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碧把左胳膊从羽绒服的袖筒里掏出来，深咖色的毛衣又撸到臂弯上处，露出了小半截干巴巴的手臂。医院里的暖气已经停了，有寒意从窗口那里轻快地涌过来。李碧攥紧拳头，拍打着伸直的关节里侧，几根紫红色的细血管在暗黄色的皮肤下隐隐约约显露出来。前面只排着两个人了，是两个女孩，往后看，还有五六个女孩在等着。李碧把头扭回来之后才意识到了自己的愚蠢，这个科室里全是女孩有什么好奇怪的呢，再正常不过了，即使她们都是孤身一人，也没什么道理值得大惊小怪。奇怪的反而是她。李碧微微侧着身，装作在看墙上的注意事项。很好，他没有在看自己。他在看她的化验单，用结茧的灰色指尖一张一张地仔细翻阅。作为这条队伍里唯一的男性，李碧不仅没从他的面色里看出些许慌乱，竟然还看出了点坦然，连他磨损得发白的皮夹克袖口都有了一丝亲密的气息。是谁允许他翻阅那些隐秘的化验单的？她明明只是默许了他拿着它们站在自己身旁。李碧有些生气地把即将要从右肩滑落下去的羽绒服使劲拽了回去，还有一个人就到她了，她又举起手臂凑近了看，那几条模糊的紫色已经彻底消失了，现在只能看到因为寒冷而鼓起来的毛孔。李碧用指甲捏起来一小块皮，用力掐着，掐出两道月牙形状的指甲印儿，好像也没有针头猛地刺进去的时候那样痛。
　　他轻轻拍了一下她的肩膀，示意马上就要到她了。他把化验单递给她，看到她的纤细手臂，血管若隐若现，上面还有两道指甲印。她接过化验单的时候，冲他笑了一下。她笑得很别扭，透露着紧张。她越紧张，他就越兴奋。他右边口袋里那把水果刀也越兴奋。皮夹克的口袋很深，放一把水果刀刚刚好。水果刀的刀尖朝里，刀把朝外，手一伸进去，就能握住刀把。他把皮夹克扣到第三颗，有冷风灌进来，凉意让他想发抖。但他没有把衣服扣紧，多扣一颗，肩膀会收紧，掏出水果刀的速度就会减慢。掏出来一秒，捅进去一秒，不到三秒，血浆就能喷溅出来。他想闻它的味道，她的血一定很香甜，颜色也很鲜亮。他用食指在刀刃上摩擦，以此来测试锋利度。刀用了两年，有了划痕，也缺了点口，但捅进一具单薄的身躯绰绰有余。那天去玛丽亚医院之前，临出门，他瞥见了躺在灶台上的水果刀，刀背反射出的光像用力吹响的口哨声让他头皮紧绷。他记得那把水果刀是徐灵从楼下超市买来的，刀长二十厘米，灰色的软胶手柄，刀身上还有水滴式的凹槽设计。以前她在的时候，喜欢在晚饭后削一只苹果，一边吃苹果一边躺在床上看综艺节目。刀是徐灵握过的，他觉得它在召唤他，于是他走过去拿起水果刀，装进了口袋。从那天以后，水果刀和徐灵的体温就一直装在他的右边口袋里。他偷偷瞄了一眼他身旁这个女人，没有徐灵好看。他看着她走进抽血室，她走路的姿势倒是和徐灵挺像。他想。
　　护士的手法干净利落，针头像一条外壳坚硬的虫子果断地钻进了血管里。没有疼痛带来的颤抖，只有一种如释重负的轻松从手臂开始缓慢地蔓延至全身。她听到了血液流淌的声音，和夜晚到来的声音很相似。她肚子里那个小东西会知道它头顶上某一条血管正在收缩，正在摇晃吗，她会错以为那是一场了不得的地震，并且因此而惶恐不安吗？不对，按照常理来说，它还只是一团乱七八糟的肉块，没有手，没有脚，没有耳朵和眼睛，也没有意识和情感。所以它不可能知道的，它更不可能知道自己是抱着决绝来到这里的。李碧站起身，向门口走去，他迎过按着棉签，双手行动不便的李碧，熟练地帮她把外套披好。疼痛姗姗来迟，在针头拔出来的那一刻毫无征兆地爆发。李碧有些发晕，按着棉签的右手也快没了力气。他没有问她，他是如此自然地就帮李碧按住了那只发凉的棉签，扶着她到等候区坐了下来。李碧再一次默许了。她默许了他的拇指肆无忌惮地传递过来的力度和温度，她也默许了他像脚底沾上的干泥巴那样，悄无声息地脱落在了自己的过去里。是的，落在了过去，不是现在。和冒血的针眼一起被止住的过去。
　　李碧。他在病历卡上看到了她的名字。他想叫她的名字，用他夹着口音的普通话。她的名字在他的家乡话里，有点小家子气，又有点亲昵。她的胳膊发凉，血也是凉的，按住棉签的时候，他感觉到了，像按住一滴形状完好的眼泪。但她明明没哭。她怎么能不哭呢，她应该哭的。如果能听到她的哭声，他相信自己会好受很多。她那会儿正在抽血，他就站在门口，从玻璃上反射出来的侧影无所顾忌地观察她。李，碧，李碧，他还没很好地适应她的名字。他觉得他没有看错，李碧是轻松的，轻松里掺杂着嫌恶。和徐灵一个样。他一想到徐灵，按棉签的力度不自觉加大了些，她的嘴角因此向上抽动了一下。不好意思。他顺势用道歉来试探她。沒事，没事。她慌忙说。他看出了她的警惕，从挂号开始，她就没怎么说过话，要么垂着眼，要么低着头，偶尔看向他，他一转脸，她就把目光收了回去。既然她如此谨慎，那她为什么要允许自己在她身边？他不
　　懂，他想窃取她的过去。你家是哪里的，他问。一个小县城，她答。来这里打工？他又问。她点点头。然后她又垂下眼睛，滑动着手机屏幕。等候区也是安静的，女人和女人是沉默的，女人和男人是沉默的。亡灵是不希望被打扰的，对话是幽灵般的禁忌。
　　手术室的门突然打开了，一辆担架车被气势汹汹地推了出来。担架上躺着一个女孩，二十一二岁的样子，扎着松散的马尾，白净的脸上有一双杏子形状的眼睛。有个原先站在角落里的年轻男孩推着轮椅走了过去。他和她都注意到了这一对年轻人。他们看起来像是外地来的，很有可能是附近的大学生，多半是情侣，但还没有婚姻关系。女孩刚做完手术，还不能自己下床坐到轮椅上去。她用胳膊肘支撑着坐起身，和男孩短暂地对视了一眼。这一眼里，能看得到某种称得上抱歉的东西——她是在为自己给他添了麻烦而感到抱歉。护士架住女孩，男孩停顿了几秒，走上前和护士一起把女孩抱到了轮椅上。她的身子有些倾斜，男孩没有帮她摆正就匆忙推着轮椅离开了。女孩歪着身子，回过头，冲那个男孩，无限感激地笑了一下。
　　他口袋里的水果刀在颤动。他任凭他的目光下坠，下坠到地面上方，同时下坠的还有他的心脏。那个叫心脏的玩意儿，也可能不是心脏，总之从某一天开始，它堵在嗓子眼，又坠落到胸膛，血腥气十足，无法消化。他总是能抓住那一天，毫不费力，像抓住一片飘在空中的落叶。他回到出租房的时候，一切就已经发生了。她没给他任何权利，另一个男人在医院里，握住她有点发胖的腰肢，带着英勇的姿态，把她抱到了轮椅上。她也会冲他无限感激地笑着，和刚才那个年轻女孩一样。不止感激，还有得逞后的欢快。手术结束后的第二天他才去医院，那家叫玛利亚的医院，试图寻找到点它曾经存在过的蛛丝马迹。他站在医院里，捕捉着那些女人们的神情，有谁会和她的神情相似。后来他发现，她最终还是念了点旧情，没把他的权利全都剥夺殆尽——她还给予了他接受这一切的权利。 　　而这个叫李碧的女人，只要在各项检查全部合格以后，也会在某一天，从那间手术室里被推出来。但不会有人站在那里等她的。除了他。他很笃定。他希望她请求他，用近乎哀求的语气请求他，希望自己把她抱到轮椅上去。然后他就会一只手托住她瘦弱的双腿，另一只手托住她那只小巧结实的屁股，并且趁机把中指伸到她的两腿中间去，毫不留情地用力按压她的伤口。他就是要她痛，她不能一点痛都没有。她会因此睁大了眼睛，流出两行泪，半张着嘴巴，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还远远不够。他真正想要做的是救她。他不能让她成为一个凶手。徐灵已经是凶手了，他没能救得了她，但李碧还有救。所以他必须得把水果刀插进她的小腹里去，鲜血会像烟花一样绽放。他愿意替她成为凶手，让罪恶属于他，死亡也属于他。只要她还是纯洁的，干净的。这样她就能永远做一个好妈妈了。他愿意这么做。
　　十二点多了，这是上午最后一场手术了，他说。
　　手术，李碧清楚地听见自己腹部那个部位响了一下。用一种光滑的医疗器械，探到身体的深处，精准地把那只天真的小东西扯出来。打了麻药也会疼，有人告诉过她，不管怎么样，疼痛是在所难免的。李碧想象着自己被那样草率地推出来，再被草率地放到轮椅上。她也会那样抱歉地笑着吗？不，不可能的，她做不到仍然对谁充满感激。以后还会有的。她知道。可疼痛是在所难免的。这是真的。
　　一点半了，可以去 B超室门口排队了，李碧说。她听见自己的话语很轻盈，有急于飞翔的迫切，又和结晶的蜂蜜一样绵密。你要拿着这张化验单到里面等着。他轻声提醒李碧。B超室不准男士进入，我就在外面等你。他又说。李碧咬了咬嘴唇，望着他衬衣领口的线头点点头。他说他会等她，她有那么一刻希望，她承认这个，她希望他可以像每个称职的丈夫都会做的那样，等她从彩超室走出来，接过她手里的单子，跟她一起满怀期待但又心惊胆战地，从一堆奇形怪状的组织里辨认出它，如同从广阔的地图上辨认出一块狭小的陆地。谁都会忘记，即使记得也会假装忘记，她之所以要千方百计地发现它，其实是为了消灭它。消灭，消灭敌人，消灭害虫，消灭一场浩荡的灾难，可它是敌人，是害虫，是灾难吗？不，不是，它不是的。
　　护士提前收走了化验单，五个人为一组进行检查，叫到名字的先去厕所排干净尿，然后再进到 B超室里去。等候的十几个人里，只有一个女人，是大着肚子的。她伸直了腿，坐在李碧对面，没有靠着座椅，而是用左手支撑着腰部，右手若即若离地搭在了肚子上。第二组就叫到了李碧的名字。李碧起身去上厕所，从 B超室去到厕所的路上，她没有看见他。她有点怀疑他已经走了。不负责任地给了她一个甜美的期待之后，他就若无其事地走了。他完全有理由抛下自己，毕竟事实上，他已经足够慷慨了，她实在没有理由可以责怪他。糟糕的地方就在于，尽管如此，她还是感到失落像攥在拳头里的沙子从指缝间撒漏在了她的心上。她站在厕所门口，有点想哭。抽血的时候她没想到哭这回事，现在她想到了。她心烦意乱地在包里掏着纸巾，却怎么也找不到。后面还有四五个人在排队，迫不得已，她只能问她后面的那个梳着齐刘海的女生能不能借给她一张纸巾。
　　你来这种地方，怎么能不带纸巾呢，她皱着眉头说。
　　她这话里有责备的意思，好像不带纸巾真是什么天大的罪过。
　　不好意思啊，我下次注意，谢谢你，李碧微笑着说。
　　李碧接过纸巾，认出了她。她刚刚坐在自己旁边，紧抱着她的黑色皮包。李碧顿时有些恼怒。这种地方？这种地方是哪种地方？就算这种地方真的又肮脏又罪恶，可她又有什么资格来告诉自己这个呢？难道说在罪过发生之前，诚恳地，看轻自己，鞭打自己，就能够坦然地被原谅，甚至是被宽恕吗？
　　她的气愤无法消退，坐在 B超室里等待的时候，她没有再和齐刘海女孩说话。倒是齐刘海女孩旁边的那个女孩，李碧才注意到，那个手里拿着钥匙、学生卡和病历簿的短发女孩，伸头看几眼李碧，又看几眼齐刘海女孩，想要说点什么但都又止住了。
　　你也是来检查盆腔炎的吗？
　　李碧听到她最后还是对齐刘海女孩细声问道。
　　不，我不是的，齐刘海女孩回答。
　　李碧看得出来，这个回答其实是有点让她难堪的。
　　那你是来检查什么的？她继续问。
　　齊刘海女孩没有说话，只是转过头对她有气无力地笑了一下。
　　我是第一次做 B超，她说，然后她扬了扬手里的学生证和病历簿。你也是第一次吗？会很疼吗？我怕疼，真的特别怕疼，她一边说一边夸张地捂了一下胸口。
　　是会有一点疼的，你到时候放松点，很快的，她说完后不露痕迹地吐出一口气。
　　短发女孩看向了李碧，刚想再说点什么就被护士叫了进去。轮到她检查了。
　　他看到她在大厅里，好像在寻找什么，后来就走进了厕所。那时候他正在取结果的机器旁，帮一个穿格纹呢大衣的年轻女人取检查结果。她站在机器前摆弄了半天，于是他走过去对她说，你看，这张纸下面有个二维码，你放在这个闪红灯的地方，结果就出来了。原来是这样，我说怎么一直取不出来，谢谢你啊。她说。你还有什么检查没做啊。她的友好给了他探问的机会。只剩下 B超了，不过得等到下午。她回答。做 B超很吓人的，要拿一根管子插到里面搅来搅去。他说这话的时候提高了声音。她听了以后，惊诧地转头望向他，随即拿着单子走了。他看得出来，她有点害怕他了。就是这样，有的女人好心，有的女人没那么好心。从那些好心女人嘴里，他才一点一点知道了它，破碎之前的它，最后待过的 B超室是怎样的。她们说，一共有两间相对的 B超室。徐灵应该进的是右手边那间。进去以后，要先拿一双拖鞋换上，如果不想穿拖鞋，就提前把鞋子脱好，方便解开裤子的，就把裤子也提前解开。有个女人这样告诉他过。左右摆着两台 B超机，每台 B超机前坐两个护士，一个负责检查，一个负责记录数据。中间是桌子，桌子上放着一沓粉红色的纸，检查前一人拿一张，到时候垫在屁股下面。另一个女人对他说过。床铺被不透光的帘子围住了，叫到名字的才能进到里面，没叫到名字的，就坐在帘子外的椅子上等着。等着的人是看不到帘子里的，只有护士干脆的声音传出来。靠近墙壁的最外侧没有被挡住，能看到检查完的人站在那里提裤子。这也是那些女人告诉他的。他从中能推断出来，它在破碎之前待过的地方是冷的，是暗的。眼睛在暗处会更亮，它的眼睛一定很亮。 　　的确很快，顶多只有两三分钟，短发女孩就检查好出来了。她朝李碧那个方向摆摆手，开门之前，又扭头对她们愉快地说，别紧张，虽然是真的有点儿疼啊，但忍一下就过去了。齐刘海女孩低头看着她怀里的黑色皮包，没有对短发女孩的善意表示赞同或感谢，好像她对接下来要发生的事已经再清楚不过了。李碧礼貌地对短发女孩点点头。别紧张，李碧对自己说。她想到那个站在外面等着她的男人，她不知道他是不是真的已经离开了，她去上厕所的时候没有看到他。她突然觉得恐惧在一瞬间从她的脊椎那里抽离了出去，重新席卷而来的是类似于急迫的玩意儿。她迫不及待地想做完检查，拿着 B超单，去门口确认他的等待。她希望他在，又希望他不在。犹如赛末点，如果他在，她用力扔出去的那颗球，会从他张开的网上擦过，一点点微不足道的力足以改变飞行的轨迹。但她需要的绝不仅仅是落地所产生的结果，她更需要的是那张网，让那颗球有所凭借，而不是飞到角落，飞到哪个她无法寻觅的地方。如果他不在，她会感到失望但不应该感到可惜。而她呢，虽然球是从她手里扔出去的，但飞翔的过程和着地的落点却都和她无关。这就像它，它和她有关但又和她无关，它在她的身体里但又不在她的身体里。
　　齐刘海女孩快要检查完了，下一个是李碧。李碧把腰带和拉链解开，拿着粉红色的纸站在帘子口等。又过了两三分钟左右，才叫到她的名字。她进去的时候，齐刘海女孩正在把卡在小腿处的紧身牛仔裤用力往上提。李碧看到她的内裤，是陈旧的天蓝色，有一圈蕾丝边，蕾丝已经不再舒展。护士把彩超的片子递给齐刘海女孩，接着头也不回地叮嘱她，这次要是还没流干净，就得刮宫了。她蹲下来，把片子放在地上，埋头系运动鞋的鞋带。好的。李碧听到她说。她双手的动作又谨慎又庄严，而她的声音却是难以置信的轻柔，好像她全身的力气都用来绑那根鞋带了。别愣着啊，把你手里的纸铺到床上，裤子褪到脚脖，躺上去，腿叉开。护士终于扭过头说。
　　李碧躺到床上，闭上眼睛，又睁开。她睁着眼睛，但她什么也看不到。平躺的时候，是看不到自己的下半身的。她能看到的，只有上方那团黑漆漆的黑和右侧那块白晃晃的白。放松点，別紧张。护士的语气里带着焦躁。但她腰部以下的部位还是无法抑制地变得僵硬起来，那块白在她眼底晃来晃去，使她有些眩晕。一根圆柱形状的东西，李碧感到，先是缓慢地，又突然猛地一下，插进了她的身体。李碧大喊了一声。只有喊叫才能减缓疼痛。疼，真的很疼，根本不像她们说的那样，只有一点儿疼。可她们确实没有像她这样喊出来。那么她所感受到的撕心裂肺的疼痛又是来自何处？难道说，是她肚子里那个尚未成型的小东西，正在坚决地抗拒着外物的侵入？是它在撕扯她？它用这种方式来警告她，休想把它从那个温暖的小巢里拖出来，否则，它就让她疼，还会有更狠的，它实在走投无路了，就让自己成为一份不存在的证据，指控她那双圣洁却沾满污血的手。是男孩还是女孩呢，她在短暂的平缓的间隙想到了这个。不，不，她不愿意问。别喊。护士一边命令道一边把管子向右侧顶了一下。李碧闭上眼，侧过头，使劲咬着下嘴唇。她只想要快点结束，身体的本能让她只想赶快离开，回到她的小出租房里，躺在床上恶狠狠地哭上一场。她的疼痛将会和她的眼泪一起流干净。
　　他看见她被过道分割成了两半，一半在昏暗里，一半在灯光里。她在光里行走的那条腿，有些摇晃，每走一步，就要向另一边倾斜一下，像是穿上了不合脚的高跟鞋。加上她那张苍白的脸，他几乎是确定了，她正在独自忍受着煎熬和难堪。他本该快步走上去，扶住她的手臂，但他没有。他是故意的。他故意站在门口，悠然自得地，注视着她吃力地走过来。李碧前面还有一个女人，挎着黑色皮包，留着齐刘海。他一下子就发现了她，在医院大厅的时候，他也是这样一下子就发现了李碧。李碧，他已经很好地记住了她的名字。那个齐刘海女人，从左边 B超室的安静里走出来，右边 B超室的喧闹跟在她身后。从他那个角度看过去，她的面目漂浮在水面上，祥和又安宁，而她脖子以下的身体，却在向着水底下沉。她背后的喧闹先是跟在她身后，后来开始慢慢加快脚步，逼近她，和她并肩通行，又包裹她，直到和她完全融为一体。
　　——才四个多月，肚子就这么大了啊。
　　——瞧这孩子长得多好，真喜人。
　　——比一个月前大这么多啊，这要是生下来还了得。
　　他觉得这些说话声，不是从右边那间B超室里传出来的，而是从她身体内部传出来的。她看起来并没有因为诞生的喜悦而同样感到喜悦，尽管他清晰地看到，她的嘴边挂着笑意。但绝不会是因为喜悦。这种微笑很熟悉，他似乎是在哪里见到过。他想起来了。有个早晨，他站在镜子前，清理自己许久未刮的胡子。镜子里的他眼袋很重，松垮的白色背心上破了洞。他虽然注意到了这些，但它们并没有进入到他的念头里去。他真正在观看的，是镜子里的徐灵。徐灵坐在他身后的床上，嘴角和眼角，都有明显的淤青。是的，他打了她。可那样一张带着伤的脸，却看不出一点点的痛。甚至不比刀片刮去他胡子时痛。她在玩手机，用粗胖的手指灵巧地滑动屏幕。如果不仔细看，他不会发现她的笑意，但她嘴唇下方的淤青，却很好地出卖了她——因为弧度的扩张，镜子里那一小块淤青，从不规则的圆形，变成了椭圆形。她已经把它忘得一干二净了，才不到一周，她就把它忘了。他想到这个，心脏像突然发生故障的电梯，重重地顿了一下。他是那个时候才猛然发现，原来自始至终，徐灵连一滴眼泪都没有掉过。她的孩子死了，可她连一滴眼泪都没掉。
　　——这次再流不干净我就要去刮宫了。
　　——这孩子出生后得有多幸福啊。
　　她快走到他身边时，他听到她在自言自语。还有她携带过来的从右边 B超室发出的光明而欢欣的声音。噪音，全是噪音，必须让噪音停止。我今天去玛丽亚医院了。她正在公用的厨房里洗碗，忽然站到厨房门口这么对他说。他那会儿正坐在厨房外的客厅，用手机看电视剧。她表现得是那么的平常，吃晚饭的时候也没有任何的异样。但事情的确就那样发生了。她并没有给予它的发生任何特殊的情绪。她把它给——他拒绝想到那个词。可她作为实施者，对自己所做的事竟然如此的坦荡。这才是他最无法忍受的地方。他拿起桌子上的水果刀，觉得应该要让风暴成为风暴该成为的样子。她把最后一根筷子洗干净，关上水龙头，走进了没有开灯的合租房。房间的灯始终没有亮起来。他坐在椅子上，手里还握着水果刀，刀背上黏着一片苹果皮。他看完了最新更新的电视剧，然后到厨房里认真地把水果刀洗干净后，才摸黑在她的身旁睡下。她的呼声一起一伏。他碰了碰她的手臂，告诉她，她忘记洗水果刀了。她没有醒来。后来他在医院里看着那些女人的时候，他总是会想，如果那天晚上他把水果刀带进了房间，是不是有些事情就会不一样了呢。他已经错过了过去，他不能再错过现在，他要洗干净水果刀，用最新鲜的血，它一直是那么的脏。 　　我们走吧。她说。
　　电梯前挤满了人，于是他们决定走楼梯下去，四楼，不是很高。她走在前面，他跟在她身后。她那时从 B超室里出来，剧烈的撕扯感还没有消散，她看见他站在门口，直直地注视着她的前方，她就知道了，她赢了，那颗球落在了界内。她走过去，握住了他露在右边口袋外面的手腕，告诉他，我们走吧。她这次把“握住”这个动作做得很满，不像之前几次那么小心翼翼，而是带着力度的，皮肤与皮肤之间不留空隙。李碧感到他的上身结结实实地晃动了一下，从他的手腕表面，滑过了什么危险又滚烫的东西。但他看到李碧后，表情就恢复了温和，他接过她手里的 B超单，对她说，我们走吧。
　　他也用了“我们”，李碧一边下着楼梯一边想。我们，是个暧昧的复数人称。我们，我们。她直到现在都不知道他的名字。他来自哪里？他是做什么的？他似乎不是来看病的，那他为什么会出现在医院里？她对他根本就是一无所知，她本不应该如此冒险，让这个可疑的男人送自己回家。她不是不知道他是值得怀疑的，可她。有一个男人从她身边飞快地跑了下去，李碧下意识地用掌心护住小腹，是热的，微微有些发鼓，她深吸一口气，又轻轻地按压了一下，还没有跳动的迹象，可是不会有错的，她能感到，它在生长，它在发育，它在生长，它在发育。他似乎是注意到了自己的这个动作，于是他走上前，一只手搭在了扶梯上，不动声色地护住了她。他没有说话，李碧也什么都没有说。有时候出生才是真正的错误。她暗暗想。为了纠正错误，适当的擦除是必要的。把错误的答案擦掉是为了得到正确答案，同样的，把它擦掉是为了得到正确的未来。她不是不明白，那真的只不过是一堆细胞，百分之六十的水分，灵魂从未居住过。更何况，她爱它。她爱它，所以她要把死亡像礼物一样送给它。
　　可她的痛和她的爱一样真。她本以为她的痛会成为一个假象，但不是那样的。那时她在医院的大厅里，不知所措地站着，他从楼梯口朝她走了过来。她还没有开口，他就告诉她，要先去里面的窗口办一张卡，然后拿着那张卡去门口的自助挂号机挂号，挂好号才能去到楼上看病。他帮她办卡，挂号，缴费，买病历簿。计划生育科。她听到他一字一顿地对着自助挂号机念了出来。她想快点从他身边走开，这五个字让她莫名地羞愧。可就在她接过最后一张缴费单的时候，她清楚地听到他说，你会是一个好妈妈的。他的语气是如此地肯定，仿佛是在讲述一个不容置疑的真理。我会是一个好妈妈的。她在心里念道。我会是一个好妈妈的。不，她不是。火焰是由她点燃的，也是由她吹灭的。她来这里是为了消灭它的，她不得不消灭它，所以那只能是一个错觉。可她连错觉都不能拥有了吗？错觉不是错误，虽然错觉只会孕育出谎言，但错觉不会伤害任何人。因为这个谎言只属于她，只有她愿意信任它。她需要，她真的需要这样的错觉，像一个发狂发痛的病人需要一针镇定剂。所以她让他成为了她的同谋，她和他共同参与制造了这场骗局。哪怕，哪怕只有一天，她也想做个好妈妈。
　　他曾经也和徐灵从医院的楼梯这样走下来过。他是陪她去检查术后的恢复情况的。你不要碰我，我真是受够了。他想起那时在回去的地铁里，他要拉她去前面那节人少的车厢，她使劲挣开他的手，这么对他说。她说前半句话的时候还带着哭腔，说后半句话，就在咬牙切齿了。她说完以后，就走到后面那节车厢，站在靠近门口的地方低头看手机。他没有想到要跟着她走过去，她的委屈和愤怒令他大惑不解。他凝视着窗外飞速而过的带状黑暗，感觉身体在逐渐发麻。他想不明白她为什么会受够了和自己在一起。难道就因为他没有给她买那条一千多的裙子？那条裙子穿在她身上的确很漂亮，但它肯定不值一千块。而且她应该很清楚，一千塊相当于他们一个月的伙食费。后来那条裙子还是出现在了她的衣柜里，她说，她是用奖金买的。但有人告诉他，她和另一个男人曾经一起出现在商场里过。他没有来得及细想，事情发生得太快了，她从医院回来以后，疑点才一个接着一个冒出来。但谜底再也没有机会揭晓了。有一天，他下班回到家，就发现自己再也无法在那间窄小的合租房里搜寻到她的身影了。
　　时间在打转。他又和另一个女人一步一步地走出医院。我们走吧。他记得他好像说了这句话，但又好像没说。他彻底回过神来，就已经跟在她身后了。他一点都不想承认，除了犹疑，他还没出息地退缩了。他现在疲倦无比，他有点想回家，躺在床上，喝一罐啤酒，或者两罐。他的武器也疲倦了，它睡在他的口袋里，刀身温热，中间那个倒三角形的缺口，像块凹下去的伤疤。只要他想，随时可以抽出口袋里的水果刀，用力插进她还没有隆起的小腹里，再趁乱从医院逃出去。他一直打算这么干，但又迟迟没有。刀把被他握出了汗，好几次抽到一半，他想起那个齐刘海女人的脸，又重新塞了回去。那时候在 B超室门口，他原本在下坠的心脏，在噪音的鼓动下，就快要从胸腔里跳了出来。他紧握住水果刀，为了使出最大的力气，他握住刀把的位置，稍微靠后了点。他又正了点身子，这样等到齐刘海女人经过他身边，他就能在有限的空间里，最快地刺向她。但就在他即将要把水果刀拔出来的那一刻，李碧突然握住了他的手腕。然后他听见她说，我们走吧。他一直注视着那个齐刘海女孩，没有注意到她后面的李碧。也正是她握住他的手腕所产生的空隙，他才得以看清那个齐刘海女人的脸。奇迹就是在那时候显现的。地面光洁无瑕，痛苦在昏暗的过道里很生动。奇迹在喧闹里平静地显现——李碧握住他右手手腕的空隙，他看到眼泪像一块面纱蒙住了齐刘海女人闪烁的眼睛。
　　那个女人在哭。他看到她在哭。
　　他更加地犹豫了。他痛恨自己的犹疑和懦弱。他来到了战场上，他的武器也锋利，但他却像一颗缩在了弹匣里的子弹。可是眼泪和痛苦都不能抵消她们的罪恶，他一字一顿地告诉自己，所以他还是得扣下扳机，让子弹破膛而出。等到了她家，无论如何他都会动手。这次他下定了决心。
　　他们刚走出玛丽亚医院就看到，在医院门口的左侧，聚集了五六个人。李碧望了一眼，原来是下水道旁有一窝老鼠。她再仔细看，才发现那五只老鼠里，有四只都是刚刚出生的。而剩下那一只老鼠，它们的母亲，那只瘦小的只有巴掌大的灰毛母鼠，摊开了四条软绵绵的细腿。四只粉红色的未睁眼的小鼠，嗅到了乳汁的香味，蠕动着爬进母鼠的怀中，含住了皱巴巴的乳头，用力吮吸了起来。它们每吃几口，就舒适地伸个懒腰，而那只母鼠，把后腿叉得更开了，它那干瘪的乳头，被吮吸得越来越长，变了形状。李碧走上前，在那窝老鼠旁蹲了下来，把一只手放在了小鼠的肚皮上。母鼠宽容地看了一眼露露，又宽容地看了一眼李碧。李碧把另一只手放在了自己的腹部，闭上了眼睛。她感到她的肚子好像也在发热，鼓胀，有温暖潮湿的液体流了出来。他看到她蹲在那里，一只手抚摸着母鼠，一只手抚摸着她的小腹。他不知道她在做什么，但他感到万事万物都安静了下来，他甚至忘记了他口袋里还有一把水果刀。他靠近那片巨大的静谧，在她身旁蹲了下来。她在哭泣，她的哭泣和她的痛苦一样无声。他望向她下巴上那颗即将滴落的眼泪，和齐刘海女人的眼泪一样动人。他刚想和李碧一样去抚摸小鼠，那只温顺的母鼠却突然露出了捕食者的目光，它短促而尖利地叫了一声，然后它前爪发力，掐住一只趴在它腋下的小鼠，干脆利索地咬断了它细小的脖子。李碧吓了一跳，她猛地缩回手，跌坐在了地上。他看着那只母鼠冷静而凶猛地啃食着小鼠，小鼠血淋淋的身体随着它的啃食微微摆动，他这才想起来他还有一把刀。他从口袋里摸出那把刀，紧握住了刀柄，然后他高高地举起手臂，瞄准了母鼠的肚皮，卯足劲，从上至下刺了进去。
　　他出了医院，把水果刀扔进了路旁的垃圾桶，快走到地铁站的时候，他才想起来，他其实应该帮她擦净脸上的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