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地上的舞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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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每个人都是大地上的舞者。
   ——题记
  一
  如果不是那天下午别人的变卦,我想我应该不会遇见并且记住她。这样的述说并不指向我和她之间有不一般的关系。其实,我就仅仅在那个下午见到她,此后,或许相遇,但再也没有任何的印象。她是一个上了年纪的女子,北方口音。我猜想她的孩子就住在小区里。在我居住的这个小区,乃至这座城市,像这样的男人女人甚多。他们退休之后就奔赴在这里工作、生活的孩子。我搬进这座小区时,才是第一期,人还少。后来,房子越建越多,在小区里出没的人就越来越多了,老人、年轻人,孩子。一天中,在小区里出现最多的就是老人。
  我从烤烫的车里出来。别人的失约让我不爽,但没了以前的愤慨。我曾经把言而无信视为十恶不赦之一。我指的是人与人之间的交往。后来,遇到失约的事多了,看到的无奈和艰难多了,慢慢地也就淡了。对于约者,我只是他的一个熟人而已,连朋友都算不上。他的生活中,随时随地都能闪出比我重要的人和事。我关上车门,突然间快乐起来。我不用努力让身体去适应烈日暴晒下的座椅,不用去四处寻找一个停车位,不用去保持面对另一个人时的得体,又可以随心所欲地窝在沙发上抽烟喝茶看书。
  就在回家的路上,我看到了她。
  小区的中央有一片空地,以前是一个有细沙子的水池,小朋友们玩耍的地方。也许就担心有孩子在那里受伤,后来填平了,抹上了水泥。清水粼粼的地方,就这样成了平淡无奇的、面无表情的水泥地。当然,我能够理解物业管理处这样做的情由。如果有小孩在那水池里出事,这责任够管理处喝一壶,再浅的水也能淹死人,何况一个水池,一个不设防的水池。水泥地像一块结痂的伤疤,长在小区的中央,四周是草地,是树木。
  她就站在那水泥地上,短發,颀长的身子,挺拔的上身,红衣、黑长裤、白舞鞋。没有音乐,没有围观的人。
  下午四点多,太阳早已过了中天,但依然热。阳光把她的影子投射在地上,长,细,从中间一直伸延到了边上。没有风,知了的叫声紧一阵,松一阵。这是小区整个白天安静的时刻。夏天的炎热把人拦在了空调房里。
  我站在一棵树下,看着她。
  她把双手交叉攥在一起,慢慢地往上举,十指相扣,手心朝上,叶子一样盛开在头上。手臂往上提,双脚并立,挺直,脚尖着地,脚跟往上抬。整个身子笔直,向上生长。她的脸上露出了微笑,嘴角往里抿,下巴向上扬,双目平视,脖子慢慢地朝向左,右脚抬起,落地,身子一抖,双手松开,向左,手指张开,整个人往左边斜,在身体几乎就要成为直角的时候,猛地缩回去。我知道,她的舞台已经拉开帷幕,她的世界就要打开了。
  阳光落在她的身上,层层叠叠,绸缎一般,泛着金黄色的亮。这天地间的光明,此刻,成了她舞台上的射光。所有的光,就都照在她的身上。
  她是唯一的舞者,是这台上独一无二的主角。她伸出手,伸出脚,伸出身子,伸出这一刻的自己,伸出这一刻自己的全部。她的脚踮起,她的腰肢柔软地摆动,她的双手高高地举起,缩回来,掬着光,朝向自己的脸。那光,从她的鼻梁、嘴唇、脖子流淌下来,漫过她的全身,洒落在地上,金属般碎响。她缓缓地把手向前伸出去,整个上身向前伸出去,手臂、手指,慢慢地,慢慢地抖动,好像担心把这片光揉皱了。时间好像停滞了。我看着她,我看到一朵白色的花在她的嘴角绽放。
  她一点一点低下头,像一个情窦初开的少女赶赴第一次约会时的脚步。长发遮住了她的脸,阳光刷亮了乌黑。猛地,她抬起头,那黑齐刷刷地散开去,又迅疾地垂落下来。她的脸向左,然后,向右。她的手收回来,贴着双腿,手心朝下。她的身子笔直地挺着,她的胸脯高高地挺着。她的下巴向上翘,她的嘴角向上扬,她的目光扫过前面的树木,朝向天空。她的双脚稳稳地站在地上。我看到汗水,湿了她胸前的衣裳。
  她把右脚抬起来,往前,又退回去;她把左脚抬起来,往前,又退回去。像恋爱中的女子徘徊的思念。是那个牵挂的身影出现在眼前了吗?她张开双臂往前奔跑,又停下来,双臂围拢过来,成一个圈,抬起头,踮起脚尖,张开嘴巴,像在诉说什么。
  我听不到她的声音、她的喃喃自语、她的倾情表白、她的哭泣、她的歌唱。天地间一片寂静,蝉的鸣叫在这一刻湮没在时间中。大片大片的阳光倾泻而下,落在她的身上。我听到太阳弹拨琴弦的声响,我听到了太阳哗哗哗流淌的响声,铿锵,鼓点一样。这就是为她奏响的舞曲。
  她没有停下,她在奔跑,像在追赶渐行渐远的青春。汗水湿了她的背。她慢慢地弯下腰,一只手弯曲在胸前,一只手放在背上。她弓着身子往前,步履艰难,但坚定、稳重、有力,一步,又一步,没有停歇,没有后退。肩上再重的担子,也不能把她压垮。
  她的动作更慢了,她直起腰。我看到她的胸口在起伏,我看到她的呼吸渐渐平静下来,像卸下了所有的重任。额头上粘着头发,背上的衣服紧贴在肌肉上。她的双手自然地垂下去,目光掠过空地、草木,向上,又收回去。脸色平静,淡然。她转身,走向空地的那一边。阳光把她的身影拉得更长。
  这一刻,蝉的鸣叫再次响起,掌声一样热烈。
  二
  他们是在我不经意时映入我眼帘的。
  那时,我刚忙完手头的事。办公室就只有我一个人,他们都外出了。我喜欢这样的时刻,轻松,而且安静。我一直向往这样的宁静,让自己沉缅其中,发呆,胡思乱想,或者什么都不想,懒散、自在,无拘无束。在一间四个人共处的办公室,这样的时候因为稀少而变得珍贵,因为珍贵而让我倍加珍惜。我松软地瘫在椅子上,一只手托着腮帮子,一只手在办公桌的玻璃上无意识地转着圈子,画着各种线条。
  这是我放松的一种表现。那些图案、那些线条,就那样留在桌面上。这是小时候落下的毛病。打小,我就喜欢一个人蹲在地上,拿根小木棍或者一块石头,默默地画,然后,一脚抹去,又再画。那是留给大地的印记。长大了,不能再那样低头蹲着画东西,就改在桌子上了。我曾经想过,这或许就是总想留下些什么的潜意识。我无法成为一个史书上留名的人物,那就这样留给大地吧。   我站起来,给自己泡一杯茶。茶是我喜欢的单枞,蜜兰香型。我习惯于用茶叶把杯子填满,单枞茶枝枝叶叶的,枝长,叶也长,貌似很多,用开水一冲,也就仅有茶杯的一半。我还习惯于用开水焐上一阵子的茶叶,让色浓,让味涩,一次把茶叶泡淡。这些习惯在所谓的茶道面前不伦不类,甚至可以说是败笔,再上乘的茶叶也耐不住这样的堆砌和浸泡,但又有什么关系呢?像这大地上,每个人有每个人的习惯,每个人有每个人的活法。
  我就那样端着茶杯走向窗前。秋天的阳光铺陈在办公楼外面,马路,空地,高低不一的楼房,以及远方。我喜欢这样的时候,把头伸出窗口,让阳光抚摸,让秋风吹拂。那时,我总是用“情人的纤手”来比喻这秋天的太阳。我知道这样的比喻俗不可耐,但我无法抹淡秋阳落在身上的温暖、舒适和惬意。实际上,又有谁能否认它们之间的相同之处呢?
  阳光缓缓地泻下来,柔软、顺滑。秋风一阵一阵从城市的上空掠过,阳光绸缎般起伏,闪着金黄的光,浅浅的皱折蕴藏着淡淡的芳香。我喜欢这样的时刻,在秋阳下无所事事地沉醉,那些曾经的人和事在这一刻浮现,又隐匿于那片光之中。
  我看到了远处的环城路,环城路上的隧道,那是穿越白云山的隧道。一辆辆汽车在我的目光中消失在隧道的入口。这样的天气,这么高远的天空,那一刻,我又涌出了远行的念想。每到秋天,我总是不由自主地想放弃所有,一个人,追逐着那片蓝天而去。那是一年中最高、最纯净的天。我就笑了。我看到了自己的影子这一刻,软软地钉在墙壁上。
  我已经记不起是怎么看到他们四个人的了。在我站立的窗前,斜右边一百米处是一座办公大楼。我从未进去过,不知道那楼究竟有多少层,蓝色的玻璃幕墙挡住了从外面察看楼层分布的可能。我看到他们的时候,他们成一排,大概在那栋楼从上到下四分之一的位置。
  浅色的衣服、长袖、长裤,应该就是他们的工作服。八根绳子从楼顶垂下来,每人两根,分别绑着他们,并在他们的身上扎了一个圈。每個人戴一顶黄色的安全帽,斜挂着一个包,各自坐在一块板子上,板子的下面是一个塑料桶,红艳艳的。我看不出板子是什么材料的,想来应该是木板。
  阳光打在他们的背上,他们的影子剪贴在幕墙上。风摇晃着绳子、他们,以及他们身下的红桶。他们并排着,左边那个人转过头,不知道说什么,也不知道对谁说。如果他们是舞者,他就是那个领舞的吗?右边的那个人在往下坠,到了相距五六米的地方,停住。他要干什么?有人俯低身子,朝向他,他把手伸进桶里,取出东西,然后,又慢慢地往上。他们又成为一排。
  风一阵一阵的,长长的绳子好像在哆嗦。我揉了揉眼睛,那些绳子直直地垂下来,一动也不动。也许,是我看久了。这秋天的风又怎么能拨动它们呢?
  又是左边那个人,他把手放在桶里,然后,取出一个瓶子一样的东西,阳光下,闪着炫目的光。另外的三个人,紧跟着他,手里也攥着闪光的物什。我固执地认为,那就是瓶子。他们把东西对着玻璃幕墙,我看不清他们的动作。我猜想那瓶子是装洗洁精的,他们把洗洁精喷在玻璃上,然后,又把瓶子放回桶里,取出长柄伸缩鱼缸刷把,举起,放在玻璃上,往下拖,到胸中位置,又把刷把举起,贴着玻璃,再往下拖。动作整齐划一,一上一下,干脆利落。
  秋天的太阳像灯光一样打在他们的身上,玻璃幕墙成了舞台的背景,缓缓唱响的秋风,弹拨着绳索的秋风,脆响在玻璃上的秋风,这一刻,是他们在舞台上伴奏的音乐。
  左边那个领舞的人,用他的左手握着短短的刷把,顺着玻璃的黏合处,从上到下慢慢地刷,动作舒缓,行云流水般。干这些,他应该有些年头了。旁边的那个小伙子不知道是不是他的徒弟,他负责每块玻璃上下缝隙的清扫。他把刷把伸向缝隙处,停顿,像是在看对齐了没有,动作迟疑、缓慢,少了熟练的速度。我看不到他的表情,那张稚嫩的脸上可有些羞涩和不好意思?最右边的那人在日常生活中肯定是一个热心人,他在忙完自己擦洗的地盘之后,总是把刷把伸到左手边那人的领地,上下拖动,动作极是迅疾。靠近他的那个工友,这个时候像一个享受的观众,一只手指指点点,一只手抓住绳子,停下了手上的动作,就看着。我听不到他的声音,但我相信,他的脸上一定盛着笑。
  我的心猛地一缩,中间那两个人居然相互用棍子戳戳对方。他们就像两个孩子,虚张声势地比画,然后,你一下我一下的。这可是在高空呀,就不觉得危险吗?他们把自己当成了在悬崖边上比武的剑客?我知道彼此下手均不重,就是嬉戏。但我还是忍不住为他们提心吊胆。另外两个人好像早已习惯了他们的游戏,各自忙着,渐渐往下面的空间去。群舞在这一刻分化成了两个小组。
  有人停下脚步,抬头张望他们,旋即匆匆走了。每个人的一生就是一台台的舞剧,从出生的那一刻独自演完所有的动作,不经意间,会有陌生人驻足伫立,又各奔西东。掠过的目光或演绎一段故事,或了无痕迹地湮没于时间中。
  他们又并列在一起,在玻璃幕墙从上到下三分之一的地方。这一天,他们应该可以把这一面的幕墙清洗干净了,那玻璃上的尘灰,那沟隙处的厚垢,那时光留下的脚印。我忍不住咧开嘴笑了,这一刻,他们居然就成了《天鹅湖》上的主角——
  他们停下了手中的活,累了吗?工具都放在身下的桶里、身上的包里。中间的那两个人,伸出手抓住左右两边的工友的绳子。那手,就像分别搂住了别人的腰。四个人,就这样并排,就这样悬着脚,就这样搂着……阳光斜斜地打在他们的身上,风吹拂着他们的衣服、头发和脸庞,蓝色的幕墙上印着他们的身影。我的耳边响起了《四小天鹅舞》那支熟悉的舞曲,轻松活泼,干净利落,伴着缓缓的秋风,飘向他们,洒落一地璀璨的黄金。
  三
  过了冬至节,天就一直阴阴地冷,无处不在的冷,黏黏糊糊的冷。他们总认为南方的冬天不会冷,其实,在南方,这天一冷起来,你根本找不到躲藏的地方。一个人可以一直平和,但他一旦怒起来,火可以升腾,把眉毛烧了。南方的天一旦冷起来,那就是渗入骨髓的冷。
  出租车在小区门口马路的那一边停下,那是一个T字型的路口。车刚转过弯时司机就问我是不是停车。嗯!我回答他。你们小区的人都会省钱,都在这里下车。我边掏钱边想着怎么回他的话,但还只是笑了笑。若开车到小区门口,需再往前开上几百米,还可能要等红灯,掉头,再回头几百米,就为了省去穿过马路的几十步,想必大户人家也知道这笔账该怎么样。更何况,在这座城市里生活,谁都不容易呀!出租车走了,他开的是夜班,一个晚上就这样在街道上穿梭,至明早7点钟交班。夜已深了,见不到车,也没有人。没有风,路边的绿化树静静的。有雨,极细的雨。我不知道雨是什么时候开始下的。这回家的路上,我一直想着没做完的事,大半个晚上泡着,但没把事情泡软,还是硬邦邦地搁在桌面上。雨落在我的脸上,我仿佛听到“喳”的一声,像热铁浇上水后的响声。整个人禁不住哆嗦了一下,真冷!   我把衣服的领子竖起来。对于这样的夜晚,薄薄的领子又怎能挡得住冷?这冷,无所不在,无所不能,密密地挤过来,往脖子里钻,顺着胸口往下,我能感觉到肚子的冰冷,一层鸡皮疙瘩瞬间浮现出来,双手硬了,从手臂到手指。我把袋子挂在肩上,双手用力地搓,然后快速地伸进口袋,又迅速地缩回。焐了一天的钥匙依然冰凉。一辆车按响了喇叭,开车的人应该是担心我硬闯过去。我向路的上方望去,空空荡荡。雨在路灯的映照下,直直地坠下来,像丝,像网,落在我的脖子上,像针,但我已经感觉不到那种抖动的刺痛。我身体裸露的地方,或者适应了,或者已经僵了。我顾不上这些,穿过马路,进入小区,回到家是我这一刻最强烈的想法。
  马路并不太宽,绿灯亮起时我蹦跳着过去。门口的报刊亭黑黝黝的,拐过去,就是小区行人进出的侧门。我一只脚跨过去,又马上缩回来。一个黑乎乎的人影挂在铁门上。我的突然出现应该是吓到了他。这么冷的夜,这么深的夜,还有人从外面这么匆忙地回来?!我站着,他往后退,然后,伫立。路灯把他的身影拉得长长的,贴在铁门上。
  这么晚?他说。嗯,忙不完的加班。我搓着已经从口袋里溜出来的手,哈着热气。他没再说话,我也没有说话。他看着我,我看着他。我们的影子重叠在一起。我摸出烟,递一支给他,他摆摆手,说,上班,不能抽烟。我侧过身子点燃香烟,深深地吸进去,又缓缓地吐出来。
  进入了小区,我感觉不像刚下车站在马路边那么冷了。也许,那时刚从车里出来;也许,那路上空无一人;也许,冲过马路时自己的奔跑;也许,就因为已经进了小区;也许,还因为他,这个在寒冷的冬夜站在门口值班的保安。
  他应该是新来的。我努力地搜寻他可能留给我的信息,但,没有。小区不大,保安不多,进进出出也就脸熟了,算是陌生的熟人吧,尽管彼此都不知道姓名。小区的保安隶属于物业管理公司,上个世纪九十年代,物业管理方兴未艾,被誉为“朝阳行业”。但慢慢地,光环退尽,又回归到服务性行业,且是面对面从别人口袋里掏钱的行业。这个世界上,任何服务性的行业都不可能成为“朝阳”。这是基本的常识。物业管理公司的人员流动也就频繁起来了,且基本上集中在保安这一块。想来也是,保安要求年轻,身强力壮那种,但工作量大,收入并不高。小区的那些保安,也就穿龙灯一般地更换了。
  天,不折不挠地冷着。雨,又粗了。风在这个时候突然就来了,从楼房的拐角处,像是憋了一个晚上的委屈,呼呼呼地说。谁家放在阳台的塑料桶被刮下来了,掉在地上,空空地响。他后退了两步,侧过脑袋,张望,像要看清声音的来处,或者伤到人没有。一会儿,他看着我,笑了,有些不好意思。灯光照在他的脸上,我看清了他的脸庞、五官,和还没去收回去的笑。稚嫩、羞涩、青春。他笔直地站立,头微微往上,目光平视,落在我的身上。一顶黑色的保安帽,一件绿色的军大衣,一双白色的手套。双手自然垂下,立正。
  我想问他冷吗,几点钟下班,但我还是什么都没有说。我轻轻地说了一声“谢谢”,他举起右手,向我行了一个礼。路灯把他的身影张贴在大地上。我转过身,在寒风和细雨中往前,家就在前面。
  四
  我是不经意间看到她的。我的目光掠过前面五十米处的那片天台,将转向北边的石牌小学方向时,她晃动了一下。那一下,就把我的目光扯住了。
  那时,我住在石牌村一栋六层出租屋的顶楼,一房一厅,外加一个二十多平方米的露台。我喜欢这个露台,开阔、明亮,越过前面那些低矮的房子,可以望见总统大洒店、中信广场这些在广州城里大名鼎鼎的建筑物。我常常把时间花在那片露台,抽烟、喝茶、看书,或者就那样无所事事地四处张望,蓝天,远处的楼房,近处的窗户和天台。我曾经写过一篇叫《春光灿烂》的文章,真实地记录了那些不拉上窗帘的房子里男男女女的活动。我并不因此而认为自己无耻——当别人坦诚,自己的忸怩就成了心虚。而是,我只是在描寫一群人,一群租住在石牌村里的人的生活状态罢了,原始、真实,却充满蓬勃的生命力。
  那些年,石牌村是广州城里名气最大的城中村,不仅因为交通的便利,也因为住客。大多数人都是从众的,一个跟着一个,人数就多了,就热闹了,住进来的人就更多了。事实上,石牌村和别的城中村没有两样,密集的房子,手臂宽的小巷,随时可以飞进屋子里的别人家的饭菜味道和窃窃私语,随处可见的垃圾,还有春天里忍无可忍的潮湿以及重重叠叠的、肆无忌惮的霉味。住在石牌村,一到春天,我就感觉自己成了一根总洗不干净的筷子,缠绕着怎么样也擦拭不去的怪味。就像这个下午,阳光终于从几天连连绵绵的雨线中挤出来。我就把椅子和茶几搬到了露台。
  一个下午,我就在露台上活动。我喜欢那样的时刻,阳光、自由,无所事事。我一直努力着能让自己成为一个在阳光下无所事事的自由人,我深知现实生活中这只能成为梦想,只能成为片刻的事实。无所事事的人在他者眼中亦近于废物、失败者,可是,一个人穷其一生,又做了些什么?做下的这些又算得了什么?在时间的长河中,一拨拨的人出现,一拨拨的人被时间吞噬,空空荡荡。
  在春天,我总是陷入这些悲观、虚无的情绪之中。其实,我知道,人必须活下去,真实地活下去,即使平淡普通,也才无愧于“生命”这两个字。
  那个下午,我就在露台上眯着眼睛晒太阳,起来,行走,瞭望,坐下,想些虚无缥缈的问题。一直到太阳往西边坠,我才看到她。
  后来,回想这个下午,若不是那一刻她突然在天台上踮起脚尖跑步,我应该不会注意上她。我不知道她究竟什么时候就在天台上,一个下午,她看到我在四处张望了吗?在这些问题冒出来时,我看到自己的可笑和自以为是。
  她张开双臂,跳跃着往前,扎着黄色蝴蝶结的发束一上一下地跳动。在天台的边上停下,转身,举起双手,目光直视,抬起右脚,伸出去,绷紧,慢慢放下,脚尖着地,身子微微往前倾,迈出左脚,又蹦跳着往前,像只展翅飞翔的小燕子。我以为她又会在另一边的天台停下,但,不是,在一张桌子前面,她停住了所有的动作。   桌子是那种简易的折叠长形方桌,边上还有一张红色的塑料小方凳,一个蓝色的米老鼠书包和小方凳相倚靠。桌上摆着书、作业本、笔和一个红色笔盒。我不知道她是什么时候上到天台写作业的。在我感叹人生的虚无时,她在默默地做自己的事。
  太阳挂在远处高楼的角上,金黄金黄的。春天的太阳总是一副懒散的样子,还没从冬天的围剿中缓过劲来。阳光落在她的身上,泛着一层奇异的光,像织锦那样瑰丽。她弯下腰,拿起一本书,退后两步,站立,读。她稚嫩的声音充满异国情调,我想听懂她朗读的内容,但还是放弃了努力。离开学校之后,我的日常只剩下汉字。
  我想看清她的脸容,每天进出石牌村都必须经过村口处的石牌小学,或许,有一天我会辨认出她。但她微微低着头,侧着脸,辨认了又有什么意义呢?我从露台的边上回来,站在离她最近的地方。
  她放在手中的书,坐在凳子上,把手伸进书包,侧过身,低下头,翻看着,拿出一本书和一本作业簿,抬头,看前方,像是发现了什么。我顺着她的目光望过去,除了楼房,楼房墙壁上成片的阳光,都是寻常的东西,没有特别之物。她咧了咧嘴,收回目光,坐直,翻开课本,微微低头,右手攥着圆珠笔,左手按在打开的书本上。光把她的身影投得长长的,漫过了天台,直抵我这栋楼的前面。影子雕塑般,右手的移动让雕塑有了动感,有了生命力。
  石牌村住的大多是外来务工人员,因为环境的逼仄,因为房价的低廉,租住者多为底层,但他们从未放弃对孩子教育的重视。在石牌市场,我曾经和一个蹲在他妈妈的摊位前认真写作业的孩子相遇。他调皮捣蛋的妹妹偷偷地往他身上滴水,被闲下来的母亲抓住训了一顿,小屁股上挨了两巴掌。母亲在把称好的肉递给我时,拉长着声音说,钱不好挣,都给孩子交学费、补习费去了。那孩子在我和他母亲说话时抬头望了我一眼,又低下头伏在椅子上,边写边读。
  那栋高楼啃住了太阳的一角,西边的云艳红艳红的,像离别时哭红的眼眶。小女孩应该是把作业写完了,她收拾了桌子上的书和作业本,垒在一起,把笔拢在一起,放进笔盒,又把笔盒放在作业本上,用手壓了压,然后,转身,挺直身子,双手高高举起。这一刻,她的双手就在我的眼前。
  我没有动,就那样站着,就那样看着她。她收回双手,在肚子处交叉,身子慢慢地往下弯,手掌触碰到了天台的水泥地,一动也不动。我试着像她一样,但手掌到了脚踝处,就再也无法向下了。
  春天的太阳还是短了些,底气不足似的,刚刚还在楼角,一会儿,就沉下去了。暮色从白云山上蔓延过来,一点点,远处开始模糊起来了。
  她直起身子,双手握拳,腰肢往右,又往左,然后,双手放在身后,整个身子往后仰,慢慢地,慢慢地。长发垂下去,衣服垂下去,身子垂下去,双手压在水泥地上,撑住了整个身子,像一把拿开弦的弓。
  我抬起头看着远处,一个下午就这样过去了。春天夜晚的凉风吹着我,我的心中有隐隐的、说不清的激动。灯一盏盏亮了,我听到一个名字和她的应答,然后,是她收拾东西离开的声音。我看着她,一步步穿过天台,在楼梯口放慢脚步,灯光照亮她,还有她眼前的路。灯把她的身影拉得长长的,黑色的影子边缘处,晃着白亮亮的光。
  责任编辑:姚陌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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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我躺在上世纪70年代中期的东岭老家的炕上,使劲睁了睁被眼屎糊住的眼睛,使了好大劲才把它们撕开。  奶奶在我脚头,正两个膝盖轮换着跪在炕上往窗台走。她的一双小脚在空中一翘一翘的,轮番点着头。到了窗口,她“喝郎”一声拨开窗扇的窗轴,“吱扭”一声拉开了两扇窗门板。  阳光斜斜地从打开的窗户照进来,照在我盖着的方块布花被子上。我妈把旧衣服上没破的好布,剪成一个个魔方大小的小方块,把它们用缝纫机缝在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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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雨点很大,月季花被打得东一点头、西一点头的。天明倚着门瞅了一会儿,担心花瓣会被打落。那一簇月季挤在院子东南角,乱蓬蓬的,像是野生的。天明记得小时候里面还钻出过蛇,王庆喜要毁掉,随便种两棵番茄、豇豆也比种花实惠。祝小凤不同意,说那一片月季是院子里唯一的亮色——亮色这个词从此印在了天明心里。天明其实不喜欢月季,月季花朵太大、太张扬。他喜欢野菊花、红蓼,它们生在田埂上、堰沟边,放牛的时候经常能见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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