乡友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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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日光将尽,村庄及其周边的苍茫山野再一次陷入了颗粒密集的黑夜当中。一个人驾着一台破旧三轮车,从前面小路上突突突地爬上来,到我家门口停下来。我儿子正在和弟弟的两个女儿坐在路边的长条石上说他们感兴趣的话,不时喧笑。三轮车还没停下,三个孩子就到了三轮车跟前,瞪着眼睛横斜上下看这个略显古怪的家伙。这时候,个头儿一米八的弟弟右胳膊下面夹着一袋子玉米,从放粮食的屋里走出来。我说做啥?弟弟说,用玉茭换一袋面吃。
  十多年前,乡村还有驴子,主要用来推碾子;后来有了面粉机,再后来,面粉机不见了,就只有一些人开着拖拉机走村串巷,在轰嗒嗒的引擎声中,一遍遍地高喊换面啦换面啦!到现在,拖拉机在乡村早已消失,成了稀罕物,蹦蹦嗒嗒震天响的三轮车比无人看管的野狗还常见。
  弟弟和男人拿着一根木棍称重,然后兑换。往车上放木杆称时,他突然说,良海回来了!我懵了一瞬间,下意识地嗯了一声。弟弟把面粉提进屋里,出来说,那是老五妮。我迅速从大脑硬盘上搜索叫老五妮的影像,走近一看,果真是他,就和他握了握手。
  老五妮脸长,眼睛小,颧骨高,嘴唇薄如纸片。上有四个姐姐,下面一个弟弟,叫老六妮,家在与我们三里之隔的西沟村。和我是小学同学,初二,他就不再读书了。我递给他一根香烟,他说不抽。翻身上了车座,看着我说,回来准备住一段时间吧?我说,也就是一个来月吧。
  老五妮嗯了一声,说那你先忙,俺还得去杏树洼,有几家也要换面,咱们有空再闲聊啊!说完,就发动三轮车,掉转头,朝着原路一溜而下。
  小时候,第一次听人喊他老五妮就纳闷,一个男的怎么叫老五妮呢?妮这个字在南太行乡村几乎成了四五十年代出生的妇女标志性的名字。到八十年代中后期时候,起名就都变成琴、花、秀、梅、云、红、彩之类的了。母亲说,老五妮家里四个姐姐下来是他,家里穷,穿的衣服都是姐姐们穿过的破衣烂衫,看起来像妮子,人都那么叫,天长日久,叫多了再起名别人也都再记不住。
  我记得,同学中,老五妮的各种做派算是最邋遢的,不管春夏秋冬,都甩着两鼻筒的白或黄色的软鼻涕。我和其他同学都说那是自备面条。
  中学在五里外的石盆村,很少有人再提老五妮的名字。我高考失败后,很长一段时间在家里闲坐,东边床上,挪到西边床上。偶尔也会在马路上遇见老五妮,他还瘦得跟头把儿似的,只是头发长了,脸黑了,额前的刘海一甩一甩的,像个好显摆的黄花闺女。有一次,我去对面的南山打柴,走到马路上,老五妮也背着一个帆布包从石盆村方向往西沟村走。看到我,老远就喊,到近前,先替我没考上学,装模作样地惋惜了几句。然后说,他这几年一直在白塔镇团球厂干活,论吨挣钱,咱这边好几个人在那儿干。我说咋论吨?他说就是每个人一把拿铁锨,往车上装铁球,装一吨五块钱。一天下来,至少能挣一百多块钱。我说我干不了那活儿。他后撤一步,上下打量了我一番,说,你啊,绝对没问题,每顿多吃两个馍馍就行了!
  我当场表示没兴趣,可老五妮不依不饶,一路跟着我,还一边说,你不上学了,这么呆着,也是浪费时间,不如跟我一起去干,多少挣个钱,总比闲得屌疼好。我说,那么累的活儿,我干不了。老五妮嗨了一声,说,世上没有啥活不能干的,只要你肯吃苦。我一听,更不想去了。
  我天生是一个懒人,别说出去打工了,就是田里的活儿,我也觉得太累了。但是我母亲总是说,我不上学了,也该为家里减轻点负担了,该出去挣点钱,就得出去。我心里一百个不愿意,就一直找各種理由推脱。
  这一次,老五妮到我们家,万一跟我母亲说了这件事的话,依照我母亲的脾气,肯定撵着我跟老五妮去团球厂干活。为了避免这样的情况发生,我就一次次催老五妮赶紧回自己家。可老五妮不依不饶,一次次说,不着急,反正赶上吃饭就行了。
  果不其然,母亲一听老五妮的建议,立马对我说,这个是好事,那活儿也不算重,去那里干,多少也可以挣个钱,起码能顾住你自己。我说我根本干不了,母亲说,你也有手有脚,怎么干不了?去吧。我说我真的不想去。母亲说,你都十八九了,老是在家吃闲饭混日子,怎么盖新房子,给你说媳妇,娶老婆?老五妮也在一边撺掇。我急了,伸出自己细皮嫩肉的小胳膊,对母亲和老五妮说,你们看看,我这个细胳膊细腿的,怎么能干得了那活儿?母亲厉声说,傻孩子啊,不挣钱哪有好闺女进咱家门?谁家大人也没瞎眼,敢把闺女给一个懒汉?母亲这句话说到我的痛处了,心里一阵郁闷,只好说,去就去,大不了干不了再回来。
  当晚,她就给装好了被褥,还有几件当季的衣服。那时候,带行李的包也只有化肥袋子。第二天一大早,我还在做春秋大梦,母亲就喊我起床。我没好气地转了几个身,才磨磨蹭蹭地穿衣服,正在上茅房的时候,老五妮就来了,在我们家院子里大声说话。我心里腾起一团火,对着臭气冲天的茅坑使劲骂了一句老五妮的娘。
  吃了饭,母亲给了我一百块钱,说是我的盘缠。
  老五妮所说的团球厂在白塔镇,距离我们莲花谷40公里的路程。大致是上天的格外眷顾,白塔镇一带,属于太行山与冀南平原的丘陵地带,别看那地方表面都是鹅卵石,可下面埋藏的煤和铁很多,那些年,也允许私人开采,几乎每个山头上,都矗立着简易的矿井架,看起来像是古代的瞭望哨。
  马路上整天卡车往来,煤烟沸腾,路边饭馆也都黑如锅底。干活的地方在镇子向北的郝庄村,所谓的团球厂就是一堆堆的铁球,主要客户是附近各地大小钢厂。
  上工第一天,我和老五妮一个班,几辆大卡车停在当地,司机不是趴在车下检修就是上饭馆吃饭。我们这些工人一个人提着一个比闺女屁股还大的铁锨,铲起团球一铁锨一铁锨地往车上扔。我胳膊细,劲又小,每次都铲不满铁锨。正在铲, 忽然有人推了我一把。我一个趔趄,回身一看,是一个长得胖乎乎的男人,眼睛外凸,倒是很大,肚子大得像怀胎八月的小媳妇。在旁边干活的老五妮扔了铁锨,跑到那个男人跟前,寡瘦的脸上飞着大朵媚笑。从兜里掏出一盒石林烟,给那个男人递。   事后,老五妮说,那人是工长,厂长的大舅哥。他意思很明显,就是嫌我每次铲得少而且慢。还对我说,我干得少,别人就得多干,都是卖力气的,谁愿意把自己血汗钱给别人分啊?我想想也是,瞬间觉得自己好对不起人,也觉得自己真是百无一用。
  晚上躺在低矮潮湿且阴冷的砖房里,十几个男人的臭味能加工臭豆腐。刚一躺下,就眼皮子打架。一个在一起干活的我家附近村里的男的说,赵良海这小子真的不行,读了那么多年书,也没考上学,来这里干活,又细胳膊细腿的,浑身没有四两劲儿,铲得慢,还少,这样下去,咱这些人都得为他卖力气!这不公平!靠墙根睡的老五妮说,他刚从学校出来,嫩胳膊小腿的,再干个十天半个月,就有了筋骨,力气也大了。再说,咱们也都是一个地方的,相互间理解一下,帮个忙,也不是啥坏事吧?
  腰酸背疼,两只胳膊疼得端不住饭碗,有几次,我还忍不住哭了。老五妮大哥一样安慰我说,没干过活儿,再锻炼几天就好了。我想也只能这样,强忍着继续铲铁球。一个星期后,腰酸背疼无故消失之后,虽然每次铲得慢些、少一些,但可以凑合了。
  干这活儿的,都是年轻人,累了一天,晚上还兴致勃勃,躺在简易工棚里吹牛,主题无外乎女人。那时候,我对女人一无所知,就听几个结了婚的男的信口胡说。因为都是男的,都毫无顾忌,话说得极其露骨,也脏。有些话我懂,有些只能乱七八糟地任凭想象。男人说这些话,无非要使眼花缭乱奇形怪状恬不知耻的意淫得到充分宣泄,又使得生命原动力和生理欲望随时保持亢奋与爆破状态。
  他们说,白塔镇某村一个闺女出嫁不到一个月,骑自行车回娘家,一个外地司机开着车把她挂倒在地,没啥大事,可那女的硬说是下身被撕裂了,讹了五千块了事。这附近一个村子里有一个老光棍,憋得发慌就找别人老婆。可他没钱,谁的老婆会白给他?就拿粮食换成精面粉,谁让搞就给谁。
  有一天晚上,附近的郝庄村放电影,因为距离近,我们也去看。一进郝庄村,我就觉得有股压抑的、敌视的气息。黑压压的房子,乱扯的电线,三三两两,说着一口城市话的村民也和我们一样,摸黑往电影放映场走。我觉得这地方很生硬,每一个人的面目都充满了暴戾之气。
  我早就听说,白塔镇一带人好欺生,特别对我们这些山里来的。有好几个人在学校读书或者在玻璃厂、面粉厂打工,有的莫名其妙被人推到黑角落里暴打一顿,完了还被警告不许报警,不許说出去;有一个早年辍学的同学在市郊一家砖厂干活,和人闹了点无关紧要的矛盾,几个人按住他的手,放在滚转的砖机里,一只手成了红砖的润滑剂。
  我们到的时候,电影已经开场,也不知道影片名字。我们站在一大片人后面,个子高点的人歪着脑袋,个子矮的只能猴一样往前面钻。我虽然爱看电影,但不想去人群里。老五妮个子不算高,但踮着脚尖也能看到。大家都专注地把眼球和心思放在屏幕上了,忽听一声哎呀,随后一阵骚动。几个男人抡拳踢脚地狂揍一个男的,被揍的男人抱着脑袋往村口跑了几步,就被人从后面一脚勾到了,然后是横空而来的拳脚。
  我正沉浸在电影情节里,一见这阵势脑袋唰一声空白了,再反应过来,觉得那声音像是老五妮,没怎么想,就冲了过去。我的原意是拉架,让老五妮少挨点打,没想到,我也被人冲脸上打了一个耳光,瞬即就被推倒在地。那耳光打得顺风顺水正中左脸颊,响声像是六月黑夜在房顶上炸响的巨雷,脸上的疼还没有扩散开来,背上、腿上、屁股上的疼就风一样传遍全身。
  我也哎呀乱叫,蜷腿抱头,做死狗状。
  可能是我成了他们的新热点,对老五妮进行肢体教育的三五个二十岁出头的男人迅速转移方向,把拳脚全落在我身上。大概几分钟,我觉得好像有一百年,那些家伙们可能打得累了,才放过我,骂骂咧咧地往放映场走了。我吱呀乱叫地爬起来,老五妮也是。他看了看我,又看了看刚才在一边看热闹现在又专心荧幕的另外十几个同村人,嘶哑着嗓子说咱哥俩走,从今往后,老子再也不和那帮破人、杂种蛋一伙儿了!
  我和老五妮沉默着走,谁也没说话。我心里还翻腾着滔天的怒火,可也知道,这亏只能白吃,打也得白挨。毕竟是在人家的地盘上,青龙不压地头蛇,即使我有李逵、杨志的本事,也得学韩信,从地痞流氓的胯下钻过。
  我俩走到一家灯光昏暗得犹如地狱的小卖部时,老五妮忽然停下了脚步,用袖子使劲抹了抹口鼻,又捋了捋头发,磕打了身上的灰,撤换掉悲与怒的表情,走进去,买了两瓶啤酒,两包吃的出来,拍了下我肩膀。其他人还在看电影,我和老五妮先回去,坐在脚臭能把苍蝇蚊子当场击毙的宿舍,打开啤酒和小吃,老五妮举了瓶子给我碰杯,我也举着迎上去,当的一声还很清脆,他笑了一下又很快合上,我看到他嘴角有一条裂开的伤口还在渗血。老五妮又吃了一颗干花生,看着我说,就你算个人!那些,还他娘的都是一个村的,老子被人打了还站一边看西洋景儿,都算啥他娘的东西!
  我附和说,一个地方的人,出来就要相互帮衬着点儿,不然,这他娘的城郊的更不把咱山里边的当人。又问他怎么就被人撂倒了?老五妮含糊说,就是看电影时,前面一个男的脑袋跟个黑葫芦一样晃,他说了一句别晃行不行?!旁边几个一听,二话没说,就齐动手了。我说这郝庄村人真他娘的不讲理,说句话就打人!老五妮说你咋跑过来拉架?我说我跟着你到这儿来的,有事起码得相互帮忙吧,再说,你还替我在那肥猪工长跟前说了几次好话。老五妮表情振奋,又举起啤酒瓶子,大声说,兄弟,还是你够意思,来,再干一个!我赶紧迎了上去。酒还没喝完,外面一阵嘈杂声。我和老五妮蹲坐如初。一个三十来岁的男人抬脚先进来,看到我俩在喝啤酒,呵呵笑着说,嘿,哥俩好心情啊,喝酒,咋不叫俺们?
  说话的那个男人也是我们村的,我叫堂哥,可他一点都不看情面,跟工长说我干得少拖累大家的也是他。听了他的话,我看了看老五妮,老五妮的瘦脸拉得比面条长,拨斜了一下眼睛,看也没看他,又举起啤酒瓶子对我说,来,咱们干了这瓶,睡觉!那位堂哥也看出了我俩对他的态度,呵呵笑了一声后,坐在自己的铺位上脱掉鞋子,拉开被子,就躺了下去。其他人也是。我也老五妮喝完啤酒,又到外面去,站在热风滚动的茅草滩边,快意淋漓地撒了一泡热尿,回到破宿舍,也没洗漱,就脱衣睡了。   苦撑到月底,我从团球厂揣着八百块钱,肩上扛着行李,到白塔镇等班车时,只觉得气足得可以对路边拾荒老头斜眼,对花枝招展的闺女也能正儿八经看两眼了。白塔鎮是山里人入城的第一个繁华之地,煤矿、铁矿和交通是它生来就注定富有的资源。可在那个时候,全中国都忙于发展,在所有人眼里。生态环境远不如一分钱重。白塔镇车站脏得屎尿乱飞,我在一边的小餐馆里理直气壮坐下,要了一大碗炒饼还有一碗豆腐蛋花汤。
  原本,我要拉着老五妮一块回去的,可老五妮说,说团球厂的活儿最适合他,不像下煤矿铁矿那样钻到地下就像进了阎王殿,也不像砖厂那样越是太阳当头越是把一副皮肉当乳猪一般烤。再说了,这样回去,也还得再找活儿干,这里的收入还行,再凑合一年,下年找别的活儿干。说到这里,老五妮还劝我说,这么早就回去了,挣的钱太少了,跟别人说起来没面子,还不如在这里再坚持几个月,挣个三五千块再回去。我说,我确实受不了这个苦了,每天就像是下地狱一样。老五妮见我去意已决,也就不再劝我了。我走的那个早上,他送我到路口,还掏出十块钱给我,眼睛真诚地说这是给我的车票钱。我当时差点流泪,紧紧抿着嘴唇,拍了拍他卵石般硬硬的肩头。
  乘坐班车于日暮时分回到家里,等待我的,除了昏暗的灯光,还有父母亲一个重大决定。他们说我上学调皮捣蛋不用心但喜欢看闲书,不务农活拖着屁股懒还想不劳而获,种地不是那根葱,打工挣不来钱。现在,又一波征兵开始了,去部队,可能最适合我的,即使在部队考不上军校也受点约束和指教,即使啥也不成,回来后也能找一个差不多的闺女当老婆了,他们也算完成了做父母的头一道人生大事。
  出乎他们意料,我对此竟然爽快答应,并当场表示,要是体检成功,我到部队一定不惹事好好干,起码不给你们丢人,但我的最终目标就是走出这个叫我十七年来一直憋屈甚至讨厌的村子,憧憬着高楼大厦随意进出,再接他们去安度晚年。
  当兵就是听指令,上面怎么说下面怎么干。其间,我回家几次,可从头至尾脑子里都没老五妮,哪怕是鸡毛一样一闪而过的影像,前后算来至少有七八年时间。沧海流在人心里,沧桑刻在人脸上。尽管我与他有过一次还算深刻的交情,但这些就像一片偶尔落在肩上的叶子,只要离开,双方谁也不会再记得当时的某些具体情境,更何况个人生存是一场艰难突击战,每个人都是单兵,穷途逞强。
  再一次听到老五妮,是在一个很深的冬天黄昏,我再次探家,我的几个初高中同学窝在紧靠乡政府的一家小饭馆里,喝着十块钱的白酒,就着五分钟就结冰的菜肴,烟雾缭绕酒气熏天地缅怀当年的滑稽与壮烈,卑微和光荣。其中一个同学说他这些年来在铁矿干活得来的一个绝对经验是,钱要花给亲爹娘,用人要用外地人。
  另一个同学说,你小子是不是又想起那档子事儿了。他说可不就是!本来是老五妮那小子去招惹人家老婆,被人打得满地找牙还差点断了一条腿,三天三夜爬不起来,住院费至少花了五六千。我想那事是他自己惹的,和我这个工头扯不上半根儿头发丝的关系。可他爹刘三炮他娘朱二妮半夜跑我家敲门,敲门你就敲吧,还一边哭号一边大声喊,说那事和我脱不了关系!闹得整个村子本来黑漆漆的,一下子就成了繁华星空。那个折腾啊,一直到大年三十晚上,正夹起一个饺子往嘴里塞,他和他爹娘又来了,坐在家里不走,非要我给他们五千块钱补偿,我操,最后只好给了两千才算了事。另一个同学说,老五妮就那样的人,自己怂,瘦得浑身上下能刮三两肉,挣钱连自己都难养活还好和女人整点歪门邪道的事儿。你那一回可不是第一次了,好像在山西和顺烧砖、内邱石膏矿、沙河玻璃厂都干了不少没屁眼的事儿。
  我说你说的是老五妮吗?他们说,可就不是那怂小子!我说不可能!他们说,你离家多少年了,现在的人啊简直有一千张脸皮都不止,一天变三回都跟剥葱皮似的。我说老五妮为人挺老实的啊!我和他还在白塔团球厂干过一个月!那同学截住我话说,你啊,算是个老实人。你还记得你们在郝庄村看电影被打的事儿不?我说这事你们咋知道?
  他们几个一起大笑了一顿,然后端起酒杯说,干了这一杯!
  后来我想,人在做自己感兴趣的事儿的时候,才真的专一,智商也因之增高。我暗自猜想,当年我和老五妮在团球厂一起卖力气换钱,老五妮给我的印象是挺护帮儿,对我也包容,有时候我干的活儿少了,引发同班人不满,明里暗里挤对我,老五妮却时时处处为我开脱,多次对他们说我刚从校门钻出来,没力气也没经验,看在一个地方人的分上包容我;有时候他见我干得实在太慢且少,他主动来帮忙。
  也或许,是他的好掩盖了我对他另外行为的细致观察和忖度,以至于他在郝庄村看上一个做裁缝的女子,多次给人家买围巾衣服洗发水之类的我都毫不知情,甚至对一个男人购买女人用品而没有一点感觉,更对他一有闲空就往村子里跑且不带我等行为毫不怀疑。
  女人的力量是强大的,即使一动不动,男人们也拼了吃奶力气靠近。我们一起看电影那个晚上,老五妮使劲往前挪的原因,不是前面人挡了他的一米七三的视线,而是他的视线之内有异常的光源出现。当他终于在或站或坐的人群中发现她的时候,一股奋不顾身的能量就从内心火山一样迸发出来,变得身不由己,一而再再而三地往那个女的跟前挤,可能是心情过于迫急,甚至鬼迷心窍,一不小心,把前面的一个小伙子撞了个趔趄,那小伙子一看是一张生面孔,二话没说,上前就给了老五妮一圈,老五妮作势反抗,谁知,对方人多,引发了连锁反应,导致四五个郝庄本地人对他,包括我,采取了强烈的暴力行动。
  那一次同学小聚说了很多,其中,关于老五妮的差不多一箩筐。可第二天早上我就返回部队。老五妮的故事虽然在当时激荡我心,趁着浓烈的酒意发了不少感慨。可一旦离开莲花谷那个特定的环境,一切都变得无足轻重,慢慢地就放在了脑硬盘最偏僻的那个角落,而且还设置为隐藏。又七八年时间过去,每年回家基本上都可以听到一些关于乡邻人家的趣事、恨事、怂事,虽然两个村子相距三里地,可没人再和我一起提及老五妮。最突出的感觉有两个,我的亲人们越来越少,一个大活人,一不小心,就被时间这张老虎嘴连皮带骨地吃掉了。再就是环境变化明显,凡是能卖成钱的全部消失或者加速消失,甚至以前巍峨的几座山,因为岩石大多含硅,而被挖沟机和铲车夷为平地。   相对于个人的微不足道甚至不值一提,环境和切身之人在时间中的沦丧最能够敲心蚀骨,而老五妮或者如老五妮等等一样的人,他和我们一样只是一个数字或一个身份证编号而已。
  這一次回家,除了陪母亲看望仅存于世的几位长辈外,就是闲人一个。儿子嚷着让我带他四处走走,说太好玩啊,山高草多,马路上车也不多,还能看蚂蚁七星瓢虫甲壳虫大鸟小鸟和三轮车。当老五妮无意中出现在我家院子,并且以等价交换方式以他的面粉换走我家玉茭的时候,儿子得以近距离观察那种只有三只轮子且响声古怪的机动车。
  他问我这样的车会不会跑着跑着,人就从上面蝴蝶一样飞下来或者飞过去了,说这样的车子过立交桥时会不会把人挂在桥上车子自己跑了等等。我说这些都不会,因为三轮车还是人控制的,那个车座平衡而又牢固,人抓着方向盘扭来扭去就可以控制方向。
  晚上吃完饭,他睡觉,我和弟弟就着花生米喝酒。说完家事,又说到老五妮。弟弟说老五妮真是个神人,一般时候不出去打工,就在家里耗着,地也不好好种,老婆让他去掏个茅厕,都懒得动,没办法,他爹给他掏茅厕。
  有时候,这老五妮忽然间就不见了人影,一二十天才回来。有人说,老五妮这些年在附近农村会了不少女人,有的没人发现,有的被人家老公捉住了,光在武安活水乡,就两次被人打了个只见出气不见进气。听到这里,我又想起那个同学说的事,复述给他听。弟弟说,你的那个同学前些年是在铁矿上当工头。别看工头挣钱多,可责任也大,不仅要四处找工人,而且还得负责工人的安全,一旦出了啥事,老板顶一多半的责任,工头至少也得占一少半。老五妮也是他拉去干活的。铁矿那么累,还危险,他小子还有心思和闲空去勾搭女人。谁知道,那女人老公是当地的村主任,据说老五妮就要上手时候,被人家老公撞见了,当场打了个半死,要不是有人劝那个女的丈夫说,千万不能因为一个臭虫让自己坐牢的话,人家拿着铡刀要切断他一条腿。
  回到家,老五妮一脸委屈地跟自己爹娘说,说他在干活的时候,被当地人无缘无故地打了,铁矿不管,工头也不管。刘三炮和朱二妮两口子信以为真,软磨硬泡,你那同学没法,给了他们两千块钱才罢了手。
  弟弟还说,当年,老五妮竟然用舍得一身剐,敢把皇帝拉下马的泼皮精神,用三年时间攻破了那个做裁缝的闺女精神防线,拉着老五妮到自己家里向父母声明。你想啊,那年代,乡村和城市之间的鸿沟是天上地下。那闺女的爹一听,提着棒子,怒气冲冲地到团球厂,二话没说,就把老五妮打了一顿。还说,你他娘的一个山沟里的瘦麻雀,穷得光着屁股找不到鞋,还想娶俺闺女当媳妇儿,简直是吃了熊心豹子胆,不要命了你!
  可老五妮还真有办法,那个闺女竟然跟着老五妮奔到了咱们莲花谷,更叫她父母至今悲愤、耿耿于怀的是,他们的女儿到莲花谷当晚,就和老五妮睡在了一张蝎子和蚰蜒出没的土炕上。
  听弟弟这么一讲,我也觉得,这个老五妮还真的有点本事,在乡村把自己弄到了一个人鬼不怕的地步。那时候,人最讲门当户对,特别是城乡差距较大的北方,山里的嫁山外的,村里的爱城里的,就是城里的看不上农村的,更看不上山沟里的。此外,人们大都还能够讲究点生米熟饭、贞洁操守。
  等那闺女的父母亲打听到老五妮家的确切位置,着急地租了一辆小面包车,伙同几个拳脚利索的近亲出现时,整个莲花谷都轰动了,老五妮家有史以来一致受到村民们高度关注,并把影响传播到了临近的武安和邢台县农村,那闺女父母和亲戚使劲拉着自家闺女往面包车上推搡。那闺女不仅使劲挣扎,而且还在反抗无效的时候,咬破了她亲大哥的手背。他父亲大吼一声,上去就甩了自家闺女一个大巴掌。然后带着亲戚们,对自家的闺女说,以后,不管咋样,就是死了,俺们也不会来看你,你也别再回家。就当俺没有生你这个孩子!
  这样的决心,我在莲花谷多年,还没有听说有过类似的事情。听弟弟讲了,不由得对老五妮的老婆产生了极大的好感,尽管,这种好感有些莫名,完全说不清楚。
  成了家的老五妮,很少出去打工,但人总是要活下去的。村人常说,老天生人,总是要给一碗饭吃的。老五妮也算是有能耐,尽管不怎么出去打工挣钱,可人也常说,蛇有蛇路,鼠有鼠道,村里不断有人盖房子,也有在外打工的人,农忙时候顾不上回来,就让自家婆娘雇个人来帮忙。这一来,也使得老五妮这样守着家,不出门的壮年劳力,也有了挣零花钱的机会。
  天长日久,虽说爹娘当时生气,说狠话,但自己的孩子,啥时候都斩不断,永远都是亲的。也因了自家闺女,爹娘也不得不把老五妮当作女婿来看待,慢慢地,两家也就开始了正常的来往。可是,老五妮却一直出男女问题,不仅他老婆觉得不可思议,成天气得肚子鼓鼓的,没怀孕也像怀孕了。村人也觉得,一个长相不怎么好,人又懒,还没有钱和权利的男人,怎么就那么招女人喜欢的呢?
  有算命的说,老五妮就这个命,犯桃花,一辈子都是这样。这对于死心塌地,从城市边上嫁到我们深山沟的老五妮的老婆来说,实在是一种煎熬。一个女人,所托非人,想离开又有了孩子,不离开,男人总是出去和其他女人鬼混,这种生活,是任何女人都受不了的。
  弟弟也说,人各有命,该咋地谁也没法儿。并且告诉我,老五妮现在开着三轮车换面也是不得已的,是他爹刘三炮把他给辖制住了,不然的话,年年这会,那小子,还不知道他在山西河北保定啥地方,一边干活挣钱一边和那些妇女明铺暗盖呢!我叹息,觉得这有点不可思议。以前总觉得,男女情事,婚外出轨之类的,是有钱人和城里人的专利之一,可没想到,老五妮这样的也如此这般。看起来,这人,不论贵贱,城里乡下,在男女之事上,大抵是相同的。
  和弟弟说完这些话,我常年在外,对家乡的事情,基本上处在无知的状态当中。不知不觉,又几年时间过去了,有一天,和弟弟打电话,说了些家事,就要挂断时,弟弟漫不经心地说,老五妮的爹刘三炮死了,朱二妮也死了,老两口,死期前后不到两月。我哦了一声,在这人间,每天都有一些人生下来,也会有一些人死去。这再正常不过了,也是天地之道。只是觉得,没了爹娘,虽在农村,家徒四壁,却热爱拈花惹草的老五妮,没了爹娘的管制,以后变成啥样儿呢?
  这一次,是我自从团球厂之后,回家后第一次见到老五妮,要不是弟弟说,我都认不出他来了。老五妮开着三轮车走后,弟弟说,这老五妮,前几年办的事可不漂亮。我问弟弟啥事。弟弟说,他爹娘死的那会,刚把老人送到坟地,晚上,老五妮和他弟弟老六妮分财产,还请了大队干部和村里的几个长辈作见证,开始倒没啥,分到最后,就剩下一只粗瓷碗。老五妮要,老六妮也要,弟兄俩谁也不让。他叔刘四炮二话没说,抓起那只碗,使劲丢在院子里,摔了一个粉粉碎,声音大得整个西沟村都听见了。
  我更觉得不可思议,一只碗,能值多少钱?再说,这年月,谁也不会在乎一只碗。可是,老五妮和老六妮却都还在乎!当时,老五妮和老六妮两家人都在,其中当然包括老五妮的媳妇。我特意问了老五妮媳妇当时是啥表现,弟弟说,听说,他媳妇也坚持要,老六妮的媳妇也是。我心里有一种说不清的滋味,泛滥升起。又对弟弟说,有空的话,咱们去老五妮家看看去。
  弟弟笑了一声,说,哼,去他家,恐怕连一口水都喝不上!我说,这怎么可能?弟弟说,不信咱就去试试。就他和他媳妇那抠门劲儿,谁想吃他们点东西,简直比登天还难,即使吃了,他也千方百计地吃回去。我哦了一声,脑子里全是老五妮刚才在我们家院子时候的模样。
   责任编辑:姚陌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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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我躺在上世纪70年代中期的东岭老家的炕上,使劲睁了睁被眼屎糊住的眼睛,使了好大劲才把它们撕开。  奶奶在我脚头,正两个膝盖轮换着跪在炕上往窗台走。她的一双小脚在空中一翘一翘的,轮番点着头。到了窗口,她“喝郎”一声拨开窗扇的窗轴,“吱扭”一声拉开了两扇窗门板。  阳光斜斜地从打开的窗户照进来,照在我盖着的方块布花被子上。我妈把旧衣服上没破的好布,剪成一个个魔方大小的小方块,把它们用缝纫机缝在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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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雨点很大,月季花被打得东一点头、西一点头的。天明倚着门瞅了一会儿,担心花瓣会被打落。那一簇月季挤在院子东南角,乱蓬蓬的,像是野生的。天明记得小时候里面还钻出过蛇,王庆喜要毁掉,随便种两棵番茄、豇豆也比种花实惠。祝小凤不同意,说那一片月季是院子里唯一的亮色——亮色这个词从此印在了天明心里。天明其实不喜欢月季,月季花朵太大、太张扬。他喜欢野菊花、红蓼,它们生在田埂上、堰沟边,放牛的时候经常能见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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每个人都是大地上的舞者。   ——题记  一  如果不是那天下午别人的变卦,我想我应该不会遇见并且记住她。这样的述说并不指向我和她之间有不一般的关系。其实,我就仅仅在那个下午见到她,此后,或许相遇,但再也没有任何的印象。她是一个上了年纪的女子,北方口音。我猜想她的孩子就住在小区里。在我居住的这个小区,乃至这座城市,像这样的男人女人甚多。他们退休之后就奔赴在这里工作、生活的孩子。我搬进这座小区时,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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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老黑其实不姓黑。富丽小区几千户住户,再加上几十个保安,没有一个人知道或记得他到底叫什么。不过这也很正常,小区19个保安,加上老黑,正好20个,大部分保安住户都叫不出名字,用“师傅”来代替。  富丽小区是个老小区了,建了快20年。富丽小区刚建的时候,还是很对得起这个小区名字的。整个小区仿照上世纪欧洲宫廷的建筑风格,一进门就有几个裸着上身、没有手臂、身材丰腴光洁的雅典女神像立在那儿,雕像前面是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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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亲爱的手风琴……  ——记少年友伴朱可  走在小区路上,忽然从邻居的窗口飘出一阵手风琴声,很久很久没有听过这悠扬的声音了,心突然震颤一下,站立良久。因为手风琴声中有一首我难忘的歌。  我亲爱的手风琴你轻轻地唱,  让我们回忆起少年的时光……  又想起朱可。  上世纪50年代,有部苏联电影名为《忠实的朋友》,我和朱可走出电影院还在遐想,说过些年我们也要像电影中那几个中年朋友一样,撑一个木筏顺河浮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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多么巨大的宁静  温远辉  我抚摸大海的皮肤     我抚摸大海,以为抚摸着大海的皮肤  只是一个巴掌的宽度  我以为自己抚摸了整个大海  我在冥想,大海多么宁静呵  像快要熟睡的孩子  远处隐约的涛声是催眠的谣曲  晶亮的星辰慈爱地看护浩瀚的睡姿  夜色已经迢遥,天边即将鱼肚白  这浩瀚的宁静多么让人依恋  皮肤下无数条蓝色的血管  即将醒来而咆哮。被抚摸的孩子  一眨眼成为乖戾的巨人  让我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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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活的经历,就像坐在车里看窗外掠过的树叶、田畴、道路与河岸,有的只是一闪而过,有的却凝固成永恒。生命中有活色生香,也有如风一样的遗憾。  回忆像远方山谷的钟声从青春岁月里向我传来。我想起了黑塞的《山口》。风在勇敢的小道上吹拂,树和灌木留在下面,这里只生长石头和苔藓,没人到这里来寻觅什么东西,没人在这里有产业,农民在这上面也没有干草和木材。但是,远方在召唤,眷念在燃烧,眷念在岩石、泥沼和积雪之上筑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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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在第五十五条大街上,我有时强烈地感觉到自己成为了一个密室中的孤独者形象,总是一个人独坐于房间,依靠记忆,写下类似《记忆之书》的人。你是曾经写下了一个关于记忆的文本。此刻,你同样无法避开的是记忆。记忆中的第五十五条大街,不断出现,许多第五十五条大街,早已成为了记忆。出现在第五十五条大街上的许多人,都有可能是在房间里独坐的形象。  你把自己的身份隐藏起来,或者不用隐藏,没有人会去在意你,就像你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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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那是废墟之一种,一个破旧的房子,只剩下一些墙体,一些被时间侵蚀变成黑色的石头。世界变成了黑色,黑色的世界里长出了一些黑色的草,黑色的世界里长出了一些黑色的灌木。这些黑色的生命在暗示着我,这依然是一个有着生命力的世界。那个残剩的墙体,就是一个面孔,一个人的面孔,一头狮子的面孔,还可能是其他生命的面孔。那就是一个面孔,有双眼(望向了天,并没有与你形成丝毫的对视,你无疑已经放弃了,没有任何好的位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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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法计算的幸运  在白晃晃的冬日水田中捡到一枚软壳鸟蛋的孩子  是被白鹤选中的幸运儿  这概率,就像这个孩子到了中年  被一块飞石击中  没法计算  而他相信这神赐一般的馈赠和痛苦  是必然的  别去计算命运,孩子  变 脸  一只小小的灰雀,振动翅膀,张开尾羽  极限舒展,像极了孔雀的开屏  我从未看见过一只小鸟这样乖张  仿佛面对一个炫技的爱情世界  当我企图拍下它  它却倏忽隐匿在一丛三角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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