献给艾米的玫瑰

来源 :北京文学·中篇小说月报 | 被引量 : 0次 | 上传用户:zyjwxb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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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艾米·怀特再次回到中国,一心要挽回她的爱情。
  毕业两年后,同宿舍的四个女生如今的格局是这样的:葛蕙同时做着联合国基金会一个分支的东亚区代表和国内两家私企的文案专员,都不用坐班,按时组织活动或者提交PPT,每月就会有美元和人民币分三个渠道打入她的账户。李瑶瑶跟她一起合租着一套两居室,她给出版社翻译当代欧美作家的小说,除了每周去社里开一次进度汇报会,也不用坐班。她们从救助机构的志愿者那里领养了一只四个月大的流浪猫,这是一只白色的波斯猫,患有习惯性的腹泻,两只眼睛一只像蓝宝石,一只像绿宝石,颜值很高,但听力几乎等于零——据说长着鸳鸯眼的波斯猫都是聋子。她们觉得它怪可怜,就给它起了个名字叫兮兮,听起来像个女孩,但“他”其实是个小伙子。每天,两个姑娘各自在自己的房间里,趴在书桌上抱着笔记本电脑工作,不像“60后”“70后”的女人那样聊不完的天,也不像“80后”的女孩们那样喜欢抱着笔记本去咖啡馆,她们就在家里守着各自的区域,有时候忙起来一整天不搭一句话,饿了就自己到厨房做点想吃的,或者用手机叫餐。一个月只有不超过两次,她们会叫外卖送来方便火锅,在客厅的茶几上畅快地边吃边聊,话题以八卦舍友艾米和黄璇的同性恋情为主。而平时,只有兮兮悄无声息地在两个房间来回串门,偶尔跳到某人的膝盖上,在没握鼠标的那只手的抚摸下呼噜噜地撒撒娇,讨一点宠爱。黄璇也在北京,但她们不大跟她联系,除非艾米回中国来,四个舍友才会欢聚几天。
  艾米这次回来的时候,葛蕙正和一个离了婚的中年男人尹南平热恋,而李瑶瑶至今依然是个没有恋爱经验的处女。跟上次回来一样,艾米借住在她们家里,不同的是,上次葛蕙把自己的床让给了艾米和黄璇,自己去和李瑶瑶睡。这次只有艾米一个人来,躺在葛蕙床上掏心掏肺地哭了好几天,对她的安慰严重地透支了两位房主的工作时间,让她们看上去比那个被抛弃的人更加的身心憔悴。
  三天后,她们从已经开始发福的艾米身上看到了她挽回爱情的执拗和勇敢,这些和她明显肥大起来的臀部一样清晰地展示在她们眼前。第四天下午,葛蕙那个被李瑶瑶尊称为尹老师的恋人来北京开会,她出去陪他住酒店享受爱情和温存了,剩下李瑶瑶陪着艾米,完全靠着知识分子的头脑和作为交换生留学欧洲的经历来同情和理解艾米的同性之爱。等到葛蕙心满意足地带着比她大整整二十岁的男朋友回来的时候,家里只剩下李瑶瑶和兮兮相依为命了。葛蕙一直用微信掌握着艾米的心情和事情的进展,她悄悄地告诉尹南平:“艾米和黄璇可能要复合了,她们约好去酒店开房了!”尹南平摇摇头,遗憾地说:“何必呢,迟早还是要分开的,中国是个传统社会,同性恋婚姻不合法,黄璇也不可能跟着艾米去英国定居。”他听葛蕙完整地讲述过艾米和黄璇的故事,并且从一个中国“70后”知识分子的角度做出自己的判断,他和葛蕙的观念互相影响和渗透,既传统又开放,或者说开放的风筝在云霄做逍遥游,手里却紧紧地拽着传统的线轴。很少见的,这回葛蕙没有反驳尹南平,想了想说:“嗯,我觉得也是。”她用忧心忡忡的眼神望着窗外被大妈和小孩们占领的绿地。
  葛蕙和李瑶瑶确信黄璇是被艾米带“弯”的,她骨子里并不是一个“女同”。毕业后艾米第一次回英国期间,在三个中国女孩不多的相聚和谈心中,黄璇也对她俩说过:“我爱艾米,但我并不确定自己到底喜欢男的还是女的。”她是在没有和男生恋爱经验的情况下,被艾米俘获的,经过一年多被艾米追逐得忐忑不安,她们在一起之后,她的眼神一直是迷惘的。“我觉得黄璇的内心一直是动摇着的,她根本不像艾米那么坚定。”葛蕙对尹南平下这个判断的时候,后者从她的语气和表情的细微变化中发现了她对黄璇心怀不满,也许是在替艾米打抱不平,也许是对黄璇夺走她和艾米的正常交友时间耿耿于怀。
  艾米是在大三的后半学期开始追求黄璇的。那个时候葛蕙刚刚结束了和高中同学的异地恋情,正和一个短期来华工作的加拿大工程师交友,她把乌黑的长发留到了屁股下面,走路的时候发梢被两边的胯骨震颤着,在秋天明亮的光线里,远看好像穿着黑色的超短连衣裙。那个加拿大人超喜欢东方女人黑瀑般的长头发,在酒吧主动过来跟她搭讪,当天晚上葛蕙就抛下了抱着杯柠檬水眼巴巴地望着她的李瑶瑶,跟着加拿大人出了酒吧,打的去了他的住处。他有点意大利血统,热情而温柔,请她喝东西,款款地聊天谈笑,手指一直抚弄着她的一缕流水般的发梢。她有点喝多了,表情欢快,语速很快地用英语和他攀谈。但是,顷刻间画风突变,他把她推倒在沙发上,从后面扯着她的长发,凶猛地跟她做爱,她没有反抗,咬着牙不让自己喊出来。那之后,有一个星期他们没有再联系,一个星期后他打电话约她,她又去了他的住处。在一年多的时间里,他们保持了每周至少见两次面的频率。
  “你们是在谈恋爱吗?”她在缱绻之后,把这件事讲给尹南平,后者假装不在意地问。
  “应该不是吧,我不觉得我爱他。”葛蕙笑着说,眼睛亮亮地观察着尹南平。两情相悦的时候,都会忍不住向对方吐露自己的秘密,用以表明心迹,但很快就会发现不过是在授人以柄。
  “那为什么要在一起那么久?为了刺激吗?”尹南平也笑着。
  “我也不知道,大概是吧。”葛蕙无所谓地说,走过来坐在尹南平身边。
  尹南平笑出了声,他嘲笑地不断摇着头,眼神却阴郁起来,并且推开了试图抱着安慰他的葛蕙,起身去了洗手间。回来后,他居高临下地站在那里,问靠在沙发上的葛蕙:“跟外国人做爱,有什么不同吗?”
  葛蕙仰着脸,带著歉意的笑容回答:“有什么不同啊?我不记得了。”
  “那可是老外啊,不更刺激吗?”尹南平咄咄逼人。
  “切,老外也是人啊,跟我们一样的人,不要总觉得外国人就不一样。”葛蕙试图反击,快发作时又改了主意,卑微地仰脸笑着。   “外国人是不是快感更强烈一些?”尹南平的一半脸开始绽露魔鬼般的狞笑,他仿佛正在用两只手像拧毛巾一样拧着自己的心。
  “我不记得了,就是记得疼,疼得厉害,外国人跟我们体质不一样。”葛蕙伸出苍白细弱的手臂去拉尹南平,“还是跟你在一起好!”
  尹南平躲开了她的手,残忍地问:“每次都疼吗?”
  “哎呀,你问这些干什么?”葛蕙把眉头拧起来,接着又笑了,“好吧,每次都疼,你满意了吧!”
  “那为什么下次他叫你,你还要去?”尹南平明显地颤抖起来。
  “我也不知道,大概是,寂寞吧……哎呀,都是过去的事情了,你干吗自寻烦恼?我就不应该告诉你!”葛蕙终于拉住了尹南平微微痉挛的冰冷的手,抿起嘴来,冲他眨着眼睛,使劲地把他往自己怀里拉,后者屈服了,但很长时间一言不发。葛蕙对尹南平讲述过自己父母之爱缺位的童年,这成为他理解并谅解她许多极端行为的心理本源。此时她已经剪成了齐耳的短发,中分的发际线能清晰地看到洁白的头皮和显示着青春的蓬勃力量的青黑色的发根,她每次照镜子的时候都自嘲自己的新发型“像个屁股”。黑色的短发在尖俏的下巴那里朝里弯成美妙的弧度,包裹着粉嫩的两颊,使她的脸看上去更加的小巧精致了。
  艾米是怎样引诱并成功地带“弯”黄璇的,过程葛蕙和李瑶瑶都不得而知,那段时间葛蕙几乎都住在加拿大人那里,而李瑶瑶发了疯一样地到处当志愿者,从而给艾米提供了单独攻克黄璇的理想战场。等她们发现有什么不对劲的时候,黄璇已经一脸幸福地依偎着艾米,让后者当着室友的面亲吻自己稍稍有些龅牙的薄嘴唇了。她俩开始睡在一张床上,并且在葛蕙和李瑶瑶回来住的时候,挽着手去酒店开房了。每当这个时候,黄璇总是一脸涉世未深的羞涩的笑,大概就是因为她那种莫名其妙的快乐笑容,使她和葛蕙、李瑶瑶的心灵之间慢慢拉开了距离。每次她们出去开房后,留下来的葛蕙和李瑶瑶总是要经历很长时间的可怕沉默,直到有一个人挣扎着开了口,两个人才像濒死的溺水者浮上水面一样深深地呼吸到一口新鲜空气。
  “为什么是黄璇,不是你或者小李?”尹南平提出看似合理却难掩怪异心理的质疑。
  葛蕙轻描淡写地回答:“因为艾米了解我啊,她知道我有多‘直’,我喜欢像你这样的老男人。”她得意地笑起来,快活得像一串风铃,目光坦荡荡。
  “我看是因为她知道你喜欢的是外国男人而不是外国女人。”尹南平被葛蕙脸上焕发出的光芒刺到了,他侧身躲了躲,“李瑶瑶呢?她当时也是处女啊,她现在也还是处女——为什么艾米没有选择她呢?”
  “我也不知道,大概她觉得李瑶瑶不够漂亮吧?或者说不够吸引她?”葛蕙脸上的笑容突然开始变酸,左边的颧骨上出现了一个不自然的酒窝,冷笑着问尹南平:“你喜欢李瑶瑶啊,是不是我不是处女了你感到遗憾?”
  尹南平笑了,他也觉得李瑶瑶不好看,脸太圆,额头太大,像个大头娃娃,偏偏还戴着一副硕大的圆圈眼镜!他在葛蕙手机里看过她们四个舍友的合影,艾米是典型的希腊面孔,灰眼睛的白人,双眼皮,高鼻子,鼻梁周围散落着淡黄色的雀斑,一头半长的金发,不是十分漂亮,但一点也不男性化;黄璇是传统的淑女形象,清瘦的脸庞,直发,穿连衣裙,眼神善良而无辜。四个人里数葛蕙最漂亮,小巧的锥子脸,有着天鹅一样白净颀长的脖颈,眼神透露出野性和桀骜不驯,符合中外男性的双重审美,当初在荷兰的阿姆斯特丹机场邂逅的时候,吸引尹南平的正是她冷酷的眼神:她的瞳仁跟一般人不同,偏上,有三分之一被上眼皮遮住,而靠近眼睑的区域有三分之一是眼白,这使她给人的印象不像山林里猎人枪口下的野鸟,倒像盘旋在高空中逡巡着猎物的鹰隼。
  但最让尹南平觉得不可思议的是李瑶瑶,这个女孩从来没有谈过恋爱,跟男生女生都没有,她至今还是个处女,而她身处的环境却是:四个好朋友当中,其中两个在搞同性恋,剩下的那一个在和一个跟自己父亲年龄相当的人谈恋爱,而她自己的感情却是一张白纸,她该如何自处以及与她们相处!有几次尹南平悄悄地观察着李瑶瑶,很钦佩也很不解地发现她处变不惊而游刃有余,既没有置身事外,也没有被她们的“重口味”吓到,她在自己的朋友角色里,很好地呈现了一个“90后”知识女性的现代性。尹南平知道葛蕙和黄璇都不是很看得上李瑶瑶,她们都有点恃宠而骄的意思,在爱情里任性着,动不动就指责李瑶瑶的呆笨,但尹南平觉得,李瑶瑶才是内心最强大的那一个。
  在与不同年龄、肤色和国籍的男人的交往当中,葛蕙最在乎的是激情而不是爱情,她在自己的微信签名中声明:“也许我不会结婚,只追求奋不顾身的爱情,相伴一段,缘灭即散。”推己及人,她认为艾米对黄璇也是激情,而黄璇更是被动的,她们之间谈不上爱情。可是,毕业之后,原计划回到英国读硕士的艾米,却为了黄璇留在了中国,这件事情出乎其他三个中国女孩的意料,黄璇因为感受到压力而好长时间沉默寡言,李瑶瑶诧异地说:“啊?这样啊,艾米要为了黄璇留在中国啦!”葛蕙淡淡地冷笑,心里受到的震动却最大,她对艾米的好感和钦佩大大地加深了。
  离开学校的第一年,艾米并没有和黄璇同居,她跟葛蕙合租了一套两居。黄璇的家就在北京,她得回去和父母住,而李瑶瑶也暂时回到了南方的老家。那是葛蕙很快乐的一段日子,她们起很早去马路对面的公园跑步,回来一起做早餐,吃完又一起出门,相跟着进了地铁站然后各奔东西去上班;晚上回来一起去泡吧,嗨到筋疲力尽才各自上床睡觉;双休日一起做做家务,动不动就用英语大声吵架。葛蕙对尹南平说:“我的口语这么好,都是跟艾米住一起的时候吵架练出来的。我吵不过她,就翻着手机边查单词边吵!”在遍地都是美式发音的中国,她很得意于自己的纯正英腔。
  黄璇的父亲是个公务员,母亲是中学数学教师,他们的家教传统而严格,她不得不想尽办法,找各种借口出来和艾米过夜。她告诉艾米和葛蕙,毕业后父母在不断地托人给她找男朋友,她也被迫去相过两次亲。她把相亲的经历八卦给艾米和葛蕙听,显然并没有把这件事情当作困扰,听者也用夸张的笑声来嘲讽这件事情的乖谬。艾米的母亲已经过世,父亲怀特在澳洲做大学教授,她对女儿不回英国的理由表示了赞许,葛蕙听见他对艾米说:“你能为了所爱的人做出这样的选择,爸爸感到很骄傲,无论你爱的是男孩还是女孩,爸爸都支持你、爱你。”据黄璇讲,当初艾米在追求她的时候,怀特就出了很多的主意,并给了女儿很大的资金支持,让她有钱请黄璇吃饭和去酒店开房,他还出钱让艾米和黄璇去旅游,以培养感情。怀特对艾米说:“你要趁年轻的时候更多地去爱,这样当你老了的时候就不会觉得虚度人生。”他说这话的時候,艾米开着手机的免提和葛蕙一起趴在床上听,艾米的眼泪顺着鼻尖一串串滴下来打湿了床单,不断地说着“爸爸我爱你……”葛蕙也泪流满面,她想起了在高中的时候和同学出去泡吧,酒醉的父亲在大街上嘶叫着她的小名,她慌慌张张地出来后,被狂怒的父亲当着同学的面当胸一脚踹倒在雨后黑色的马路上。   葛蕙不断地尝试着和不同的人恋爱,某种程度上是受到了艾米父亲的影响,她认可他的人生观和爱情观,并成为他没有见过面的信徒。在遇到尹南平之前,她和一个排球运动员谈了将近一年的恋爱,并把这个高大帅气的男孩借给黄璇假装男朋友,由她和艾米陪着一起去了一次黄璇的家里。黄璇的父母很喜欢这个男孩,热情周到地招待了他们,这件事为艾米和黄璇赢得了更多的在一起的时间。尹南平是她迄今为止谈恋爱时间最长的一个,平时她喜欢叫他“爸爸”,开始尹南平觉得很别扭,后来慢慢也就习惯了。
  艾米并不满足于这样有限的甜蜜时光,她要“执子之手,与子偕老”,向黄璇提出了结婚的要求。但黄璇显然没有做好和她相伴一生的思想准备,她像当时艾米留在中国一样,在压力之下变得郁郁寡欢。有天晚上,艾米兴奋而紧张地告诉葛蕙,她准备向黄璇求婚,并且希望得到葛蕙的帮助。“為什么非要结婚呢?”葛蕙不理解,她自己谈了那么多次恋爱,从来也没有过结婚的念头,何况艾米和黄璇还是同性恋,何况还在中国!但她看着艾米热切的眼神,不愿意辜负朋友的信任,就热情地帮她张罗起来。在葛蕙的帮助下,两个人在客厅里精心布置了温馨的环境,并做好了一顿浪漫晚餐。在等待黄璇到来的时间里,艾米不断地走动不断地说话,既快乐又忐忑,葛蕙只好安慰她:“黄璇一定会答应你的,一定会的,我保证。”但她心里却替艾米实实在在捏着一把汗——作为旁观者她能清楚地从黄璇的眼神中看到她的迷惘和不坚定。艾米希望葛蕙能留下来当这最神圣一刻的见证者,她要和闺蜜一起分享她的幸福,葛蕙只得继续表现出和她一样的兴奋劲儿来。当晚,黄璇进门看到这温馨浪漫的环境,惊喜的表情还没有完成,一丝忧虑就出现在了她的眼底。坐下来后,看着杯中琥珀色的红酒,她小鸟依人地俯身过去吻了一下艾米的嘴唇,轻声说:“谢谢你,亲爱的!”葛蕙看到艾米端着杯子的手在轻轻颤抖,她有些嫉妒地嚷嚷:“好了好了,秀恩爱,死得快!”三个好朋友大声地笑起来,艾米偷偷对葛蕙挤挤眼,感谢她拯救了自己的窘迫。艾米的掌心托着黄璇的指尖,不断地抚摸着她苍白的指节,慢慢地,她把紧张的情绪传递给了后者,黄璇不安地观察着葛蕙的表情,这让葛蕙也无端地烦躁起来。终于,艾米再也承受不住了,她拿出了早已准备好的那枝玫瑰花,跪下来,俯身趴在黄璇的膝盖上,像一个信徒仰望上帝一样望着爱人受惊的眼睛,闪耀着泪花恳求道:“亲爱的黛西,你愿意跟我结婚吗?我保证会用我的一生来爱护你,不让你受任何的伤害。”——黛西是艾米为黄璇起的英文名。
  葛蕙满脸泪水望着她们,她望着艾米仿佛淋了雨的侧脸,却不敢去看黄璇的表情,她觉得呼吸困难。
  黄璇默默地接过那枝玫瑰,离开椅子,也跪下来,和艾米抱在一起。但她什么也没有说,直到离开,只是一直望着艾米流眼泪,间或无声地笑着。葛蕙借口收拾餐具,去了厨房,她支起耳朵,只听见艾米不断地表白着她对黄璇的爱,听不到后者的声音。一会儿,艾米在客厅喊:“简,我去送送黛西!”简是葛蕙的英文名,出自那本同名文学名著,她认为自己无论命运还是个性都跟夏洛蒂·勃朗特笔下的简·爱一模一样,读完最后一页就给自己取了这个英文名。有一次她因为一件小事对尹南平发脾气,后者笑着说:“你还真跟简·爱没什么两样,都是‘野鸟’,而且像蔷薇一样多刺!”
  葛蕙走出来,诧异地看着黄璇问:“你今晚不留下来?”黄璇用指尖抹着沾在左边脸颊上的几丝头发,笑笑说:“出来时没跟我妈说好。”
  艾米下楼去送黄璇了,葛蕙关上门回到客厅收拾桌子,一眼看到艾米的酒杯旁边放着一个黑色的戒指盒,她嘲讽地挑起一边嘴角笑了笑,拿起来打开,吃惊地发现,她陪艾米去商场精心挑选的那枚求婚戒指还光闪闪地插在乳白色的内衬里,像一个高贵而神圣的句号。
  好在事情并没有朝着葛蕙担忧的方向发展,第二天一早黄璇就来了,眼皮有点浮肿,对葛蕙笑了笑就进了艾米的房间。她们开始正式筹划结婚的事情。三个人一起吃午饭的时候,黄璇异常平静地告诉葛蕙,她打算把和艾米的事情开诚布公地跟她妈妈谈谈。葛蕙震惊地望向艾米,艾米的眉毛挑得像一路走高的股指,翻着眼睛耸耸肩,抱住黄璇结结实实地亲了一口。作为最好的朋友,葛蕙无法给眼前这两块烧红的石头泼冷水,那样会炸裂她们,她冷静地提出了自己的建议:“我觉得黄璇还是不要着急把这件事情告诉你妈妈,会见光死的!你可以向英国的一所大学申请硕士课程,以学生的名义办好英国签证,然后和艾米在英国结婚——英国同性婚姻是合法的——等你们把生米做成熟饭,你爸妈知道了也没办法了。反正中国目前也不允许同性登记结婚,现在说了也没什么实际意义。”艾米向葛蕙挑了挑大拇指,扭头用温存的眼神征求黄璇的意见。葛蕙也很自得于自己的见识,在四个舍友里,她一直是拿主意的那一个,尤其看到黄璇脸上慢慢浮现的解冻般的微笑,她更加坚信自己给她们指出了一条光明的道路。艾米急不可待地动用自己在英国的一切“关系”,为黄璇选择和申请合适的大学,黄璇也悄悄做起了动身的准备。
  “心血来潮”往往意味着冲动而不是“Got an idea”,不知道是在什么样的思想状况下,黄璇向她妈妈说出了自己和艾米的恋情,还好,她没来得及把准备到英国结婚的事情和盘托出。那天晚饭后,她妈妈本来心情不错,因为老公在外面有应酬还没回来,她去了女儿的房间,打算叫上她一起出去遛遛弯。换好衣服,黄璇鬼使神差地站在自己房间门口说:“妈,你以后别给我找男朋友了,我对男的不感兴趣,我已经有女朋友了。”她妈妈像一只鸟儿一样侧着头,从眼镜片后面把女儿研究了半天,说:“璇璇,你可以不着急找男朋友,可是别跟妈妈开这种玩笑啊,你妈血压高,你爸有心脏病。”黄璇不说话,像小时候做了错事一样平静地望着妈妈,等待着宣判,妈妈也从镜片后面望着她,良久,妈妈嗓子里发出一声拉二胡般变了调的尖利嘶喊:“璇璇,你怎么会有这毛病!”恰巧黄璇爸爸刚回家,闻声鞋也没有换,冲过来问究竟,被她妈妈一把扯住胸口的衣服,眼泪飞溅到脸上,红着眼睛质问:“都是你,非要让孩子报考什么外语学院,这下好了,有了外国人的毛病了!”   “什么什么?璇璇有艾滋病?什么时候的事情?确诊了吗?”她爸爸不明就里,一连串提问后嘴巴张开老大,惊恐地瞪着女儿看。
  黄璇看到一瞬间她妈妈就变得披头散发了,这让她吃惊不小,她醒悟到自己并没有做好一个人战斗的准备,趁着妈妈厮打爸爸,她夺门而出,逃到了艾米和葛蕙的住处。
  而艾米看到黄璇,先是惊喜,接着就剩下了耸肩和摊手,葛蕙也乱了方寸。正当三个女孩不知如何是好的时候,黄璇的手机屏亮了一下,她妈妈发来一条微信:“璇璇,你今晚要是不回来,妈妈就跳楼自杀!”
  黄璇跟着艾米出走英国之后,葛蕙为了摆脱那个排球运动员的纠缠,背起肩包一个人去了欧洲旅行。那个高大帅气的小伙子对她很体贴,简直可以说百依百顺,但他一点也不爱读书,沉迷于玩电脑游戏,每次两个人从电影院里出来,葛蕙意犹未尽地想和他讨论讨论剧情,常常发现是在对牛弹琴。葛蕙对他越来越不满意,加上激情的減退,最后几个月的相处味同嚼蜡,艾米带着黄璇去英国后,她终于收起了自己的怜悯之心,提出了分手。
  在阿姆斯特丹机场的免税店,她正闲逛,旁边一个戴眼镜的中等身材的东亚人笑眯眯地问道:“请问您是中国人吗?”葛蕙抿着嘴点点头,那个男人秀气的眼睛在镜片后面亮了起来:“太好了,我也是中国人!我英语不好,想给朋友买几件礼物,你能帮我翻译一下吗?”看到葛蕙点头,他忙不迭地说:“谢谢谢谢!”在旁边殷勤地带着葛蕙往前走,倒好像是陪着葛蕙在买东西。葛蕙带着点嘲讽的笑,看看他,干干净净不胖不瘦,身材不高,但比例协调,她感受了一下自己的内心,发现自己对他并不讨厌。不讨厌的人,她就可以接受,于是她兴致高了起来,和他谈笑风生。绕来绕去,好不容易找到他要买东西的那家店铺,他们并不询价,更像是在参观艺术品展览,当然最后东西还是买了。为了感谢她,他提出请她吃饭,她略微矜持了一下就答应了,他们聊得很愉快,喝完了一整瓶的干红。让她觉得惊喜和命中注定的是,这个叫尹南平的男人,在国内大学的文学院做教授,业余兴趣是给报刊写影评,他这次是到巴黎参加一个学术会议,而她的旅游攻略的下一站正是巴黎,他们是同一趟航班!
  第一晚,在激情之后的缠绵中,她嘲笑他打她的主意:“得手了,就觉得没意思了吧?”他要为自己辩解,她冷冷地笑着,拍拍他的脸颊,拆穿他:“免税店里当导购的老外普通话说得比中国人还标准,用得着我替你翻译吗?你真以为我傻呀!”她假装生气地拧身背对着他,他讪笑着从后面抱住她,亲吻着她光洁的背,用温存来化解自己的尴尬,嘴唇下意识地绕开她肩胛处的文身。
  尹南平是公派,会议结束就先回国了,葛蕙继续着她的旅行,他们用微信有一搭没一搭地聊天,尹南平一发就是好多条,随时随地地表达着对葛蕙的思念,葛蕙多数情况下只回复个表情图给他。
  半个月后,葛蕙走出首都国际机场,吃惊地发现尹南平居然来接她,他笑眯眯地站在她面前,而她费了半天劲才认出他是谁。后来,两个人在一起后,葛蕙半开玩笑地告诉尹南平:“我本来只打算临时借用你解决一下生理问题,没想到你是个牛皮糖,还给粘上了!”
  “你当时喜欢我吗?”尹南平期待地问。
  葛蕙翻翻白多黑少的眼睛,得意地上下晃动着下巴说:“只能说不讨厌吧。”
  “那就还好。”尹南平失落地笑着。
  葛蕙拉过他的手来,抚摸着尹南平手背上的纹路说:“手背还是能暴露一个人的真实年龄的,我当时要仔细看看就好了,看你只有三十岁出头的样子,以为还是个小伙子,没想到这么老,跟我爸差不了几岁!”
  尹南平得意地笑起来,眼睑处聚集起的细纹像蝉翼上的脉络。葛蕙仰面倒在沙发上,掩面作千古之恨的浩叹:“唉,我如花似玉的年纪啊!”
  这时候,艾米和黄璇正忙着在英国申请注册结婚。艾米向她居住地的区政府的注册中心递交了她和黄璇的同性结婚申请,缴纳了三十五英镑的注册费。因为艾米是英国人,省却了外籍人士要准备的很多证明材料,只向注册中心递交了她的合法居住证明、驾照,还有和黄璇近三个月以来共同消费的账单。注册中心的工作人员告诉她们,申请需要在中心的网站上公示十五到二十八天,然后她们可以选择到教堂或者就在注册中心举办婚礼。如果在注册中心举办典礼的话,需要提前预约,但可以少花钱;当然注册人员也可以去她们选定的礼堂或者酒店现场注册,但出场费是相当昂贵的。教堂、注册中心、自选地点或者酒店,有三个选择,艾米温柔地征求黄璇的意见。“少花钱吧,主要是注册。”黄璇用纸巾帮艾米擦去鼻尖上由于兴奋而冒出的汗珠,轻轻地抱住她说。她知道艾米是个无神论者,就像葛蕙所说的,是个“彻头彻尾的唯物主义者”,这在当下的西方人里很少见,倒是黄璇自己有些憧憬能够在教堂里举办婚礼,怕艾米为难,就没说出口。考虑到礼堂和酒店太破费了,她们预约了在注册中心举办一个小型的典礼。定下婚期,两个女孩在伦敦的街头迫不及待地相拥在一起,玩着自拍留念,用微信发给葛蕙和李瑶瑶,照片上,黄璇穿着白色的连衣裙,艾米紧紧地把她揽在怀里。艾米的每一根头发丝都是欢快的,她和黄璇商量好,结婚后要带着她沿着泰晤士河度蜜月,而黄璇不知不觉被艾米脸上快乐的光芒和英伦的风光感染了,她眼里的迷惘渐渐被幸福所取代。那段时间,她完全放下了心里对父母的牵挂和羁绊,打定主意要和艾米一生在英国定居生活了。
  一天,她们正在喝下午茶,艾米放在印花桌布上的手机突然振动起来,两个人几乎同时看到亮起来的屏幕上显示的是注册中心的电话号码,艾米下意识地把茶杯掼到了桌子上,一把抓起手机来跟黄璇交换了一个兴奋而忐忑的眼神,快步去了洗手间接听。黄璇犹豫了一下,没有搭理艾米泼洒在桌布上的茶水,紧紧地跟上了她。她们紧张地挤在窄小的洗手间的脸盆前,望着镜子里的那两个同样惊慌的女孩。不是通知她们注册通过,工作人员打电话来希望黄璇能够提供自己的出生证明。“出生证明?我妻子的出生证明在中国啊,必须要提供吗?”艾米眼神空洞地望着黄璇,脸色变得很难看,像一个受了惊吓的孩子。黄璇使劲地攥着她没拿手机的那只手,感到自己的心向下坠去,像一块投向深渊的石子,无休无止地下落——出生证明在妈妈那里,妈妈对她跟艾米私奔气得要死,怎么会给她!她感到小腹隐隐作痛,拉着艾米的手蹲在了地上。这时候,注册中心的工作人员叫她们稍等一下,他去向什么人请示了一下,回来后说:“如果带着的话就拿过来,没带的话也可以不提供。”虚惊一场,一对惊弓之鸟在洗手间里再次紧紧抱在一起,这个小插曲让黄璇第一次体会到这一切的真实性,那一刻她的双脚才真正地踩到了英伦大地上。   之后的事情开始变得顺风顺水,注册中心正式通知她们,正在为她们筹备一个规模不大但相当隆重的典礼,她们需要请两个以上的见证人。黄璇原本以为欧洲人不像中国人有那么复杂的关系网,七大姑八大姨的,没想到结婚的当天,艾米家居然来了三十多个亲戚,除了爷爷奶奶和叔叔,还来了一堆的表亲,艾米去世的妈妈的姐妹也专程赶来参加外甥女的婚礼。爸爸怀特提前一周从澳洲飞回来,邀请他在伦敦的朋友们参加女儿的婚礼。于是,在典礼的当天,有六十多个亲友见证并向她们表达了祝福。黄璇这边只有一个见证人,是她和艾米在英国读硕士的女同学。艾米一直半拥着自己的爱人,不断地亲吻她的面颊、额头和略有些龅牙的薄嘴唇,眼里泪花闪烁。两个女孩都穿着婚纱,捧着鲜花,彼此成为对方的新娘。但艾米坚持向亲友们说,黛西是她的妻子。黄璇脸上是羞怯和顺从的微笑,她温柔地望着艾米的眼神仿佛是焊枪喷出的火柱,几乎把对方熔化了。在注册人员和亲友的见证下,她们在表格上签了字,交换了戒指,互相亲吻,成了英国的合法夫妻。
  葛蕙和剛刚应聘到北京一家出版社的李瑶瑶,在视频里尖叫着祝福了两个好朋友的有情人终成眷属。李瑶瑶从南方老家回到北京工作后,和葛蕙合住在一起。收留李瑶瑶是尹南平的主意,这样既可以分担房租,他不在的时候葛蕙也有个人做伴。他以为这样可以减轻葛蕙的寂寞,后来发生的事却证明,他和葛蕙虽然默契到经常同时说出一句一字不差的话来,但作为一个“70后”,他并不真正了解“90后”的“三观”。
  结婚两周后,黄璇被迫中断了她的蜜月,回到了父母身边。她们沉浸在泰晤士河畔的甜蜜爱情里,却低估了中国文化里“以死相逼”和“冷暴力”的魔法般的力量。
  艾米践行了她婚前的诺言,带着黄璇飞到泰晤士河的入海口,逆着河水的流向上溯她的源头,沉浸在爱河里的两个女孩,仿佛在探寻时光的秘密。那天,她们正好住在伦敦,并肩站在酒店的落地窗前,望着激流勇进的泰晤士河此刻变得开阔平缓,像个老人一般漫步走过塔桥,黑色的石头一样平滑的水面一直延伸到伦敦碗。她们在窗前坐了很长时间,喝光了一整瓶的甜酒。夜已经很深了,艾米去洗澡,黄璇靠着床坐在地板上,依然在望着窗外,房间里没有开灯,窗户开着,伦敦看上去很安静,夜景没有北京那样绚烂,像个睡着的天使一样安详而迷人。黄璇看到伦敦碗的中心有一团火红,正在琢磨那是什么,这时候,手机发出一个提醒音,在貌似妥协的相当长一个时期的沉默后,黄璇爸爸给女儿发来一条微信:“你妈妈吞了安眠药,正在301医院急救,你要还有点良心,就回来见她最后一面!”她跳起来,跌跌撞撞地冲到浴室去找艾米。
  艾米安慰惊慌失措的黄璇,说这也许是个骗局,她们托葛蕙第二天一早就去打听消息,得到的反馈是黄璇的妈妈的确是住院了。艾米陪着黄璇回到中国,她住在葛蕙和李瑶瑶家里,对于未来,她充满了信心,丝毫没有受到这件事的影响。那个时候,葛蕙还没有真正爱上尹南平,她要求李瑶瑶向艾米隐瞒她和尹南平的事情。
  “你不爱他吗?”李瑶瑶不解。
  “我也不知道,反正我不想让艾米和黄璇知道我和这个人在一起。”葛蕙撇撇嘴角回答。
  “好吧,随你,反正是你自己的事情。”
  不知道为什么,葛蕙突然就气馁了,她面无表情地坐了半天,叹了口气。
  黄璇的妈妈出院后,一直不怎么搭理女儿,她从外表柔弱的女儿眼神里看到了她的决绝,她对丈夫说:“我们就当她小时候得病死了!”丈夫安慰妻子:“慢慢来慢慢来,璇璇年龄还小,让她见见世面就会明白的。”黄璇索性跟着艾米住到了葛蕙和李瑶瑶家里,已经没有什么可以动摇她们生活在一起的决心。她们去了英国驻华大使馆签证处,为黄璇申请办理“配偶签证”。使馆人员看过她们的结婚证明和黄璇的护照后,狐疑地审视着黄璇,之前有太多的中国人用假结婚来获取英国的“绿卡”,这让他们习惯地怀疑每一对来申请“配偶签”的中英夫妻,本着“宁可错杀一千,绝不放过一个”的原则,他表示艾米和黄璇并没有事实同居和婚姻生活的证据,除非她们能够提供在英国半年以上的共同生活消费账单,并且艾米需要有一份足以养家的工作,同时提交连续六个月的薪水收入账单。艾米给她爸爸打电话,请怀特找人想办法,这边黄璇的手机一直在包里振动,她父母不断地发信息催问她在什么地方、为什么不接电话。艾米快急疯了,但她一直微笑着安慰着黄璇,匆匆把妻子送回父母的家里去后,才回来找葛蕙想办法。
  当局者迷,旁观者清。葛蕙认真地想了想说:“现在只有一个办法,那就是你赶紧回英国去,争取短期内能够升职加薪,同时给黄璇找好可以申请读硕士的大学,然后她在这边办好留学签证去英国找你,你们在同一社区生活半年以上后,再回来把账单提供给大使馆,就可以拿到‘配偶签’了。”
  “万岁,简,你才是我的上帝!”艾米被一语惊醒,像冲破泥壳包裹的精灵一样蹿上来抱住葛蕙不住地亲吻着。葛蕙笑着和她拥抱,心里很不是滋味——艾米这样地亲吻着她,却是因为对黄璇狂热的爱。
  艾米回英国后的一段时间里,黄璇每个周末来葛蕙和李瑶瑶这里住上一天,话题自然都是关于艾米的。有时候葛蕙借口要赶工作,留下李瑶瑶陪黄璇在客厅聊天,她回到自己的房间,用微信给尹南平发一个“出来谈恋爱”的表情图,在等待的时间里逗兮兮玩。黄璇通常在李瑶瑶房间睡。一个早晨黄璇走后,葛蕙正在卫生间刷牙,李瑶瑶站在门口看着她,脸上是蒙娜丽莎的神秘笑容。葛蕙含着牙刷瞪瞪眼,看着她,李瑶瑶收敛了笑容问道:“你还记得《战争与和平》里的安德烈和娜塔莎吗?”葛蕙眨眨眼,望着她,李瑶瑶又笑了一下说:“安德烈爱上了娜塔莎,想要和她结婚,他父亲说,你到瑞士去治病,一年之后再回来,如果那个时候那个小女孩还爱你的话,你们就结婚吧。”葛蕙噗一声吐掉嘴里的牙膏沫,探身拽出一张湿巾来擦擦嘴问:“你什么意思啊?”没听到回答,转过脸去看,门口已经没人了。
  一晚,黄璇正在客厅跟艾米视频聊天,李瑶瑶接到出版社的电话,临时叫她出差去外地参加明早的一个会。李瑶瑶敲开葛蕙的门,告诉她自己马上要收拾行李赶去机场,让她陪黄璇在家待着。看着李瑶瑶拉着箱子匆匆出了门,葛蕙很懊悔白天跟尹南平视频的时候没有要求他晚上来北京,那她就可以去酒店享受自己的爱情,而不是倾听别人的相思了。她是个容易被情绪左右的人,心里一烦,什么事情也做不成了,偏偏尹南平晚上住前妻那里陪儿子,不方便视频,她更加烦躁了。她放下兮兮,打算叫上黄璇一块儿去看电影打发时间,门被敲响接着被推开了,黄璇站在门口,心情很好地笑着说:“艾米要看看你,她想跟你说话。”就在门开的一瞬间,葛蕙已经恢复了“主心骨”的风范,高高兴兴地坐到沙发上去,俯下身子,对着手机里的艾米打招呼。艾米说她已经给黄璇找好了读硕士的大学,可惜的是不在她家所在的伦敦区,在数十公里之外的赫特福德郡,“我对那里并不熟悉,但是为了黛西,我打算辞去自己的工作,提前去赫特福德租好房子,再找一份新的工作,等着我的妻子来读书后,我们就可以生活在一起了。”艾米一改欧洲人惯有的慢节奏,语速很快,看上去就像一个在电视里做现场报道的记者。   “艾米,你确定要放弃自己的工作吗?你花了快一年的时间才坐上现在的职位,而且马上就要升职了!”葛蕙几乎要把头钻进手机屏幕里去了,“而且在伦敦你可以住在家里,去赫特福德你还得租房住,经济上可以吗?”她扭头看看黄璇,眉头不由得微微皱起来,黄璇坐到她身边来,嘟嘟嘴说:“我也劝她再等等,她说等不及‘配偶签’了,先把‘留学签’办了,我就可以去英国了……”她看见葛蕙神情凝重,就没有说下去。
  “好吧,这是你们自己的事情。”葛蕙仰靠到沙发上,动动嘴角,叹了口气,一副管不了只好超然事外的样子。
  艾米在那边很灿烂地笑着说:“简,我不在北京的时候黛西更需要你的照顾啊,你快替我抱抱她、亲亲她。”葛蕙和黄璇同时红了脸,葛蕙翻转指尖捂住嘴笑起来,嚷嚷:“你放心吧,我不会勾引你老婆的!”但是艾米在那边坚持要她这么做,葛蕙只好抬起手臂揽住了黄璇的肩膀,她并没有把自己当成艾米,却没来由地觉得自己是尹南平而黄璇就是自己。艾米满意地竖起了大拇指,连连给她们抛飞吻。葛蕙回味着刚才抱黄璇的感觉,她比看上去还要瘦弱,让人不由得想到“楚楚可怜”这个美好的成语,第一次,葛蕙觉得自己应该减肥了。
  打发了艾米,已经快午夜了。一个更加严峻的问题像头巨大的灰犀牛一样压在葛蕙心上:李瑶瑶出差了,今晚到底让黄璇跟自己睡,还是让她睡李瑶瑶房间?分床睡的话,有些藏在心里的东西可就昭然若揭了——女孩子们总是喜欢挤在一张床上的,除非不是闺蜜,或者忌讳对方是个同性恋者。葛蕙努力地回忆着上大学时的感觉,糟糕的是在艾米和黄璇恋爱之前,她和黄璇也没有十分要好,如果把跟舍友的亲密度做一个排名的话,第一是艾米,第二是李瑶瑶,最后一个才是黄璇。有些人在一起整天不说话也不尴尬,有些人只要停止说话空气就开始凝固,好在这时候兮兮睡醒了,小声细气地叫着来到她们脚边伸懒腰,葛蕙一把捞起这根救命稻草,和黄璇一起逗兮兮玩,笑闹了一会儿,她到底战胜了小我,很爽利地对黄璇说:“今天睡我床啊,我有秘密讲给你听。”最后一个字离开嘴唇她就后悔了,不是后悔跟黄璇一起睡,后悔要说出自己的秘密——除了尹南平,她还有什么秘密!
  在洗手间刷牙的时候,葛蕙对着镜子抽了自己一巴掌。
  为了补救自己的失误,躺下来后,葛蕙提出和黄璇交换秘密,她的算盘是,如果黄璇不同意交换,那自己的秘密就可以继续保留了。但是黄璇显然对睡在她床上有些受宠若惊,她很温顺地说:“我也不知道自己有什么秘密,你问吧,问什么我都告诉你。”葛蕙笑了,右边颧骨上的酒窝又显露了出来,她每当哭笑不得或者感到难堪的时候,这个酒窝就出来出卖她了。“真的?”葛蕙假装兴奋起来,眼珠发亮,但是继而又暗淡下来,笑笑说:“还是算了吧,你不会说的。”
  “你问吧,你不问怎么知道我不会说?”黄璇一脸单纯的微笑,“我们之间还有什么不能说的吗?”
  “好吧,问一件我和李瑶瑶都很纳闷的事情……”葛蕙迟疑了一下,咬咬一边的下嘴唇,颧骨上又笑出酒窝来,狠了狠心说:“你和艾米到底是怎么开始的?”
  她以为黄璇會脸红,或者会笑起来,但后者就那么背靠在床头,搂着冰丝的小熊抱枕,两颗黑眼珠看着她很平静地说:“记得吗?那段时间你和瑶瑶一天到晚的不在,艾米就带我到处去玩,我们一起逛商场抓娃娃,一起下餐馆吃海底捞,玩得很开心。有一次看电影的时候,她突然就吻了我,我当时紧张得不得了,闭上眼睛不敢看她,但是觉得从来没有过的快乐,那种感觉很美妙。回到宿舍后,你俩不在,我们就抱在一起了,我第一次和别人这样接吻,而且仿佛无休无止永远也停不下来,我都快要晕过去了。”黄璇这才羞涩地笑了一下,把手里的小熊放膝盖上,轻轻拍了拍,接着说:“那之后艾米就常带我去‘同志酒吧’,慢慢地我发现我们相爱了。”
  “你能确定自己的性取向吗?”葛蕙颧骨上的酒窝更加的深了,她努力地笑着,觉得脸上的肌肉开始酸痛。
  她看到黄璇眼里许久不见的迷惘,又像被风吹来的云彩一样重现了,后者思索着说:“我也不知道,我从来没有跟男生谈过恋爱,但是我一直渴望爱情,渴望被人拥抱。跟艾米在一起后,我发现自己对男生完全没有兴趣了,无论我之前是不是个同性恋者,我现在已经是一个同性恋者了——我都和艾米结婚了,我还不能确定自己的性取向吗?”
  说完,黄璇开始沉默,低头抚摸着小熊靠枕。葛蕙努力寻找着她的眼睛,想知道她的表情是哀伤还是快乐。在黄璇讲述之前,她还盘算着把自己初中二年级就不是处女了的事情当作秘密告诉她,但是此刻她却鬼使神差地说:“好吧,我正和一个比我大二十岁的男人谈恋爱,这就是我的秘密。”
  不出所料,她看到了黄璇惊呆了的表情,不由得冷笑一下,抢在黄璇发表意见之前补充说:“他对我很温柔,人看上去只有三十出头的样子。”
  “祝福你,葛蕙!”黄璇很真诚地望着她,眼睛里有泪光在闪,但葛蕙不能确定那泪光是出于怜悯还是自艾,她坐起身来,很郑重地对黄璇说:“这件事你先不要告诉艾米,有机会了我会当面告诉她。”
  “你没告诉过艾米呀?”黄璇很惊讶。
  “当然没有。”
  “瑶瑶知道吗?”
  “她知道,他们见过面。”她又补充了一句,“我们一起住,瞒不住她。”
  “哦,你爱他吗?”黄璇看着葛蕙的眼睛,等待着她的回答。
  葛蕙笑了:“爱啊,当然爱,不然为什么要在一起?”
  艾米辞掉了她喜欢的工作,离开她的生养地伦敦,搬到二十英里外的赫特福德郡,在黄璇即将读硕的那座大学附近租好了一所房子,一边找工作,一边为黄璇奔走着准备各种申请和证明材料。不久,她找到了一份跟自己的兴趣没什么关系但薪水很可观的工作,开始在一个陌生的环境中上班。她在这座有着浓郁小镇情调的城市里没有朋友,下班后一个人去看电影、泡酒吧,或者直接回家跟黄璇或者葛蕙、李瑶瑶视频。两个月里,她往返北京三次,终于办妥了黄璇留学需要的所有文件,特快到黄璇打工的公司,并附了一封短信:“亲爱的,请尽快向大使馆申请办理留学签证,我迫不及待地要开车去机场接你,开启我们的幸福人生。”   时过境迁,如今黄璇的父母已经形不成阻力,他们屈服于心底对女儿的深爱和同样深的失望。
  小暑那天北京开始下雨,雨声从早到晚无休无止。在仿佛没有尽头的阴雨天上午,黄璇打着一把紫色斑点的白雨伞,再次来到光华路的英国驻华大使馆签证处,在签证处所在的嘉里中心门口驻足等待了一会儿,来了一辆快车,车门打开,葛蕙穿着黑色的露肩装冲她招手,黄璇小跑过去给她遮雨,两个女孩撑着一把伞向门口走去。这次非常的顺利,最快十天就可以出签,她们喜出望外地跑到嘉里酒店拐角处的店里买了两块小蛋糕吃着,把这个好消息告诉了艾米,发布到她们“四个女孩和一只男猫”的微信群里,李瑶瑶也在群里发了一串玫瑰花。
  “你跟我回去吗?”葛蕙的脸庞在雨天里闪着喜悦的光彩,笑着问。
  “不了,我得赶回公司去递交辞职信,我们老板对我不错,我得当面给人家辞行。”黄璇抱了一下葛蕙,“你叫车走吧,我走着回去就行,路不远。”
  葛蕙上了网约车,和艾米聊着天,时差八小时,艾米那边刚吃过晚饭。“我要去酒吧喝一杯庆祝一下,想到以后就要天天和黛西生活在一起了,我今天晚上肯定要睡不着了,那就不睡了,我要喝一整夜的酒!啊,不行,我还是要早点上床睡觉,明天还要工作,我得认真工作才能养活黛西不是吗?”她们在私聊,有时候艾米对葛蕙比对黄璇更知心些,因为在葛蕙面前她用不着在意自己的形象,作为朋友,葛蕙有点欣慰,也不免失落。她看看车窗外,雨仿佛永远不会停止了,城市的一切都是湿漉漉的。在和艾米聊天的间隙,她给尹南平发了一条微信:“爸爸,我想让你调到北京来陪我,我要跟你一起生活。”附加了一个大哭的表情。
  直到下车都没有等到尹南平的回复,他有着更为复杂的生活环境,不是随时随地可以回复葛蕙的信息,但只要一有空,他就会找葛蕙视频或者给她打电话。
  从签证处所在的嘉里中心到光华路SOHO写字楼,步行只要十多分钟,黄璇打着伞走过嘉里商场拐上光华路,慢慢地朝着公司所在的SOHO第二期走着。这条路上和她擦肩而过的、脚步匆匆从身后超过她的,大多是在几个SOHO里开公司创业或者打工的年轻人,每天早上,她夹杂在海潮般走向SOHO的自称为“小白领”的大军里去上班,路过那家买煎饼果子的小店,在窗口排队要求煎饼里加一份锅巴,但她每次都吃不完。创业的大军催生了路边的早餐产业,也使传统的早餐从卫生和包装上大大改观。在写字楼门口,保安看了一眼她的胸牌,递过来一个装雨伞的塑料袋。顺着扶梯下负一层,黄璇抬头环顾着这个蜂巢般的玻璃王国,在这个巨大的楼内空间,每一层都是开放式的,一眼望去,可以看到成百上千个大大小小的创业公司。多数的小公司就是在一排排的桌子丛林里租一到两个工位,从一张桌子一台电脑开始孵化;大公司租用着靠墙的隔间,但也只是用钢化玻璃与外部隔断,除了卫生间,所有的区域都是透明的,包括公共的会议室和休闲空间。两个月前艾米回英国后,黄璇应聘到这里的一家公司做文案,刚来的时候公司只有三个人,在外面的大办公区租着三张桌子,目前已經发展到十几个员工,也有了自己独立的办公空间。刷工牌、打咖啡、上厕所,开会的时候提前预约一个会议室,午饭后到休息区找一个贝壳般五面封闭的靠椅,躲进去戴着耳机和艾米视频——蜷缩在这个顶部封闭的细高的椅子里和艾米说话,黄璇总觉得自己是在教堂的忏悔室,对坐在隔壁的神父倾诉——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她已经习惯并适应了这样的环境和生活节奏。这是北京,她从来没有如此清晰地意识到这一点。但是,十天之后,她就要离开这个每天数万人在一起创业的空间,去往异国他乡过没有亲人和朋友的二人生活了,这是多么巨大的反差——时光的河流将要转弯,她将过上和眼前这成千上万年龄相仿的中国年轻人完全不同的生活——去英国和艾米一起生活,是她想要的吗?还是艾米想要的?和多数的中国孩子一样,从小到大,她习惯了被别人安排命运,父母、老师,都把听话作为好孩子的标准。而当她终于背叛了父母的意志,甚至是背叛了社会传统,执拗地要去过自己选择的生活,仔细想想,这生活却是艾米为她安排的,她背叛了亲情,却屈服于爱情。她在扶梯上忧郁地思想着,眼神空洞而呆滞。
  从开放的会议空间穿过,她推开自己公司的玻璃门走进去,对面工位上的小高看到她,很俊秀地笑着说:“你回来啦,刚才张总过来问了一句你回来没有。”黄璇笑笑说:“是吗,我也正好有事找他。”小高是个开朗的小伙子,好像无论在哪里,总有一束阳光随时随地地照在他的脸上,他和黄璇一起应聘到公司,公司起步的时候就是张总和他们两个员工,现在小高已经是总经理助理了。
  当晚,张总请公司的同事们一起吃饭,给黄璇饯行。他们到饭店的时候,伦敦赫特福德郡正是凌晨三点,孤身一人生活在这座小城的艾米,正在床上发出甜蜜的鼾息,这个不相信上帝的英国姑娘,即将用坚定的信念迎接爱人的到来。
  葛蕙去美国开了一周会,刚回到家,正在埋怨李瑶瑶没有给兮兮及时铲屎,艾米发来视频聊天申请,她们依然没有停止拌嘴。
  “臭死了,我走了一个星期,你居然都没有给兮兮铲屎,你就不觉得臭吗?”
  “我这几天也很忙啊,不就是忘了铲屎吗?再说那是你的猫又不是我的猫!”
  “兮兮不是你的猫吗?不是我们俩一起领养的它吗?”
  “它可是你和你的尹老师一块儿抱回来的,我没去!”
  “你不要给我提他!”葛蕙气不打一处来,这几天她正跟尹南平生气——他口口声声想和她一起生活,喜欢跟她一起散步、看电影、吃饭、聊天、读书,当葛蕙要求他调到北京时,却支支吾吾放不下工作,放不下儿子,一大堆的理由出来了!
  “李瑶瑶太不像话了,你看她现在这个满不在乎的样子!”葛蕙翻转手机摄像头,让艾米看抱着兮兮坐在沙发上若无其事的李瑶瑶,她这才发现喜欢热闹的艾米半天了一言不发,收了声,把手机屏凑近了看,看到一个蓬头垢面、眼睛里布满血丝的英国女孩的脸,葛蕙听见自己的心嗖一声向下坠去。
  “怎么了艾米,出什么事了?”   李瑶瑶也扔了兮兮凑过来。艾米蜷缩在沙发上,不住地用纸巾擦着眼泪和鼻涕,她把额前的散发拂到后面去,沙哑着嗓子说:“黛西快一个星期没有跟我联系了,她消失了,我不知道她去了哪里。”
  “黄璇这几天没有来住吗?”葛蕙扭脸问李瑶瑶。
  李瑶瑶像个大头娃娃一样盯着葛蕙眨巴了半天眼睛:“没有啊。是不是她爸妈知道她申办了签证,把她软禁起来了?”
  “那她也可以接艾米电话呀,也可以给我们打电话啊!”
  “帮我找找黛西,我快疯掉了!我已经没有办法工作了……”艾米从手机里哀哀地望着两个茫然的好朋友。
  “怎么会这样?你们吵架了吗?”葛蕙渐渐恢复了冷静的头脑。
  艾米摇摇头,一副生无可恋的表情。
  “不会出什么事吧?交通事故?”李瑶瑶伸着脖子,眼睛在圆圈眼镜后面瞪得老大。
  “说什么呀!打电话打电话,打通电话不就知道了?这几天你们也没有通过电话?”葛蕙催促着。李瑶瑶边拨电话边说:“我这几天也忙。”电话通了,葛蕙叫道:“免提,开免提!”《致爱丽丝》的旋律响起,三个人都聚精会神地听着。
  “您拨打的电话无人接听,请稍后再拨。”
  李瑶瑶望着葛蕙,葛蕙说再拨。黄璇依然没有接电话。
  “要不我们去她家里看看?”葛蕙安慰艾米,“一定是她爸妈把她关起来了,你别多想。”
  “现在就去吗?”李瑶瑶问。
  “嗯,带把雨伞。”葛蕙安慰了艾米两句,关了视频,把手机放包里,打开衣柜找衣服。
  “带伞?”李瑶瑶望望窗外,夕照正把对面的楼房涂成金色,她眨巴着眼睛迟疑地问葛蕙:“天气挺好的啊,天气预报说要下雨吗?”
  葛蕙从衣柜里探出头来看她一眼,冷笑着说:“准备好让黄璇妈妈骂个狗血喷头,拿把伞挡一挡唾沫星子!”
  “啊?那我可不敢去了!”李瑶瑶咬住了右手的食指关节。
  葛蕙忽地转过身来,怀里抱着一件蓝色的牛仔连衣裙,用她鹰一般犀利的眼神盯住对方说:“那你就准备好给我收尸吧!”
  两个姑娘一路上商议着可能遇到的各种情况:不让进门,进了门被骂,进了门不让见黄璇,见了黄璇发现她抑郁了,黄璇被送到乡下的亲戚家了……站在黄璇家楼下的单元门口了,还是没有想好对策。葛蕙把心一横:“不管了,先敲门再说!”径直进了单元门,李瑶瑶战战兢兢地跟在后面,小声地叨叨着:“要不再商议一下吧,要不要再商议一下?”几个等电梯的中老年男女冷冷地看着她们,一个快递小哥背着送餐的巨大方形背包,焦急地抬头望着电梯运行的数字显示。葛蕙和李瑶瑶跟着他们进了电梯,按下了黄璇家的楼层键。
  她们站到了黄璇家的防盗门外,葛蕙看了一眼李瑶瑶,按响了门铃。李瑶瑶把两只手按在自己胸前,葛蕙冲她冷笑了一下。她们看着门把手在转动,然后门开了,黄璇妈妈出现在门里,看到她俩,一点也没有惊讶,像看到正等待的客人一样脸上绽开了笑容:“你们俩来啦,快进来,进来!”葛蕙和李瑶瑶叫过阿姨,跟在這个跟女儿一样瘦弱的中年女人身后进了门。葛蕙看了一眼黄璇的房间,门开着,夕阳从窗户里照进门口,使房间里显得很安静,黄璇没有要从那里走出来的迹象。
  黄璇妈妈亲热地请她们坐下来喝水、吃水果,眼里闪烁着快乐的光芒,笑着说:“璇璇还没回来呢,她没给你们打电话吗?”葛蕙告诉她自己刚出国回来,会议日程紧张,没怎么跟大家联系,她小心翼翼地问:“阿姨,黄璇去哪里了?”
  “璇璇和男朋友去香港迪士尼玩啦!”黄璇妈妈开心地回答,仿佛为了掩饰自己心里的喜悦,她拂了拂鬓边并没有散乱的头发,望着女儿的两个好同学。
  “男朋友?”两个姑娘面面相觑,葛蕙忘记了咀嚼嘴里的香蕉,李瑶瑶差点把捧着的茶杯打了。
  “阿姨,黄璇什么时候有男朋友的,我们怎么不知道啊?”葛蕙好不容易挤出点笑容来,右边颧骨上的酒窝在翕动,尽力控制着自己的语调问。
  “原来你们还不知道啊?”黄璇妈妈终于可以把内心的喜悦都转化成脸上的笑容了,开心地拍了一下巴掌说:“就是璇璇一个公司的同事小高啊,他追璇璇好久了,前几天璇璇才答应了他。他们公司的张总听说了很高兴,特意给了他们假,两个人就去香港玩了,往返的机票公司还给报销呢!”
  “可怜的艾米!”葛蕙心疼地回想着艾米痛苦的样子,她看看坐在身边的李瑶瑶,李瑶瑶脸上的表情像日本动画片里的机器猫哆啦A梦一样可笑。从客厅望过去,黄璇房间里的阳光渐渐暗淡下来,像一个从来没有住过人的空房子。她妈妈回身打开客厅灯,招呼女儿的两个好朋友:“璇璇爸爸今天不回来吃饭,我一个人正懒得做饭呢,要不你俩就留下来一起吃晚饭吧?”她眼睛亮闪闪地望着她们,热情地发出邀请,“我看,要不我们一起做?”
  两个基本傻掉的姑娘推说跟朋友有约了,逃也似的出了黄璇家的楼门。两个人谁也不说话,一个劲地往小区大门口走。来到大街上,葛蕙站住了,看着李瑶瑶说:“真没想到,黄璇出轨了,艾米被戴了绿帽子!”李瑶瑶叹口气:“我早就说过,娜塔莎并不清楚自己真正爱的是谁,她并没有背叛安德烈公爵,她只是服从自己心里的爱。”
  “好啦,别分析了,想想该怎么跟艾米说吧,我怕她知道了真的会发疯!”
  “我脑子全乱啦。”李瑶瑶愁眉苦脸地说。
  直到从地铁站出来,她们也没有商量好该怎么对艾米说这件事情。黄璇跟着艾米出走英国后,葛蕙一度打消了心里的疑虑,确信黄璇是真的爱艾米,就算是被带“弯”的,她也是个真正的同性恋者了,现在看来,艾米在她身上下的功夫都是徒劳了。“可怜的艾米!”葛蕙不断地叹着气,是那种从身体深处发出来的冰冷的寒气。李瑶瑶走在她身边,脸上挂着神秘的傻笑。葛蕙转脸从眼角斜睨着她,心里充满了愤懑,她又想起来那阵儿刚回到家看到的情景:客厅里到处都扔着快递纸箱子,厨房洗碗池里堆满了脏了的盘子和碗,碗里残存的剩饭都生了绿毛。李瑶瑶不但没有给兮兮铲屎,她一个星期连碗都没洗!“她怎么可以这么没心没肺地笑,可怜的艾米啊!”   回到家里,又商量了半天,这才由葛蕙用微信告诉艾米:黄璇和朋友去香港玩了,男的,就他们两个人。她们不敢面对艾米,发的是文字,没有视频通话。发完了,李瑶瑶紧挨着葛蕙坐在沙发上,她们像两只互相取暖的猫鼬一样挤在一起,盯着手机屏等待着艾米的回复,就像把一颗石子投到了水里,等待着荡起一圈圈的涟漪。兮兮跳到葛蕙膝上来,弓起脖子用头蹭她的肚子,低声叫着邀宠。“别闹,兮兮!”葛蕙一只手举着手机,另一只手捞起兮兮把它放李瑶瑶怀里,李瑶瑶把猫儿抱住,用手掌抚摸着它,兮兮满足地呼噜着。
  “来了!”葛蕙叫道,两个人同时把脑袋凑上去,艾米发来的是一句更加让人担心的话:“简,我想跟你单独谈谈。”
  葛蕙看看李瑶瑶,不自然地笑着,颧骨上的酒窝很扎眼。“好吧,你们俩聊,反正我也没有谈过什么恋爱!”李瑶瑶抱着兮兮站起来往自己屋门走。
  “不好意思啊!”葛蕙歉意地说。
  “莫名其妙!”李瑶瑶头也不回地消失在门口。
  被艾米的信任弄得心里暖烘烘的葛蕙,怎么也没想到接下来面对的竟是一场“审判”,她把目光从李瑶瑶的背影上收回来,半天才看清艾米发来的那句话居然是:
  “黛西的背叛跟你有关!”
  蒙了一下,葛蕙的脑子就条件反射地高速运转起来,像一台每秒计算万亿次的巨型计算机,但是三十秒后依然没有计算出结果来,心底烦躁的火山爆发了,她却只感到浑身发冷。她以为艾米是在指责自己没有及时发现黄璇的出轨,辩解道:“我也是刚从美国回来,而且会议安排得太紧凑,时差又有十二个小时,我根本就没有工夫给黄璇打电话。李瑶瑶就在北京啊,你当时打不通黄璇电话,为什么不让她去找她呢?”
  “因为这件事跟莉莉(李瑶瑶英文名)没有关系,黛西对我的背叛是因为你教会了她对我隐瞒一些事情,使她变得对我不坦诚,我们之间有了秘密了!”
  “我没有!”葛蕙几乎喊出来,她对自己的头脑运算结果充满自信。
  “你告诉黛西,你有一个比自己大二十岁的男朋友,可你叫她对我保守秘密,你怎么可以这么做!”
  “可那是我自己的秘密,我有权告诉谁,也有权请她替我保守秘密!”葛蕙叫起来,她从不畏惧跟艾米吵架,但她讨厌被误会。
  “可她是我的妻子,你无权叫她对我隐瞒任何事情!”
  仿佛被一只巨大的冰手攥住了,葛蕙瞬间石化,这是个循环悖论,她无法辩解。她一动不动地盯着手机,十分钟后也没有再打一个字母,艾米也没再发信息来。
  “爸爸,我需要你!”葛蕙给尹南平发出这条信息,僵硬地靠在沙发上,直愣愣地望着李瑶瑶的屋门,眼神绝望而愤怒,泪水让世界变得朦胧起来。
  葛蕙从来没有这样魂不守舍过,即使是在和尹南平闹分手的时候,她也不过是把自己关在屋子里,不分白天黑夜地在床上躺两三天,直到他慌慌张张地跑来找她寻求和解。而和艾米发生争执后的几天里,她洗碗的时候失手打碎了一个盘子,地铁坐了五六站才发现方向反了,夜跑的时候第一次被绊倒,明明困得脑袋里像灌满了沙子一样沉重,一躺到床上就精神了。艾米的脸无时无刻不在她的眼前晃动,有时候居然像看电影一样清晰。“她只会抱怨我,她凭什么抱怨我!”明明心里的愤恨越来越强烈,但怜悯却像流沙一样吞噬了它,把它深埋,归于平静。“好吧好吧,我向你道歉,我不该让黄璇对你保守秘密,我错了!”葛蕙妥协了,她决定向艾米道歉。这件事情,她没有寻求过李瑶瑶的同情和支持,她知道她顶多会说一句:“那是你们之间的事情!”她也没有告诉尹南平,这是她和艾米之间的事情,如果告诉了第三个人,即使是尹南平或者李瑶瑶,也会使艾米认为她没有保守她们之间的秘密,增大友谊的裂隙。
  葛蕙决定自己解决问题,第三天晚上,她估摸着艾米该起床了,就给她发了一条微信:“艾米,对不起!”
  艾米秒回:“简,你是我最好的朋友,你要帮我!”
  眼泪瞬间淌满葛蕙涨红的小脸,挂在她尖尖下巴下面,她觉得有点痒,抽了张纸巾擦擦脸。“可怜的艾米!这个时候她还有什么不可原谅的呢?”她深深地叹了口气,问道:“你打算怎么办?来北京吗?”
  “是的,我这就买票飞北京,我相信黛西是爱我的,她不喜欢男人。”
  可怜的艾米!葛蕙一声接一声地叹着心底的寒气,她不知道该怎样安慰艾米。艾米大段大段地发来她对黄璇变心的猜想和判断,她心里却只重复着一句话:“可怜的艾米,可怜的艾米……”
  就这样,艾米·怀特再次回到中国,决心挽回她的爱情。她和两个好友住在一起,像个弃妇一样饮泣,前三天并没有黄璇的任何消息,第四天的下午,她接到了妻子要见面的电话,一点也没有畏惧,抖擞精神一个人去面对她破碎的婚姻。同一天,尹南平也来到了北京,葛蕙在高铁站接上他,见面第一句话就是:“艾米回来了,她去和黄璇见面了,她们可能要离婚了。可怜的艾米!”
  尹南平鼻子里发出一声冷笑:“黄璇肯定是喜欢上哪个男人了吧?”
  “你怎么会知道!”葛蕙惊讶地审视着他。
  “这种事,猜也猜得到。”尹南平嬉皮笑脸地说,他得意地看看葛蕙,揽住她裸露的焕发著青春光泽的圆溜溜的肩。葛蕙厌恶地甩开他,问道:“那你再猜猜会是什么结局?”
  尹南平收敛了笑容,认真地想了想说:“也许她们会复合,但黄璇不可能跟上艾米去英国生活,除非艾米留在中国,否则她们终究是要散了的。”
  “我觉得她们已经完了,黄璇压根儿就不是同性恋,她从一开始就不坚定!可怜的艾米啊!”葛蕙担忧地叹了一口气。
  “别这样叹气,我心疼。”尹南平又揽住了葛蕙。葛蕙又推开了他:“你心疼个屁,你就是个骗子,我们也不会有什么结果的。”
  “你不是不想结婚吗?要想结,我们明天就去领证。”尹南平笑着说。
  葛蕙赌气一个人走了,尹南平赶紧追上来拉住她的手。怕艾米带着黄璇回来,他们没有回家,在附近的酒店开了房间。   做爱的时候,葛蕙的手机不断地发出微信提醒,她顾不上去看,她做爱的时候从来不看手机,有天大的事情也不去管。尹南平冲完澡回到床上,葛蕙在他怀里钻了一下,背过身去继续回复信息,一边用光滑的背轻轻地蹭着尹南平的身体。尹南平从后面揽住她,微微凸起的肚子正好跟葛蕙的腰窝无缝隙吻合,他从葛蕙肩膀上伸着脖子探头看,问道:“艾米有信儿了?”葛蕙说嗯。尹南平英语不好,半天没看明白,轻轻抚摸着葛蕙饱满精致的乳房说:“怎么样?是和好了还是要离婚?”葛蕙扭头用脸颊蹭蹭他,手指飞快地打着英文,一边说:“她们刚谈完,黄璇要回家一趟,艾米在等她,还不明朗。”
  “黄璇出轨的事情清楚了吗?”
  “黄璇都跟艾米说了,我讲给你听啊。”葛蕙把手机放枕头边,扭身仰躺在尹南平的胳膊上,像一个陷入回忆的人那样说:“黄璇在的公司有个姓高的小伙子,跟她是一起进的公司,一直对她很照顾。黄璇辞职那天,他们老总叫上同事给黄璇饯行,那个小伙子喝多了,给黄璇敬酒的时候,拉着她说:‘有件事在我心里很久了,再不跟你说以后就没机会说了。’然后他就当着所有同事的面表白了喜欢黄璇,希望她能留下来。黄璇跟艾米说,当时她愣了好一会儿,体会了一下自己的心,发现自己也很喜欢那个小伙子,于是就答应了他。”她看了尹南平一眼,接着说:“然后他们就确定了恋爱关系,去香港玩了一个星期,艾米打电话也不接。”
  “那个小伙子知道黄璇和艾米的事吗?”
  “知道,黄璇告诉他,但他说他不在乎,他认为黄璇骨子里不是同性恋,她是被艾米控制了。”葛蕙亲了一下尹南平,“你怎么看这件事?”
  尹南平笑着问:“他们做爱了吗?黄璇和那个小伙子。”
  “当然了!”
  “那黄璇是不是同性恋,她自己心里已经很清楚了。你看过电影《阿黛尔的日常生活》吗?说的是阿黛尔发现自己跟男朋友做爱的时候缺乏激情,后来她碰到了一个染着蓝色短发的女孩,觉得很吸引自己,就跟着她回到家,蓝发女孩引导她跟自己做爱,阿黛尔才真正体会到了别样的美妙,明白了自己是个同性恋者。”
  “你是说能不能复合取决于黄璇跟那个小伙子做爱的感觉?”葛蕙把头从枕头上抬起来,盯着尹南平的眼睛,后者得意地点点头。
  “可怜的艾米!”葛蕙又开始叹气,“她为了黄璇辞掉了工作,从伦敦搬到了一个人也不认识的赫特福德郡,干着一份自己不喜欢的工作,一个人把黄璇去英国需要的所有文件和手续都办好,老婆却跟着别人跑了,现在她还要听黄璇的宣判!她可真是为了黄璇什么都可以做啊!”
  尹南平没有接茬,意味深长地望着葛蕙微笑。
  葛蕙在手机上排了海底捞的桌号,两个人抱着睡了会儿,起来去吃火锅。每次葛蕙要吃火锅,尹南平总劝她少吃辣的多喝热水,可是又习惯了迁就她。火锅吃得很高兴,他们属于那种半天不说话也不会尴尬的恋人,闷着头吃,吃爽了才聊天。葛蕙吃不动了,突然提出一个问题:“你有多久没回咱家了?半年了吧?”尹南平讪笑着辩解:“李瑶瑶在呢,弄出动静来多尴尬。”
  “哼!”葛蕙白他一眼:“借口,全是借口,我看你压根儿就不想回去,你早把兮兮给忘了!”
  “好吧,吃完就回去看看兮兮。”
  葛蕙在出租车上一直跟艾米用微信聊天。进了门,兮兮看到尹南平,嗖一声钻到躺椅底下再也不出来了。“看你把它吓得,它早不认识你了!”葛蕙嘲讽他,“叫你不回来!”
  李瑶瑶出来打过招呼,又回房间工作去了。
  “艾米没回来啊?我还想见见她呢,我还真没见过女同。”尹南平低声调笑。
  “艾米刚给我发微信说她今天不回来了,她跟她老婆去开房了,她们可能要复合了!”
  “那一定是黄璇觉得跟男人做爱不如跟艾米爽。”尹南平挤挤眼。
  “她是说没什么意思,不然她回来就给艾米打电话?”葛蕙认真地说,“可怜的艾米,我该怎么安慰她呢?”
  尹南平说:“给她买束玫瑰花吧,祝贺她成功地挽救了自己的爱情。”
  “还不知道黄璇肯不肯跟她回英国呢?那个小伙子肯定会纠缠她,她爸妈这下更有理由反对了。”葛蕙忧心忡忡地说。
  兮兮从躺椅底下钻出来,试探着走过来,尹南平把手伸给它,猫儿伸出舌头舔了舔他的手指。尹南平把它抱起来放到膝盖上抚摸着,嬉笑着说:“我们出去给艾米和黄璇买一束玫瑰花吧,祝福她们的爱情经历过了最严峻的考验。”
  “急什么,等等消息吧。”葛蕙把猫儿抱过去,坐到尹南平的腿上,“你先帮我把洗手间的镜前灯换一下吧,坏了好几天了,我买回灯管来也没人给换。”尹南平揽住她,怜爱地看着她说:“那你不早给我打电话。”
  “哼,你还说,上次洗脸盆上的水龙头坏了,给你打电话,你来不了,还是我叫物业来换的!”葛蕙不满地斜睨了他一眼。
  “换水管是需要专业工具的,我在也换不了啊,还得找物业。”尹南平狡辩。
  兮兮跳下去了,葛蕙依偎在尹南平怀里,把脸贴在他脖子上撒娇:“爸爸,你什么时候能调到北京来啊,我想跟你一起生活。”
  尹南平抱着她轻輕地摇晃着说:“我也想啊,可这事情还得长远规划,‘你弟弟’开学就上高二了,怎么也得他明年考上大学再说,不能把他扔给他妈妈,万一影响了高考,那可是孩子一辈子的事情啊。”
  “那我呢?”葛蕙从他怀里挣出来,用鹰一样的眼睛盯着尹南平问:“你舍不得离开老婆儿子,就舍得把我一个人扔在这里?我是死是活你就不管了?”
  尹南平涎着脸辩解:“是前妻,不是老婆。”
  “我不管她是你什么人,反正她是你儿子的妈,在我和他们母子之间,你选择谁?”葛蕙保持着她居高临下的姿势盯着尹南平。尹南平望着她笑,慢慢觉得不对劲了,伸出胳膊去抱她,葛蕙用力支撑着身体不屈服。“宝贝,你这是怎么了?你以前不是这样的啊!”尹南平注视着她的眼睛,试图看到她脑子里在想些什么。   葛蕙站到地下,背过身去说:“我就是太迁就你了,才让你这样无视我的感受!”她转过来,眼角已经挂着一串泪珠,用低沉的声音说:“这样吧,我们暂时分手,等你什么时候成为自由人了,再来北京找我吧。”她伸手到床头柜上抽了一张纸巾擦眼泪。
  尹南平从躺椅上弹起来,一把抱住了她,只叫了一声宝贝,就从她僵硬的身体上感受到了从她心底生发出来蔓延到全身的冰冷的决绝,他了解她的个性,没有再乞求她,只是默默地拥抱着她,心下暗自感慨:“这都怪艾米,那样的迁就和不管不顾地为了黄璇牺牲自己,是她让葛蕙看到了一个人爱一个人可以到什么程度,‘没有对比就没有伤害’,葛蕙这是受到伤害了。”他无法辩解,也没有力气去辩解,只能说一句:“蕙蕙,我爱你宝贝,我从来没有这样的爱过一个人。”但他得到的回答却是:“你就是个骗子!”
  尹南平放开葛蕙,愕然地望着她。葛蕙闪了他一眼,眼底刚泛起一丝的歉意,旋即被执拗所替代,她固执地流着眼泪。尹南平叹口气,看着她说:“我想见见艾米。”
  “干什么?”葛蕙警惕地反问。
  “没什么,我就是想看看这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自从她来了,你就对我越来越不满意,总是看我不顺眼。”
  “这是我们俩的事,跟艾米没有关系。”
  “没有吗?”尹南平嘲讽地笑着。
  “哎呀你不要跑题,我们在讨论我们的事情。”葛蕙又抽了一张纸巾,擦拭着脸,又把纸巾攥成了一团,她的脸已经像被浸湿的苹果,又红又湿,坚定地望着尹南平问:“对于我们暂时分手的事,你怎么想?”
  “怎样可以不分手?”尹南平答非所问。
  葛蕙冷冷地望着他说:“除非你成为一个自由人,在此之前我们都不要再见面了。”
  那天晚上尹南平是怎样走的已经不重要了,因为葛蕙还没有来得及伤感就接到了艾米的电话,事与愿违,艾米被黄璇正式告知要离婚,她已经完全崩溃了,她准备自杀。惊慌的葛蕙和李瑶瑶按照之前艾米发来的位置,在酒店天台上的管道间找到了她,连哄带劝地把艾米弄回了家。
  第二天,艾米缓过点劲来,在两个好友的陪伴下打电话给黄璇,对方一直忙线,她又发微信给黄璇,这才发现妻子从微信、微博、FACEBOOK(脸书)和支付宝全面拉黑了她。葛蕙惊恐地望着艾米,担心她又要发作,但是艾米只耸了耸肩,她要求用李瑶瑶的手机打电话给黄璇。
  “这怎么可以,我不能这么做!”李瑶瑶把手机抱在怀里,站起来想要逃跑。
  艾米惊愕地望着她用英语叫起来:“什么,莉莉你竟然不肯帮我?”
  “这是你们之间的事情,不要把我扯进去好不好!”李瑶瑶很委屈。
  “可我们是好朋友啊!”
  “可这是你们自己的事情,你们要自己解决。黄璇不愿意接你的电话,我怎么可以帮你欺骗她呢?”李瑶瑶也叫起来,她无视艾米汹涌而出的眼泪,一屁股坐到葛蕙的床上,勾着头生闷气,紧紧地攥着自己的手机,贴在胸前。
  葛蕙看着她们,不知道该说什么,她和黄璇的关系远没有李瑶瑶和黄璇亲密,这一点艾米也很清楚——黄璇也知道葛蕙和艾米更知心,这个时候如果用葛蕙的电话打给黄璇,她一定不会接听的,打多了她会连葛蕙也拉黑。用葛蕙的手机打给黄璇等于此地无银三百两,所以艾米目不转睛地盯着李瑶瑶。
  葛蕙绕过像根木桩一样戳在那里一动不动的艾米,走过去坐到李瑶瑶的身边,低声说:“你就不怕艾米真的想不开?”
  李瑶瑶不说话,除了眨眼睛,一动也不动。葛蕙侧着脸,像鹰一样望着她。她没有去碰她,她们本来就很少搂搂抱抱,这个时候过于亲昵的动作反而会让彼此更加的难受。窗外稀疏的蝉声试试探探地响着,兮兮背对着她们,蹲坐在纱窗前出神地打量着窗外的绿地,大概有一条蛇或者一只小鸟,还是有流浪猫吸引了它的注意力。一根纤细弯曲的猫毛不知道因为什么突然腾空飞起,在房间里悠闲地飘荡着,忽快忽慢,就是落不到地上。
  李瑶瑶忽地站起身来,扯着嗓子大声地宣布:“好啦好啦,我现在就打给黄璇,但是只能我跟她对话,然后我转述给你们。”她仇恨地望着艾米和葛蕙,“行不行?同意的话我就回我房间去打。”
  “不能在这儿打吗?”葛蕙仰望着她。
  “不可以!”李瑶瑶嚷着,然后放低了声调问,“艾米?”
  艾米闭着眼点点头。李瑶瑶直撅撅地走出去,走过客厅进了自己的房间,咣当一声把门关上了。兮兮突然跳下窗台,闪电一样蹿过去追李瑶瑶,葛蕙弯腰捞住了它。
  “可怜的艾米!”葛蕙望着倒在躺椅里的英国女孩,抱着兮兮走过去说:“艾米?”但她不知道接下来该说点什么才会让艾米好受一点,她清楚地知道说什么也是白说,只好不再废话,弯下腰来把兮兮放到她怀里。让葛蕙得救的是,艾米一直握在手里的手机突然发出了视频提醒音,“黛西!”艾米惊叫着举起了手机。一阵寒意滚过葛蕙的背,她直觉这个时候只能是艾米的父亲,而不会是黄璇。果然,怀特笑眯眯的脸出现在手机里,他灰色的头发和灰色的眼睛就像上帝的使者一样亲和。没有顾忌葛蕙的存在,艾米一把鼻涕一把泪地向爸爸哭诉着她的不幸,怀特静静地听着,直到女儿不再说话,整个人渐渐平静下来,他才用开心的语调说:“中国有句诗歌叫‘天涯何处无芳草’,还有一个俗语叫‘旧的不去新的不来’。爸爸很高兴你能有遇到新的爱情的机会,比如说你可以爱简啊,她比黛西更可爱不是吗?”怀特做个鬼脸问:“对了,简在吗?”
  葛蕙凑过来向他打招呼:“哈喽,你好吗怀特?”怀特扬起眉毛回答:“我很好,你好吗简?对了,你可以做我女儿的新女友吗?”
  葛蕙尖声笑起来,脸上开始发烧。艾米也笑了,她看看葛蕙,對父亲说:“简不喜欢女人,她更喜欢老男人。”
  怀特挤挤眼,得意地说:“我正好就是个老男人。”
  葛蕙双手捧着自己的脸,笑得东倒西歪,艾米小声告诉怀特:“你没机会了,简正和一个比她大二十岁的中国老男人谈恋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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