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海肖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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常德公寓:朵云轩信笺上的月亮


  1
  常德公寓或爱丁堡公寓,临近静安寺、百乐门。一九五二年,某日,张爱玲手提行李箱匆匆下楼,幽幽回眸这“最合理想的逃世的地方”,乘黄包车离去,经香港,最终萎谢于一九九五年的洛杉矶——最终矮到尘土里去了,这是所有人的宿命,无论声名远播,还是平淡无奇。
  在上海,张爱玲居住过的地方很多。李鸿章的这一个重外孙女,最初栖息之地自然有着万盏灯火的华美,家道凋落后就逼仄、黯淡了许多。康乐村、白尔登公寓、圣玛利亚女中宿舍、伟达饭店、开纳公寓、圣玛利亚大学宿舍、重华公寓……一次搬家,就是一次喜悦或痛楚。一次次喜悦和痛楚,就是个人史中的一次次转折——“笑,全世界便与你同声笑;哭,你便独自哭。”
  分布于上海各个区域的这些旧居,有些已消失。有些悬挂上历史保护建筑的铭牌,成为张迷、张爱玲痴迷者们的寻访路标,依稀指示出一个民国美女、享乐主义信徒、避世者、语言炼金士,在上海沉浮其间的时区和传奇。
  常德公寓,张爱玲最后的家,与姑姑合住。这里是她上海生活最重要的一部分、结尾处的一部分。
  多年后,一个春天的傍晚,走进常德公寓,我感觉自己像胡兰成、门卫、邮差、叫卖者等等人物的混合体,复杂、暧昧得像一个旧世界。
  2
  公寓内霉味荡漾,墙壁早年的粉色,颓败得像遗弃在铜镜前的过期粉饼。墙上贴着居委会的告示:“游客免进。”
  走进那一台老式奥斯汀电梯。女电梯工警觉、慵倦:“找谁啦?”我答:“六楼,朋友约。”她是不是胡兰成乘电梯拜访张爱玲时遇到的那一个老电梯工的后代?
  终于来到这一个附带有小阳台的房间前。张爱玲曾经站在阳台,与姑姑一起张望大街和人间。
  敲门,无应答。胡兰成弯腰隔门缝塞进一张纸条。我弯腰把鞋带系紧,下楼。门厅里,墙上悬一排旧信箱,其中左下角某个隐约写有“张”字的信箱,突然窜飞出一只麻雀,如同一封字迹雀跃、心迹凌乱的书信……假如我穿长衫、戴金丝边眼镜在深夜来访,也许更能感受到一个伪政府文人晦暗的心境。
  在这里,在静安寺旁不静不安的年代里,两个人热恋成婚,写下“岁月静好,现世安稳”这一著名誓词。
  “他依偎在她胸前,没看见她脸上一红。”“每次在一起,都像洗了个热水澡,把积郁都冲掉了,因为一切都有了个目的。”“一坐定下来,他就抱着胳膊,一只肘弯正抵在她乳房最肥满的南半球外缘。这是他的惯技,表面上端坐,暗中却在蚀骨销魂,一阵阵麻上来。”这是张爱玲在美国写下的短篇小说《色戒》中的句子,关于易先生与王佳芝。我猜想,写的其实就是胡兰成和她自己。她写的时候,大约眼前浮现的人物背景就是常德公寓。
  抗战后,张爱玲追寻那一个逃亡中的爱人,到雁荡山下,才发现那人隐姓埋名,恋上新妇范秀美,依旧像贰臣背叛旧朝。张爱玲死心绝情,回上海。后来,范秀美来上海做流产手术,拿着胡兰成写的一个纸条:“看毛病,资助一点。”张爱玲拿出一只镯子:“当掉,换钱用吧。”
  一个缺乏自尊的男子,在女人们痴情灼烫的身体上,也没有他誓死固守的国土和边疆。
  3
  胡兰成著作中谈到人与人之间关系,从没有出现过“爱”这一个字眼。他至多用“怜”。“怜惜”中的怜,有居高临下的优越意味,像水中莲花,俯视水面上的蜉蝣和蜻蜓。显然,怜,不需要履行“爱”这一字眼所意味着的决绝与重负。
  他赞美女子的时候喜欢用的词是“春风牡丹”。那牡丹采了、凋败了,次年春风里还会一朵一朵开,不必为此伤心失神。张爱玲,不过是胡兰成眼中的牡丹之一,如此而已。
  张爱玲名字里就有“爱”字。述说爱,述说对这尘世烟火的爱,是宿命。尽管这爱漏洞百出、惨不忍睹,但,如果没有了这爱,她就连活下去的一点点热力都没有了。一个被誉为犀利、冷峻的女子,对胡兰成猥琐的面孔却失去辨别力。也好。如果她一直犀利无误,没有一次迷乱和沉溺,也可怕、可怜。
  在上海,在二十一世纪,新一代的白流苏、范柳原们,在继续演绎着漏洞百出、充满算计的倾城之恋,使软弱的上海地区每年会沉降0.5毫米左右。
  4
  常德公寓底楼的咖啡馆,名叫“千彩坊”。走进去,找一个角落坐下,像张爱玲那样张望、张看。四周是书,张爱玲的书,各种版本。墙上有她的黑白照片,表情孤高,如影星,孤悬于夜空。在上海、中国,此时此刻了悟处世艺术的人们,也都在像她一样不过火地表演,让街道、餐厅与卧室都充满剧场感。老式留声机里沙沙啦啦传出《夜来香》的女声。悬臂式电话机,仍然能撥通三十年代的旧事前情?
  千彩坊,是对张爱玲常来光顾的那一家民国咖啡馆在原址上的模仿与重构。老板也是张迷。此处时常有上海文学界的小型聚会。
  不知道胡兰成在这一位置上约张爱玲喝过一杯咖啡否。周围,似乎是一对对情人或准备成为情人的男女。
  随意翻开一本旧版、繁体的张爱玲散文集,读到一段著名文字:“在中学读书的时候,先生向我们说:‘做文章,开头一定要好,起头起得好,方才能够抓住读者的注意力。结尾一定要好,收得好,方才有回味。’我们大家点头领会。她继续说道:‘中间一定也要好——’还未说出所以然来,我们早已哄堂大笑。”
  如果把张爱玲的一生比作文章,哪一段算是好的呢?开头吗?晚清重臣李鸿章的外曾孙女,名臣张佩纶的孙女,父母离异,家族分崩离析,随独身的姑姑生长……也好,也不好。人间的事情就是这样,好与不好,一同来临。
  5
  走出常德公寓,暮色四起。左拐,就是愚园路。灯火灿烂。路边是炫目的现代派建筑,三四十年代的小店铺与营生,不复存在。
  “又吹喇叭了,姑姑可听见?”张爱玲问。姑姑回答:“没留心。”张爱玲遂疑心根本没有什么喇叭,“只是自己听觉上的回忆罢了。可是这时候,外面有人响亮地吹起口哨,信手拾起了喇叭的调子。我突然站起身,充满喜悦和同情,奔到窗口去,但也并不想知道那是谁,是公寓上或是楼下的住客,还是街上过路的人”。张爱玲周身充满的喜悦和同情,无处寄托。   胡兰成显然不是那一个在街上吹口哨的天真少年。他腰里掖着手枪。逃亡途中,过汉口,把它悄悄扔进长江。
  多年后,在洛杉矶,张爱玲依然怀想上海这一街区及市声。“比我有诗意的人在枕上听松涛、听海啸,我是非得听见电车响才睡得着觉的。”在洛杉矶,也有电车响于她的公寓外吗?
  留在上海生活的姑姑张茂渊,在八十岁高龄,终于同早年在海上船舷边相识、初恋的对象,结婚了。从青春到暮年,她一直沉默着。直到那对象的久病卧床的妻子去世。姑姑的一生结尾收得还算好,方有回味。结尾收得好,开头、中间的种种不好,也都能被谅解、消解了。看照片中的姑姑,神情与侄女一样孤傲,但多了些许清柔。
  母親黄逸梵在张爱玲四岁时,为逃脱丈夫张志沂身上的鸦片气、妓院气,孤身远赴法国、马来西亚,最后定居于福利制度比较好的英国,随身携带十七个装满中国古董的大箱子。去世后,这些古董又漂洋过海寄到美国。看见这些边角出现裂纹的中国磁盘、瓷瓶,张爱玲终于哭了。
  在散文写作中,张爱玲尚能保留几分暖意,缓解、抵御其小说中弥漫的寒意。“有一天晚上在落荒的马路上走,听见炒白果的歌:‘香又香来糯又糯!’是个十几岁的孩子,唱来还有点生疏,未能朗朗上口。我忘不了那条黑沉沉的长街,那孩子守着锅,蹲踞在地上,满怀的火光。”这是她一九四四年写的散文《道路以目》的结尾一段。我喜欢。我喜欢那个孩子满怀的火光。
  张爱玲另一篇散文《中国的日夜》,题目宏大,内容却琐碎日常:买菜,作诗,听人唱沪剧,碰见镶金牙的衰年娼妓与化缘道士……这市井人间的烟火消息,组成中国的日色夜声。文中,有一首诗,写“落叶的爱”——“秋阳里的水门汀地上,静静地睡在一起,/它和它的爱。”一大一小,两片落叶,让拎着菜的张爱玲有些恍惚和走神,想起一个旧唱本的开篇:“谯楼初鼓定天下。”她喜欢这样的大口气,自己口气渐渐也大起来:“我非常喜欢那壮丽的景象,汉唐一路传下来的中国,万家灯火,在更鼓声中渐渐静下来。”
  如此高峻迥阔的言辞,张爱玲行文中不多见,一新耳目,我喜欢。
  6
  走到百乐门前,想起台湾作家白先勇的小说《金大班的最后一夜》。自然不会碰见白先勇以及他笔下的百乐门头牌舞女金兆丽。大门紧闭,门童就失去存在的背景和意义。
  在民国,此处,一楼为舞厅,二楼为咖啡间,过渡一番,有情男女即可进入三楼的卧榻、良宵与高潮。顶楼峭拔,有仆人手持客人的汽车牌号摇晃、示意。楼下等候多时的司机仰望、会意,将汽车发动起来,开到舞厅前,一个充满醉意、倦意的男人下楼、上车,绝尘而去……
  在十字路口左拐,就是南京西路。绚烂灯火如黑色锦缎上绣出的鲜花。没有遇到炒白果的孩子和满怀的火光。
  一九二七年一月十四日,郁达夫与王映霞在上海相识于马当路尚贤坊,后来相爱、租居于常德路旁嘉禾里,直到五年后迁居杭州、分手。从嘉禾里的亭子间南窗,他们能望见静安公园、静安寺。傍晚,两个人喜欢在周围街区牵手散步,与多年后移居常德公寓的张爱玲逛街路线,大致相同——从常德路到愚园路,再由万航渡路来到南京路。与我这一晚的路线也大致相同。但彼此都不会迎面碰上了,尽管爱与不爱,依然是这尘世里祖传的疑难。
  嘉禾里早已消失,原地耸立起一座壮观的嘉里中心。
  一个年度流行时装发布会,在静安公园进行。音乐性感,模特美丽,比张爱玲还要高大、冷艳,“成名要早”的紧迫感更强烈。在一本台湾版《张爱玲私语录》中,看到张爱玲托人剪裁旗袍时随手画出的示意图上标出的数据,知道了张爱玲四十七岁时的三围数据:二尺四寸,二尺,二尺八寸。保持了少女时代的窈窕。但这窈窕身姿下的心跳,一开始就是晚钟苍凉。静安公园里的这些女孩,大概还不懂得张爱玲十七岁时就看破的真相——一袭华袍,其内蠢蠢欲动着四只左右规模的春虫。
  张爱玲大约不会喜欢郁达夫。喜欢曹雪芹。上海滩也是大观园。风流云散处,红男绿女且歌哭。
  静安公园上空,呈现出张爱玲描述过的“朵云轩信笺上一滴泪珠”般的月亮,依旧是“铜钱大的一个红黄湿晕”。这汉唐一路传下来的月亮,如铜钱,买不来早年欢愉;如泪珠,即便滴在朵云轩信笺而不是银行催款单上,也无力打动这乏情、绝情或滥情的世间。

老码头:沿一道栈桥进入大海


  1
  老码头:十六铺轮渡遗址。紧邻豫园、原上海县城。
  无数人由上海到远远近近的异乡异国飘泊,起点在这里。杜月笙,浦东高桥镇上的贫寒少年,进上海滩卖水果而后成为青帮大亨,起点也在这里。一道栈桥,深入黄浦江和大海,像一个破折号、一根手指,指出无限的往事和未来。
  黄浦江曾经是苏州河支流,“阔仅一矢之力”——一支箭就能射中对岸的花木人兽。但地理位置已显露重要性——“大海喉吭也。”东海与上海之间的咽喉要道。
  元代,上海已经是棉花种植和制造中心,名扬海内外。十八世纪至十九世纪早期,欧美贵族所穿裤子的布料,就是中国松江府农民种植棉花、纺成棉线、送到上海染色而成的“南京布”——当时,南京的声势和政治力量覆盖松江府、上海县,故国外将十六铺码头运出的布料简称为“南京布”。
  因此,进入黄浦江的北方货船,往往装满上海棉花生长所需要的豆饼,来作为肥料、积蓄地力。豆饼体积大、价值小,北归的货船装上高价值、小体积的棉布、丝绸等等商品,还会空出一些位置,就需要填充压舱物以免翻船——从黄浦江岸边挖掘出的淤泥和沙子,装入麻袋,移居他乡。黄浦江因此愈加宽阔、深沉,增强了接纳大型船舶的信心和力量。明代以后,黄浦江加剧扩张,替代日益逼仄的苏州河成为主航道。
  一六八四年,康熙二十三年,开放海禁,上海县城设立“江海关”,“凡远货贸迁,皆由吴淞口进泊黄浦;城东门外,舳舻相衔,帆樯比栉。”(《上海县志》)
  一八四三年开埠,除十六铺码头,外滩还出现一系列其他码头:汇山码头、公和祥码头、宝顺码头、大连码头永、兴央行码头……客轮、舢板、沙船、军舰来来往往,为上海滩注入活力、噩梦、幻觉。外国洋行在上海纷纷开办轮船公司,如旗昌轮船公司、太古轮船公司、怡和轮船公司……与中国船户争夺航运财富,“遂使数千只沙船尽行歇业”——恭亲王奕?在一八六九年的奏折中如此描述。后,李鸿章设立轮船招商局以应对这一竞争局面。   “十六铺”这一地名,出现于清朝咸丰、同治年间。清政府为防御来自广东的太平军及来自福建的小刀会,将防卫上海县城的责任,分解到城厢内外各个商号,若干商号为一铺,共计十六铺。于是,此地就被称为十六铺码头。
  一八五五年,大年初一,小刀会为了突破清军包围,纵火烧毁占据长达一年的上海县城,两万余华人涌进租界避难。太平军也自武昌沿长江而下,横扫浙北、苏南,逼近上海,导致江南大批士绅进入租界求生。正是小刀会、太平军的小刀与弓箭,打破上海一八四三年十一月开埠之后“华洋不可杂居”的旧规,工部局、公董局等等租界治理系统开始生成。租界地价迅速上涨,经济繁荣。太平军、小刀会覆灭后,逃進租界的部分华人士绅回到江南故乡,或回归上海县城,十六铺一带恢复生机。
  “禁止肩舆挑担沿路叫卖”,“禁止卖臭坏鱼肉”,“禁止小车响”,“禁止道旁小便”,“禁止九点后挑粪担”,“禁止施放烟花爆竹”……租界里的这些规矩,曾经长期被华人嘲笑、鄙视,但随着租界内外的交流融汇,开始影响整个上海的秩序与景观。
  当代,某日,我与朋友坐在已经废弃航运功能的十六铺码头,共进午餐。
  餐厅由杜月笙当年的一个巨大仓库改造而成。那是曾经装满鸦片、棉花、粮食、水泥、枪弹等等物品的仓库群中的一个,坐于其间,我不知道与从前的毒瘾、温暖、力气、建筑、生死,存在什么隐秘关联?黄浦江在窗外蜿蜒而过。码头、仓库、船、工人、商人……这些旧日十六铺地区的贸易景象,转换为目前的游客、导游、婚纱摄影师、模特表演、餐厅、酒店等等当代景观。
  石库门风格的院落里,旅行社的三角旗缤纷密集,像云朵,将天空拉低到游客头顶。
  2
  一盏灯,从屋顶垂落,照耀餐桌上的食品、茶、一本介绍餐厅概况的小册子。
  小册子扉页上的黑白人物照,就是杜月笙,旧上海的主人公。这是美国《生活》杂志摄影师Jack Birns的作品,拍摄于一九四六年。这一年,杜月笙六十岁。照片中人物,已经涵养出教书先生的雅正。
  杜月笙一生梦想,就是把青帮气息掩盖掉,从姿态上与黄金荣、张啸林这两个大亨拉开距离。我见过另一张黑白照,是杜月笙与黄金荣、张啸林三人并肩而立的合影。黄金荣、张啸林虎脸熊臂,左手都捏一把扇子,右手叉腰。杜月笙瘦脸长身,两手隐垂于袖管。他的确喜欢别人称呼“杜先生”而非“杜老板”。
  拜章太炎为师后,杜月笙原先挂着的大金项链、钻戒,都塞进抽屉,耻于碰触。作文习墨不辍。其名最初为“杜月生”,章太炎改“生”为“笙”,境界一新。杜月笙所写的信札,小楷,字迹端肃,没有一丝匪气霸气谄媚气。
  杜家客厅挂一幅对联:“读古人书,友天下士。”杜月笙要求随从都穿长衫,说书面语。某日,他对一文人朋友感叹:“你原来是一条鲤鱼,修行五百年跳了龙门变成龙。而我呢,原来是泥鳅,先修炼一千年变成鲤鱼,再修炼五百年才跳了龙门。倘若我们俩一起失败,你还是一条鲤鱼,我,可就变成泥鳅啦!你说我做事情怎么能不谨慎呢?”
  九岁成为孤儿,进入上海滩谋生,形似乞丐,受尽白眼。稍长,随朋友去青岛谋得木器行伙计一职,学会生意经,赢得老板小姨太的芳心,柔情似水,深情万端。欲私奔,被老板发现,毒打不已,从而坚定了一个底层青年的志气野心。回上海,在十六铺码头卖水果,以其聪明、诚实赢得黄金荣夫人阿桂姐的关注。步入黄公馆,成为贴身门徒,渐渐开宗立派。
  在十六铺码头回首往事,眺望未知,杜月笙依然暗怀一个乡下人的卑微和不安。
  3
  青帮,源于以反清复明为宗旨的民间地下组织——漕帮。
  从事漕运为业的漕帮人士,遍及江南运河。为防御清王朝镇压,青帮成员采取师徒制,成员之间互不交流,形成一套复杂的暗语、手势、切口等等。清末,革命党人也都以青帮组织为依托开展活动。
  辛亥革命后,青帮盘踞上海,与拥有广东背景的洪帮合流,霸持色情、毒品、赌场等行业,并投资主流经济领域,使多年后流行于海内外华人圈的电视剧《上海滩》,有了复杂背景、无穷高潮。“浪奔,浪流,万里滔滔江水永不休。”叶丽仪的歌声,周润发的风衣、礼帽、墨镜,让人们对旧时代的爱恨情仇浮想联翩。
  杜月笙在青帮中后来居上,在政商界拥有极大话语权和影响力,曾担任上海法租界商会总联合会主席、中国红十字会副会长、中国通商银行董事长等等。支持蒋中正一九二七年策划的“四一二政变”——手上有共产党人的血,使他终生仓惶,总感觉有苍蝇在指尖嗡嗡嘤嘤。
  一个黑帮人士在白道上也风起云涌,又黑又白,如深夜里大雪压境。
  抗战时期,杜月笙参加上海各界抗敌后援会组织,向国共双方提供抗日财力物力支持。开办伤兵医院、难民救济所。上海沦陷后拒绝出任伪职,出走香港,继续参与赈灾、救护、锄奸等等活动。一九四五年抗战胜利后,复归上海,欲求上海市市长一职而不得,受挫感强烈。一九四九年,国共两党都劝诫杜月笙认清前途。他却选择大陆和台湾之间的香港,作为晚年栖息地。一九五一年去世,终年六十五岁。
  一个“做事要做到刀切豆腐两面光”的人,精明。但那只能是一把锋利的刀子,才能拥有两面光芒、两面创伤。
  4
  一九四〇年一月三日,清晨。沦陷于日寇之手的上海,萧索一派。
  一辆轿车开到南京东路和平饭店门口,汪伪政权高层人物之一的陶希圣,身穿大衣、头戴礼帽下车,走进饭店正门。回头,隔旋转门,看那一辆轿车绝尘而去,才走进卫生间换穿另外一种颜色的大衣和礼帽,戴墨镜,匆匆走出饭店后门。一辆等候已久的三轮车,载着他,向十六铺码头狂奔。直到以假名字登上客轮,陶希圣才对着渐渐模糊、缩小的上海,松了一口气。
  这个著名汉奸,在汪伪政权与日本密谈的《日支新关系调整提纲》即将正式签署之前,摆脱了自己的文友、知己汪精卫和日本方面的控制,抵香港,归于重庆,再度成为蒋介石的文胆。他携带的那一份用微型照相机拍摄的《日支新关系调整提纲》,在《大公报》发表,同时附有其揭露相关内情的公开信。天下大哗。对汪伪政权的“和平道路”抱有幻想的人们,醒了。抗日战争进入更加坚定不移的新阶段。   曾经着迷于马克思主义、善于修辞的陶希圣,多年后,在台湾,对某个下属谈起这段历史,打了独特的比喻:一杯酒放在面前,他喝了一口,发现有毒,就拒绝再喝;而汪精卫喝了一口,也发现有毒,却兀自喝了下去。
  帮助陶希圣彻底摔碎那个酒杯的人,就是杜月笙。当时已远在重庆避险的杜月笙,指示留在上海的手下,安排了和平饭店后门的那一辆三轮车、船票、轮船上始终紧盯陶希圣行踪的无名保镖。
  一九四九年四月,陶希圣随蒋介石自南京乘太康号军舰赴台湾,过吴淞口,向蒋介石提出能否靠岸停留,等候大女儿陶琴薰从已经陷于陈毅部队包围的上海脱身、一同离开。蒋介石竟然答应了。陶希圣大喜过望,发电报求女儿速来军舰汇合。但思想左倾的陶琴薰拒绝了。
  一九五七年,陶琴薰因家庭背景复杂而成为右派分子。一九七八年在上海去世,五十七岁。
  5
  一张美国《时代》周刊记者拍摄的上海老照片:岸边人,向一艘冒着黑烟离去的客轮挥手致意。
  照片左侧远处沙逊大厦(今和平饭店)尖锐的顶层,山脉般、屏风般、折扇般的百老汇大厦(今上海大厦),使我推断,这是站在十六铺码头上拍摄的照片。挥手者只有背影,可以推测其表情。其中,一高大的戴黑礼帽者,远离人群,手臂自然举得最高、最分明,以便让船上的亲人或友人识别出来。可以推测客轮上被送行者的身份,比如,航向台湾的官员、名流、学生兵、商人、艺术家。与岸边的送行者一样,此时,他们都还不知道,这就是长别离,这甚至就是永别——
  “往昔的生活伴随着忧伤,渐次离去,犹如船只”,波兰诗人米沃什,也是一个“送别与永别”经验丰富的人。必须经历无数次送别、永别,才能成为一个人、诗人。
  从一九四八年下半年开始,直到一九四九年四月,充满失败感的国民政府,加紧向台湾搬迁物资与人员。黄浦江上,台湾海峡,沉重的军舰和民船来来去去,满载故宫文物、中央银行黄金、政府档案文件、各大图书馆重要典籍、军用物资、药材……蒋家王朝恨不得把整个中国都装进一个个船舱。据统计,先后共撤往台湾二百万人,约占岛上总人口的四分之一。
  我怀疑,太平轮,就是上述老照片中的那艘客轮。冒着黑烟,拉响汽笛,像披头散发痛哭呜咽的妇人,预感到一场灾难的降临。
  一九四九年一月二十七日,农历腊月二十九。春节前,整个上海只剩下太平轮这一艘驶往台湾的轮船。一票难求。最终,这艘只有五百零八个座位的轮船,挤上近千名乘客。货舱里,装有《东南日报》全套印刷设备重达一百吨、国民党党史资料一百八十箱、陈果夫的别克轿车一辆、银洋二百箱、钢材六百吨……在乘客早已于二十六日完成登船后,装货的过程又延续一天。
  太平轮的吃水线渐渐没入江水。一个施姓女子,无意中看见这艘有了倾斜度的轮船,像微醉者或者毒瘾发作者的身体。起航前,她毅然下船,不知道自己在一天后就成为了中外记者争相采访的对象。
  下午四点十八分,太平轮终于踉踉跄跄离开十六铺码头,加速向吴淞口外驶去。船上的人松了一口气,摸一摸藏在腰间的金条,开始喝咖啡、听音乐、聊天、吃蛋糕、喝酒、发愁。深夜,行至舟山群岛海域,太平轮与自台湾返程的建元轮,迎头相撞、沉没。获救者只有十余人。
  整整三个月后,四月二十七日,杜月笙重金包了一艘荷兰轮船,载着妻妾、子女、朋友、随从等等数十人,离开十六铺码头。看渐渐模糊的上海滩,握一握名伶孟小冬冰凉的手,不知道他想起《牡丹亭》中的幽咽声腔否?“似这等花花草草由人恋,生生死死随人愿,便酸酸楚楚无人怨。”由人、随人之后,终究是大雪茫茫的无人之境,无论精英枭雄或凡夫俗子,一概如是。“时来天地皆同力,运去英雄不自由。”唐代诗人罗隐的诗句,杜月笙大概没有读过,但懂得。
  五月二十七日,上海解放。清晨推门推窗观望局势的资本家、知识分子,看到南京路上沉睡一夜的士兵,震惊复振奋——新时代开始了。
  6
  杜月笙消失于旧江湖,但流传下很多名言——
  “做人有三碗面最难吃:人面,场面,情面。”他想把这三碗面都吃好,把上海滩看成一个大面馆,让周围的厨师、跑堂、食客都来喝彩、尊重。世事洞明如参禅。
  “前半夜想想自己,后半夜想想别人。”就一夜别想睡觉了。闭眼,他梦见自己上半身军装、下半身短裤的打扮——身份焦虑。一个在江湖上威风凛凛的大佬,却认为自己是夜壶型的人,只能藏在床下接纳便溺,而不能像茶壶、咖啡壶、高脚酒杯那样,堂皇出现在客厅、餐厅。当时,上海租界内的各个图书馆,都有他花巨资购买并烫上“杜月笙赠”字样的《西行漫记》《鲁迅全集》。
  “头等人,有本事,没脾气。二等人,有本事,有脾气。末等人,没本事,脾气大。”按照这一标准,杜月笙应该是头等人。在杜家,熟悉的朋友会调侃他,递上一个梨:“来,削一个!”杜月笙就削好几个梨,笑着递给大家品尝。
  “女人是用来疼的。”尤其是那些美丽女人,怎么能让她们伤心?杜月笙的五房姨太太,四位是名旦名角,唱的都是英雄肝胆、美人深情。其中,就有那一位被梅兰芳伤了心的孟小冬。
  “别人存钱,我存交情。”杜月笙的口头禅是“一句闲话”。任何人有求于他,总能听到这“一句闲话”,就放心、松一口气、过了难关。送他人钱救急,杜月笙总避开第三者在场——顾全受助者的脸面。临终,杜月笙让儿女销毁了保险柜中所存的他人借条,款额数字惊人,涉及商界、政界诸多巨头。他解释:“借出去的钱,人家感恩的,会记住杜家的好;不感恩,你们去索要,就会惹来杀身之祸。我不希望我死后,家里还碰刀斧。”
  一九二五年,三十八岁的杜月笙出任法租界商會总联合会主席,黎元洪手下送来了贺词:“春申门下三千客,小杜城南五尺天。”
  7
  对照杜月笙的上述标准,我显然是末等人:“三碗面”吃得艰难,缺乏对自我和他人的正确认知,脾气还比较大,疼女人的手段也匮乏,钱和交情都很紧缺。   在上海,内心软弱的人,总揣摩如何以阴险腔调与人周旋,以便预防、震慑潜在的侵袭,但往往会被人识破——揣一支笔与揣一把匕首,眼神、步姿、语调,差异巨大。
  当生活出现麻烦和漏洞,我也曾尝试戴墨镜、叼一支烟,期望听别人嘀咕“这个家伙凶恶”,以便强化一丝安全感。也是身份焦虑。
  佛经言:“如恒河水,三兽俱渡,兔、马、香象。兔不至底,浮水而过。马或至底,或不至底。象则尽底。”只有大象般的人物,对人世之深阔,才有精辟彻底的觉悟。杜月笙生于一八八八年,属鼠。在民国,在上海滩,已经有了大象般的气度,依然老鼠般不安,因为内心储存了大剂量的毒素和阴暗。他的一生就是苦恼于如何消毒、驱暗。
  我属兔,只能浮水而过,但无毒,也还算好吧。有成语“狡兔三窟”,揭示了兔子们以狡猾掩饰软弱的巨大悲伤。
  8
  老码头、十六铺码头,是一系列码头的总称,包含会馆码头、盐码头、竹行码头、王家码头、万裕码头、公义码头。
  清代文人王韬描述:“元夜,万艘齐灯,寻丈桅樯高出水面,恍如晴霄星斗,回映波心,诚巨观也。”嘉庆《上海县志》亦感叹:“闽、广、辽、沈之货,鳞萃羽集,远及西洋暹罗,岁亦间至,地大物博,诚江海之通津,东南之都会也。”可见十六铺码头和航运业,对于上海这座城市的意义非同寻常。
  十六铺码头,使周边街区成为商业闹市。在一幅清代地图上,城墙内密布众多行业组织:布业公所、丝业公所、茶叶公所、鲜肉业公所、药业公所、钱业公所、京货帽业公所、南北货公所、成业公所、花糖洋货行、油豆饼业公所……城墙外罗列同乡组织:关一山东帮、沙船会馆、徽宁会馆、泉漳会馆、潮州会馆、浙绍公所、四明公所、建汀会馆、潮惠会馆、江西会馆……
  在公所与会馆之间,在城门内外进进出出之中,一座城市的商品化与开放性日益形成。
  “本地人”和“外地人”这两个概念,在康熙时期已经出现于上海滩。山东人、关东人、浙江人、广东人,携带皮货、药材、糖、茶叶、木炭、豆饼、宣纸和雄心,进入这座不断因江海帆樯推动而放大的城市,经商、定居、繁衍子孙,把后代变成本地人,把客栈变成家园。
  这些充满商机和乡愁的公所与会馆,目前一概消失。留下若干地名,可供想象当年盛景:咸瓜街,豆市街,芦席街,竹行街,花衣街,篾竹弄,火腿弄,硝皮弄,洗帚弄……有一条杀猪弄,现更名为“萨珠弄”——走在萨珠弄里的人,想起诵经而不是杀猪,也算好吧。
  十六铺一系列码头相继消失,在路名里残留存在感:利川码头街、公义码头街、赖义码头街、油车码头街、新码头街、盐码头街、会馆码头街……这些街道随时间推移,也会湮灭进某一公寓、某一高架路、某一地铁站。像这座城市众多私人花园、河流、小桥,已经抽象化为“愚园路”“吾园街”“瞿溪路”“肇嘉浜路”“方浜路”“陆家浜路”“大木桥路”“斜桥路”“打浦桥路”……终将再一次湮灭?
  上海县前后修筑起的城门共六座:朝宗门(大东门),宝带门(小东门),跨龙门(大南门),朝阳门(小南门),仪凤门(老西门),晏海门(老北门)。城墙与城门,曾抵御倭寇和盗匪,晚清后失去作用——外国军队在黄浦江上一炮打来,就可以掘开缺口。且城墙制约了老县城与租界之间人员往来,尤其是热爱夜生活的人,受阻于按时关闭的城门下,愤怒高叫:“开城门!”
  辛亥革命后,上海县城的城墙北半圈于一九一三年拆除,修筑为民国路即当下的人民路;南半圈于一九一四年拆除,修筑成为中华路。这两条路,自然而然保留了城墙的弓形状。城门一概消失,只留下“老西门”“小南门”“大南门”三个地名,作为地铁站名、公交站名。像一个人消失,留下一个笔名、艺名、姓名,作为纪念。倘若这笔名、艺名、姓名过于寻常平淡,也终将消失于汉字的汪洋里。
  有成语“得意忘形”,其最初含义应该是:获得意义,即可忘却意义所依附的形象。也还算好。但大部分情况是:意形俱忘。也算好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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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目前,十六铺已经是外滩风光带的一个节点、焦点、热点。外滩,当年租界留出的供纤夫们伏身背纤的道路,如今,像纤绳,拉动上海这条大船,进入广阔现实和汹涌未来。
  夜幕降临。看对岸东方明珠塔、金茂大厦、环球金融中心、上海中心,这四座愈来愈高、愈来愈强势的建筑,正朝着月亮的子宫里喷吐群星的精子——黑夜的母腹,正怀孕、产出一个又一个新黎明。
  老上海位于上海?老上海告别了上海?
  现在,杜月笙的仓库外形仍在,内涵剧变。坐在仓库一角,我像装满了几十年陈粮杂念的旧麻袋。
  岁月,这一个最有力的码头工人,终将把我扛起来,沿着栈桥,扔进墓地般的船舱和大海。

嘉定:临去秋波那一转


  1
  嘉定在上海地图最北边缘,接壤苏州。
  明代,苏州人祝允明经常与唐寅、文徵明、徐祯卿漫游嘉定。几位吴门才子,喝酒、题壁、看如花的女子春衫薄弱,缓缓归。因手有六指,祝允明自号“枝山”,可见其内心之豁达与喜悦,有理由成为众多话本、戏剧中的有趣角色。
  在嘉定一寺院,祝枝山看到《西厢记》中崔莺莺画像,赞叹:“妖妍宛约。”复困惑:寺庙墙壁上有一个妖妍宛约的女子,对那些参禅清修的僧人,是多么艰难的晚课。
  我多次来嘉定,晃荡于几个寺庙,为了像祝枝山那样看到崔莺莺画像,或像张生那样窥觅当代崔莺莺,无果。
  周围,嘉定新城众多楼盘推销广告林立,有如下字眼:“本小区配套设施有超市、公园、邮局、幼儿园、学校、医院、寺庙。”我笑了。“寺庙”。楼盘开发商也开始关心未来居民的精神生活。但嘉定寺庙自古有之,且繁多,乃提前为当代楼盘配套而建?佛心慈悲,历久弥深。
  嘉定有菩提禅寺、云翔寺、曹王禅寺、吴兴寺、护国禅寺、震竺禅寺、留云禅寺、圆通殿、华藏禅寺、万佛講寺、孔庙……我不知道祝枝山在哪个寺院看到崔莺莺“临去秋波那一转”。王实甫《西厢记》中,张生最动人的念白,就是“空着我透骨髓相思病染,怎当他临去秋波那一转”。《西厢记》的故事发生在一座寺庙西厢,别有意味。男女春情与寺庙清秋气,构成对比和冲突,方能趋于深沉和明净?   嘉定寺庙之所以出现“临去秋波那一转”,或许阐明:只有面对并克服了崔莺莺所象征的尘世诱惑,一个人才能悟道、参禅。多么难。
  2
  在嘉定孔庙——江南地区著名的古代科举考场——看到另外一种“崔莺莺”:历代状元榜后面的宦海仕途,吸引学子们囊萤夜雪、悬梁刺股。
  大成殿、两庑、大成门、棂星门、名宦祠、乡贤祠、崇圣祠,在孔子旗帜下,萃集于这座南宋时期建成的有“吴中第一”之称的庙宇内。凡欲搏取功名、光宗耀祖的江南书生,无不骑马、乘舟、徒步,来此烧香膜拜孔子,再进入旁边考场。
  嘉定孔庙内陈列有历代状元的姓名、籍贯一览表。细细读之,发现宋元以来的状元,多出自江苏、浙江一带,北方寥寥无几,充分印证了经济繁盛与才子如云之间的逻辑关系。
  孔庙内陈列有部分状元考卷及考官红色眉批,字迹均端正、无味,类似儒生面孔;也展示作弊者在马夹背心、手帕、鞋底、裤头上用蝇头小楷密集抄录的《四书》《五经》,如同恶作剧者的鬼脸,有趣,就可爱了。
  考场遗存格局如下:一条长廊,两侧为一间间由木栅栏隔阻的半开放式小屋,考生一人一间,如囚犯;考生身旁有食盒、便桶,面前有笔墨纸砚,但砚台须薄,笔管须空,食物须切开,以免作弊;巡考官或在长廊上逡巡,或在考场一角高台凌空俯视,如苍鹰或摄像探头……
  一个埋首走笔的前朝书生,脑海大约回响着宋真宗赵恒的《劝学文》:“书中自有黄金屋,书中自有千钟粟,书中自有颜如玉。”那如玉容颜,就是崔莺莺“临去秋波那一转”的妖妍宛约吧——
  激励但丁的是贝亚特丽齐,率领浮士德的是格蕾辛、海伦,鼓舞张生的是崔莺莺。
  “永恒之女性,引导我们上升。”(歌德)
  3
  明末清初的嘉定,并非才子佳人的后花園——嘉定三屠,赫然列入史册。
  多尔衮控制江南后,命令文武百姓一概剃发,汉族绅民激奋、反抗。嘉定起义,遭屠城;再反抗,再遭屠城,第三次反击,复遭屠城。亲历者朱子素著有《嘉定屠城略》,言:“市民之中,悬梁者,投井者,投河者,血面者,断肢者,被砍未死手足犹动者,骨肉狼藉。”数万人遇难。
  屠城指挥者李成栋,本是李自成手下将领,后降明,继而降清,率部下进攻江南、福建、广东,以嘉定三屠成就恶名,后又起兵反清,战败而死。
  这一个反复无常的汉人,率领汉人屠杀无数汉人的汉人,是谁引导他,在脱离人性的道路上狂奔?吴三桂还可以用陈圆圆作为理由遮脸,李成栋呢?我对这个宁夏农夫出身的人,很困惑。
  李成栋应该没有读过《论语》《西厢记》。历史的主导者、书写者,往往不会、不必、不能去读《论语》《西厢记》,否则,揣着一颗柔软、仁慈之心,如何拔寨攻城、杀伐四方?
  江南平定后,清朝鼓励天下书生读读《论语》《西厢记》,包括延续科举制度,建设一个秩序性、抒情性的民间,解除统治之忧。嘉定孔庙内存有清廷祭孔记录。雍正祭孔诗如下:“扶植纲常百代陈,天将夫子觉斯民。帝王师法成隆治,兆庶遵由臻至淳。道统常垂今与古,文明共仰圣而神。功能溯自生民后,地辟天开第一人。”
  这“地辟天开第一人”的画像,凛然于嘉定孔庙墙壁。不知道孔子在天之灵,对雍正的赞美诗,是否厌倦、忧愤、持异议。
  我猜测,孔子大概不愿意做一个被过度利用的圣人。我也仅仅把他看成先秦时期的思想者,中国早期散文家群体中的一员,为后世传递了汉民族早期的人间消息。我喜欢“取瑟而歌”“咏而归”中那一个天真与狂喜的孔子。先秦时期的散文观,大约就是“天真与狂喜”——
  老子:“道法自然。”
  庄子:“磅礴万物以为一。”
  孟子:“万物皆备与我。”
  孔子:“言之无文,行之不远。”“辞达而已矣。”“修辞立其诚。”
  4
  一八八八年,嘉定城里诞生一个孩子,四岁入私塾读《诗经》《论语》,十六岁赴美国纽约州库克学院学习英语,后入读哥伦比亚大学。课余组织社团活动,编辑校报,参加辩论赛。一九一二年回到新生的民国,希望用自己的学识才干,平天下、报中华。担任袁世凯的秘书、外交部顾问后,一九一五年,重赴美国担任驻美公使,二十七岁,成为华盛顿有史以来最年轻的外国使节。
  他,就是顾维钧。
  一九一九年,一战结束,巴黎和会召开,准备拟定对德条约。英、美、德、法、日以一等国家自居,欲瓜分世界。此时,顾维钧的妻子刚病逝。怀一腔哀痛,他代表中国来到巴黎,义不容辞。被视为末等国家的中国,只有两个席位,低于其他国家各自拥有的五个或三个席位。
  中途,日本突然要求继承德国在山东的权益。没时间准备,也无人可商议,顾维钧站起来,即兴陈词:
  “一战期间,中国共向欧洲战场输送十四万华工,为协约国的胜利,作出巨大贡献和牺牲。他们,大部分来自山东。中国也因此成为战胜国。如果一个战胜国的领土山东,被日本无理掠夺,牺牲在一战战场上的中国人的灵魂,不能安息,人类的公理将蒙受耻辱!
  “西方有一个圣人,叫耶稣,被钉死在耶路撒冷,耶路撒冷成为西方的圣城。中国也出了一个圣人,叫孔子,出生地就在山东,山东成为中国的圣地。正如西方不能失去耶路撒冷一样,中国也不能失去山东!”
  全场寂静,尔后掌声雷动。美国总统威尔逊、英国首相乔治等等政治家,被顾维钧的雄辩震撼。这是载入世界外交史的一段著名辩词,充满逻辑与修辞的力量。日本使节无言以对。法国总理称赞顾维钧:“像猫在戏弄一只老鼠,尽显擒纵之技能。”山东,被逻辑与修辞保护了。
  在李鸿章之后,中国又出现了顾维钧。三次代理或实任内阁总理。二战期间,奔走呼告。一九四五年,代表中国在《联合国宪章》上签字。晚年定居纽约,一九八五年去世,九十七岁。
  孔子隐秘支持了一个人的巴黎一刻,乃至一生。每当孤立无援,顾维钧眼前总会浮现出故乡的这一座孔庙吧。   5
  孔庙前一棵高大繁茂的许愿树上,系满红色布条,写着“保佑刘晓莉考上清华大学数学系”“保佑高源考上复旦大学新闻系”“保佑张明考上苏州工艺美术学校”等等字样,迎风飞动,如同一个披散头发的精神恍惚者——
  “天真与狂喜”的气象,安在哉?
  自从被化妆、修改,进入皇帝们所需要的孔孟之道,孔子就丧失了人间烟火气息。在一尊神面前,仆伏在地的人,没有爱,只有恐惧和妄念。
  顾维钧所爱的孔子,或许与我眼中的孔子一样,是一个哲学教授、一个散文家。所以,敬爱。所以,必须以诚实而恳切的言辞传情达意,克服谎言和假象。
  一个少儿国学班,正在孔庙左侧的偏房内上课。孩子们在背诵孔子编辑整理的《诗经》:“蒹葭苍苍,白露为霜。所谓伊人,在水一方。”这些天真与狂喜的句子,很美好,这些童声很美好。
  多年后,这些长大了的孩子们会明白:伊人永远在远处,在水的另一方,像崔莺莺。
  孔庙附近有顾维钧旧居“厚德堂”。我去看了,大门紧闭。墙壁上有铭牌“上海不可移动文物”。《易经》言:“地势坤,君子以厚德载物。”德行深厚,方可负载万事万物——苍茫大地,是中国士子们的精神参照物。
  嘉定周围有多家汽车制造厂,以及F1赛车场。汽车引擎铿然轰鸣,寺庙钟声隐约荡漾、交响,让新一代读书人的内心,在种种秋波和童声之间,沉浮不定。

诺曼底公寓或武康大楼:乱箭与桃花


  1
  淮海路、武康路、兴国路、余庆路、天平路,五条路交叉处,地势逼仄,建设起咄咄逼人如同战舰般的一座大楼:诺曼底公寓。
  匈牙利人邬达克设计。一九二四年建成——在民国、在法租界,这座大楼预言、预演着一九四五年的诺曼底登陆、突围和胜利?
  新中国建立后,这座大楼更名为武康大楼。
  赵丹、秦怡、王人美、郑君里等等明星入住,在阳台和舞台上表演新生活,赞美日出和春天。邻居大多是军人家属、官员、工人,甚至会在窗台上养几只鸡,改善生活。如果这一只鸡飞起来寻找自由,就会掉在淮海路上,甚至落在路对面宋庆龄家的院子里。
  鸡鸣、革命歌曲、电车丁零当啷声、小贩叫卖声,交响于武康大楼的晨昏,好像在努力变奏,成为战舰改装为游轮的和平时代汽笛声……
  青年电影演员孙道临,假装在楼下公交车站反复巧遇越剧演员王文娟,一同乘车,谈论车窗外的天气和《红楼梦》。而后相爱、结婚,拉上这座大楼某一房间的窗帘,轻声诵唱:“绕绿堤,拂柳丝,穿过花径,听何处,哀怨笛,风送声声。人说道,大观园,四季如春,我眼中,却只是,一座愁城。”
  武康大楼,航行于一座愁城?
  2
  从五十年代末到七十年代,武康大楼这一艘位于六个方向交叉处的游轮,在车潮、市声、政论构成的风浪里六神无主。
  一些人“晕船”“下船”,一些人以右派、反革命分子、牛鬼蛇神等身份在此“跳海”——跳楼自杀。本市其他地域的绝望者也慕名而来,乘电梯到顶层一跃而下。当时,上海高层建筑不多。此地成为闻名全市的“跳水池”。
  的确是一方乱箭穿心之地。
  多年后,一个清明,深夜,乘车路过武康大楼下纷乱纠结的街头,我看见两个祭祀者在燃烧纸钱。火焰的热力,可以唤起幽灵的脸?
  如今,这座大楼的底层是咖啡馆、酒吧、银行、书店。上下八层走廊凸显于楼外,如同一艘豪华游轮的八层船舷。慕名而至的访问者,徘徊于大楼周围,持相机与手机仰拍、自拍。我曾试图迈进电梯登楼细察,被警惕的门卫拒绝。
  只能旁观,对于我不曾出现的旧日岁月。但这旁观是有意义的——让被观察的旧日人事,获得一种新姿态、新景象。
  3
  武康大楼周围,几条小街风景幽美,文人、影星、官僚、富商的旧居,比比皆是。例如,巴金花园。
  从一九五六年开始,巴金一家就从霞飞坊搬到武康路上这一花园生活。从作协回来,或者从奉贤五七干校回来,巴金都会看到蕭珊站在门前候着,表情温暖或担心。萧珊被街道居委会勒令,在武康路上扫街。巴金也站在门口看着妻子瘦弱的身影。一群孩子跑过她身边的时候高喊:“打倒巴金的臭婆娘!”
  “她是我的一个读者。一九三六年我在上海第一次同她见面。一九三八年和一九四一年,我们两次在桂林像朋友似的住在一起。一九四四年我们在贵阳结婚。我认识她的时候,她还不到二十岁。”一九七八年,萧珊去世六年后,巴金才写下这些回忆文字,篇名为《回忆萧珊》。他自责,是写作和文学连累了妻子。但如果没有写作、文学,这世界上就不存在一个巴金,也就不存在来自萧珊这一个读者的爱了。
  巨鹿路、淮海路、武康路上贴满大字报,巴金一家人作为罪人被写在上面示众。漫画里的巴金更加微弱,承受着一只只巨大的铁拳。红卫兵随时撞开家门,揪出巴金或者萧珊,去街头或某个单位里接受批斗。满城的锣鼓声、口号声、辱骂声,声声刺心惊心,心肌梗死者屡屡可见。
  正是上海,发明了“电视直播批斗会”这一政治运动新形式,让市民在家中接受教育、参与革命。我看过一段当年影像记录:一个大汉揪住巴金的头发往下按,一颗斑白的头颅依旧要昂起来;再按,再昂,如此反复,造反派无论如何也无法使这颗头颅低下去。大汉暴怒,索性一手抵住巴金脊背,一手抓住头发往后扳,巴金的脸都被扭歪变形……
  萧珊患癌后,巴金向作协里的造反派头目请假,不允,只得返回奉贤五七干校。
  死后,萧珊的骨灰被巴金放在床头五斗柜里。他夜夜能听到妻子的哭声。
  二〇〇五年,巴金去世。他的骨灰终于在大地里紧紧抱着爱人的骨灰了。
  4
  巴金在奉贤海边的五七干校劳动的时候,已进入古稀之境,满头白发。海风劲吹,他也满头云团和暴雨。
  夜晚去开会、上厕所、喂猪,路上泥泞,总让他摔倒在地。他是五七干校里摔倒最多的人。两条腿布满伤疤,裤子上泥迹斑斑。有一次,他挑着担子滑进水沟,眼镜也丢失了。他就躺在水沟里,两眼混沌地望着天空……   经常被安排提着粪桶去倾倒,粪水溅起来,他脸上头上就斑斑点点——一个臭老九,的确很臭很臭了。
  他学会了搓麻绳、养鸡鸭。让一个作家回到农夫状态,是时代的进步?他不敢这样思考下去。他真诚地觉得自己是一个资产阶级知识分子,是有罪的人,需要在肢体劳作中改造灵魂。面对一张纸,即便自我批判,也脑子迟钝,找不到一个有杀伤力的新词汇。在黯淡的马灯下,久久捏着一支破钢笔。粗糙的手,布满裂纹和泥垢。
  在海边,即便这样痛苦,巴金也觉得比被抓回城区、参加批斗会要好多了——在一群群红卫兵的拳头和呐喊声里,他觉得自己成了戏台上的小丑。批斗完毕又被拉回海边,连武康路上的家也不能回去看看。
  巴金在五七干校所住的宿舍,是用竹席围成的棚子。雨打风吹后,床底下竟长出一丛丛芦苇,像是在鼓励床上的一个老人:要活下去,要生机勃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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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巴金花园附近,住着巴金的两个朋友:上海音乐学院院长贺绿汀,上海京剧院院长周信芳。彼此走动很方便。三个人也曾结伴,在武康大楼下聊天,望着纷乱纠缠的街头,表情茫然。
  文革中,贺绿汀是上海市第一个被姚文元点名批判的“反革命分子”。罪证如下:贺绿汀用“山谷”作为笔名写文章,而“山谷”是北宋黄庭坚的号,黄庭坚曾经遭到贬谪,这就是在隐喻《海瑞罢官》,显然是在为彭德怀、吴晗鸣不平嘛——一个多么富有想象力的、婉转曲折的罪证。也只有姚文元这一类文人,才能发掘出来。
  像巴金一样,贺绿汀被扭送到电视直播批斗大会上。震天的口号响起,大喇叭里的怒火像火山口一样爆发。贺绿汀却无知无觉,盯着木地板上的各种纹理,走神。那些像河流、云朵、走兽一样的木纹美感,保护了一个老人的心脏。几个小时过去,批判者拎起贺绿汀的衣领质问:“你交代,‘我是不会屈服的’,这句话你说过没有?”贺绿汀高声回答:“我说过多次了,我是不会屈服的!”全上海都听到了这一个作曲家的男高音独白。
  周信芳对上海京剧院编排现代样板戏有异议,招致江青不满。加上主演《海瑞上疏》,更是祸从天降,被冠以“京剧界的南霸天”之名,游街、毒打、关进少年犯管教所。释放后,妻子裘丽琳已经因折磨而去世,儿子周少麟两次被捕入狱,孙女玫玫被剪成秃头后疯了。一九七五年,周信芳因心脏病去世,终年八十岁。一九七八年召开的周信芳平反大会上,巴金致悼词,泣不成声。
  《徐策跑城》是周信芳代表作之一。困顿中,他时常低声诵唱、安慰自我:“湛湛青天不可欺,是非善恶人尽知。善恶到头终有报,只是来早与来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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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进入巴金花园,我仅仅是一个游客。我没有资格假装是巴金的学生、友邻。先生离世后,此地成为巴金纪念馆。
  书桌上,摆着萧珊和托尔斯泰的照片。巴金另有写作的地方——萧珊的缝纫机。在这里完成了《随想录》,双脚踩在踏板上的时候,他会想起萧珊的一双脚吧?晚年,轮椅上添加了一块写字板,他伏身在上面写作的时候,像是自己在推动轮椅前进。
  展柜中陈列的物品如下:巴金为萧珊治病而向上海市革命委员会求情借款二百元的字条,接受红卫兵批判的照片,法国政府授予的骑士勋章,《家》《春》《秋》《随想录》的手稿……反思,痛思,是巴金进入新时期以后的功课。他直视自己和同代人的种种变形,以一个变态的时代作为镜子。
  在文革时代的大合唱中,只有随声附和,或者对口型,才能维持存在?假如他独唱、沉默、张口结舌,就是选择了崩溃和消失。一个人的精神独立,比一座小楼或大楼的独立,更艰难。
  巴金喜欢抱一只猫照相。当年被捕入狱期间,家里养着的一只狗,被红卫兵送往某医院解剖了。他的老朋友夏衍、冰心,也都喜欢各抱一只猫,沉思或聊天。文人与猫之间的关系意味深长。猫有老虎的外形,又能接受春风般的抚摸,使主人获得安全感,隐约涌现出控制局面的虚幻感——连绵无尽的群山,怀抱一头老虎。
  像晚年的波兰诗人米沃什一样,我在巴金花园里,直起腰来,就能看见船形的武康大楼及其隐喻的大海——它深入人海,横渡时间之流。从花园,到充满歧义和歧途的武康大楼,需要五分钟左右時间。我试图揣度,巴金在两者之间往返独步时的心情。
  关于文革,中国作家的沉思与表达,仅有《随想录》《干校六记》《洗澡》等等不多几部作品。俄苏作家们在斯大林时期写出《日瓦戈医生》《古拉格群岛》等等名著。陀思妥耶夫斯基说:“我只担心配不上我所受的苦难。”用诺曼底公寓或武康大楼的阴影、灰烬,制作成一瓶墨水,让幸存者与后人书写记忆,以防止这样的记忆重现人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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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周璇在一九五七年病逝以前,一直居住于附近小街。抬头,就能看见武康大楼。
  她常常来武康大楼底层的紫罗兰美发厅,整理发型,再焕然一新登楼,去访问居住在这里的影星朋友。听到钢琴伴奏的美妙歌声,邻居们就知道周璇来了,那些船舷形状的走廊里就站满听众。
  “你也买桃花,他也买桃花,龙华的桃花都搬了家,路不平,风又大,命薄的桃花都断送在车轮下。”周璇的歌,像在唱她自己、唱着哀感顽艳的她们——在上海,看见桃花,我就会想起民国以来女影星们的美丽与凋零。那其实就是一个时代的美丽与凋零。
  我常常把周璇与阮玲玉、上官云珠、王人美、胡蝶们的故事,混为一谈。因为,那些故事里出没着面目相似的种种才子与恶棍。
  现在,上海的弄堂、酒吧、咖啡馆、餐厅,依然可以听到周璇们的歌声。新一代美人与文人,继续周旋。路依然不平,风依然很大。

松江:云朵间有巨口细鳞之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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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松树,加上黄浦江,等于松江——一个小镇,位于上海西南边缘,接壤浙江、江苏。距西塘、乌镇等江南名镇五十公里左右的路程。
  目前,松树在松江已经很少。方塔公园内小山上有一片松树林,我数过,三十五棵。那一天,春分——春天用南风这一吹风机,想把松树和我的头发吹分成左右对称的样子。我靠着松树休息十分钟,有烈士暮年壮心不已的感觉,不妥。换了一棵湖边的柳树靠着,惬意许多,像浪子荡子了。做浪子荡子比做烈士的难度小,但姿态轻浮,也不妥。我就什么树也不再依靠,在一块石头上坐下来。   美女们在湖边来往,风摆柳一样,像是要让柳树来向她们学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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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黄浦江在松江附近流淌——源于浙江安吉龙王山,经松江,到达下游上海城区,入海。运沙船、垃圾船、渔船、渡船……突突突突轰鸣的柴油发动机声,淹没水声——柴油机用工业化的噪声,反对田园诗。
  一条船,舷边蹲着一条狗、晾晒一条红裙子,像日本电影大师小津安二郎《浮草》中的镜头。人生就如同这浮动的水草、船。光阴如江水载浮载沉。水上、水边的生活,容易产生伤逝之感。突突突突轰鸣的柴油发动机声抑制水声,似乎是为了减弱伤感、反对感伤。
  某年春,总计数千头死猪以平均每天六百余头的节奏,顺着黄浦江、朝上海城区方向浮游,在松江一带中断泳姿,被拦截、上岸、深埋。猪们一生中唯一的仰泳,目标是江水下游的陆家嘴、大海?它们戴着可以追溯来源的电子耳标,像戴着耳环——让死亡显得时尚、光辉?死因迷离。
  黄浦江上游、松江以南,就是嘉兴、新市。宋代杨万里曾经写过一首诗《宿新市徐公店》:“篱落疏疏一径深,树头花落未成阴。儿童急走追黄蝶,飞入菜花无处寻。”古典春日画卷。现实景象却是:篱落不再,猪场密集。据说,部分养猪者悄悄用“砷”(一种可能置猪、人于死地的化学原料),造成猪外貌健美的假象以促销,导致猪群郁闷、携带毒素、死亡率居高不下,死猪在夜晚被扔进江水——猪群取代鱼群,填充河流的空虚。
  拥有乡村背景的诗人,在这个春季开始吟诵童年时代的水井、河流。水井消失,水杯成为水井正直的纪念碑。河流也将消失?水龙头(与龙的关系已经断绝)成为河流扭曲的墓碑?
  我不想以乡愁为主题来写诗作文。翻书刊,看见大批量、低廉、无效的乡愁,甚为厌倦。乡愁成为朗诵会上可以表演的资源。但一个杰出的写作者,又必然是无家可归才走上笔杆这一条小路。那故乡,不仅仅在地图里消失,在钟表里消失,甚至在日益衰老的身体里,也有着崩溃的危险——
  所谓写作,就是为了随身携带一个故乡,进入晚年,无忧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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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G60高速公路,原名“沪昆高速公路”,自上海,过松江,经杭州,最终抵达昆明。大量高速公路的出现,带来数字化命名的时代,便捷,理性,像子嗣众多的家长“老大”“老二”“老三”“老四”“老五”“老六”“老七”之类的命名一样,悖离了古人在“华亭”“云间”“松江”等等地名后面隐含的命名原则:有画面感,有情怀。
  G60高速公路穿过松江而来、而去。路南,松江古城区,古迹、古人轶事萃集之地。路北,松江新城。新城内大学云集,少年与初恋云集。泰晤士小镇,一个由若干英伦风格的别墅区组合而成的街区,成为《松江旅游图》上的焦点,游客、婚纱摄影者流连。在这英式的教堂、铁桥、咖啡馆、小街道上拍照,完全可以产生“到英国一游”的迷离恍惚,引起英国原版小镇的不满。
  还算节制,此地尚未虚构出一条泰晤士河与《泰晤士报》。
  4
  松江古称“华亭”。《三国志·吴志·陆逊传》记载,东汉建安二十四年,公元二一九年,东吴陆逊破荆州有功,被封“华亭侯”。这是“华亭”首次出现于典籍。其孙即陆机、陆云。华亭,华丽的长亭短亭,迎送南来北去的官员、游子、走卒。由此可见,历史上本地水路陆路之密集便捷。
  又称“松江府”,在宋代,成为全国的棉纺业生产与棉布制造中心,松江布和黄道婆名闻天下,结束了中国只有绫罗绸缎的时代,让民众普遍感受到棉花的暖意。
  更喜欢本地的另一雅称:“云间”。陆机、陆云、赵孟頫、董其昌等等本地文人,一定喜欢这两个字——陆云应该最爱,他本身就是一朵极有天赋、天空赋予的云。这几位不同朝代的文人,如果萃集一堂、联袂而行,青衫应当飘动成一小块天空。宣纸像春风中的原野长满草体字迹,印章暗红,如天边落日。
  此地曾经盛产一种丹顶鹤“华亭鹤”。白居易出任杭州刺史期间,有诗自况:“三年谁是伴?华亭鹤不去。”北归洛阳时,“鹤与琴书共一船”。遇到刘禹锡,还邀请他上船鉴赏那两只华亭鹤。后来,刘禹锡出任苏州刺史,常来华亭寻鹤。李白《行路难》中亦有句子:“华亭鹤唳讵可闻。”于是产生一个成语“华亭鹤唳”。
  随着海岸线渐渐东移,华亭或者说松江、云间,与大海拉开距离,环境变异,華亭鹤渐渐消失。华亭鹤一类英俊之才,难得一见。“华亭鹤唳”这一成语,也难得一用。
  “古人云”“人云亦云”“不知所云”“岁云暮矣”“云头雨脚”“云泥之别”……这些“云”,这些动词、名词、语气助词,都那么美,有必要经常用用,洗刷字里行间的世俗气——
  在云间,就是在美与善之间。
  5
  佘山、天马山、凤凰山、玉屏山、辰山、钟贾山、天马山、小机山、横云山、小昆山……十二座高度在百米以下的精致山峰,簇拥、绵延于松江西北部,达十余公里,组成上海地区唯一的山脉群落。远远望去,像参差断续、湿涩变幻的“一”字——陆机书写《文赋》时,在窗外天色空茫处,毛笔随意一挥,就写出这“一”字吗?
  古人以“九”为大,松江别称云间,故,这一系列山脉简称“云间九峰”。
  云间九峰最初是岛屿,上海地区曾是东海不可分割的一部分,汪洋无限而后蜕变为滩涂、陆地。海水在时间面前节节败退。如今,山中偶尔可见贝壳及海藻化石。佘山是其中最高山脉,处于领袖地位。康熙御题“兰笋山”——康熙南巡,对佘山兰花之幽香、笋味之鲜美,印象深刻,遂于康熙五十九年(公元一七二〇年)春,亲书匾额“兰笋山”。杭州织造员外郎孙成至、苏州织造司库那尔泰两位钦差大臣,赴京接匾,坐船南下,至松江佘山,于山下宣妙寺举行隆重的上匾朝贺之礼。
  康熙题匾及宣妙寺今已不存,佘山兰花、竹笋依旧,年年生发。
  6
  佘山,云间九峰中离天空最近的一座山。
  山顶建有著名的天主教堂。暗红色外墙醒目。满山绿树映衬下,教堂暗红如花,献给天空、天主和真理。一八四四年,法籍传教士南格禄在江南一带漫游寻觅,至佘山,一见倾心,遂勘测地建教堂。一八七一年动工,一九三五年落成,精雕细琢,中西合璧,采用无木无钉无钢无梁结构。可容纳三千信徒的教堂,不用音响,即可将布道者的声音传递至每个角落;不用灯光,即可借助彩绘玻璃天窗投进的缕缕日色,让信徒们依稀看到上帝慈悲的脸。管风琴声与歌声荡漾,有替代山间风声、鸟声、泉水声的趋势。
  二十世纪四十年代起,佘山教堂成为世界闻名的天主教圣地,每日、尤其是每年五月的“圣母月”,各地信徒群集,沿山中“之”字形的苦路(路名别有深意)登至顶峰,入教堂,得解脱。
  江南地区天主教信徒中,渔民占大比例,往往划船至佘山下,再上山朝圣。佘山附近小河浜,常聚集不少小船。以船渡身,以山载心。如今山中有索道,乘索道者往往是非教徒身份的游客,凌空,轻松而至,对教堂内部神圣气氛望而生畏,探头探脑、照相、下山。
  7
  教堂旁有天文台,建于一九〇〇年,同样为法国传教士所立,是我国现代意义上最早的天文台,安装有巨大的光学天文望远镜、激光望远镜、射电望远镜、光学折射望远镜等先进仪器设备。把天主教与天文学结合在一起,顺理成章——它们都是关于上苍的发现和思想,与形而下、山下的世俗欲望,看似无关实相关。
  一个天主教徒透过天文望远镜眺望星空,能从月色云朵间读到一丝天主的微笑?继而获得安详和自由——月色云朵,就是天文、天空中的文字,就是福音书。
  山间有众多酒店、别墅群,山下是辰山植物园。我在植物园内草地上躺过一个下午,晒太阳,青草泥土气息使嗅觉回到童年。偶尔瞄一眼佘山,觉得圆顶天文台像圆顶礼帽,暗红色教堂像暗红色蝴蝶结——如此,佘山就是以满山植物为头发的绅士脑袋了吧?一个绅士,怀着蝴蝶般在空中飞动的隐秘愿望。
  我躺在草地上像虫子,草间求活。
  8
  在小饭馆内独自吃一条松江鲈鱼,喝半壶黄酒,让肠胃也到松江一游。渐渐有了与陆云、陆机、赵孟頫、董其昌共进晚餐的恍惚——他们环坐大桌,我坐旁边小桌,偷听他们高谈阔论。一个人的才华、胆气、酒量,可能与饭桌的大小成正比。
  苏东坡《后赤壁赋》中描述一尾鱼“巨口细鳞,状如松江之鲈”。不知他来过松江否?若来松江,陆云、陆机、赵孟頫、董其昌们,会穿朝越代与他共进晚餐,环坐大桌,吃松江鲈鱼,喝黄酒。
  醉了,大笑出门,在云间、在巨口鲈鱼般的夜空里,漫步成细鱼鳞般的星星。
  【责任编辑黄利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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