麟角

来源 :花雨 | 被引量 : 0次 | 上传用户:hangarfield
下载到本地 , 更方便阅读
声明 : 本文档内容版权归属内容提供方 , 如果您对本文有版权争议 , 可与客服联系进行内容授权或下架
论文部分内容阅读
  一
  
  长生刚刚长出角来。
  淡青色的、玲珑的角,顶上还隐约看得到萝花纹的样子。
  我说:“你知道人最垂涎什么吗?他们把最珍贵的东西叫做‘凤毛麟角’,喏,说的就是你头上这种。”
  世生万物,只有人拥有与神相仿的面貌。光洁修长的四肢,头顶生出柔软的毛发,头颅虽小却隐藏着凶涛巨浪般的种种狂想,并且有实现它们的可怕能力。
  这是太公教导我们的。当然我也亲身验证过。
  长生脚边的花草缓缓枯萎。
  我们蕴天地祥瑞之气而生,惊怖恐惧种种负面情绪都会影响修行与灵力,长生出世不易,我可不能带坏了这珍贵的秧苗,于是笑嘻嘻道:“骗你的啦!走,去找太公。”
  阳光透过头顶浓密的枝叶照下来,落在地上变成斑斑点点的样子,长生跟在我身后,四蹄踏过的地方缓缓生出奇异的花草,幽香扑鼻。
  太公看了看长生的角,很是欣慰,“是麟。很好。”又把自己的角伸给长生看,笑眯眯,“快快长,等长到我的一半长,你就可以成为一只真正的麟。”
  真正的麟。角上生出霞光,锦鳞如缎披了一身,四蹄踏处,冰雪回春,呵出的气令百物繁盛,带起的风消弭一切恶端。
  一千年出一麒,五千年出一麟。要五千年的天地灵气,才孕育得出眼前小小的长生。我抚了抚他的角,这淡青色的玲珑角啊,五百年后会变成玉一样透明的青色,像初春时刚刚生出来的嫩柳芽儿。
  
  二
  
  可是五百年过去,长生的角仍然是最初的模样,甚至连顶心的萝花纹也没有消失。他甚至仍然不会说话。
  任何一只麟,都是落地能言,五百年修成灵德,具大神通。可长生一开始就是异常的。距离上一只麟的诞生,仅仅过了八百年,长生就出世了。他不会说话,意识懵懂,看起来比一只麒都不如。如果不是我在相灵身边待过那么久,知道未长角之前麟与麒的微妙差别,谁也不会相信,这个呆头呆脑的东西是一只珍贵的麟。
  直到他长出麟角,才卓然地区别于我们这些麒,才开始被大家的期许和祝福。但,他没有继续生长。
  “也许他只是一只有点特别的麒罢了。”一只年长的麒叹息着说,“毕竟,那时相灵才出世八百年,天地间无论如何也没有足够的灵气再诞出一只麟来。”
  太公瞪了她一眼。
  太公不喜欢听到那个名字,他认为那个名字是麒麟一族的耻辱。
  
  三
  
  长生乌黑满碧的眼睛空灵清澈,有鸟飞过的时候,他抬头仰望,眸子里会映出鸟儿清晰的影子。
  被他深深注视的鸟儿悠忽生出五彩羽毛。
  他是一只麟。
  有他在我旁边,阳光会变得格外纯净清澈,像是在水里洗过似的,照在我身上,我也觉得自己被水洗过一样。风会格外轻柔,树叶沙沙作响,那是它们的吟歌。花木轻轻在它的足边扶摇,那是迎合歌声的舞蹈。
  再也不会有人比我更清晰地感受到这些。因为这一切我曾经感受过。当时那个陪在我身边的同伴,后来出长美丽的角,变成一只强大的麟。
  “可是,你为什么不再长了呢?”我抚着他的角,真忧伤,五内像有什么东西轻轻搅动,“你原本可以长得像他一样啊……”
  他大大的眼睛默默地看着我,忽然轻轻低下头,用那小小的玲珑角抵在我的颊边。那里一点清凉,似细水流进心田,一些浮浮荡荡的、作为一只麒绝不该有的幽怨与忿恨的情绪,就这样汩汩地流出了我的身体。
  “好了,我不去想那些事。”我抱住他,眼眶有点发酸却又忍住,吸了口气,笑嘻嘻地说,“原来你是一只聪明麟,你知道角长大了会招到人的垂涎吧?所以干脆就不长出来。嗯,咱们开开心心地活着就好。”
  
  四
  
  开开心心地活着。
  是的,最开始的时候,也是这样的。
  只是想这样的。
  要开心,所以寻开心。
  当山林的每一寸土地都被我踏遍了之后,我想也没想就走了出去,离开了太公的护荫结界。当然我一点儿也不害怕,因为跟我一起出来的是相灵。
  是太公之后,这片山林里第一只麟。
  而且,他已经五百岁了。
  有一只五百岁的麟在身边,我天上地下都去得。心似鼓风的帆,满满当当。
  可我不想上天,也不想入地,我的目的地是人间。
  我早就听闻过人这种奇异的动物,看上去那样弱小,实际却又那样强大。太公不许我们出山林,就是怕他们。
  我太好奇他们到底是怎么一种东西。借着相灵的力,把自己变成人的模样。在人的集市上,逛了一天。
  我觉得那一天的丰富多彩,胜过山中一千年。吃了人的饭菜,穿了人的衣裳,心里动了念头,我道:“相灵,我们就在人世住下来吧!像他们一样,请很多人来,看我们穿红衣裳对拜,然后生许多小孩子,小孩子再生许多小孩子……”
  相灵笑,“你生不出孩子的。麒麟没有父母,也没有孩子。”
  “所以当人比较有意思啊,日子过得有趣,还能让太公这样厉害的麟都害怕——”
  千不该,万不该,不该提“太公”三个字。我的话才出口,背心蓦地生出一股凉风,扯得我往后翻飞。相灵惊觉,飞身拉住我,空中已听到太公的声音严厉喝道:“相灵你敢!”
  相灵一震,手一松,同我一起被卷回山林。
  
  五
  
  我被罚思过三百年。
  山崖陡峭,似绝壁。上不得下不得出不得进不得,周身方寸地,连根青草都没有。我快被闷死,幸好不久之后,相灵来看我。
  这样的山崖,也只有麟能够来去自如。他的四蹄踏上来,芳草生遍石壁,开出花朵。他抖了抖身子,忽然化作人貌,就是那一天逛街时的样子。我大喜,起身在他脚边绕来绕去,他微微一笑,将我变成人。
  山崖这么高,明月就在头顶,仿佛触手可及。他脸上的微笑,仿佛有比明月更动人的清辉。我跟他同一天出世,日日相伴,从未有这么长的分离,心里觉得欢喜又呜咽,我扑进他的怀里。
  他轻轻拥住我。
  “阿愿,我也觉得做人好呢。”他的声音轻轻响在我的耳边,“在千万个人之中,找一个与自己相守,把两人的骨血融在一起,变成一个孩子……这样世世代代地过下去,比这长长的麒麟的生命,好很多呢。”
  “就是啊,很好啊!”我高兴地说。我们的想法从来不会相差太大的,我喜欢的东西,相灵多半也喜欢。相灵喜欢的东西,我自然也喜欢。
  这么多年来都是这样的。
  可是我又很快沮丧下来,“但我们是天地所生,自己不会生孩子。”
  他也沉默,忽然看着我,眼里有异样的光芒。
  我还来不及弄懂那光芒的意思,他耳尖轻轻一动,道:“太公往这边来了,我得走了,下次来看你。”
  我还没问他太公罚他什么呢!真是的!可他是麟,太公也不会随便罚他,而且他可以跑来看我,应当是我比他惨。嗯,我得出这么个安心的结论,变回麒,乖乖地等着太公上来教训我。
  哪知太公并没有上崖来。
  哪知相灵也没有再上崖来。
  那三百年,我再也没有见过相灵一面。
  
  六
  
  三百年后,我飞身跃下山崖,待要遍山遍野去找他,却见崖下,卧着个小小的身体。
  长生就这样出世了。
  像任何一只麒麟一样,由看不见的灵气汇聚成缥缈的云气,慢慢成形,直到某一天,有了真实的形体,卧在水一样的阳光下。
  他的眼睛还没有睁开,身子柔软得像一团云雾。我没想到会劈头遇上这么个小东西,强捺下忍了三百年的焦急,俯身抱起他。
  族中每一个新生命都来之不易。长生的出世是族里的一件喜事,在这片喜气中,我打听相灵的事。
  没有谁回答我。他们脸色黯淡地避开。
  “我族曾经有过一只名叫相灵的麟。但,三百年前他就抛弃了自己的种族家园,只为了一个人类女子。”太公的声音里有低低的压抑,脸上有一种说不出来的苍茫,“阿愿,世间再无相灵。”
  太公快八千岁了,他是麟,他不会骗我,犯不着骗我一个八百岁的麒。
  但我不信。我不信。我不信相灵会抛下我。那个跟我一起出生在同一片云气里、跟我一起消磨了五百年光阴、跟我一起踏入人间只一天的相灵,会为了一个不相干的人间女子抛下我?
  不,绝无可能。
  我只跪求:“太公,让我去人间找他,我会把他找回来。”
  太公半日一声长叹。
  
  七
  
  我知道,太公其实也舍不得相灵。五千年才出的麟啊,相灵是太公在世间唯一的同类。
  我在人间西南边陲找到相灵的一点气息。气息那样淡,换了纵有八千年修行的太公也未必找得到,但我,也许是天地间唯一能够找到相灵的麒。
  这里名叫白蛮国。国主是一位女王,也是一位巫女。据说她已经活了三百多年,容颜一直如同少女,是白蛮国人心中的神。
  她非常美。
  虽然我只在人间一日,但已见过不少美人。可是没有哪一个,及得上她的一根手指。
  我无法相信人类的皮相之美,可以至此。她应是天上的仙子,偶然落入凡间。
  她穿紫衣,长裾广袖,发后垂下密密的珠帘,逶迤在华丽的地毯上,行走间没有一丝声响,却有一丝淡淡的香气,充盈在她所行走过的任何一个地方。
  她经过的任何地方,花木都格外繁盛。
  她身上有麟的气息。
  相灵。
  相灵。
  云气再也掩不住我的身形,我在她面前跌落下来。
  “相灵……”我向她伸出手,虽然我不知道相灵为什么会变成一个女子,为什么会在这里流连三百年之久,但,她是相灵,透过华衣,透过白肤,相灵的气息从她的肺腑深处发散出来,我闻得到,“相灵,我出来了,你为什么待在外面不上崖看我?”
  她的眼睛原本是一种空茫的颜色,但在见了我之后,精芒瞬间汇聚,如同针一样,她低低地,低低地道:“你来了?”
  这声音明明如泉水溅出山涧一样好听,我却不由自主打了个寒颤。
  “我可等了你两百年呐,麒。”她说,面容还是那么美丽,甚至笑得很娇媚,但那眼睛冷得像刀刃,仿佛要把我钉死在地上。
  不,不对。相灵永远是温暖的、微笑的。相灵像轻风,像清泉,像这世上最柔和最洁净的阳光。他是天地间无上灵气的结晶,他,绝不会这样说话,绝不会,带着这样戾气与怨气。
  “你——不是相灵。”
  “我是相灵。”她的声音仍然娇滴滴,“我也是兰儿。我是兰儿和相灵的血融在一起而生。我有人的形貌,也有麟的精气,你难道看不出来?”
  “在千万个人之中,找一个与自己相守,把两人的骨血融在一起,变成一个孩子……这样世世代代地过下去,比这长长的麒麟的生命,好很多呢。”
  他的声音,隔着三百年的光阴,隔着人与麒麟的影子,轻轻地响在我的耳边。
  我苦笑。
  除了苦笑不知道还能做什么。
  好苦,好苦。
  那个一起成人的约定,原来,他已经选择了旁人。
  不是我。
  我狼狈地站起来,再一次打量她。她真美。她的母亲必定也很美。眉目五官,我都喜欢到极点,真巴望这样的脸能为我所有。也许无论谁看到她,心底都会生出这样的想法吧?
  我知道的,我喜欢的,他也一定会喜欢。
  我无话可说。
  腾云驾雾而来,灰溜溜收拾身心而去。
  “相灵……”我在云气里闭上眼,一滴陌生的水滴从眼角滑下来,闻着她体内那一点与生俱来就熟悉的气息,“……保重。”
  砰——
  我重重地撞上什么东西,身体压不住,翻了几翻才稳住身形。方才好端端的天空不知何时变得阴沉,虚空里不知有什么我不看不见的东西,浮浮沉沉地,一点一点压下来。
  身上的鳞隐隐生寒。在太公和相灵的保护下,我没有经历任何危机,但凭本能,我知道那是对我极为不利的法门。
  “我等了你这样久,好容易等到你来,怎么能就这样让你走?”她美丽的脸甜美地笑着,“你这么多年不见他,难道就不想他吗?为什么不进来跟他叙叙旧?”又温言道,“我花了两百年布置这困龙阵,你想走,可得费好些力气呢。不要弄伤了自己,弄伤了你,相灵岂不要心疼?”说着,吃吃地笑起来。
  我的头皮麻起来,身子无端虚软。
  终于明白太公为什么这样怕人。
  人真可怕。
  如有可能,我再不会踏出山林一步。
  但就以空中无形的压力和杀机来看,我恐怕不再有那个机会了。
  
  八
  
  可就在这个时候,虚空中的法门无声无息地破开,露出高而蓝的天幕,太公来了,负着我上云端。我看到她怒气悖然的脸,美丽的五官生生扭曲,眼睛里透出令我心寒的怨毒。
  我自问没有做过对不起她的事,甚至之前从未认识,我不知道她到底有什么理由这样恨我。
  恨。
  这样森然又暗重的情绪。
  “只因为她是人罢了。”太公的声音苍茫极了,“若不是你,我还不知道相灵竟然做下这样的傻事。只可惜,一切再无挽回。”
  我只是困倦地躺在云气里。一睡好久,梦里仿佛有谁轻轻碰我的脸,那感觉像极了相灵。
  也许真的是相灵吧。我不愿醒来。
  后来睁开眼,看到两只乌黑满碧的眼睛。
  一个恍神,以为是相灵。仔细一看,原来是长生。
  他俩的眼睛这样像。
  他异常眷恋我,不愿离我左右。我也正心灰意懒百无聊赖,便拥着小小的他,打发一个又一个漫漫的日子。
  直到他的顶心开始疼痛。
  
  九
  
  相灵当年说总是头疼的时候,我还取笑他没用。但后来他长出来我只在太公头上见过的角,我才晓得他生来就和我不同。
  还闹过一阵子别扭。细细回忆平日种种,一一都在眼前,桩桩都是他得天独厚的证明。艳羡非常。
  但他笑着说:“我是麟不好吗?等我满了五百岁,天上地下都可以护你周全。你想要什么,我就可以给你什么。”
  我一想,也是。他的就是我的,他厉害也就是我厉害。于是便不计较了。
  终于等到他满五百岁了,终于等到他可以带我走出太公的结界了,终于,我们的脚踏入人间土地了。
  终于,一起喜欢上人间的好处了……
  我拍拍脸,不再让自己沉在那些事里,得把长生的好消息告诉太公。长生却拉住我,用顶心抵住我的颊边。
  在他还在疼痛的位置,在那即将长出角来的位置,一道清泉汩汩淌进我心田,一切的纷乱都从体内流了出去,我的身体却不可抑制地颤抖起来,眼眶这样酸,流出我未知的水滴。
  那叫泪。
  多年,多年以前,相灵就是这样对付烦躁中的我。麟的角,是天地间灵气的精华,它可以消弭一切的负念。长生这样做,也许是因为麟共通的能力。但,这样的感觉,令我再难自抑地想起了相灵,我跌进往事的深渊里,爬也爬不起来。
  我想去白蛮国,去看看那个继承了相灵血脉的人。
  “你还想去送死吗?”太公喝斥我,“你要去自去,但,我不会再为你开结界。你此去,生死难料,好自为之。”
  麒怎么可能走得出麟的结界呢?
  可我真想再感觉一下相灵的气息啊!
  真想,真想。一天比一天想,一年比一年想,一百年比一百年想。
  我对长生说:“等你五百岁了,带我出山林好不好?”
  他懵懂地点头。
  这只小麟,总觉得少了一两块魂,懵懵懂懂,啥事不知。
  
  十
  
  然而五百年后,长生并没有成为一只真正的麟。我想我应该死心的,但这心,好像已不是我的了。不知不觉走到山林边,伫立半晌,心事再也压不住,用尽全身力气,往前一撞。
  没有意外地,所有力道都被反弹了回来。嘴里腥腥苦苦的,不知是什么滋味。我爬起来,再撞。
  再弹回。
  血溅出来。
  再撞。
  第三下的时候,有谁在后面接住了我,我不用回头,就知道那双乌黑满碧的眼睛里,噙着水光。
  “长生……”我的声音听起来这样沙哑吗?“你回去。”
  他一向最听我的话,可是这一次,他没有走开。
  他的身体软软地靠着我,那么温暖。麟的身躯啊,一向这样温暖,相灵也是这样的啊。
  我的血染到他身上,渐渐地,这温暖不似平常,似水慢慢被烧开来,他身上热起来。我猛然回过头,在月下看见了不敢置信的一幕。
  长生的角,在月下生长起来。
  萝花纹一点点变淡,拉长,角弯出优雅的梅花枝,一枝,两枝,三枝……天地灵气都汇集在这里,周围的花草得了天露似的,抽叶,开花,结果,死去,瞬间又发出芽来,抽叶,开花,结果。
  周而复始。
  淡青色的角,映着月色如玉一般透明。比玉还要透明,像水晶一样。烟气氤氲,像是虚无。
  他将我负在身上,稳稳地,款款地,像相灵一样地走出结界。
  结界如雾气一样被穿透,我的身下却一顿。长生整个身体萎下去,角以不可思议的速度消失,三枝,两枝,一枝……直至顶心那一点淡青色。
  他虚弱极了。
  我慌极了,抱着他往结界里送。可是,结界拒绝了我们,拒绝了他。没生出角的他不是一只彻底的麟,他没有随意出入的能力。
  “长生,长生……”
  我傻得只知道叫他的名字,水滴从眼眶里汹涌而出,吧嗒吧嗒落在他脸上。
  他慢慢睁开眼睛,那对乌黑满碧的眼睛,忽地张口,慢慢地、有些低哑地、有些生硬地唤:“阿愿。”
  我想,一千三百年前,我自云气中拥有了形体,第一次睁开眼来看这世间时,就是这样的震动,这样的惊颤吧?
  这明明是长生第一次开口说话,明明是我第一次听到他的声音,我却觉得,世上再也没有什么比它更熟悉。
  他望向我,口齿仍有些生涩,眼中却已渐渐是我熟悉的笑容,他道:“我说过……你想要什么,我就可以给你什么,现在,你还要做什么?”
  
  十一
  
  那是一个,不太长也不太短的故事。
  故事持续的时间,有一百年。
  他离开山林,遇上了一位少女。少女美丽不可方物。他喜欢她的容貌,知道阿愿也会喜欢,于是,心里立了个主意。
  他跟那少女说:“我许你一生无病无灾,无上荣华,不谢美貌。作为交换,一百年后,我要拿走你的身体。”
  少女欢喜地答应了。人生不过百年,百年之内好生享受,百年之后谁不是死,管身体在哪里?
  他信守诺言,助她成为白蛮国女王,享尽人间富贵荣华。就这样过了五十年。她的同龄人已经垂暮,她却仍然绮貌华年,身体健康如同少年人,身边繁华不尽,应有尽有,却渐渐地,觉得少了点什么。
  还剩一半的时间,这样的日子她只能再过一半。期限一到,他就要把她的身体,送给山林里的一只兽。
  当初她答应得那样欢欣,自己也没有想到五十年后的反悔。
  是的,她反悔了。一百年,不够。
  她要永生,要他永远在身边。
  她笑着说:“麟神,你忘了许我如意郎君。”
  “你的后宫里,不是有许多吗?”
  “可那并不如意。”她微微蹙眉,知道自己的无上美丽,也知道怎么样利用,她叹息,“谁能比得上麟神你呢?”
  “我与你不是同类。”他说。脸上没什么不同,仍旧是轻淡的温和神气,眸子里有暖阳似的一点光芒,因为在那一刻,他想起了山林里的一只麒。
  她识趣地住口了,但,眼神慢慢沉了下来。
  一日,她忽然请他入宫,说得了急病,他便去了,但等着他的不是病人,而是刀。
  在血池里用秘法炼制的刀,含了天地间最恶毒的怨念,圣洁的麟最忌恶与暗,他一时大意,被她割下角。
  他到此才知自己低估了人。
  他不能还手,一出手,这些人必死,而他不能造杀孽,染了血腥的麒麟回不了山林。
  那,就看不到阿愿了。
  他一咬牙,舍了这五千年得到的躯体,魂灵一闪,往山林去。最后的最后,去告诉阿愿这前因后果,让她等他。
  可惜,他没有如愿,他最后的力量,只够他散荡在崖边的云气里,用两百年的时间,结出一具残缺的躯体。
  再见已是隔世了。
  
  十二
  
  同样没能如愿的,还有两百年前的兰儿。他的魂灵在一瞬间离开了身体,投向远方,守在暗中的拘魂术士完全来不及将它拘禁在人类的躯体里。
  而同时,她黑发蓦然变白,雪白的脸迅速生出皱纹,身子佝偻下去,被麟的力量阻隔的五十年光阴,不可阻挡地回到了她身上。
  所幸,她得到了麟的角。
  一点一点,研磨成粉,吞下去。他便在她的骨血里重生。她得到了他的力量。她得到了永生。还有这不谢美貌,无病无灾,无上荣华。她有了,都有了。
  只是,再也看不到那对温暖的眸子。
  “我许你一生无病无灾,无上荣华,不谢美貌……”
  他的声音听上去清澈温柔。
  “……作为交换,一百年后,我要拿走你的身体。”
  拿给那只叫做阿愿的麒。
  他看上她,只是为了它。
  恨!
  是它毁了她的一切,她原本平静的生活,被这意外的诱惑打乱。她的一生一世,就这样,被它的一个愿望搅到如此地步。
  困龙阵里传来一声异响,她的指尖掐进掌心里。上一次没能杀了它,这一次决不放过。
  
  十三
  
  我还要做什么,我要去拿回你的角!让你重新成为一只真正的麟!
  他惊了,拦我,“不要去。”
  “不,没有什么可以阻止我。她只是一个卑微的人类,居然敢夺麟的角。”我咬牙切齿,让他躺在原地别跟来——不过他想跟来也没法子,他体内的灵气甚至不足已维持形体。
  我飞身去白蛮国。
  隔了近五百年没见,她仍然美若天仙。我仍然可以感觉到她身上传来的相灵的气息,这次我不再哀伤,只有愤怒!
  “还我麟角来!”
  她冷哼着,牵引困龙阵,雷电交鸣。可我怎么会怕?相灵还在山林外虚弱地躺着,我得把麟角拿回去救他的命。
  然而不久之后我感觉到自己错了,我的对手不是一个人,她吞了相灵的一部分力量,她已是半麟。
  很悲惨地,一只完整的麒不是也不能成为半只麟的对手,我落于下风,雷电劈在身上,痛彻心扉。她的手高高扬起,迎面抓过来,脸上带着残酷的笑意,仿若疯狂。我不知道她凭什么有这样浓烈的恨,该恨的是我!是相灵!
  我咬了咬牙,兜头迎上她——杀了我,可以,但在那同时,我也要把你的心掏出来!
  那一刻,我雪白的鳞片迅速变得乌黑喑哑,力量以我不敢相信的速度消失,天地祥和之气结成的麒,居然动了杀机。
  这是左右生死的禁忌。
  我的身子在迎上她的时候渐渐变得半透明。
  
  十四
  
  “阿愿!”
  相灵的声音传来。他怎么来了?他怎么有力气来?然而,那在我耳内听来已经很遥远了。
  我的眼前也模糊一片。
  只看到我面前的绝世美人,张扬抓下来的手顿在半空,有什么东西如晶粉一样,从她身体前后钻出来,像风一样,像云气一样,飘向虚空中的相灵。
  在相灵的额头停留。
  在相灵一直停留在初生时的角上停留,慢慢地,变成嫩柳叶儿一样的颜色,如玉一样半透明。是优雅的梅花枝,一枝,两枝,三枝……
  像八百年前一样,他,重新成为一只珍贵的麟。五千年一出世,角上生出霞光,锦鳞如缎披了一身,四蹄踏处,冰雪回春,呵出的气令百物繁盛,带起的风消弭一切恶端。
  兰儿迅速地佝偻下去,乌黑长发瞬间雪白,脸上布满皱纹。她又一次,经历了这样迅猛的衰老。然而这一次,她没有惊恐,只朝高空中的他伸出手。
  以一朵兰花的姿态,向他伸出手。
  他默然地看着。身躯半透明,透过它我可以看到隐约的蓝天白云,即使麟角回到身上也不能遏止他的虚弱。
  他看着衰老爬上她的指尖,把她白玉春葱的手指,变成鸡爪似的一团。然后,仿佛有一声不可闻听的轻响,她整个人如烟尘一样消失在面前。
  她死了。
  像任何一个经过近八百年光阴的人类一样,只成尘土,又迅速被风吹散。
  其实很快,我也要像她一样消失。
  相灵从云端下来,轻轻地低下头,角抵在我的颊边。清泉汩汩地洗涤我心里的不净,生机恢复了,身体变成平常的模样,但相灵,却倒在我身边。
  我默默地抱着他,眼中泪长流。
  透过他的角一并传过来的,是他内心的纷乱苍茫,“兰儿,原来是个很快乐很快乐的女孩子。她笑起来的模样,我觉得像你。那一百年,我陪在她身边,就好像陪在你身边。有时会分不清,陪的到底是她还是你。阿愿,她死了。是我杀死的,是我害死的。”
  不,不是的。她原本只有不到一百年的寿命,是因为你才让她活了这么久。你并没有杀她,也没有害她。你给予她的,只有好处。是她太贪婪。
  我想这样劝他,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我感觉到他心里的愧疚和疼痛,如波如海地蔓延他的身体、他的金鳞、他的角。
  他的角,从最顶心一枝,化作晶粉,如云气一样,缭绕在我的周围。
  我知道他要做什么,但,无力阻止。
  晶粉落在我的额头上。
  晶莹灵气清泉一样钻进我的身体。
  我抱着他,像抱着世上最璀璨的珍宝。
  如果让他一直陪在她的身边,忘记在山林的阿愿,那,这座王宫的空气,一定可以甜美芬芳吧?
  我抱着他,像抱着有生一千三百年以来的记忆。
  如果那天我们不去人世,如果那天我们好好待在山林,那,这个时候我们仍在某条溪边晒太阳吧?
  我抱着他,像抱着有形体以前、那混沌安宁的时光。
  如果我们永远只是两团云气,随风和雨飘移,就那样一千年一万年地飘下去,那该有多好?
  
  十五
  
  角在我额头慢慢地成形,如我长久以来就羡慕的一样,像优雅的梅花枝,玉一样透明,嫩柳叶儿一样的颜色。
  相灵望着我,乌黑满碧的大眼睛,真温暖。像山林独有的、水一样的阳光。
  他的身体变淡、变透明,慢慢地消失。
  他终于可以不被那样复杂得连自己也不懂得的情绪困扰了,他化成一丝皎洁的云气,重新散荡在天地间。
  我慢慢地站起来,脚下,生出奇异花草。
  整座王宫的树抽叶开花。
  整个天地霞光流荡。
  一只麟,诞生了。
  我轻而易举地穿过山林的结界,如同穿过一层薄雾。熟悉的林木与水泽在我面前铺开,一直延向远方。山谷间有云气徘徊,千百年后,它们中间会有人结成麒麟的形体。
  相灵也在里面。
  如果一千年出世,他是只麒。如果五千年出世,他是只麟。
  他会有一对乌黑满碧的眼睛。
  他笑起来会很温暖。
  我便会知道他是相灵,他是长生,他是那只曾经跟我一同从云气里化生的麟。
  我会认得他。
其他文献
人道:八仙过海,各显神通。  只是,过海时出了点小纰漏,引来一场恶战不提,倒生出些风流往事来。  ——题记。  one    她很丑。  一个丑陋的下仆,神仙的下仆。  皮肤粗糙,是一种没有光泽的深灰色,虽然她天天沐浴,衣着朴素干净,但她的脖子、关节,甚至脸,皆长有一种深灰色的坚硬鳞质,那层皮肤令她看上去依然很脏。这,也常常被其他仙童视为嘲笑的借口之一。  脸不必说,很丑。眉毛似画笔描出来的两条直
期刊
初雯其实是官宦人家的小姐,官场比起清明的天来,更加变幻莫测,谁也说不定哪一日就飞黄腾达了,哪一日砍头抄家也不过是增添了茶楼酒馆的说项,世事就是如此,寻常百姓人家只能认命。  初雯的爹爹被砍了头,所幸没有波及家人,她的大哥就带着家人到这个小地方开了酒馆,离北地不远,常年天寒地冻的,酒馆生意还颇好,又只得昔日小姐一个人跑堂,初雯就这样成了地方上小有名气的酒娘。  远近十里,只要说起酒娘,必定就是她,初
期刊
“天音,我会带你去一个地方。那里满是花草,鸟语花香。那儿才是我们的故乡。”当我还只是个五百岁的小孩的时候,破荒这样承诺。  我是精灵族族长的女儿。我叫天音。破荒是族里的军师。  精灵族盛产美女,族人们都异常美丽。无论男女老幼,都有让人过目难忘的魅力。我们拥有很漂亮的,透明中夹带着七彩的翅膀。这是本族的象征。  可是我们永远都无法翱翔。因为所有的族人,都只有半张翅膀。  我曾经询问我年迈的父亲。他说
期刊
part1    地上有一摊水?  有一摊水!  朱雅致想尖叫。  连续一周,厨房里出现一摊水,扫之不尽除之不竭。第一天晚上她用棉质的抹布把水吸干,足足有半脸盆,端去倒了;第二天晚上又出现,再吸干,倒掉;第三天……  疯了,这摊水哪里来的?  每天上班已经快要让她舍身成仁,回来还要和这摊来历不明的水奋战一个小时,不如让她死了算了!  等她死了以后,死亡原因就写上:此女是被一摊水气死的。  不能再容
期刊
孔雀·赤足的舞者——  当岁月如流沙被时间的风从指间吹散时,还有多少梦想能紧握在手心中?太多旁人的指点扰了心,太多可选择的路乱了眼,便渐渐忘却了年少时手指着信誓旦旦的梦想路途。  不想走到终点时才听到当年做梦的女孩在身后哭泣,坚持地等待着,在时间之河旁舞蹈着的孔雀,只为自己期待的美景开屏,一个执着于梦想的人,值得我们肃然起敬。    那一年的夏天,特别长,像是时间被雾蒙了眼,踌躇着迷了路。  我赤
期刊
男孩对女孩说:我永远不会让你受伤害,我永远不会让你流眼泪,我会给你全世界的幸福。  他们相爱了。  他们分手了。  男孩没有违背诺言。女孩从未流过泪,女孩不再受伤害,女孩一直很幸福。  然而他们分手了。  妻子对丈夫说:我会全心全意照顾家庭,我会全心全意支持你的事业我会给你全世界的幸福。  他们成为神仙眷属。  他们终于劳燕分飞。  妻子做得很完美。丈夫从未因家庭琐事而操心,丈夫的事业一帆风顺丈夫
期刊
孔雀是一个内心非常细腻的女孩,这种细腻也毫无保留地表现在她的画中,与其说她在画画,毋宁说是在重现自己的理想世界。这个可以在房间里一待好几天不下楼的女子,在自己的心中构筑着一座绝无仅有的美丽花园,她一个人独处的时候就会陷入自己的世界中,有时候想着想着就惊慌,想着想着就喜悦,想着想着就伤感流泪。她说:“一个人的时候要学会和自己好好相处。”  写作和绘画的人都是耐得住寂寞的人,孔雀乐于独处,但当走到外面
期刊
穿过晴和大学的十里绿色长廊,陶青柳初见古城红墙碧瓦的惊喜顿时烟消云散,大名鼎鼎的晴和大学,竟然连宿舍楼都是古迹!看着斑驳的墙,她真有种心灰意冷的感觉,背着沉甸甸的登山包东跑西颠办完入校手续,走到606的时候简直只剩下半条命。  “轰”的一声,她用野蛮手段把门撞开,目光定在一张粉嫩嫩的娃娃脸上。那人留着短短的碎发,挑染了几缕,柔柔地垂落在脸颊,一张脸吓得煞白,漂亮的琥珀色大眼睛似乎定住了,手还直抖直
期刊
细密的雨丝毫不在意可怜路人的狼狈模样,肆无忌惮地打在大街上,自天幕中拉起一道灰蒙蒙的珠帘,让充满水泥钢筋的城市看上去更加灰暗。  行走在道路之上,纪晓棠抬起头来,望着漫天的雨丝,她不禁发出这样的感叹——  唉,古人是有“好雨知时节,当春乃发生”的诗句啦,但那个时候的他们肯定不知道世界上还有一种被称之为“固体悬浮颗粒”的物质,也一定不能了解当今社会的灰色郁闷——连雨也郁闷地泛酸发病呢。  古代,也许
期刊
我吮了吮沾了炸鸡油腻的指尖,再扯过一小片纸巾随便擦擦,明知这样不恭敬,仍是拈过三支香,点燃,捅在相框前的香炉里。  “老爹,我懒,没有洗手……”所以请您老人家原谅。我喃喃,想象爸爸哈哈 笑,或者没工夫搭理我,不说什么在忙别的事。  用指腹抹了抹相框玻璃,盯着看,早知道爸爸的头发白多黑少,却才发现照片里他竟如此苍老,苍老得和我脑海里的爸爸不太像。  “老爹,其实你染染头,绝对不像六十岁。”坏处是可
期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