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船淘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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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鼻 子
  一场暴雨过后,稳成听见了水的喧哗,他立刻赶到镇中流过的小河。小河上有一座小桥。
  如果拱桥是河流戴的一顶帽子的话,那么,稳成就像帽顶上的那个蒂头。每逢发大水,小桥仿佛随时可能被风吹掉的帽子,小桥摇摇晃晃。小镇由小河一分为二,河两旁的居民就不敢过桥。可是,又不得不过。小桥像是抖掉帽上的草茎、叶片一样,总有人坠入河水。
  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稳成常常出现在桥上,年复一年,无论刮风下雨,春夏秋冬,只要河水喧哗,他就及时赶到,背人过桥,而且,分文不收。他背的大多是老人、妇女、小孩。不知背过多少女人,但是,他仍旧光棍一条。
  望着桥下流淌的河水,水打着漩涡,吐着白沫,稳成的表情似乎畏惧水。他看着桥的两头,总担心这个时候有人过桥,会被桥抖入水中。他已习惯了桥在摇动。小桥仿佛随时坍塌,却一直跨在河上。
  当然,小镇的居民,渐渐摸出了小河的脾气,发大水前,桥两边的居民,就会提前过桥,回到家中。也有人在发大水时仓皇过桥,根本没办法在桥上走,不得不让稳成背。
  这一天,一个装扮得如村姑模样的女人来到桥南,止步不前。河水几乎已填满了拱形桥洞,涨上来,舔桥栏。村姑害怕水,往后退两步。村姑的家,可能在小镇北边的村庄,因为,稳成还是第一次遇见这样的美貌。
  稳成迎上前,弯下腰,不吭声。这个背的动作镇里所有的居民都熟悉,大概村姑也有耳闻。
  村姑羞涩地伏在稳成的背上。稳成轻轻地支起腰。下了桥北,他弯下腰,松开手,不吭声。
  村姑微微地低了低头,谢礼,她抬脸的一刹那,稳成觉得耀眼。
  突然,村姑在稳成挺拨的鼻子上捏了一下,然后飘然而去。
  稳成隐约听到一串笑声,像山泉那么好听。他一望,村姑早已没了身影。只留下他鼻子被捏过一下手感,那么温柔,如花瓣触碰,莫名其妙,还有似雨后洗尘的花香,那么清淡。
  简直像做了一个美妙的梦,但是,捏过鼻子的感觉无疑是现实。不过,捏过的鼻子似乎继续在拔高。随后,再也没有背过一个人。天色暗下来,那个村姑的形象,同夜色一样隐去,只留下捏鼻子那手指柔嫩的感觉。他回到家,第一次感到屋子的空寂。
  稳成模仿村姑,回味那种美妙的感觉,他粗糙的手一捏,捏了个空——鼻子没了。唯一值得自豪的就是鼻子,可是,现在,鼻子被捏掉了。怎么毫无察觉呢?
  难道这就是背她过河的报答吗?他没想过报答的事情。可能村姑也不是有意捏掉他的鼻子,不过,毕竟鼻子没了,缺失鼻子的脸,怎么见人?
  一连三天,稳成闭门不出。他时不时摸一摸原来有鼻子的部位,期望发生奇迹,鼻子“横空出世”(这是镇里的私塾先生说古时常用的词语,他在背过的小孩嘴里学到)。
  有人来叩门。他迟疑开不开门。凭声音,他听出是曾经由他背过桥的热心妇女。稳成一向虚掩着门,现在顶着门,他怕吓着别人。
  热心的妇女隔着门说:镇里贴了榜文,员外替女儿招婿,其中一个重要的条件,未来的女婿如缺鼻子,首先考虑。
  稳成摸了摸缺失的鼻子,难道镇里已传开他的鼻子问题?缺啥补啥?
  妇女最后透了个消息:三天前,员外的女儿忽然长出一个鼻子,就是在原有的鼻子上又叠加了一个鼻子。像一个鼻子背着另一个鼻子。
  稳成是唯一的人选。当天傍晚,一顶轿子来到稳成寒酸的屋前,还敲锣打鼓。稳成心里发虚,以为谁发起开了个玩笑。他畏畏缩缩,却非他莫属。
  一行来人劝说一番,索性推的推,拉的拉,稳成像做梦一样入了轿,悠悠地来到员外府。
  员外早已准备妥当。府中张灯结彩,成亲拜堂。稳成忍不住摸鼻子,这么隆重,鼻子也会忍不住出来凑热闹——婚宴的菜肴、香气能唤醒鼻子吧?
  入了洞房,稳成恍惚还在梦中。不过,新娘确确切切地坐在床前。他掀起新娘的红盖头。愁了三天多,终于,稳成笑出来。
  新娘果然多了一个鼻子。
  稳成顿时想到,多少年,多少次,他背人过桥,不也像鼻子背鼻子这样吗?
  新娘抬脸,害羞地笑了,指指他的脸。
  稳成以为她的意思是:你的鼻子跑到我这儿来了。他摸自己……分明摸到了鼻子。还不相信,说:怎么,回来了?
  新娘说:你捏捏我的鼻子。
  稳成笑了,说:背过桥,放下了。
  那一夜,新郞新娘相互又是摸又是捏,好像第一次有了鼻子那樣,新鲜、好奇。
  美好时光
  很久很久以前,地里只长庄稼,没有杂草。播下种子,农户就闲下来,就等着收割。一年里,有大片大片的的时光空闲着。起初,农民还不习惯,身闲心不闲,心不那么容易掌控。闲了也难受,就得找事来填充空闲的时间吧?常常无事生非,打发时间。
  渐渐地,农民就发现了一件共同喜欢的事情:烧香拜佛。顺带祈愿地里的庄稼。有个好收成。
  一时间,寺院香火很旺。农民对弥勒颇有好感。
  弥勒一天到晚给笑脸,腆着裸露的大肚子,坐在殿内,不摆庄严的架子,亲切而又和气。笑是大度是放松,随之带来的是随便。
  不知哪个小孩开了个头,在弥勒的大肚皮上摸了一把。于是,大人、小孩都学样。你摸一把,我摸一把,感觉良好。似乎摸了,弥勒笑得更为灿烂,摸到了痒处那样。
  那以后,进了寺院的人,都要去随手摸一把。还生发出一个说法,摸了弥勒的肚皮,会有好运气。
  有的人手上有汗,有的人手上有泥土……一只手一只手去摸,毫无顾忌。弥勒佛的白肚皮渐成了花肚皮,后来,摸成了黑肚皮,颜色还在加深。
  弥勒照样是一脸笑容,可是,他纳闷人们怎么热衷于他的大肚皮?摸得他莫名其妙。他又不能阻止大家摸,只得向佛祖释迦牟尼讨教:是不是我不够庄严?
  释迦牟尼看出是闲得无聊之故——如此放肆,对佛不敬,想出了一个措施:是该让人们有事可做了,一旦忙起来,就没有闲工夫来摸着玩了。   弥勒的笑,是一种方向,一个启示。他只是想用自己的笑引发众人的笑。他担忧,万一忙起来,笑就无影无踪了。
  释迦牟尼要维护庄严,召唤来天牛。发话:将百草宫中的百草选一两种,撒向大地,地里长草,影响庄稼,闲着的人们就有事做了——拔草,那样,就没闲手来摸弥勒的大肚皮了。
  天牛仓促接令,仅听进“百草”,而忽略了“一两种”。天牛图个加快办事效率,很快把“百草”统统撒向大地。
  草带着雨,雨携着草。没有电闪雷鸣,大地百草丛生。百草比庄稼还茂盛。眼见着庄稼遮蔽在杂草之中,农民没日没夜拔草,女人、小孩也加入其中,可是,杂草疯长。
  那年,颗粒无收。紧接着断了粮,闹饥荒。
  弥勒内疚,摸摸肚皮,又摸不瘪,现在,众生的肚子瘪了。笑不见了,到处是哭——愁容。实在忍不下去了,弥勒向佛祖求情,重振笑容。
  佛祖没料到会导致这样的悲惨,细查过后,叫来天牛。责备天牛行事鲁莽,罚它下凡,一是自食其草,二是耕地除草。以行动补过。除尽百草,再返天宫。
  饥饿的时候,人们怀念起悠闲的日子——闲着,笑着,饮食不愁,可忙着,苦着,肚子空空。于是,人们把空闲的日子称为美好时光。贱呀,闲了无事生非,自作自受。智者猜测,可能是把圣者摸恼了,突然降下陌生的草。
  草拔了长,长了拔,人们像被插在地里一样。美好时光从此结束。杂草丛生,生生不息。人拔不完,牛吃不尽。人们察觉,牛和草几乎同时出现在人们中间,觉得:人的事情,把牛也牵涉进来了。人们怎么知道牛和草是什么关系什么来路?
  天牛来到凡间,起初盼望回归天宫,默默地吃草、犁地,年复一年,发现一时粗心造成了千古怨,那草根本吃不尽除不完,慢慢的慢慢的,在土地上,熬成了凡牛——不得不留在人间。
  智者探索天地之间的奥秘,发现了许多因果。其中,在闲与忙的关系中,找出了牛的来路。牛前身高贵,是天牛,竟是佛祖掌管的生灵。考虑到牛离开了“天宫”,甘愿以草为食、以耕为生,择了个吉日——四月初八,给牛放个假,闲一天。
  四月八日,一大早,给牛挂彩,给牛角挂彩,牵牛近水,让牛饮个痛快,称为“放牛水”。中午,捣乌饭麻糍,佐以黄酒、鸡蛋,补力气。午餐后,牵牛至河,让牛自行泡澡,洗去汗水和泥土,晚上,又一顿美餐,然后,铺垫了新稻草,让牛美美睡一觉。想必,牛会梦到遥远时空的“天宫”吧?
  现在,有的人,暗自故意让自己闲下来,去体会传说的美好时光。美好时光还残留在后人的记忆里,人们也固定给自己放个假——赶集,逛街。还是常常去寺院,看着弥勒千年不变的笑容,人们会意的笑,仿佛是隔了千年的回音。只不过,没那么多手敢轻易去摸大肚皮了。
  沈小意的承诺
  深夜,沈小意突然被婴儿的哭声惊醒。
  这个客栈地处山区和平原的交界地。沈小意来往于两地之间,常年跑贩运,主要是茶叶、食盐和竹笋。他做的是小本生意。只知姓沈,人们称他为沈小意。跑一次贩运,到了这个客栈,天色已晚,他就投宿,跟客栈老板张店王很谈得来。沈小意已四十有一,他喜欢张店王那活泼可爱的三个女孩,每次不忘给她们带些山里的野果、山花之类的小东西。
  张店王夫妇开了这爿客栈,生意还算过得去,张店王是想生个儿子,传宗接代,可是,老婆的肚子不争气。
  婴儿的哭声打破了客栈的寂静。沈小意像听山歌,他起身打算去道喜。
  传来了张店王的埋怨:这肚子生来生去尽是闺女,真晦气,把大脚盆拿来!
  沈小意一愣,他已闻知这一带有个风俗,浸死女婴。他赶过去。一个外来的男人,怎么好闯产房?
  屋里传出响响的倒水声,水冲进木质的盆中,凭声音,沈小意听出水满起来。
  张店王的女人在哭泣。张店王说:还不松手。
  显然,老婆不肯放手,丈夫生硬去夺。
  隔着门,沈小意咳嗽了三声,然后说:张店王,是不是你老婆做产了?我来给你道个喜。
  屋内哭泣戛然而止。张店王出来,随手带门,他叹了一口气,说:生是生了,又是一个样。
  沈小意拱手,说:是金条还是元宝?
  张店王说:唉,元宝,又是元宝。
  沈小意说:三个元宝,加一个元宝,恭喜恭喜。
  张店王说:客官,添个老四,我没盼头了。
  沈小意说:店王,小女也是生命,不可浸杀,你就放她一条生路吧。
  张店王说:女上加女,終归是要泼出去的水,谁来继承这爿店?
  沈小意拉他一把,悄声说:店王,我有一子,现已一周岁,听你老四落地哭声,像唱山歌,想必将来命中夫贵子荣,我整天东奔西跑,不知可攀店王这门高亲?等日后给他俩结为百年之好。
  张店王不响。
  沈小意趁机说:你看这样可好,当下烦劳你好生抚养,我每年给二十两银子,略表心意,当我出抚养费。
  张店王捕住他的手,说:亲家,一言为定。
  从此,沈小意进山出山,频繁投宿客栈。张店王夫妇视他为亲家,食宿安排得妥妥贴贴。沈小意照付宿夜费用。每年,他按承诺,在小四的生日付二十两银子。张店王的三个女儿照样欢喜地迎接他,他也照样给她们山里的小东西。只不过,他对小四特别喜爱,每一回家都要抱着她。小四对他非常亲热,搂住他的脖子,不肯放手。
  有时,张店王劝小女,毕竟沈小意徒步走山路,很疲惫。沈小意抱着小四,说:所有的疲劳一抱宝贝囡囡,就云开雾散了。
  未来的亲家,双方都谈得拢。有一次,张店王的女人说:下一回,你把儿子带来,好让我这未来的丈母娘照顾几天。
  沈小意说:还是照老规矩,洞房花烛之夜,小两口再见面。
  每一次沈小意来,小四像是他的尾巴,还要他讲故事,而且,一定要他抱着她讲。一次次抱,一次次讲。转眼之间,三个女儿已出嫁了,客栈只剩小四。小四也十八岁了。女大十八变,越变越喜欢。四个女儿,小四长得尤其出挑。张店王夫妇想起当年,幸亏有沈小意截住了小四的性命,不免暗自愧对小四,多危险。   小四十八岁生日那天,仍像小时一样,要叫沈小意抱。沈小意带来山里的一束杜鹃花,说:你长大了,不抱了。
  小四撒娇,执意要抱。张店王替沈小意解围:抱不动了。
  沈小意祝贺小四的生日,然后,按时付了二十两银子,说是有急事,离开后,有半年没来。小四天天看平原望山岭,张店王焦急起来。这么多年,他竟然忽视了沈小意的家址。
  张店王让老婆管店,他到平原打听沈小意。终于找到,一个村庄里沈小意的一间瓦房。
  张店王说:四姑娘到了出嫁的年龄,我们得为两个孩子完婚了。
  沈小意赔笑,说:这么多年,我在外奔波,未娶过老婆,我也习惯一个人生活。
  张店王拉下脸,说:你这个沈小意,还不是故意耽搁了小女的大事吗,婚姻大事,岂可儿戏。
  沈小意连连道歉,说:万望原谅,当初,我也是想保住四姑娘的性命,每次我见了四姑娘,她长大了,我又喜又忧,我不敢见她了,还是尽快为四姑娘另择贤夫。这样,我的心也安稳了,等她结亲,我会来喝喜酒。
  张店王哭笑不得,发火也发不起来。他返回客栈。夫妇商量。老婆还是感激沈小意——四姑娘的救命恩人,同时,叹惜沈小意孤独一生。张店王出面为四姑娘托媒。其妻向女儿透露了实情。
  四姑娘说:女儿决不另嫁。
  张店王的老婆说:沈小意没有儿子,你怎么嫁?难道嫁沈小意?
  四姑娘脸一红,点了头。
  张店王的老婆板下脸,说:你昏了头?沈小意年已五十八,好做你爹了,最多,你认他继拜爹。
  四姑娘一口咬定:女儿决不另嫁。
  张店王深知四姑娘的脾气,无奈地叹气:让沈小意抱了那么多年了,只当没养活過这个女儿。
  庄稼人的眼光
  三人只顾赶路,紧赶慢赶,不觉夜色四合。顿时,疲惫袭来。望见一点光亮,循着光亮,不一会儿,看见一扇光亮的窗户,窗户在朦胧的茅草屋轮廓之中。叩、推,门虚掩着。茅屋内,一张方桌上,摆着一盏油灯,灯苗一跳一跳。桌前,坐着一位白发苍苍的老人。正准备吃饭,一双筷,一碗饭,两盘菜。屋里散发出泥土气息。
  三人同在一个小镇,一道寒窗苦读,现结伴进京赶考。年长的学礼鞠躬施礼,学德拱手作揖,两人恭恭敬敬地说明了情况,向老人求宿。年少两岁的学义则昂首挺胸,似乎打量着茅草屋值不值得宿夜。
  老人起身,笑得像风吹茂盛的枝叶,说:我这漏风的茅草屋,不知多高兴,它料也料不到,一下子能来三位识文断字的书生,你们抬举它了。
  三人立着,不知如何是好。
  老人连忙挪来凳子,招呼三人就坐,说:都是地里长的可爱的小东西,不知合不合你们的口味?
  三人仍立着。学礼看着灯光笼罩的碗筷,迟疑不动。
  老人响响地笑了,说:不愁,不愁,多添三双筷子的事情,锅里有现成的饭菜,种了大半辈子的田地,我烧一顿饭,能吃三天,你们难得来帮我吃。
  一盏灯,照亮了四张脸。学义极少伸筷子夹菜,老人动员他,说:我摘来的时候还带着新鲜的泥土呢,就是没肉,怠慢你们了。
  学义嫌菜咸。按小镇的说法,盐罐打翻进菜锅里了。学义瞅瞅三张光亮的脸,光亮把老人面部密布的沟沟坎坎都照出来了。他突然说:老伯,我们三人上京赶考,你猜一猜,能考中吗?
  老人放下碗筷,撇了一下嘴,笑了笑,说:这不是叫我班门弄斧吗?
  三人都放下碗筷,目光都投向老人,仿佛已考过,等待老人宣布结果。
  老人说:我一个庄稼汉,大字不识一箩筐,只认识土地里可爱的东西。
  学义说:老人家,今晚,是我们的缘份,你懂的东西,我们不懂,愿意听你说。
  老人说:那我就直说了,你们三位,学礼今年考中,学德下科题名。
  学义急了:我呢?
  老人说:你可能中不了,别灰心,我不过随口一说,你们别当一回事,庄稼也有欠收的年份。
  学义立刻把气放在了脸上。
  翌日,天刚放亮,三人辞别老人。老人叮嘱道:要是记得茅草屋里有我这个庄稼人,路过了,再来住。
  路上,学义心事重重。学礼、学德就开导学义。学义不以为然地说:一个庄稼汉又懂个什么?
  昼行夜宿,赶到京城。果然学礼中了状元。三年后,学德也金榜题名。
  学义继而赶考,屡试不中,名落孙山。可是,他不甘心,一个庄稼汉随口就给他一个宿命?又过了三年,仍落榜。这些年,他宁愿多赶夜路,两次绕过茅草屋——远远望见那一方亮亮的窗户,不过,他心里的那盏灯已熄灭了。他总觉得那一方亮的窗户,像夜的眼,注视着他。
  一个种田人怎么断定读书人的命运?老人似乎等候着学义——那盏灯亮着,灯苗晃晃悠悠,像个淘气的小孩在蹦跳,随时可能熄灭。
  老人像是顶了一头白雪,面向有缝隙的门坐着。
  学义说了来意。他不习惯施礼,但恭敬地说:老伯,怎么就让你讲准了呢?
  老人添了一双筷一碗饭,说:你陪我吃,现在菜里少放盐了,那一年,你们走后,我每次都克制着少放盐少放盐,有时,还是习惯多放盐。
  学义说:我不饿,没胃口,我听你说出个究竟。
  老人说:那一年,在这张桌,我也就是随口一说,说了,也是激一激你。
  学义说:我已无心再考了,但让我好奇,怎么让你言中了。
  老人说:这辈子,我就是跟一块土地打过交道,你们走得那么远,我做梦走,也走不到那么远,当年,你们三人不嫌弃茅草屋,学礼、学德那套礼节,我有点受用不起,庄稼人受读书人的礼节,我只听老人说善读者知礼。
  学义说:当年,我有些轻狂,不知天高地厚。
  老人说:你见识广,我呢,看人跟庄稼一样,就是庄稼人的眼光,见多了庄稼,弯腰的稻穗,已经成熟,勾头的还不够成熟,直挺的就是秕谷,碗里都是弯腰的稻穗脱出的米,吃起来香,吃了大半辈子,还是吃不烦。   学义不语,端起碗,慢慢嚼着米饭,看着晃悠的灯苗。
  巨 蛋
  终于,有一天,夫人产前腹疼,折腾半日,生出一个蛋,又白又大,壳带着血。
  赵员外求子心切,毕竟年过半百,虽然老婆生了个蛋,但他还是满心欢喜,认定蛋中是子。
  诞生的蛋,像顽皮的小孩一样,又蹦又跳。赵员外捧住,如同捧住一个皮球,他担心跳到地上会摔破。
  蛋一天一长,吹气一般。而且,不嫌累,在垫着的褥子上一弹一弹跳跃。夫妇俩护在床边。
  夫人暗自抹泪,觉得不吉——那么多年,她盼望生育,传宗接代,却生了个蛋。这个蛋将给这个家带来什么祸或福?她忐忑不安。
  满月后,这个蛋已长得夫人抱也抱不动了,可是,蛋还在不停地跳。这么跳下去,力气会耗尽。她时常用被子捂住蛋,期待发生奇迹。不过,她嘴里像是在劝淘气的小孩,说:蛋宝宝,歇一歇,歇一歇。
  赵员外看不够地看,摩挲着温暖的蛋,好像一个小孩玩捉迷藏,他又找不到,他希望儿子破壳而出,念叨:出来吧,出来吧。
  夫妻俩维护着蛋,团团转。赵员外耳贴蛋,聆听蛋内的动静,如同夫人怀孕,听腹中的胎动。
  孩子待在蛋里,像是故意让父母焦急。赵员外甚至生过念头:敲破蛋壳。他克制着,选择了顺其自然。蛋又蹦又跳,是活着的标志,何况,暂不破壳,自有其道理。过去,他只听说俗语:神仙难断瓜中事。现在竟有秘密一壳之隔,他却不能轻举妄动。
  赵员外观察着蛋,天天跳个不停,而且,天天长个不息,这么跳,可能是向往外边的世界。他说:儿呀儿,我带你出去玩好吗?
  蛋停止蹦跳,卧在床上一动不动。
  赵员外立刻要佣人备轿。轿夫一前一后抬著巨蛋,上了街。
  上了街回来,蛋安分了三日,随后,跳得更为频繁。
  赵员外说:儿呀儿,你是不想去远方?我带你逛京城,那里热闹非常。
  蛋立即静止不动了——蛋已一周岁了。
  赵员外特意携带了太阳晒过的棉絮。一连七日,沿途投宿客栈。客栈铺的是竹篾席,单独给蛋一张床,垫上棉絮。避免硬物碰破了蛋壳。他还是想顺其自然,蛋激动了,跳着跳着,会像脱衣一样,脱掉壳吧?
  轿子进入京城。赵员外指示轿子,多在玩具、鸟儿的店铺滞留,那是小孩喜欢的东西。他甚至取个拨浪鼓,摇出声响,蛋壳里边的儿子听了,会忍不住破壳而出吧?他还叫街上的小孩来见识巨蛋,还悄悄授意小孩呼唤蛋:出来吧,出来吧。
  蛋不为所动。赵员外抱怨:倒是沉得住气。
  几乎游遍了京城。蛋一直很安分。第七日,抬蛋的轿子遇见了迎面过来的一顶轿子,街道狭窄。对面的轿子吆喝着让道。两顶轿紧贴着过去的一刹那,蛋在轿中突然欢快地跳起来了,跳得轿子晃晃悠悠。
  对面轿侧的一帘布掀开,一张美丽的脸,然后,轿停下,走出一个姑娘,一脸好奇,询问赵员外护的轿内乘的是什么。赵员外获知是宰相的女儿。
  宰相的女儿欣赏着蛋,说:多好看,多好看呀。
  抬蛋回客栈,蛋跳个不停。赵员外怎么哄也哄不住。他忽想,蛋内一日,世间一月。他对蛋说:你对宰相的女儿有感觉了?
  蛋顿时静了下来,似乎还闪着银亮的光。像激动,微微晃动。
  赵员外许诺,说:你若喜欢,我就托媒去求亲。
  蛋高高卧在床上,纹丝不动。
  赵员外带着丰厚的礼品,拜访了皇帝的亲信——太监,要他做媒。
  无数媒人都被拒之门外,宰相宠爱女儿,女儿一个也看不上介绍的公子哥儿。她发话:要嫁给自己看得上的男人。宰相看在太监的面子,征求女儿的态度。
  没料到,女儿一口答应。
  宰相说:那可是一个蛋,当个玩具玩一玩还说得过去,婚姻并非儿戏,你总不能陪着一个蛋过日子吧?
  女儿说:我们相遇,我能感到蛋有反应,我就是喜欢看见了却看不见的东西,里边的有秘密,好秘密。非蛋不嫁。
  宰相也试图给蛋凿个孔,看一看蛋内的究竟。可是,女儿声称要嫁一个完美的蛋。
  宰相能掌控朝廷,却对女儿无可奈何,他只自怪宠坏了女儿。
  宰相的女儿和员外的巨蛋成婚,举国上下轰动。不过,隆重的婚礼之后,日子进入平常。新娘看似高兴,婆婆却每日察言观色,她就担忧:美好的日子随时可能中止,新鲜过了,媳妇还能保持喜悦的表情吗?
  婆婆欣慰,媳妇日复一日都是高兴的样子。宰相的女儿,幼时失却了母亲,婆婆视她为亲生的女儿一样,关怀备至。而且,媳妇的面色像桃花开了,泛着红润。但是,婆婆内心愧疚,这么好看的媳妇,嫁给了蛋,实在过意不去。
  有一天,婆婆发现媳妇呕吐。赵员外不敢相信,抱着巨蛋能怀孕。可是,媳妇的腹部已微微隆起。
  一夜,婆婆用口水湿了窗纸,通过窗纸的小孔窥视。那个巨蛋里,钻出一个男子,比她想象得还要英俊。她脱口惊叫:我的儿呀。
  儿子仓皇缩进了蛋壳。接连三天,巨蛋没有动静。婆婆白天去看望媳妇,她抚摸着巨蛋,看不出裂开过的痕迹。
  婆媳之间关系亲密。媳妇说:娘,他很好看,好像前世已见过。
  婆婆握着媳妇的手,说:委屈你了。
  赵员外就想亲眼见一见儿子。趁媳妇上后花园赏花,他又敲又摔,只不过,毃也敲不碎,摔也摔不破,而巨蛋,借助员外摔下去的惯性反弹,在地板上大幅度地一跳一跳,跳过他的头那么高。他连连躲闪。
  夫人来劝阻,说:媳妇高兴就是了,那是他俩的秘密,隔着壳,不让你知道其中的秘密,还是不看见为好,看见了,是祸是福不知。
  媳妇看出蛋运动过。她单独对婆婆说:那一天晚上,窗户有动静,从此,蛋就不愿动了。
  婆婆说:以后,我不看就是了。
  媳妇拉过婆婆的手,放在隆起的腹部,说:娘,洞房花烛之夜,我抱着蛋,蛋突然破壳,你的儿子出来了,凌晨,他又回到蛋里,他告诉我,只让我一个人看见秘密,都看见了,他就没活力了。   婆婆替媳妇腹中的胎儿担忧,说:我不发愁了,怪我……好奇。
  媳妇说:这也是人之常情,我相信,总有一天,他自愿出来拜见父母大人。
  惜字先生
  万竹箭岭隐居着一个人,叫王香水,写得一手好字。岭村的人们眼里,岭上的竹林,犹如王香水的笔墨。其书法,如风拂竹,皓空为纸。
  无数人慕名登岭求字,都吃了闭门羹。王香水性情孤傲,不轻易给人写字。他声称,与其是说我写字,倒不如说是字写我,字不肯轻易示人。
  他推说尊令字的意愿。故王香水得了个雅号:惜字先生。
  直接求字为难,惜字先生的茅屋附近,总有些人窥视,像是出没的野兽,等候着他丢弃作废的字。这也让等候者失望。惜字先生兴笔写的字,也都藏匿起来,他珍惜有字的纸。
  一字难求,惜字先生的字极少流失到岭外。岭下有一个鸣雁村,村里有一位乡绅,发起造一座庙,三次顾茅屋,请王香水。
  王香水生在鸣雁村,和那位乡绅自小同读一个私塾,乡绅认为王香水的字是大自然的造化,而自己也习书法,却脱不掉烟火俗气。
  王香水有一个嗜好,好一盅酒。他自酿的酒当然比不上乡绅酒坊酿出的老酒。饮酒、叙旧,三日,那个匾还空白着。
  乡绅对气象特别在意。他知道,王香水特别讲究,天太热不写,天太冷不写,刮风不写,降雨不写,阴天不写,有人不写。
  一日三餐,好酒好菜好饭,送至专为王香水腾出的一间宽敞的屋子。曾是儿时同学玩伴的乡绅也不陪,只是让王香水一个人安静待着。乡绅还叮嘱酒坊停工,家中的佣人不可喧哗。王香水住的屋子后窗是片竹林,乡绅认为竹林能唤起王香水将写的那三个字。
  王香水每餐都能喝尽一壶老酒,却不见他有醉意。乡绅一天来看望一次,总在傍晚,决不提字的事儿。
  一晃过了一月。每天有专门的佣人磨墨,磨了墨就退离,却不见一字。
  这一天,王香水要回岭。乡绅备了轿,匾和纸都不着一点墨。双方都像不曾有过题字这桩事情一样。乡绅只是表示歉意,说:照顾不周,择日补过。
  王香水临上停在院门前的大轿,似乎有什么遗落,他返回待了一个月的房间,铺开宣纸,说:字来找我了。
  乡绅摆手,让佣人退避,他磨墨。
  王香水挥毫,“香岩”两字,犹如池塘绽开的两朵莲花。他把毛笔放在山字形的笔架上,然后说:明日派人来取“庙”。
  翌日晨,空轿上岭,抬来了一张纸,纸上有一个“庙”字。乡绅抚抚胸口,赞不绝口。两次写字,两个地方,三个字,大小、气势、笔锋,如风吹过竹林,一气呵成。
  香岩庙落成。岩头有一个擅长书法的毛玉佩先生,他无缘见王香水,但他慕名前来鸣雁村。
  毛玉佩面朝那块匾,他走近一瞧,确实不错,退几步看,更好,再退十几步望,甚妙。如此望了退,退了望,越退越妙,不防,他跌落在身后的一块田地里,田地里有水,水泡得泥土烂软。沾了一身泥水,他笑得水花飞溅。
  岩头村,毛玉佩已有名气,他敬慕王香水,王香水的名声顿时响得远了。香岩庙的香火旺了。
  王香水孤身一人住在万竹箭岭的茅屋里,他的妻儿居宁波城里。儿子对乡里乡的物事有兴趣。一次,他儿子到乡下外婆家割稻,头戴一顶草帽,草帽已陈旧,帽檐上写有房名——那是清朝道光年间,人们习惯在自家的常用物件上写房名。
  那顶草帽不翼而飞。王香水的儿子也没当一回事儿。据说已被一位识货的乡间书生顺手牵羊——收藏起来,因为,认出了“破草帽”上出自王香水的真迹。
  荷 叶
  大桥镇有一位陆姓秀才,有两件事情,他耿耿于怀。
  一是,他试图走仕途,寒窗苦读,却京试落榜。二是,幸亏他无师自通,摸出了一些诊病门道,他不得不民间行医,勉强糊口。
  可是,这年隆冬,他去西岙出診,一对夫妇,老年得子,养到七岁,患病不起。陆秀才还是头一回碰到这样的病症,寒冷的天气,他急出了一身大汗,眼看着奄奄一息的孩子却无可奈何。只说:听天由命了。
  一连三天,陆秀才闭门不出,他的耳畔,像寒风吹过山林,不断响起那对老夫老妻的哀求:救救孩子吧,我俩就这么一个孩子,求求你,救救孩子。
  陆秀才想到这些年,似乎路路都走不通,考试考不上,救人救不活,仿佛一条小生命就要断送在他手里了。
  这一天早晨,他砸掉匾牌,锁住家门,拎着包裹,离开小镇,寻访名医。
  出镇不远,一条小河,河上有座桥。他不知多少次经过这座桥了,却见桥头的石沿上蹲着一个陌生的老乞丐,衣衫褴褛,白发凌乱,正捧着荷叶包着的冷饭团,胡须粘着饭粒,像冰凌。
  显然,老乞丐由外地流落到这里。陆秀才掏出包裹里的上串铜钱,弯腰摆在老乞丐脚前。他走过三步,立刻折返,回到老乞丐面前。
  陆秀才注视着荷叶。鲜翠碧绿的荷叶包着雪白凝结的米饭,他一惊一愣,揉了揉眼,他俯身。确定无疑是一张新鲜的荷叶,仿佛刚从荷塘采摘出来那样,叶脉清晰、鲜嫩。寒冬腊月哪里会有六月荷叶呢?
  老乞丐的唾沫沾在荷叶上,如露珠,陆秀才顿时想起了那对老夫妻的小男孩躺在床上的样子。老乞丐饿极了,吞罢冷饭,摘了胡须的饭粒,放入口中,起身靠近石桥栏。荷叶飘飘悠悠落入水中,像圆圆的木澡盆,顺着河水浮游。
  陆秀才再端祥老乞丐,满脸污垢皱纹,目光炯炯有神。他也算见多识广了,这般活着的状态,隐含着一股仙风道骨。
  寒风吹过拱形的石桥。老乞丐的白发在风中拂动,如春天的垂柳。老乞丐不捡铜钱,仅瞥了他一眼,下桥,往镇里的方向走。
  陆秀才紧追几步,抢在老乞丐前边,扑身跪拜。
  老乞丐朗朗地笑了,说:陆秀才,莫不是看错人了吧?
  陆秀才一脸惊诧,越发不肯起身,问:师父怎知我的名姓?
  老乞丐笑着来扶,说:你何故拜我为师?   陆秀才执意不起,说:你答应收我为徒,我便起身。
  老乞丐说:既然如此执着,那么,你捞起水中荷叶,我就收你为徒。
  陆秀才凭栏望去,傍岸已结晶莹薄冰,河水倒映着蓝天,那张荷叶像是失控的小舟,在漩涡里不由自主地打转。鲜绿鲜绿的荷叶特别醒目。他不识水性,一阵寒气袭卷全身。
  老乞丐说:捞起荷叶,收你为徒。
  陆秀才扳着桥栏,似乎河水在召唤。
  老乞丐说:这样也好,各奔东西,互不耽搁。
  陆秀才咬紧牙关,闭住双目,纵身一跳。似乎桥与河的距离相当高深,好一会儿,他听见喧哗的水声,手触及了那一片荷叶,身子竟然不沉入水中,他扒拉着手,凭借荷叶的浮力,接近了河岸。一阵淋漓的水脱离了他的冬衣,他打了个寒颤,再看自己,衣裤干干净净,滴水不留,仿佛没沾过水一般。身体里涌动起暖流。
  他边跑边喊:师父师父。到了桥顶,望两边,不见老乞丐踪影了。那笑声似在回响。忽听手中发出风掀书页的声音。荷叶已成了厚书。他翻阅,是一本医书。他在桥上跪下,望空三拜。
  他不觉寒冷,在桥上开始阅读医书,不知不觉,天色暗了,他回镇里。像是已经历了一次远航。点灯细读。灯油耗尽。他出门,问遍镇里的居民,都没见过他描述的老乞丐的形象。
  他配了一帖药,急忙赶到西岙。那对老夫老妻已哭至无泪,泣不成声,正要给小儿入葬。
  煎了药,给小男孩灌下。小男孩活了过来。
  那以后,他出急诊,总是随身携带着那本医书,医书时不时散发出荷叶鲜活、清新的气息。每当他救活一人,就响起老乞丐的笑声。洞察症结,药到病除,只须一帖。那一带的人们,都称他为陆一帖。
  忘事佬
  有个男子,结婚十年,并无子嗣。每一天早晨醒来,看见妻子,就如同第一次相见那么陌生,那么新鲜。所以,每一天都像新婚,甚至,去给爹娘请安,妻子也要提醒他:这是爹,这是娘。镇里的人们叫他忘事佬。
  忘事佬记性极差。说话,说了下句忘了上句,自己会断章取义;做事,做了前段忘了后段,往往会半途而废。于是,忘事佬学习识字,还是记不住第二个字。他就结绳记事,可是,绳子上的结一多,他看着绳结发愁,因为,他忘了结的何事。
  他日子过得很快活,因为烦恼很快遗忘。妻子说他:能吃能睡,没心没肺。甚至,膝下没有子女,他也说:没有也好,我要是突然忘掉了,有也成了没有了。
  家里,样样都由妻子掌管。他就像算盘珠子,拨一拨,动一动。有时,办一件事出去,又返回,问:你说我去干什么事?关于柴,妻子提醒了好多天:柴垛已矮下去,即将挨近冬天。
  接连三天,妻子说一遍,他就念一阵:砍柴砍柴砍柴。转个身,砍柴的事就被生出来的事替代了。
  这一天,妻子一大早就拿上柴刀、绳子、扁担。凭这些家伙,他说:今天你上山砍柴?
  妻子说:这本是你干的事,还是我陪你一道去吧,省得你把自己也丢掉了。
  来到山上,忘事佬突然感到内急,就像蛋憋到屁眼的母鸡找窝。妻子说:懒驴上磨屎尿多。他用柴刀砍倒一片茅草,随手放下柴刀。拉好了屎,纠了一把草擦了屁股,立起,系裤带,发现草丛里有一把亮亮的柴刀。
  忘事佬孩子般地笑着说:我以为内部有事,想不到是外部的事,屎引导着我,拉一泡屎,引来一把柴刀。
  山岭寂静。妻子闻声过来。
  忘事佬欣赏着柴刀,一不留神,一脚踩在屎上。盘在草茬上的屎,黏糊糊,臭烘烘。他就骂:谁在这拉了一堆臭屎,真晦气。
  妻子说:是你带来的柴刀,是你拉下的臭屎。
  忘事佬只顾在草丛中擦鞋子上的屎,听见妻子说话,他回头,一副吃惊的样子,说:这位大嫂,有点面熟,女人的附近,一定有一个男人,这泡屎,恐怕是你男人拉的吧?
  妻子說:你看看,除了你,还有哪个男人?
  忘事佬打量着妻子,很费劲的样子,说:你家也在山下的镇里吗?我好像在什么地方见过你?
  妻子说:我天天给你烧饭,你自己刚拉出的屎你也忘了?
  忘事佬说:这野屎糟贱了我好好的鞋子,你凭什么断定是我拉的屎?
  妻子说:你还在乎我做的鞋子?
  忘事佬终于把视线从鞋子拉到妻子的身上。
  一船淘气
  东山嘴和西山嘴之间,隔着一片不大的海水。东山有一个林老汉,靠一条小木船,打渔,摆渡,维持生计。他难得上岸,吃住都在船上。船就是他的家。
  这一年,正月十五闹元宵,对港的西山嘴,夜色降临,就热闹起来。敲铜锣,放炮仗,舞狮子。
  东山嘴这边,冷冷清清。林老汉撒了几网,网网都空。
  忽听岸上不远传来童声,不止一个,在喊要去西山嘴看闹元宵。
  林老汉听到奔跑的脚步声,却不见一个人影。他摇着小船靠岸。
  船身前后一晃,分明是有个人跳上了小船,随即,船头一低一抬,接连六次。能明显地看出船承载了重量,吃水深下去了,而且,船身左右摇晃不定,那是重量分布不均所造成的情况。林老汉一向不愿刨根问底,何况,小孩自有小孩的秘密,他只问:上齐了吗?
  林老汉真切地听见孩子七嘴八舌,说老爷爷,快划船,晚了就看不上了。
  林老汉所见的是空空的船舱,他手中的橹一时还控制不住一船淘气。他说:坐稳了,别顽皮,乱动,船要翻。
  似乎响应林老汉的提醒,小船乖起来——平平稳稳向焰火划去。时而水花花绽放,他看出那不是鱼,是无形的手撩拨海水。小船比平日速度快多了。林老汉又想:这七个心急的顽童,是用手当桨呢。
  岸上的炮仗,像是开花,一朵一朵,噼噼啪啪,瞬间花开,花落。仿佛同一片花田,重复地绽放、凋谢。
  七个童音各声欢呼:到了,到了。
  船头靠在岸上。林老汉系上缆绳。一阵叮叮咚咚的声音。   一个一个跳在岸上的脚步声。凭声音,林老汉数出了七个。船轻了,吃水线升了上来。
  有个童声来自岸上,说:老爷爷,你等着我们。
  林老汉说:你们玩多久,我等多久。
  还是有点遗憾,要是能看见七个小男孩的模样,多好。他发现,船里闪亮,是孩子们留下的摆渡钱。
  林老汉望着热闹,仿佛看着花渐渐开败了。过了二更,西山嘴跟东山嘴一样了,唯有天上的星星、月亮,那么遥远。这些贪玩的小孩,不知爹娘挂念呢。
  传来炮仗的声音,那是孩童在模仿。接着是近近的脚步声。一个童音(是孩子头?)响起:老爷爷,让你等得这么晚。林老汉说:我喜欢等,等惯了。
  林老汉看着船头一低一抬,七次。船舱空着,船身下沉。他不吭声。看来玩累了,船平平稳稳。摇回到东山嘴。
  几乎在林老汉的脚前,一个童音响起:谁最后一个上岸,谁交摆渡钱。
  船头频频地一翘一降。六次。
  林老汉等待着,自语:还有一个怎么不上岸?是不是睡着了?
  等了片刻,船纹丝不动。林老汉怪自己漏数了。不过,他摆了那么多次渡,这一夜多么好。他打心底里感谢——虽然来去空空,却感受过一船淘气。
  月光里,那口舱,像是向天的一张大嘴,舱中没有铜板。想必最后一个小男孩没钱。他笑了,很受用地笑了。岸上,水里,一片寂静。
  忽然,林老汉面前一亮,他以为是个炮仗,却见出现一个小灯笼,悬浮在船上,几乎跟他一般高。灯笼周围空无一物:没掌灯的手。
  船边有水声,一听就是鱼群。鱼也像小孩一样,看灯?
  林老汉撒出了渔网。网收上来,一网喧哗。两只鱼篰装满了。鱼噼里叭啦折腾。真是一船淘气。
  于是,靠岸的船头,发生一次一翘一降。林老汉冲着空空的岸色,说:哟,你的小伙伴早走远了,找不到,就回来。
  白 羊
  赵道士特意选择了一个墨黑的夜晚上白峤岭。他装扮作樵夫,担着柴禾,近半岭,听见一个女子的声音:月亮汪汪,谁愿同行。
  随着声音,不见月亮,却有月光,只见一块盘石上,坐着一个娇美的姑娘。
  那就是赵道士闻知的传说中的姑娘。姑娘每逢三、六、九日,在此迷惑过路的男人。
  赵道士应道:月亮汪汪,我愿同行。
  姑娘娇滴滴地起身,飘然下石。
  赵道士顺手拔了一束茅草,搓了一根草绳,口中念念有词,并在茅草绳上吹了一口气。
  姑娘像一阵山风吹来一样——靠上来。
  赵道士抛出绳,套住姑娘的脖子。
  顿时,一声“咩”叫,草绳套着的是一只大白羊。雪白雪白的羊毛,发出清冷的光。
  赵道士牵羊下山,夜半,进了城。
  肉铺已在张罗天亮前的生意。赵道士说了个比屠夫价还低的价格——三百文。屠夫爽快地接過了系着白羊的草绳。
  临走,赵道士叮嘱:这只羊,要先杀后解绳,不可先解绳后杀,切记这个顺序。
  屠夫不以为然,他冲着赵道士的背影,笑道:经我手的羊千千万万,哪有上了凳子还逃脱的羊?
  屠夫剥了前一只羊,天已微明。他把白羊提上屠凳,按照一惯的做法,割断了绳,将要进刀,白羊竟然翻了个身,窜出店门。屠夫赶上去,白羊已消失在放亮的天色里,就如同一个雪球投入一片茫茫雪野中。
  屠夫愣住了,说:逃掉了三百文铜钱,算我晦气。
  三天后,赵道士趁着墨黑的夜晚,再上白峤岭。他听说岭上连日又发生传说中的事情。这一回,他装扮个女人,模仿了那个女子。他挎着竹篮,背着包裹。
  盘石上的女子大概察觉了不妙——哪有女人夜过白峤岭呢?立刻,盘石上仓皇立了一枝红红的花,发出火样的光。
  赵道士走近盘石,折了那一枝红花。并将顺手搓的一根茅草绳缚系在花的细枝上。红光如同一盏灯一样照着他脚前的路。
  这一枝红花,散发出奇香。城里的一个花店接收了赵道士的一口价——三百文。店主还没见识过这样的花。满店弥漫着奇香,把其他的花香统统掩盖住了。
  赵道士叮嘱:万万不可解开缚着花枝的草绳,这花不浇水,只能干养,切记切记。
  店主觉得这么美艳的花朵系着草绳,有失雅观,就会卖不出好价钱。把红花放在迎门显眼的位置,然后剪掉花枝上的草绳。
  红花突然轻盈地飞起来。刚巧日出,只见一团红光流向太阳,就像一点火星投入一堆篝火。
  一个月之后,一个大户人家的长者找到赵道士,说是他的独生子上白峤岭上狩猎,迷了路,第二天早晨归来,已半痴半呆。反复念叨一句:月亮汪汪,谁愿同行。
  路过花店,赵道士问得红花失踪,他到了大户人家,先到各处走了一遍,包括小磨坊。要了米筛,将水倒入,洗了手。他在前后门、大小窗上封了符咒。然后,在那个独生子的屋中,念咒作法。
  突然,一股青烟从棕棚床底下钻出来。赵道士捏着一枚针,掷出手。针犹如一道闪电,刺入青烟。
  青烟飘飘悠悠,如同一条长长的丝绸带,飘出了门,吸烟似地溜进了院子里的一口老井。
  赵道士说:赶紧搬一扇石磨来。
  两个男佣搬来了石磨,盖住井口。
  赵道士捧了一把花坛中的湿泥,在磨盘上写了六个泥字,并念了咒语,似乎对井说:要想出井,待字消失。
  独生子恢复过来,好像什么也没发生过那样。但长辈严管,不准出门。他很无聊,看见井口那个磨盘上的泥字,他生出念头,让那六个字永远留住,就找来锤和针,依据凸出的泥字,分毫不差地凿成了凹进的石字。
  三天后,赵道士冒着雨赶来。他叹息道:井中白羊再也出不来了。
  独生子得意自己的手艺。好奇地问:我还生怕下雨会把泥字淋掉呢,井中怎么有白羊?
  赵道士蘸了红水写了个“鲜”字,说:这口古井是不能用了,可惜了一井鲜水,我故意留着泥字,专门等候今日白羊出来呢。   字 据
  穆道士日夜兼程,翻过七七四十九座大山,渡过七七四十九条河流,磨破七七四十九双草鞋,徒步七七四十九日,终于到了江西龙虎山。他立在溪边,看出大溪又深又宽,却不见渡船的踪影。
  林中出来一个漂漂亮亮的姑娘,手提竹篮,篮中有野果。
  穆道士施了礼,问:请问姑娘,张天师真人住在哪里?
  姑娘难得见到陌生人,而且又是一个英俊男子,说:这位大哥,找张真人有何事?
  穆道士来自大海边,从小死了爹娘,孤身一人,特来求师学道。
  姑娘指向重山叠峰,说:过了大溪,转九道山弯,过九条小溪,就到了。
  穆道士将包裹顶在头上,准备泅渡。
  姑娘提醒:水深,寒冷,要抽筋呢。
  穆道士的腿一涉入水,寒冷刺骨,他打了个寒颤。
  姑娘说:别动,闭上眼。
  穆道士迟疑片刻,闭上眼睛,也只能随她摆布了。随即,耳畔风声嗖嗖响,仿佛一件衣衫内空,轻盈飘逸。风止,着地,睁眼。一座寺院。他连忙施礼,说:多谢仙姑引路,请问尊姓大名,居在何处?也好日后报答。
  姑娘笑了笑,说:本姑娘叫张引,张真人是我爹。
  穆道士说:见姑娘如见真人,冒昧问一句,我怎么拜师?
  溪水、树木都在悦耳地响。姑娘说:我爹有个脾气,你要见他,他偏不见你,你要拜师,他偏不收徒,不过,你声称要跟他斗法,他就立刻见你。
  穆道士诚恳地说:我实在是来求师学道,哪有底气跟天师斗法?
  姑娘说:你难道甘愿无功而返?
  穆道士请教了姑娘,然后,来到寺院前,像发起挑战一般呼喊。
  张天师闻声出来,显然,很中意。双方约定了斗法的规矩:穆道士斗输了,死而无憾;张天师输了,就招穆道士为婿。
  立下字据,张引作保。
  安顿了住处,时值傍晚。穆道士求师心切,明确斗法三场,他要求即刻开始首场。
  张天师捡了一斗黑芝麻,撒遍后院的空地,晚上让穆道士一个时辰内,把黑芝麻一粒不缺地捡回斗里。
  夜色初起,仿佛芝麻点点,黑渐渐融入渐浓的夜色。穆道士茫然。
  张引手中吐出一块手帕,顺风抖了一抖,手帕就如花开,纸剪的碎片像一群蝴蝶一般翩翩飞舞,纷纷落地,瞬间,纸片化为小人,一丝不挂的小人,简直像摘果实那样,一粒粒黑芝麻从小人那里飞向斗内,相对于人,那斗无疑是只巨型的木船,木船停泊在平静的海面——穆道士惊愕地立着,俯视着一地跟小手指差不多大小的小人。斗内,黑芝麻像注水一样涨上来。
  张引捏着手帕一抖,像召唤,小人听了号令一般,飞向手帕——那碎纸天衣无缝地并合一起,形成一张白纸,随即,斗内的黑芝麻跃上纸。穆道士发现,那是他和天师立的字据。
  张天师来祝贺,说:后生可畏。穆道士说:惭愧,惭愧。
  第二天清晨,穆道士拜见张天师。张天师竖起一指,说:今日斗法,就是一担柴,你上后冈去挑一担柴。
  出了寺院,张引已候着,说:山上有两捆柴等着你,你拿着扁担千万不可离手,扁担两头装上柴,挑起往回走,不能回头看,也不能换肩,一鼓作气挑回来。
  后山冈,果然有两捆干柴。下山的途中,穆道士时不时听见身后的吼叫,几乎能闻到凶兽的气息,他不回头,不换肩,吼叫发自他背后,紧随不放,摆脱不掉,而且,两捆柴越来越沉重,仿佛是两块岩石,扁担勒进了肩头,他浑身汗湿。
  穆道士绷着最后一股劲,进入寺院,一耸肩,他瘫了一样坐在地,发现,已不见两捆柴,而是两只老虎,老虎已死,那斑纹却眼熟,一看,是一行行字。一根扁担竟然盘起,是蛇,蛇皮上的斑纹,也明显为字。
  张天师一弯腰,虎和蛇顿时离地,他截住的是一张纸。姑娘递上布巾。
  穆道士说:我挑了一张字据呀,那么轻的字据,却那么重。
  张天师问:累了吧?改天再斗法。
  穆道士说:不累不累,接着来。
  张天师说:我们玩小孩的游戏,捉迷藏,我藏你找。
  穆道士擦着汗,点了头,张天师已无影无踪了。寺院周围环绕着山山水水。
  张引给穆道士一根纸捻儿,说:你上寺院后边的那座山岭,那里有一片竹林,从右向左数,数到第七株竹子,再由下向上数,数到第七节,上边有个小洞,你把纸捻插入洞口,等竹子里发出求救的叫声,你就拔出纸捻。
  穆道士在一片一杆粗的竹林里,找到了那株竹子,把纸捻插塞入第七节上的小洞。
  不一会儿,竹子里传出张天师的声音:闷死我了,闷死我了。
  穆道士展开纸捻,是字据。那上边的每一个字,仿佛刚刚落定,还微微晃动,像荷叶上的水珠。字据完好无损。回到寺院,他将字据供起来,还放了一柱香。
  穆道士落户寺院。从此,看山山水水,花花草草,都看成象形字,特别是他偶见了有字的纸,就捡起,收藏,他称此为惜字。
  借
  那一天,雨淅瀝不停。老伴携着小孩回娘家,伞都带走了。李细意就不得不向李守本借伞。
  两家都坐落在李家庄的村西。李细意的屋在后,李守本的屋在前。
  李细意知道借伞让李守本很为难,他也是第一次向李守本借东西。
  李细意详细地申述了借伞的充分原因,具体地讲明了借伞的起止时间,又商定了损坏了伞赔偿的价钱。
  李守本取来一把伞,说:这把伞,跟了我十年,你要善待它。
  李细意接过伞,撑开、收拢,反反复复、细细致致、里里外外,检查了伞,然后,撑着伞进入了雨中。
  李细意本来话不多,做起事来,跟名字相反,粗枝大叶,也是“大约摸”、“差不多”就行了,可是,李守本的仔细他多有耳闻,所以,跟李守本接触,他就异常谨慎,甚至啰里啰嗦。他嫌繁琐,但还是耐着性子,毕竟有事出门,必须用伞。   李细意办完事归来,早已是撑灯时分。雨没完没了。他肚子已饿。恰好也是他承诺的还伞截止时辰,不过,他拿着湿淋淋的伞,望见李守本的客堂没灯光,他猜可能睡了吧?就不惊动人家了。李守本有早睡早起的习惯。
  李细意莫名其妙细心起来,他甩了甩伞上的雨水,小心翼翼地撑开伞,放在堂屋的石板地上,晾着。他对伞说:你就在我家过上一夜,晾干了,再回去。
  李细意睡得深沉,忽然,惊醒,是叩门声。他去打开院门。天刚亮。
  李守本闯进来,说:我一夜没睡好,我那把伞从没在别人家过个夜。
  李细意说明借了“干”伞不好意思还“湿”伞,而且,也没委屈伞。
  李守本像寻找一夜不见的孩子,说:伞呢?
  李细意引他进了客堂间。
  李守本拿起撑在地上的伞,收拢,愤愤地说:你撑了一个白天还不罢休,还要长夜撑到天亮,你亏待了这把伞。
  李细意连忙赔礼道歉,说明两点,一是指出雨伞完好无损,二是说明晾干伞上的雨水本是好意。然后说:超时了,愿受罚。
  李守本白了他一眼,愤然离去。
  三天里,雨连绵不断。李细意正在吃老伴烧的早点。李守本径直来。
  李细意以为伞的事情还没了结,说:难得、难得,一起用早点心吧。
  李守本说:你借了我头上顶的东西,我要借你脚下穿的东西。
  李细意乐了,说:下雨好呐,可以相互交流,我这个人,欠了人情总挂在心上。
  李细意叫老伴取来了三双雨天用的钉鞋,李守本选了一双簇新的的钉鞋,穿上。
  李细意说:这双钉鞋这么合脚,好像专门等候你来穿呢。
  李守本穿上鞋底有钉齿的鞋,打着雨伞,特别去了一趟县城。他不停地走街穿巷,吃也吃自带的午饭(预先捂着糍饭团),看得眼花缭乱,好像城里的东西都看进并装进了他的心里,他什么也没买,返回李家庄,已夜深。整个村庄都沉入梦乡。
  李守本望见李细意的房子笼罩在夜色里。他进屋,草草吃了剩饭,然后,想着伞的遭遇,他振作精神,在屋子里踱步,他从前堂间到后堂间,又由后堂间至前堂间,在多个门穿进奔出。外边都是雨声。他舍不得点亮灯,那么多间屋子,那么多扇门,整个格局,他悉数在心。仿佛他在县城的各种店铺进出那样,不知走了多少时光,不知踱了多少来回,他就在夜色弥漫的屋子里走个不停,走个不停。
  他还自语:那个细意将我的雨伞撑过夜,我要把他的钉鞋穿过夜。
  一天的疲倦袭来时,天色微明,他终于支撑不住了。他还是不肯让钉鞋安闲,他把穿着钉鞋的双脚搭在床沿外——悬空着。想像钉鞋担心这么高高地悬着,一定保持警惕,不敢松懈。他很快心满意足地入睡了。
  早晨,李守本发现,被子、被褥粘着一块一块的污泥,还有狗屎的气味(回来的路上踩了狗屎?),他脱下鞋,摔出去,他想到高贵的伞,望着地上的钉鞋,说:你这低贱的东西,也配往床上睡?现在,我送你出去。
  纸
  有个书生叫龙文,他一心想走仕途求功名。他的房间,堆满了一捆一捆的竹简。当时,都是一条条的竹简用细绳联系的书。床、桌都摆了书。他寒窗苦读九年,却不受赏识。他很茫然——怀才不遇。
  龙文闻知有个叫蔡伦的人发明了纸。他敏感地意识到,占据一屋子的书简,要是转化为有字的纸,那纸是多么轻盈,多么方便。
  龙文第一次远足,拜蔡伦为师。他脚勤手灵,颇得蔡伦器重。三年学徒,他掌握了蔡伦的造纸技术。告别师父,返回故乡,因为,不知不觉,他已过了通常的婚娶年龄。
  一屋子的竹简,已覆盖了一层灰土,还有蛀虫。他把屋子腾空。那一年,他双喜临门,一是,娶了个贤惠的农家女子为妻,二是,办了一个简易的造纸工坊为生。
  妻子当好帮手。原来的书房堆积起一摞一摞的纸。龙文遇到了窘境,造出的纸销不出去。毕竟识字的人稀少,人们长期习惯了竹简为书,还接受不了纸。向来都是沉重的竹简载着文字,而轻薄的纸张怎可替代?
  龙文已把所有的积蓄都投入了造纸工坊,还借了债。看着库房堆积的纸张,愁得他,睡,睡不安;吃,吃不下。渐渐地,龙文生了病,随后,卧床不起。最后,含冤气绝。弥留之际,他说:我实在咽不下这口气,只是替那一屋子纸喊冤。
  妻子哭得死去活来,也为龙文喊冤,全部的心血都投入了造纸,却没人有兴趣。
  左邻右舍都来帮助这个年轻的寡妇料理丧事。龙文的妻子哭诉:来空空,去空空,也没啥值钱的东西了,就烧夫君造的纸陪葬吧。
  灵前焚纸,纸的灰烬,轻盈飞舞,像一群群黑蝴蝶。专门有人轮流不间断地烧纸。烧到第二日清晨,焚纸人吓了一跳。
  突然,龙文坐起来,仿佛梦中苏醒,反复念叨:多烧纸,多烧纸,多烧纸。
  灵堂顿时惊乱,以为起尸回生——龙文的灵魂还不甘心。
  龙文安慰道:莫怕!莫怕!我不是鬼,是阎王爷把我放回来了,我确确切切活着,让各位受惊,我深表歉意。
  大家還是第一次见识起死回生的奇迹,不过,还是好奇。
  龙文下床,立即起定,拱手道谢,说:幸亏你们烧纸救活了我,烧化了的纸,飞到阴曹地府就成了冥钱,阎王爷相当欣赏这样的钱,收进了,放回我。
  龙文曾给一位富有的老员外的儿子教过私塾。老员外已立过遗嘱——列了一张死后陪葬的清单。老员外说:用金银陪葬,不是比纸还贵重吗?
  龙文说:阴阳两界,金银是阳界所用,其实带不进阴曹地府。
  老员外说:我们长久不都是这样的习俗吗?都用金银细软陪葬,表示死者的地位。
  龙文说:员外有所不知,那些陪葬的金银分毫没动过,若是不信,可以掘开祖坟验证,而且,陪葬金银,常常会招至盗墓,因为,盗墓贼也清楚那在人间能使用。其实,我走了这一遭,深深体验到,人间不知阴间的真相。
  老员外点头称赞。众人齐声应和。   从此,烧纸送葬、祭祀风行,成了一种风俗。
  夫妻俩暗喜,那个假死的计谋竟然能绝路逢生——造纸工坊的活,忙得不可开交。
  私下里,龙文对妻子说:我很愧疚,师父发明纸的初衷是为人间,为活人,我却把它引向冥界为死人,但是,有些重要的事情,还是要慢慢地让人接受。
  香 火
  这个传承香火的故事里,人物关系既奇特而又微妙。主要人物是公公、儿媳妇和儿媳妇的妹妹。而那个儿媳妇如何沉着应对家庭发生的生生死死,是这个故事的主体。
  先说死。
  周太爷家有良田三百亩,远近闻名的大户人家,只是人丁不旺。周太爷本人也是单传,五十岁时,总算喜得儿子,老来得子,格外宠爱。儿子体弱多病,十八岁时,母亲不幸去世。
  周太爷盼望着早传香火,托人说媒。娶了个邻村的姑娘,叫阿秀。女大三,抱金砖。周太爷只等着早日抱孙子。
  不料,婚后,儿子一病不起。周太爷张罗着请来名医,简直是病急乱投医,却难以妙手回春。不到半年,儿子就一命呜呼。
  白发送黑发。周太爷心灰意懒。他宣布:一切都听从阿秀安排。
  阿秀一手料理了丧事之后,操办起家中內外的事务,一大帮女佣、长工,三百亩良田,饮食、耕作,她都安排得有条有理。
  周太爷开通,也提出:是我的儿子没福气,你趁着年轻,早日改嫁。
  村庄里,阿秀的口碑甚佳,夸她能干,羡她貌美、说她贤惠、赞她孝顺。媒婆接二连三登门。被死亡笼罩的周家略为显出一丝生机。
  阿秀不为所动,她以照顾年迈的公公为由,一再推托。
  周太爷也劝阿秀:别耽搁了自己的青春年华。
  阿秀起早落夜地忙碌,俨然是个当家人。周家的一砖一瓦、一草一木,她已结成了深厚的感情。她说:爹爹,就当我是您的亲闺女吧。
  周太爷也舍不得阿秀嫁出去,他说:我也想过,要是招个上门女婿,你就不用走了。
  阿秀就权衡,招个上门女婿,好是好,只是生了儿子,姓是姓周,终归不是周家纯正的血脉,日后家产仍归外姓,还是中断了周家的香火。
  周家男性,唯有年迈的公公,如果公公再娶一房媳妇,生个儿子,不就是正宗的血脉了吗?不过,阿秀想到,公公娶了儿媳妇,她毕竟不是亲生闺女,没有丈夫的依靠,自己不是为难了吗?
  再说生。
  阿秀盘算着,要给公公物色个和自己心心相印的女人,自己仍能主掌这个家,而且,不致于受婆婆的气。她心一亮,想到尚未出嫁的妹妹。可是,公公已近古稀,有能力生孩子吗?
  倒是周太爷开始热心托人说媒。家中运转得如此顺利,只有招上门女婿了。
  阿秀要求公公,她决心已定,不再婚嫁。只是,周家传宗接代、延续香火,她担心,妹妹嫁进来,公公……一天,阿秀去灶间巡视,看见女佣倒出的黄灰还在冒烟,她舀了一瓢水浇去,灰堆被水冲出一个小洞。
  晚间,阿秀照例到公公房间请安,说:爹爹,明天早上起,烦您在灰间那炭灰堆上小解。
  公公对阿秀很信任。连小便也考虑到了作田地的肥料,大事小事,样样都为了周家的兴旺呀。
  周太爷记住了阿秀的叮嘱。早饭后,阿秀去专门积放灶灰的房间查看,她暗暗欣慰,灰堆里有一条笔直向内的缝洞。她铲了新灰盖住了缝洞。
  一连三天,灰堆都有那么一条缝洞。她知道,大凡精气旺盛者,小便集束直冲;而丈夫生前,小便淋漓不爽,那是肾虚气竭的征象。
  阿秀回娘家,给妹妹阿娥说媒。
  阿娥当即不悦,说:姐,叫我嫁个行将就木的老头,还是你的公公,我和你的辈分不就乱了,你昏了头了吧?你怎么不嫁给他?
  阿秀说:不管怎么说,周太爷还是我的公公,可你不一样,你年轻未婚,以后的事情就顺其自然,只要你生出一男半女,那么大个家产,不就是我们两姐妹掌管了吗?
  阿娥从小就听姐姐的话,因为阿秀做事有主张。阿娥羞得脸一阵红,用双拳击鼓般地轻打着姐姐的背脊,说:我怎好当你的婆婆呢?
  阿秀说:你当婆婆,我不受气,而且,我们姐妹俩永远相伴。
  回来,阿秀对周太爷说了。周太爷说:只要你不离开这个家,就听你的安排。
  妹妹过了门,姐姐仍是儿媳妇的身份。大事小事,阿秀总跟当婆婆的妹妹商量,但主意还由她出。当着众人的面,阿秀给妹妹这个婆婆应有的面子,私下里还是和睦的姐妹。一年后,阿娥生了个白胖白胖的儿子。周家门庭有了儿子,人气旺了。
  周太爷乐不可支,逢人就夸阿秀:亏得阿秀有主张,把周家安排得妥妥贴贴,也是周家祖辈积德,修来了一个贤惠能干的媳妇。
  这个故事渐渐的传开。人们顺口把这个村庄叫成了灰缝弄。
  黄坎肩
  有个财主的闺女,看上了小木匠。小木匠长得确实一般,只是,吹箫吹得好。有一天,小木匠经过财主家临街的堂楼,财主家的闺女听见箫声,探出头看谁吹的箫,两双眼对上了。小木匠手里的箫管,戛然而止,他愣在那,看得财主的闺女顿时羞红了脸。
  小木匠回到家,脑子里盘旋着财主的闺女那一双眼神。那美丽的眼,像夜空中的星星,很遥远。他懊悔,自己没什么本事,凭一管箫怎么能亲近那双眼?
  小木匠想到去世的父亲。父亲是个老木匠,曾到财主家里做过家具。父亲生前,总想把木匠的手艺传给他,可是,他对木匠活没兴趣,他整天吹箫。父亲说:吹一吹那玩艺儿能有饭吃?你可不能把玩一玩的事儿当正经行当呀。
  老木匠弥留之际,留给他一套木匠工具,一件黄坎肩。毕竟多年跟着父亲走街串巷,看过父亲打制过无数的家具。他打算挑起木匠工具,瞅个机会,进财主的家。只是,这一身衣服有些寒碜。他穿起了黄坎肩。
  一大早,小木匠探了几家,打算先练熟活儿,再设法进财主家,财主很讲究。幸亏小木匠顶着老木匠的好名声。
  小木匠进了好几户人家,看到他挑着木匠工具,当然知道他来干什么。可是,人家不理不睬。   终于,小木匠问:你家可要打家具?
  对方问:你是谁?
  他说:谁不认识我爹的这套家什?
  对方问:你在哪里?
  他说:我就站在你的面前呀。
  对方惊奇:咦,咋看不见你?
  小木匠脑子转得快。他知道从来没见父亲穿过的黄坎肩发生了奇迹。他把担子放回家,然后径直前往财主临街的堂楼,吹起了箫,望见财主的闺女探出的脸。
  这一回,小木匠不愁木匠活不精了,他大大咧咧迈进了财主的院门,竟没有人来过問、阻拦。他想象一根箫管,像一条鱼,悬空着游进了财主阔绰的院子。他还经过父亲打制的家具,他上了“闺女”绣楼。他真想当着她的面,吹箫。他忍住了。他寻找机会。
  丫环端上来了馄饨。她似乎心思忡忡。倒是他看见冒着热气的馄饨,饿的感觉袭来。他要验证奇迹,吃了馄饨会怎样?她坐在窗前,丫环立在旁边,劝小姐吃馄饨,不然又凉了。他想,她还等候着街上的箫声吧?
  丫环看着只剩汤的碗,说:小姐,你没吃,馄饨没有了。
  小姐说:我不饿,端下去吧。
  闺房渐渐弥漫着夜色,小木匠仍坐着,他看着她迷茫的眼神,拿起箫管,轻轻地吹起来。她的脸转向他。
  连续三天,丫环端上来的馄饨,增加了一碗。小姐已开始进食,勉强地吃了一碗,不过,另一碗,眼看着一只一只馄饨从碗里升起,然后在碗的上端消失。
  丫环笑了,说:小姐,你胃口好了。
  她说:别叫我爹知道。
  丫环说:小姐,这几天夜里,总能听见箫声。
  这是一位木匠讲的故事。木匠正给镇里的一户人家做木匠活儿,我坐在一堆锯好的木料上听。他边干边说。主人家的儿子要结婚。主人沏来茶,说这根梁怎么短了一截?
  木匠歇了嘴,停了手,他拿起尺子去量,量来量去,他自语:多锯了一寸。主人抱怨:我相信你的活儿,你做成这样,不吉利呀。
  我替木匠解围,说都怪我,要搜集木匠的故事,让他分了心。
  木匠继承的是父亲的手艺,这个镇里,他很有名,据说,木匠半途离开了那一家,从此,好久不接活儿了,最后,默默去世。他认为自己败坏了祖宗的名誉。二十年后,我寻访了他的儿子,他儿子开了一爿小店,因为,手工的木匠活儿已没人感兴趣了,市场成套成批的家具,来自流水线的作业。
  没落的小木匠,还收藏着父亲的工匠工具,他续了父亲没讲完的故事。
  小木匠在绣楼待久了。镇里传说那是发出箫声的绣楼。
  有一夜,小姐说:这么久了,只听你的声音,你也该让我见见你了。
  小木匠说了黄坎肩的神奇。
  小姐说:我都叫你看了,你也叫我看看吧。
  小木匠脱了黄坎肩,给小姐穿上。小姐说:你看得见我吗?
  小木匠摇摇头。
  小姐说:现在,我要你给我吹箫,看着你吹。
  财主突然来了。
  我站在杂货店里,问;后来呢?他说:后来,后来就有了我,财主闺女嫁给了我爹,当时,大户人家的小姐未婚先孕是丢脸的事情,离开了财主的院子,穷人过年包馄饨的肉馅也买不起,可是,我娘就是喜欢箫声,苦中有乐。我爹重操旧业,我从小就跟着爹学木匠活儿。那一管箫跟爷爷一起葬入坟墓。但他没见过黄坎肩,风风雨雨过来,还能留得住神奇的东西吗?
  我表示歉意:对不起你的父亲。我以此故事,纪念那个在做木匠活儿的同时给我讲故事的木匠。
  我没点评整个故事,他娘因祸得福。要是没有箫声,那么纯粹的财主女儿,穿越历史的运动,因为家庭成份,要承受多少风险呢?
  万寿锦衣
  徐道夫在乡下混不下去了,他做的衣裳,谁穿了都不合身。他进城,打算找爿裁缝店当学徒,学了手艺再回乡下。
  可是,城里的裁缝店,不知怎地,歇业的歇业,转行的转行。他投靠无门。好像所有的裁缝都约定好了,跟他捉迷藏。
  徐道夫别无所长,乞讨又拉不下脸面,一连三天,饥肠辘辘。无颜见乡亲。他摇摇晃晃,走上江桥,眼睛一闭,跳下甬江。身体没有落入预想中的江水,却跌落在船蓬上边。恰巧有一条官船驶过桥洞。
  包裹散开,舱板散布着剪刀、竹尺、熨斗、纸样。他只是浑身隐隐疼痛,竟没有摔伤,自杀也不爽气。
  一个声音在他头顶上响起:你是裁缝?
  徐道夫看见一张清爽的脸,说:是裁缝。
  那张脸顿时笑了,嘴里缺牙,说:有了,有了。
  徐道夫没弄明白怎么“有了”,已经有人给他端来了糕点、茶水。他顾不了许多,一阵狼吞虎咽,然后,他脑子清醒了,天无绝人之路呀。
  那位老者眉清目秀,说:跟我一起,吃穿不愁。
  官船沿着大运河,日落日出,不知行驶了多少天,上了码头,立刻乘了轿。徐道夫进了皇宫,像做梦一样。
  被关进一间宽敞的屋子,他知道,一起被关的都是裁缝。而且,他知道那个老者,是慈禧太后身边的老太监。
  屋内的裁缝都惶惶不安。到了这里九死一生。慈禧太后七十大寿即将临近,本是大喜之事,却是裁缝大灾之时。老太监接太后懿旨,调集各地高级裁缝进京,制万寿锦衣。已有几批裁缝成了刀下鬼。因为,做出的万寿锦衣不合太后身。
  徐道夫终于明白,宁波城内,裁缝为啥销声匿迹——都躲避灾难了。老太监亲自到宁波,冲着宁波有制衣的传统。
  反正死过一回了。徐道夫很坦然,饱汉总比饿汉好。他该吃就吃、该睡就睡——这一劫逃不脱了。
  先他出去的裁缝没回来。徐道夫听说,裁缝要量体裁衣,太后大为光火。
  徐道夫说:量体裁衣,是这个行业的规矩。
  一起的裁缝提醒他,万万不可提此要求,民间的规矩到了皇宫作废,庶民百姓,怎敢量太后的凤体?那不是找死吗?
  渐渐地,屋里只剩下徐道夫,显然,先他而去的裁缝,都没做出太后合身的万寿锦衣。   老太监唤徐道夫,徐道夫忽觉脑袋空了轻了,仿佛正脱离他的脖子,轻盈地升飞。来到制衣房,老太监指着案板上一匹一匹的锦罗绸缎,说:太后寿期临近,你制出万寿锦衣,才可出这扇门。
  徐道夫提出一个要求,自己是乡下裁缝,没见过世面,这一生就一个愿望,见一次太后垂帘听政的场面。
  老太监一日三催。徐道夫只是吃了睡,睡了吃,不裁不剪。老太监说:耽误了太后寿期,可是要满门抄斩呀。
  徐道夫只是笑,说:不会不会,先实现我的愿望,万寿锦衣我自然会做好。
  第三天,也是最后期限。老太監安排,徐道夫装扮成年轻的太监模样立在一侧珠帘背后观望。
  一片参见声中,老太监搀扶着太后起立,徐徐转身三次,落座。
  当晚,彻夜亮灯。天一亮,老太监来取万寿锦衣。大致一量,前襟足足比后襟短了大半寸。徐道夫说:去试穿吧,这锦衣关系着我的脑袋。很快传来话,太后很称心,衣裳很合身。
  徐道夫说:我以为我这脑袋要搬家了。
  老太监传旨,封了徐道夫四品顶戴花翎。
  徐道夫提出要还乡,太后赏了他银子,乘了老太监专门安排的官船,他急迫地回乡。
  平地升官,造了府邸,娶了老婆。可是,他还是心有余悸。洞房花烛之夜,他对新娘说悄悄话:好危险,像是梦,我这手艺,怎敢在皇宫混,都羡慕我,其实随时可能掉脑袋。
  新娘扶着他的脑袋。他说起垂帘听政的场景,冒出一句:那是个驼背婆。
  新娘用胸脯堵住了他的嘴,说:隔墙有耳,这话,可是要掉脑袋。
  那之后,徐道夫挂出裁缝店的招牌,公然聘请了几位裁缝师傅。他的名声庇护着心惊胆颤的裁缝,不过,他本人不亲自动手了。
  看不见的新娘
  阿陆总算娶了媳妇。可是,他没按镇里的习俗,办几桌酒。当夜,响起叩门声,而且,很急骤。他打开院门,一个十八九岁的后生闯进来,随后,一群他熟悉的后生一涌而入。
  阿陆还没反应过来,一群后生笑着说着,径直冲进洞房。也不拘谨,纷纷坐在凳子上,床沿边。
  阿陆哥,你闷声不响娶了嫂嫂,也不请我喝喜酒?
  阿陆表示歉意:过几天再补上,补上。
  事先不透一点风声,现在也该让我们看看新娘了吧?你要是出不起酒钱,我们凑份子,一定要让嫂嫂给我们斟酒。
  阿陆说:今天来不及办了,暂且以茶代酒。
  阿陆哥,你心急也不能这么急,恐怕老早就金屋藏娇了吧?
  阿陆堆起一脸笑,对着床说:这些都是我的好朋友,你快快去烧水沏茶吧。
  大家的目光投往床上的蚊帐。蚊帐里没有人影。却见蚊帐如风吹拂,鼓起来,帐帘人字形开启,似乎帐内吹出一股风,清新、芬芳。
  最先闯进院门的后生探头瞅瞅帐内。绣花的被子平平展展摊着,帐内空空。
  阿陆说:稍等片刻。
  大家都疑惑地看着阿陆,都不说。顿时,洞房一派寂静,甚至能听见呼吸声。
  阿陆解释:急是急了一点,我没爹没娘,好不容易有了个女人,有了女人就有了家,各位谅解。
  那个后生很活络,他悄悄前去灶间看新娘,只见灶火正旺,水壶呻吟,不见有人。他躲在门侧探头张望。水壶沸腾,像是憋不住,一股热气从壶嘴里喷出。灶间弥漫着水汽,像晨雾,朦朦胧胧。水壶开了总该有手去拎壶吧?他本能地缩回脑袋。
  水汽里飞出九个白生生的茶杯,像是一群鸟。后生尾随茶杯,眼看着茶杯接二连三地轻轻落在八仙桌上。他曾用筛子捕过鸟——雪地,扫出一片空地,支起筛子,撒上稻谷,鸟飞入。
  八仙桌围坐的一圈后生忍不住朝后仰。可是,九个茶杯,都稳稳妥妥地落在了自己的位子,每个人面前有一个茶杯,像是灵巧的手摆放上一样。而且,是一个一个,依次,有序着落。
  那个后生不由地坐下,张着嘴,好久合不拢。一圈人的脸都是惊诧的表情。
  阿陆很满意地坐着。好像这个奇迹很平常。他只是脸侧向灶间的方向,仿佛看着新娘过来。
  吐着热气的水壶飞过来,简直像一只觅食的大鸟,笨拙、肥硕的样子,却那么轻盈,飞到八仙桌上边,壶嘴低下,如大鸟给出壳的小鸟哺食。一溜水线,落入茶杯,滴水不洒,不溢。
  大家顺着阿陆的目光,看灶间的门,然后,收回目光,呆呆地看茶杯。
  杯中的茶叶活泼了,嫩嫩的茶叶,舒展开来,缓缓地沉淀,像潜水。杯水碧绿。
  阿陆笑了,说:这么老实,喝茶呀。
  大家面面相觑,不出声。
  阿陆端起茶杯,说:敬各位,你们一来闹,新房气氛热了。
  大家看阿陆饮了茶水,还嚼着入口的茶叶,也小心翼翼地呷了一口。然后,那个后生望了一眼灶间的空门,起身出门,生怕有人拽住他那样,同来的一群后生,鱼贯而去,连个告辞的话也不说。
  阿陆说:再坐坐,再坐坐呀。
  听得院门“呯”一声关闭,阿陆把新娘揽入怀中,说:这是怎么了?他们好像怕你呢?
  新娘说:是我长得丑吧?可惜了茶,我也不知道他们为什么走得急急慌慌。
  第二天一早,阿陆照例挑着货郎担出门。以往他出门,有时十天半月才回来,而新婚后,他当晚就回家。家里已有热菜热饭。
  阿陆每天早出晚归。总有无数双眼,好奇地看他进去。已没别人进陆院门。小镇流传着他根本没娶新娘——那个新娘不存在。他偶尔透露怎么拣来一个新娘的经过。
  大多数居民不相信,没看见,就是不存在。也有男人说:女人就是要像阿陆的老婆那样。阿陆渐渐省悟:只有他一个人能看见老婆。他盼望着老婆生个大胖小子,不就证明老婆的存在了吗?
  那九个闹洞房的后生,疏远了阿陆。他们相信新娘的存在,那整个烧水沏茶的过程是个证明。有人凑出诗句:金屋藏娇娇不见,洞房沏茶茶自飞。新娘的形象给一群后生提供了一种飘缈的想象空间。   半个南瓜
  这一年开春,寡母和两个儿子,酝酿种田的事儿。娘说:种南瓜吧。
  两个儿子听娘的话,五亩地,都种了南瓜。
  辛辛苦苦,到了秋天,五亩地只结了一个南瓜。
  兄弟俩发愁,提出要分南瓜。
  娘说:对半剖开,半个分给你们哥俩,半个留给我烧香拜佛。
  兄弟俩借来锯子、斧头,花了三天时间,把南瓜一分为二。还为娘的那半个南瓜的存放,临时搭了大草棚。
  兄弟俩合计,索性把半个南瓜当渡船。赚了钱,好娶媳妇。河对岸是个古渡,摆渡过河赶集、看戏的人很多。饿了,兄弟俩就剜块南瓜煮一煮。
  一天,有个草台班,要过河。班主说手头紧,要么,演了戏文,回头付船费。
  兄弟俩都喜欢看戏文,一直腾不出时间。弟弟说:要么,边摆渡边演戏,过河的钱免了,两全其美。
  班主能省就省,乐得答应。他要求其他搭船的顾客得出看戏的钱,只不过,打折。
  兄弟俩故意放慢了船速。船里顿时热闹起来。两岸的人以为这是大户人家出嫁迎亲。
  河水也喧哗起来。一条大鱼追随着船,它的附近有一群鱼,在啃船。大鱼浮出水面,水从屋脊一般的鱼嘴向两边分开。它张着嘴,一口吞下了南瓜船。然后沉入水底。
  河面恢复了平静。不一会儿,大鱼又浮出水面,身子宽阔了许多,它渐渐倒转身子,露出白白的肚皮,肚皮膨胀着。
  不知从哪里飞来了无数只水鸟,像是吃不准怎么降落,盘旋着,一片啼鸣。忽然,鸟群惊慌散去。
  一只大鸟横空出现,它张开巨型的尖喙,叼起翻白肚的大鱼,腾空而起,大鱼在它的尖喙里消失。它展开翅膀,遮住了太阳。仿佛暴雨前铺张的乌云。扇动的翅膀激起了波浪。大鸟落在对岸的小山丘上,大鸟的影子笼罩着山丘。像山丘上又叠了一座山。
  一个老猎手仰望着山丘上的大鸟,他悄悄走进阴影,朝着大鸟的头,连开三枪。
  仿佛山崩地裂,大鸟跌滚下来。山丘又矮下去了。
  镇上的人赶集,猎人围着大鸟,像绕着一座山兜围子一样。他拔出携带的一把大刀,打算让到场的人都享用大鸟的滋味。
  十几个小伙子像是披荆斩棘,帮助拨开羽毛。
  一番折腾,终于打开了大鸟的肚皮,一股浓重的鱼腥味呛得他们连连退后。
  大鸟的肚子里躺着大鱼,鱼还新鲜。
  一个小伙子在镇上开鱼铺,他是剖鱼好手,说:让我来。他费劲地划开了鱼肚,惊得刀从手中滚落。
  围观的人们喊叫着四处逃离。
  老猎人不动,大笑着说:说说都是戏迷,真的有戏了,反而被吓跑了。
  鱼肚里有半个南瓜,南瓜里,显然戏已演到高潮,演员都沉湎在角色里。
  兄弟俩手拿着桨,对外边的老猎人说:请坐进来,有好戏看。老猎人拽着开鱼铺的小伙子,小伙子浑身发抖。
  过 手
  一乘快马来到吴老泉的诊所门前。说是杭州抚台大人有个宝贝儿子贪食水菱后,腹中绞痛,数位医生都治疗无效。所以,舍近求远,慕名来请。
  吴老泉听了来人转述的病症,装在脑子里的医书、病例都搜索不出对症的药方,却又推辞不得,只能见了病人再临时诊断。
  乘大运河的船,第三天,船到绍兴,已近傍晚,打算投宿。上岸踱步,吴老泉看见浅水处,有几处水菱叶被拍击过那样塌陷下去。
  吴老泉问船夫:这里出了什么事情?
  船夫说:乌龟爬过水菱留下的痕迹。
  吴老泉提出趁夜航船。赶到抚台府,小男孩已奄奄一息。他照例一看二问三搭脉。然后,开了一张与前几位医生雷同的药方,仅添加了一味药:龟板三钱。
  抚台大人略显失望,相当于原来的方子过过手嘛。不过,他抱着侥幸心理,要手下抓药、煎药。
  灌了药汁不久,小少爷睁开了眼。
  随后三天,又服了三帖。小少年不但下了床,而且,活蹦乱跳了。
  抚台大人要儿子拜了救命恩人。还重赏了吴老泉。这一下,吴老泉的名声响了。
  上人仙吕纯阳闻知吴老泉的医术,扮作一个江湖郎中,专程来到吴老泉的诊所,打算探探其底细。
  凑巧,那一天,四个人抬着一口棺材,穿着丧服,哭哭啼啼,经过临街的吴老泉诊所。
  吕纯阳嚷着,拦住棺材。他已知死者是难产而死。
  吴老泉闻声出来。
  吕纯阳说:这棺材里的死人还能救活吗?
  吴老泉看看已钉死的棺材,摇摇头。说:难。
  吕纯阳说:你看,棺材里漏出的血水还鲜红,我久闻你的大名,你可不能见死不救呀。
  吴老泉进退两难,说:看来你是个行医,有何高见?
  吕纯阳说:我俩是同行,这么吧,各治一半。
  吴老泉看看招牌,脱口说:一个人怎么可能只医半边?
  吕纯阳说:凭你的医术,我治活了一半,另一半你还为难吗?
  吴老泉看看围观的人们,他心里没有一点底,只得硬着头皮点了点头。
  吕纯阳说:今天,大家都见证,各医半边,谁医不好,就放弃招牌,不当郎中,不是一时,而是终身。
  吴老泉为不失面子,佯装胸有成竹的样子,说:当然。
  吕纯阳从随身的葫芦里倒出三粒药丸。棺盖打开,掰开死者的嘴,灌下。
  仅片刻,少妇活了。死和活,形成明显的对比,左半边,微微睁开了左眼,左手也动了动,要抬起的动作,甚至,左腿收上,膝盖升起。而右半边,眼、手、腿,紋丝不动,保持原状。
  吴老泉惊愕了。他发现,葫芦里倒出的三粒药丸,跟他配制的药丸毫无差别:大小、色泽。
  吕纯阳催促道:该你了。
  吴老泉取来一个药罐,也倒出三粒同样的药丸。不过,倒的那一瞬间,他故意没接住,三粒药丸跌落在地上。他扶着腰,说:我前几天闪了腰,麻烦你替我捡起来。   吕纯阳拾起,将手心的三粒药丸扣在吴老泉摊着的手掌上。
  吴老泉一一将三粒药丸放入那半边能张开的嘴。
  片刻,那个产妇右半边也活了,跟左半边一致。然后,整个身子坐起来,像睡醒一样。
  吴老泉朝吕纯阳微微一笑,拂袖入门。
  大家惊喜之余,还没来得及道谢,吕纯阳所站立的地方,突然一片空白。
  那以后,吴老泉得了个绰号:吴半仙。
  露 珠
  清晨,员外的女儿听见不远的河边传来笛声,那笛声使她想象一个英俊少年坐在牛背上,吹着一管竹笛。曲声悠扬悦耳,顺着缓慢、清澈的河水流过来。仿佛是河水在唱歌。
  每天如此,而且是太阳出来之前。
  这条河,蜿蜒地流经小镇。员外女儿的绣楼临河,石砌的楼基没在河水里。她打开窗,只见河水像一条宽阔的绸带,笛声鼓动着飘舞。那么悦耳的声音一定是出自英俊少年之口。
  员外的女儿芳龄十八。三年来,员外严加管束,让她待在闺房里,不得出门,只是读书、刺绣。一日三餐,都由贴身丫环送上楼。每天,她唯一的乐趣就是凭窗观望风景:河里时而划过小船,随即恢复平静,河水不息,流向远方。恍惚中,她总觉得今日的河水不过是昨天淌过的河水。
  每天清晨的笛声,是她唯一的向往,她期望笛声传来的同时,也带出吹笛的少年。日复一日,只听笛声,不见人影。
  终于,她生了病。卧床不起,连站到临河的窗前的力气也没有了。她让亲如姐妹的丫环每天早晨打开窗。风携带着凉爽、清新的水汽吹进闺房,笛声在屋中,像漩涡似地打转。
  员外把病症向郎中陈述,配了几帖药。煎、服,竟不见效。想必是受了风寒。
  丫环悄悄地循着笛声,来到镇外的河滩。河滩草深肥树茂。她约放牛的少年给小姐当面吹曲子,那么,小姐一定能振作起来。少年并没有坐在牛背上。
  天朦朦亮——约定好的时辰,丫环用纱结成绳,从窗口放下去。
  一条小竹筏划到窗下的石墙脚,那声音,似吃剩的点心抛入河中,引来鱼群的喧哗。
  员外的女儿已临窗打扮,端坐床沿,凝视窗口。
  丫环使劲往上拽着纱绳。
  员外的女儿,那一刻,像望着东方日出。窗口出现少年的脑袋,没有她想象中的蓬勃的黑发。看见一个癞痢头,她脱口一声惊叫。
  纱绳一松,那个癞痢头消失在窗口,紧接着,“卟通”一声,响亮的水声传上来。大概小竹筏已顺水漂走。接着,又是一阵“唰哩叭啦”的乱响,那是胳膊在水中挣扎的声音。水中的石墙脚布满了苔藓,刀切一般直齐。
  丫环慌了,说:小姐,吹笛的不识水性,在水里不见了。
  不敢向员外说。可是,员外的女儿只是落泪。她多么想听见笛声,证明少年还活着。关闭门窗。她的眼前不断浮现出癞痢头。
  七日后,她让丫环打开窗户,屋里太闷,仿佛随时要窒息。
  丫环惊叫。
  员外的女儿看见窗口出现一根芦苇。丫环搀扶着她,迎窗探个究竟,那么高的楼墙——粗壮的芦苇像竹子,从水中长出,几乎贴着石墙,仿佛探望闺房那样,长到窗一般高。
  芦苇的梢叶,像修长的手,在召唤。芦叶上还有亮晶晶的露水,微微滚动,犹如手捧着的珍珠。露珠里映出变形的河水,绣楼。
  员外的女儿伸出手,去接要滚落的露珠。她的手指却冒出鲜红的血球。芦叶划破了她的手。露珠和血珠立刻融合一起,形成一颗淡红的水珠,是水还是血,已分不清了。
  丫环掏出手帕,缠住了她手指的那一道伤口。
  芦苇好像被吓住了,缩下窗口。
  她俩疑惑,芦苇怎么不见了?仿佛一根竹竿,探入水中。从来没见过那么粗壮那么高长的芦苇。
  过了春季,员外的女儿已能下床走动,她绣花,总是针脚紊乱。她莫名其妙恶心、呕吐。丫环看出她的腹部明显地隆起。
  当年冬天,她生下一个女婴。
  员外盘问。女儿只是哭泣。罚丫环跪——知情不报,一定是丫环在牵线偷情,那个不敢出面的男人是谁?
  女儿陈述了春天芦叶划破手指的经过——芦叶上的露珠,手指上的血珠。她坦白其中的细节。
  员外只得回掉了媒人。责令丫环不得向外透露,毕竟是伤风败俗的事情。不过,员外喜欢这个白胖白胖的外孙女。他不相信芦叶、露珠,还是给外孙女起了个乳名:露珠。
  员外的女儿和丫环哄露珠睡覺,员外的女儿忍不住会哼童谣——没有词,都是消失已久的笛声。日子像吹过的笛声。露珠哭起来,像含着泪水,一听她哼,就不哭了,安然入眠。
  员外的女儿不让露珠接近窗口,她忘不了芦叶上的露珠——她担忧,随时可能发生,一滴水珠落入河水里,水融入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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