县上分配下来任务：秋季骟割本地土种公羊30只，说是为了在全县推广布尔羊。经过调查摸底，我所包的村，有一只公羊。主管骟割的副乡长说：“今天下午去你们村！”我说：“那就走，去给徐昌明家的大公羊做绝育手术！”副乡长笑了，忽又严肃地说：“据说徐昌明今秋已经偷配了好几只母羊。”我说：“看来是必须及时对他家种羊采取结扎手术了。”
　　徐昌明就是我们即将施行手术的羊的主人，包着河滩几亩地，养了一群本地土羊，日子过得有点紧巴。我们工作组一行六人，坐着辆黑豹车很快到了目的地，是一个只剩一户人家的有窑洞的崖下，其他住户都已经搬到了塬上。徐昌明娃娃多，搬不起，只好赖在老地方。
　　见来了生人，他家的狗开始汪汪地叫。约摸过了二三分钟，破旧的木板窑门开了，里面挪出来一位衣衫不整的农妇，大概就是女主人吧，赤脚、散发，一条裤子的裤腿挽在膝盖上。她用混沌的眼神打量着我们，约摸过了半分钟，问：“找谁？”我说：“老徐呢？”她说：“在河滩放羊呢。”我说：“赶快叫他回来说事。”
　　徐昌明很快回来了，胡子拉碴的样子。给他讲了政策和我们的来意，他好像并不反对，很快从圈里牵出那只大公羊。他好像很喜欢这只种羊，一边用手抚摸着羊背，一边说：“喂了快两年了，你们看它的骨架……”的确，这是一只标准的种羊，高大健壮，远远就有那股子种羊的膻气味道，但县上的政策硬得很，爱莫能助是也。我下定决心对手术师说：“开始。”消毒、取刀，手术师很麻利。大公羊显得不情愿，挣扎着发出抗议，但手术师那寒光闪闪的手术刀却没有长耳朵。
　　血咕咕地呐喊着大公羊的愤怒和疼痛。
　　手术干净利落，只是大公羊缝合过的伤口依旧鲜血淋漓。
　　老徐的眼角也红红的。
　　已近黄昏。我们一行顺利完成任务，凯旋而归。徐昌明怯怯地站在窑前，木然地为我们送行。
　　又过了一年，县上却不怎么喊羊种改良的事了。
　　有一天，在村委会的门口，我碰上了徐昌明，有点不好意思。见他领着一个八、九岁的女娃子，穿得破破烂烂。我说过几天去给你娃娃到乡上领只书包来，县上给我乡捐赠的书包还剩些，我想以此作为补偿。徐昌明站起来，叫女娃子也赶紧站起来，说赶紧给你叔鞠个躬！
　　我差一点说出不该骟你家大公羊这句话来。
　　报 销
　　一女村民来乡政府告状，说是她家的男人让狗咬了。乡政府办公室主任碰巧也是位女同志，专门负责接待来信来访。
　　你说啥？狗把谁咬了？”
　　我家男人。”
　　是谁家的狗？”
　　我家的。”
　　主任便有些莫名其妙，这怎么回事？自家的狗咬起自家的人了？这倒其次，重要的是，既然咬了，治不就完了，跑乡政府来凑啥热闹？
　　“咦咦咦……你脑子没病吧？你家养的狗眼瞎了，咬了你家男人，这关乡上啥事？”
　　女村民一听，又气又急。
　　你们要赔我们医药费、误工费！”语气十分坚决。
　　凭啥？我问你凭啥？又不是乡上养的狗，再说了，难道是乡长让你家的狗咬你男人了么？”
　　不料这一问，还真是问对了地方。女村民愤愤地说：
　　关键是你们乡长吐的都是好东西，鸡鸭鱼肉，我家的狗稀罕，谁料想它好吃的吃了，把它也吃醉了……”
　　你说的是真的么？”主任疑惑。
　　不信，你问问你们乡长，他五天前是不是到我们村上来着？到我们村上喝酒吃饭来着？那天他是不是喝醉来着？”
　　再说，我男人也是好心，你们乡长吐我家门前猪圈里了，我家狗闻着好吃的就去了。我男人怕狗欺生咬了乡长，就赶狗走，谁曾想，狗见了好吃的就拼命，把他给咬了……狗吃了乡长吐的也醉了……”
　　女村民自言自语着，眼眶也就有点红红的。
　　主任努力回忆了一下，恍然记起，的确那天中午，乡长去那个村子检查工作，中午村主任家的孙子满月，乡长喝大了。还是她派乡上司机连抱带拖地把人弄回来的。
　　主任也是个细心人，怕村民敲诈，就进一步核实情况。
　　你说咬了就咬了，咬哪里了？”
　　女村民突然不语，主任便有些不耐颇烦：
　　到底咬哪里了？”
　　女村民支支吾吾，半低着头说：
　　嗨！要是咱们女人就咬……咬到空里了……”
　　主任反映了半天，突然醒悟。
　　严重不？”
　　不太严重，但躺床上三四天了，啥也弄不了。
　　主任一听不严重，也不再紧张，又一听咬的那个地方，不禁噗嗤一笑，自言自语道：
　　也真是，你说这狗东西醉了，偏咬你男人那个地方！”主任心想，这女人也可怜，这男人地里活暂时是干不了了，床上的活恐怕暂时也是没法干了。这事，我会给你处理的，别再到处乱讲了！”
　　女村民破涕为笑，满口应答。只要你赔了我们医疗、误工费我就不寻人再说了，再说嘛，偏偏咬那个地方，丢人不？咋给人说里吗？”
　　经请示领导，医疗发票上支出不到一百元，赔偿女村民医疗费、误工费共计一百八十元。案子了结。
　　到了月底，主任去街道饭馆开了张税票。
　　那天去找一支笔乡长签字，乡长又喝大了，也没有多问，照例大笔一挥，在发票左上角，画了两个字“报销”。
　　订 报
　　每年一到十月份，县上党报党刊就召开专门会议，下达征订任务，我们也就开始分解任务到村、到企事业单位。签订目标责任书，也叫军令状，是乡上主管领导上台签订的，时间紧，任务比去年只增不减，这的确是个头痛的差事呢。加上村组一级，都是背锅上坡——欠前（钱），所以这分到村上的征订任务就越来越难完成了。但此项工作又是政治任务，所以必须排除万难，坚决按时完成。
　　这天，我下村去催订报款。去的村子共八个村民小组，村主任是个络腮胡子的退伍军人，硬气得很，但当我一进村委会，村主任也开始挠头了，黑而细小的眼睛瞅了瞅我。
　　现在电视、电脑都有了，看报的人少了。”村主任随口说了一句。我听出了他话里的意思，他对每年只增不减的订报任务有些意见，意见归意见，任务必须得按时完成。
　　于是我也笑着说：也是，电视、电脑是普及了，人民群众接受信息、学习政策的渠道多了，可党报党刊能不要了？谁敢说‘党的喉舌’是多此一举？”主任也听出了我的意思，便不再多说啥了。
　　你们村上交的报款，还差三千多，这县上催得紧，今天请想想办法凑齐，我也好回乡上交差。”我一个村一个村的三趟四趟跑，自行车链子都断了三回，今天来的这个村，是第四回了，得断气了。主任安顿了其他的事，也快临近中午了。他邀请我去镇上街道饭馆里去吃饭。我不放心完成今天任务的事，但又不好意思啰嗦，就一起來到了镇上的饭馆。简单上了两三个菜，油炸花生米、凉拌黄瓜、醋溜洋芋丝，主任喊：“拿酒！”我酒量小，怕喝白酒，就赶忙阻挡他。
　　只听见主任严肃的问我：你今天回时拿不拿差的报款？”
　　拿拿拿拿拿！”我一口气连说五个“拿”字。村主任也给逗笑了，他半真半假地说：一杯酒、一份报，干不？”
　　我一看他让饭馆服务员拿来的杯子，妈呀，分明是玻璃茶杯么。一瓶一斤装的白酒刚好倒三杯。酒是我们当地一个地方产的，一瓶五、六块钱。
　　行不行？一杯酒，一份报，咱说到做到！”
　　我想，喝就喝，为了完成任务，大不了喝醉！那时年轻气盛，一口气喝了三杯。村主任万没想到，我一个文弱书生，竟有如此海量，他看得两眼发直了。我喝到第六杯就眼前桌凳乱晃，喝到第八杯，胃里就天翻地覆了，晕晕乎乎记得，是主任搀我进的饭馆厕所。
　　那一年，我们乡的党报党刊征订工作按时完成了县上的任务，并受到了表彰奖励。
　　我的胃溃疡，也就是那年订报喝酒得下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