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岸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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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出逃者
  河流不知从哪里发源而来,沿岸的人世代无人去深究,这些流水每日从门前流过,成了习以为常。
  春夏,河水会温柔地漫过河岸几天,淹没一部分芦苇。那时鸭群和鹅群在芦苇丛中产蛋,那时芦苇荡是河岸边青年男女夜晚窃窃私语之地。
  某日乌妄村一个叫小红的姑娘忽然离家出走,不顾情郎和父母,沿河路逆流而上,去寻找河流的源头。她是在夏天有星星的夜晚和一个叫二狗的青年你侬我侬后离村庄而去的。在此之前,两家已订婚,婚期在夏末,那时芦苇正在枯败。村里没有人知道她去了哪里,那时没有电话,没有微信。父母报了案,二狗退了婚。
  一年以后,小红被乌妄派出所确定为失踪者,一是没消息,二找不见尸体。小红在乌妄村渐渐被除名,只留在父母和一些人的昨天里。
  小红沿河岸而上,巧妙的避开了近村所有认识的人。起初的几个夜晚,她没有借宿任何村庄,只在夏夜温暖的河岸露天而宿。她在那些夜晚发现了月亮上一些极小的纹理,像鸡蛋上的小小血丝。发现了北斗星旁边还有很多很小的星星,发现了再热的夏夜黎明时也会让人瑟瑟发抖,发现了蛐蛐儿调情的叫声和平常的叫是不一样的。发现了河岸的鹅卵石堆下面有很多的小动物,夜晚全涌出来,河床热闹非凡,发现了晚上的河水会稍微的上涨,天明又消退。
  小红以为,沿河逆流而上,便可以摆脱河流,这不温不火的河流和几乎一成不变的生活,她过够了,她想找一个看不到河流的地方找个随便什么人嫁了。她出走二十多年,途中跟过疯子、乞丐、鳏夫、出轨者、年轻人,没有一个让她有留下来的冲动。小红始终没有发现脚下的土地有一片离开过河流。
  有人的地方就有河流。
  忽然有一天,小红逆流而下,回到了乌妄村,自己和父母都已白发苍苍。小红成了乌妄村唯一未嫁的女人。
  砂石厂
  一个去广东打了三年工的人带回来一笔钱,没有给妻子儿女买任何衣物和生活用品。某天,他穿上从东莞地摊上买来的西装,带上他的钱去了一趟县上,带回来一台碎石机、炸药和一个砂石厂的三年开发合同。
  妻子什么也没问,她总觉得男人说的话自己服从就是了。
  于是,河岸的公路边,世代青绿的石头山上,树木开始被砍伐。刚开始是很小的一块松树被砍,头颅和根被咣当一声响的炸药炸碎在硝烟里。碎石机轰鸣着工作,日复一日,没有中断,像河流里的水从没中断过一样。拖拉机和卡车陆陆续续开到这里来,把山石的尸骨一车车拉到河流下游不知道什么地方去了。
  碎石机从最开始一台变成两台,两台变为四台,四台变为八台,十二台……某年的春天,年三十刚过,河岸边乌妄村的第一家公司成立了,当年去广东打工的打工仔已经成了县里首批企业家,有多少钱,没一个人知道。
  他的妻子已和他离婚几年。在乌妄村,没人敢娶她,她一个人在前夫给的别墅里每天浣洗着衣物和碗筷,儿女去了更好的城里读书,难得一见。
  村里的山水画师兼美术老师,砂石厂成立的第二年撕碎了自己待售的山水画,画上的古松和崇山峻岭、流觞曲水、茂林修竹、溪涧湖泊咔嚓咔嚓的四分五裂,最后被儿子一把火送上了青天。画师觉得自己撕画的举动也是多此一举,一开始就该给六岁的儿子制造火焰。
  他扔掉了毛笔和粉笔,带上算盘做了砂石厂的会计,如今在省城买了别墅,会计之外,又拿起笔开始画画,成了业界小有名气的画家。
  河岸的一座山被炸去大半,那些山石的尸骨成了别处的高速公路、混凝土高楼、洋房。石场老板的现任美丽妻子妖娆,亲戚和儿女无所顾忌地横行乡里。
  河水不再那么清澈了,多年以来,这里的人们肾里、胆里、尿里会莫名其妙的多出一些石头,住在河岸另一边山顶寺庙里的老禅师诵经也无可奈何。
  每年,乌妄村都会有人家因去医院取出这些小石头而花掉半生积蓄。
  独居者
  乌妄村有很多独居者,他们离群索居,年事已高。这些老人有一个共同点:早年丧夫或者丧妻,而且都有好几个孩子。有的是在山上种地被滚落的山石砸死,有的是难产而死,有的是和同村的人外出打工再没回来。他们成了鳏夫或寡妇。
  为了不让自己的儿女被后妈或者继父不公平对待,他们都选择了独身,抚养自己的孩子长大。孩子们都陆续成家了,分了家,出了嫁。他们老了,成了儿女的累赘。
  他们中很多人的孩子在河岸的公路旁修了新的房子,红砖二层小楼,老人们选择了继续住在老房子,以缓解和儿媳或者女婿的紧张关系。
  他们每天与鸡群、鹅群和鸭群为伴,与老房子旁边自留地里的青菜、白菜、萝卜、儿菜、芹菜等蔬菜为伍。
  每到赶场的日子,老人们结伴而行,用竹条编成的背篓背上自己的各色菜和鸡鸭鹅蛋,去镇上的乡场把它们换成一角或者一块的毛票,又去商店换成大米、盐巴和敬奉菩萨的香条儿。
  他们从不在路上相互提及自己的孤独和不幸,也不在任何地方提及自己的不幸和孤独。他们总是在人前闲谈儿女近年逐渐增长的金钱、地位和孝顺,孙子孙女在中学或小学的全班排名,这些他们在别人嘴里听来的消息。
  尼姑庵或和尚庙的观音菩萨面前,老人们点燃香,在弯曲着袅袅上升的青烟中虔诚得流下泪水。寡妇们这时肆无忌憚地在尼姑的敲钵声中肆无忌惮地抽泣。哭完了,尼姑庵的老师父替她们向菩萨传递了她们渴望儿孙满堂和平安富贵的佛愿。鳏夫们在和尚庙能和大和尚说上半天的话,有时他们一个周说的话加起来也没那么多。
  冬天的时候,大雪封山,菜园子里的菜也长得差不多了,他们不知道怎么挥霍每天大把的时间。偶尔,有麻雀和其他一些不知名的鸟飞来房子周围觅食,这些独居的鳏夫或寡妇,会扔一些玉米和米粒,借机观察鸟类七彩的羽毛和可爱的机警。他们会坐在石头上看鸡群拨开积雪,从土里翻出长长的虫子,无需咀嚼一口吞下去。寒夜漫漫,有时候躺下已经大半夜,脚趾头依然冰冷如铁。
  三月的一个夜晚,山顶的最后一抹积雪融化了,东风不再那么刺骨,广袤的苍穹呈现美丽的弧形,有几颗孤星挂在天边,甚至有布谷开始唱起了歌。   太阳再次从西半球回到东半球时,乌妄村的人们发现,村子里所有离群索居的老人们于昨夜全部死去,村里人是在快正午的时候听见鸡鸭鹅在屋子里饿的咯咯叫声中发现老人们死去的。整个村里正午时分都弥漫着鸡鸭鹅的咯咯叫声,人们已烦不胜烦。于是,老人们咯咯叫的鸡鸭鹅无论大小,还有没卖出去的蛋,都成了葬礼宴席上的一道美味。鸡鸭鹅的羽毛和蛋壳,随河流顺溜而下,飘去了远方。
  孝子和儿媳妇们的哭声响彻河岸,乌妄村从此没了鸡鸭鹅,最后一块长蔬菜的自留地也荒废了。
  尼姑庵
  河岸的一座山上,有两座寺庙,一座和尚庙,一座尼姑庵。
  尼姑庵和和尚庙分别建在这座山的两个相对而望的山峰上。和尚庙的木鱼声和尼姑庵的敲钵声和尚和尼姑都能听得清楚,每天早中晚课,和尚庙和尼姑庵分别有两种法器的敲击声。和尚和尼姑似乎心意相通,这边的木鱼一响,那边的钵也会悠长地响起。有时做完早课,和尚会带着小沙弥来到尼姑庵,帮师父和小尼姑们挑粪淋菜。有时,用午斋,小师父们会给和尚庙送来师父用菜油精心炸的面食。
  据说这一和尚庙一尼姑庵在民国的时候就有了,谁建的已无从可查。曾居住过某个从沿海而来的云游僧人,僧人云游至此便不再云游,每日在河岸的山顶诵经礼佛,死后葬于此。
  和尚庙和尼姑庵供奉的都是觀音菩萨,尼姑庵在乌妄村叫大观音庵,和尚庙叫小观音寺。
  老人们传言现在山上尼姑庵和和尚庙主持的老师太和大和尚,是以前本地著名地主家的小姐和一个她家的长工,当时雄霸一方。现在临近的几个乡,大多数土地都是她们家的。后来革命来了,她们家没落了,父母为了保住这唯一的女儿,在革命开始时就把她送给了尼姑庵的老师太(她的师父),每日吃斋念佛,青灯古佛。
  小姐上山没多久,地主家的一个长工也上了山,去和尚庙做了大和尚的入室弟子,礼佛学经,超度亡魂。
  在乌妄村一带,盛传老师太家以前是个不错的地主家庭,请长工给的价钱是最高的,租佃户收的租子是最低的。盛传老师太的父母接受过民国的新式教育,后来遭到其父母反对才被迫回来继承家产,结婚生女。盛传老师太写得一手好小楷,但无人见过,尼姑庵从来不贴春联,也不贴佛家偈语。尼姑庵里没有一个汉字,只有菩萨,守门的天王,长明灯。一钵、一香炉、一师太、十个徒弟。
  村里的老人回忆,和尚庙的两个小和尚和尼姑庵的十个小师太,都是两人从山下某个十字路口捡来的不足月弃婴。师太没有给这些女孩儿剃度,她们都是带发修行,有几个大一点的姑娘已还俗食了人间烟火。
  她们每个人都会一手漂亮的小楷。
  尼姑庵的老师太已九十三岁,几天前,因常年食素吐血仙逝,没有惊醒她身旁另外几张床上睡着的几个徒弟。
  天亮后,徒弟们在供桌上发现师父用非常漂亮的、纤细的笔法在一张烧纸上写下了两行字:
  “请他过来替我诵经。”
  “翅膀长好了各自飞回树林吧。”
  徒弟们果然请了老和尚过来诵经。安葬完毕,同样九十三的老师父昨晚也撒手人寰,乌妄村的老师太和老和尚结束了他们的民国。
  溶洞和大鲵
  五六十年代,乌妄村的河流里有很多大鲵,当地人称娃娃鱼。那时的食物极度匮乏,乌妄村的老人们回忆,有大半婴儿在那个年代因没有足够的母乳而夭折。人们把漫山遍野树根和蕨草根都当做食物,河流成了很多人的救命稻草。夜里,人们偷着下河摸鱼煮鱼汤喝。
  就是在那样物质极度匮乏的年代,人们对娃娃鱼也保持着敬畏和戒心。每天中午,娃娃鱼们从乌妄村河流两岸山与河流相连的溶洞里游出来,在河边的河滩或者大石头上晒太阳,发出阵阵的叫声,那叫声像极了婴儿。当地的老人们说因为婴儿死太多,变成了娃娃鱼。娃娃鱼成了人见人躲的鱼类。
  有些傍晚或夜晚,娃娃鱼出来吸收日月精华。在大石头上晒干了自己身上的水和粘液,被粘在了石头上,无法挣脱,回不到水里,游不回岩洞,整夜凄惨地在河边发出婴儿嘤嘤的啼哭声。等太阳从山外回来,这种傻鱼已经死在石头上,尸体开始干瘪。
  这个神话几十年间无人敢破。
  有一年春天,有很多外地人来乌妄村收购娃娃鱼,价钱远远超过了乌妄村的任何商品。乌妄村游手好闲的青年们开始不信邪,下河捉娃娃鱼。打上手电筒带上排网去岩洞里寻找娃娃鱼,在外地人那里换来白花花的票子。
  后来整个乌妄村的人都开始参与捉娃娃鱼的行动。很多人为了抢娃娃鱼而打架,丢失了左腿或右手,很多人在险滩急流中葬身河流。很多街上游手好闲的混混因此发了财,开了赌场,娶了乌妄村美貌和品德都排名靠前的女人。
  娃娃鱼几乎灭绝了,人们开始对河里的鲢鱼、鲈鱼、黄辣丁、石巴鱼感兴趣。这些也没了,人们开始对几条支流里的鱼鳅感兴趣。背一背篓石灰或者用一包鱼味精,跑到支流上游去倾倒在河里,跑在下游等着捡鱼鳅。
  过几年鱼鳅也没了。
  青年们在赌场输光了卖娃娃鱼和各种鱼的钱,有的卖了房子,有的丢了老婆,有的在公路旁杀人越货,尸体扔进曾捕捉娃娃鱼的岩洞,吃了官司,进了牢房。
  河流开始干枯,河岸越来越宽,鹅卵石从水底一一冒出来,河水被炙烤着,只在石头与石头之间留下白色的痕迹。那些曾深不见底的河中央,成了水不过膝的浅滩,散发着两岸人类排出的粪便和丢弃垃圾的恶臭。
  道士
  乌妄村相对有钱的人家,办白事时一般都不去尼姑庵或和尚庙请尼姑和和尚来给亡魂诵经超度,他们都喜欢请道士来做三天或者七天的水陆道场。只有无故死去的婴儿、夭折的青年人和请不起道士的人家,才会去尼姑庵或和尚庙请老和尚或老师太来念经超度,老和尚和师太念经是不收钱的。
  乌妄村的道士们学的不是青城山道士们学的法,倒全部学的是佛家的法事。经是唐三藏去印度取回来的被乌鸦啄食过的不全的经。袈裟是佛家的袈裟,禅杖也是佛家的禅杖。挂的十殿阎罗和地狱图也是佛家的,地藏王菩萨被挂在十殿阎罗的中央,法事开始了。   法事像小说或者八股文一样,也分起承转合,也分起落和高潮。道场开始的第一坛法事叫做“指路”,为死者指明去阴间的路。第二场叫做“招魂”,把死者的魂魄集结在一张挂在主家房子外面的经幡上,如果经幡下面的碎布条在风的吹动下结起了疙瘩,说明死者的魂魄归位了,如果没有结疙瘩,说明主家还有不祥的事要发生。
  招魂结束后真正的道场开始了,其实就是把三藏真经认真的唱一遍。这种唱经不是乱吼,道士师父们的手艺也是代代相传,没有音符记录,只靠记忆。每个小道士入门必学的技能就是和师父学唱经,以及学习法器的演奏和敲打技巧。经都背会了,法器都能熟能生巧地演奏和敲打了才能出师或者掌坛。
  一般认为,人品不行或者修为不够的道士是不能掌坛的,只能一辈子做师父的徒弟,或者掌坛师兄师弟的下手。
  如今,乌妄村已经没有任何一个道士能做七七四十九天的大法事了,有的人做七天一咒二消的法事也够呛。据最老的一个道士师父回忆,他一生也只见过一次这种大孝之家才能开坛做的法事。此人已经活了九十九岁,当时还是民国,三几年。他跟着师父和师叔们去四川宜宾做一场法事,主家是前清的举人。整整七七四十九天,主家所有的儿子儿媳全部披大孝,和道士们一起滴油未沾,直到法事结束。据说那个举人老爷法事结束后真为爹戴了三年的孝,不近女色,不沾油肉。
  做這种七七四十九天的法事一拨道士是没法做完的,需要十多二十个道士相互配合,才能把完整的三藏真经给唱完。各个方的道士们只掌握了一部分三藏真经,所以需要聚集起来才能完成这样的大道场。
  这种道场不是一般人家能做的,需要至德至善之家才配得上这样的道场,有钱只是一个条件,很多地主家就不行。
  能掌坛四十九天道场的道士都是业界德高望重的老师父,光用二十四张桌子叠起来坐禅这一坛法事,就需要定力十足的道士师父。据说以前有修为不够的道士尝试用二十四张桌子坐禅,才爬到一半就看到了人间的杀戮和地域的惨状,当场吐血坠落而亡。
  关于道士的法术,乌妄村有很多传说。
  据一个老道士回忆,自己的师父有一次和另外一个村的掌坛道士相遇,二人谁也不服谁,于是在两棵大槐树下斗法。每棵槐树上有一个喜鹊窝,二人打赌,谁先用法术点燃喜鹊窝谁得胜。冥想一阵后,邻村的道士和师父一起施法,师父看到自己头顶的喜鹊窝开始冒青烟时立即收住了本事,与此同时,另外一棵槐树上的喜鹊窝着了起来。
  邻村的道士笑着向师父邀功,师父说你真的赢了吗?邻村的道士恍然大悟,真正的得道者是不会毁他人卧榻之地的。于是拱手认输,二人从此成了至交。
  乌妄村现在的道士都不像道士了,他们很多人连一部分三藏真经也不会唱了,改成了念,念也念不全,因为有些老章字他们不认识。很多道士也不写毛笔字了,那些呈给十殿阎罗和地藏菩萨的表和文书,全部用一台打印机和几个模板打印完事,于是河岸旁的乌妄村每当请道士做白事时,所有的白事对联、呈给十殿阎罗和地藏菩萨的文书和表,全是简体楷书打印体。
  很多老人担心,他们死后守鬼门关和奈何桥的阴司们到底能不能看懂缺只胳膊少条腿的简体字,阴司们会不会因不习惯简体字而看错道士的诉求,把他们投入畜生道。法器的节奏也记不全了,很多时候,师父和徒弟的法器演奏会莫名其妙的卡壳、中断,于是又用一段哼哼唧唧的念经补上空白。
  乌妄村现在的白事办得像红事,孝子们的表情里看不到一丝忧伤和悲痛,儿媳妇们也忘记了哭孝的技能。偶尔有一个儿媳妇能在公婆或者亲爹妈的棺材前哭上一回,也没太多人愿意去劝她了,哭吧,就哭这一次了。
  道士们念完不太通顺的三藏经,迅速和其他人组成一桌麻将或者斗地主,各有输赢。孝子们忙着收礼和招呼来送礼的客人,棺材孤独的躺在堂屋里,偶尔有一个负责香火的香灯师,去给棺材下面的长明灯加一点清油。
  台地
  乌妄村几十年前其实不沿河,老村子在河流两岸的山坡上,以前的村子是沿土地分布的,土地都在山上,这是河谷地形村子的共同点。新村是公路修通以后才逐渐形成的。
  河流两岸的山坡被改造成了台地,就是一般意义上的梯田,但不是种稻谷的,种玉米、洋芋、小麦、红薯和一些杂七杂八的农作物,一年可种一季小麦和一季玉米,其他的农作物在种玉米的时候复种在玉米地里。
  台地最开始也不是台地,是坡度五六十度的山坡,乌妄村的村民都是些避难或移民者,往回追溯,不是唐代的贵族就是宋代的将军,或明朝被陷害的忠臣和清代的名士,还有一些是成吉思汗的后人。
  每家每户的堂屋神龛和家谱上都记载着家族的辉煌历史,有的人家还有世代相传的祖先遗像,风度翩翩或威严肃穆。
  坡地改成台地是公社时期的杰作,那时候春夏秋完成了大队公社的播种除草和秋收任务,所有村民都要响应毛主席的号召,发扬愚公移山精神,把坡地改成梯田。满世界都是丰收的梯田,满世界都可以是东北黑土地,亩产几万斤。
  可乌妄村山上没有水,只能把坡地改造成旱梯田,也就是台地。冬天一到,老人小孩男人女人就全扛着锄头、钢钎、二锤上山改造坡地,经过几个冬,乌妄村的坡地都被改成了台地。坡地里的石灰石被钢钎从土里像拔牙一样撬起来,用锤砸成石墩,切成了台地的地坎。
  现在从河底或者沿河公路环顾两岸的山,全是几十年前老一辈的人改造的台地,一级一级,像通往山顶的阶梯。
  公路修好以后,人们陆续从山上搬到了河岸,搬到了公路旁,狭窄的河岸硬是被挖土机和炸药弄出了一排排地基。人们开始沿着河流和公路而下,外出打工,山上的瓦房只剩下了老人,那年三月离群索居的老人们一夜死去后,瓦房上最后的炊烟也随之消失。
  台地已无人耕种,犁、锄头、镰刀、铧已经变成废铁,氧化,锈解在老房子的角落里。
  一级一级的天梯,已被乔木和荒草覆盖,变成了浑然一体的绿色,再看不出当年的那些冬天热火朝天劳动后留下的杰作痕迹。   父亲
  从别人家的二层楼水泥板上坠落的时候,父亲以为生命结束了。加上孔桩到第一层的几米,二层楼到地面的距离有十多米。那短短的几秒钟时间,他感受到了地球的吸引力,凡夫俗子谁也逃脱不了地球的吸引力,他想使劲地抓住空中的什么东西,却什么也沒有抓到。那短短的几秒钟,自己的一生如电光火石一样在自己的意识里一闪而过,那短短的几秒钟他想到了后事,想到了还未长大的老三和常年多病的妻子。
  他没有落在地面上堆积成山的钢筋和钢管上,没有落在乱七八糟的红砖上,没有落到圈梁旁边竖起来参差不齐的竹竿上。万幸,他掉在了一堆刚拉来的细沙堆上,万幸,不是头先着地。即使那样也够呛,着地的那一刻,他感受到了双腿骨骼断裂的咔嗒声,他感受到了头部剧烈的眩晕和内脏急剧上下晃动,感受到了胸骨和肋骨的断裂。
  他醒来的时候,已经是第二天,急救室,他做着同样一个梦,梦中他怎样也走不出一间暗无天光的屋子。
  我们花光了他的半生积蓄和刚到手不久的工资,终于付清了高额的手术费。从 CT上显示,父亲的骨骼需要拼接的地方大概有十多处,都是粉碎性的,父亲的骨骼在自己的体内碎得乱七八糟,东倒西歪,双腿和脚踝的骨骼甚至想逃离肌肉和脂肪的保护,戳破了几处他的肉。他的骨头被医生一处处的拼接起来,用钢板和螺丝固定在体内。再次拍 CT时,片子里全是明晃晃的不锈钢钢板和螺丝,在父亲的体内,支撑着那些会自动愈合,重新长在一起的骨骼。
  那时候父亲终于明白,人的骨骼就像机器的零件,坏了可以重新组装,他以为人的其他器官也像机器的零件一样,坏了可以重新换个新的。
  没有人为这场事故负责,修房子的是他的亲妹妹,包工头是我们的舅舅,前者修房子花光了多年打工的积蓄,后者欠债几十万,刚死了妻子,还有一个上高中的女儿和一对上小学的儿女,家徒四壁。
  我们想过官司,咨询了律师,他们赔不起父亲的残疾,怎么办呢?送他们去坐牢?算了,我们说。
  医生说,他的左脚永远都是跛的了,复原了也不能再做繁重的体力活。
  乌妄村手艺最好的砌墙的砖瓦泥水匠就这样残疾了,并且花完了半生积蓄,一个活蹦乱跳还能自食其力的劳动者,提前进入了失去劳动力的时光。
  半年后,父亲从轮椅上慢慢地站起来,慢慢地下地,慢慢地扶着板凳,扶着墙,像小孩子一样重新一步一步的练习走路,重新练习怎样用他那不太娴熟的步伐从医院走回故乡。
  空房子和王者荣耀
  乌妄村河岸沿公路旁的两排房子才建起来十多年,有的正在修建,迅速又成了空房子。
  山上的瓦房在荒草和灌木丛中依稀能看见一些屋檐的角,还有一些瓦零星地躺在房顶的木条儿上,坍圮的石墙也依稀还在草丛里能见到半壁白色。上山的路没有了踪迹。
  人们用多年打工积累的积蓄在公路旁修建了自己的二层砖房。搬迁之后,所有的青年人倾巢出动,沿公路和河流顺流而下,去了珠江岸。有的分路去了新疆、甘肃、上海、义乌、东莞。
  河岸旁又只剩下空房子、老人和小孩,那些二楼很少有人去打扫,常听老人抱怨,最难打扫的就是没人住的空屋子,怎么扫都有灰,隔三差五又有了。最难晒的就是没人睡的闲被子了,怎么晒都有一股霉味。
  大多数时候,老人们都一个或两个守着偌大的一栋空房子。只有周末,乌妄村才会有孩子们的声音,孩子们平常都住校。
  腊月,乌妄村会热闹将近一个月,打工的儿女们从大城市回来,在乌妄村自己修建的驿站里,待上一个月,又像候鸟一样迁徙回城里了。
  孩子们迷上了一款叫做王者荣耀的手机游戏,每个周末,都有老人被老师当做家长叫去学校,连同学生一起被训一顿,收了手机,灰溜溜的回到空房子。下周,孩子们手里又有了新的手机,新的游戏,不吃饭不上课就可以过一天。老师们教了几年,没见到过真正的家长,有的甚至连声音也没听过。
  有几个孩子,干脆直接回到乌妄村,在家里坐着整天玩游戏。几天前村里一个在县城教书的老师回到了乌妄村,收了他外甥的手机,让他去学校读书,外甥拍案而起,和舅舅动了手,说:我读不读书关你什么事,我爹妈都没管我。
  老师灰溜溜的回到县城,再没管外甥。
  河流公路和山
  河流大多数时候是干涸的,雨季时,连续几天暴雨才能填满当年的河床,芦苇早已枯死,只剩下一些石头的森森白骨,暴露在阳光下。有时,老人们甚至担心夏天的炎热会把那细如麻的河水晒干。河流老了,河床像是它的血管,血管里流淌的血液,一天不如一天,一天天消亡。老人们仿佛从河流那里看到了自己所剩无多的日子。
  砂石厂产生的扬尘在公路上被来往的车辆卷起,尘土飞扬。
  某日,坐车回乌妄村,老远看到河岸的一座大山,突兀的缺失了大半,像被什么吃掉了一口。像谁的身体被谁用斧头剃掉了皮毛,劈出很深的一个伤口,露出白森森的石头的骨头。
  空空的,随车子疾驰而过,像谁掏空了我的五脏六腑。
  责任编辑 胡兴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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立秋  立秋这天  有救护车呼啸着穿过早晨的老县城  东风大桥上,有人光着膀子吹风纳凉如常  经过时  你仿佛看到两个自己  你清醒,却无法确信  你迈出的哪一步,会让你从夏天迈入秋天  人到中年  雨水止于一阵秋风  黄昏湿重臃肿  你坐在窗前无处可去  杯中茶叶从浮到沉  你哪也不想去。你低头、闭目  想故年  你几乎忘记了一棵果树从开花到果熟  到劫历寒冬的细节,你唯一确信  一百三十多公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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饮酒辞  大雨天,我一个人饮酒。山中小亭台  一人独坐半山的愁。酒是真真好酒  一晃一摇,皆是狂风骤雨响彻身心。  黄昏了,我一个人饮酒。一个人的黄昏  带着几只鸟儿跟着内心鸣叫。  落日浩大,我一个人在心中的武侠客栈  饮酒。杀人者怎还不来  一位姑娘,怎还不被人欺负。土匪强盗  怎还玩起捉迷藏,我一个人拿着竹条  舞剑,发壮志难酬的愁。我的招式,学自武侠剧  我的内力,在每一次现实失意中精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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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昏礼赞  他拉着他的卷毛狗等绿灯  冬日的银杏树下  古老的建筑在他的身后温情脉脉  骑单车的男人框里没有芹菜  他拐进巷子,要推开温暖的铁门  电线凌乱交错,归来的父亲脱下制服  标语,小广告,黄房子上的树影  那位在公园长椅上看手机的老头  像十年前的祖父  他在老照片中怀念消失的朋友  而外卖骑手给一个个独居的上班族送去晚餐  还有余温,趁热吃吧  矢车菊在这个已经不能再深刻的秋天和落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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洗落日  趁他日薄西山  趁他收起夺目的光芒  洗这个被无数夜晚劫持过的逃犯  还携带着隐形的黑  这只在尘世转动了亿万年的头颅  布满了厚厚的尘埃  只消用一缕风蘸着流水,轻轻一抹  一条江就铺满了碎裂的时间  血一样红  奶奶  奶奶的体内,装进了一张弓  她把自己射进泥土时  绷紧的弦,长成了骨骼  几个人掰断了她的骨头  才把她装进棺木  他们掰直了她弯曲的一生  这疼痛,她选择忽略  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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雨水词  雨水一再敲打这些虚构的事物  一棵另有寓意的梧桐、一扇不能自我庇护的门窗一条奔走相告的河流  当我在深夜里把一场雨描述得盛大  雨水正迅速抵达我窗前  在人间,我再次沦陷为一叶孤舟  很多年了,一直臆想一场雨  带着深意  替这座城爱抚那些不能复活的事物  写给那个人  我又听见月光漫过芦苇丛的声响了  多么遗憾  在这个深情而又饱满的深夜  我们应该谈及一些柔软而美好的事物  比如一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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