剃刀雪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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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妈端着一盆洗好的衣服进院子时,我正站在老桐树上面一根粗大的枝杈上,一手稳树,一手举着长长的竹竿,试图把树梢顶端的那个斑鸠窝给戳下来。我妈的眼神比针都尖,一抬眼就看见我了。
  “你这个臭孩子,爬那么高,想死啊!快滚下来。”
  我妈的声音十分响亮,震得我耳朵嗡嗡的。看来我爬得还是不够高。
  我把竹竿先扔到地上,然后顺着树干慢慢往下滑。滑到离地只有一间房子高的时候,我朝下瞅了一眼,看我妈的手里有没有拿棍子。如果有,我就坐在树上不下去。反正她不会爬树。我妈没拿棍子,她把一盆子湿衣服放在晾衣绳下面,走堂屋里去了。
  我用最快的速度滑下了树,走到洗衣盆旁边,拿起我的一件衬衫往绳子上搭。
  我妈又从屋里出来了。她把几张毛票按到我手里,又用手揉了一下我乱蓬蓬的头发,“别装模作样的晒衣服了。老徐来了。给!拿着这五毛钱,去村西头的大坑边找老徐剃头去吧。”
  “我才不要老徐给我剃头呢。”我摇着头说,“他是个二亦子。我才不让他碰我的头呢。”
  “从小到大都是人家老徐给你剃的头。咋啦,你现在还没长大,就嫌弃人家是二亦子啦?人家是不是二亦子,关你什么事?他剃头好就行了。”
  我不想让老徐给我剃头。我想和同龄的水寿一样,也去镇上找干干净净的理发师给我剃头。但这话我不敢说出来。说出來肯定会挨打的。毕竟我家和水寿家是不能比的。水寿的老爹在太原的煤矿开大车,一个月能挣好多钱。而我的老爹早就死掉了,我妈每天在地里忙得停不下来,也挣不到几个钱。
  我不想让老徐给我剃头,最主要是害怕老徐的一个坏习惯。不管给哪个孩子剃头,老徐都会在剃好之后用毛巾照着小小的脑袋抽一下子。老徐第一次用毛巾抽我的脑袋时,都把我抽哭了。我当时在老徐的剃头摊子旁边哭了好久,骂了他好多声“二亦子”。
  我妈把我拽过去,重新扒开我的头发看了看。“你头上都长虱子了。晚上睡觉时把头皮抓得沙沙响,我隔着堂屋都能听见。再不去剃头,那些虱子会把你咬得满头包。快点。”
  我还是不想去。
  我妈见好说好讲不奏效,顿时拉下了脸色。“你这个臭孩子!刚才上树我都没打你。剃好头回来吃中饭。如果不去剃头,今天中午不让你吃饭。晚上也不让你吃饭。一口汤都不给你喝。去不去?”
  这下我不敢不去了。我妈这个人,说得出就做得到。她说不让我吃饭,那是真不让我吃饭的。我可不想饿两顿饭,所以我转身跑出了院子。妈妈又在身后叮嘱了一句。“对了,别当着老徐的面喊他二亦子,那样不好。你不要和村里那些人学。”
  我妈就是不叮嘱我,我也不会当着老徐的面喊他二亦子。我今年都十岁了,上小学三年级了,已经知道有些话是不能说的。说了就会伤人的自尊。是的,就是自尊。这是我上学期刚从语文老师那里学到的一个词。我们语文老师是个弯腰驼背的老先生。他给我们讲到这个词的时候,脸色十分灰暗。他说,他是个没有自尊的人。他的自尊早就被践踏成牛粪了。他说,自尊一旦掉到地上,就再也不可能捡起来。他一次又一次地给我们说,“孩子们,打人不打脸,骂人不揭短。你们要记住。千万别揪着别人的短处不放,那样会把人伤透的。”这个连腰都直不起来的老教师在课堂上强调了那么多次,但我觉得只有我一个人记住了他的话。因为别的小伙伴见了老徐,总要喊上一句二亦子,然后拔腿就跑。他们才不管老徐的脸色有多难看。
  我从不当着老徐的面喊他二亦子(我只敢在背后喊他二亦子),除非他用毛巾抽我的脑袋。并不是我比别的小伙伴善良,而是因为我也是个有短处的人。我口吃。那些喊老徐二亦子的家伙,也经常喊我小结巴。如果我喊老徐二亦子,他肯定也会喊我小结巴的。小孩子们喊我小结巴,我还能打回去。老徐喊我,我可打不过他。
  我家住在村子最东头。老徐的剃头摊子却在村子最西头的大坑旁边。大坑里有好多水,全村的女人都在坑边洗衣服。我们这些小孩子,经常在洗衣服的女人旁边,就把身上的衣服脱得光光的,然后嗵一声跳进坑里去。以水寿为首的几个淘气包喜欢在老徐剃头时排着队喊老徐“二亦子”,老徐佯怒地追打他们时,他们就会连衣服都不脱就跳进水里去。
  我想好了,今天,老徐给我剃完头,我不会立即回家吃饭。我也要跳到大坑里面好好洗个头。
  六月的天,热得要命。巷子里跑着的狗,全都伸着长长的舌头。有的狗连跑的力气都没有了,就卧在墙角的一片阴凉里,安静得跟死狗似的。我从它们身边走过时,它们连叫都懒得叫。
  这个毒日头把地上的尘土都晒得发烫的上午,我一个人,踩着自己的短影子,在一群懒狗的注视下穿过了整个村庄。
  我走得很慢。我是故意走这么慢的。因为我知道,老徐在摆好剃头摊子之后,是不可能立即给人剃头的。他要先用手抓紧自己的裤子,以免被那几个特别喜欢对他耍流氓的大人扒出他的光屁股。
  老徐是最常来我们村的剃头匠。他是大徐村人,离我们这里有十几里地。老徐有一辆半旧的飞鸽牌自行车,他总是用自行车载着他的剃头家什,一路按着铃铛冲进我们村。老徐很大方,无论大人小孩,谁都可以骑他的自行车溜圈。我们村的村长就曾骑着老徐的自行车在大坑边转了一圈,摔了好几跤,把车把都摔扭了,裤裆也被摔了个口子。村长很不高兴地拍打着车把说,“老子明年就买辆新车子,再也不骑这二亦子的破车了。”
  村子里唯一不想骑老徐这辆自行车的,只有水寿一家了。水寿的老爸上个月开着大车从太原回来时,从常年运煤的黑乎乎的车厢里卸下来一辆全新的自行车,比老徐这辆漂亮多了。水寿没几天就学会骑自行车了,他腿短,骑不了大梁就骑小梁,在土路上跑得飞快。我们几个小孩子和水寿商量想骑骑他的自行车,水寿把嘴一撇,“哼,我家的自行车宝贵着呢。可不像那个二亦子的自行车,哪个小破孩都能骑!”
  水寿小气,不招我们小孩子待见。但大方的老徐同样也不招村里的大人待见。他们高兴了就喊“老徐”,不高兴了直接喊“二亦子”。我不知道二亦子是什么意思。只是听我妈说,老徐年轻时娶过一个老婆,没过几个月老婆和他离了,从此他就一个人陪着自己的剃头挑子过日子。   老徐也抽烟也喝酒,嘴里粗话不断,每次来我们村剃头时,大人们总是在大庭广众下扒他的裤子。但我只要一看到老徐,总把他当成一个中年妇女。我这样想也不是没有原因的,老徐身体长得粗壮,五官长得粗壮,但他偏偏总是顶着一头长得可以扎辫子的头发。更要命的是,他的头发还是自来卷,虽然不太梳理,有点乱,但从他身后看过去,还是会猜测这是个有点洋气的中年乡村妇女。
  我们村子里最喜欢扒老徐裤子的那五个大人我都认识。我们村子有好几百人,嘴上占老徐便宜的很多,但真正每次见了老徐都要冲上去动手的,也只有那五个大人。三男二女。
  一个是练武的光棍王富,个子很矮,像个钉在地上的树橛子,偏偏长了一个威猛的脸庞,一脸毛胡子。我每次看到他都想笑。他跟着陈州城里的一个武师练了几年大洪拳,听说很厉害,能连翻几个空心跟斗。不过我觉得他练得不咋地,有一次他不约其他人就冲到老徐身边扒裤子,被老徐抓着胳膊,一把就扔出去了,在地上滚了一串跟斗。
  另外一个喜欢扒老徐裤子的光棍魏司令长得就比较强壮了,虽然有点罗圈腿,但力气大,单凭自己也能把老徐扒得衣衫不整。不过呢,若没有其他几个人帮忙,他也占不了老徐的便宜。
  第三个喜欢冲老徐动手的王老师可就不是光棍了。他是我们村唯一有学问的人,在乡里中学当体育教师。不但有老婆,老婆还挺漂亮。因为他是有工作的人,所以不是每次都能碰见老徐来剃头。只要被王老师碰上,老徐就惨了。王老师下手最过分,每次都把手伸进老徐的裤裆里乱摸。
  和自己的老婆一比,王老师还算是个斯文人。王老师的老婆,长得漂漂亮亮的,偏偏对老徐动起手来,比她的男人都狠。有次她把老徐的内裤都扒下来了,举着让围观的人看。老徐臊得一个人缩在墙角,用上衣拼命地遮掩光着的下身。
  王二蛋的老妈大多数时候都是旁观者。她虽然嘴上叫得凶,顶多帮别人抓住老徐一只乱挣的手。每次别人快把老徐裤子脱掉的時候,她都会把手松开,然后退到一边去。村里人都说王二蛋的老妈就是个敲边鼓的。
  他们五个每次和老徐开玩笑的时间也不会太长。老徐骑着飞鸽牌自行车进村子时,他们是不会开玩笑的。老徐在大坑旁边的槐树下摆弄剃头家什时,他们也不会上去。只有老徐点燃了烧水的煤炉子,从大坑里灌来一大铁壶水放在煤炉子上等待烧热时,他们才会一拥而上。而等到铁壶里的水烧得冒烟时,他们就会很默契地停手。然后老徐就会穿好裤子,用手抓抓头上被弄成一团的自来卷,拿着剃头的家伙,一把很亮的剃刀,在磨刀布上蹭两下,用很粗的嗓子冲着旁边的围观者大喊,“哪个要剃球,快点过来。”
  好多人喜欢看他们扒掉老徐裤子的闹剧,但我不喜欢。我认为他们是在对老徐耍流氓。每次看到老徐被他们挤到墙角,按到地上,嘴上不停叫骂,用双手拼命护自己的裤子也护不住时,我就感觉老徐很可怜。撞见几次老徐的光屁股后,我就有了经验。如果我放慢脚步慢慢地走到村西头,基本上铁壶里的水已经烧开了,老徐也已经穿好了裤子,拿起了雪亮的剃刀,等着给人“剃球”了。
  这一次我明显失算了。还没有拐过王富家的墙角,我就听见老徐的骂声。并且这次他的声音里再也听不出来以往半笑半恼的滑稽,而是完全气急败坏,似乎喉咙里都要急得喷出火了。
  “你们这几个王八蛋,要扒就来扒我的裤子。来呀,来扒我的裤子。你们别碰他。他是我侄子徐飞,他才十五岁。他和你们一样,他是个正常人。我操你们妈的。”
  “你拿什么操啊?你有家伙吗?”这是王老师的声音。随后就是一片哄然大笑,这笑声浩大,响亮,几乎把街巷里的尘土都震得飞了起来。
  我拐过墙角,就望见大坑边围着好多人,比平时要多出好几倍。可能是因为现在是暑假的原因吧,不只是大人,小孩子也有好多。他们在槐树底下围了个好大的圈子。
  老徐的剃头摊子摆在大槐树底下,煤炉子上的铁水壶已经咕咕响了,但老徐却没能像往常一样穿好裤子。
  王富和魏司令像抓犯人的警察一样,一边拧着老徐的一只胳膊,把老徐夹在他们中间,动都动不了。他们是站在大圈子外面的,也站在大槐树的荫凉外面。三个人都被太阳晒出了一头汗水。老徐的裤子被扒下来了,只剩条军绿色的大裤衩子,松松垮垮地吊在腰上。老徐根本没理会大裤衩子会不会彻底掉在地上,他一边拼命地挣着往树下走,一边不停地叫骂,“我操你妈的王老师,你他妈就是个臭流氓。你敢动徐飞一下,老子拿剃刀阄了你。王富,魏司令,你们两个快给我松手。”
  可能是老徐语气里冒出的火星让二人有所顾忌,他们的手开始松动了。可惜还不等老徐挣脱出来,旁边就有人给他们助威打气了。“王富,魏司令,你们两个家伙可别掉链子啊。抓紧点!老徐的家伙咱们看够了,今天看看这个小二亦子的家伙。王老师,你也要加把劲啊,你们两口子难道还搞不定一个小家伙?白吃那么胖了!老徐不是说小家伙不是二亦子吗?快把小家伙的裤子扒下来,让咱们都替他把把关,看看到底是不是个二亦子?”
  老徐到底还是没有挣出他们的手掌心。我偷偷打量了一下老徐,老徐粗黑的脸膛挣得通红,一双眼睛几乎都要鼓出来了。是个人都可以看出来,老徐是真急了。但老徐的急怒丝毫激不起围观者的同情心。他们一会儿冲老徐开玩笑,一会儿又替大圈子里面的王老师两口子鼓劲。
  我想看看老徐到底带了一个什么样的侄子过来,就侧着身子,硬是从大人的腿缝里挤进了大圈子。
  根深叶茂的大槐树底下,王老师两口子正和一个小伙子纠缠不休。我从没见过这个小伙子,想来他肯定就是老徐的侄子徐飞了。
  徐飞长得瘦弱,像个猴子似的,穿了一身迷彩服,头上还戴了一个绿军帽。这身衣服配上这个帽子,本来会显得很精神。此刻的徐飞却狼狈不堪。因为身强体壮的王老师已经抓住了他的双手,而王老师的老婆正准备冲上去扒掉他的裤子。徐飞没有办法,只能伸腿乱踢。徐飞的眼神里满是慌乱,向围观的人群四处张望,就像一只不慎落入陷阱的小兔子。
  我打量了一下人群,看见一张张充满期待的脸庞;就连很多屁事不懂的小孩子,脸上也都笑嘻嘻地,他们肯定认为这种游戏很好玩。我还看见了水寿。他就站在我旁边,正咧嘴笑着。   “水寿,你也来找老徐剃头吗?”
  我没话找话。
  水寿骄傲地撇了一下嘴巴。“我才不让二亦子剃头呢。我就是来看看二亦子的光屁股。”
  “光屁股有啥好看的?还能比你家的电视好看?”
  水寿家不只有一辆新自行车,还有一台十二英寸的黑白电视机呢。方圆几个村子,只有水寿家这一台电视机。每个星期六中央台播放西游记时,水寿老妈就会把电视搬到十字街口,然后几个村子的人都跑过来看,小小的电视机前面,黑压压的一大片,全是人。但除了那个晚上我有机会大饱眼福外,其他时间我根本看不上电视。水寿家的铁门终日关着,谁也别想挤进去看其他好看的电视剧。除非和水寿玩得特别好,愿意做水寿的小跟班,才能在天落黑时和水寿一起看更好看的动画片。我很想看动画片,所以我主动和水寿搭讪。
  但水寿却不想和我说话了。他根本没理会我的问题,横了我一眼,继续咧着嘴巴看好戏。
  我的脸有点发热,就把头转到了纠缠不休的三个人身上。
  王老师的老婆终于扑了上去,用双手抱住了徐飞的腿。徐飞试图把这个头伸到自己屁股底下的中年妇女给踢出去。但在漫天的喝彩声里,王老师的老婆也是凶性大发,用一只胳膊紧紧搂住小伙子的腿,空出另一只手,去扒徐飞的裤子。
  徐飞这下子没有办法了,只能带着哭腔求救,“各位大叔,各位大妈,你们饶了我吧。我不是二亦子啊。我只是跟着我叔学剃头。你们不能扒我的裤子,不能扒我的裤子啊。各位大叔大妈,你们饶了我吧。你们真扒了我的裤子,我会没脸见人的。这位大叔,这位大妈,你们放开我好不好?我不跟我叔学剃头了,你们放开我,我现在就骑着自行车回家。”
  和老徐的旧飞鸽并排而立的是一辆新的飞鸽牌自行车,车身锃亮,铃铛闪闪发光。看来这就是徐飞骑来的自行车了。但徐飞嘴里的大叔大妈对他的哭腔不为所动,继续咧着大嘴看热闹。只有少数的几个人扭头走了。没有任何人能救他逃出陷阱,无法可想的徐飞只好又把希望放在了圈子外面的老徐身上。
  “叔,你救救我啊。我不想被扒裤子啊。我又不是二亦子。他们扒了我的裤子,我还怎么见人啊?叔,你救救我啊。”
  王老师的老婆向下拽徐飞的裤子,拽了两下都没拽下来。原来徐飞用来系裤子的和我们不一样,用的不是麻绳子,而是一根很宽的军用皮带,皮带扣是铜做的,看上去新崭崭的。皮带毕竟不是麻绳子,用手是拽不断的。王老师见老婆扒了几下都扒不掉裤子,顿时十分生气地骂道,“你这个傻婆娘,不会解皮带扣啊?”
  老徐听见了王老师的话,想必也知道侄子的裤子就要被扒下来了,顿时更加拼命地扭动身体,但王富和魏司令同样使出了吃奶的劲,老徐到底还是没挣出他们的手。老徐没办法了,不敢再叫骂,开始向王老师夫妻求饶了。
  “王老师,你可是个文化人啊。你不能扒我侄子的裤子啊。我这个侄子从小要強,做梦都想当兵。再过两年我会送他去参军的。如果你扒了他的裤子,可就毁了他一辈子啊。王老师,我求求你了,你可是个文化人啊。”
  王老师回应老徐的只有一句话,“你这个死二亦子。”然后冲着趴在徐飞屁股底下的老婆吼了一句,“傻婆娘,快点扒,让咱们村的老少爷们都看看小二亦子长啥样。”
  老徐见哀求无用,顿时又开始了更恶毒的咒骂。很明显,老徐之所以乱骂,是想彻底激怒王老师两口子,希望他们恼羞成怒,希望他们松开自己的侄子冲过来揍自己一顿。但王老师明显猜透了老徐的想法,他也不回骂,只是冲自己的老婆恶狠狠地吼了一句,“扒下来。让这两个二亦子丢尽脸面。”
  王老师的老婆伸手摸到徐飞腰间,解开皮带扣,然后猛地朝下一拽,就把徐飞的裤子给扒下来了。围观的人群发出一声喝彩。可惜徐飞还穿了一条贴身的内裤,只被扒下来一个角。王老师的老婆又伸手抓住内裤,一下子给扒到了膝盖下面。
  下身骤然被扒光,徐飞本能地想弯下身子,用上衣遮住下体。但王老师两口子,一个抬胳膊,一个抬腿,竟然把他给平抬了起来,并且还在原地转了几圈。
  “老少爷们看看,老少爷们都看看啊。”
  像一个被陷阱坑死的兔子,徐飞不再挣扎,他也不哭,像个死人似的搭在王老师两口子的手上,两眼茫然地透过槐树荫,望着天上的毒日头。这时候很多人已经看清了小伙子的下体,女人们纷纷转过脸去,男人们则哈哈大笑。
  “这小子真不是个二亦子啊!”
  “真不是。你看,他的那家伙都硬了。”
  “真他妈的,这场合也能硬。”
  王老师说,“是的。那个死二亦子没说瞎话,这小屁孩真不是个二亦子。”
  我又从圈子里挤了出来。徐飞那死人般的脸色,我看一眼就害怕。这时王富和魏司令早已松开了老徐的胳膊,他们也挤进了大圈子,抢着看徐飞被扒光的下体。
  没人挟持老徐了,老徐自由了,老徐却傻傻地站在原地,一动也不动,好像浑身的血气都被巨大的羞辱给抽走了,只剩下一具看似完好的人形。和他那个被扒光示众的侄子一个样。
  若是老徐和他的侄子又哭又骂,估计这种围观还会持续好长时间。但他们叔侄全像死人似的不再出声,反而让围观的大人们感到没有意思了。他们很快就散开了,去大槐树的另一边阴凉地里,下象棋,搁方,或者直接各回各家。刚才还密不透风的大圈子瞬间不复存在,只剩下一个被剥掉裤子的小伙子躺在树荫下的光地上,毒辣的阳光透过枝叶,在他的光屁股上画出块块闪烁的光斑。
  王富和魏司令走了,他们直接回家了。王老师的老婆也跟着人群一起散去,想必也是回家做饭了。只剩下王老师没走,他走到傻愣愣的老徐跟前,用右手轻轻抽着老徐的脸膛说,“你这个不男不女的二亦子。你刚才不是骂我骂得很过瘾吗?你再骂呀!你再骂呀!”
  老徐触电似的打了个激灵,终于回过神来。他用两只手抓住王老师的一只右手,一嘴咬了下去。王老师开始怪叫。王老师一边怪叫,一边用另一只手打老徐的脑袋。后来王老师就开始向坐在树荫另一边的大人们求救了。   “唉,老少爷们快来救我啊。这个二亦子发疯了!他要把我的手咬掉。咱们李家村可不能让一个不男不女的二亦子欺负到庄子里来啊。”
  下棋的大人很快围上来,硬把老徐的嘴巴掰开,把王老师血淋淋的手给解救了出来。王老师用一只好手捂住出血不止的手,看着老徐骂道,“你这个死二亦子。”
  老徐把嘴里的血和肉吐到地上,又用脚辗了一下。现在老徐嘴巴上都是红的,看上去十分吓人。他毫不示弱地和王老师对骂,“你这个命定绝户的王八蛋!你不是喜欢欺负人嘛?来啊,再来扒我的裤子啊!今天老子不咬掉你一只手,老子就不姓徐。”
  王老师到底没敢和老徐再打一架。他手上的血淌得很厉害。他用一只好手捂住那只坏手回家了。
  这时几个年龄比较大的老人走上来了。他们一边骂刚走开的王老师两口子太过份,一边却也用话语敲打老徐。
  “老徐啊,咱可不能做开不起玩笑的人啊。”
  “开玩笑?”老徐冷笑几声,又朝地
  上吐了一口带血的唾沫,“有这么开玩笑的吗?我呸!”
  “他玩笑开得是过分。可你不是咬坏了他的手指头吗?这口气也该出清了吧?”
  “没出清。我这口气还堵在胸口呢。”
  老徐丝毫不给老辈人面子。老人们感到没意思,又摇着头退去了。老徐好像这时才想起还躺在树荫底下一动不动的徐飞,赶紧跑过去,试图给徐飞先穿上裤子。
  徐飞不让他穿,一把推开了老徐。
  “你滚!你这个死二亦子。”
  “小飞,我是你叔啊。”
  “你才不是我叔,你就是个死二亦子。你离我远一点。”
  老徐手足无措地站在侄子身边,不知道怎么办才好,只能一个劲地向侄子求饶,“小飞,从今天开始,再也不让你跟着我出来学剃头了。你叔向你保证,再过两年,等你到了能参军的年龄,我就是花再多钱,也要把你送到部队去当兵,好不好?你看,咱家现在也盖上五间大房子了。你当兵回来,你叔就给你娶个漂亮媳妇,好不好?”
  “你滚!你这个死二亦子。我徐飞就是当一辈子农民,打一辈子光棍,也不会用你这个二亦子的钱去当兵娶媳妇。你的钱,你以为是剃头挣的吗?根本不是。是被人家扒裤子挣来的。你不嫌这钱恶心,我嫌恶心。从今天开始,我再也不进你家的门。我今天就回我自己家,穷点累点我也情愿。如果我老爹不要我,我就自杀。反正这辈子我也不会过继给你了。我才不会给你养老,你这个死二亦子。”
  徐飞一边骂,一边自己穿好了裤子。他好像真的是发疯了,竟然指着树那边的一群大人骂道,“像这样的一群王八蛋,你还给他们好好剃头?谁扒了你的裤子,你就该拿剃刀割断他们的脖梗子。他们都是王八蛋,没有一个好东西。”
  我以为脾气很坏的大人们会站起来群殴徐飞,但是没有。大人们没有一个站起来的。他们只是嘻嘻哈哈地说道,“唉呀,你這个小徐啊,怎么开不起玩笑啊。这样子可不行啊。这样子怎么出来做生意啊?你还是要和你叔学着点,毕竟将来你也是要当一个剃头匠的。”
  徐飞跳着脚骂了一阵,没有一个大人理会他。徐飞只好又把火气发泄到老徐身上。他冲到老徐身边又踢又打,老徐不还手,只是木呆呆地站在原地任他打。我们村的大人看不下去了,有几个冲上来抓住了徐飞。他们说,“老徐,这样可不行啊。既然过继给你了,那就是你的儿子。可不是由着他的性子来。你必须要教训他一顿,要不然你老了有苦日子过。”
  老徐只说了一句,“谁让你们多管闲事了!你们给我松开他!”
  徐飞恢复了自由,他没有再冲上去打老徐,而是狠狠地一跺脚,扭头走出了我们村子。老徐赶紧推上那辆崭新的自行车跟上去,一边在后边喊,“小飞,小飞,你把这辆新车子骑回家啊。”
  “不骑。从今天开始,我徐飞和你没半点关系。不要你的钱,也不要你的新车子。”
  徐飞可能是想撇开老徐,他直接离开了大官路,拐进了长得很深的玉米地。老徐扶着自行车站在玉米地旁边发愣。我们几个小孩子跟在老徐身后,我们都猜测老徐会哭,但老徐没哭。他只是愣了好一会儿,又推着那辆崭新的自行车回到了大槐树底下,和自己的破自行车并排放着。
  老徐坐到了供剃头人落座的椅子上,一声不吭地抽了一支烟。这时很多大人想必也看出来老徐这次被伤得有点狠,赶紧上来七嘴八舌地劝。有几个劝老徐快点拿起剃刀,还有一群人等着他“剃球”呢。
  老徐谁也不理,只是闷着头抽烟。抽完了一支烟,又抽了一支。
  我转头看了一眼放在煤炉子上的铁水壶,还在咕咕冒烟,想来里面的水也差不多烧干了。那把雪亮的剃刀和那条磨刀用的黑油布挂在椅子旁边,等着老徐正在抽烟的手去握起他们。我猜今天老徐会抽烟抽到天落黑。
  但是我猜错了,老徐就抽了两支烟。他把第二个带火星的烟头弹到地上,站起来,用手搔了一下乱蓬蓬的头发,然后大声吼了一句,“来剃球了。”
  老徐手里的剃刀很亮。这刀十分锋利,不但能割断人的头发,也能割断人的脖梗子。我以为不会有人敢坐到那把椅子上让老徐剃头。但我又想错了。我们村的大人们心真的很大,或者他们心里根本就是看不起老徐吧。他们早就断定老徐是个没种的二亦子了。很快就有一个老头子坐在了椅子上,而老徐的剃刀竟然真的没有割他的脖梗子,而是十分熟练地给他剐了个光头。
  我再次偷偷地打量老徐的脸,发现又恢复了以往的神色,懒散,带点痞气,根本没半点生气的样子。
  这个时候,又发生了以往老徐剃头时经常发生的事。水寿领着几个跟屁虫站在离老徐不远的地方,用手拢在嘴前做喇叭,反反复复地喊,“二亦子,烂屁眼。”
  很多次,老徐根本不理会这些小毛孩子,安安生生地剃头,剃完一个头后,顺便用毛巾照剃光的脑袋上抽一下。有时候毛孩子们聒噪得实在厉害,老徐也会追几步,把脚跺得很响,吓得这些小毛孩子穿着衣服就跳进大坑里去,然后老徐也会得意地骂上一句,“嘴贱的胆小鬼”,用手搔搔头上的自来卷,继续给坐到椅子上的顾客剃头。   但在这个毒日头晒得地面发烫的火热正午,可怕的事情发生了。老徐突然离开剃了一多半的脑袋,举着雪亮的剃刀冲水寿们冲了过去。水寿们一边笑着,一边叫着,跑到大坑边,直接跳进了水里。老徐抓着剃刀也直接跳进了水里。大坑里的水不是太深,只到老徐胸口。老徐很快就追上了水寿,他用雪亮的剃刀照水壽的脖梗子划了一下。水寿脖子边的水立即泛起了红色,像倒了一瓶红墨水。老徐又追上了另一个孩子,手里的剃刀又朝细瘦的脖梗子划了一下,水里再次泛起了红色,像倒了两瓶红墨水。两个孩子脸上的笑意尚未完全散去,就变成了僵在脸上的恐惧之色。这时候槐树下的大人们终于反应过来。
  “杀人啦!老徐这个二亦子杀人啦!
  老徐杀人啦。我害怕老徐从大坑里爬出来,再割开我的脖梗子,所以我转身就跑。我跑得比贼还快,好像老徐就在背后追我。在夏天最毒的毒日头底下,我顺着街巷一口气跑回了家。
  我妈正在擀面条。她见我头上还是乱蓬蓬地,立即举起了擀面杖。
  “老徐,杀人了。妈。”
  “啥?”
  “水寿骂老徐二亦子,老徐恼了。水寿跳进大坑里面,老徐也跳进去了。老徐把水寿的脖梗子割出血了。还有来咱们村走亲戚的一个小孩子。他一下子割开了二个人的脖梗子。”
  我妈终于知道我不是在开玩笑了。她放下擀面杖,用手搂住我的脑袋说,“小五,魂快回来吧。小五,魂快回来吧。”
  我把脑袋从我妈的手里拔愣出来,然后大声说道,“妈,我没有被吓掉魂。我根本没害怕。”
  我妈相信了我的说辞。她看着我,问了一句,“老徐今天咋就发了疯呢?他去哪个村剃头,哪个村的人不扒他裤子?他怎么就在咱们村发了疯呢?”
  “我也不知道。反正他就是发疯了。”
  “这个死二亦子早就该枪毙!”
  我妈往擀了一半的面条上扔下这句话,小跑着向村西头跑去。这时候整个村子都闹腾起来,可以清楚地听见很多向村西头跑去的脚步声。那些被热昏的狗也终于惊醒过来,纷纷扯着嗓子叫。
  这一次我没有做我妈的跟屁虫。我不想去大坑边了。反正老徐今天肯定是没机会剃头了。以后肯定也没机会了。
  我站在院子里的大桐树底下,仰着头看树上的那个斑鸠窝。枝叶间破碎的毒日头有点让我睁不开眼睛。窝里的两个小斑鸠可能睡着了,现在既听不到它们的叫声,也看不见它们褐黄色的小嘴巴。这时我的头皮又痒了起来。我可以清晰地感觉到,有几只和蚂蚁一般大小一般漆黑的虱子正在我的头发间爬来爬去,用细细的腿脚踩着我的头皮,寻找着可以下嘴的好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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俗名张常春,十八岁进入地质队成为一名钻工。  诗人张二棍,晚成者,二十八岁才开始习诗。  张二棍和张常春彼此借命,“一件件微不足道的小事,都像极了一根根稻草,往一个叫做‘张常春’的人身上压迫着,我越来越重越来越害怕,我希望寻找到一个‘张二棍’和我一起来背负这些要命的东西,我希望这个‘张二棍’能够用字句把这些稻草运送到纸上,这样我会轻松一些……”(霍俊明、张二棍《命运的迎受者》)  《个人深处的真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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霍俊明:二棍兄(王单单在写给你的诗里半严肃半玩笑地称你为“棍君”),作为首都师范大学第十四位驻校诗人,作为诗刊社的兼职编辑,还是谈谈一年多来在北京的感受吧 !  张二棍:谢谢霍老师,十分高兴能用文字的方式,与兄来一场赏心悦目的畅谈,恰如夏日午后有友来访的惬意,没想到你还带着一盒精美的点心,美哉。回顾自己这一年多的时光,驻校诗人和兼职编辑这两种临时身份,都与诗有关,甚至背负了一点儿小小的责任与使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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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雨了,淅沥沥地落在屋檐,再从屋檐滴到地面上。奶白色的外墙,大片的玻璃窗,古典欧洲风格,是这栋建于百多年前的“惠罗百货商场”建筑物(如今被称为 THE WHITEAWAYS ARCADE)的特色,室内挑高的天花板,黄色的灯泡,整个屋里笼罩在一种柔和的氛围中。这栋建筑物曾用作英资百货公司惠罗百货商场,如今经过修复,以新的姿态重投乔治市最主要路段之一,土库街的怀抱。我趁着周末午间时段,坐在这栋建筑物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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承诺  言语盛开耳际,一套花言巧语  词性动人,外装华丽  溶蚀一座冰山,释放热量  名词和动词,时而各执一词  把根深扎在肋骨间  栽种欲望的火焰  张开双手拥抱虚无  隔岸观火,煽动沉默  在句子间穿梭,省略思考  煲一锅甜言蜜语  从一堆黄豆里走出味道  一碗蜂蜜里添加甜头  低飞的云,在泡沫里成秃鹰  晦涩掠夺了天空的蓝  灰和白轮替成永恒  名词和动词牵手穿过肠胃  捆绑一颗渴望的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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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清早,微微睁开眼睛,阳台上,红灯笼的光亮依稀可辨。天色蒙蒙亮,屋外尚无人走动,我翻了个身,试图再次入睡。又过了一会儿,水流声响起,是母亲起床了。窗外明亮起来,预示着今天会是个好天气,我重新闭上眼睛,等待着闹铃催促我迎接新的一天。  正在闹钟准备第三次响起的时候,传来“嗞啦”的一声,门被推开,母亲提着拖把进来了。我不情愿地伸了个懒腰,做出一副美梦被打搅的样子。不过,母亲没有察觉到这点,她兴致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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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最后一场的灯光亮起  照向故事的句号  我竟然已经开始怀念  那一段被折腾得疲累不堪  遭黑白条纹困囚的岁月  (这时候,你定会静静微笑,  偶尔拿起相机,  用镜头抚摸我们的依依不舍)  我们送走观众  收拾好衣物 心情  陆陆续续去到露天的走道  喝大吟酿 吃炸鸡、PIZZA  把安静无风的夜晚  喧嚣成周日早晨的集市  有人开始醉了  这一个像翠丽的画眉啁啾不停  笑声如小风铃叮当叮当轻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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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一脚踩在霜地上,四周而来的寒气让你拉了拉衣领。这件风衣,是你上次在市里开会,陆小婷给你买的。你当时说,买这干嘛呢,咱一个苦孩子出身,不嫌招眼?你搂着那难缠的小妖精,仔细摸了摸她的屁股,没摸到尾巴。你就放心了。你听人说,现在狐狸少了,狐狸精却越来越多。你怎么会不知道呢。现在的狐狸精已经占据了你的心灵,你心甘情愿,让她吸掉你的精气。有时你觉得,罪孽也被狐狸吸掉了。真是一言难尽啊,在这干干净净,白茫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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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班路上,李正一直在暗暗祈祷,祈祷今天挂在皮带上的钥匙能够打开住处的锁。说起来也真是见了鬼,这阵子李正十分不顺,上班时打不开门,明明随手就能拉开的房门,就像长进了墙壁,拉半天也拉不动分毫。等使出全身力气,门又忽然开了,把他闪倒在地。有时候,还被门撞痛鼻子。摸着鼻子去上班,却发现早已迟到。组长斜棱着眼睛,根本不给他好脸色。这工厂待遇一般,工资不高,还不提供住宿。可在关于罚款的厂纪厂规上,实行的却是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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压岁钱  小时候 压岁钱  是童年的笑靥  年纪大了 压岁钱  却是风浪的声音  黑枪  一颗躲在黑处的子弹  在纯白的衣服上  绽开一朵鲜艳的红花  让梦出血 让血渗透大地  看星  眼睛在夜空放风筝  电流是一条隐形的线索  切断  星子便闪闪跌落山谷  收藏家  大地是历史的收藏家  一阵大雾  便把它打包  留给时间的手 解开  吻  唇与唇之间的取暖  一触  心房便失火了  海的联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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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太阳礼赞  年轻的马丁生机勃勃,兴致勃勃地走在瓦子街上,他嘴里叼着一根牙签,右手揣进裤兜,跳跃的头发像一只发情的母狗。马丙从他对面走来,挥手给了他一拳。  年轻的马丁垂头丧气,有气无力地走在瓦子街上。他的左眼铁青,右手揉搓着更加铁青的右眼,他眯着两只暗无天日的眼睛走进家门。  他的母亲叫马霞,马霞用两根辫子拴住了老去的年华。她扶着两根硕大的辫子走到马丁面前,马丁看到母亲的样子,伤心的眼泪汹涌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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