食鼎记·食势造英雄(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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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史琉璃、白食易二人因喜儿的郡主身份,得以一同入宫觐见皇上。虽交涉未果,二人却被准许住在宫中。白食易进到后厨帮忙,因此结识了汤水泽、洪火烈,并引出了一番风波。危机解除后,史、白、汤、洪四人相谈甚欢,结为好友。而传说中的端午斗宴也即将举行,史、白、洪三人跟随言胜雪等人一同前往马士英府邸参加宴会……

第二十回盐米斗宝


  明朝自洪武十三年朱元璋罢中书省、废宰相位后,渐以内阁大学士代行宰相事。大学士中居首席者,号称首辅,权柄最重,国家大事俱由其决断。马士英拥立福王登基有功,授东阁大学士、都察院右副都御史,全权署理军国要务。
  其为人虽奸宄狡诈,但颇具实干之才,且讲信守义。因阮大铖在他落难时曾施以援手,所以心怀感激,得势后便保荐阮大铖当了兵部尚书,共同把持朝廷,招权纳贿,时人将他们并称为“弘光二奸”。
  马士英的府邸坐落于南京城建安坊,偌大一座园林式深宅,春夏时花木常青、秋冬季石骨嶙峋,清幽静雅,于闹市繁华中尽享林泉高致。
  言胜雪早已将马府地址牢记,由她带路,六人施施而行,步过政和桥、穿过卢妃巷,离建安坊已然不远。忽听前头哭喊连天,一大群穿着破衣烂衫的流民围住一个施粥点,拼命争抢。
  六人近前细看,只见施粥点上方悬着一条横幅,上书“九如五五芳辰,阁老情义施粥”十二个大字。原来是马府为了给九夫人贺寿,在宅邸外施粥行善。
  粥倒有不少,望去大概有十几大桶,但南京城贫苦无食者本就甚多,最近江北流民又接连拥入,每个人只能分到一瓢薄粥,有些人还分派不着,为此高声吵嚷。
  一名满脸横肉的豪奴挥起木棒,劈头盖脸地朝叫闹的流民打去,嘴里骂道:“没死透的贱种,今日大爷们是来行善积德的,别他妈二胡卵子添堵。”
  有些人被打得头破血流,有些人无力饿倒路旁,模样极是可怜。
  六人感叹一番,见饥者过多,也无力相助,只能继续前行,来到马府正门前。但见一左一右蹲伏着两只镇宅石狮子,张牙舞爪气势不凡。马府管家和十名干练的家仆排成两行,在大门口恭迎贵宾。矮冬瓜将烫金拜帖递交给管家,管家展帖一看,见是雪盐帮嘉客,立即命人引进府中。
  六人甫一入宅,立时被马家朱门绣户的气势镇住。言胜雪虽生在巨富之家,似这般五侯七贵兼具诗礼簪缨的豪宅也是初见。环目四顾,至少占地百亩的园宅里,假山堆叠、秀木成荫,亭台楼阁重重相接。修篁苍松风拂成韵,茉莉迷迭疏影暗香。凝目则松柏耸翠,侧耳则夏蝉喁喁,无穷景致,仿佛漫卷诗画入园中,令人目不给赏。
  在第一进与第二进连接处,有小拱桥一座,桥下流水曲曲、波光洄涟,环桥设有百花圃,花繁叶茂。人在桥上时,水中锦鲤成群嬉游,圃里粉蝶翩翩飞舞,水风轻渺,如置身仙家梦境。
  步入第二进后,格局骤变精致幽深,小径两侧翠竹亭亭,月洞门内奇石耸立。整块大青石铺就的踏道与阶梯,随形而弯,蜿蜒通向随地势兴造的各处风景。花墙边植满爬藤的朝颜花和茑萝,正当夏季,藤蔓攀绕,花开满墙。
  庭院中间置月台一座,侧立木樨香亭,用于观月赏花。临台荷塘里雪白的、嫩粉的、娇黄的、淡紫的荷花亭亭玉立,碧绿的荷叶上露珠滚动,与漏窗花墙、游鱼青石互衬互托,相映成趣。
  园宅里的房屋清一色青瓦白墙,门窗栏杆一律深栗色,茶厅、正厅、女厅沿中线依次排列,两侧书房、花厅、小花园、禅室对称衔拱,四周绕以回廊连接。分水裁山,宛若自然天成,将山川之胜、园林之妙,尽收于一宅中。饶是白食易在通吃侯府住了多年,也不曾见过如此气派巍然的宅邸。通吃侯府与马士英府相比,竟也成了小家小户。
  六人边看边咋舌,望天树压低声音,愤然道:“马老儿才当了不到一年的首辅,就挣下如许大的家业。这样豪奢的园宅,不知浸透了多少百姓的血泪苦汗。”
  言胜雪道:“听说马府是在定宁侯府的基础上扩建的。但侯府占地并不广大,内园也不十分奢侈,今时这般广阔富丽,定是马士英巧取豪夺,兼并周边土地而来。”
  洪火烈道:“我這几日听民间有顺口溜讥刺马氏当政,说是‘中书随地有,都督满街走,监纪多如羊,职方贱如狗。荫起十年尘,贡拔一呈首,扫尽江南钱,尽填马家口。’可见马士英卖官鬻爵,贪赃枉法已到了人尽皆知的地步。短短一年,便积累巨万身家,难怪人人争着要做官了!”
  望天树骂道:“他奶奶个熊,马老儿已富可敌国,呆会儿帮主还要给他上贡,锦上添花,想想就堵心。”
  矮冬瓜道:“帮主他老人家不也是为了帮中上下几千张嘴着想?哪有既容易赚钱又不受半点委屈的便宜事呢?大师兄,忍忍吧!”
  望天树还想骂几句,洪火烈道:“嘘,噤声,到正厅了。”
  这座园宅前后五进,后两进是内眷居住,第三进正厅用来会客,十分空阔。大堂上轩窗开敞,彩灯高悬,瓶炉鼎彝、珍玩古董,摆设规整;对联、画屏、挂轴皆是名家手笔,件件都透出主家高于常人的富贵荣华。一名年约五十多岁、衣饰华贵的一品大员居中而坐,数十名奴颜婢色的文武高官列坐两旁。
  这个道:“马阁老家大业大官大,又有此美娇娘,愈发显得福气大了!”
  那个言:“九夫人与马阁老琴瑟和谐,堪比神仙眷侣,羡煞我们这些寡佬了。哈哈。”
  众官溜须拍马,极尽阿谀之能。
  端坐在正中间这位,自然便是当朝东阁大学士马士英了。他轻抚长须,意态自得,双目半开半合,似乎很享受被人众星捧月的感觉。
  史琉璃眼尖,最先看到马士英右首坐着一个发型古怪的老者,两鬓皆已雪白,头顶心处却一片苍黑。他身后站着一人,瞧去挺面熟。史琉璃低声对言胜雪道:“姐姐你看,是聚米帮的生米。”   这时生米也见到了言胜雪等人,弯腰俯首对坐着的老者耳语几句,老者仰头一笑,向马士英道:“老大人,您瞧,言帮主的闺女倒是先到了,可他自己还是神龙见首不见尾啊。嘿嘿。”
  马士英用眼角扫了扫,傲慢地朝言胜雪点点头。
  言胜雪急忙快步近前,执手行礼道:“马阁老在上,雪盐帮香雪堂堂主言胜雪敬拜。”
  在座的高官心中尽皆一阵骚动,均想这女子美艳不下于九夫人,若是讨来当妾侍何其舒爽。但碍于首辅在场,人人都装得道貌岸然,一副正派清流模样。
  马士英欠欠身,道:“言小姐免礼。令尊为何不与你同来呢?是想让我们这些老骨头等到散架么?”
  众官齐笑。
  言胜雪忙道:“岂敢,岂敢。家父对阁老尊如泰山,常说现今国势摇撼,多亏有马阁老运筹帷幄,江东半壁方得覆盂之安。阁老于国于民,实有丘山之功。家父为感激阁老昧旦晨兴之劳,特备下祝寿厚礼,只因此物体型庞大,运送不便,故而由民女先行一步,拜告阁老。请阁老与诸位大人略略等候。”
  这番话说得堂皇得体,马士英面上有光,又听说“贺礼体型庞大”,心中高兴,微笑道:“好,好。言帮主有女如此,足慰老怀。”
  望天树低着头,大翻白眼,心里把马士英骂了一百零八遍。
  洪火烈待要上前禀报军情,史琉璃毕竟出身宦门,多见酬酢周旋,急忙拽拽他的衣袖,暗示当此情形不可杂以公务,一旦扫兴,事情更加难办。
  六人在家仆引领下,在厅堂客席坐下,品茗尝果。
  史琉璃低声问言胜雪道:“姐姐,生米前面坐着的那个老者,想来就是聚米帮的帮主了?”
  言胜雪道:“不错,他就是聚米帮帮主米八斗。”
  厅堂上众人又等了小半个时辰,日已近午,一名二品文官毕恭毕敬问马士英道:“老大人,九夫人芳辰盛事,怎么阮大人竟也迟迟未至呢?”
  马士英笑道:“圆海他在赶写一出戏,说是今夜正宴时携来祝寿,还请诸位届时聆赏。”
  文官喜上眉梢,道:“阮大人的院本,那自是极好的。我等今晚不但有口福,还有眼福、耳福,人生快事,不逾于此。哈哈哈。”
  米八斗赔笑两声,厚颜道:“不知九姨妈几时莅临?小甥渴盼殷殷,望眼欲穿。”
  马士英尚未回答,一个武官已调侃道:“米帮主对九夫人真是孝感动天啊,还没上契,先叫上‘姨妈’了。”
  米八斗毫不知耻,笑道:“在下得马阁老错爱,致能承欢膝下,是上辈子修来的福分。只是未沾血胤,不免遗憾。所以在下日日祷告神明,希望下辈子投胎,能做马阁老和九夫人的亲儿。若偿此愿,即便这辈子折寿亦无怨言。”
  座中颇有几位平时拍马功夫尚算不错的官员,听闻此语,个个自叹不如,心道老米舔沟子的本事如斯强悍,该他发财,当仁不让。
  望天树听得一阵反胃,心中对米八斗的低劣人品恶心不已。
  矮冬瓜皱眉道:“此人精于附势钻营,咱们帮主只怕斗不过他。”
  望天树道:“怕什么?咱们靠的是实力,不靠舔沟子。有真本事的人,走到哪儿都能出头。”
  矮冬瓜道:“话虽如此,但举世皆浊,有实力往往斗不过有心机。也不知这米八斗是如何巴结上九姨太的?”
  言胜雪笑道:“据咱们在南京的探子讲,只因米八斗的母亲,与马士英的九姨太恰好一个姓氏。米八斗抓住这一点点机会,涎狗舔墙,硬要贴上去认人家做姨妈。马士英见他出手阔绰,乐得捡个外甥时常孝敬,就让九姨太收了他。今晚夜宴,正式上契。”
  再说马士英明知米八斗是曲意逢迎,心里依然受用,开眉笑道:“你九姨妈在准备今晚登台的事,就不出席午间便宴了。”
  众官皆知九夫人嫁入马府前,是梨园里的名伶,绕梁之音能令游鱼出听,闻言人人兴奋,都盼着晚上一聆莺声。
  又过片时,雪盐帮帮主仍未到来,米八斗再也按捺不住,起身道:“老大人,言老头迟迟不至,岂能一等再等?在下有薄礼一件,谨贺九姨妈芳辰。愿请大人此刻赏鉴。”
  马士英瞥了言胜雪一眼,道:“也好,就先亮亮你的宝贝,让咱们开开眼吧。”
  在场众人均知马士英借贺寿之名行公然纳贿之实,此前文武百官们早已献上各种奇珍异宝,马士英说是要开眼,其实他什么宝贝没见过,米八斗要想献宝取悦他,殊為不易。
  米八斗撩起袖口,平伸出右手手掌,故意拖长腔调道:“诸位请看,宝贝在此!”
  众人注目在他掌上,却什么也没见到。
  一名白须文官道:“米帮主,你这是在嘲弄我们这帮老头子老眼昏花吗?怎么啥都看不见呢?”
  米八斗哈哈笑道:“诸位请凝神细看。”
  众人围上前去,各自揉眼,再竭力看去,有几个眼力好的叫了起来:“哟,果然有东西……这是啥,半粒米?”
  白食易此时也看清了,只见米八斗的掌上放着一粒仅有普通米粒一半大小、近乎透明的水色小米粒,若非瞪大眼睛凑近看,实在难以瞧见。
  右佥都御史杨文骢是马士英的妹夫,在马府素来言行无忌,当下用折扇轻拍米八斗的肩膀,道:“米帮主真小气煞人,这比芝麻大不了一点的米粒,竟也拿来献礼?”
  米八斗笑道:“须弥芥子,各有其用。杨大人与诸位莫小瞧了这区区一颗小米粒,它可是在下费尽九牛二虎之力得来,稀贵得紧呢!”
  杨文骢将扇子抖开,摇了几下,道:“在下说笑罢了。今日若非重宝,米帮主谅必也不敢拿出来,还请米帮主为我等明示。”
  米八斗回头给生米递个眼色,生米会意,取来一碗清水。米八斗右掌一翻,将那颗小米粒轻轻翻入水中,接过碗来,缓慢晃动,清水荡起小小涟漪,过得片刻,水色的米粒似乎融化在清水里,匿影无踪了。
  杨文骢奇道:“这是拿来喝?”
  米八斗道:“不,拿来闻。先请杨大人闻一闻。”
  杨文骢嘴角一撇,似笑非笑道:“米帮主不会陷我吧?”   米八斗道:“哪能呢?一闻便知妙处。请。”
  杨文骢低头近碗,嗅了几下,扇子突地一合,扇柄猛拍左掌心,高叫道:“好!好闻!绝!绝顶!”
  众官员被他叫得好奇心起,忙问:“怎么好?如何绝?杨大人快快说来!”
  杨文骢并不回答,问米八斗道:“米帮主,如此妙物,敢问其名?”
  米八斗笑道:“杨大人现下知道妙了。此物唤作‘粒米香’,乃米界人人渴望珍藏的秘宝。将它置于清水中,立即会散发出米香,令整碗水变得充溢香气。这香气还蕴含着一妙一绝:妙的是,米的香气会依季节时序不同而变化。
  “譬如现今是初夏,散发的是象牙香米的香味,春则籼糯与圆糯之香,秋则丝苗米与猫牙米之香,冬则珍珠米与水晶米之香。绝的是,闻完米香水后,慢慢地腹中会有饱涨的充实感,一整天不进食都不会感到饥饿。”
  众人啧啧称奇,皆欲上前一闻,米八斗拦住他们道:“这‘粒米香’极小,所散米香范围有限,每次仅够一人嗅吸。且嗅过一次后,效力要过十二个时辰才能回复。若不然,只需把它给天下饥民闻一闻,人人饱足,又何愁李闯造反?”
  众官员听了,俱道可惜可惜。户部尚书张有誉突然一拍脑袋,道:“也没啥可惜的。再过半个时辰,就是午宴时间,今晚更有大宴压轴。杨大人虽然闻了米香,貌似一个人占了便宜,可是等会儿他腹中饱胀,午晚这两顿便无福消受啦。”
  众人恍然,哄堂大笑,杨文骢神色尴尬,猛扇折扇,把胡须扇得一掀一掀的。
  马士英看来对粒米香十分满意,命管家取来一个小锦盒,郑重收了。米八斗得意洋洋,坐回位子上。
  生米恭维道:“帮主对马大人推诚不饰,言行合一。不像那些虚有其名的人,根本就没有拿得出手的宝贝,只好故意拖延。”这话明对米八斗说,实则是在挤兑言胜雪等人。
  言胜雪闷声不语,生米正想再说几句话揶揄,空中忽然一阵轰轰巨响,紧接着又是一阵嗡嗡细鸣,一个高大的身影手托着一口大缸,从院墙外飘然飞进正厅。大缸看来极为沉重,但那人托举起来却显得毫不吃力,轻功和内力之高,令人咋舌。
  那人身形连纵,眨眼来到大堂上,将大缸轻轻放下,一躬身,拱手向马士英施礼道:“马阁老在上,雪盐帮下走言无尘敬拜。”
  言胜雪见了,欢颜叫道:“爹爹。”
  马士英颔首道:“言帮主不必多礼,快请上座吃茶。”
  在座诸人倒有大半是初次见到言无尘,见他满头雪发,须眉皓然,银丝无风自舞,飘飘然若有出世高人之风采,都生出好感,心想此人与佝偻猥琐的米八斗相比,真有仙凡之别。
  米八斗知众人被言无尘的仙风道骨折服,心中不忿,冷笑数声,指着那口大缸道:“言帮主姗姗来迟,就是为了这口黑不溜秋的大缸?难不成你要将它作为贺礼为九夫人祝寿?”
  言无尘右手轻抚缸沿,回道:“正是。”
  文武众官又是一阵大笑,杨文骢道:“今日稀奇事真多。适才米帮主以芝麻那么小的米粒来献宝,此刻言帮主又用这么大的一口缸来祝寿,看来不光是人连物也不可貌相了。不知这口毫不起眼的缸又有何妙处呢?”
  言无尘道:“要知此缸妙处,先请杨大人到缸边来,闻一闻缸中的味道。”
  杨文骢犹疑片刻,走近缸边,伸长鼻子闻了闻,急忙用衣袖掩住鼻口,不悦道:“言帮主这是戏耍下官吧?这缸里怎么又酸又臭,还带点辛辣味?”
  言无尘应道:“杨大人嗅觉真好,没错,又酸又臭还带辣就对了。”
  这时米八斗也踱步过來,不请自闻,嗅了几下,语带讥刺道:“你们盐帮中人,一向自夸豪富,而今弄个破腌菜缸,想恶心谁呢?阁老大贵之躯,岂能受你腌臜物件!”
  言无尘捋须大笑,声震林园。
  米八斗阴恻恻道:“你笑什么?”
  言无尘道:“我笑你识货却不识宝。”
  米八斗道:“哦?此话怎讲?”
  言无尘道:“你只嗅了几下,便闻出这是腌菜缸,是个识货之人。可惜鼻子灵,眼光却不行。大好一件宝贝摆在面前,识它不得。所以叫作识货不识宝。”
  众人都被言无尘这几句话撩起了好奇心,纷纷要言无尘“显宝”。
  言无尘向马府管家一招手,道:“有劳取些菜蔬来。”
  管家忙命下仆去厨房中,抱来一箩筐莴笋、白菜、萝卜、菜头、黄瓜、甘蓝、芹菜等。马府厨房的地窖中储有冰块,因此不少菜蔬虽非初夏应季,也能随时供给。
  言无尘将菜蔬各取一些在手,探手入缸,先将白菜叶均匀地铺在缸底,而后码上一层莴笋、黄瓜,再铺上一层甘蓝,码上一层萝卜、菜头,就这样层层叠叠,随码随取,将一箩筐菜蔬在缸里码了半缸左右。然后从怀里取出一块白纱,摊开来裹紧缸口,口中数道:“一、二、三……十。”把白纱一掀,缸中登时散发出一阵咸香。
  杨文骢这时腹中已渐感饱胀,但依然被咸香吸引,探头向缸里张望,一会儿后抬头笑道:“言帮主,这可奇了,你就数了十下,竟然把那些生菜都变成腌菜了。真是怪哉怪哉。”
  言无尘道:“杨大人不妨夹几筷尝尝。”
  杨文骢执筷入缸,先夹起一小段腌莴笋,咀嚼几下,忽地眼睛一亮,运筷如风,不停地入缸夹起各式腌菜,津津有味地嚼起来,好一会儿才收住筷子。
  言无尘含笑望着他,道:“杨大人,评点下滋味吧。”
  杨文骢抖开折扇,缓缓道:“腌菜本是下等食物,贫者用以送饭,富家只早餐偶尔食之。其制法简单粗疏,而且盐分过多,不宜多食。可是言帮主的腌菜,鲜嫩咸香,说不出的可口爽脆,而且制作竟如此快捷,平常至少需用半月才能腌成的菜蔬,言帮主只数了十下便立即可食,奇妙不输于米帮主的粒米香啊!”
  言无尘笑意愈浓,道:“更妙的还在后头呢。马管家,有劳再取碗水来。”少顷,家仆小心翼翼地捧了一海碗的水过来,言无尘朝腌菜缸努努嘴,道,“请将水倒进去。”
  家仆依言倒水入缸,言无尘又摊开那块白纱,裹紧缸口,仍旧从一数到十,吆喝一声:“开。”白纱一掀,这回传出的却是浓郁的酸辣味。   言无尘对杨文骢道:“杨大人,再尝尝看吧。”
  杨文骢又伸筷入缸夹出一片白菜,先闻一闻,点点头,放入口中,登时眉开目展,悦然道:“腌菜瞬息变为泡菜,辣、酸、脆,特别爽口,还有股酱香,与四川的泡菜颇有不同。难道不是本土的泡菜?”
  言无尘拇指一竖,道:“久闻杨大人乃金陵大食家,果真名不虚传。这泡菜实为朝鲜国口味,乃是在我国腌菜的工艺上加以改良而成。
  “我大明百姓制作腌菜,先将菜蔬混合调味料,然后用屉布包好,压上重物,待出水后,将菜蔬晒干,撒盐放进干燥密封的缸里,腌制半月或一月,便是腌菜。此法在六朝时期传入高句丽后,因彼地冬天漫长寒冷,菜果难以生长,为解决冬季缺乏蔬菜之难题,高句丽人便想出了用腌菜混合各种调料,进一步加工后变成高句丽泡菜的法子。举凡竹笋、蕨菜、沙参、茄子、韮菜等,皆可如法炮制。
  “后来朝鲜王朝建立,又在泡菜中加入鱼、虾、蟹等海鲜,并用辣椒代替盐做了主要调味品,辅以米粥、姜、蒜、醋、酒糟、酱等,做出来的泡菜腥味尽祛,色泽鲜艳,用来下饭食欲大增,所以渐渐成了彼国民众三餐必备的食物。
  “杨大人虽然闻过粒米香,肚中饱胀,只须吃些泡菜,即可开胃去腻,消食化滞,午宴时尽管敞开了吃!”
  杨文骢喜道:“妙极。如此说来,言帮主所献的这口大缸,果然是个宝贝。能一下子从腌菜变成朝鲜泡菜,这里面又有啥说头呢?”
  言无尘道:“泡菜在本朝虽属于腌菜的一种,但到了朝鲜,便自成体系了。朝鲜国制泡菜,至今已有千年历史。他们宫廷中世代相传有一口‘老祖缸’,自打腌菜传入高句丽起就用它出腌汁,到宫中造第一缸泡菜时也是用它腌渍发酵,世世代代沿用不息,就好比咱们国内养了百多年的老卤或者老母水一样,弥足珍贵。
  “别看这缸外表陈旧不起眼,从高句丽时代算起,直至朝鲜王朝,也传承了千余年,缸中盐分长年积淀,已到了盈盈满溢的程度。只要放入紧实的菜蔬,被咸气一熏,便能立即制成腌菜;加水进去,又变成了泡菜缸,泡菜立等可取。由于无需耗费时日,随制随食,五味俱齐,因此此缸深受王室钟爱,乃朝鲜王宫三宝之一。
  “五十多年前,倭人入侵朝鲜,将这口老祖缸抢掠去,后来落到九州大名岛津氏手中。敝帮行船江海,常与倭人贸易,在下打探到此宝下落后,立即提出以十件名贵茶器做交换,好不容易才说服岛津氏,换来此宝,特献予阁老,以贺夫人芳辰之喜。”
  马士英听得频频点头,神情冁然。
  米八斗心中不快,哼了一声道:“什么朝鲜泡菜!我国四川泡菜乃泡菜之祖,以水浸泡而得,才能叫个‘泡’字。朝鲜人用口破缸一顿乱腌,言帮主竟也拿来献宝?笑话!”
  言无尘道:“米帮主此言差矣。四川泡菜虽系正宗,但其制作时须密闭泡坛,且调味单一,而朝鲜泡菜不必密封,调料丰富,口味多样。它们各有优劣,岂可一言抹杀?况且这老祖缸千余年来吐故纳新,也吸纳了四川泡菜加水泡制的精华,所以凭一碗水就能将腌菜速变为泡菜。这等宝物,举世罕有,决不逊于你那小小的米粒。”
  杨文骢笑道:“好啦,好啦,二位一以米粒之微,一以盐缸之巨,各竞所长,这斗宝到底孰胜孰负,就请阁老亲自定夺吧。”
  言无尘与米八斗一起面向马士英,听他如何裁断。
  马士英哈哈一笑,道:“今日是内人生辰,一切贺礼,都是为她而备。谁优谁劣,由她评断最为合适。来啊,把两样宝物送入内宅,请夫人赏鉴。”
  管家立即招手唤来七个家仆,一人捧着装有粒米香的小锦盒,其余六人抬起老祖缸,嘿哟嘿哟地抬进后宅。抬缸六人显然颇为吃力,边走边斜眼瞥向捧锦盒那人,心中妒羡交加,恨不得与他对调个差事。
  言无尘目送老祖缸远去,过来和言胜雪等人相见。言胜雪介绍过史、白、洪三人,大家便坐了喝茶。
  不一时,天已正午,一名家厨到厅上禀告道:“老爷,午宴已备好了。”
  马士英从座中起身,管家肃立躬身,朗声道:“有请诸位贵宾移座水香阁用膳。”

第二十一回说米论盐


  马府方圆宏阔,内中大园嵌套小园,大池包蕴小池,迷楼曲院、绵绵无尽。
  水香阁坐落于大宅东侧小丘上,三面凿睡莲池、王莲池、香蒲池,一面为卵石小径,连接正厅。众人由月牙门步至水香阁,一路上移步换景,风光宜人。登高进入阁中后,只觉开阔宽敞,非寻常小阁可比。凭栏四望,但见处处明秀,远眺山峦借景、近赏水榭花香,是一处绝佳的饮酒设宴地。
  家仆引领众宾客分别在阁中宴桌前坐下,矮冬瓜忽然“咦”了一声,轻声道:“桌上怎么无酒无菜?只有米饭和盐?倒是清俭得很。”
  言无尘瞪了他一眼,矮冬瓜急忙闭嘴。这时其他人也纷纷发现宴桌上只摆着一碗碗雪白的米饭,饭碗旁边各配着一小碟盐。大多数人都以为酒菜可能还未上桌,唯有米八斗和言无尘各自把头一点,面上都流露出欣逢知音的神情。
  马士英在主人席坐下,见宾客们眼盯桌面,都有不解之意,笑道:“这顿午宴是内人特地准备的,她说只需一碗米饭一碟盐,知味人自能明其用意,尤其是米帮主和言帮主。哈哈。”
  马士英在南京上任仅一年,身边只带了最宠爱的九姨太随侍,正室和其他侧室均留在家乡。所以他说的“内人”,众人皆知指的是九夫人。
  米八斗容光焕发,急忙恭维道:“久闻九姨妈学识精广,于饮食之道更多有钻研,堪称女中詹王。今日见此陈设,立知此言非虚。佩服佩服。”
  言无尘也道:“九夫人明鉴盐米之妙,出乎言某意料,在下由衷拜服。”
  杨文骢等人被他们说得一头雾水,忙问其中玄妙。米八斗和言无尘均道:“且不忙說,诸位先吃一吃这盐配饭,试试有何感受?”
  众人举箸食饭,却是两种吃相。文武官员自恃身份,言胜雪和史琉璃女儿家,所以都吃得文绉绉的,一筷只夹起几粒米饭,细嚼慢咽;望天树、矮冬瓜、洪火烈都是豪迈汉子,吃饭直接朝嘴里扒,呼呼呼,三下两筷已经把一碗米饭扒完了。   米八斗眉头一皱,摇头道:“可笑可笑,糟蹋糟蹋。”
  矮冬瓜道:“有何可笑?”
  言无尘心知米八斗言语所指,忙以目光示意矮冬瓜不必多言。洪火烈却不受言无尘约束,把筷子一放,接着矮冬瓜的话道:“糟蹋什么?”
  米八斗“嘿嘿”两声,道:“可笑鸭填料,糟蹋金穗米。”
  洪火烈怒道:“你骂我们是填鸭?”
  米八斗道:“似你们这般囫囵落肚,食不解其味,与填鸭有差别么?”
  洪火烈道:“你如此在意别人如何吃米饭,难不成这一顿的米,是你供应的?”
  生米代米八斗答道:“此次午宴的米饭,乃最普通最平常的稻米,帮主是决不会将此等米献给九夫人的。”
  洪火烈道:“既然不是你家的米,别人如何吃法,碍你啥事了?”
  米八斗“哼”了一声,并不答话,转向言胜雪道:“言大小姐食后可有评鉴?”
  言胜雪放下筷子,道:“此米单独食用,无论外观、色泽,还是米香、口感,都再平常不过。但与这一小碟清盐搭配,顿然间仿佛换了滋味。个中奥妙,唯有真正知米识盐者方能领略。”
  米八斗颔首赞道:“言老儿,你有个好女儿啊。羡煞老朽了。”
  言无尘道:“听说你膝下有个义女舒芳,千伶百俐,在一众弟子中最是聪慧能干。大家各有掌上明珠,你何必羡慕我呢?”
  生米听言无尘夸赞熟饭,心中欢喜,但面上无丝毫显现。
  这时文武官员用清盐就米饭,已陆续食毕,都不觉其中有何妙处,放下筷子,眼望米八斗和言无尘,见他们打哑谜似的,心中都有几分气,只不过在首辅面前不便发作。
  杨文骢笑道:“二位帮主毕生钻在米盐里,自然把米盐的赋性摸得一清二楚。可咱们这些只会吃的俗人,对五谷盐醯难窥深奥,实在不解九夫人这场午宴只安排米饭和盐的用意,还望二位不吝赐教。”
  言无尘待要说话,言胜雪道:“爹爹,九夫人玲珑心思,女儿妄自猜测,可否让女儿一述?如果说错,还请爹爹与阁老切勿见怪。”
  马士英道:“无妨,无妨。内人一向想法新奇,屡屡出人意料。其实我也很想知她用意。哈哈。”
  言胜雪道:“如果未估错的话,九夫人此举的用意是……”
  话未说两句,管家突然上来禀告道:“老爷,有一位自称是米帮主义女的女子,和徽州痴梦园主人一道,前来为九夫人贺寿。”
  言无尘笑道:“瞧,说舒芳,舒芳就到了。”
  马士英喜道:“痴梦园主人?是苏羹美苏先生吗?不得了!快请,快请!”
  少顷,一男一女由管家领着进到水香阁。生米见到那女子,欢欣开颜道:“师妹,你来得正好。”
  矮冬瓜小声道:“原来这毒米也有眉开眼笑的时候。我以为他永远都阴着一张脸。”
  史琉璃道:“人家那笑,是留给师妹的。只是你们瞧,他师妹的眼里,根本没有他。”
  舒芳一双水汪汪的俏眼,果然对生米睬也不睬,只是含情脉脉地望着身旁的中年男子。那男子三十多岁年纪,相貌清雅,风度翩翩,虽身着布衣亦难掩雍容高华之气。二人来到马士英座前,施礼致敬。
  马士英急忙下座,执住中年男子臂膊,神情热络地说道:“先生就是痴梦园主人苏羹美?”男子点点头。马士英连声道,“哎呀,有失远迎,多多包涵。先生快请上坐。”挽着苏羹美在首席坐下。
  文武众官均知马士英待人倨傲,这次竟然降格迎请一个布衣,都颇感讶异。
  但生米的讶异更甚于众官。他见以往对自己笑语嫣然的熟饭,此刻竟变得如此冷淡,大感吃惊。虽然那日在扬州城外树林中,言胜雪已向他警示,但他心中决不肯相信青梅竹马的心上人会移情别恋。如今亲眼见到熟饭这般模样,又见苏羹美倜傥潇洒,两人站在一起好似一对璧人,胸中醋意汹涌,几乎难以抑制。
  舒芳笑靥如花,对米八斗道:“义父,苏先生答应将青绛米送给咱们啦。”
  米八斗闻言喜出望外,言无尘却是面色一沉。
  望天树问道:“帮主,青绛米是啥玩意儿?瞧把米老头乐的!”
  言无尘叹气道:“没想到米老儿苦求难得的青绛米,竟在痴梦园中。此系何物,你今晚便知。唉,如此一来,聚米帮胜算就多了一分,咱们的路就更难走了!”
  米八斗见马士英待苏羹美亲厚,有心曲意奉迎,走到苏羹美座前,拱手道:“敝帮今晚的‘九色陈米宴’,诸事齐备,只缺青绛米。苏先生不吝珍藏,慷慨相赠,米某代表敝帮上下感激不尽。”
  苏羹美含笑道:“米帮主无须客气,青绛米虽珍,在我心中也比不上令嫒之万一,就当作是我送给令嫒的见面礼吧。”
  米八斗见义女对苏羹美脉脉含情,早已猜出二人已互有情愫,眼珠一转,开始计算其中的利害得失。生米在旁听了,肺都快气炸。奈何师父面前发作不得,只得强压怒气。
  苏羹美转脸见到宴桌上残剩的米饭与盐,拍手道:“妙极,看来马阁老也深通米盐搭配的窍要,哈哈。”
  马士英笑道:“哪里。此乃内人制备,我也未解其意。适才这位言姑娘正要细细说来,苏先生高人高见,不妨一起凑凑趣?”
  苏羹美顺马士英手指所指,向言胜雪一颔首道:“姑娘且先道来。”
  言胜雪接续之前被打断的话,说道:“在座诸位皆是朝中大臣,钟鸣鼎食,每日里美味享之不尽。小女子斗胆请问诸位,如果没有米饭预先给肚皮打个底子,还有心思享用美食吗?”
  张有誉道:“那是自然。倘若饭都吃不饱,何谈美味佳肴?”
  言胜雪点头道:“不错。再来,酸甜苦辣咸这五味里,酸甜苦辣即便长期不食,亦无大碍。唯有盐之一味,万万不可缺乏。若是少了,食欲不振、四肢无力还在其轻,头晕心悸、百病皆生最是要命。所以说,米和鹽,是天下一切美食美味的根基,也是世间至关重要,绝对不可或缺之物。
  “聚米帮聚天下之米,雪盐帮掌四海之盐,皆属事关黎民百姓福祉、江山社稷安稳的大事业,若能和衷共济,联手合力,则上报皇恩,下济苍生,是何等快意之事。九夫人今日午宴单单安排米饭与盐共食,其中意思显然便是为此。”   在座众人皆知此番献宝斗宴,其实都是为了盐引。其间利益巨大,失败一方若是不服输,势必掀起连场风波恶斗。届时无论断米还是缺盐,均会导致民间动荡,一旦激起变乱,后果不堪设想。
  这层隐忧朝中大员人人心知肚明,只是个个醉生梦死,谁也不愿捅破自找麻烦。这时听言胜雪一番话,均知是借题发挥,雪盐帮有意将盐米之争变作盐米共利,欲消来日大难于无形。
  哪知米八斗冷笑一声,道:“贵帮当年七子十八舟血战淮海,伤亡大半才夺到盐权,肯轻易与他人分享?只怕是蜀道难不敢攀,故意说些体面话,给自己找台阶下吧?既然已经说定今晚斗宴决盐引,又何必惺惺作态呢?聚米帮做生意,一向要么不做,做了就要独占,什么联手共利,闻所未闻!”他因为青绛米到手,自觉胜算大增,当然不愿让步。
  望天树大怒,发作道:“你们囤积居奇,聚米为山,苦了江南百姓家家十米九糠,日日数米量柴。还嫌不足,竟然又要把持盐业,想再刮一笔昧心财么!”
  生米回骂道:“你们雪盐帮又能好到哪里去?既运官盐,又贩私盐,假公济私,独享巨利数十年。而今革故鼎新,还不许别家也来发发力?”
  马士英见他们在午宴上竟要公开破脸,面色一沉。米八斗察言观色,立即喝止生米,言无尘也按住望天树。
  杨文骢赶紧打圆场道:“今日良辰吉日,来的都是嘉客,有话好好说嘛。”
  舒芳也娇笑道:“义父息怒,九姨婆的用意怕是被言姑娘曲解了。”
  雪盐帮诸人见她年龄至多小九夫人几岁,却顺着米八斗的口风叫“姨婆”,均想此女厚颜不下于米老儿。
  言胜雪道:“九夫人菩萨心肠,悲天悯人,未必便无借米盐同台调和纷争的想法。舒姑娘既说我曲解,不知又有何高见?”
  舒芳道:“九姨婆清俭备宴,其实是为了朝廷和百姓着想,寓教于食中,用心可谓良苦。”
  马士英道:“哦?还有这般深意?愿闻其详。”
  舒芳续道:“当今朝野,万事皆依马阁老马首是瞻,不但军国要事,即便如饮食、穿衣、仪礼这类细事,民间也时刻瞻望效仿。首辅府邸的任何饮食,传出去后,都能引领南京城乃至举国的饮食风气。九姨婆于芳辰佳日,贵宦云集之时,以最简单的米饭和清盐待客,正是为矫正朝野求精求美的食风食尚,令上上下下都能敛奢向朴,节俭报国。这样的巧思,真蕙心纨质,不愧为首辅夫人。”
  马士英点头道:“内子天性淡泊,不嗜肥美甘甜。常用小杯茶水泡米饭,再佐以一碟小菜、一碟清盐,便是一餐。舒姑娘所言,倒确实符合她的性情。”说着突然忆起往事,心中对舒芳这段解释大生好感。
  原来九夫人和马士英曾经共过患难,马士英数年前被清流弹劾,遭放逐至边地,九夫人一路相伴,布衣蔬食,对落魄贫贱毫无怨言,颇能自甘于粗米寡盐的清苦生活。马士英妻妾众多,却独宠老九一人,不仅因她貌美,更有这一层同甘共苦的缘故。
  苏羹美把头左右一扭,看了看米八斗和言无尘,含笑不语。
  杨文骢道:“米、言二位帮主,你们的宝贝女儿如此解释,不知准确否?”
  马士英见苏羹美嘴角含笑,问道:“苏先生适才有高见未言,不妨说来听听。”
  苏羹美犹豫一小会儿,道:“那不才放言了。其实,言姑娘和舒姑娘说得都对,只是你们一心顾着各自的帮中事业,所以口口声声为国为民的宏论,却忘了九夫人存心固然高远,但在寓家国大义于米盐之外,尚有纯粹出乎饮食本真的一面。
  “须知盐和米都是天下最常见之物,家家户户日日食用,然而就是这最寻常不过的盐米,恰恰有着其他食物所没有的原始本真。瞧,这米饭用的虽是寻常大米,下的功夫却丝毫不浅。蒸前的‘碾米’就至少花了两个时辰,去除浮尘,拂去杂质;又浸泡在汤山温泉水中,令米粒柔化。“蒸时选用透气最佳的紫竹笼,烧火则用香楠柴,柴火的清香顺着蒸笼散入米饭中,而水气并不倒流,蒸出的饭甜香共聚,再用盐点化中和,色泽洁白、口感柔腻,既清齿清心,又衬托米盐两帮的身份,应时应景。九夫人不饰繁华,寓大道于至简中,简简单单的搭配,就将食物最原初最本真的一面充分引出,仿佛布衣不掩国色,于平凡中尽显不凡。
  “再者,今晚的‘三头宴’对阵‘九色宴’,必然珍馐罗列,极尽甘旨之美。九夫人深恐午宴若也置办得丰盛,势必喧宾夺主,冲了晚上正宴的风头,显不出米盐两帮的功夫。所以先用这不刺激味觉的白米淡盐调肠理胃,帮大家预留下肚子,好尽享三头九色的绝味。这也是真正大食家才有的良工匠心。不瞒诸位说,在下就是被这盛宴对决吸引,才让芳妹领着一道前来。”
  马士英听罢,抚掌笑道:“原来如此。难怪内人常在老朽面前念叨,说苏先生学识渊博,尤精饮食、造园之道。今日總算亲睹风范,日后还请先生多加指教。”
  苏羹美连称不敢。
  杨文骢眼珠一转,道:“今晚斗宴的评判,原本有四位。我心里还在嘀咕,若是评了个二对二的结果,该如何分输赢?现在好了,咱们不妨请苏先生也来当评判,且所有评判均不得弃权,这样便一定能分出胜负了。诸位意下如何?”
  众人皆道苏羹美当之无愧,全无异议。苏羹美谦让了一番,也就答应了。
  米八斗与言无尘早知米饭清盐中根本没有什么为国为民的大道理,只是女儿们借题发挥,说得冠冕堂皇,言语中又暗捧九夫人,不好开口反驳。此时被苏羹美实话实说,又不失礼数周全,心中均想痴梦园在江南食界独树一帜,园主果然不同凡响。
  生米听苏羹美一口一个“芳妹”叫得亲热,心头愈发烦闷,想着眼不见为净,便贴耳对米八斗道:“义父,我去后厨看看范师傅准备得怎样了?”
  米八斗道:“一会儿我让舒芳把青绛米送到后厨去,你让老范先把其余八米调配好。”
  生米点点头,直奔马府后厨。

第二十二回拿手绝活


  言胜雪眼尖,见生米疾步奔向后厨,问言无尘道:“爹爹,今晚掌厨的,仍是五叔吧?”
  言无尘答道:“不错。如此重要的场合,只能交给我最信任的五弟。”   言无尘的父亲膝下育有七子,当年与晋商争盐权,连番恶战,七子折损五人,只剩排行老三的言无尘和排行老五的言轻云。兄弟二人共历生死患难,彼此都将对方视作最可信赖之人。言轻云不但武艺高强,还有盐帮第一的好厨艺,除了任副帮主外,亦兼掌帮中总厨,一应排设筳席、会请宴客均由他掌理。斗宴定盐引这等大事,自然也须他亲自出马。
  言胜雪朝后厨方向努努嘴,道:“那个满脸阴郁的生米,方才到后厨去了,不会使什么坏吧?”
  言无尘沉吟道:“虽说在马府中谅他们不敢乱来,但小人之心不可不防……”他转脸望了望史、白、洪三人,道,“有劳这位白小哥替我们去一趟后厨,瞧瞧状况,可以么?我们帮中人要避嫌,不方便去后厨。”他见史琉璃柔弱,洪火烈暴躁,唯有白食易尚可托付。
  白食易点点头。
  言无尘从怀里取出一小樽盐,递给白食易,道:“如有人问起,你就说替我送盐给五弟。到了后厨,只须探看生米那小子有无使诈做手脚,切勿节外生枝。”
  白食易道:“言帮主放心,令嫒曾救过我和史姑娘,你的事我一定尽心。”
  转过花影重叠的小石径,前方百余步开外就是马府偌大的后厨。白食易待要急走几步近前,却突然瞥见生米正藏身在一根大石柱后,紧盯着右边,竖耳倾听。白食易赶忙收缓脚步,顺着生米的目光望去,只见那儿垂挂着几百串通红的辣椒,辣椒后面隐约有两个人影。
  白食易大感好奇,伏低身子,避开生米的视线,从左侧绕了过去,隐身在一片矮树丛里,悄悄探头望出去。只见两个衣着华贵的人,正低声说话。其中一人五十多岁,身宽体胖;另一人四旬左右,体格壮实,头戴软脚幞头,说的是北方口音。
  只听他问道:“你真的有把握让获胜那方来服侍我家主子?”
  微胖那人一脸谄媚,点头哈腰道:“十拿九稳,十拿九稳。”
  北方口音道:“那好,若是成事,待我家主子踏平南朝后,不但保你富贵不失,江南的财帛美女,也任你取索。”
  白食易心头大惊,听这话语,什么“踏平南朝”,什么“保你富贵不失”,绝非一般人可以承诺的。这操北方口音的男子,到底是什么人?他疑窦满腹,又听那北方口音道:“老阮啊,天热得瘆,你还出馊主意在这一大串辣椒后边见面,瞧辣气熏得我一身臭汗,不是坑人么?”
  那老阮赔笑道:“马士英是贵州人,爱吃辣,所以不管到哪儿,后厨总备着大串辣椒。您老人家受累了,多担待。”
  北方口音摘下幞头,从怀里掏出手绢,往脑袋上擦汗。不经意间,顺手带出了一团黑乎乎的东西,掉落地上。
  白食易一瞧,嗬,那脑门光秃贼亮,原来是个大光头。再瞧掉到地上的那团黑乎乎的东西,不得了,竟然是一条满洲男子的辫子。
  老阮慌忙捡起辫子,塞进北方口音的怀里,又四下里张了张,道:“富察总管,这辫子可千万收好,万一被人瞧见,咱们都要杀头的。”
  那个被称作富察总管的人,低低冷笑几声,道:“怕甚?大江南北迟早都是我家主子的。”
  老阮不敢多说,摆摆手道:“那就按事先说好的,先委屈您老人家扮作洗菜的杂役,在后厨潜伏。今晚过后,一切好说。”
  富察总管脱掉外裳,里面穿着马府杂役的服色,道:“就这么办吧。”端起脚边的一盆青菜,走进后厨。
  白食易等老阮也离开后,挺直身子,从原路悄悄绕回,见生米仍站在石柱后,低头沉思着。显然,他也偷听到了老阮与那富察总管的密语。白食易不敢让生米看到,远远站着,打算过一阵再进厨房,免得生米起疑。
  正当两人各自想着心事之际,厨房里突然传出一声怒骂,声如洪钟,把两人都吓了一跳。紧跟着一个菜盆被重重地摔出门外,厨房中有人吵了起来。生米一个箭步飞速蹿入后厨,白食易也快速藏身到门前一棵大树后,探首望了望厨房:一个肥胖的老者左手抓一条鸡腿,右手拎一葫芦美酒,脸上笑眯眯的,极其醒目。白食易心中暗呼:是他!
  生米不认得胖老者,却认识另外那个瘦子,这瘦子正冲着乔装成洗菜杂役的富察总管大骂。富察总管大概心里也在狠命回骂,但表面上仍装得老老实实,垂头耷脑,一副乡下来的憨头模样。
  生米心中有数,问瘦子道:“范师傅,怎么啦?啥事发这么大的火?”
  范师傅道:“我入厨四十年,这样的杂役平生未见。叫他洗青菜,竟然将每一片菜叶都洗得碎裂成丝,让我如何烹煮?”
  生米捡起地上的菜叶,手指一捻,暗吃一惊,这明显是被内功高手用浑厚内力震成丝缕。想必是富察总管地位颇高,从未干过洗菜杂事,所以一时拿捏不住,功力透过指掌裂碎了菜叶。
  生米不动声色,问马府后厨管事道:“堂堂相府,怎么请了这样笨手笨脚的杂役?”
  管事道:“是阮大人介紹来的。他说是乡下远房亲戚来投靠,给帮忙找个事做。我们也不好推辞,就安排当了个洗菜杂役。没想到这点小事也做不好,范大厨勿怪,转头我一定狠狠骂他。”
  这时胖老者已经将鸡腿啃得只剩骨头,笑道:“师弟,你看这人木讷憨厚,粗手大脚,根本就是个庄稼汉,何必与他一般见识?赶紧想法子把黄金米舂出来吧!”
  范师傅挥挥手,示意富察总管退到一边去。富察总管瞥了生米手上的菜叶一眼,立即收拾好菜盆菜叶,蜷缩到厨房的角落去。
  马府后厨面积甚大,分为主食区、红案区、白案区、汤水区、厨具陈设区、收残清洗区、杂工帮厨区。主食区有四大八小的灶台,专司炊煮米饭、蒸煎馒头、擀制面条。范师傅身旁放着一个小棒槌、一口小臼,站在炊米的灶台前发愁。
  他从臼里抓起一小把金光闪闪的稻壳,从左掌倒到右掌,又从右掌倒到左掌,小声道:“难哪!”忽然扭脸问生米道,“你来这儿做什么?”
  生米道:“有位徽州的苏先生,送了青绛米给咱们。义父让我来瞧瞧,其余八米调配得如何了?”说着,猛地想到熟饭对苏羹美的温柔神色,心中一痛,不愿再语。
  范师傅却顾及不到生米的心事,他自己也烦呢:“既要舂开如此坚硬的稻壳,又要保证米粒完整不被破坏,实在难煞人了。”   生米知道范师傅虽然厨艺了得,但不会武功。他斜眼望了望闷在角落里洗菜的富察总管,单手托起小臼,道:“范师傅,脱壳的事就交给我吧,不过我需要个帮手。”又对后厨管事道,“借你那位洗菜的杂役用用,可以么?”
  后厨管事知道今晚斗宴事大,不敢怠慢,满面堆笑道:“当然,当然,还不是大爷一句话!”随即叫唤富察总管起身。
  富察总管犹豫一下,默默地走到生米身旁。
  生米道:“捣米声太响,我找个僻静地方,别吵着各位。”拿了小棒槌,带着富察总管出去。
  胖老者“咕嘟咕嘟”将葫芦里的美酒一气倒进肚里,抹一下嘴,道:“师弟,你这边问题有人帮忙解决了,我去瞅瞅言老五那边折腾得怎样了!”
  范师傅不满道:“师兄,你是来给我助厨的,何必關心那边的事!”
  胖老者眯眼笑道:“我好奇心重,言老五碰到那种怪难题,怎能不瞅个明白?”晃着大肚皮,一步三摆,走了大概五十余步,来到马府后厨的另一边。
  原来今日比厨,马士英特别吩咐将厨房一分为二,用一面大屏风隔开,言轻云和范师傅早早就来到厨房准备。
  “三头宴”是盐商宴请贵宾的首选,几十年来言轻云已不知操办过多少回。然而像马士英这样的权贵,食尽八珍,“三头宴”再华奢,在他们看来也属寻常。所以言轻云绞尽脑汁,别出心裁,要在旧木上绽开新花。他细致筹备,所需食材、食器以及烹制流程无不周全筹划,可偏偏在最没有想到的一个环节上出了岔子。
  因此,他现在正愁眉不展,即使胖老者踱到他身边也不知晓。
  胖老者从言轻云手边的一个碟子里取了几片鹿肉干,几口嚼完,乐呵呵道:“这鹿肉腌得好,盐帮使盐的功夫果然不同凡响。”
  言轻云猛然惊觉,蹙眉道:“若在平时,蒙前辈夸我,那是大有面子。但我此刻心上愁结,再好的夸赞也入不了耳。”
  胖老者道:“那也怪不得你。本来依你的行事风格,必然事事妥帖,只是当朝首辅的豪奢远超想象,你哪能料到在首辅后厨中,会被这种看似不起眼的小事给难住呢!”
  言轻云叹道:“言某历遍上筳珍宴,自以为见多识广,到了马阁老府中,才知天外有天。这些倾银注玉的食具,竟有半数此前从未见过。精馔美食,极讲究食物与食具的搭配,马府此番珍品尽出,一件件碗碟盘筷,犹如和璧隋珠般珍贵,固然炫目生辉,可也令我好生为难啊。”
  后厨管事听他如此说,忙问道:“言五爷有何疑难,但说无妨。老爷吩咐了,要我们全力协助。”
  言轻云轻轻拿起一只白定划花薄胎碗,道:“你瞧,这碗润如玉、薄如纸,手上的劲道稍微大些,就会损坏,所以清洗起来必须十分小心。今晚所用百余件食具,件件名贵,不但清洗耗时,且要依照瓷胎、釉质、大小、色彩的不同,用各种不同的手法和布头清洗。我带来的十余名下属,无一人有这样的本事,总不能让我这个主厨洗碗洗碟吧?我若费心费力去洗,谁来烹煮呢?”
  后厨管事讶异道:“这些珍藏的食具,皆是文武百官送给老爷,或是皇上御赐的,今日是初次拿出来用。如此说来,倒真是一件棘手的事了。不然,待我去禀告过老爷,看他如何处置。”
  管事扭头正要离开,忽听门口一人说道:“不必惊动首辅大人了。言五爷,我来帮你洗碗吧。”
  说话的人正是白食易。他见生米去得远了,又听言轻云正为洗碗发愁,便从树后出来,毛遂自荐。
  胖老者见到白食易,笑得几乎不见眼缝,亲热道:“小兄弟,你定是和言姑娘一起来的吧?怎么不在前头吃喝,跑到后厨来了?”
  言轻云听到“和言姑娘一起来的”,知是自己人,便过来见礼。
  胖老者又道:“小兄弟,你可别以为洗碗容易,这里头的碗碟,件件都是名品绝品,打烂一件拿命都赔不起。你有本事能洗?”
  白食易从怀里掏出一块细绵抹布,道:“老前辈,咱们相识时间不长,你可知我以前是做什么的?”
  胖老者道:“干啥的?”
  白食易道:“惭愧。我在离开扬州城以前,在通吃侯府中,做了八年的洗碗小厮。”
  胖老者登时兴奋起来,饶有兴致道:“噢?通吃侯?那可是鼎鼎有名的一代大食家,对于吃,他算是顶顶讲究的了。”停了停,对言轻云道,“通吃侯府钟鸣鼎食,不单食材上乘,所配食具自然也是极品,应当不逊于首辅所用。这位小兄弟既然在通吃侯府洗了八年碗,想必经验丰富。如何,就让他试试?”
  言轻云盯着白食易和他手上的抹布看了好一阵,小心翼翼地选出一只青白釉春水小瓷碗,道:“若是出了差池,斗宴未斗已先输三分,还请小心在意。”
  白食易微微一笑,左手探入水盆中一试,道:“水温过冷。青白釉的瓷碗,须先浸泡在半温的水里,但水温一定要控制好,防止遇热胀裂。烦请哪位打一盆热水来?”
  言轻云道:“现成有烧开的热水。”即命一名下属打了一盆滚水。
  白食易从怀里取出一包茶叶,倒了些许入滚水,而后将冷水不停掺入,同时左手一直试探水温,少顷道:“水温够了。”左手拇指抚住碗沿,食指中指并拢,轻托碗底,右手在温茶水中揉湿抹布,以极弱极柔的手劲,如春拂柳般轻轻搓洗着碗底碗面。
  言轻云讶异道:“小兄弟,你显然不会武功,自然也无甚内功。然而瞧你洗碗时用劲之巧妙、力道之精微,宛然一个内家高手的风范。果然是行行出状元,即便是最不起眼的工作,做到极致,也能出大彩。”
  白食易取出滴水的瓷碗,道:“我从扬州城逃出时,匆匆忙忙别无长物,只随身带了这块汲取过柠檬汁液精华的特制抹布,以及这包绿杨春茶叶。后厨洗涮,不仅要手感、手劲与手势到位,还讲究人力之外的工具配合。柠檬汁液不但清香宜人,还能软化水垢,增加瓷器的光泽,是洗涤瓷类食具的首选辅助。所以我一直携带。”
  胖老者见他已洗完,递过一块干布,白食易摇摇头,右手转个碗花,连甩几下,道:“瓷碗洗后不要用布擦干,应该控水后让它自然晾干。”   这时瓷碗上因为柠檬汁与茶水的作用,积了一层白色泡沫,白食易将碗放在嘴边,撮唇一吹,泡沫飘飞,仿佛千百朵雪白的小花绽放。午后的阳光从明窗照入,映在光洁的瓷碗上,水汽折射之下,瓷碗上空竟画出一道小小的七色彩虹,令人悦目赏心。
  洗个碗也能如此精彩纷呈,旁观众人个个看得目瞪口呆,不一时后厨中几乎所有人都围拢了来,啧啧夸赞,还有人向白食易请教如何能将洗碗功夫练得这么好,殊不知这多亏了曹寂的刁难。
  曹寂为压制白食易,不让他出头,把他常年搁在侯府后厨的收残清洗区,白食易八年来除了有时帮忙传菜外,就只专注于洗碗。他天生一股执拗劲,即使是最低等最无聊的工作,也用了全副心思务求做到最好。
  通吃侯府中所用的食具器皿,珍贵程度仅次于皇宫,哪怕打碎一件,杂役拿性命也无法赔偿。朱寶儿又对清洁极为挑剔,所以负责清洗食具的每个人都打起十二分精神,全神贯注。白食易更比他人额外用心,久而久之,熟能生巧,竟将洗碗洗成了一门绝活。
  言轻云与胖老者都是饮食行家,过手的杯盘碗碟不计其数,却从未见过洗得如此鲜亮光洁的碗。胖老者将瓷碗轻捧掌上,一面赞叹连声,一面喊道:“师弟,师弟,你快过来。”
  聚米帮方面由于食材的缘故,用的都是自备食具,范师傅见手下一阵骚动,都奔向邻厨那边,又听师兄喊得急,便撂下手头忙活,赶过来一瞧,也惊叹不已。
  言轻云道:“小兄弟,你看马府的食器,光瓷质的就有粉彩、金彩、釉里红等等区别;还有象牙筷、银调羹、金玉盘……看你驾轻就熟的模样,清洗起来应该都不在话下吧?”
  白食易点头道:“食器依材质不同,清洗的方法也各有分别。或用棉花蘸湿淘米水、或倒醋在软毛巾上、或以清凉井水搭配丝绸,总之就好比对症下药、量体裁衣一般,各适其适,便能功成。”
  胖老者大笑道:“小兄弟于洗碗一事堪称‘身经百战’,人所不及,在下佩服。”
  白食易往日在侯府洗碗,同厨中人习以为常,并不觉得多稀奇。今日却被众星拱月般捧着,心中美滋滋的。这是他自父亲亡故以来,第一次感到自我的存在有了切实意义。
  言轻云道:“小兄弟,这些食具不单宴前要清洁干净,今晚宴终后亦要清洗,你能否留在后厨帮我?”
  白食易心中默思,在宴厅品食,徒见其果不知其因;而在后厨则能细观两大盛宴的制法,对自己的厨艺必有帮助,便点头应允。
  言轻云喜道:“食具华美,更能衬托美食的精致。小兄弟肯出力襄助,今日事毕后,言某定有回谢。”
  众人正围着白食易夸赞,蓦地,园宅前方传来悠扬的歌声,宛若成串骊珠撒落玉盘,悦耳动听。后厨管事道:“这定是阮大人到了,在请九夫人试嗓。诸位,此刻已是未时,今晚酉时起宴,差不多是时候开灶了。”
  言轻云与范师傅一齐点点头,手一扬,雪盐与聚米两帮的厨工纷纷各就各位,日后传颂天下的江南第一斗宴,先于灶釜间燃起战火。

第二十三回吃不得


  端午薰风和暖,摇碎一地花光。在未时日影的映照下,用罢米饭清盐的水香阁中众人,齐齐移步到园宅第二进的花庭月台下,暂作小歇。
  这月台是马府主人赏月之所在,高台宽敞,三面接阶,通透而无遮拦。每当晚来无事时,马士英便携九夫人在此仰月华感风露,九夫人往往浅唱低吟几曲,柔漫悠长的音韵令阖府上下无不心醉。所以这里也被当成马府的小戏台。
  杨文骢走在众人的前头,离月台几十步时,忽闻一阵唱曲声悠悠传来,定睛看时,只见台旁有两人,一人手拿曲本,一人口中唱道:“春来秋去酒樽香,烂醉莫愁湖上。燕尾双叉如剪,莺歌全副偷簧。晓风残月按新腔,依旧是张绪当年景况。”
  杨文骢叫道:“呀,原来圆海兄早到了。”
  口中唱曲者,正是当朝兵部尚书阮大铖,号圆海。他身旁那人,杨文骢也认识,是雪盐帮的师爷燕子云。他为盐引之事刻意结交阮大铖,如今已是阮大铖身边的红人。杨文骢自身也喜好传奇剧作,因此三人相识后皆有高山流水遇知音之感,时常凑在一块儿铺书集曲,乐也逍遥。掌一国军事者,通音律晓诗词能书画,就是不识兵书,也算是弘光朝一大怪景。
  燕子云手打节拍,由衷赞道:“张绪风姿清雅,南齐武帝曾以柳相比,赏其风流可爱。今日圆海新作风骨魁奇、韵致高远,决不逊于张绪风姿。”
  阮大铖眉开眼笑道:“哪里哪里,不过区区薄词,燕兄谬赞了。”
  杨文骢走过去,从燕子云手中拿过曲本,随手一翻,望文唱道:“承恩泽,开佳宴。听檐牙鸟雀欢声串,花似海,酒如渑。”停了停,笑道,“这段倒是挺应景的,今晚咱们就要‘开佳宴,酒如渑’了,哈哈。”
  这时其余人等也都来到月台下,众官见到阮大铖,纷纷过来行礼吹摔,又是好一阵谀词如潮。燕子云厌恶地摇摇头,自去与帮主言无尘相见。言胜雪又将史、洪二人介绍给燕子云。
  闹腾了一阵子,两侧花厅中忽然各走出一列婢女,每人手中各捧一物,有蝴蝶盔、点翠凤冠、雉尾翎、云肩、凤斗篷、花色女褶等等,皆是旦角登台唱戏的行头。
  杨文骢忙道:“哎呀,九夫人要出场了,诸位快快坐好。”
  月台东西南三面都设有石桌石凳,众人各自择位坐下。
  不一时,一女子轻舒广袖,如仙子飘飘,翩然掠至月台上。她蛾眉淡扫、粉面如花,扮相柔美端丽,轻启朱唇唱道:“人奈何,秋又过,不似春宵风雨多。青天蘸碧波。在心窝,诗句和,一年无夕渡银河,天孙阁锦梭。”边唱边舞,身姿轻盈曼妙,唱腔悠扬舒润,恍似仙子飘下凡尘。
  台下众人顷刻间都被她牢牢吸引,目不转睛地注视着她的一俯一仰、一颦一笑,不愿少看了半点。
  似洪火烈、望天树这等粗人,只觉得唱得好听、舞得好看,到底好在哪里,却说不上来。而杨文骢、史琉璃等修养根底较厚者,则能鉴色赏音,品聆出其中的诸般妙处。
  九夫人此刻唱的,正是阮大铖名剧《春灯谜》中的一出。当年阮大铖落魄潦倒,寄寓南京,有段时日需靠卖文为生,《春灯谜》就是他彼时煞费苦心的力作。然则此刻落魄人已变富贵身,又由首辅夫人莺婉唱来,此剧便郁苦愁闷全消,而平添了几分绮丽珠华之气。   阮大铖待歌歇曲罢,满面堆笑,紧赶几步,恭迎九夫人落台。米八斗也急急近前趋奉。九夫人轻移莲步,自月台款款而下。众人仰脸望她,方才歌舞时还看不甚清,此时目光甫一与她的面容接触,个个心头便如受雷击,登时痴了。如此意态娇媚、芳艳殊伦的丽人,即便是史琉璃、言胜雪这样的美女,顷刻间也相形失色!
  香芬浮动间,九夫人盈盈浅笑,接过阮大铖递过的曲本,略翻了几页,道:“阮大人所著的传奇,奴家与阁老都是极喜的。今日你又特为盛宴谱写新剧,丽词华章配上朵颐之福,真乃甲申国难以来第一快事。米帮主,你可要好好表现,方不负阁老与阮大人的良苦用心哦!”
  米八斗急忙点头哈腰,连声称是。
  阮大铖与九夫人显然极熟,不似他人那般奉承。他环顾四周,突然问道:“今晚斗宴的评判,方才听管家说与我知,又添了一位苏羹美苏先生,那是再好不过的。只是五位评判中,似乎尚有一位未到,不知请的谁人?”
  九夫人含笑望向杨文骢,杨文骢赶忙代答道:“圆海兄可知觅食林?”
  阮大铖道:“那是自然!觅食林乃当今食界最有声望、最权威的品评组织,任何食物只要一经他们推赞,立时身价百倍。所有厨师及饭庄酒家,都渴望得到觅食林授予的‘金筷子’标志,那就意味着从此端上了金饭碗,走遍五湖四海都不愁衣食了。”
  杨文骢道:“好。那我再问圆海兄,一双筷子有几根?”
  阮大铖大笑:“杨兄要作怪么?一双筷子当然是两根,这三岁小儿都知。”
  杨文骢道:“觅食林评定酒楼食肆,分上中下三等,最高一级授予三双金筷子,中等两双,再次则一双。然而有一家小店,却只被觅食林授予一根金筷子,你说奇也不奇?”
  阮大铖和旁听众人都被勾起了兴致,皆道:“确是奇怪。这一根金筷子,是夸呢还是贬呢?”
  杨文骢见大家起了兴头,折扇一拍掌心,振声道:“何止是奇!简直是奇上加奇。至于为什么这么奇嘛……”
  阮大铖道:“你就别卖关子啦,快说快说。”
  杨文骢却不正面回他,目光瞧向言无尘等人:“敢问这几位盐帮的朋友,江湖上有哪几种人惹不得?”
  望天树“哼”了一声,道:“有点江湖阅历的都知道,‘僧尼残丐寡’最是难惹。如非势所必须,这五种人能避则避,免得撞上吃苦头。”
  苏羹美奇道:“这五种人为何惹不得呢?”
  言无尘道:“苏先生与诸位大人不是江湖中人,不知此中险恶。出家的和尚、尼姑,貌似与世无争,残废、乞丐、寡妇表面上看都是弱者。然而与世无争者和旁人眼中的弱者,敢出来行走江湖,自然身怀绝技,有他人难及之处。况且此等人大多性情阴诡,一旦招惹上,往往不死不休,所以人人避之则吉。”
  苏羹美道:“哦?这么说来,杨大人要说的小店奇人,就属五种人之一了?”
  杨文骢笑道:“先生说的既对也不对。”
  苏羹美道:“此话又怎么讲?”
  杨文骢道:“这位奇人确属五种人之列,但一身占了三席,尼、丐、寡,她都占了,所以不能稱‘之一’!”
  言无尘一顿足,洪火烈一拍脑门,齐声道:“原来是她!”
  其余诸人闻言,也齐声问道:“她是谁?”
  言、洪二人尚未及答话,众人耳朵中已先传入管家惶急的叫声:“师太,师太,吃不得,吃不得呀!”
  一阵怪笑自月台西侧角落响起,一个尖厉的女声喝斥管家道:“闪开!怎么吃不得?吃得,吃得!”
  言无尘和洪火烈对视一眼,一起道:“就是她!吃不得师太!”
  那怪笑如旋风般疾速卷至言、洪二人身前,一探手,啪啪两下,将两团东西分别塞入二人口中,怒气冲冲道:“好大胆,竟敢说‘吃不得’!你们自己尝尝,吃得吃不得?”
  洪火烈只觉舌头上黏糊糊的,伸手一掏,竟是十余只揉成一团的蝌蚪。他惊叫一声,将蝌蚪朝地上甩去,苦笑着瞧向言无尘。
  言无尘的武功也算一流,却完全躲不过吃不得师太迅如雷电的身手,心中极为震惊。他将蝌蚪掏出,面无表情,挥手朝荷池方向一送。那些蝌蚪本就来自荷池,一入水,登时活跃起来,四下游开。
  马府管家捂着右脸,气喘吁吁地追上来,委屈地向九夫人禀告道:“夫、夫人,这位师太竟然从荷花池里捞蝌蚪吃,我劝她吃不得,哪知挨了两耳光。唉哟……唉哟……”
  九夫人脸色一变,斥道:“大胆!这位师太是今日斗宴请来的贵客,你怎敢阻她?还不退下!”
  管家本想让主子给自己出头,闻言顿时萎了,赶紧缩到一旁。
  吃不得师太单掌施礼,道:“还是九夫人眼儿清,天下除了人肉,哪有吃不得的东西?统统吃得,吃得!”
  此时众人都看清了这位师太的相貌打扮,只见她年约五十开外,面容瘦削,鼻尖嘴阔,眼梢朝太阳穴吊起,说不出的怪异丑陋。身上穿一袭宽大缁衣,手持一柄拂尘。通常出家人的拂尘,都用白色的马鬃尾做尘丝,色泽如银,但师太的拂尘从拂柄到尘丝,都是全黑的。那尘丝一条条黑黢黢的,也不知用什么制成。
  杨文骢拉着苏羹美,笑道:“来来来,我来替二位食界高人做个引荐。这位吃不得师太,就是被觅食林授予一根金筷子的那间小店的店主。这位苏羹美苏先生,乃徽州痴梦园主人,饮食造园,皆称江南绝诣。”
  吃不得师太鼓着眼珠瞪了苏羹美一会儿,道:“听说痴梦园中蓄养了不少珍禽,孔雀、丹顶鹤、锦鸡、白鹇、鸳鸯……一双手都数不过来。我若去拜访,吃得吃不得?”
  苏羹美吓了一跳,尴尬道:“这个嘛……”
  吃不得师太仰天大笑,道:“苏先生也忒小气,不就是几只鸟么?想当年我与卤肉大帅萍水相逢,我见他的坐骑俊逸非凡,只不过露出想吃的神情,他二话没说就把那宝马杀了,痛痛快快地请我吃了三天,哪像你这样支支吾吾不利落。你这个朋友,我不交!”
  舒芳情系苏羹美,容不得心上人被抢白,挺身而出道:“护生惜生,乃人情之常。苏先生堂堂君子,蓄养禽鸟是为着风雅自赏,哪像你这般横蛮无理,一见面就要吃人家园里的珍禽。你这样的怪人,才不配和痴梦园主人做朋友。”   吃不得师太“嘿嘿”两声,却不回她,身形蓦地跃起,纵到附近的园圃里,怀中抽出一根金筷子,往园圃的土里一挑,抓了一把东西,又迅疾无伦地跃到舒芳身前,将手里的东西快速塞进舒芳嘴里,冷笑道:“小妮子不懂得尊重前辈,让你吃点苦头。”
  吃不得师太的身法连言无尘都躲不过,舒芳岂能避开?口中顿时充满泥腥味,更有一团软绵绵的物体在蠕动。她急慌慌吐出,一瞧,竟是一条蚯蚓,心里一阵犯恶,却慑于吃不得师太的手段,不敢再说。
  吃不得師太见她低眉望地,“哼”了一声,道:“小妮子这下挺识相,若是再敢胡言乱语,塞进你嘴巴的就是毒药了。”
  杨文骢见场面尴尬,忙打圆场道:“师太德高望重,当年‘金汁退食霸’的故事,连我这不在江湖的人都如雷贯耳,阁老与九夫人更是葵藿之心,倾慕有年,这才力邀师太前来。师太高人风范,何必与后辈一般见识呢?”
  吃不得师太受他一捧,得意洋洋,怒气顿息。
  众人见吃不得师太武艺既高,人又蛮横霸道,都不敢招惹,虚应几声,各自散开赏花闲聊。这时马士英不知何故仍未至月台,九夫人把吃不得师太、苏羹美、阮大铖拢到一起,细细商议起晚上的评判细节。
  言无尘等人踱到一丛开得正茂的丁香花前,言胜雪问父亲道:“爹爹,那师太似乎大有来头,又是觅食林一根金筷,又是‘金汁退食霸’,里头故事看来不少,你给咱们讲讲吧。”
  言无尘探手到怀中,取出一个小盐壶,嗅了几下。言胜雪知道这是父亲松弛紧张情绪时的小嗜好,心中一愕,明白吃不得师太竟给父亲造成了颇大的心理压力。
  言无尘让淡淡的盐香散入鼻腔,深呼几口气,道:“觅食林是当今世上最有威信的评食组织,只要与‘食’字沾边的,无不期望得到他们的推许。所以觅食林评荐天下美食时,可选择的余地极大。
  “这个吃不得师太,出家前曾嫁给丐帮四大长老之一的掌钵龙头,后来掌钵龙头在太湖争银鱼,被人暗算打死,吃不得守了寡,又受不住食霸欺压,削发为尼。所以她是一人兼具尼、丐、寡三个身份,每个身份上头又都学了一套高强的本领,故而知道她名头的,个个敬畏。
  “在她刚刚守寡的时候,为了生计,开了一爿小酒店,由于她娘家做的是下水鱼杂生意,掌钵龙头又在丐帮中职司饮食,她集二者之长,把原本粗劣下等的内脏鱼杂,做得滋味出挑,无人能及。尤其是竹竿牛肠、飞爆泥鳅、猪头罩火烧这三样镇店之宝,无论是纯粹当作小吃还是下酒配饭,都令人入嘴难忘。不过由于开的店僻处湘西,吃不得虽有好菜却无名气,每日里都是周边的乡下人光临帮衬,生意不好不坏,仅能勉强维持生计。
  “某日她那小店中来了一个穿草鞋的农夫,吃不得平时见的村夫多了,起初也没在意。等那农夫开始点菜,她才讶异起来。原来一般客人进酒店,都是把要吃的菜全点齐,一次上桌。那农夫却是一道一道地点,还要求一道一道地上桌,每道菜又只吃几口,便撤下换新菜。一个农夫,怎能有底气如此浪费?吃不得起了疑心,便特别留心。
  “那农夫细嚼慢咽地吃了半个时辰,把一锭银子往桌上一搁,起身就要走人。吃不得上前拦住,道:‘且慢行。我来问你,刚才点的菜,味道如何?’那农夫掏出一方绣工精美的手帕,擦擦嘴,摇着脑袋道:‘可惜,可惜。’吃不得恼道:‘可惜什么?我瞧你这副吃相,也不像寻常食客,若是来找茬,嘿嘿……’
  “农夫道:‘既然你看出我并非寻常食客,就不瞒你了。实话实说,我乃觅食林九大觅食使之一,专职寻访考察普天之下的美食,将其中有独到特色的酒楼食肆,向全天下推荐。我上月在常德府时,听一个和尚说,你这儿的竹竿牛肠,好吃得让他破了荤戒,未吃完便迫不及待地还了俗。我听了好奇心大盛,特地寻来,要尝尝你如何将下水做得如此馋人。’
  “吃不得听说其貌不扬的农夫竟是觅食使,面色稍霁,道:‘据说觅食林评定的等级,是以金筷子多少为记。我这小店,你评几双筷子?’觅食使先是一笑,又是眉头一皱,道:‘不是几双筷子,而是一根筷子。’吃不得大怒,道:‘你这厮料也吃遍天下,评过无数酒家,怎地偏生瞧我不起,故意只给一根筷子?’觅食使叹道:‘我只给你评一根金筷子,不是瞧你不起,而是因为你这家店我实在难以评价。’吃不得道:‘哦?怎么说?’
  “觅食使道:‘你这店里的每一道菜,吃进嘴里,都值得我翘一翘大拇指。特别是三道镇店之宝,更有独得之密,别的地吃不到。所以按理说,我可以给你一双金筷子。只是……’吃不得道:‘只是什么?’觅食使环顾小店四周,道:‘你自己瞧瞧,你这店面的环境……’吃不得一望,满不在乎地应道:‘有啥大不了的?不就是偷油婆、老鼠屎、灰尘油污多点么?’
  “觅食使见她对饮食环境毫不在意,不禁哑然,半晌方道:‘饮食四要:色香味洁。你做的菜,香、味俱佳,色泽上虽略欠,也还看得入眼。唯有洁这方面,真个要人命的肮脏。想必是因为来来往往的都是乡下人,你便不注意菜肴的色泽与干净,只管味道好,不理门面糟贱。比如这盘香葱炒猪杂,闻起来喷喷香,看上去却腌骯脏,你说到底叫人吃得吃不得?’
  “吃不得取筷在手,道:‘吃得!怎么吃不得?’夹起几筷猪心、猪肝、猪肺吞进肚里,道,‘我可不是欺负乡下人,就算做给皇帝吃,我也照样。因为我爹妈和我那死鬼丈夫,就是这么教我的。要干净,小本生意,没那工夫!’
  “觅食使点头道:‘不错,我倒忘了,丐帮掌钵龙头是你夫君。丐帮中奉行食不须净,譬如叫化鸡、赖驴皮、石锅滚狗肉这些外表难看的美食,都是乞丐中会吃的人精发明出来的。掌钵龙头虽然好吃会吃,但日日与叫花子们为伍,对饮食四要的最后一点,也跟着不讲究了。但你须知,你开店是面对八方食客,而不是供给乞丐吃喝,最起码的洁净总归要有,不能啥都吃得吃得。我见你店中脏污,本打算扬长而去,心里又舍不得那些美味,因此,取舍权衡之下,给你折半,评一根金筷子。你服气不服气?’吃不得爽朗大笑道:‘我家食物不净,那是实话;味道好,也是实话。你评得恰如其分,一根就一根吧!’   “由于觅食林只评一根金筷子的奇事前所未有,所以传开后轰动四方,勾起了无数人的好奇心。一时间吃不得的小店里客人纷至沓来,吃不得赚了个盆满钵满,小店也扩成了大店。哪知生意兴隆后,惹来湘西食霸嫉妒。他带人上门挑事,要砸了店招牌。吃不得计上心来,‘金汁退食霸’。可是食霸有朝廷高官撑腰,吃不得的酒店也开不下去了,只好遁入空门。
  “她本来并不叫吃不得,只是那俗家姓名早已无人知晓。食林中人见她吃东西毫不挑嘴,什么脏的坏的都敢往嘴里扔,别人看起來吃不得的东西,她都吃得。所以就给她起个了‘吃不得’的诨号,而她总要辩驳两句‘吃得,吃得’。‘吃不得’变成‘吃不得师太’后敛迹江湖,这些往事,算来也有二十多个年头了,你们小辈人不识得她,亦不为奇。”
  围在言无尘身周的人,全听入了迷。史琉璃道:“言伯伯,那个‘金汁退食霸’的故事,你也给我们讲讲吧。”
  言无尘指指日头,道:“今日还有正事要办,待以后有机会再说与你们听。”
  史琉璃道:“既如此,故事日后再听也不迟。只是那‘金汁’是何物?是金子熔化后的金水么?”
  洪火烈咧嘴大笑。
  史琉璃道:“洪大哥何故发笑?”
  洪火烈道:“若是金水,也无甚可笑了。所谓‘金汁’,乃是‘开方便之门,得大解脱’之物!哈哈,哈哈。”
  众人一愣,都明白了金汁所指,也跟着哄然大笑。
  就在言无尘这边谈笑风生之际,姗姗来迟的马士英却满面愁容,把阮大铖单独唤过一边,道:“适才接到郑鸿逵的八百里加急驿报,清军已在长江北岸集结完毕,恐怕近日就要渡江。圆海,这可如何是好?要不要禀告圣上呢?”
  阮大铖眼珠一转,笑道:“阁老且安心,清军不过集结而已,未必过江。再说长江天险本就难越,如今又是雨季,江水暴涨,清军岂敢冒险?明日遣一能言善辩者为使节,与清军谈判,成则划江而治,不成再做打算亦不迟。此刻大好佳宴当前,何必忧心忡忡?今朝有酒今朝醉,明日愁来明日愁嘛!圣上那儿更是万万不可惊动,咱们做臣子的,要当喜鹊,莫学乌鸦,自个儿把社稷忧愁担起就好。”
  马士英一向视阮大铖为智囊,听他如此说,心中略定,思忖片刻后,点头道:“对,还是九夫人的生辰大宴要紧。清军来不来,咱们也做不了主,何必给心里添堵!走,赏戏喝酒去。”拉着阮大铖回转月台下,传令管家,“请嘉宾移步再新亭,开宴。”

第二十四回张筵设戏


  马府东进有一大宴厅,临河而建,取名“再新亭”。所谓“再新亭”,是效仿当年东晋偏安士人聚集长江边新亭饮宴而来。彼时在座士人心感中原陷落,恢复无望,纷纷落泪。名士王导一声猛喝:“当共戮力王室,克复神州,何至作楚囚相对!”慷慨豪迈,激起众人振奋精神,齐心光复河山。马士英仿之取名,寓意明显。然而说说容易,要这帮每日沉湎歌舞酒色的弘光君臣卧薪尝胆、收复失地,那是千难万难,哪比得上醉饮一杯酒来得痛快。
  再新亭所占空间并不大,盖因能得到相府折柬宴请的人,非富即贵,人数有限,而朝中以钱谦益为首的东林党人,又绝足不与马士英交往,因此当晚所排宴席的规模也相应不大。此时府中婢仆早已将再新亭布置成寿堂模样,梁柱高张锦帛寿幛、台案环列寿桃寿酒,又有盘成塔形的九尺寿面,四面围以花团寿屏,好一派富贵喜庆景象。
  婢仆们见宾客陆续到来,用银挑子挑开窗牖,凉爽的河风徐徐吹进窗内,裹着花香,幽幽环绕于厅席之间,令人心胸舒畅。
  显宦贵胄府中排宴,与一般富贵人家不同,讲究的是“程仪有序,饮乐相和”。明朝时圆桌因席面较大宜于聚宴,已是筵席首选,但地位高贵者家中,开正席仍要用长方桌案以示郑重循礼。
  宾客入席后,以正中第一席为上,席间马士英恭坐,是为首席。马士英左手边为九夫人席,右手边为阮大铖席,再次为苏羹美与吃不得师太。此五人便是今日斗宴的评判。五座之下文武官员各按品秩列席,雪盐帮和聚米帮人等虽是嘉宾,但无官无职,只能坐于末席。
  当晚的正宴,便是雪盐帮的“三头宴”和聚米帮的“九色陈米宴”,不过正宴之前的“小宴仪”,依然由马府大厨烹制。
  九夫人向管家微微颔首,管家会意,拍拍手掌,两队艳婢手托镶金菜盘,鱼贯而入,在每席分别摆上五品冷盘,计有:金猴献寿、凤凰展翅、松仁鹤掌、福字红油茭白、寿字珊瑚玉白菜,每品都是量少而精,仅充润箸之用。
  各人食过几筷后,艳婢又摆上五品热盘,计有:如意五彩球、蜜汁双头鲍、莺歌酱鹧鸪、长字鹿肉片、春字滑贝脯,也以小碟呈献。这前菜冷热各五品,契合“五五”之数;冷盘与热盘的最后两品为叠字菜,合起来正是“福寿长春”四字。
  前菜中的热菜,有激舌开胃之效,用来导引食者的味觉嗅觉。艳婢往众人的琥珀酒杯里斟满美酒,诸宾银碗犀筷,各取所欲,佐以美酒,食得津津有味。
  马士英执杯在手,笑道:“在座诸位多是食家,敝府家厨们的手艺,且评评,还入得诸位的法眼么?”
  苏羹美放下犀筷,道:“相府会聚九州厨界英华,所烹的每道菜皆称上选,各有其珍。若要细细说道嘛,适才这十品冷热碟里,在下最满意的,当属松仁鹤掌。
  “松鹤延年,是祝寿常用之语,烹制者巧妙地将松仁与鹤掌结合在一起,先仿鲍汁扣鹅掌的做法,将略煎过的鹤掌倒入三黄鸡鸡汤中焖味,约两个时辰后取出,再以薯粉、冰糖调和鲍汁成薄稠状芡汁,淋在鹤掌上。松仁煸香后滑炒,环圈于鹤掌外围,再切少许火腿、冬菇饰边,其色金黄、其形精秀。
  “吃起来鹤掌酥化,入味软稔;而松仁性温味甘,被称为‘长生果’,久食延年不老,正合为九夫人庆寿。更难得的是,鹤掌经长时间焖味,要保持不变形极难,但这位厨师不但让鹤掌骨肉蹼清楚分明,隐隐还透出宛若在生时拨动山水的灵动之气,绝对是厨界一流高手。”
  马士英翘起大拇指,赞道:“妙极,知味识因,不愧是徽州第一食家。实不相瞒,烹制这道松仁鹤掌的,是我花重金从山东请来的蓬莱首厨。山东海外多岛,船家泊岸时常见鹤嬉松间,遂捕鹤入食。鹤肉、鹤颈、鹤翅、鹤掌的烹法,与鸭鹅烹法既同又不同,山东馆的师傅本就擅长剔鸭伐鹅,在此基础上焚松烹鹤,渐成鲁菜中一派。只是鹤乃瑞物,不可多杀,食材既少,厨师要练手便十分不易,要做到这品松仁鹤掌‘秀拔劲韧’的火候,非有四十年烹鹤功力不可。”   列席者尽管多食美味,但鹤掌平素不易吃到,见苏羹美侃侃而谈,均感此人确实名下无虚。
  吃不得师太桀桀怪笑,向舒芳道:“小妮子,你还担心我吃了痴梦园里的珍禽,你瞧,苏先生说得头头是道,看来没少吃鸟呀。”
  舒芳扭过脸,不去睬她。
  阮大铖有心要试吃不得的品食功力,夹起一片鹿肉道:“这碟拼成‘长’字的鹿肉片,也是相府一位名厨精心炮制的,请师太点评点评吧。”
  吃不得师太知他用意,眉毛一挑,道:“这些个热盘除了这碟鹿肉片外,尽皆工于造形,卖相骋妍。而鹿肉片乍一看平平无奇,不过是将熟鹿肉拼成‘长’字,应个贺寿的景儿。然则细嚼之下,便能察觉其与寻常鹿肉片全然不同,乃是取幼鹿身上最幼嫩的肚腹肉,先将丁香填入钻孔萝卜中,入锅同煮,去脱鹿肉的腥膻;待鹿肉六分熟时,以铁板烤之,再以箭竹烧炭扇烟熏之,令竹的清香透入嫩质的鹿肉中,再浇入野菌汁吸收入味,最后把整块鹿肉压在玉兰片上,用旋风刀法快速切片装盘。
  “因为玉兰味辛却香清,必须快刀如风,方能留其香而摒其辛,让这馨香配合野菌的鲜美,辅弼鹿肉本身的滑嫩,如此食来便荤而不腻,温中带甘,大补五脏、滋血润脉,最适合九夫人这样娇滴滴的美人享用了。阮大人,贫尼说得对否?”
  阮大铖赞叹道:“不错,不错。鹿肉精瘦,适合熏烤,更要调配秘制料汁舒润肉质。这碟鹿肉片的操刀者,乃北直隶快刀马六,家传七代烹鹿绝艺,刀出疾如旋风。师太能说出其中旋风刀法和玉兰野菌的名堂,足见食力精深。今晚的斗宴,能有你和苏先生这样的高人做评判,定能持平谨严,公正论断。”
  言无尘与米八斗都深知马、阮二人极贪,彼此皆惧怕对方暗中行贿,致使斗宴不能秉公裁定。此时见苏羹美和吃不得食力既高,又都在盐引利益圈之外,心头俱感一宽。
  用过十品冷热碟的前菜,时辰差不多已是戌时,天色完全暗了下来。婢女们点燃手臂粗的大红寿烛,焚起檀香,云烟香气,袅袅升腾,恍似仙家洞府。十名健壮的豪奴搬抬着椅披凳套、旗斗台面,放置到再新亭中央开阔处,迅速拼搭成一个小戏台。
  马士英开眉笑道:“诸位,享口福之前,先享耳福。内子芳辰献艺,为大家演一出《合宴》,以助雅兴。”
  明中后期世风,显宦贵胄府第逢年过节必办堂会,遇寿辰喜庆事,也要唱连场小戏,务求热热闹闹,风光体面。《合宴》是阮大铖传奇剧本《燕子笺》里的一出,写唐代书生霍都梁与青楼女子华行云、官宦千金郦飞云的情爱故事,词绮句艳、曲精情绝。九夫人生性聪颖,过目不忘,已利用宴饮间隙的小半个时辰背熟了唱词。《合宴》中才子高中状元、佳人诰命双封,歡天喜地,皇上又赐宴庆贺,主宾交杯换盏,快活不尽,十分契合应景。
  九夫人换上正旦的行头,花生丹脸,水剪双眸,莲步款款登上戏台。坐在台面角落里的乐师弹响琵琶、吹鸣箫管,雅音妙乐,伴着九夫人“夔龙争集凤凰池,鱼藻宴开在五云多处……神仙今日宴琼林,花满春风酒满巡”的曼妙唱声流布宴厅。
  明末昆山腔已成梨园主调,九夫人师承梁辰鱼家乐一派,启口轻圆、收音纯细,唱腔恬丽纤巧、软腻舒缓,听去恍似江南女子用水磨年糕一般,香黏甜糯,柔情万种。众人于坐席中抬头凝望,耳中如闻仙乐,目中见九夫人云髻广袖似飞欲飘,仿佛仙子临凡,即便蓬瀛芳姿,想来亦不过如此。
  言无尘一面聆听,一面低声对女儿道:“孔雀虽有毒,不能掩文章。阮大铖过去攀附魏阉,奸恶行事,为天下君子所唾弃,但文笔上的造诣,倒不能一概抹杀。此剧唱词沉吟铺展、怊怅述情,镞镞能新,句句出色,实在是通才大家才有的大手笔。”
  言胜雪连连点头,道:“听说北朝未覆之时,南京城里就已争相传演他的传奇剧,张岱评其‘讲关目,讲情理,讲筋节,笔笔勾勒,苦心尽出’。就连他的政敌侯方域、陈子龙也交口称赞。可见‘名盖南都,声动朝列’的风评绝非幸致。”
  史琉璃在旁听了,心道盐帮帮主资财巨万,宅中定然蓄有家班优伶,故而父女俩都对南戏颇有心得。
  九夫人乐喉清亮婉转,余韵幽幽。一名副净待她收腔后,紧随而上,手托寿桃寿酒,单腿跪地,白道:“琼林宴上百花开,齐献南山寿一杯。”
  阮大铖、杨文骢率席间众人应声而起,举杯齐祝九夫人花朝月夕,岁岁兰芳。九夫人在台上浅笑致谢,侍女们从花篮中撒出缤纷花瓣,小旦们合声齐唱《庆生辰百千春》,一时间鼓乐齐鸣、寿觞映喜,华堂凤庭好不热闹。
  朱颜一曲毕,美味盛簋来。九夫人在马士英亲自接引下,缓步归席。那戏台却不撤去,两队艳婢由亭后碎步而入,左队纤手捧碗,右队素掌托盘。
  言无尘与米八斗见了,心头一跳,各自轻呼一声:“终于开始了。”

第二十五回莲子烧猪头


  胡马已临江,大老犹醉梦。南明弘光元年端阳佳节夜,再新亭中张灯结彩,灯火熠爚。银钩月儿弯弯,就像九夫人的细细蛾眉,挂在澄净的天空。如水的清辉下,众人都将目光投向两队艳婢的手掌之上。
  负责斗宴司仪的杨文骢,折扇轻摇,踱到台中央,向两边列席者拱拱手,道:“诸位,今日九夫人芳辰吉庆,雪盐帮和聚米帮两家,不单备了厚礼进献,还相约在今晚以盐帮最豪气的‘三头宴’对决米帮最绚曜的‘九色宴’,以决定今后盐引的归属权。斗宴双方各出三道大菜比试,三局两胜者将运销长江以南所有官盐。”
  他顿了顿,左右望望,见言无尘与米八斗俱神情凝重,续道:“诸位且看,我左手边这队婢女的行首,手捧的就是‘三头宴’的第一道大菜‘千年莲子烧猪头’;我右手边这队婢女的行首,掌托的就是‘九色宴’的第一道米肴‘太极乾坤人长久’。其余婢女所捧的,则是食器与辅菜。
  “两道主菜将置放于亭中央戏台的案桌上,由婢女为诸位取食。诸位尝赏之余,如有品议,可就席道来。但有资格做出最终胜负裁断的,是马阁老、九夫人、阮大人、苏羹美先生以及吃不得师太这五位评判。好,要言不烦,盐、米两帮斗宴正式开始。上菜!”   两队艳婢立即轻快进身,为各席摆上羹筷和辅菜,随后负责“千年莲子烧猪头”那队婢女的行首,将盛着主菜的莲托八宝瑞云大碗置放于戏台案桌上。
  众人投目碗中,只见一只红亮泛光的整猪头盛在白瓷上,猪头的四周雪白环铺着成片莲子,红白互衬,色泽醒目。猪头的猪脸朝上,猪鼻凸出、猪舌轻吐、猪耳如扇,头下铺垫盐渍鱼条、凉拌香菜、椒盐素鳝、香油海蜇四色冷拼,猪眼处特意还放了两只染红的鸽蛋,望去十分讨喜。
  言无尘离席来到台上,拱手道:“诸位大人、食家,众所周知,三头宴乃盐商待客承宾最高级的筵席。在下忝为雪盐帮帮主,位列天下五大盐商之首,九夫人芳辰献诞,必定要竭尽所能,奉上最好的宴飨。
  “我们今晚制备的三头宴,与一般扬州盐商所办的不同,我为它起了个名目,叫‘豪雪三头宴’。豪者,奢华、富丽,矜炫而不铺张。‘豪雪’就是在三头宴原有的基础上,将所有的配菜、果盘全部精简,集结精粹于‘三头’本身,突出其豪气迈五陵般的真味。请看这第一道菜——千年莲子烧猪头。”
  矮冬瓜望望大碗中,又望望阮大铖,突然道:“哎哟,这猪头要是也长胡须,和阮大人倒挺像的。”
  不说则已,众人听了都扭脸瞧向阮大铖,心中想象猪头长胡须的模样,个个忍俊不禁。
  言胜雪急忙朝矮冬瓜摇摇头,示意不可放肆。矮冬瓜生性厚朴率真,不知这句无心之言已得罪了阮大铖。阮大铖面色一寒,干笑了两声。言无尘忙道:“小徒江湖野人,不懂礼数,阮大人勿怪。”用眼色示意婢女快些上菜。
  左队婢女各取墨竹食夹在手,从案桌上每人夹了数片已均匀切开的猪头肉,各配以十颗莲子,用素白花鸟桃形碗盛着,端到众人席上。阮大铖手抚大胡子,趁机转移话题道:“三头宴我往日也吃过几回,不过雪盐帮所备确实不同。我瞧此猪头最大的殊异,当在于那些莲子。”说着夹起一颗雪白莲子,嚼了几嚼,闭眼细细品味。
  言无尘笑道:“阮大人果然好眼力,三头宴虽然名贵,但富贵者多已食过,若不加以改造,难收新奇之效。这道扒烧整猪头的创新点正在于千年莲子。诸位,且先用莲子搭配猪头肉,一试滋味再说。请。”
  众人举箸点向猪头肉,猪头肉触筷即软塌下去,原来骨头已事先用轻巧刀功完全剔除。有人先用汤羹舀一点浓厚的稠汁,浸入猪头肉,再点缀两颗莲子,一口气入嘴;有人则用纤薄的荷叶饼夹着猪头肉薄片、鱼条、鳝片、海蜇、莲子,卷成润饼模样下肚。各得其法,各有其趣,所相同的,在于味蕾接触到莲子与猪头肉后,都情不自禁地由衷叹了一声:妙。
  阮大铖从满嘴莲子的甘香中回过神来,睁开双眼,摇头晃脑道:“妙,妙极,极妙。猪头的酥烂与莲子的清脆巧妙配搭,软硬相兼,浓郁肉香中带着丝丝回甘,任谁吃了都得喊声妙哉!”
  苏羹美也停箸道:“在下久居江南,常食蓮子。本来莲子的吃法,都是煮至熟烂,食起来粉糯清香,略微带涩。但贵帮的厨师为了配合扒烧整猪头味重的特点,特地将莲子只焖五分熟,既保留其清其甘,又使其干脆耐嚼,令软绵的口感能与猪头肉的厚味结合,只是这需要品质极好的莲子才配搭得上。另外,细瞧一瞧,此猪头应是‘金华两头乌’无疑。”
  言无尘点头笑道:“苏先生好眼力、好见识,莲子因有硬皮保护,可存置千百年不腐不坏。以莲子入馔,先秦时便已有之,不过平常选用的,多是百余年最多五百年的莲子。今日敝帮奉上的,系在下派遣得力心腹游说南粤首富,用十瓶极难得的深海盐交换而来的古莲子,均有千年以上寿数。若是将它们的硬皮挫破,放入清水中,还能发芽开花呢。
  “由于外皮坚实严密,里面的莲子完全不受岁月侵蚀,仍能保证新鲜,再加上埋在地下长达千年之久,吸收了湿地的地气精华,因而口感上又带有一种凝而不枯的芳香。将其去皮后与猪肉中肉质第一的‘金华两头乌’同焖,待半熟时取出装盘,撒上本帮特制的椒盐,咸甘互适、滋养补虚,不是在下夸口,直可藐尽天下豕肴。”
  吃不得师太连吃数块猪头肉,称赞道:“我往日开店时,杀了不知多少猪,没有一头猪的口感超过此刻所食。”
  阮大铖打趣道:“师太也吃猪肉?你可是出家人,猪肉吃不得,吃不得!”
  吃不得师太眉毛一横,道:“谁说吃不得?我是假出家,吃得,吃得!”接续方才的话头道,“烹制这道菜的师傅,首先刀功必然极高,刮净头毛舌苔而不损肉质、去除头骨脑髓而不坏头形、剜去眼珠而不破脸形,同时猪头的切口入卤处,须切得与内层将离未离,刀浅一分不入味,深一分则味过重,非轻灵奇巧的上乘刀功不能办到。
  “其次,此肉腥膻尽除、入口即化,运用水火的功力也到了甚高境界。猪头除腥膻血污须用沸水、冷水反复漂洗焯水,然后用大火烧煮,保持锅中汤汁始终沸而腾,熟透后还要再以文火焖两个时辰,才能有肥肉香烂不腻、精肉细嫩不柴的口感。期间对水温火候的把控复杂多变,要求严苛,非积累相当水火经验者不能当之。光凭这两点,‘藐尽天下豕肴’之言,就货真价实,不是吹法螺!”
  言无尘致谢道:“多承师太嘉许。此刻在厨灶间掌釜的,乃舍弟言轻云。他的刀功确如师太所言,在敝帮中是最好的。”
  说不得道:“噢,我倒忘了,言轻云是你胞弟。食界七大高人中的白一刀,最擅刀功,可惜传闻已死多年。言轻云号称食界刀功第三,若非阴阳食色刀一直老不死,你弟弟稳坐操刀首座了。”
  言无尘忙道:“哪里,哪里。武林食林中刀法通神的高手数不胜数,舍弟也只能在盐帮中称雄,岂敢嚣妄四海?”
  米八斗冷哼两声,道:“你倒有自知之明。豆芽撑破天,也不过是小菜一碟。你那掌釜的言轻云,岂能与我家主厨相比?好说与诸位知晓,今晚敝帮掌宴的,乃天下第一米饭高手范岱。他还力邀师兄久苒助厨,二子联手,不胜不归。待会儿且请诸位瞧瞧到底是范师傅还是言轻云更胜一筹!”
  望天树仰头大笑,嘲道:“师兄‘酒囊’?师弟‘饭袋’?好名字,真真好名字!米帮主竟指望‘酒囊饭袋’整出一席好宴?”
  言无尘不等米八斗反驳,先行出声斥道:“无知小辈,休得胡言。‘酒囊饭袋’只是两位高人的自谦之词,事实上只要识得他们的,都尊称他们为‘酒饭二仙’。二仙一位精于美酒、一谙于米饭,二十年前携饭钵背酒甕,逍遥天地间,后来据说出了个大变故,才销声匿迹。今日斗宴,没想到还引出多位前辈高人重现食林,幸甚至哉。”   望天树被帮主训斥,不敢再讲。
  苏羹美闻言惊道:“为米帮主打理九色宴的,竟是酒饭二仙?家父二十年前曾与他们在沧浪亭饮过一回闷酒,印象深刻。听饭仙说,他的亲大哥范统,逼他去做一件极不情愿的事,他左右为难,无计可施,最后只能和酒仙一起遁隐,万万料不到米帮主竟有本事罗致到他们。”
  米帮主捋着灰白小胡子,眼珠连转数转,道:“哦?原来还有这等隐情?我却不知。饭仙十五年前投奔敝帮时,只说自己一生同米饭打交道,与米有缘,故而愿投效敝帮效力。那时敝帮还是前任老帮主当家,我也不便过问。如此一说,回头我倒要仔细问问。”
  九夫人柔声道:“那却不必了。每个人都有不愿意说出的往事,米帮主又何必打破砂锅呢?只要尽职尽责,做出不负贵帮的佳宴,便不枉宾主一场了。”
  米八斗立即笑靥堆花,诺诺连声。
  这时马士英用银筷来回拨了拨猪头,道:“方才说不得师太所赞在乎技,老朽却要专门赞赞两头乌。我往日任凤阳总督时,常品赏南直隶美食,庐州府的猪头汤堪称一绝。他们下锅选的是农家散养的土黑猪,将猪头肉细细切成片,文火慢熬,汤头不油不腻、甘咸润燥,在各地猪头制食里算是一等一的好料了。
  “然而与金华两头乌比起来,又颇有不如。两头乌也是黑猪的一种,只不过通体雪白,仅有头部和臀尾部为黑色。由于饲养用心,饲料精细,养得是体娇肉嫩、皮薄骨细,一刀切开肉色鲜红,肥瘦匀停。言帮主特地选这样的好猪制宴,头炮打得响、打得好哇!”
  九夫人也道:“这金华两头乌的滋味果是极好的。吃起来猪耳脆、猪鼻软、猪舌软滑、猪拱嘴弹牙,最可口的头皮绵柔香滑,各个部位的味道绝無雷同,相得益彰的滋味简直就是天作之合。斗宴首菜便如此精彩,接下来的菜式真要让我引颈而望了。”
  言无尘笑道:“阁老与夫人食尽海内珍馐,言某岂敢不奉上名品!金华猪肉质甘腴肥美,用之制火腿、肉圆、骨头煲最常见,而取其头入馔更大有讲究。两头乌按头型可分寿字头型、鼠头型和中间型三种,其中鼠头型的猪头嘴筒窄长,额面平滑,颊肉紧致坚实,最难养成,也最可口。
  “舍弟烹制时,以寿生酒代水,调入冰糖,酱烧入味后,胖胖的猪脸油光泛亮,一片褐红。而后退出大火,将猪头置于蒲垫上,以麦秸文火焖至酥烂,轻铲蒲垫倒扣大碗中,猪头依旧完整不变形。此时皮脱肉化、卤汁胶浓,油腻感尽被掩盖,入口无须反复咀嚼,舌苔味蕾直接接触红肌白脂,肉香充盈口中,真是无比快美。王中令有诗曰:‘红鲜雅称金盘汀,熟软真堪玉箸挑。’便是对猪头入馔的极致称赞。”
  在座众人听言无尘讲得头头是道,相顾颔首。
  米八斗夹了几筷猪头肉吃下,心中暗道:言老儿所说不差,盐帮这头道菜的确实力不俗,值得一拼。口头却是不服,道:“诸位且慢点夸,吃完敝帮的‘太极乾坤人长久’再做合议不迟。”
  杨文骢道:“好,撤下‘千年莲子烧猪头’,请上‘太极乾坤人长久’。”手一招,左手边婢女行首端下烧猪头,右手边婢女行首款款捧上用多福海蓝大瓷盘盛着的聚米帮首肴,置放于戏台案桌上。

第二十六回此奸孰与识


  再新亭中群饕见聚米帮上菜,各用翡翠金花杯中的清水漱过口,一齐瞩目米八斗。
  米八斗自座中站起,一样来到戏台上,右手托住盘底,将瓷盘面朝嘉宾席略微倾斜,道:“诸位请看,这盘中的黑米白米、红米黄米,拼合成了什么图案?”
  众人放眼望去,只见大盘中半是黑米,半是白米,黑白双色以半圆鱼形纹样交合成太极图案。不过,黑白半圆中包含的两个小圆,原本应为白、黑色,现在却变成了红色和黄色,显然是用红米和黄米所填充。
  米八斗估摸众人都看清图形后,放平瓷盘,道:“太极,乃穷尽世间秘奥之象征,天地人物之本源。天生万民,地产万物,俱在太极包蕴之中。饮食之道、摄生之途亦无例外。敝帮钱师爷深研太极玄微多年,领悟到厨艺与武艺相似,若能探明至极之理,则一窍通百窍能、知一理通百理,故而模仿武学中的太极一门,创制出这道以太极为主体的米肴。
  “范师傅在此基础上,合入易数精髓,以八卦乾坤应和太极两仪之阴阳,阐发天地盈虚妙理。古人以玄色象征天,纁色象征地。玄色者,黑中扬赤也;纁色者,黄而兼赤也。两者皆以大红为辅色,大红色更有喜庆之意,故而敝帮九色宴的首肴,名为‘太极乾坤人长久’,用的是黑珍珠、白璧糯、黄金甲、朱颜醉这四色米。请诸位品鉴!”
  婢女们将首道米肴的辅菜呈递到各席上,计有鸽蛋红枣白粥、长寿八宝粥、黑糯米糍、黄金锅巴四品。接着又帮每位嘉宾都各舀了一小碗“太极乾坤人长久”里的四色米,轻放在四品辅菜正中间。众宾这回却不用筷子,改持雕银团花小调羹,沿着碗边将四色米一小口、一小口地逐一送入口中。
  约摸过得一盏茶时分,众宾渐次食毕,纷纷放下碗羹,你瞧瞧我、我瞧瞧你,面上似笑非笑,但谁也不出声。
  望天树生性粗豪,见众人不语,突然高声大笑,扬眉道:“哈哈哈,我道聚米帮出啥了不得的米肴来斗,原来也只是寻常米饭,吹什么太极乾坤,其实比农家喂糙人的糙饭好不了多少!哈哈。”
  望天树尽情讽笑,在座的大部分人却不这么想。这些人久经宦海,为人精细,皆知今晚如此重要的场合,米八斗决不可能掉以轻心。只是一时不明其中的窍要,所以人人掩口,待米八斗解释。
  米八斗嘴角边泛起一丝鄙夷,等望天树笑完,冷哼道:“雪盐帮旗使也不过这等斤两,言帮主,我替你着急呀!”
  言无尘欲待驳他几句,忽见捧菜艳婢身后,多了两个人。一人正是先前跟踪生米去后厨的白食易;另一人四十岁上下,体格壮实,彪悍豪健,不像南方人,身上穿着后厨杂役的服色,手里捧着一个小石臼。
  米八斗眼光一瞥,也见到了白食易,突然想起生米去后厨已好久,竟没了声息。这个徒弟做事一向有交代,此刻已是月上梢头,仍不见回转,定然出事了。他心中焦急,面上不动声色,唤过舒芳,吩咐道:“你将青绛米送后厨去,让范师傅小心料理。顺道瞅瞅生米是怎么回事!”   舒芳领命而去。
  望天树见米八斗似乎被什么事分了心,不忿他刚才语气鄙薄,又用言语挑他:“米帮主,你说我斤两不够,可你这盘米饭又有几斤几两呢?”
  米八斗却不直接答话,盯着白食易身旁的壮健汉子打量几下,招招手,道:“你过来。”
  众人都举目望去,阮大铖也抬眼一看,顿时吃了一惊,低下头去。
  那个四十岁左右的北方汉子,正是装扮成杂役的富察总管,之前被生米唤出后厨,一起去捣米脱壳。此时听了米八斗叫唤,大步走到台上。
  米八斗瞧着他手中的小石臼,见里面满是脱了米的稻壳,便问道:“这稻壳来自我家黄金甲,是范师傅叫你到前厅来的?有什么事吗?”
  富察总管赶忙行了一礼,装出老实模样,回道:“范师傅说‘太极乾坤人长久’蕴藏天道,怕食者不能识货,见俺身材壮实,便要俺捧了黄金甲的壳,到厅上来听帮主吩咐。”
  米八斗仰头一笑,道:“好,好。知我者,饭仙也!你就站在这儿,有用你的时候。”
  富察总管低眉顺眼,站到一旁。
  米八斗环顾台下,道:“列位,敝帮师爷钱通天与范师傅联袂研制九色宴,兹事艰难,耗尽心血,直到决定参与斗宴前夜,三道米肴也只完成了九成,尚有一成困在三大难点上。其一,‘黄金甲’出自占城国,稻壳坚硬,舂开颇难。即便请大力士奋力舂破,壳内米粒又甚小甚脆,力度掌控不到,势必壳米尽碎;其二,青绛米珍稀无比,世间难觅;其三,与蓝桥米共生的千秋蟹一直无踪。
  “有此三难,在下内心其实颇为忐忑。然而事到临头,不能退缩,唯有硬着头皮上。岂料世事多变,也是托了九夫人的洪福,今日僅仅数个时辰中,便有人替在下解了三难中的两难,真是幸运。”
  说着,他目光转向苏羹美,道:“承蒙苏先生馈赠,先是青绛米有了着落。接着嘛,好巧不巧,老天爷又为我送来一个解决黄金甲难题的人……”突地身形疾起,右臂一长,扣住富察总管左腕的“会宗穴”。
  富察总管猝不及防,被拿住要穴,浑身酸麻,无法动弹。他心头大骇,急忙低声下气道:“米、米帮主,这是做甚?俺得罪你了?”
  米八斗一招制住富察总管,冷哼两声,道:“你,就是老天爷送来解决黄金甲难题的那个人。”
  富察总管装出一脸委屈的神情,哀求道:“米帮主说笑了。俺只是后厨一个洗菜的杂役,会解什么难题?哎哟……哎哟,痛……痛,请松松手。”
  米八斗横眉睨他一眼,道:“你倒挺会做戏,这戏台正合适你用。明明是身怀‘金刚断柴指’的外家高手,却要装成微贱的洗菜杂役。光凭这份心机,便其心可诛了。”
  杨文骢奇道:“金刚断柴指?这武功的名目倒是头回听说。用手指戳断柴禾也能算高手么?”
  米八斗道:“杨大人有所不知,‘断柴’的这个‘柴’,并非指柴禾,而是指柴鱼。柴鱼晒干后,干硬似柴,故得此名。它是天底下最硬的食物,钢刀利斧都斫劈不开。但擅使金刚断柴指的高手,只须一指戳下,柴鱼干瞬时变为两截。连天下最硬的食物都指间立断,可想而知金刚断柴指的厉害,用以摧折他物,更是如雷击枯木。可是,这样一位大高手,竟然在马府后厨洗菜,各位大人,你们说奇也不奇?”
  在座一众高官闻言,无不耸动。
  马士英一拍桌案,喊道:“来人!”
  负责警戒护卫的数十名家将冲进大厅,在戏台下团团围定。
  马士英手指富察总管,喝道:“你究竟是何人?如何混入我府中?”
  富察总管装作惊怕状,全身颤抖,畏畏缩缩道:“俺、俺就是个乡下劈柴的,因为老家被清兵占了,到南京来投奔阮大人,他外祖母是俺的表姑婆。阮大人,救救小人哪!”
  阮大铖牙一咬,霍地站起,道:“米帮主,你误会了。此人是我在北边的远房亲戚,受兵祸而来投靠。我看在外祖母面上,将他介绍到相府后厨中谋个差事做。我想这不过是微不足道的小事,所以也没有禀明老大人。不知这样一个老实巴交的浑人,怎么就成了身负武功的高手了?”
  站在台角的白食易因为先前一直在后厨中,未曾听过阮大铖说话,此刻听到,心头一凛,暗道:这个声音……不就是在辣椒串后,和富察总管说什么“踏平南朝”、“富贵不失”的老阮吗?原来他就是堂堂国朝的兵部尚书阮大铖!
  米八斗擒住富察总管,本想在马士英面前显摆一番,未料对方的后台竟是阮大铖,心头也猛吃一惊。他知道马士英与阮大铖是莫逆之交,官场上同进共退、私底下合伙贪赃,出任何事马士英都会偏帮阮大铖,阮大铖更手握朝廷兵权,招惹不得。
  他脑中急转,猛地一松手,放脱富察总管的穴道,笑道:“原来是阮大人的远房亲戚!那还有什么可疑的?一定是误会,误会!”
  阮大铖见米八斗突然改颜相向,知他忌惮自己的权势,遂就坡下驴,道:“我活了一大把年纪,观人于微,从无看走眼的时候,米帮主大可放心。”
  米八斗连连点头,道:“那是,那是。是在下老眼昏花,看走眼了,阮大人原宥则个。”
  马士英见有阮大铖作保,面色顿霁,手一挥,围住戏台的家将立时悉数撤走。文武众官见米八斗这等做派,又疑惑又好笑,但朝政全由马、阮把持,谁也不愿出声得罪阮大铖。言无尘其实也看出富察总管的确身怀高强武功,只是想到认盐引为重,何必节外生枝,因而也不吱声。
  唯有白食易胸口鼓胀,一个声音在他脑海中震响:“不是那样的,不是那样的。米八斗何等身份与见识,决不会看漏眼。那个洗菜杂役武功既强,又从北方来,还跟阮大铖说什么‘大江南北迟早都是我家主子的’。如此言语,加上刻意隐藏身份,只怕是……只怕是鞑子的奸细!”
  他身子剧颤,真想大喊出声,忽地想起父亲临终前,苦苦叮咛自己:“以后风大雨大,我和你娘亲再也不能保护你。世间人心险恶,你孤身一人,定要处处小心谨慎,凡事三思而行!”此时此刻,“处处小心谨慎”这六个字,牢牢地揪住了他,终于阻止他排众而出,当场说出偷听到的那段对话。   杨文骢毕竟是惯于周旋的伶俐人,见场面尴尬,忙支应道:“米帮主,小小误会,解开便罢。你适才说老天爷送了一个为你解决黄金甲难题的人,此话怎讲?”
  米八斗向富察总管一抱拳,道:“这位朋友,方才得罪了。我见你掌骨刚劲、指节枯硬,以为你是练外家的高手,才有一番误会,莫怪,莫怪。但不知黄金甲如此坚硬的稻壳,你如何破开?”
  富察总管道:“哦?米帮主怎生知道是俺破开的稻壳?”
  米八斗笑道:“今晚敝帮主宴的范师傅,原本一直烦恼破壳取米的事,但他既遣了你来,自是难题已解。你又手捧石臼,当是解题者无疑。”
  富察总管心中暗叫惭愧:来南朝之前俺还道汉人无高手,哪知这老头只瞄了几眼,便察知俺练的功夫来路。若非他趋炎附势,这时已漏了底细,坏了大事。嗯,幸亏汉人中没骨气的居多,贪利忘义的更多。当下仍然一脸憨相,道:“俺往日里在乡下时,山中好大一片林子,俺为财主老爷家伐木、劈柴烧火,几十年下来,练得臂粗掌糙。舂米时,使出蛮劲,在石臼里这么捣啊捣,就把米粒舂出来了。”
  米八斗心底冷笑,暗忖道:你这厮还在诓骗。黄金甲硬逾鳞铠,坚壳难破,天下除了金刚断柴指能破壳取米,并保证米粒完整外,任谁也无法做到。饭仙厨艺了得,但不会武功,定是见你破了金壳,心中起疑,才诱你到大厅中,交由我收拾。孰料你后台太硬,我也拾掇不下。此刻大厅上数我和言老儿的武功最高,他既不出声,其他人未必看得破,也罢,只能逢场作戏,陪你演下去。
  米八斗清了清嗓子,道:“原来如此。兄台神力过人,果然是老天赐给敝帮的贵人。你我既然有缘,能否请兄台帮个忙?”
  富察总管见米八斗面色和善,知他不敢再刻意刁难自己,便道:“米帮主尽管吩咐。”
  米八斗抬手示意,婢女又奉上一盘未食用的“太极乾坤人长久”。米八斗托起瓷盘,向众宾道:“诸位一定奇怪,怎么敝帮斗宴的首道米肴,吃起来平平无奇,滋味一般呢?嘿嘿,那是因为吃法不到位,此肴的真味未被激发出来的缘故。现在,在下就为诸位激发太极乾坤的真味!”

第二十七回米中乾坤大


  米八斗说罢,双膝微倾,目向前视,两臂提到胸前,五指微屈分开,掌面互对成阴阳之势。而后头一偏,示意富察总管站到自己身前,伸直双臂,掌心向上,将“太极乾坤人长久”置于其双掌上,随即画个太极圆,阴力扣住盘左,阳力扣住盘右,缓缓推着瓷盘转动起来。
  富察总管只觉右边一股柔劲、左边一股刚劲带着自己的身子转起圈,不敢叫喊,暗运刚劲抵御。
  大盘中由黑米白米交合成的太极图案,在米八斗绵绵不绝的推动下,旋转由有形圈渐至无形圈、由可见环渐至无影环,慢慢地黑白尾勾越旋越近,渐趋交融。
  米八斗猛地一拍盘底,“咚”的一声,太极图一角震开飞起,被米八斗绵力一引,不偏不倚落到案上一块食盘中。米八斗向婢女行首一点头,道:“有劳。”那婢女会意,用银勺裂开米块,分到每位列席者的小碗中。
  米八斗双掌不停,继续推动米盘,富察总管额头沁出细汗,只觉对方力道似松非松、似吐不吐,自己若不守备,恐怕要受内伤,不得不再度催动刚劲相抵。然而自身发出的刚猛劲道,又尽数被米八斗引到盘中,成为催动太极图旋转的另一股动力。他不得要领,眼望米八斗,见米八斗嘴角一抹奸笑一闪即逝,情知着了道儿,被人利用,不禁暗暗叫苦。
  米八斗待众人食毕,又是“咚”的一声,震起太极图另一角,再度由婢女行首分给列席者品食。如斯者五次,一盘“太极乾坤人长久”几乎分食净尽,只余下中心的两小筷红米、黄米。
  这一回重品米肴,众人食感迥然大异。阮大铖伸舌舔走唇边米粒,闭目回味一会儿,道:“黑米向称米中珍品,千余年前由张骞自西域引来中土,汉武帝食后赞不绝口,从此列为皇家贡米。其能健脾暖肝、明目滋阴,富家大户常用来补身养血,以‘药米’視之,寻常百姓一辈子难得吃上几回。米帮主这‘黑珍珠’,褐润光亮,入口香绵,看来是黑米中的极品啊。而且粒质非糯,与黏滑的白璧糯互余互补,恰成佳配。”
  米八斗满面堆笑,奉承道:“阮大人识见高深,几句话便评到了点子上。黑珍珠米种植于关外建州,女真贵胄视为天赠,逢年过节才舍得食用。以往太平年月时,建州女真取一部分边贸易货,一斗黑珍珠可换上等绢二十匹,比人参、貂皮还贵。
  “可惜而今北边兵荒马乱,贸易不通,敝帮将仅有的黑珍珠存货都用在了此番斗宴上。与一般黑米相比,黑珍珠更加饱满,皮层胜似黑貂之裘,胚乳莹白,蒸熟后香纯气正,嚼之微甜,与白璧糯一起作为本道米肴的主色,最合适不过。至于白璧糯,则产自浙江,圆润柔黏、香软宜人,‘白璧’二字便是形容其粒大光洁,质如美玉。浙人常用之酿造甜酒,故又称‘酒米’。
  “范师傅集黑白二色合成太极图,黑米部分,先淋入牛乳打底,翻炒黑芝麻后撒入少量调香,放梓木笼里蒸半个时辰,出笼后用手的柔劲敷成黑色半圆鱼形纹;白糯米则先塞入去皮去蒂的莲藕藕眼内,调拌雪花糖、桂花糖同煮,待藕味与甜味化入米中,再去除莲藕入笼蒸熟,取出后用手的刚劲敷成白色半圆鱼形纹。两者拼合,黑白互衬,甜黏适口,确是佳配。”
  阮大铖见富察总管额头冒汗,遂道:“太极图既成,食之便罢,米帮主又为何以太极掌推摇我那远亲呢?难不成你对他还有疑虑么?”
  米八斗忙赔笑道:“阮大人哪里话。在下运使太极内力,纯为美味起见,绝无半分怠慢之心。须知人人有一太极,物物有一太极,美食之道亦与太极同,讲究阴阳调和、五行协翼。敝帮这太极米肴,以太极之理,象诸于美食,将真味蕴藏于米的核心中,人心须细细品味,方得其味真髓。
  “然则两仪四象潜含内蕴,奥秘无匹,眼耳外道不能窥察,需用太极‘圆、匀、中、绵、柔’的内劲激发,催生潜藏在米心最美妙的况味。届时米的香美、芳华被完全激活,层层妙味似江河奔流连绵不断,此味方息、彼味又起,消长流转,其味无穷也!不过要激活这真味,须刚柔相济、蓄发互变,应合太极柔中寓刚、轻沉兼备的道理,方得成功。故而在下需要一位身强体壮的人互为配合,引劲借力。   “原本这活儿是打算让我那不肖徒儿生米来干,孰料他此刻不知所踪,幸得范师傅让阮大人这位贵亲来代替。在下遂以舒缓柔和、轻灵圆活的太极内力,导引刚强之气摧激米心,散出真味。再以灵动绵劲,分别融汇四色,形成黑白、黑红、黑黄、白红、白黄这五种口味搭配,两两相生,味各殊异。一盘米肴,似太极运转,诸味纷呈,迥韵无尽。这便是‘太极乾坤人长久’的真正滋味!”
  阮大铖点头大赞道:“唔,的确如米帮主所言,每一块米饭的味道俱不相同,或如江河之行地,淋漓畅快;或如云霞之丽天,焕绮吐曜。诸味流转口中,变幻往复,回味无穷,而外形意态又无一雷同。能将大道蕴于美食中,新颖别致,真可博食家称扬!此外,我观这红米、黄米色丽味佳,且‘黄金甲’、‘朱颜醉’的名字也起得好,其中又有啥讲头吗?”
  米八斗接道:“这‘黄金甲’产自古占城国,系名种占城稻的变种。那占城国领土狭促,地瘠民贫,书载其‘国无二麦,力穑者少’,是故难以大规模种植稻米,各稻俱绝,仅有占城稻存活。那占城稻农书说它‘比中国者,穗长而无芒,粒差小,不择地而生’,因为耐旱耐虫,适应性极强,所以一年几熟,北宋时引入江南,迅速传播,我们中华子民得此托赖,才普遍吃起了大米。
  “黄金甲作为其变种,本是占城军中栽培的军粮米,因占城国与北边的大越国及南边的真腊国长年争战,为防稻米被敌军抢割,培育的黄金甲稻壳精坚,唯有军中十位大力士能舂得开。占城国深受南天竺影响,这十位大力士都习有天竺瑜伽术,刚柔并用,因此能破金甲而保证米粒不碎。那脱壳后的米粒,粒形整齐划一,颜色金黄、胶质浓厚,饭粒间溢满占城独有的温和稻香。
  “与它互衬的朱颜醉,产自暹罗,相传是暹罗王后素丽瑶泰为保护夫君而战死后,鲜血渗入战场旁的庄稼地而滋生。其米粒细长,呈半透明的酡红色,既似王后的殷殷热血,又似她庆功时爱饮的葡萄酒,细细嗅闻,更有淡淡的暹罗金链花香气。将黄金甲与朱颜醉合为盘中良伴,好比勇士间关百战破金甲,换来与红颜一醉,刚柔交溶,正合太极以阴阳二气长养百骸之理。
  “不但此二者乃佳配,白璧糯绵软弹滑,也是黄金甲的匹俦。李太白有诗:‘黄金白璧买歌笑,一醉累月轻王侯。’黄金配白璧,富贵消受最久长。这一盘太极米肴,合阴阳、乾坤于一体,于两仪动静显敛中点入黄金甲、朱颜醉的雄雌、刚柔,共同作用,融融万物,相辅相成,堪称珠联璧合!”
  米八斗滔滔不绝一番长述,引得众人纷纷赞好。
  望天树嘟囔道:“吃顿饭还这么讲究?你这上天入地的,忒也啰唆,不嫌烦么?”
  言胜雪道:“大师兄,你此言差矣。食林中讲究的就是饮食文化,可不能光埋头扒饭那么简单。每道食物背后的历史、故事、习俗、流派、技艺都值得细细钻研。聚米帮上下齐心协力,着意料理,吃的已经不是米饭,而是‘道’。此刻他们虽与我们打擂台,但也该尊重为是。”
  米八斗大笑,向言無尘道:“言帮主调教的好女儿,盐帮日后定当更上一层楼。”
  言无尘颔首回应,面上对女儿颇多嘉许。
  杨文骢从婢女手上取过米盘,道:“米帮主,看盘中还有最后两小块黄米、红米不曾融汇,这是何故?”
  米八斗摆个“揽雀尾”的架势,右脚实左脚虚,双掌一圈,又把刚刚喘息略定的富察总管圈入掌环中。富察总管身子随着柔劲急转,米八斗道:“诸位大人、食家,所谓太极,太即大、极即尽;物极则变,变则化。太极一动,立分阴阳,阴阳生万物,万物至于极点时,归于寂灭,无限无终,此为‘无极’。而后无极生太极,太极又归返无极,循环往复,周而复始。
  “此米肴所用四色,两两交融,黑中扬赤为玄色,象征苍天;黄而兼赤为纁色,象征大地。两仪立焉,则天地立焉。大哉乾元,至哉坤元,天地相对,原本永世难合,然则太极本无极,万物悉为一体,天地阴阳云龙风虎一聚后,最终以无极收束全味,正合‘法于自然,合于天数’的世间大道。
  “因此,这盘中最后一配,红黄米相合,犹如天地交合,五味俱美悉归于混沌,无味无臭无色,空性圆满,克复元初。诸位,请食而体念之。”说罢,双掌一合,轻托盘底,将盘中心的红米、黄米汇于一体,分给列席者赏食。
  明朝官员,多有精于老庄者,闻言细细思之,深觉有理。待最后一份米饭至,举箸品尝,竟然入口即消,全无味道。
  苏羹美击案道:“无状而状、无象而象、无味而味,大道归元而真味不可穷尽。小小米粒,大大乾坤。米帮主,咱们今天吃的何止是一碗米饭?受教了。”
  有领悟其言者,也都点头称是。
  吃不得师太却是粗鄙无文,说道:“米帮主,我不比那些文人,如此妙理,我是听得一知半解,难明其妙。闽菜中有一道‘太极芋泥’,与你的太极米饭外形相似,不过就没有这一大堆道理……哎哟,你看,你看,你把人家大兄弟给转得,脸快红过猪头了。”
  富察总管被米八斗用高深太极劲缠住,身子如旋陀转螺,饶是他体壮如牛,这时也已撑持不住,不由口中哀告道:“米帮主,米肴真味尽已激发,快些停手吧。”
  米八斗合目息气,两手下垂,正准备收功,心头突地一跳:金刚断柴指乃辽东山海八味门的绝艺,会者寥廖。听说十余年前八味门满门投靠了鞑子,其中的佼佼者更成为鞑子皇帝的御膳房总管。这汉子来自北边,又身怀金刚断柴指绝技,难不成……也罢,既然不能说破,总要再探探你的底。
  他心念电闪,随即双脚分立,在地上画个圆圈,左掌粘住富察总管,不令其挣脱,目向马士英,道:“听说姨丈也在习练太极拳,想来颇有些心得了?”此时米八斗还未正式与九夫人上契,但他为显亲热,先把姨丈叫上了。
  马士英含笑摆手道:“哪里,哪里。我练太极拳只为保养健身,粗浅得很,不值一提。米帮主才是真正的行家,如有卓识,不妨指点一二。”
  米八斗等的就是马士英这句话,他转脸对富察总管笑道:“朋友,马阁老想垂鉴一番太极妙理,只好再请你搭把手。”他打算潜运深厚阴力,逼使富察总管不得不运八味门独家硬功相抗,届时便能确切察知富察总管的来路。他料阮大铖不懂武功,定看不出自己真实意图。   米八斗左手高、右手低,圆转回旋,使出“云手”功夫,小圈、中圈、大圈,绵绵密密,犹如白云丝丝缕缕,把富察总管引入力环内,口中缓缓说道:“宇宙循环无端,无首无尾,相续不断,此即存在之大道。故太极之理,乃依天道运行,其修习,重在用意不用力。外练拳势招法、内练意气劲力,外形内意,浑融不二。
  “意者,生于心也。人以心为太极,心本无物,故可任万物。心未发,寂然不动,至理已具,一片光明;心已发,感而遂通,心中明澈万物之理,如神光照亮大地。是故心既知之,形法随之,主宰意气之运动。”一面说,一面以掤、捋、挤、按四正手,导劲力付诸富察总管周身。富察总管只觉对方劲道如长江涌浪滚滚而来,不得不咬牙挺胸,全力硬扛。
  米八斗劲道反转,使出采、挒、肘、靠四隅手,口中继续道:“太极拳的身形步法,含八卦、五行、生克之理,先求外形之酷似,再追形意之自运,终能得神采之飞扬。由外而内,须拾级而上,迤逦而进,方为入道。至练意阶段,则重导引吐纳。导引者,形动而气行也;吐纳者,气运而脉通也。
  “外导内、内引外,意之所到,气路畅通,则周身八万四千毛孔开合一家。因此,太极的精奥,便在于领悟其‘心如白云常自在,意如流水任东西’的意理,便能一法通万法通,将神、气、精的内丹转化为能量,驱之而用于剑、拳、掌皆可。以之养生则为太极道,以之技击则为太极拳。施放于外弥六合,功也;修养于内藏丹心,道也。故太极高手无不拳道一如、练养一家,最终达至功道双成的圆满境地。”
  席间一众官员见马士英听得频频点头,不管懂与不懂,都跟着喝彩称赞。白食易却瞪大眼睛,一瞬不瞬地盯着米八斗不停转圈的双手,脑海中闪现出八年前于扬州目睹刘一掌用太极火烹制太极拉面时的情景。当年他一见之下,即对太极火深感兴趣,可惜刘一掌飘然远去,不及请教,周大口又不通太极意理,只得靠自己摸索,虽苦苦思考,无奈窍要处总是难明,一直只得其形。
  此时米八斗有意在马士英面前卖弄,所言精华尽出,白食易默默将当年刘一掌的掌势与米八斗所说太极意理一一印证,犹如醍醐灌顶,独自苦思冥想不得其解的关节,竟逐一理顺理通。犹如暗夜行路,忽地前方光亮传来,令人倍感欣慰。
  白食易心中正喜,突地,后背传来一阵炽烈的灼烧感,一股热气沿督俞、三焦俞、关元俞疾窜,脸面上登时罩了一层赤色,红彤彤地。白食易一惊,急忙闪身避到墙角一盆山茶花的大花架后,这时所有人都望着米八斗,也没人注意到他。
  米八斗以腰作轴,双掌上下相随,虚虚实实,如蚕茧抽丝,旋转缠绕,每发一招,就像吐出一条蚕丝,绵绵软软地缠在富察总管身上。蚕丝越缠越多、越收越紧,富察总管感觉自己就像被裹入密不透风的茧中,喘不过气来。但他已瞧出米八斗的用意,饶是被太极劲压得如负千斤重担,依然咬牙苦撑,始终不肯拿出八味门的独传硬功相抗。
  米八斗见他脸色渐转青紫,显然已撑持不了多久,叹了口气,心道:罢了,此人如此硬朗,也算条汉子。倘若真伤了他,阮胡子面上势必难看。遂道:“太极之力,随人则活,由己则滞。习练者当内固精神、外示安逸,尽力做到以心行气,搬运周天,令意、气、形、神趋于圆融一体,便可渐臻于心包太虚的至高境界。不过其中幽奥细微处一时难以尽述,他日有暇,当再为姨丈大人讲解。”
  说罢,掌心回缩,撤去劲力。富察总管如释重负,脚步踉跄,向后倒去,米八斗使一招“烘云托月”,托住他腰,笑道:“朋友,有劳了。”
  白食易盘腿坐在角落上,浑身炽热难耐,感觉洪火烈打入体内的那股刚猛阳气疾速蹿动,似欲寻个出口,汹涌喷出。正在无法抵受之际,突听到“以心行气,搬运周天”八字,灵光一闪,想道:米八斗说只须领悟太极意理,便能一法通万法通,将内丹转为能量,驱之而用于剑、拳、掌。那么我何不试着以意驭气,将洪大哥留在我体内的阳气逼出来!
  他自幼得父亲白一刀传授内功心法,对吐纳行气、导引归虚的法门已有一定根基,当即收敛心神,存想周天,将热气慢慢地由督俞、三焦俞、关元俞,顺着巨阙、玉堂、天突逼到手掌间。过得一盏茶工夫,只觉掌心热度骤升,“呼”一声轻啸,一团小小的火焰竟自右手掌心腾起,泛着幽红色光芒,飘悬空中。
  白食易又惊又喜,望着那小团火焰,心道:天幸助我,不但把洪大哥打入我体内的极盛阳气逼了出来,还因为用太极意理行气导引,使得热气圆融凝结,聚成了火焰。这说不定就是刘一掌伯伯的“太极火”神功呢!
  正自快慰之际,忽听言无尘朗声道:“米帮主,这回合是敝帮輸了,没有异议。咱们下回合再比过!”

第二十八回碧海蟹生香


  原来就在白食易行气导引,初窥“太极火”神功的那一盏茶工夫里,杨文骢请五位评审投票决议,除了吃不得师太将票投给“千年莲子烧猪头”外,其他四人皆判“太极乾坤人长久”获胜。
  吃不得师太仰头大笑,道:“贫尼知道你们这些雅人,喜欢什么食理合一、食蕴大道,阳春白雪得很。但贫尼就是个爱吃肉的俗人,盐帮的猪头肉吃得痛快、吃得对胃,而且人家也花了大心思去做,总不能一票没得,被你们合起来欺负。”
  苏羹美笑道:“师太言重了,此乃公平较艺,怎能说欺负不欺负。盐帮的烧猪头尽管也潜心竭力,但米帮的太极米肴以食物中的小天地与人间大天地和合共鸣,至理深藏,确实略胜一筹,赢得公正实诚。言帮主你说是么?”
  言无尘心中叹道:米老贼虽人品低劣,但对美食的研揣确是钻坚仰高,自有其妙胜处。遂应道:“不错,米帮主,这回合是敝帮输了,没有异议。咱们下回合再比过!”
  杨文骢折扇一拍手,道:“好,大丈夫输得起放得下。言帮主胸襟宽广,我等佩服。接下来,立即开始盐米斗宴第二回合。”折扇一扬,换上两队新婢女,站姿手势一如此前。
  杨文骢道:“列位,这一回我左手边这队婢女的行首,手捧的是‘三头宴’的第二道大菜‘天河鲜拆鲢鱼头’;我右手边这队婢女的行首,掌托的是‘九色宴’的第二道米肴‘碧海青天蓝桥仙’。为公平起见,这回合请大家先品尝聚米帮的杰作!”   米八斗此时仍在台上,高声道:“诸位,敝帮的‘九色陈米宴’,用的是赤、橙、黄、绿、青、蓝、紫七色,再加黑白两色。九种颜色按首肴四色、次肴三色、压轴双色分配。这道‘碧海青天蓝桥仙’,从名字上便能看出,用的是绿、青、蓝三色珍米,分别为碧漪春、青绛宵、蓝桥月。
  “这其中,俗称青绛米的青绛宵,以及与蓝桥月共生的千秋蟹都异常难求。在下先前所说的敝帮米宴三大难题,这道米肴就占了两点。所以列位今晚能尝到这道美味,一要感谢苏羹美先生,他送的青绛米解了大难;二要感谢闽江协办守备郑大人。”
  米八斗说着,伸手一指,末席间站起一人,致礼道:“卑职郑森,字大木。见过马阁老与九夫人。”
  这协办守备的官职不大不小,郑森又是跟着顶头上司前来贺寿,混在一众官员中并不抢眼,马士英对他也不认识,当下点点头,算是还礼。
  洪火烈听到“大木”二字,眉头一拧,低声道:“马士英、阮胡子这帮人,在南京掌权不过短短一年,又忙于政争享乐,不谙南方人事,所以不知道这个郑森的底细。郑森之父郑芝龙原是海上巨盗,后受朝廷招安,累功升至福建总镇,拥海船三千余艘、水军二十余万,雄霸台海、南洋。
  “郑森是郑芝龙与东瀛女子田川松所生,七岁归华,拜名师学文习武,十八岁时已是文锦武贲。他四叔郑鸿逵曾赞曰:‘此吾家千里驹也!’但郑芝龙犹嫌不足,去年将他送到南京国子监,拜入大儒钱谦益门下。钱谦益为人倨傲,一向少惠嘉言,却评议郑森云:‘此子声调清越,不染俗氛。少年得此,诚天才也。’并亲自为他取别字‘大木’,寓意‘丰采掩映、奕奕耀人’。马士英自高自大,不识英才,将栋梁与朽木同等看待,真是有眼无珠。”
  言无尘落台后,就坐在洪火烈右手席,听了这番话语,点头道:“我们盐帮麾下经营闽粤的海雾旗旗使,回总舵述职时,也常言福建郑家豪强煊赫,势雄力强,闽南一带几乎成其独立王国。没想到今晚斗宴,能遇上郑家的长子,若能得便,定要结交,以利本帮发展大计。”
  史琉璃坐在洪火烈左手席,低声接道:“可是我叔父往日里也曾派人入闽,欲联合郑芝龙抗清。但郑芝龙为人奸狡,只顾自身利益,不以大局为重,一心想隔岸观火,伺机独霸福建。言伯伯若与郑家人交往,需要小心在意。”
  言无尘答应道:“多谢提醒。”
  米八斗待郑森坐下,续道:“千秋蟹属稻蟹共生之一种,原生于天府温柔乡,与名稻‘绕指柔’共生共养,互惠互利。蟹又称‘无肠公子’,横行无忌,可是遇上‘绕指柔’,就缱绻依依、缠绵蕴藉了。所以千秋蟹的肉质特别肥美,莹白如玉、膏似凝脂,吃一口终身难忘。
  “可惜张献忠占据四川后,胡作非为,纵兵屠醢,杀得巴蜀十室九空,天府转成地狱,温柔乡变了罗刹国。再加上千秋蟹与凡蟹不同,须三年一蜕壳,蜕四次后才长成大蟹。十二年的成熟期本就漫长,张献忠屠川后又乏人喂养,所以近年来完全难觅千秋蟹踪迹。
  “范大厨苦寻替代品不得,幸而年初时敝帮钱师爷结识了郑大人,郑大人老家在福建,常食鳞介蛤贝,得知此事后,便以日本海特产松叶蟹相赠。松叶蟹栖息深海,壳硬螯粗、肉丰膏美,个头与千秋蟹一样,大如面盆,东洋人视为奇食,以‘冬味之王’称之,是上佳的千秋蟹替代品。范大厨得此蟹后,大喜过望,着意烹调,今晚的‘碧海青天蓝桥仙’总算不辱其名。”
  言无尘低声道:“郑家以武护商,经营闽台、南洋、扶桑之间的海洋贸易,不但获利丰厚,且海中珍馐美味广为网罗,堪比龙王府邸。松叶蟹对居住内陆者而言,金贵无比,但对郑家来说,也不过普通食材……”
  言犹未了,矮冬瓜突然叫道:“啊,千秋蟹?我见过,可惜捉不到……”
  米八斗登时大感兴趣,问道:“这位盐帮的兄弟,你在哪儿见过千秋蟹?”
  矮冬瓜目视言无尘,言无尘站起道:“关于这一节,待在下介绍鲢鱼头时,当会叙及。此刻还请米帮主继续言诠。”
  米八斗点头道:“也好。那么诸位,请看这盘米肴的造型,其盘底是以澄澹净丽的碧漪春铺垫,绵幂延展;盘顶则以明湛晴宁的青绛宵横空,宏阔高远。碧潮氤氲,青空苍茫,桥接碧海与青天的,则是幽邃素静的蓝桥月。这盘米肴,取‘万里澄波天风清’的蓬莱意境,蓬莱乃仙人所居,福禄寿、松鹤鹿俱全。仙人踏海飞天来贺寿,五福三灵庆芳仪。祝九姨妈寿如蓬岛仙,常醉瑶池,春华永驻!”
  马士英与九夫人眉开眼笑,心中均想如此口甜舌蜜的干甥子,且不提厚礼常辎,收了来开心愉性也是極好的。
  众人见第二道米肴又有佳吉寓意,皆交口称赞。
  米八斗面有得色,道:“赏完仙景,再品嘉味。请。”婢女遂将“碧海青天蓝桥仙”轻轻裂散,奉向诸席。
  这一回众宾客的食相却非吃猪头肉那般大快朵颐,而是一副神清气洁的模样,颇似瑶池群仙在雅聚宴饮。
  苏羹美食罢,端起霁蓝釉茶碗,啜了几口茉莉清茶,欢然道:“这道米肴在食意食象上,比诸先前又上了一层境界。观之如青天倒映海上,渟膏湛碧;品之则好似玉簪丹桂馨香、瑶草芝兰清芬,连饮食者的心境与食态都不由自主地随之变得超尘脱俗起来。
  “碧、青、蓝三色,色调相近,三种不同口感的米味,巧妙地用三色串接,既令色觉上莹澈舒朗,望去心旷神怡,又颇有‘东方云海空复空,群仙出没空明中’的闳雅妙境。如此标新别致的食物,良工苦心,深值嘉勉啊!”
  米八斗笑得连连摆手,道:“哪里,哪里,苏先生过奖了。”
  九夫人道:“米帮主不必过谦,我适才远远望到台上,只见盘中水天一色,烟波浩渺,天海融为一体,层层雪浪一层一层地从远处翻滚荡来,银光潋滟间,仿佛真的入了蓬莱之境。这样的食境,与仙家宴饮也不相上下了。”
  马士英见夫人如此说,也赞许道:“碧、青、蓝三色隽婉水灵,合于一体,秀色欲流,颇具千山一碧、万古长青的神韵,我也是歆爱的。这三种米不仅色感出众,且绵软甘香之独特,我亦从未尝过。不知其中可有技巧或是独得之秘?”   米八斗被姨妈、姨丈一通夸,笑得满面花开,忙回道:“这盘米肴能吃出清丽甜芬的口感,主功在于米的优选上。首先是碧漪春米,乃是取凌云籼稻,去壳后浸入陆羽泉的泉水中,利用太极劲将柔力传递到指尖,让米粒互相碰撞摩擦,吸取陆羽泉清饴冷冽的水味,增加甘香度;淘洗后再换招隐泉的水浸泡半个时辰,取出入盆,盖上干燥布巾,让米“醒神”;最后和峨眉雪芽、庐山云雾、涌溪火青、南安石亭绿这四种珍贵绿茶同蒸,绿茶的清芬淡香随着水汽沁入米饭中,令米饭也随之变得满溢清香了。”
  苏羹美低头又夹了一小筷碧色米饭,放在眼前细细观瞻,道:“如此看来,‘碧海青天’色碧香清,果是极合这雅致名称的。另外,蟹的味道,特别是海蟹,本来膏腥浓郁,难以得个‘香’字。而且海蟹肉松,与紧致的米饭并非最佳搭配。但米帮主的松叶蟹雾霈生香,蓝桥观来也饶有趣致,彼此相得益彰。其间所费的心力,当不在蒸办米饭之下。”
  米八斗应道:“是极,是极。一般而言,食蟹食湖胜于食海,不过郑大人所赠的松叶蟹品质实在优异,蟹膏鲜绝、蟹脚隆厚、蟹肉丰实,尽是上上之品。特别是此蟹的蟹足与钳足,均比湖蟹长出十余寸,修长有劲,剪开后,蟹肉丝丝绵紧,宛如松针,又带着一股雪花般的清甜。与‘碧海青天’同甑,清甜与芬香相辅相成,食来米饭粒粒清亮似琼珠莹缀,蟹肉鲜香缕缕如海风轻拂,入口轻嚼回甘良久。
  “此外,以蟹资饭,‘蟹’谐音通‘仙’,一来碧海青天自当有仙人凌空御风,二来点饰蓝桥月米,照应裴航蓝桥遇仙故事。这段情事缠绵缱绻,就如姨丈与姨妈之间两情依依。敝帮此前的首道米肴,是祝愿九夫人天人相应,达至‘人长久’的境界。而本道米肴,则祝愿姨丈与姨妈似神仙眷侣般相伴始终,白头偕老。”
  马士英与九夫人见米八斗奉承得吉利应景,恰到好处,皆是眼笑眉舒。有些官员心中惶惶,暗中想道:差幸这厮不做官,否则拍马溜须功夫如此了得,便轮不到我等巴结阁老了。
  阮大铖斜目打量了几下郑森,道:“向日里我也听食家谈过,松叶蟹只在东洋大海里出没,本国海域中难得一见。郑大人视此奇珍为常物,想必家境是不错的了?”
  席间不少武官,听了这番话都暗暗摇头。郑芝龙当年纵横东海南洋,积攒下财富无算。阮大铖文人统军,只识温柔乡里词章艳,竟全不谙福建郑家的底细。颟顸暗昧可謂极矣!
  阮大铖见郑森出手豪阔,心里噼噼啪啪地打着小算盘,琢磨着如何敲他一笔。
  郑森头一仰,应道:“郑某不过是边鄙远地来的粗人,只因厝邻大海,家将们下海捞得些稀奇鱼儿,如果阮大人不嫌弃,明日我叫人送十斤白石参到尊府上。”
  阮大铖心花怒放,心想这雏儿倒挺知趣,南洋最名贵的海参白石参,一出手就是十斤,诚可谓孺子可教也!此际南京小朝廷风纪败坏不堪,文武众官对阮大铖公然收贿也不以为意。唯有盐帮与史琉璃等人暗自叹气。
  郑森此番跟随四叔郑鸿逵进京,一来要在朝中谋个职位,二来奉父亲之命窥探弘光君臣虚实。郑芝龙知道儿子性格耿直周正,着意交代他要处处忍让,不可得罪朝中大员。郑森连日来走街串巷、访客拜友,已把这偏安苟且的拆烂污朝廷查勘得清清楚楚,特别是亲眼见到淫蟾殃民的乱象,心下更是愤怒异常。但他谨记父亲叮嘱,不愿在京师重地惹出是非,因而对大小官员礼数周全,来者不拒。
  主宾一酬一酢,吃得惬心开怀,忽听一人连声赞道:“妙呀。不知是歪打正着,还是天意如此,青天碧海遇上逍遥游,真是天造地设,合宜得当。妙,妙得很!”
  众人循声望去,只见一个胖得出奇的老者托着一口鱼缸,缸内清水平平稳稳,不泼洒半滴,稳稳当当地走上台来。
  (未完待续)

下期预告:


  端午斗宴精彩纷呈,聚米帮先下一城,然而胜负犹是未知之数。这边两帮为了权势之争斗得火热,那边白食易在武学上初窥门径,未来能否更上一层楼?而富察总管的身份又是否会暴露?精彩尽在下期《食鼎记·食势造英雄(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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