遇见维克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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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莫利清华,某校英文系毕业。曾做过英文翻译,英文教师,对外汉语教师。已出版长篇小说《我只要爱情》、《花落花开》、《伊人当自强》。
  
  维克曼是德国一家网络公司上海分公司的首席执行官。初次听到他的名字,我曾误以为,是“Big Man(大男人)”。
  那日上午,刚下课,主管便将我喊住,说有个叫“大男人”的德国学生要面试老师。这在我们学校,再平常不过——工作程序而已。但对这位号称“大男人”的德国鬼子,主管显然青睐有加,因而对他重磅推荐——此人不但是CEO,而且高高的,帅帅的,有着电影明星的五官和体育明星的身材,最最重要的是,他很年轻,并且单身……
  结果,这番盛赞害得我连午饭都没吃顺畅,便跑去洗手间,开始对镜贴花黄——我尚妙龄,乃单身不贵之族,尽梳妆之能事,以吸引多多益善的悦己者,不但是我的权利,也是我的义务!
  
  下午一点,我华丽而隆重地端坐在接待室里,想入非非;对跟“大男人”的第一次会面,满脑子都是斑斓璀璨的蝴蝶梦。
  然而,十分钟后,我等来的不是大男人,却是大男人的“小秘书”波琳达。
  相互介绍,彼此寒暄,之后,波琳达向我宣称,她的老板让她全权代理选择中文老师一事,言辞神色得意至极,仿佛她代言的不是一个小小执行官,而是中国外交部。
  接着,关于我的教学工作她只字不提,却冷不防给我来了个突然袭击:“莫利,可不可以问你个私人问题……你有男朋友吗?”
  我心中猛地电光一闪,眼前通天雪亮——啊哈!迷恋上司的女秘书,对接近自己偶像的所有女子都保持着高度的精神过敏!但殊不知,一些事情,你是防不胜防的。有人早就“云”过了:是你的,跑也跑不了;不是你的,得也得不到。
  于是,我决定启动恻隐之心,好言安慰她一番。
  “我的男朋友是个美国人,”我一边捕风,一边捉影,“在一家美国杂志社当记者。”
  “噢!”她释然,“那么……你们还没打算结婚吗?”
  “早就打算好了,只差选个日子举行仪式了。”
  波琳达的面色早就多云转晴,我猜此刻,她心里一定乐开了花——正值樱花烂漫时,在她心里乐开的,也一定是樱花。
  我的天!她竟然相信了。
  “那,祝你们幸福哦。”
  她边说边笑,刚刚在其心中乐开的樱花被迅速移植到了脸上,刹那间,满树繁花,枝枝摇曳,朵朵怒放。
  真是个天真的女孩子!
  而她的天真只能证明,到现在为止,她的经历太过一帆风顺,因而对世事,她所谙甚少——天真与否跟年龄无关,天真也并不代表不聪明,相反,她眉目灵秀,思维敏捷,遇到她,你会由衷感叹,原来才貌双全并非传说。
  可对我们这些赤手空拳闯上海的苦孩子来说,天真早已成了一个久远的神话。太多的生活真相,令我们不得不跟天真永别。
  “莫利,维克曼的中文老师就定你了吧。他周一到周五上课,每天早上八点到九点。”
  到了这时辰,我才搞明白,原来“Big Man(大男人)”叫“维克曼”!
  
  两天后,我见到了维克曼本人。
  那天,他着浅粉色衬衫,雪白长裤,淡色的中分半长卷发,金子般闪闪烁烁;深蓝色眼睛,如同高山上的一湾湖泊,沉淀着数不尽的秘密和传说。
  那一刻,一米八五的他,偶像巨星一般,自门外风度翩翩而来。
  那一瞬,十之八九的人都会怀疑,是不是布莱得·皮特突然从电影里下了凡。
  原来世间真有美男子这回事!
  “莫利老师!”这声带着“老师”的尊称,将我从光怪陆离的蝴蝶梦中一下子拽回到现实——我须为人师表,我须自重。
  于是,我像个真正的老师,对他的衣着评头论足:“维克曼,你就穿这种衣服上班?”
  “这种衣服?什么叫‘这种衣服’?”他笑得很戏谑。
  “花花公子式样。”
  “那是你的审美标准,可世界上的审美规则,不是由你莫利一个人说了算的。”
  我被噎得够呛。
  “对了莫利,我有个特紧急的问题想问你。”
  羞了老师,他竟没事一般。
  “什么问题?”师者,传道授业解惑也,尽管被羞,“惑”还是要解的。
  “Nightmare用中文怎么说?”
  “你是说‘噩梦’?什么事让你天天做噩梦?”
  他回我一声慨叹:“我的顶头上司是个美籍女华人,她就是我的‘噩梦’!她平时在德国总部,但不幸的是,最近一个月,她一直在上海。”
  嗯!这才叫一物降一物!任你怎么傲慢偏见,怎么“大男子”,你还得听命于女人——中国女人。
  我一边幸灾乐祸,一边准备授课,企图做他的第二个“噩梦”。
  不料他抗议:“莫利,我们不必总是依赖课本嘛!我们可以选个有意思的话题,在讨论过程中,碰到我不懂的生词和语法,你再跟我解释,咱们如此上中文课,怎样?”
  怎样都行,你是上帝嘛。
  “那好,我先教你一句中国成语——今朝有酒今朝醉。意思是,只要今天有酒,我就要今天喝醉。至于明天怎样,别去想它,到了明天,自有解决办法!”
  “啊!很乐观嘛!还有没有类似的句子?”
  “有得是!大丈夫何患无妻。”
  听完我对这句的翻译,维克曼差点笑岔了气。
  我则继续抖包袱:“光脚的不怕穿鞋的;二十年后又是一条好汉……”
  结果,他一笑再笑,直到波琳达在办公室门外提醒,上班时间到了,他才蓦然惊叹:“时间过得这么快?莫利。跟你学中文太有意思了。你是个很棒的老师。”
  “过奖过奖。应该说,是很棒的学生造就了很棒的老师。”
  相互吹捧的同时,我把签字簿递给了他——对刚刚过去的一小时中文课,需要他签名确认。
  维克曼在簿子上一番龙飞凤舞,然后聊家常般,娓娓提起:“昨天,我女朋友刚从上海飞回德国。你猜她怎么看上海?她说,在这里,你可以找到任何你想要的东西。”
  一番话,说得看似漫不经心,但我何等聪明,怎能听不出他的醉翁之意不在酒,又怎会接收不到他的弦外之音——我已经有了女朋友,我已经名草有主,对我,请别存非分之想,请别给我惹麻烦……当然,你对我有啥想法也可以,只要你能明白自己的身份:在我的“女人们”当中,“老大”的位置肯定是没你的分了,但你可以做“老二”“老三”甚至“老四”什么的……
  好个狂妄自负的男人!你真以为,你只需振臂一挥,便会美女云集?
  我心里冷哼一声,脸上挂起一帘微笑:“关于上海,你的德国女朋友跟我的美国男朋友观点完全一致!”
  然后,我收拾东西,道声“明天见”,便起身告辞。
  “明天见!”维克曼冲我挤眉弄眼地笑了笑,一脸老谋深算,仿佛在我的话中,哪一个字是真,哪一个字是假,他比我本人更清楚。
  岂有此理!这家伙太过自以为是!
  我心中莫名郁闷,突感此地不宜久留,便加快了撤退速度。但刚行至门口,背后便传来维克曼极端标准的普通话:“莫利,今朝有酒今朝醉!”
  “啊!维克曼!”波琳达厉声尖叫,“你从哪儿学来了这么地道的中国话?上帝啊,你可真是个天才……”
  她不迭声地嚷嚷,义无反顾地天真着。
  
  次日,又见维克曼。
  这家伙的行头从上到下焕然一新:半长金发依然闪亮,只是由中分改成了偏分;黑色纯棉T恤,水蓝色宽松牛仔,两只大脚板上套了双黑色凉鞋,十个脚趾头一览无余。
  这一回,他的“特紧急问题”是,接电话时,怎么用中文说:“Hi,What’s up?(喂!什么事儿?)”
  我心中大喜,一个恶作剧陡然从脑子里蹿了出来。我按捺住兴奋,装得若无其事,认认真真地教他:“那句话的中文版,应该是:‘咋的啦,哥们?’”
  维克曼完全没有设防,他以小学生般的虔诚,一心一意铭记从“敬爱的老师”那里刚刚学来的新知识,且一遍遍演练:“咋的啦,哥们?咋的啦,哥们?咋的啦,哥们?”
  我动用了所有内功,才控制住没让自己笑出来。我就像一个恐怖分子,刚刚在一座办公大楼里埋设了定时炸弹,之后的每一分每一秒,都在等待听到一声惊天巨响。但炸弹的引爆装置却并未掌控在我的手里,而是一句暗号,那便是,当维克曼第一次对某人说出“咋的啦,哥们?”那一刻,也正因为如此,整件事才更显紧张和刺激!
  但我根本没有料到,炸弹被引爆得如此神速——上完课,我离开维克曼还不到两个小时,便接到了他的追杀电话。
  “莫利!你你你……你教我的是什么狗屎中文!”
  他先控诉,随后大笑,笑得语不成句:“好……莫利,你够狠!咱们明天算账!”
  啊!大爆炸提前发生?
  “等等!等等!”我装糊涂,“你说什么?什么中文?”
  “你心里明白。你教我的‘咋的啦,哥们?’我跟‘噩梦’说了!她让我好好去查查,那句话是什么意思……我刚刚问了波琳达!”
  什么?炸弹是被那个美籍女华人引爆的?但天地为鉴,维克曼的“噩梦”可不在我的预谋之内,她的闯入,绝对是个意外,大大的意外!
  
  不过第二天,就“咋的啦,哥们?”一事,维克曼并没找我算账——“大男人”到底是大男人,决不睚眦必报。但从那以后,我们在彼此面前越来越放松,越来越随意。他经常跟我开一些无伤大雅的玩笑,凭着对他的了解,我无须敏感多疑;而他的随意和包容,又能让我抛开很多顾忌,不必事事谨小慎微。比如,若偶尔休息得不好,我用不着强打精神来取悦作为学生的他,而他则会体谅地建议:“怎么?身体不舒服吗?那就别上课了,咱们聊聊吧。”
  所以,如果给别的学生上课,我得到的更多的是成就感,那么在维克曼这里,我收获最多的是快乐和放松。
  如此,夏天似水般流过。
  窗外老槐树的串串白花早已飘落殆尽,早上醒来,再不会有暗香盈袖。但经过整整一个夏天,大树愈加葳蕤葱茏,部分枝梢甚至伸进了我的窗台。我近水楼台,经常剪一枝下来,养到花瓶里,蓬荜顿时生辉。
  一次,我跟波琳达谈起窗外的老槐树,她面露艳羡:“那该有多漂亮啊!”
  “漂亮是漂亮,但也有不好的地方:每天一大早,满树的鸟儿就开始叽叽喳喳了,懒觉都睡不成……春天的时候,树上还有猫儿叫春。”
  不料,最后一句恰巧被维克曼听了去。
  “猫儿叫春?”他惊骇得如同听说骡子生出了小马驹,“我没听错的话,就是‘The cat is calling spring(猫儿呼唤春天)?’”
  我跟波琳达面面相觑,差点大笑出声。但最终,我们显示了自己超越常人的定力,忍住了。
  “是这样,维克曼,”波琳达试图解释,“在中国的文化里,‘猫儿叫春’你不可以光从字面上去理解,因为它更深层次的意思是……意思是……”
  我决定替她解围:“意思是,春天是猫叫出来的!”
  “毫无道理的中国逻辑!”维克曼嚷嚷,“春天怎么可能是猫叫出来的!”
  我和波琳达哄然大笑,一直笑得肚子发疼。
  “怎么回事?怎么回事?这里面肯定有问题!”维克曼指指我,又指指波琳达,“你们告诉我,‘猫儿叫春’到底是什么意思?说!马上说!”
  我和波琳达什么也没说——打死也不说!
  
  九月初,维克曼被公司派去了日本。再次见到他,已经是十月中旬了。
  我在周六收到他要求恢复上课的短信。所以,周一上午,我如约前往阔别了一个多月的维克曼办公室。
  经过办公大厅时,遇到正在打扫的阿姨。我问她,维克曼是否已经来了,她答曰没看见,说应该没来吧。
  于是,我悠哉游哉,溜溜达达地进了屋。
  “嗨!莫利!”
  一声断喝,惊得我香魂欲散,定睛细瞅,啊!是维克曼!原来清洁工误报军情,他早就埋伏在这里!但这会儿,我差点没认出他来,因为才三十多天不见,这家伙原本高贵的日耳曼肤色突然就变成了充满野性的深棕;裸露的双臂,肌肉块块隆起,整个人性感得简直要人命了!
  “老天!维克曼!难道这一个多月,你在日本什么都没干,就晒日光浴了?”
  “没错!”他嘻嘻笑,暗色皮肤衬得他牙齿异常雪白。
  “在沙滩上?”
  “没有,在露天游泳池。”
  “浪费!”我由衷惋惜,“晒得这么漂亮,不在广大日本小姐面前秀一秀,实在说不过去……”
  “唉,谁说不是……”他倒很配合我的情绪。
  “那么,你觉着日本妞怎么样?”
  他耸耸肩:“遗憾啊。在日本那些天净忙工作了,日本女人到底什么样儿,我连看一眼的工夫都挤不出来。”
  鬼才信!
  “莫利你看!”说话间,他变魔术般,在办公桌上变出来一盒包装精美的小礼品,然后,他强调,“给你的。”
  我惊讶、疑惑,然后,下意识打开……是盒巧克力,比利时产的巧克力。
  “我在日本买的‘比利时’巧克力。”他解释。
  我连声道谢,随后尴尬:“不好意思,我什么都没为你准备。”
  “你又没出差。”他轻笑。
  这一笑,令我感动又心悸。
  
  当天,我满脑子都是维克曼,对着那盒巧克力,几乎发了一整天的呆,结果两次坐错公车,三次差点走进男厕所,晚上更是一夜无眠。
  我不停地问自己,维克曼为什么要送我巧克力,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在中国,送巧克力代表示爱,但在西方呢?会不会没有任何特殊意义?维克曼的做法到底有没有特殊意义?如果有,那么,我喜不喜欢他?
  据说,人会因为被爱而去爱。可现在,我到底有没有在“被爱”?
  好像有两年时间了,我的感情一直处于休眠状态。是的,我曾经被爱情重伤,几乎谈“情”色变,但“已经”两年了,怎样的伤口都该愈合了。我知道,我强烈地需要被爱,像瘾君子需要毒品一样地需要被爱。
  可是为什么,面对爱情,我仍然胆战心惊?
  
  翌日清晨,我一脸憔悴,早早坐在维克曼的办公室里。
  而维克曼一进来,便歪倒在沙发上。
  “莫利,”他有气无力,婴儿般柔弱,语气也史无前例地温和,“我昨晚喝多了。头痛,胃也痛……唉!噩梦!”
  看来,噩梦是他的口头禅。
  “身体不舒服就请假嘛!”
  “那怎么行!一点点小病怎么可以影响工作!”
  “嗯……你可以取消中文课呀,这样,你早上至少能多休息一个小时。”
  “那也不行!我听说,你们这些中文老师的薪水是以小时计算的。”
  我再度心动。原来他在为我着想。
  “莫利,我听波琳达说,你还写作,曾出版过一部长篇小说。”
  呵!怎么又提当年勇!波琳达又是听谁说的?难道是我们主管?应该是了:当初到汉语学校应聘时,我在简历中提过的——不提不行呵,竞争太过惨烈,不提这差事就没我的份了。
  我轻笑:“关于写作……那好像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了,久得都像一个故事了。”
  “这么说,你现在已经不写了?为什么?”
  “因为没有时间,也没有精力,更没有激情,还因为累,很累很累……每天下班回家,都感觉精疲力尽,除了枕头,什么都不爱。”
  维克曼怪笑:“这我可就不明白了,你的‘美国男朋友’为什么不在经济上支持你,也不在生活上照顾你?”
  谎言被当面揭穿,我的脸颊陡然升温了好几度——该死!说过的谎话怎可忘记!
  为掩饰窘迫,我反问他:“你还不一样?你现在病成这德行,更需要人照顾,你当初为什么不把女朋友也带过来?”
  “因为……即便她不来,我也有人照顾。昨晚波琳达陪我去了医院。”
  我的情绪陡然一落千丈,并强烈地感到自己自讨没趣,也深深为昨天的自作多情而无地自容——原来维克曼跟波琳达已经发展到了如此亲密的地步!原来他送我巧克力真的只是对朋友表达友爱,仅此而已,仅此而已!
  可是,维克曼却进一步解释:“昨天,公司有职员过生日搞聚会,很多人都喝多了,结果就辛苦了波琳达,她在医院照顾了我们一夜。”
  岂有此理!竟玩先抑后扬,耍我是吧?
  我的心情登时又好转了。我猜,我在情绪上刚刚经历的这番大悲大喜,绝没有逃过维克曼的眼睛,因为他正斜眼睨我,而且是用那么一副洞悉一切的神色。
  然后,他将一张请柬递给我,道:“周六晚上七点,德国总领馆举行酒会,一起去看看,好不好?”
  这等美事,怎么可能说“不好”?
  
  我跟维克曼约好在总领馆碰头。
  我到那儿的时候,时间早得很,里面客人寥寥。但这更合我心意,所谓酒会酒会,对以各种名堂举办的所谓的“会”,我向来兴致索然,但对形形色色又免费供应的“美酒”,和为美酒搭配的精致甜点,则是我对酒会一事乐此不疲的原始驱动力。
  所以,我首先奔吧台而去。但在端起一杯红酒的瞬间,却意外发现,眼前有面大镜子,便习惯成自然,上照下照左照右照……
  “嘿!美女!不用照了!你看起来已经很棒了!”
  背后响起一声英文版笑叹——女声的。
  我回头,一个肉弹型西方女子,正冲我甜蜜蜜地咪咪笑。
  “我叫卡罗尔,美国人,画家,你呢?”她很自来熟。
  “莫利,中国人,对外汉语教师。”
  “你自己来的?”
  “不,我有个同伴……维克曼。”
  “维克曼”的发音刚落,名字的主人便自门外现了身,且一眼就瞥到了我。唉!没办法!难怪古人云,说曹操曹操就到!
  “德国曹操”一边“哈罗”着,一边冲我而来。
  “喏!”我指指“曹操”,向卡罗尔介绍,“这便是我的同伴维克曼。”
  然后,我清清楚楚地看到,卡罗尔猛然用手捂住了嘴巴,倒退三步,接着,我又清清楚楚地听到她的连声惊叹:“上帝啊!上帝啊!”
  我以为他们是老熟人,然而卡罗尔接下来的赞叹立刻否认了我的猜想。因为从她嘴里发出的,是这样一些句子:“天底下怎么会有这么帅、这么帅的男子!”
  随后她便忘记了我的存在——或许,她连自己的存在也忘记了。因为她目光游离,带着满脸梦幻般的光彩,一会儿跟维克曼索要名片,一会儿又约他择日去她的画室参观,后来,她干脆一针见血:“维克曼,这儿太闷了,咱们另找个地方喝咖啡吧。”
  维克曼这才有了喘口气的机会。
  “不了,卡罗尔,”他拍拍我的肩膀,“我和莫利还有另外的计划。”
  卡罗尔这才想起了我的存在——或许,她同时也记起了自己的存在。“哦,”她失望道,“那就改天再说啦!”这才怏怏离开。
  “莫利,”维克曼似笑非笑地瞅着我,“你好像是个不会嫉妒的女人。”
  我淡然一乐,不做任何发言。嫉妒?嫉妒谁呀?波琳达?恁天真!她还不够资格!卡罗尔?胖妞一个,她也配?至于你那个远在德国的女朋友……我连她的面都没见着,完全可以拿她当虚无!再说啦,你维克曼颠倒众生,令天下所有女人甘愿为你赴汤蹈火死而后已,我若个个嫉妒,不得早衰症才怪!
  “莫利,有件事我应该早点告诉你,只是从前我觉得没必要……可现在,我觉得很有必要……”
  “什么呀?乱七八糟的。”
  “嗯……”他微叹一声,随即从裤兜里掏出一个皮夹子,翻开来,递给我,“你看看这里。”
  这事儿大有蹊跷!我狐疑着凑上前,只看了一眼,便突然感到头晕、胸闷,两腿发软,症状像中暑,表现像电视剧里那些遇到点打击就要昏过去的没用女人。
  那里面藏着一张全家福——维克曼和一个金发女子,还有一男一女两个小孩子。
  “维克曼,你……已经是两个孩子的父亲了?”我吐字艰难,仿佛病入膏肓。
  “是的。对不起莫利,我应该早点告诉你。”
  “你没这个必要呀!那是你的隐私呀!”我假惺惺地怪笑着,“更何况,我们第一次见面,你就声明你已经有了女朋友,只是,这点小欺骗你都不该有,你应该明确,你已经有了‘妻子’。”
  “我没有欺骗你,”维克曼大声嚷嚷,“我从来就没结过婚!”
  “什么?”我的脑袋突然变成了一盆浆糊,乱得一塌糊涂。
  “我虽然已经有了两个孩子,但我从来就没结过婚!我知道这在中国听起来匪夷所思,但在德国,这并非什么稀奇事!”
  我用指关节敲敲脑门:“我头痛……”
  维克曼的声音恢复了惯有的温和:“对不起莫利,我喜欢你……”
  我皱眉:“天啊!请别说这样的话。”
  “莫利,我可能有点心急,因为我虽然不知道,你曾经经历过什么,但我能感觉到,你是个被吓坏了的女孩子。可我不就是爱你吗,你到底在害怕什么?”
  “怕受伤。”
  “我怎么会伤害你呢?莫非你感觉不到,跟你呆在一起我有多快乐?莫非你不知道,每个工作日,我有多么盼望早上八点钟?可是莫利,我没有把握,你是不是也喜欢我。莫利,你喜不喜欢我?”
  “喜欢。但我有自己的原则:绝不惹有妇之夫。”
  “这不公平,莫利,我强调过我是自由之身,你不能因为我有两个孩子,就剥夺我爱的权利。”
  “在法律上你是自由的,但在道义上,你并不自由!”
  “莫利!难道你认为,我是个不负责任的男人?我可以告诉你,虽然没有法律约束,但我辛辛苦苦赚来的钱,大部分都花在了我的两个孩子身上。”
  “那么维克曼,我问你,既然你认为,自己是个负责任的男人,那么你嘴里口口声声所谓的爱,是以婚姻为目的吗?”
  维克曼愕然愣了两秒钟,之后满脸无奈。
  “莫利,婚姻不过是一纸协议,到底有什么了不起?”
  “既然没什么了不起,给了又何妨?”
  “莫利,爱一个人并不意味着要放弃自己。我是个不想结婚的人,不要试图改变我。”
  “那么维克曼,你也不要试图改变我,我是个想结婚的人。”
  “你如果爱,难道就不能为我牺牲一些?”
  “你呢维克曼?你如果爱,难道就不能为我牺牲一些?”
  维克曼突然笑了:“你这个顽固的女人!我们这是在做什么?辩论还是争吵?”他举举手中的葡萄酒,“来来来,喝了它,咱们言归于好。”说罢,他真的干了,然后借着酒劲,笑得一脸邪气:“时候不早了,要不要去我家看看?我刚刚买了几张影碟。”
  “不去!太危险。”
  “你!”他用右手食指戳戳我的前额,“难道是个同性恋吗?”
  “是又怎样?”
  嘁!我不会因为想证明我不是同性恋,就把自己送到你的床上去!
  
  翌日上午,我仍然是维克曼的中文老师——公是公,私是私!
  进办公室的时候,他正在电脑前忙活。看到我,似乎哭笑不得。
  “莫利你看,”他将笔记本电脑的荧屏转向我,“昨天在酒会上遇到的那个卡罗尔,竟然给我连发了三封邮件,我一封都不想回——疯狂的美国女人!真不该把名片留给她!”
  “有人为你疯狂,这是好事呀!”
  “好什么好!太多了!烦!”
  呵,还真有人因追求者太多而烦恼!难怪有人道,旱的旱死,涝的涝死!
  我刚想打趣他,却发现今天的他一改昔日倜傥,显得郁郁不乐。
  “怎么了,你?”我问。
  “我突然接到命令,要我马上回德国,至少一个月。”
  “噢!”我心情一黯。回德国意味着什么?首先,他要去看自己的儿子女儿,同时不可避免,还有孩子们的妈妈——谁说我是个不会嫉妒的女人?
  “莫利,我不敢想象,长达一个月见不到你。”
  “不至于吧!”我格格笑,“你太夸张了。”
  维克曼欲言又止,最后只发出一声叹息。
  第二天,他就飞回了德国。
  
  接下来的一个月,我和维克曼心照不宣,既没有打电话,也没有发邮件。我就像一个正在介入别人家庭的第三者,明明知道,令自己朝思暮想的那个人正跟他的老婆孩子共享天伦,却仍然要自欺欺人:对他们,他只有良心、道德、义务和责任;而对你,是纯粹的爱……
  三十个日夜,我分分秒秒都在体验,什么叫望穿秋水。
  
  维克曼恢复中文课的当天,我在重新走向他办公室的一路上,脚下的地毯仿佛突然变得凹凸不平,不到两分钟的路程,我却走得跌跌撞撞,仿佛走过了几个世纪。
  然后,我看见了他——这一次,他先到。
  “莫利,好久不见。”
  声音平和,波澜不惊。
  “是呀,好久不见,”我在他对面坐下来,“这么长时间,都把我忘了吧?”
  “哪儿有!相反,我天天都想着你。但是莫利……”
  有“但是”,果然有“但是”。没错儿,所有的爱情都只能有一个结果,但我早该知道,那一定不会是我,不会是我。
  “莫利,我跟我们公司的合同马上到期,我本打算续约,但在德国期间,我跟‘噩梦’闹翻了。”
  “所以呢?”我思绪翻滚,内心绞痛。
  “所以,我不想再续约了。”
  不续约意味着什么?意味着你将离开上海?那我怎么办呢?你刚刚对我表白的爱情又怎么办呢?
  于是,我问他:“接下来你怎么打算?回德国?”
  他摇头:“我还会留在中国,但要离开上海。我的新工作,可能在北京,也可能在香港。”
  “为什么不重新申请一个在上海的职位?”
  “我申请过了,但没有适合的。”
  “你已经决定了?”
  “决定了。”
  “那……我们的中文课怎么办?”
  “中文课是小事!”他显然急了,“我想知道,你会不会跟我走?”
  “不会。”我答得毫不犹豫,“我不是一个会为了爱走天涯的女人。我不会跟着一个不想结婚的男人,不停地换城市,不停地换工作,像一条丢了浆的小船,一辈子摇摇晃晃,永远都靠不了岸……我需要安全感。”
  维克曼沉默,良久才说:“莫利,你是个太自我的人,你注定不会为任何男人牺牲。”
  “维克曼,我们彼此彼此——我会跟我们学校反映一下你的情况。你还有二十多个小时的课没上完,根据以往的惯例,你离开公司后,我们学校会把你剩下的小时转给你们公司的其他外籍员工。”
  “莫利,你真的决定了?留在上海?”
  “决定了。”
  “好……吧。”
  
  下课后,我心情冰冷,默默经过波琳达的办公桌,她将我喊住:“莫利,我已经向公司递交了辞职报告,维克曼去哪里,我就要跟他去哪里。”
  哦!还真有为爱走天涯的人!——世界上,任何你不屑去做的事,自有大批人趋之若鹜。只是波琳达,你是个像玻璃一样透明的人,但愿你天真而纯净的心永远不会受到伤害,但愿你所追随的那个人会珍惜这样一份义无反顾、无怨无悔的爱情。
  当天晚上,我将自己扔进一个酒吧,喝得酩酊——再不用一大早就被闹钟叫醒,然后急急忙忙去给维克曼上早课了,所以今夜,一醉方休又如何。
  吉他手是个金发男子,在唱一首《我的黑头发恋人》。歌里的字字句句,化作我的滴滴眼泪,眼泪又化成颗颗繁星,漫天飞舞:
  
  我的黑头发恋人,
  她曾经问我,
  可不可以放弃音乐?
  可不可以放弃流浪?
  
  后来,我的黑头发恋人,
  她放弃了我。
  我们一次次去爱,
  最终却证明,
  我们只爱自己。
  
  第二天醒来,时间已过上午九点。今天下午两点才有课,我有大把的时间洗个澡,收拾收拾乱成一团糟的屋子,上上网,听听音乐。但是,我摸摸已经有些油腻的头发,叹口气,对自己说,明天再洗吧;我趿拉着拖鞋,穿着睡衣,在屋子里晃来晃去,晃来晃去,心里有份空荡荡的感觉,如同身陷茫茫罗布泊,走也走不出去,走也走不出去,让人绝望得想哭……但是,我没有哭。我只听到一个声音在心里一遍遍回荡:“这一切,不是因为维克曼,不是因为维克曼,不是因为维克曼……”
  
  半年后的现在,我偶尔会到美国画家卡罗尔的画室坐坐,每一次,她都要问我:“你知不知道,维克曼现在在哪里?”
  我总是回答不知道。
  因为我真的……不、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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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生活做就是福气,金融海啸之下,各位自求多福    沪语中的“生活”,切不能以日常起居的生活“Life”之意来理解。如要表示那琐琐碎碎一宿三餐舟车劳顿的生活起居,上海话为“过日脚”,很有种深思熟虑扳着手指计数的脚踏实地的谨慎和认真。大都会下的生活压力从上海闲话中就已可感受到了。“过日脚”中一个“脚”,还很有点光阴如梭的味道——这时光如长着脚,你怎么也追不回呀!这就是方言的生动之处。  “生活”在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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优秀的男女在深情交往中,往往是对方的一座学校    他们是在一次诗歌音乐朗诵会上认识的,她从他的形象与诗里,感到了他性别的深度和力度,从他眼神里,她看到了他心底柔和,他对她说话的嗓音迷人。  春天,他带她去看海,从海边小镇下车,他厚实有力的手拢着她开心得不知所措的肩,在田野上走着,一路上笑语声惊醒了脚下的狗尾草和蒲公英,它们随之漂浮。  在海滨野地上,他放下背囊,从厚厚大大的百宝囊里拿出酒精锅、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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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世纪50年代初,各区都建有工人俱乐部。从我懂事起,闸北工人俱乐部对于我就是一个欢乐的所在。  那时,我家与俱乐部仅隔一条马路,晚饭之后,父亲经常牵着我的手,穿过共和路,沿着华盛路,来到车水马龙的天目西路,跨过马路就进了俱乐部。记得俱乐部内有一幢三层楼房,房前宽阔的草地上有一个小小的水泥砌成的舞台。常常父亲他们在看别人演出,我们小孩子就在人群后面追逐玩耍。夏天的夜晚,天上群星闪烁,空气中飘浮着夜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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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花瓷》叩问的是千年的文脉艺魂,而那位早已作古的瓷艺大师的告白却永远无法复制    对于周杰伦的歌,我起初并不在意。觉得他唱歌像“饭泡粥”,唠唠叨叨。又像口含橄榄,含含糊糊。女儿却是很喜欢,时常让周兄的歌声在房中荡漾,侵扰或占领家中的听觉空间。    偶尔有一次,我听到了《爷爷泡的茶》,还唱到了什么陆羽茶经,唐朝千年等。由于我平素喜好喝茶,对茶道及茶具略有研究,于是,请女儿找来了歌词,静下心来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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随着市场竞争的加剧,各家银行为谋求差异化优势,都在调整自己的目标客户定位,以求占得市场先机。个人金融业务的发展,使得银行营销对消费品行业经验的借鉴程度越发深入,银行产品的消费品化趋势日益明显。随着经济的发展和社会心理的自然孕育,女性作为消费主体的重要性正在不断提高;相应的,女性市场作为商家营销的针对主体的地位也越来越突出。   在客户细分的过程中,许多银行发现,女人尤其是年轻女性不仅喜欢消费,而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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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三届上海国际汽车工业展览会于2009年4月20—28日在上海新国际博览中心举行,主题为“科技艺术新境界”。本届上海国际汽车展使用了上海新国际博览中心全部11个室内展馆、9个室外临时展馆和室外场地,总规模超过17万平方米,比上届扩大20%以上,创历届之最。来自中国、美国、德国、日本等25个国家和地区约1500家企业参加展出,为观众带来一场科技与艺术相结合的盛宴。(文/茶茶图/张锁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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激扬的歌声,炫丽的舞姿,二十多位姑娘身着金黄色的礼服,袅袅走来,她们手中的白玉兰奖杯,吸引着观众的目光。究竟花落谁家?答案即将揭晓,神秘气息在弥漫。两位手提花篮的白衣女子引出了一位魔术师,各色大朵花卉在她手中接连绽放,最后散成无数五彩缤纷的小花飘落在舞台中央,意喻着戏剧舞台百花齐放、春意盎然。这是第19届上海白玉兰戏剧表演艺术奖颁奖晚会的开场舞《姹紫嫣红“白玉兰”》。    2009年4月9日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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历史的真实性究竟是什么,在很多时候并不是很重要,因为那已经是永远无法考证的秘密了。历史的“用途”或“作用”才是人们关注历史的本质原因。但是,只有理解了历史,才能确定历史的用途。  问题恰恰在于“理解”往往是把握历史时最大的困难。今天我们所接触到的历史的形式和内容也许有一些是保存着原样的,比如文物考古提供的实证材料,钟鼓鼎彝、亭台楼阁乃至陵寝棺椁。但大多数时候,历史材料本身已经变成了“历史”的代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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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9上海春季艺术沙龙    2009年4月16日至20日,第七届上海春季艺术沙龙在上海隆重展开。本届沙龙共80余家画廊及艺术机构参加展出,包括中国、韩国、日本、意大利、美国、乌拉圭、俄罗斯、波多黎各、古巴等10多个国家和地区。虽然在全球金融危机影响下,艺术市场受到冲击,画廊数量减少,但是大师杰作依然随处可见,如艺术家达利的价值1000万元人民币的21尊雕塑。此外,波特罗的油画《镜前的女人》则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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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海男人不愿意承认自己是好男人,同时还没有勇气,甚至没有资格做坏男人:没有钱    60岁的小王摩挲着手中的剃头刀自语:真的要进历史博物馆啦。“小王”这一个称呼,是他的岳父、也是他当年的师傅几十年来对他不变的称谓。  随着岳父的去世,小王也就失去了最后一个、也是唯一一个理发“客户”,有点依依不舍。  小王并不是理发店的职工,理发是他青年时代的爱好。有小王这样理发爱好的上海小青年不少见。如果说,手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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