颂歌百年:复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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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
  罗以求回到家时,文咏已经在卧室睡着。虽说浑身散发的汗味烟味自己闻着都难受,但罗以求还是瘫在客厅沙发上,久久不愿挪身卫生间。
  这一天下来,罗以求的心绪宛似旋生旋灭的虫豸,瞬间历春秋,涉冬夏。
  上午十时许,他接到钟四梅的报喜电话:丁翔的高考分查到了,五百六十三分,超出一本线四十多分。他兴奋地跑出书房宣告,正在拖地的文咏听后喜形于色,笑嘻嘻地说这下好了!丁满根一家可算看到了希望。这也算你扶贫的一个成果吧?罗以求斜倚墙角,文咏拄着拖把,两人聊起丁翔接下来填报的大学志愿。一会,满根打来电话,询问是否有熟人可以帮丁翔查卷?罗以求笑笑说查卷可以走正常程序。如果有不懂的,可以向丁翔的班主任尤老师咨询。满根哦了一声,缓缓地说丁翔对这个成绩很不满意。罗以求这才想起丁翔当初的估分超六百,而他中意的大学是中国政法大学、华东政法大学和西南政法大学。满根曾自豪地聊起儿子的志向,说丁翔有一次透露,将来他要做一名司法界的良将,助力国家实现良法善治,让老百姓切实感受到司法的公平正义。可他这一高考分数……罗以求不禁隐隐有些担心。
  果然,吃完中饭正准备午休时,罗以求接到钟四梅的求助电话:丁翔闹开了。他要求复读一年,家人劝阻,他竟然甩了妹妹丁妮一个耳光,然后躲进卧室反锁门乒乒乓乓摔东西。钟四梅恳请罗以求过去做做儿子的工作。罗以求忙忙地应承,挂断通话,穿着睡衣就要出门,幸好被文咏拦下。
  由永庆市区至丰庆县仙湖镇丁家村满根家,开车大概需要三刻钟。罗以求握紧方向盘,眼睛注视前方,脑中翻江倒海一般。此番前去,是劝丁翔不要去复读,还是劝钟四梅和满根同意丁翔复读呢?罗以求一时拿不定主意。但想起钟四梅曾对他说过的话,罗以求又似乎有了主意。满根结束漫长的治疗后,为着还债和一家人的生计,钟四梅孤身一人去了县城打工。在尝试好几个工作后,她总算安定下来,成为了一家洗浴中心的洗脚工。有好几年,为了省钱,她忍受诸多不便寄宿在洗浴中心。丁翔以仙湖镇中考第一名的成绩考入丰庆一中后,钟四梅便在学校附近租下一套小公寓房,一边打工一边陪读。这些年为了多拿提成,钟四梅对那些袭胸贴脸别有用心的顾客,不得不笑语相对笑脸相迎。为此,村里针对她的流言蜚语从未断过。钟四梅身心疲惫,早生退意,盼望回归家庭。丁翔升入高三后,有几次罗以求和钟四梅聊天,她都兴奋地说明年丁翔考入大学,她就解放了。只待丁翔高考完,她就辞工。县城她是一天都不想多呆。回家后她去附近的镇工业园打打零工,好空出更多时间照顾满根。罗以求心想,钟四梅这些年确实饱尝艰辛,但她自尊自强,不仅还掉了近二十万元欠账,还将一双儿女教养得好学上进。她不愿再在城里多呆一天,那是真正想早些逃离是非纠缠。单凭这一点,丁翔就不应该去复读……这时,手机显示村支书丁强来电。罗以求按下免提,丁强锣鼓般的声音潮水般涌来:罗主席,我已经做通丁翔的工作。你不用再过来,掉头回去吧。钟四梅也是,多大的事啊?还打电话让你亲自跑来……我在村委吃完中饭,刚好和向标过去想问问那小子的高考分数。都拔尖了,还想去复读,不是扯淡吗?我就在卧室门口吼了几句,他就乖乖地出来吃中饭,答应不去复读——吼什么?我也就问他两个问题,他家被评定为扶贫户意味着什么?作为一名男子汉,该不该有一点家庭担当?
  晚饭后,罗以求和文咏在小区花园散步,丁强突然打来电话,不满地说那小子下午反弹了,犟得跟撒气的黄牛一样,吵闹着坚决要求复读,谁也说服不了他,希望罗以求过去帮着做做工作。罗以求二话没说,便跑至自家楼下驱车前往。
  “怎么,还是没做通工作?”文咏从卧室出来,站在罗以求对面揉着眼睛。
  “通倒通了。”罗以求抬头,没精打采应答。
  “既然做通了工作,你又怎么了?”
  “哎,你没在现场。那情境……”
  仲夏夜的赣西乡村,高远的天空星盏点点,四处树木影影绰绰。偶尔响起的悠长蝉声,宛如调皮的孩童难耐黑夜沉寂,忍不住亮嗓吆喝。车停丁家村祠堂广场,但闻虫啾幽幽清脆。一黑一黄两条狗悄无声息奔至罗以求脚前,随即转头窸窸地在前面引路,走过一段,又分散跑离陷入黑暗中。
  满根家灯火通明,人们挤在丁翔的卧室,里面汗味烟味充斥,闷热不已。丁翔眼眶通红,板直身子坐于床沿,好似陷入人民战争的汪洋大海。但他昂挺胸没有丝毫畏葸之态,目光坚定地注视胆敢与他相视的侵犯者。罗以求招呼了一声“好热闹啊”擦身进去,有人起身给他让座,他摆手阻止,伫立丁翔身旁。佝背坐儿子身旁的满根抬头斜视罗以求,随即低下头。屋内安静下来,罗以求发现除了满根一家、村妇女主任外,他创建的“满根之帮扶干部”微信群里的人都在:县里黄局长,镇里严副镇长,村里民兵营长丁向标,再就是丁强和村委主任兰发根。他笑嘻嘻地问你们跟丁家大才子聊的什么啊,惹得人家脸跟苦瓜一样?干部们大笑着你一言我一语,表面上好似向罗以求报告情况,实则又发起新一轮攻势。特别是妇女主任,高声强调她听邻居说,考这么高分数,家境这么差,还想着去复读,那是对爸妈极端不负责任。罗以求耐心听完,心里总结他们的说辞,无外乎两点:一是丁翔家是精准扶贫对象,家贫无复读的经济基础,作为长子,要有为家庭分忧的责任和担当;二是丁翔如果真有志向,上大学后再去考心仪大学的研究生,将来同样能实现自己的梦想。反对的道理都讲到這分上,罗以求还能怎样?他只好顺着他们的理由,劝说丁翔多多考虑家人的感受。而他的话,又不时被干部们打断,或附和,或佐证,或插入新说辞。
  眼看着一个多小时过去,丁翔依然一声不吭,那冷眼昂然的神态,表明他的无动于衷。黄局长和丁强又开始凶猛地抽烟,钟四梅搂着丁妮的双肩移步满根身旁,其他人紧锁眉头望向满脸苦笑的罗以求。突然,一直闷声不响的满根挣扎下床对丁翔说,你长这么大,爸还从未求过你。爸现在跪下来求你不要去复读了好吗?众人还未反应过来,丁满根已经摇摇晃晃地跪在地板上。一片惊呼声中,丁翔好似屁股着火一般跳下床,急急要拉起满根。丁妮吓得哭喊爸爸快起来,钟四梅强忍满眶泪水,叫道丁满根你这是干什么啊?冲上去弯身抱着满根的腰要将他拖起来。罗以求他们看着使不上力,只能乱哄哄地叫嚷。满根趴在地上,双眼噙满泪水,歪头喃喃地说,丁翔,这么多领导劝你那么久,你怎么不开窍啊?求你了,答应他们不去复读啊!丁翔哇的一声号啕大哭,叫道爸,你起来吧。我不去复读,我答应你不去复读还不行吗?   2
  文咏泪水满盈,她从茶几上抽取一张纸巾擦拭眼睛。
  “他想去复读就让他去算了。干吗把人家逼成这样?”文咏叹息说。
  “怎么说呢?”罗以求长长地透气,坐直身子。“我也觉得有点威逼的意味。一伙大人,又是乡亲们眼中所谓的领导干部,对阵一个青涩的孩子。幸好丁翔胆子大……可现实情况,我们又不得不……”
  “如果不是满根家的孩子,而是黄局长或者妇女主任家的孩子?再或者,当年我们家儿子要去复读呢?”
  文咏盯着罗以求,截断他的话。罗以求不禁哑然。
  “主要……主要是钟四梅打电话给丁强,让我们去做丁翔的工作……”
  “于是,你们就借船出海?以求,你想过没有,钟四梅这样做,会不会是迫于某种压力?”
  “压力?她……你的意思是,她故意这样?”
  “只是猜测。你刚才不是说,你们离开时,钟四梅非常冷淡,很不高兴的样子。哎,满根也好,钟四梅也好,还有你们这些帮扶干部,这样死命地劝阻那孩子复读,其实不是因为钱,也不是因为满根家条件差。”
  “那是因为什么?”
  “呵,你心里很清楚,还故意问我。”文咏瞥了罗以求一眼,转身走向卧室。“太晚了,洗澡睡吧。”
  我清楚?我清楚什么?瞧着文咏的背影,罗以求慢慢地起身,无可奈何地摇头。
  站在卫生间沐浴龙头下,望着丝丝流水喷射,罗以求脑海中又浮现丁翔拉着满根的手,涕泪纵横号啕不已的模样。
  罗以求的心,宛如被钢针狠银地扎了一下。
  其实,他与丁翔会面,加上今晚也才三次。
  第一次是去年初,在满根确定为自己的帮扶对象后,为摸清情况精准立卡建档,罗以求与钟四梅联系,趁丁翔未补课的一个周六下午,驱车跑了一趟丰庆县城。一室一厅一厨一卫的公寓有些逼仄,但收拾还算整齐,杂物和书本有序堆放在几个角落。“室”是丁翔的卧室和书房,“厅”白天做餐厅,晚上兼做钟四梅的卧房。罗以求和他们母子坐在餐厅一张几处露出海绵的旧沙发上聊天,一问一答之间,都是钟四梅的声音,丁翔这个戴着眼镜,脸上长着三三两两青春痘的大男孩,低头绞着双手,偶尔抬头目光躲闪朝罗以求瞟一眼。那次也是钟四梅首次见到罗以求。她数次转换话题谈起她家低保问题,不住地说按国家政策她家四口人都要享受低保,可“合户保”只让满根享受了。她不服,多次到村委申诉无果,后来还到镇政府县政府上访,最终呢,问题还是踢回至村委。罗以求答应回去途中就上村委问清楚。钟四梅凝视罗以求,郑重其事地说她找的镇里县里的干部,待人都和和气气,说话轻声细语,可就是不解决问题。罗心求笑了,说上级派他下来,就是帮他们解决问题的。钟四梅正待开口,丁翔突然转头气呼呼地冲她说,我已经跟你说过一万遍了,不要总纠结这个问题。见人就说!都说过等我上了大学,一边打工一边读书,还有奖学金,家里負担轻了,就不用你这么劳累。说着,丁翔霍地起身,几步冲进卧室,呯地关上门。钟四梅张望着罗以求,尴尬地笑。
  后来,罗以求听钟四梅聊起,初中三年的寒暑假,丁翔都到镇工业园打短工。升入高中后因为功课多,加上学校组织补课,假期他才没再去打工。
  第二次见丁翔在去年暑假快结束时,丁翔补完课有两三天假,便回家探望满根,得知消息后,罗以求带着替他买好的一套衣服和一双鞋赶过去。这之前,罗以求四处奔波想方设法替满根家做了几件实事。他先是紧盯丁强不放,督促落实政策让钟四梅和一双儿女都享受了低保——诚如钟四梅所说,那原是满根一家四口人享受的,只是村干部做老好人,抽出了三口人的“低保指标”,让别的所谓贫困户也分一杯羹。接着为解决丁翔爷爷奶奶忙于田间地头活计,难以分身照顾满根的问题,罗以求托关系,让丁翔爷爷在镇工业园当上了清洁工,每月有近千元工资。丁翔奶奶高兴了,一日三餐都按时给满根弄好,满根换下的衣服、家里的卫生也能及时清理。如此,满根家到处邋邋遢遢的状况大为改观,满根身上的异味也没了。此后钟四梅回到家中,每每笑容满面,不再对丁翔爷爷奶奶怨声载道。
  有一次,满根委婉地说到这些年苦恼不已的一件事:解大便——出门上茅厕很不方便,在家解便桶里又往往几天得不到处理,弄得家里总是弥漫着一股异味。罗以求听后,想到村里已接通自来水,满根家住楼房有空余房间,完全可以改造一个卫生间,安装坐式马桶、电热水器和浴霸。不过,当他向丁强提出帮满根建造卫生间的计划时,丁强连连摇头说不行。罗以求诧异地问为什么?丁强说帮丁满根建了卫生间,其他贫困户也提出相同要求怎么办?再说了,乡下都这条件,他一个贫困户,倒想享受了。不行!罗以求一时语塞,首次交涉无果。一个星期后,罗以求来到村委再次提起此事,丁强还是说不行。罗以求激他是不是村委缺钱啊?丁强嚷道村委再没钱,也不缺这几千块。关键是我们这样做,会让别人觉得不公平。罗以求听着很生气,说这怎么不公平了?是别人觉得不公平,还是你们村干部觉得不公平?丁满根一个半瘫子,弱儿幼女,这么多年靠着老婆在外替人洗脚,这“别人”如果也有类似情况,那我们也帮他建一个卫生间。丁强没想到一向温文尔雅的市文联副主席说话也会刺人,不由得脸涨得通红,睁大眼睛瞅着罗以求讷讷地不知如何应答。一旁的兰发根讪笑说现在确实有各种反映,不仅有村民眼红贫困户,并且因为市县镇三级的扶贫干部给各自帮扶对象所送钱物不一样,一些贫困户之间也相互攀比闹意见。罗以求环顾两位村“长官”,转而微笑说,看来,不仅扶贫工作重要,扶贫宣传工作也非常重要。不管怎么说,我们要真正做到真扶贫,扶真贫,就应该帮到贫困户的心坎上,让他们真正感受到扶持的力量。我想你们说的也是实情,既然这样,就不难为你们,我自己出钱去请人。第二天,罗以求正准备和联系的泥工前去丁满家根查勘时,丁强打来电话告知:经他召集村干部开会讨论,并报镇主要领导同意,决定由村委出资帮丁满根家修建一个卫生间。罗以求开心地笑了,他对丁强说,村委组织人手把卫生间建好,钱我出。丁强说罗主席你一个月的工资也就五六千块,不能总让你出钱出力,这钱无论如何得村委出。罗以求坚持,说事由我起,我不能只出主意不担责任。争来争去,最终相互妥协,同意花费平摊。   卫生间竣工那天,丁满根特意叫他爸爸买来一挂万鞭。他蹒跚迈步将鞭炮在门前场院摆成一个大大的“6”,然后按下打火机点燃引线。轰然炸响声中,丁满根紧紧抓住罗以求的手,哽咽着连声说谢谢。
  想来罗以求所做的这些,丁翔都已得知。第二次相见,丁翔很是亲热,主动迎上来跟罗以求打招呼,笑嘻嘻地接过礼物。一块坐在满根平时活动的一楼房间聊天时,丁翔和丁妮嬉闹着在板席上争先恐后回答罗以求的问题。丁翔甚至还主动和罗以求聊起他对一些时事的疑惑,他的功课情况,譬如他的英语成绩比城里同学差的原因,以及他付出的努力。钟四梅站在满根身旁,笑着插话,罗主席,丁翔说他最佩服你了,还说以后参加了工作,也要像你一樣,多为老百姓办好事。丁翔的脸瞬间通红,他扭头冲钟四梅嚷嚷,妈,我说你是一张八哥嘴,你还说我骂你。你看看,你什么时候管住过自己的嘴?
  罗以求与满根相视,不约而同哈哈大笑。
  3
  躺在床上,身旁文咏呼吸均匀,已然酣睡,罗以求辗转反侧,难以成眠。他索性起床,蹑手蹑脚移步客厅阳台凭栏观望。对面楼房几个窗户透出灯光,二楼那家的男人光着上身由客厅步入厨房,双手叉腰检阅一番后,熄灯回到客厅,随即隐身黑暗中。电视传出的啁哳打斗声、叫喊声,麻将牌推入洗牌池的碰撞声,隐隐约约传来。高耸的路灯下,一些亮闪闪的模糊虫影上下翻飞,汽车在马路两旁接成两条长龙。罗以求对自己那辆现代置身于长龙何处,突然失去记忆。他瞪大眼睛费力搜寻,自然毫无收获。他的目光再次转向那些忘记了时间,忘记了疲劳,甚至不知生死意义陶醉于光亮中的小小虫影。慢慢地,他的眼前浮现丁翔涕泪纵横号啕不已的模样,浮现丁满根趴在地上双眼噙满泪水的模样。情不自禁,他心中荡起给丁满根打电话的冲动。
  他急急地找来手机。
  “喂——罗主席,还没睡?”
  “吵着你们了吧?”
  “没事。四梅跟丁妮睡呢。我刚过去看了,丁翔已经睡着。放心吧。他肯定听话,明天会去学校参加填报志愿的培训。”
  “这么多人一哄而上,也真难为丁翔……”
  “都是为他好。这孩子一向自视甚高,也应该经受经受打压,好让他认清现实。”
  “哎,其实谁都应该认清现实。只是这现实,对丁翔来说有些残酷。从你家离开到现在,我心里一直堵得慌,总感觉这事好像处理得不太妥当。”
  “妥当啊。再说,这也是我和四梅叫你们来的。”
  “你老婆……满根,这么晚打电话,我就是想听听你内心的真实想法。”
  丁满根淡淡地笑了笑,自顾讲起一段往事。当年,他高考落榜,因为家里穷,爸妈死活不同意他去复读。他跪在爸妈床前一天一夜,最后爸妈提出如果他答应自己去借钱交复读费、生活费,将来自己偿还,就让他去复读。他满心欢喜答应下来。可当他前去向亲朋好友借钱时,却没有一家借与他。原来,爸妈早已暗地里跟那些满根可能会上门的人家打过招呼,不让他们借钱给他。最终,满根只好在家务农。后来,他和人合伙做起了生意,因为勤快踏实,又有高中文凭,还被选进村委担任民兵营长。再后来便是婚娶生子,又盖上了两层的楼房。本以为这一辈子可以如此安稳、富足、幸福地生活下去,可随后一起车祸,差点家毁人亡。大概在十年前,他去参加高中同学首次聚会,看到许多当年和他一起落榜,成绩比他更差,却通过复读考上大学的同学,如今不是在行政事业单位,就是在国有企业工作,且都有一官半职。而他这个“长”,便宛若小孩子的泥塑坦克,大摇大摆闯进精钢铸成的坦克战斗群。他心里郁闷不堪,不知不觉就有些自暴自弃,于是在宴席上猛吃海喝。散席后同学看他醉得不轻,让他住宾馆,他执意不从,骑上摩托呼啸着往回赶。临近丁家村时,下一长陡坡,被上坡的汽车大灯照射,他脑中一片空白,连人带车翻进砾石密布的深深沟壑。后来两次开颅手术,总算保住了他的小命,但从此落得左半身偏瘫右半身僵硬。在床上躺了两年,才勉强下地小步拖行,生活差强人意可以自理。
  “人家都以为我参加同学聚会,因为高兴喝多了醉得厉害骑摩托才摔成偏瘫……可其实,”满根苦涩地缓缓说,“我哪是高兴!这么多年,真实原因我从未跟人说过,包括四梅。今天丁翔想去复读,我就一直想着这事。”
  罗以求听着,内心五味杂陈。
  “时代不同了,你不用担心,丁翔完全可以自己选择。”
  “我也只是感慨命运的轮回而已。现在我们一家生活看病都有保障,丁翔又能够上大学,这多好。换成从前,谁敢想象这样的好日子啊。”
  “可他能上的,毕竟不是他理想的大学。”
  “也是……你们都说,只要丁翔有志气,将来完全可以再去考心仪大学的研究生。这话在理。可我记得以前丁翔也跟我聊过,由于我们家境的原因,他从未参加过英语培训,所以他要付出更多的努力,英语成绩才能赶上城里那些从小就开始培训的同学。我就想,将来丁翔是不是又要付出比别人更多的努力,才能考上中国政法大学的研究生。或者说,像我们这样人家的孩子,就必须一辈子在别人后面跟跑呢?”
  类似“跟跑”的话,罗以求以前也听过,看过,但并没有多少现实感,如今由满根口出,他被深深地震撼。他不得不承认,这之前,他多少有些小觑了几乎足不出户的丁满根。
  “看来,你内心还是希望丁翔去复读。既然这样,我们设法让丁翔去复读吧。”
  “希望归希望,但现实情况……你们这么多干部的情我总得领吧?还有左邻右舍的议论我总得顾及吧?哎,一切只能由着丁翔自己决断。如果他义无反顾,明天依然提出复读,那就让他去;如果他陷于这重重阻力中,被表面的压力吓到,选择去读大学,那也让他去——罗主席,你看这样行吗?”
  挂断通话,罗以求依然心潮起伏,他情不自禁在“满根之帮扶干部”微信群写下一段话:我一直希望自己的帮扶能帮到满根的心坎上。但今天晚上我和大伙一道出现在丁翔的卧室,好像过于兴师动众,甚至有威逼利诱的意味。满根那一跪,丁翔的号啕大哭,让我怀疑,我们这样做是不是违背了帮扶的初衷?很快,群里就热闹起来,回复滴答滴答响起。   一个不平静的夜晚啊。罗以求握着手机微笑。
  黄局长、兰发根和丁向标回了一个流泪表情,严副镇长回复:哎!感觉自己的内心都是崩溃的。丁强说:在某种程度上,我们还是把贫困户当成了负担,因而总有一种甩包袱的思想。我认为这才是我今天最应该对照检讨的。罗以求飞快地回:看来,大伙的心都是相通的。这让我非常感动。刚才我跟满根通了电话,他说大伙的情,他领。黄局长说:满根这么通情达理,更让我觉得于心不忍。我想我们应该支持丁翔这小子去复读。他那么有志气,明年一定能考上理想的大学,将来肯定能成为政法界响当当的人物。丁向标和严副镇长回了一个剪刀手表情。兰发根有些疑惑,他回复:可丁翔已经同意去上大学,我们再改变主意让他复读,太不严肃了吧?丁强一个敲头的表情很快甩了出来,随即说:支持丁翔去复读,才是真正的严肃。知错能改,善莫大焉。罗主席,你说呢?罗以求略略沉思了一会,然后回复:丁书记说得非常对。当然,让丁翔经受经受现实的磨砺,也是应该的。满根的意思是,如果这孩子义无反顾,明天依然提出复读,就让他去;如果他陷于这重重阻力中,被表面的压力吓到,选择去读大学,那也让他去。大伙觉得怎样?
  随即,罗以求的手机满屏的“好”。
  4
  一阵响亮的手機铃声,将尚在睡梦中的罗以求惊醒。他摸过手机,一看是丁满根来电,连忙坐起身按下接听键。
  满根焦躁不安的声音灌过来。
  “罗主席,不好了,丁翔不见了。”
  罗以求心里咯噔一下,晃过手机看屏幕,十时十三分。这一觉,可睡得够沉。
  “不见了?他没去学校参加填报志愿培训会?”
  “八点半的培训会。九点尤老师打来电话,说全班除了三个决定去复读的学生外,只差丁翔没到。前几天买的手机他也没带。四梅、丁妮和我爸妈在村前屋后找了一遍,也不见人影。四梅正哭得死去活来。她想打电话给丁书记,我怕惊动太大,没让她打。”
  昨晚那小子一直高昂着头,眼神倔强,该不会心里早打定了什么主意吧?都说现在的孩子抗压性差,那小子也经受不住大伙的轰炸,想逃避现实?这么一想,罗以求越发担心起来。
  “昨晚我们走后,他有没有什么反常举动?有没有说过什么异常的话?”
  “都没有。大清早就不见人影,还以为他去了学校。他……他该不会离家出走吧?”
  “不会。”满根说出了罗以求心里最担心的一种结果,但他还是断然否定。这个年龄阶段的孩子,感觉自己受到伤害,没有得到应有的尊重,不给你来一个离家出走才怪呢!不过再怎么说,现在也只是猜测,他不想让满根一家人陷入恐慌中。他歪头将手机夹在肩膀上,一边穿衣服一边劝慰:“你让四梅别哭了。叫他们再去村庄四处找找。我现在就开车去县一中。说不定,丁翔大清早坐车进了县城,只是还在犹豫中,一时没有进教室呢。”
  罗以求跑到大门玄关处穿好鞋,开门出去,迎面文咏提着菜篮子上楼。文咏说你还没吃早饭,就去哪啊?罗以求侧身从文咏身旁挤过,一边匆匆往楼下跑,一边说有急事。
  到了楼下,他奔上马路,记忆随即畅通,他急急地走向自己那辆银灰色现代。很快,他就看到了熟悉的车身,但他瞬间收束脚步,微微张嘴瞪大了眼睛。
  后备厢旁站着一个瘦高个男孩,背影那么眼熟……该不会是……那男孩刚好转过身,哇!老天,正是丁翔。
  好像害怕丁翔会突然消失,罗以求宛若离弦之箭射到了丁翔身旁。
  “丁翔,你……你怎么会在这里?”
  “我特意过来找您。”
  丁翔镇静自若地瞧着罗以求,咧开嘴,腼腆地笑了笑。罗以求爱抚地轻拍孩子单薄的肩膀,赞许地点头。
  “罗伯伯,我还是决定去复读。我今天来找您,想求您……”
  “你不用说了,我知道你的意思。复读班什么时候开始报名?”
  “今天。”
  “好。我送你去报名。”
  “我爸妈……还有丁书记他们……”
  “放心,都包在我身上。”
  “太好了。那我们现在就去?”
  “当然。”
  车子发动,罗以求一手握方向盘,一手握操纵手柄,转头望向丁翔。
  “罗伯伯,怎么了?”
  “你怎么知道我一定会支持你?”
  “直觉。”
  “呵呵。好厉害的直觉。”
  车子掉转头,驶出小区,驶向街道,驶离市区,一路向前,向前,奔向丰庆县一中。
  责任编辑:卢 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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百老汇塔  不断后退的地平线拽直眺望的目光。  远景暗含期待,  通过杂乱的树林和稻田挤压你。  天空放低铅灰色的云层,  仿佛被派遣的黑脸膛的侍卫,  不再以优雅的外表掩饰狂野的心。  风的男主角挺立在田野中央,  故事的残片肆意飞舞,旋即不见。  风声摇撼这片颤抖的土地——空洞的舞台。  千百年,它已扫清所有障碍,  你的到来,只不过  增添了它在耳廓般的山谷里嬉戏的乐趣。  关于人,它  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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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清楚记得,2010年8月8日早晨,我先后遭遇两只虫子袭击。其中一只只有一粒黑芝麻的三分之一大,攻击却异常凶猛,我一巴掌拍死这细细的小虫,随后便后悔了,手腕上方瞬间红肿起的丘疹面积,足有小虫身体的亿倍;手掌心被一团纤细的烈火灼烧般,肿胀疼痛。  举着半条疼痛的胳膊,许是这片红色丘疹沾染了虫子特有的味道,一只黄豆大小的黑色硬壳虫“嗡”地撞进来,四平八稳地占领了丘疹中心。它似乎仁慈很多,制造的疼痛远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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没想到马丽会给我打电话。我们分开已有二十年,虽然我常会想起她,甚至也还在爱着她,毕竟有那么多年没有联系了。一开始我没有听出是她,我说,请问你是哪位啊?她说,真听不出来了吗?你过去熟悉的一个人。我说,对不起,我这边有点吵,听不太清楚。她说,二十年前,在西安……我说,是你啊,马丽。她说,看来你还没有把我彻底忘了。我感叹地说,真没想到是你,你在什么地方啊?她说,我啊,在深圳。我说,在深圳什么地方?她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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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阵子,美国总统大选正进入白热化阶段,全世界的人都在谈论到底谁获胜,分析民主党和共和党胜负将会给全球带来的利弊,据说许多人还下注赌一把。我们小区一开始谈的人也蛮多,后来话题风向突变,原因是小区保安队的队长突然跑了,大家的注意力转移到了这个事情上。  说实话,小区的保安队长突然跑了,比起美国的总统选举,这个事情不知重要多少倍。“突然跑了”,指的是不办手续,工资也不领,甚至连行李铺盖都不要,没任何先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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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8年12月1日,广东文学名家金敬迈学术研讨会在广东省作协召开。会后,我找到老迈的儿子金东要了老迈住院的地址,次日去到广州陆军总医院看望他。  走近病房,见到躺在床上一动不动的老迈。此时,他已丧失了知觉。金东俯在他耳畔说:“艾云来看你了。”他似有意识,眼睛微微张开了一下,旋即又闭上了。金东说:“他现在隔上三两天透析一次,人虚弱得很,现在已经不大认人了。”  我心里十分悲伤。老迈,曾经高大健旺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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