下,你不可以那么做!”
然而韩直冷眸深深,一动不动,任葭月的剑抵到了脖颈。
“陛下!”
葭月挟持着韩直离去的时候,林少康几乎是绝望地叫了一声。葭月冷笑,到底是装作少年老成,这样就沉不住气了,认定韩直一定会死在自己剑下么?比起他的主子,可差太远了。
是的,他的主子即便是万金之躯了,仍然敢独身跟她而去。
京畿离扬州数百里,韩直始终安安静静,让人猜不透他的心思。
扬州的西郊,参天梧桐树旁,两间茅草屋。韩直这才微微蹙了眉。
茅草屋前,梨花已吐蕊。葭月推开篱笆门,西斜的光线里,照到一个蜷缩的人身上。 那人衣衫褴褛,肮脏不堪,头发散乱,一条空荡荡的袖子,一双浑浊迷乱的眼睛,消瘦得不成人形,浑身散发着腐臭的味道。
韩直静静地,深深盯着她,不发一言,目光却像深夜里的漩涡。
那人望着他的脸,一时凝住目光不动了,直到他靠近,伸手到她面前,她才忽而一阵瑟缩,想要躲开。
然而他出手很快,抓住了她仅存的那只独臂。
她剧烈挣扎着,惧怕地颤抖起来。
他的手如铁钳,似磐石,把她慢慢一分分拉得近了。深深定定望着她越来越苍白的脸,漆黑深邃的眸子里汹涌着不知名的情绪。
“江南燕,这些年,你都去了哪里……”他声音又冷又轻,脱去长衫披在她身上。
“这么说,你是找过她的。”葭月得意笑起来,“五年来,我带她走遍万水千山,让她吃过各种东西。她大多是听话的,也有不听话的时候,可是最后总是不敢不听。这些天,我实在想不起还能怎么折磨她。让你看到她这副样子,是我想到的最后的法子。毕竟,她若是不疯,让你看到她这个样子,也会真的疯。”
韩直睁开眼,目中汹涌着惊涛骇浪,又似波平浪静。
“你现在这样是同情还是愧疚?”葭月迎着他的目光,“你又不喜欢她。说到底,她不过是你利用的一个女人。让我猜猜,在红袖招,在畦田山庄,你都是在跟踪她,在她逃亡的路上,你成了她的英雄,终于让立志杀你的她,拼死护你。精明一世的江南燕,到底也逃不过爱情的魔障,终于糊涂一时。说起来,她是太自负了,从来不怀疑自己的眼睛。她从来都没有怀疑过我,为何不离她左右……”
“那时我告诉她,”韩直忽然道,“你的目光是杀人的目光。”
葭月深深蹙了眉,心狂跳起来,隐隐猜到了什么。
“她说,她早知道。你浑身是血地闯进她房里,拿一双无辜清澈的眼睛看着她的时候,她就知道,洛囡囡终于来找她报仇了。”
葭月一颤,望着被韩直死死拉住的江南燕:“不可能!”
“她只是不想死,所以只有装不知道。”韩直向她走近一步,“她早看出你的恨深入骨髓,不会轻易让她死。所以不道破,她就是安全的。”
葭月面容扭曲了一下:“不错,我怎么能轻易杀死她?她死了,我怎么办?但若她早知道我是谁,怎么会留我在身边,还把连心碧都给我?这些不过是你的臆想罢了!”
“正是因为知道你是谁,她才会那么做。”韩直深潭似的目光里终于有了一丝波动,“她不过是太心软,她的心里装着很多很多人,一个被仇恨遮蔽双眼的人怎么看得懂?”
葭月本不用理他的胡言乱语,可是她开始焦躁。忽然叫道:“这个人,你为了他害死了唐向林一家,害得自己成了残废,成了疯子。可是他好好做着他的皇帝,左拥右抱,尽享后宫。江南燕,你睁眼看看他吧!”
江南燕瑟缩了一下,蜡黄的脸变得惨白。
“你疯了就能逃避一切,凭什么?”葭月目光如刀,“你以为你安排好了江天福的去处,亲自送他到了安全的地方,可是你知不知道你疯的那天,江天福被韩允剥了皮?”
“够了。”韩直出手如电,直取葭月要害。
葭月一偏身躲过。
“那天你替他挡了连心碧,生死一线。昏睡的时候,你有片刻的清醒,我听见他问你,想要什么。我没听见你有没有回答。可是我知道,你想要什么。”
葭月轻轻笑了:“你想要他!可是他是怎么答的呢?”她声音蓦地提高,“对不起!我听得清清楚楚,他说对不起!”
江南燕似乎听得痴了,或者吓懵了,不再挣脱,眼睛直直地望着地上落下的一瓣梨花。
“现在我把他带来了。我替你杀了这个负心人,好不好?”葭月声音温柔起来,“江南燕,你醒了,我们做个了结吧。这么多年……该死的,不该死的,都死了。我累了……”她的声音几不可闻,“累了。”
披头散发的江南燕缓缓抬起头,她的脸上晶莹一片,混乱涣散的目光凝聚在葭月的脸上。她神色温柔,一如葭月浑身是血闯进她房间,问她能否收留她。
江南燕说:“好。”
韩直压抑如死水的目光终于决堤,倾泻在她脸上,把她握得更紧。
江南燕却只看着葭月,苦笑:“我是个输不起的人。在确定我没有选错以前,我还不想死。所以,我只有疯。我想看他平天下,想看那个被平了的天下是什么样子,我还想见他一面。”江南燕的笑愈加轻飘。
“那样,我才有勇气去见向林,见我爹,见许多许多的人。告诉他们,我没有做错,我的选择是对的,我装疯卖傻是值得的。”
江南燕不笑了:“葭月,现在你可以动手了。”
葭月却一时听不懂也看不懂她,茫然看着她半晌。江南燕没有疯,她心里是喜悦的,是踏实的。
终于,葭月点点头。袖剑冷光一閃,她出招了。意料中的,江南燕没有躲。同样意料中,韩直挡下了那一招。
韩直的招数几乎是没有变化的,可是她不能取胜。于是她从怀中取出了那枚碧玉簪,连心碧。它的作用,本是为了杀他。
韩直瞳孔一阵紧缩,扶摇直上的刹那,只见一道黑色的影子如闪电扑向葭月。
葭月堪堪躲过,惊异地看着那个浑身漆黑,只有一张脸苍白如雪的中年男人,叫:“师父?”
男人伸出消瘦的手,声音文弱低哑:“葭月,给我。”
葭月愣了愣,反应过来他要的是手中的连心碧:“师父,我要杀了这个人。”
“你骗了我。”男人声音平板生硬,“你说自流觞阁一战,连心碧就不见了踪影。害得我到处找。唐向林身上没有,江南燕身上也没有。我想,只有是韩直得了去。”
葭月微微侧头:“所以你又去了皇宫,仍然一无所获,就怂恿我去绑了韩直来?”
“不错,只是万万没想到,是你私藏了连心碧。”
“师父,你要它做什么?天下有谁,是夜引杀不了的人?”
“原来是夜年。”江南燕忽然道,“当年唐礼青准备带着唐夫人私奔之前,知道你这个师兄心狠手辣,得不到就要毁去,决不会绕过他们。因此闭门三年,研制了连心碧防你,也是给唐夫人最安心坚贞的定情信物。 “你创立了夜引,认为足够夷平畦田山庄。于是派了十二月杀手中五个最强的高手前去,可惜,因为连心碧在,只杀死了唐家大公子和二公子,同时也损兵折将十人。那之后,连心碧就成了你的心病,你发誓要得到它,然后毁了畦田山庄。”
葭月眼睛缓缓睁大:“畦田山庄二百多号人,是你杀的?”
“多亏你告诉我,连心碧已经被唐三偷出山庄。”夜年咧嘴一笑,又忽然暴戾尖叫,“没想到那个贱人宁愿与唐礼青同死也不肯跟我走!”
“夜年,你违背韩允的意思,得了金银却依依不饶,还是为了连心碧。”江南燕的声音很轻。
葭月却后退一步:“还是你……你是怎么知道我们行踪的?”
“你这是什么表情?”夜年皱眉,“自从跟在江南燕身边报仇,你脑子就越来越不灵光了。你忘了,你身上有夜引的獨门药粉,去哪里我追踪不到呢?”
葭月浑身一软,踉跄了几步,眼前一片白茫茫。她张了张口,先是无声,然后终于嘶叫了一声。
原来是她,亲手送唐向林到绝命路上。
“别聒噪了,我帮你杀了这个女人,你花了八年,都没能杀一个手无寸铁的女人,枉为十二月杀手!”夜年不耐烦,一个转身,挥刀向江南燕削去。
韩直的寒铁宝剑,与他的夜引刀相接,撞出星点的火光。夜年的招数实在诡异,身形变幻莫测,虚晃了一招,刀意削向江南燕的额头。然而那刀意只画出半笔,就戛然而逝。
夜年震惊地看着闪到面前的葭月:“你在干什么?”
她神色木然:“你不该杀他,他是无辜的……”
“谁?唐三?原来你爱上了那个傻瓜。”夜年冷笑,“你抱着他的尸首跳崖的时候我就猜到了。没用的东西,让开!”
夜年的那一招让江湖人闻风丧胆的“开天辟地”力若千钧,将葭月和江南燕全笼罩在刀风中。葭月虽没有练成那一招,却是可以脱身的,然而身后的江南燕势必会成为肉泥。她并没有多想为什么,也没有想韩直一定能救走江南燕,就扣动了连心碧。
夜年只觉得光芒忽然璀璨,星点滑落,身上有某种丝丝的凉意。
他僵硬着身子,不可思议:“为什么?”
葭月紧紧握住连心碧,靠在那棵大树上,刀仿佛把她划为了两半,她张了张口,像是被扼住了喉咙:“她、是、他护着的人……除了我……谁也不能动……”
“早知道,当初就该杀了你,不该从这里带你回去……”夜年目眦欲裂,死死瞪着她。而后神色变得恍惚,扭曲,狂笑,舞蹈,远去了。
葭月再也站不住,跌倒在地上。
她望着头顶冠盖如云的大树,夕阳的光从枝叶间洒下金光。一瞬间仿佛回到了从前,她问阿娘:“这是什么树啊?”
“是梧桐树,传说可以引来凤凰呢,我们村是有福之地啊!”
后来也是在这棵树下,爹娘被一次次刺穿了身子,血溅满了树干。她大声嘶叫了几声,从此再也发不出任何声音。
葭月向着不远处的墓碑,爬了过去。
江南燕奔过去,想要扶她。她推开江南燕,跪伏在墓碑前,眼泪无声流下。
那一刻,她忽然醒悟,什么要编织比死更痛苦的连环扣,什么一定要江南燕死在自己手中。统统不过是借口。
她只是,下不去手罢了。
下不去手杀一个温柔叫她“妹妹”的人,下不去手杀一个醉了忍泪说“都是命运”的人,下不去手杀一个将柔软的手抚在她额头的人,下不去手杀一个把最重要的东西托付给她的人,下不去手,杀一个为爹娘树墓碑的人……
“爹,娘,囡囡是不是很没用……”
“你姓洛?”韩直像是极为吃惊。
葭月艰难侧头看向他,他的脸苍白,目光比光更烧灼。
“那时我被追杀至此,遇见一对夫妇,他们将我藏在地窖,至死没有供出我。”韩直说得艰难,“火烧了整个村庄,我找不到哪具是洛大叔、洛大娘的尸身,也找不到那个出去卖菱角的洛囡囡……只在后来砌了这个墓,每年除夕之夜来敬一杯酒。”
葭月呆了呆:“不……是她!”
她看向江南燕:“我亲眼看见,是她领着人,那些人每杀一个人,都要问她的意思……”
不,她只看见江南燕雪白的 脸,站在树下,杀人的从来不是她。也许她只是来买菱角,遇见那一场杀戮罢了。而她那样用血发誓,江南燕也只是惨白了脸看着。
夜年死去前那句话忽而清醒响在耳边。
难怪他在那里,难怪那些人没有杀自己。当年主导那场杀戮的,是他。
“你为什么从来不说?”葭月剧烈咳嗽起来。
“是我害死的他们……”江南燕目光穿到遥远的地方,“我跟阿娘去你家取菱角,看见了他们把一个少年藏进地窖。回去的路上,我告诉了我娘,我看见有个少年。被他们听见,逼我说出他的下落。我不想说,他们就一个个杀光了所有的人。最后只剩下我和阿娘,被关在笼子中。后来阿娘也饿死了,我喝了她的血,活了下来……”
“有些人,活着,其实就是个错误啊……”
韩直狠狠一震,原来那时她不是在说他,而是在说自己。一切罪恶的起点,却都是他。
“对不起……”葭月尽力睁眼看着她消瘦枯黄的脸,轻轻吐出三个字。那三个字,仿佛用尽了一生的力气。
“一切罪恶的源头,都是我。”葭月目中露出祈求之色,声音低不可闻,“对不起……”
葭月神色忽然平静下来,轻轻道:“姐姐,你能再为我梳头吗?我头发是不是乱了?我不想……让他看见我头发乱的样子……即使是去请罪……”
江南燕枯瘦的手微微颤抖,微笑:“好。”
江南燕的动作很轻柔。
葭月恍惚想起,那时她刚接了任务杀完人,受了伤。杀人的感觉很绝望。她跳进了江南燕的房间,她觉得报仇能拯救濒临无法喘息的自己。她是要等着她认出来,露出恐惧神色,躲开的时候下手的。可是江南燕是吓了一跳,不过是为她的伤,也没有认出她。 江南燕给她洗去脸上的污渍和血污,然后细细为她梳头,温柔道:“一个女人,头可断,头发怎么能乱呢?”
似乎就是那一刻,她决定,不能那么轻易让江南燕毫无愧疚毫无痛苦地死。所以,她没有下手。
一等,竟再也没有等到合适的时候。
“好了。”江南燕将她凌乱的头发梳理整齐,用那支连心碧挽住,轻轻地笑,眼泪却滚落下来。
“谢谢姐姐……”葭月觉得眼皮很重。
依稀记得,那时江南燕帮她梳完发,拿一面铜镜让她看,她从镜子里看着江南燕妩媚的笑脸,手指比画的也是这句:“谢谢姐姐。”
她记得,是初夏,清晨的阳光透过窗外的蔷薇,一点点温柔挤进来,是浸染了花香的。江南燕看懂了她的手势,笑了,眼角弯起,之后嘴角才上扬,其余都与光融为一体,那么不真實。
“师父说……”葭月终于撑不住沉重的眼皮,闭了眼轻轻喃,“这世间……栽遍罪恶之花……可是我……所看见的,都是爱啊……”
葭月眼前渐渐被光占满,永远定格在那个夏日清晨,浸染着蔷薇花香的日光中。
江南燕抱着葭月很久,久到眼泪早已干。
韩直在一旁,也不催促她。
月亮早已西斜,树叶沙沙地在树上摇动着。
“这次你比我先到,还带着连心碧,他一定认得你。”江南燕松开手,再次为葭月整理新穿的衣衫,推开木筏,再也没有回头。因为她栽倒在岸边。
再醒来,是个陌生的僻静的地方。她闻见糯香的竹筒饭,鲜肥的清蒸鲈鱼。
“饿了吧?”韩直把鱼从锅中端出来,蒸汽升腾后的脸,看不清神情,声音仍旧是淡淡的冷。
江南燕目光落在身上干净的衣服上,又摸了摸干净的脸。完全是从里到外被洗得干干净净。
她不去想是谁所为,默然起身,接过碗筷,大快朵颐。填满一嘴,再次夹菜的时候,被韩直按住手,等她伸长脖子咽了下去,他才放开她。为她倒了杯酒,她毫不客气,端起饮了一大口,意外地咳了几声。
她吃得热了,才觉得披散在脑后的头发粘在颈间,到处找头绳绑发,一只手分外艰难。
韩直无声来到身后,伸手握住她的发。她下意识猛地一躲,头皮扯得一痛。他并没有松开的意思,也不看她的怒目,径自为她束好了发,也不见得更好看。
午后,江南燕躺在草地上晒太阳,韩直也静坐一旁。她只当视而不见,他比她更镇定自若。
如此过了几日,江南燕感觉体力上涨,于是告别:“多谢连日照顾。”
韩直点点头,依然看不出情绪:“不客气。”
“若是记得不错,当初你借了我很多银子。”江南燕不快于他的忘恩负义。
“不错。”好在韩直并不抵赖,“然而我被绑来的时候,并没有来得及带银子。”他说着,从腰扣上拽下一只玉环,“这是我身上最后一件值钱的了,变卖了想必够吃半月。”
江南燕不客气地拿着:“欠债总要还的。不如你给我打个欠条吧,当年我倾尽家产,如今也不让你尽数归还了。一万两黄金,想必够我余生逍遥了。”
她指着笔墨,催促他:“你快写,我等着赶路。”
韩直沉默片刻,依她写好欠条。
江南燕收好了,出门。走了几步,回头看到他沉默跟来。她转过一条小道,他仍然不远不近跟在身后。
江南燕回身,不走了:“看起来不是顺路,你想干什么?”
韩直不答。
“我身上还有你感兴趣,想要的东西?”江南燕静静问。
韩直仍旧不答,拿那双不辨悲喜的眼睛看着她。她就明白,答案是肯定的。可是她想不出来。
想不出就不为难去想。江南燕不再理他,雇了辆马车,竟至去了扬州,秦淮河岸上,花船林立,美人如云。
她找了家热闹的,大摇大摆进去,把那枚玉环往老鸨怀里一掷,道:“听说新来了个玉面郎君,甚是知趣,叫来伺候!”
眼睛的余光中,韩直僵立在门口。
江南燕勾唇一笑,大刀阔马地坐下,很快有个身材清瘦面如冠玉的少年进来,依偎在她身旁,温柔叫:“姐姐……”
她妩媚笑了,用手一勾他的下巴,道:“好俊俏的郎君!”
久经风月的少年面对她,竟有一丝的紧张和羞赧之意。她肤色苍白了些,还残了一条臂膀,可是那飞扬的眉,和三分凌厉英气的眼睛,让人不敢逼视。
少年不自觉把手抚上她的手背,靠得更近,正要说话,忽觉眼前一冷,手指被飞来的一片树叶剐得钻心的疼。他惊惧后退,四顾下,只见有个玄衣男子,面无表情静静立在窗下,漫不经心地玩着几片树叶。他虽没有看过来,却让人心惊肉跳。
少年望望他,又望望江南燕,颇为为难地,正襟危坐,低头不敢多言多动了。
江南燕叹了口气,起身,牵着少年的手:“走,找个清净地说话……”
然而,她的手很快一空。有一把剑贴在少年被牵的那只手腕上,少年花容失色。
“要手指还是手掌?”韩直开口了,漆黑的眼睛落在他脸上。
少年落荒而逃。
回去的路上,江南燕盯着韩直:“你到底想干什么?”
“没什么,他碰了不该碰的,自当承受后果。”
江南燕气得说不出话。
杂乱的脚步声就是那时四面包抄过来,数十个黑衣蒙面人逼近了,拔刀相向。
江南燕愣住了。一枚玉环,没把他逼走,没把朝廷的人引来,倒是引来了杀手。
梦魇一般的过往重新袭来,韩直一手拉住她,始终把她护在身后。那把寒铁宝剑锋利无比,然而终究抵不过人多势众,况且那是一群死士。
江南燕着急起来:“你别管我了!”
那显然是知道了他是韩直,一定是韩允一部的余孽。
韩直当然看出来了,却道:“不可能。”
江南燕被转得很晕,没有看清是从哪里撒过来的飞镖,他一挡,用剑挑开一道帘幕,仍然有一只没入他的胸口。 她大惊,眼前一黑,软倒在地。
江南燕再醒来,是在一间干净的小屋。
旁边点着一盏小灯。
她记起之前的一幕,翻身下床,奔到门口,颤抖着手要打开门,却听见了韩直的声音。
“你们走吧。”
她没有了力气,软软靠在门上。
他没事。
透过门缝,她看见,院中齐刷刷跪着一地的黑衣束发的少年,当前的是一个面色沉痛的青衣年轻男子。
“陛下,”年轻男子行了礼,板着脸道,“昭王殿下快瞒不住陛下远走的消息了,眼下中州方平定安稳,容不得再动荡,特命臣等恭迎陛下回宫!”
江南燕看着他的脸,认出是那个红袖招上卖菱角的少年。
“少康!”韩直黑了脸。
林少康却不怕,梗着脖子道:“陛下是为了江南燕吗?若是真怜惜她,放不下她,把她带回宫就是!南燕姐虽则性子烈,可深明大义,未见得容不下陛下那虚设的几个嫔妃……”
“闭嘴!”韩直冷冷打断他,“你不懂。我意已决。”
林少康倔强地:“陛下不回宫,我们就不走!”
韩直唰地拔出剑指在他咽喉,他也无畏无惧。
韩直叹口气,轻声说了几句话,林少康听了,半晌无言。末了,重重叩了三个头,道:“公子,保重!”
夜深人静。
林少康一步一回首地离开了,韩直站在院中看了会儿星空,才轻轻推开门。
江南燕坐在桌子前,静静望着他。
“我改变主意了。”她说,“五年前,我是想要与你双宿双飞,可是现在我只想一个人逍遥自在,你太自作多情了吧?”
韩直默默从怀里取出一物,放在桌上。是一枚飞燕形状的沉木牌,那是她亲自雕刻的飞燕令。
江南燕一愣。
“你说过,出此令,凡所求,都求有所得。”韩直笑了,灯光顿时暗下去。
“那时你有过暂时的清醒,我问你,何所求。你说,求得一人心,相伴余生。我的回答是,对不起。对不起,你得给我时间。我身上背了一座大山,我得稳稳放下,才能背得起你。我的前半生属于中州,属于天下。我尽可能,把前半生终结得快一点,再快一点。现在,我放下了。江南燕,我所求,也不过是余生相伴。”
他声音平静,似乎在说着再平常不过的小事。他的脸在昏黄的灯光下,柔和,沉静,不容置疑。
江南燕的眼前模糊了。
刚刚,他说:“你们还想要我怎样?我已经做了所有该做的。我此生所负,不过一人。”
后记
曜帝,名直,字子横,太子晋王之子。直少敏,七岁能赋,十岁作《国策》,鸣于京畿,贤名传天下。先帝甚喜之,事务多求其意。直少时,白衣怒马,貌美风华,行道处,群情相呼。直十三岁,为奸佞所骗,因一盒桂花糕杀父弑母,先帝闻之,吐血而崩,仓王乃取帝位。直逃于乡野,屡此险为追兵所杀,终为武当所救,过十年乃复取帝位,号曰“曜”。时内忧外患,国事动荡,帝御驾亲征,平西唐,定北胥,改制减税,五年而国泰安康。
帝尝娶二妃,然未育子嗣。人皆曰:帝不沾女色,患有疾。曜帝五年春,值元夕佳节,大宴臣吏,遇刺身亡,留书传位昭王。国人甚念之,二年秋,或桐水见二人,男子拿一小舟,身侧有独臂红衣女,貌美声亮,立船头而歌。歌曰:
“追。与共天涯雁南飞。凭谁问,细雨不须归。”
乃一曲《苍梧谣》也。此话传于京畿,太史令林少康闻之,怅然泪下。乃密语曰,此曲是为曜帝元夕遇刺前所作。因国人以为曜帝未死,游于江湖者也。
林少康《中州志·曜帝外一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