漂泊之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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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万物一齐,孰短孰长?道无终始,物有死生,不恃其成。一虚一满,不位乎其形。年不可举,时不可止。消息盈虚,终则有始。
  ——庄子《秋水》
  探 海
  十月的企沙港,已经全无酷暑的炽热。
  凉爽的秋风不紧不慢地从北部湾海面的浪尖上拂来,拂过船篷,拂过渔网,拂过艇仔摇橹人的斗笠,一种渔港特有的腥味便在空气中弥漫开来。这种腥味说不上好闻,甚至有种食物腐败的气息。然而,它却意味着秋天的收获,正是捕鱼人子子孙孙全部生活的附着。他们的生命注定是诞生和溶解在这种再也熟悉不过的气息之中。
  我就是在这种渔港的气息中爬上了企沙的船。这是在北部湾作业的灯光捕鱼船。我曾两次攀上灯光捕鱼船,第一次是初访小坐,第二次是在船上与船长一家共进晚餐。企沙是广西仅次于北海的第二大渔港,平时看不到大型的渔船,只有在休渔期间,才能见到那些装有卫星导航设备的船。那天我才知道,船的价值在六十万元左右,是华侨渔村人的全部家当。华侨村的人过去都是在北部湾彼岸的越南生活,渔船就是他们的家,岸上没有房子。他们子子孙孙都在海上漂泊,还有谁比他们更了解潮汐和鱼汛呢?
  灯光捕鱼船上有舱,舱里有几间木板屋,有两三米宽的空间做厅堂,有VCD,孩子们就斜卧在舱里,没有闭路电视,当然看不到新闻,也看不到霓裳虹影。他们只能一遍又一遍地看《笑傲江湖》的影碟。渔家的孩子们像猴子一般敏捷,在船与船之间弯着腰疾速地行走,在高大的桅杆间灵巧地攀援。华侨村的人在陆地行走,也仿佛是在船上,那种曲身疾行、摇摇晃晃的样子,即便是在熙熙攘攘的市场也一看便知。他们长年累月地生活在船上,与海为伴,甚至连自己的名字都不会写。他们可以脱口数出鱼虾的种类,但不可能比鱼虾走得更远,当然更不可能知道外面世界的美丽。如果有那么一天,他们的日子停止了漂泊,等待他们的又会是什么呢?
  企沙,有着丰富的海洋资源,也有过太多的磨难。据《防城县志》载,近百年来企沙渔港曾饱经沧桑:
  1916年农历9月,大水灾,百姓饥荒,无以卒岁;1934年7月29日,强台风兼暴雨,海啸高丈余,船只被抛上岭,倒尾拔树;1939年9月23日,日舰炮轰企沙的西岸,11月15日凌晨,日军数万人由企沙疏鲁登陆,16日抵防城,奸淫掳掠,无恶不作;1953年9月19日,企沙三艘渔船遭台风袭击,漂流至越南遇法国占领军,船上物资被抢,船只被扣;1966年5月28日,企沙和平渔业大队的四艘渔船在北部湾渔场捕鱼时,遭美机轰炸、扫射,十二名渔民被打伤,两艘渔船被打坏。
  …………
  渔民的先辈们经历了来自人类和自然的苦难,多么祈望有一个和平的日子,让他们能够在滩涂挖沙虫,出海捕鱼捉蟹。对于生活,他们没有更多的企盼,正如“企沙”这个地名所蕴含的深义:只是希望有一片沙滩而已。
  我常常在海边漫步,看渔火明灭,潮汐进退。有时浸泡在海水里,海水的温柔像一团棉绸即刻包围了我。我不知该如何描述海中的感觉,只觉得内心的坦荡和舒畅。海面那么辽阔,天际那么遥远,海天相连的地方是我永远也不可能企及的地方。我的目光跃过一艘又一艘渔船的桅杆,追寻着海鸥飞逝的方向。那个我永远不能到达的地方是何等神秘啊。一种与渔家人同船出海的期盼就像一只欢蹦乱跳的虫豸不断抓挠着我的心,持久而灼热。
  这是初秋的一天下午,我忽然接到企沙鎮长韦锷的电话,他告诉我,已经准备好渔船,可在下午三时出海,次日凌晨归航。下午两点半,他和华侨村的支书黄翠富在企沙港等我。他还告诉我,因为船是拖虾船,不及灯光捕鱼船大,船上没有那么多可供人们休息的空间,最好是除船家之外还有三人即可。我答应了他。在等待出发的那段时间里,我总是觉得有种声音在持久地呼唤着我,那是海风,那是海浪,那是鱼群的喧闹……
  启  航
  那艘预订的拖虾船泊在企沙渔港,和几十只并排靠泊的渔船一起被临岸微微的海浪掀摇,显露出出征前的躁动。一队头戴斗笠的妇女们正在往岸上的货车传递整箱整箱的海鲜。我们乘一只当地人叫做艇仔的小船,灵巧地从几只大船的缝隙穿过,攀上了等候我们的这艘拖虾船。船长是个七十多岁的老人,十三岁上船,已经在海上五十八个年头了。他脸阔鼻方,体态结实,十分慈祥。跟老船长上船吃海上饭的是他的老七,他们叫他七哥,二十岁出头,一个精瘦但机敏的小伙子。
  船头的舱顶,是略微平坦的甲板,一块长方形的木板搭在几个塑料鱼箱上面,就是饭桌了。老船长、七哥、三个伙计,加上我们,正好八个人。我们就坐在小木方凳或缆绳渔网堆上,吃了出海前的晚餐。说是晚餐,其实是太阳还未落下,时间也才是下午五时多一点。已经做好的四菜一汤一一端了上来,我仔细询问,才记下这餐的菜肴,是清蒸花蝶鱼、青椒炒瘦肉、菠萝炒鸭杂、鳝鱼焖萝卜、猪脚汤。花蝶鱼只有蝴蝶般大小,样子也很像蝴蝶,肉细味鲜。过去听人说船上水手做的饭菜好香,这次算是真正品尝了。我低头喝了一碗啤酒,扭头一看,才发现几个伙计喝的是米酒。因为要出海,当然不能喝醉。老船长和七哥连米酒也没有喝。吃完饭,七哥和伙计们在开船前最后一次整理渔网。在夕阳的余晖中,七哥光着上身,穿一条米白长裤,站在船尾,细心地疏理和检查着渔网。我赶紧取出相机,把镜头对准七哥,咔嚓咔嚓地拍了几张。七哥见状,笑着摆摆手,又专注地忙起来。
  抽支烟的工夫,老船长吆喝一声,启航了。
  渔家出海的时辰仿佛不约而同,夜渔的船只相继启航了。整个渔港顿时沸腾起来,耳畔满是港湾里机器的轰鸣,压过了海浪拍击船舷的哗哗声,一幅充满生命的画面即刻展现在眼前。一艘越南的运煤船迎面驶来。夕阳的余晖像金色的油彩洒在我的肩上,洒在拖虾船的龙门架上。数十艘船只在空阔的海面上游弋。
  船行一个小时后,老船长一声哨子,三个伙计和七哥一起落下渔网。龙门架的两翼像人的两只手臂平张开来,一张硕大的渔网便沉落海中。这样的航行大约要三个小时,每三个小时一网。在这三个小时里,船在不紧不慢地行驶。几个伙计准备睡觉了。   老船长稳稳地把着舵轮,时而眯着眼看看罗盘和卫星定位仪。他甚至可以用脚操作舵轮。这一网能打上来多少海鲜?我想,老船长大约已估计得八九不离十了。
  老船长一言不发。从驾驶舱的窗口看去,掌舵的老船长像一幅油画,满头银发在幽暗的背景衬托下显得更加耀眼。他稳稳地把着舵轮,时而眯眼望望左右海面,使拖虾船驶向几十年来熟悉的海域。我的脑海里忽然呈现出这样一幅画面:
  五十八年前,一个刚满十三岁的少年,在父亲的帮助下上了一只小渔船。那只是一只普通的小帆船,是一只经不起大风,也经不起大浪的小船。从此,这个少年便开始了在海上漂泊的生涯。他遇到过那些现在听起来有点可爱而实际上十分可怕的风暴吗?他遇到过那些丧失人性的轰炸和扫射吗?他遇到过那些蒙着面、端着枪的海盗吗?他遇到过暗礁和鲨鱼吗?……现在老船长沉默得像一尊雕像,我们无从知晓他心底的波涛如何汹涌,以及在小帆船换成大拖虾船的过程中所经历的风雨沧桑,只能从他冷峻的面容上读出背后的故事。我相信,在老船长的沉默面前,那些来自人为和自然的风暴都何足挂齿,正像眼下一层一层海浪被拖虾船剪开、撕破,然后又撞得粉碎一样。
  船头的顶舱,有一面帆布,阳光下,可把帆布搭在竹竿上,当作避雨遮阳的帐篷。太阳钻进云层,七哥爬上舱顶,把帆布揭下来,当作睡袋把自己裹起来,就这样在船舱上睡觉了。
  船越往海的深处走,浪就越大,船的摇晃也渐渐频繁起来。好像儿时的荡秋千,一上一下,既好玩,又紧张。老船长先是叫人把我们带的包放在舱里,以免被大浪打湿或不慎落海。然后叫我们在舱里睡觉,担心我们会晕浪。船舱里共有六个卧室,两个在驾驶室,那是老船长和七哥轮换睡觉的,还有四个在舱内。一个卧舱里只能容得下一个人,且只能爬进去横卧,坐起来刚好碰着头上的木板。像一米八〇这样的大个儿,上船没处住,所以出海的人没有过于肥胖的,也没有个子高的。忽然觉得整个身子好像在浪尖起伏,刚刚吞下的食物好像脱离了肠胃,在肚子里面叽里咕噜地晃动起来。我不敢乱动,生怕呕吐在船上,给船家带来更多的担心,赶紧钻进狭小的卧舱,老老实实地躺下来。过一会,才感觉仰面平躺比侧卧更舒服,且不会晕船。这才把提到嗓子眼的心放下来。
  夜  澜
  夜色渐渐像一张大网笼罩了我们的船,远处,灯火闪烁,星星点点,那是捕捞船在作业。海水在夜色中哗哗地拍打船舷,一层一层绸布似的海浪弥漫开来,在夜色中显得十分柔顺。没有风,也没有月光。在没有月光的夜晚,灯光船才会远行。他们用灯火引诱鱼虾。
  我大约在卧舱里躺了一个多小时,被发动机的轰鸣声唤醒。我独自一人顺着铁梯进入驾驶室。水手们都去休息了,只有老船长在稳稳地掌舵。他朝我点了点头,用粤语(白话)说:今晚浪不大啊。我用蹩脚的粤语问了他几个问题,有的还要重复几次,好在他还是能听懂我说的什么意思。驾驶台上有卫星定位仪、罗盘,两个操纵杆,一个手电筒,两包香烟。烟是儿子用的。我注意到驾驶台的木板上写满一串串数字,比如2845、3457等。这些数字仿佛谶语,透着一些儿神秘。从七哥的口中得知,这些数字是“破网点”,其实是渔礁。是他们和同伴的捕鱼船出海时捕捞遇到的破网点,这是告诫进入这些海域一定要当心了。在这些数字的背后,有多少机缘、危险和苦难,只有船上人才能知晓。它们密布在驾驶舱前后左右和天花板上,无处不在,仿佛诉说着老船长半個世纪的经历。
  在船上遇到的困难不只是晕浪,想上厕所也是个考验。那个勉强可以叫作卫生间的地方就设在驾驶舱的下面,只能容一个人蹲着进去。拖虾船上的卫生间比远洋作业的灯光捕鱼船上的还要狭小。这是渔船空间的高度利用,如果不是亲眼所见,真是觉得不可思议。
  在浓浓夜色中,海风吹过来,带着海水的腥味,从来没有什么东西能像海洋这样给我这么大的震撼,正因柔弱才能纳百川,容万物。海的深邃正像一个智者,海到深处则无语,波澜不惊。静默是海的品质,这静默远远压过了山间的水溪的喧响。
  这时我的心像海一样清明澄澈,没有什么能够像海一样打动我。在海浪和海风的抚慰中,我感到从没有过的舒畅。在狭小如柜的卧舱里,我静静地躺着,我的身体随着海涛的起伏而起伏,随着船体的摇摆而摇摆。这是一种漂泊的感觉啊。如果没有风,船老大们要在晚上出海,次日凌晨返航,日复一日,年复一年,漂泊正是他们的平常日子。如果没有漂泊,生命还会延续吗?我想,他们是离不开海的,正像农民离不开土地,书生离不开笔,战士离不开枪一样。他们对于海洋的熟悉简直了如指掌。在这条航线上,老船长一家不知行走过几千次几万次,哪里有鱼,哪里有虾,哪里有暗礁,他们清清楚楚。在海上,他们并不孤独。虽然平日无语,只是几句简洁的对话。他们的心里,是企盼着一网又一网活蹦乱跳的鱼虾啊!
  我想,如果是灯光捕鱼船,他们一出海就是十天半个月,去北部湾渔场,去更远的海域,所经历的比我们这艘拖虾船必定更丰富也更惊险。那种海上漂泊的感觉只有亲历才能描述。我曾经在港口的码头上注意到三三两两的外国水手,结伴走街串巷,那是在排遣海上的孤寂吗?
  老船长时而丢开舵轮,双手扶着舱门往外张望。远处,几艘灯光捕鱼船灯火通明。老船长尽管年已七十,在船上行走依然十分稳健。他让我想起了圣地亚哥——海明威笔下那个捕马林鱼的老头子。捕鱼要的是智慧和耐心,懂鱼的习性。我们这条船每三个小时收网一次,可能是老船长几十年的经验吧。
  拖 网
  船在没有风和月光的静夜里远行。好长一段时间,我几乎都在似睡非睡之中。其实,过去有过几次乘船的经历,比如从北海去海口,就是乘渡轮横越琼州海峡。不过,船上能载几十辆汽车,好几百人,航行起来也就更加平稳。而我们现在的这艘船,一遇稍大点的风浪,恐怕就会东倒西歪了。
  大约三个小时以后,我听到一声清脆的哨声。在轰轰的机器声中,那哨音突兀而出,像一只小鸟在空中划出优美的弧线,唤醒了在船舱休息的水手们。我迅速爬起来坐在卧舱的门口,弯腰穿上鞋子,踉踉跄跄地出到甲板上。啊,终于起网了!   这是渔家最为辉煌的时刻。龙门架上的灯亮起来,照得渔船周围的海面闪着银光。左右两个轮机旋转着,慢慢回收在海里的网绳。当拇指般粗壮的网绳逐渐缩短的时候,绿色的渔网就缓缓地浮出了海面。龙门架的臂膀扬起来,使渔网高高地悬在船板上。两个伙计娴熟地整理着渔网,哗地一下,船板上出现了活蹦乱跳的虾、蟹、鱼,以及像蛇一样扭动的海鳝。
  我小心翼翼地扶着船帮和缆绳,从船舱走到船尾,蹲在刚刚捕捞出来的虾蟹旁边,看伙计们怎么将它们分类装箱。这些鲜活生猛的虾蟹们,稍大一些的被放在充水的大木箱里,快活地游动,那是准备给酒店卖个好价钱的。稍小点的,就堆作一块儿,装在舱内的泡沫塑料箱里。
  他们熟练地挑选着,一声不吭。老船长走过来,眯着眼注视了一会用了三个小时得来的收获,不声不响地回到了驾驶舱。船仍在稳稳地前行。在夜的海面上,我辨不出船的方向,只觉得离大陆越来越远了。
  在水手给虾蟹分类装箱的时候,七哥和另一个伙计操作轮机又把渔网沉入海中,我看见网绳上的灯徐徐地钻入海里,一会儿就看不见了。拖虾船之所以叫拖虾船,是因为它的功能仅仅是网虾蟹,而不是捕鱿鱼或其他鱼类。那是需要灯光捕鱼船才能办到的事。所以,我们的船上只是虾、螃蟹、琵琶虾和海鳝,当然也有一些小银鱼,还有被他们叫作花蝶鱼的。
  每天晚上,只要不起大风,刘德和他的儿子,还有那三名伙计,都是重复做着同一件事。几时落网,几时起网,都有固定的时间和程序。比起我们这些人来,他们只是把拖网的规则刻在脑海里,他们的分工也是十分明确的。比如,在船上负责做饭就是轮流的。那天晚上负责煮饭的是一个个子稍高的伙计,他比较健谈,对着我们一直说:晕浪很难受啊,睡睡觉就不怕了。此刻,他把一大盆刚煮好的虾蟹端到我们面前,一股海鲜的美味便扑鼻而来。于是,我们开始“抓虾”了。我把一只虾送进嘴里,觉得肉紧味咸,很有弹性,一嚼,那虾好像要跳出来似的。我们享受的才叫真正的海鲜啊。
  伙计们回到船板上继续给海鲜分类。这是他们的劳动成果,也是明天的希望。他们把船开到二十几海里之外的北部湾渔场,每隔三个小时就起网一次,为的就是船板上有更多的活蹦乱跳的鱼虾。这是他们的全部生活依赖,也是他们全部生命价值的标志。老船长在这条拖虾船上已经干得白了头发,但身子骨依然硬朗,只是眼睛有些花,对海面上的目标看得不够清楚了。于是他培养了儿子。他的两个儿子,一个在渔政开船,一个随他出海。在整个航行的夜晚里,我和七哥说的话并不多,只是趁他替老船长驾船时问他一些航海的经验。七哥的话很简练,有时只是嗯一声。在这艘拖虾船上,老船长还能干多久呢?我想,他是不会轻易舍弃舵轮的,当他粗糙的手抚摸舵轮的时候,就像抚摸儿子的脸,心里一定充满了快乐。
  那夜,我和他们一起享受着来自海洋的快乐。
  早 晨
  在机器的轰鸣声中,我爬出卧舱,沿着驾驶舱的舷梯上了船头。这时驾船的还是老船长,他的儿子也在旁边。船头的风吹过来,我穿上随身带的夹克衫,迎风而立。尖尖的船头就像一张犁,破浪前进,船尾划出扇面一样的弧线。远处,有几艘拖虾船,还有几艘更大一些的灯光捕鱼船。他们开始返航了。
  拖虾船在北部湾海面作业,已是黎明时分。从船上望去,茫茫大海一望无际,船边浪花四溅。有好大一片浮云慢慢变得粉红、赤红,继而像火焰燃烧起来。船东边的海平面露出灰白,而船西边的海面呈现出黑黛。船在黎明时还拉一次网,然后开始向北行驶。
  太阳的脸还没有露出来,但阳光的色彩已经涂在了浮云和海面上。这又是一个晴朗的日子。
  我们这艘船上的船工开始回收渔网了。
  早晨,船长!我大声喊道。“早晨”是粤语“早上好”的意思。和其他方言比起来,粤语在表述一句话时更为简洁明快。经过整整一个夜晚的远海作业,我们的拖虾船满载而归。七哥这时正在掌舵,他机敏的眼睛扫视着清晨的海面。而老船长正在查看舱里数不清的海鲜。我想,年轻的七哥一定在想他的妻子了,还有幼小的孩子。上了岸,他们一家人又要团聚了,桌上一定会摆上刚刚捕捞的虾蟹。大约早上八时许,我们看见了企沙港,数不清的大大小小的船只都在争先泊岸,赶早市的鱼贩在船只间跳来跳去,谈妥价钱后就立即装箱运走。七哥已经用手机联系了货主,是一位年轻的女子,她穿着长统雨鞋,敏捷地跳过拖虾船,径直到船尾检看鱼箱里的货色。企沙港新的一天又开始了。
  每天傍晚,七哥都要随老船长出海,没有风,也没有大浪,甚至没有诗意的月光。风平浪静,平平淡淡,出海,拖网,返航,只要没有热带风暴就天天如此。但他们不会感到枯燥,更不会感到孤独,因为平淡是真,正如真水无香。这,才是一个渔家人最普通、最平常也最幸福的生活。他们也有自己执着的信念,那就是征服自然,收获希望。那信念已经凝固在老船长的沉默里,已经融化在他们的漂泊之旅中。
  天下之水,莫大于海。
  现在的企沙,有多少渔家像老船长,像我们这艘拖蝦船一样,过着平平静静的日子,每家必定有一个动人的故事。正如托尔斯泰在长篇小说《安娜·卡列尼娜》中写的:“幸福的家庭都是相似的,不幸的家庭各有各的不幸。”
  然而,我打心眼里希望这沙滩、这海水、这阳光,永远属于老船长们,属于像七哥一样搏浪的年轻一代,因为他们才是真正的海的伙伴。
  太阳升起来了。早晨,老船长!早晨,企沙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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