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厝
　　厝，即是家，是安身立命所在，是家族荣耀的归依，闽南文化围绕这一字也有展开，对邻居称“厝边”，对内人称“厝内的”，大厝里的居住秩序，反映成为家族关系结构的一房或一柱子孙。哪怕大厝推倒建了高耸入天的大厦，哪怕人口因现代化交通便利四散居于各地，对很多人而言，家仍叫厝，仍是人生最后的归依。渐次被现代化的乡村大厝，剥落了厝的形态之后，家族、宗族的概念仍深刻在大部分普通的人生中。
　　刘大安是同安海边一富足人家的子弟，祖上曾经营南上北下的货物贩运，获利颇丰厚，在刘五店海边曾有一栋颇为气派的大厝。大厝虽然不及官宦人家精工考究，但厝内的生活可谓悠然阔绰。至刘大安出生，约是1920年前后，祖业已不复昔日风光，那南北贩货的三帆大船也早停靠码头，任海水侵蚀。刘大安是这家三房的小儿子，在整个家族中这一辈里排行第九，所以到老以后，人称九叔，不论是否同族。
　　他出生时算了命，说与生父相冲，于是过继给另一房的叔父，叔父早逝，只有一女，没有男丁，刘大安过继过去成为这一房唯一的男丁。生父那房尚有两个兄弟，都年长于他，大哥英武霸气，是个很能托付的人，在族中同辈排行第五。小一点的那个兄弟，也比刘大安长好几岁，赶得上家族落败的尾巴，油油腻腻全然是个败家子，在族中同辈排行第八。
　　十五岁那一年，刘大安追随五哥到了厦门，在碾米店做了学徒。战乱时米店老板弃店出逃，刘大安和几个学徒替他守着店，后来几人凑钱顶下了米店。族中兄弟多迁往这个小岛，而五哥的生意也做得颇大，老八常跑去伸手讨钱，免不了被一顿骂。五嫂是心软的人，常常听不下去，到厨房偷偷给一点钱给老八。四下没有外人时，也说五哥，你这个弟弟，也已经成人，不要再这样骂了。
　　刘大安没有他五哥的威武，却也不像八哥那般一身世家子弟的习气，总算勤恳安分，待人诚恳，得人尊敬。依靠米店渐渐经营起自己的家庭，不算富有，但总算可以安然度日。他五哥的生意做得大，曾邀他入股，却苦于没有富余财力。
　　在厦门，刘大安与养母同住，娶了外街林家的小姐林宜芬，育有五个子女。林宜芬虽家世也不特别的好，但也识字读书，也通情达理，为人理智冷静，凡事讲求公平，与亲友往来相处未留话柄，算是得体的妻子。族中最美的还是五嫂，端庄大方，时常面含笑意，对弟弟们有如母亲，又熟谙人情世故。在父母双亡以后，五哥与五嫂成为这房兄弟的依靠，五哥过世后，刘大安仍每逢年节去探望五嫂，直到他自己也离开人世。
　　而同安码头边的祖厝和停靠岸边的大帆船，他们都已鲜少再回去看，一切人事都已迁到这方寸小岛，祖厝渐空，反成了边远的联系。在这小岛上，有祖上扛着白银来购置的祖坟，每年的扫墓祭祖，成为家族唯一的重大活动。
　　顽皮长子
　　在家族聚居的时代里，长子肩头有不轻的责任，传递香火，承担家族事务，更甚者还要光耀门楣，发扬家业等等。
　　1948年，刘大安长子出生，取名刘以江，同年他五哥的第六个儿子也出生，取名刘以杰，这两个“以”字辈堂隔腹兄弟相伴几乎一生，儿时一起顽皮，青年时一起叛逆，中年分担彼此忧虑，老来共享儿孙安定的喜乐，亦亲亦友。
　　刘以江既是刘大安长子，更是刘大安养父这房的长孙，其时仅剩祖母在世，对这男孙疼爱有加，自小牵着看着，夜里和祖母同床，一直睡到祖母过世那晚。夏天祖母摇扇驱暑好让他入眠，冬天祖母请人做一顶厚棉帽，上头还嵌着“长”、“命”、“富”、“贵”四个镂空的银雕饰。
　　刘以江虽生为长子，却不像个长子，好玩、好冒险，喜欢挑战权威——他的父亲。年纪小点的时候就和刘以杰相约翘课去玩，老师前面写黑板，他腰一弯，就从门口溜出去了。玩什么呢？街上逛逛，偷人家院子里的芒果、龙眼，跑去海边抓螃蟹，游泳。两人常一起被逮到，一起挨揍，家族里谁人抓到都是一番教训，这是家族里共同的责任，教养后辈。
　　有时候没有被逮到，跑到海边脱光了下海游泳，看见岸上的傻子，戏弄傻子，傻子就抓了他们的衣服统统丢到海里，回来还是一顿痛打。两人一路玩到长大成人，从一起逃课，到一起下乡。远离父母、家族，玩得更欢了。偷农民的鸡，炸水库的鱼，那样的年代，像这种人才有办法自得其乐。在水库炸鱼是违法的，他们等到要回城前，把户口先都寄回城里，买了好些炸药，自制雷管，炸了水库好几十斤鱼，吃不完统统送给了旅社的服务员，搞得服务员总是要来送开水。
　　刘以江以下，还有三个妹妹和最小的一个弟弟，父亲的碾米店被并入炼油厂，早年与十来个人共同持有股份，后来统统充公了。文革的时候因为这层身份，还被抓上台批斗。家里生计仅靠父亲在油厂的工资，未工作前，刘以江会去抓点虾蟹到市场上卖，贴补家用。去市场会带上弟弟或妹妹，卖了钱就买一点东西打赏他们，看着弟妹吃，他心里就高兴。这后来竟成一生的习惯，看妻子吃他买的大螃蟹，看儿女吃他钓的野生海鱼，心里就高兴。
　　下乡回来，也到了该工作的年纪，便也进了炼油厂。一个月薪水一点点，厂里派他去上海学习，没什么收获，就是用一整个月薪水给父亲买了一块手表。刘以江性情平顺，念书的时候数学课特别地好，逻辑思维能力好，相信科学和科技，对传统的礼俗特别不放在心上。
　　父亲70岁时过世，得的是食道癌，在疗养院修养，最后却是心脏衰竭过世。临死的前一晚，一直说要回去厝里，回到家，就往生了。出殡的时候，刘以江痛哭失声，身为男人哭得最不能自已的一次。他回想父亲与自己的人生，父亲一生勤恳，拥有自己的家业，乱世一打，全都化做泡影。自己生在解放前一年，生命最灿烂的时候，学业不能维系，此后也没有什么好奋斗的。想到家族的人事，有人起有人落，有人腰缠万贯，奔波劳累，有人身当重任，废寝忘食。而他想要的是什么，平静快乐而已，如看着弟妹有吃有喝，如看着妻子吃螃蟹。
　　家族的衰老与新生
　　家族的更替有如树木入秋开始落叶，逢春又再冒出新芽，轮替生息，才充满生命力。
　　父亲过世后，母亲也相继去世，家族中的老人渐次归去，丧礼一场接着一场，墓碑一块又一块立起来。当年大片的墓园和田地已被政府征用，赔偿了一块小小的墓地在公墓的厕所旁，墓碑立得挤挤的，人名也列齐了，一代人全都入土为安了。
　　生在大家族里，可以看到各种不同的人生，急躁的、自私的、温和的、霸气的、懦弱的、卑微的、正直的、无知的……年幼时仰望父辈的身影，觉得每个生命都强悍得不可思议，渐渐长大才看到他们各自不同的脆弱和无奈，最后从平视变成了目送，看他们生命逐渐衰竭，渐行渐远。眼见一个又一个族中长者逝去，刘以江看到了许多。
　　每年清明扫墓，是家族最慎重的事。刘以江和刘以杰会先所有人一两个小时到墓园，带了红漆和毛笔，仔细把墓碑上的名字描红，再找工人锄草，然后到路边捡一些石子压墓纸。压墓纸是为了让人知道这是有后嗣的坟头，不要来破坏。从前祖墓还没被征收时，被盗了好多次，有时候白骨都被翻在外面。那个墓园特别大，随便来多少人都站得下，不像如今的方寸之地，别说家族，一个家庭就站满了。
　　刘以江和刘以杰常在这方寸间描着先人墓碑，唏嘘是回忆，“这个叔父逮到过我逃课，叫我伸手出来打，下手太狠”，“那次我和菜市仔打架，是被四伯拎回家的”，“你爸爸最疼爱以翔，三不五时给他点零花，他也最听你爸爸的话”。
　　几年之间，墓碑已立满，老人家都已去世，再以后就要重买一块墓地，真像从前的大厝住不下来，要再起一间。
　　父亲去世后几年，是家族丧礼频繁的几年。每有长者去世，刘以江必及时前往探访慰问，筹办丧礼更是不遗余力，在一团悲戚和混乱中，成为一概事务进行的中轴，让哀伤的亲属得以安心送死者上路。渐渐地，家族同胞心中积淀了敬意，他成了族中有地位的人。
　　又过两年，族中晚辈陆续成婚，婚礼一场接一场，刘以江一辈的人在热闹喜庆中，一面欢欣，一面步入了晚年。
　　儿子结婚办酒时，他把联系得上的亲同都请来参加。那天他看着一众亲同，面容相似，气息相通，感慨得很。虽然他仍旧相信科学，相信现代化，鄙弃传统中种种旧习对人性的压抑，但他此时深明再没有什么能比家族这张大网给他更安稳的归依。说起祖上那艘大帆船，南北贩货打下家业，孕育了一族兴旺人丁。他在席间开怀畅饮，摇摇晃晃仿佛身在那艘大船上，无比安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