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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日喀则一个叫卡嘎的小村里,顿珠是这个祖传六代的皮匠家族中最后一位皮匠。他十岁开始跟着父亲学手工皮艺,今年二十八岁,铺子门口坐着六岁的女儿和四岁的儿子。
顿珠说,儿子长大后说啥也不让他当皮匠了,要让他好好念书,出去干点别的。顿珠说,小时候他也不愿意做这个,父亲硬逼着他学,没办法。做皮子很累,也挣不着多少钱。他们家做了一百多年皮子,还呆在这个旧房子里,结婚都没盖一间新房子。
顿珠的母亲有七十多岁,她并不觉得皮货的生意不好做了。她说,早晚会有人来,把这些好看物件都买走,得抓紧缝出来更多的茶盐袋、糌粑袋、酒壶、皮衣、藏胞、马包、绳索、面具、钱包和针线袋,万一有人来拿,还没做好,怎么行呢?
顿珠的父亲巴桑次仁也是十一二歲开始学手艺。
那时候皮具生意要好一些,一年四季远道而来的牧民络绎不绝。父亲的师傅,也就是顿珠的祖父还为班禅大师打造过马鞍、马鞭和背袋。父亲络桑接掌皮店后,为帕拉庄园里的夫人制作鞋帽服饰,一把剪刀一根针,养活了一家人。
他父亲说,祖宗给了我们一根针,就是让我们吃这口饭,我们不干这个还能干什么?
顿珠的父亲临终时,手里攥着的还是皮子。顿珠就这样干了二十来年。
“泡水”“鞣皮”“染色”“绣纹”“缝制”“定形”,顿珠像他的父亲一样,一丝不苟地坚持着传统的工艺。顿珠说,皮子是通人性的,你认真对它,它便好好待你。
他也像他的父亲一样,把自己的年年月月缝进了皮子里。皮囊柔软,针细线长,穿过去,又引过来。这些看似简单却百年不变的手工活计,也许有一天,也许一念之差,便永远地在一间小屋子消失了。
顿珠说,再怎么着,也得把这个行当做到父亲那个年纪。也不知道那个时候,自己是否会变得和父亲一样,又逼迫着儿子接着这门手艺。在漫长的做活生涯里,一个人的想法,保不准会渐渐变得和先辈一样的——不管过去多少年,不管世事如何繁华或者艰难,一个人总会在他一生的某一天,跟他远在时光那头的祖先,忽然想到了一起。
这是我在谢通门县工作时候的事情了。当年,顿珠的铺子在我住的城关镇小村拐角处。饭后我偶尔会钻进他的铺子里看看,那时我还不知道他是自治区民间皮具手工艺非遗传承人。顿珠也不是一个会聊天的皮匠师傅,他在一旁虚着腰瞅着你,等你说话。你问一句,他回一句。
一天,我和爱人散步到铺子前。我说,进去看看吧,我朋友顿珠开的。顿珠正埋头在缝制一个牦牛皮针线包。我说,这是我媳妇,刚刚来县里看望我。扎西德勒!顿珠慌忙站起来,羞涩地问好。
我们站在一块氆氇挂毯前感叹不已的时候,顿珠早已经坐回他的机器前了。仿佛灵感倏然而至,容不得他招呼一下仅有的两个客人。
我说,选一件吧。妻子说,选一件。她说她喜欢针线包,就是顿珠师傅手里正缝制的针线包。
这个多少钱呢?我妻子问顿珠师傅。
“160块。”顿珠头也不抬回了话。
不久,我被调往80公里之外的日喀则市,再无法随时光顾顿珠的皮匠铺子了。
就在顿珠在我的日子里渐渐淡去的时候,一天,我工作机构的食堂里,墙壁上的电视突然出现一个黝黑的脸庞,是他,那个皮匠,那个叫顿珠的皮匠。
我激动地坐了下来,像不小心逮住了一位失散多年的朋友。
画面里的顿珠笨嘴拙舌,拘谨得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