松花居笔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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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 棵 树
  春天,在花木市场,我看见一截光秃秃的树干,是我喜欢的猫耳刺。我怀疑它已经死了,卖树人却说:“你精心伺候,活不过来不要钱。”“活了你再来收钱,我加倍。”于是,它栽入我楼顶的花园,我每天给它浇水、遮阴。春天过去了,夏季也过去了,可它依然没有发芽。光秃秃的树干上,偶尔长出几片云朵,挂几颗星星,大风一吹,全落了。面对一棵根本没有活过来的树,我陷入两难,天天浇水何其荒谬,不浇又要为死因负责。我经常去花木市场,试图找到那个卖树的人,告诉他树已经死了,应该了结那个荒谬的约定,可他像被一阵风吹掉了一样,无影无踪。我知道树已经死了,却必须强迫自己相信它依然活着,每天照旧为它奉水、遮阴,像心如死灰的和尚,伺候一尊破败的神。
  修 补
  发怒时,总喜欢砸东西。父亲一生贫困,骨子里似乎对物质怀有与生俱来的深仇大恨。但当愤怒平息时,他又将砸碎的镜子细心地拼接起来,胶布黏合一道道裂缝。被砸断腿的桌子,也能重新站起来,膝盖上打着木头的补丁。撕碎的窗帘,被重新缝起,帘上白鹤的羽毛下,一道道伤痕结痂。像修复一件珍贵的瓷器,反复修补暗褐色的大水缸,被打烂的月亮總能完好如初。做这些的时候,他沉默不语。父亲,一个死去多年的人,总在我心中,不停地砸烂世界,又默默修补。就像我,多少年来,一直在默默地修补那个曾被我年轻时,一次次砸烂的父亲。
  有 机 农 民
  农民储琳是田野里一棵会说话的猕猴桃。那年,他和村子里另外几棵猕猴桃一起,组建了皖奇——全国第一家有机农民协会。对这个提法我心存怀疑。权威部门的说法是:全国第一家由农民组建的有机农业协会。为此我特地赶到猕猴桃园,帮他纠正这个语法性错误,而他当时正伏在田里,帮土壤纠正结构性错误。以后,他得了帕金森综合征,再见时说话有些颤抖,依然称皖奇是有机农民协会。岁月和帕金森症都没有改变一棵老猕猴桃的顽固,却深深改变了我——虽无法像他一样毕生做一个“有机农民”,甚至达不上绿色标准,但起码要做一个无公害的人。
  雪 父
  老家乡下的雪天,干净得有些寂寞,我能陪孩子做的事情,就是堆堆童话里的雪人了。老掉牙的游戏,还是三十多年前父亲教我的。那时的雪人,都长着鲜红的大鼻子。现在,他也被我们堆成雪人了,也有着鲜红的大鼻子。耳朵被他的孙子捏了又捏,却老是咧嘴笑!我是不敢那样放肆的,他会暴躁地跳起来,扇我一记耳光。我能做的就是把他的头发伺弄得更整齐,把大衣上的皱褶抹平。天晴了,我和儿子看着他在阳光里一点点地变小,就像那年,他癌症晚期,一天天地往下瘦,像秋后的风。
  倒 退 者
  老者面对夕阳,不停地后退,从容的速度,介于快走与慢跑之间,偶尔左右回顾,看看背后的路。我大步疾奔,和他面对面,越来越近,很快迎面而过,却奔向相同方向。我们都是时光的手下败将,我背对着黄昏,急匆匆地往回逃跑;他逼视着夕阳,不疾不徐地撤退。
  文人的痴想
  几个文人一起做晚年规划,都说希望将来能回乡下住大院子,买一块地方,合伙建个庄园,住青瓦房,种菜养鸡,在梅花下打太极,坐荷塘边钓鱼,天天喝翠兰茶,偶尔作菊花诗,偶尔饮酒,偶尔接见文学女青年,偶尔忘记天下大事,可以养长胡子,可以剃光头,可以穿长衫,可以躺在草坪上露出大肚皮招蜂引蝶,云云。美好的生活总在未来。只怕未来没有了一块可以养闲的地;或者只怕我们辛辛苦苦做了大院子没住几日这地又被重新规划了又要搬迁。先贤说过,大地是个临时的居所。
  重 复 规 划
  中国人齐刷刷走进了规划时代,大到一座城市,小到一个村庄,都说要规划先行。人们饱受杂乱无章重复建设之苦后,终于明白了规划的重要,这是了不起的进步。每个地方,甚至每个人,都在强烈要求被规划,似乎被规划了才是现代文明。新的问题出现了,代替重复建设的,是重复规划。规划引领下,千城一面、千镇一面、千村一面的现象大量出现。在中国大地上行走,你看到许多新农村以及别墅群,都是简单的复制。一幢房子设计得很美,可偏要一百幢房子都搞成那样。我去看宏村,相信那些老房子也是经过规划的。不过,前人的规划并不是追求整齐划一、千居一面、直线或直角。前人喜欢曲线之美、繁复之美、变化之美、自然之美。
  老死故乡,埋骨桑梓
  我生活在大别山里一座叫岳西的小城。很多人年轻时梦在远方,远方在南,远方在北,远方在东,远方在西。我也曾经有多次机会走出大山,到一些更大的城市,做一只封存着故乡密码的漂流瓶,但最终都选择了放弃。我是一个恋家的人,一个无用的人,我的美好生活不在别处,就在当下和眼前。岳西的风是绿的,我在山间随风漂流,如飞花追逐着闲云。岳西是多彩的,春来万紫千红,秋来层林尽染。岳西是我最好的富贵乡和温柔冢。我渴望能在日复一日庸常的生活中,慢慢消磨掉无用的一生。对我这样胸无大志的人来说,埋骨桑梓就是一个终极理想。
  拜蜗牛为师
  山间的毒蛇和猛兽,一般是不伤害人的,除非它意识到自己的领地受到侵犯,或者自身处在危险中。我近些年来,竟慢慢少了从前的从容与敦厚,性格变得暴躁,常常为一些在别人眼里司空见惯鸡毛蒜皮的小事愤怒。我所有的愤怒无关天下大事。孔子说,四十不惑,而我面对这个日日改变的世界,却越发有困惑之感。我知道自己的心理可能出了问题,但又不愿意去看心理医生,那是没有指望的。看着满大街面色焦虑行色匆匆的人,我想找个人吵嘴,最好能打架,但一次次忍住了,我吵不过那么多人,真理总在他们那一边,我也打不过他们的,相对于他们,我是卑微的,倒退的,苟延残喘的,和他们打架,无异于螳臂挡车蚍蜉撼树。我没有猛兽和毒蛇们的异禀,只想拜蜗牛为师,它慢慢地爬行,小眼睛打量着世界,稍微有些不开心,立即缩进壳里。蜗牛是世界上最聪明的动物,它用自己全部的骨质做了一套坚硬的盔甲,用幽闭的方式对抗着多变的世界。
  如果从头再来
  我父亲至死是个犟脾气,认死理,从不说后悔的话,从来不向人道歉,我遗传了他的性格。我走在自己选择的路上,无所谓补救。如果从头再来,我恐怕还会把走过的路走一遍,把犯过的错再犯一遍,把喜欢的人再喜欢一遍,把骂过的人再骂一遍,把绝望再绝望一遍,把虚无再虚无一遍。
  跟土豪摆阔
  我向来不愿意摆阔,却忍不住摆了一回,把一帮土豪全给镇住。那些人在城里待久了,一个个灰头土脸地跑到我们乡下来,鼻孔里都冒着废气,我请他们吃饭,三杯酒一喝,嘴脸都出来了,个个显摆家底,说起话来满口真金白银,只恨不能再镶满嘴大金牙。我一介书生、乡下人,一把傲骨头,容不得别人在我面前摆阔,也显摆一回:你有万贯家财,我有一窗山水。有钱又如何?生不能带来,死不能带走,用得了几何?你们喝得上干净水吗?吸得进新鲜空气吗?有清风明月蓝天白云吗?我在山里做大王,喝的是山泉水,吃的是中草药,听的是天籁,赏的是美景,你们有吗?灰头土脸还敢跟俺比阔?气不死你。
  灵 魂 居
  科技如此发达,却依然无法证明灵魂的问题,有还是没有?若有灵魂,又在哪里安身?灵魂与肉体,是如影随形,还是貌合神离?人死后,灵魂是烟消云散,还是阴魂不散?如此等等,玄之又玄,不知其然,亦不知其所以然。我偏执地认为自己有着灵魂,我清晰地感受到灵魂的呼吸与脉动,虽然我尚不能确定它是纯粹的精神存在,还是玄妙的物质存在。在我生时,我的灵魂与我的肉体同在,我死后,我的灵魂与自然同在。我小心翼翼地在肉体内安放灵魂,我的肉体到底哪个部位才是灵魂的最佳居所呢?我试图在心脏安放,可心脏是血的仓库与工厂,我的血液混杂着太多的酒精与毒素,时日久了,岂不是让我的灵魂也患上高血脂、脂肪肝?我试图在大脑中安放灵魂,可脑子里装满太多杂七杂八的东西,名与利,房子与位子,阴谋与阳谋,圣人的教化与历史的流毒……像个垃圾场,灵魂在此日久,岂会不受污染?我试图在眼睛的深潭里安放灵魂,可那深潭里早已鱼龙混杂,龟蛇同在,倒映着肮脏浮云,漂浮着蓝藻和红眼病,哪有灵魂容身之所?万般无奈之下,我一有空就往人迹稀少的深山里跑,与苍翠的草木为伍。在树下久坐,在花前发呆,在流泉里走神,在浮云下假寐,苦练灵魂出窍的绝技,将我的灵魂逼出多病的肉体,安放在繁花碧叶搭起的旅店里,请山间的白鸟苍鹰护卫,而我偷偷跑回人世间和名利场,做快乐的行尸走肉。
  责任编辑 林 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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