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轻巧的螺旋桨飞机降落在希瓦瓦岛（HivaOa）的山头上，我对平稳着陆感到意外。过去的四小时，我如一叶扁舟飘摇在南太平洋的上空，还好有棉花糖般的云朵和眼泪般的瀉湖抚慰人心。希瓦瓦岛所在的马库赛斯群岛（Manguesas Islands）是被甩在大溪地群岛版图东北的若干火山小岛。从高空俯瞰，凌厉高耸的山头萦绕着白云，翠绿山谷褶皱成锯齿状嵌入海中，悬崖上的瀑布直落而下。在这里，这个国度引以为傲的梦幻瀉湖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比原始更原始，比野性更野性。
这里似乎是为了解释“世界的尽头”而存在的——大溪地岛在1，600公里之外，夏威夷在北面3，800公里，复活节岛在东面3，000公里。要抵达距离最近的大陆，需要迎着朝阳航行4，800公里，直到触及加利福利亚的海岸。
这绝境一般的处境释放着致命的吸引力。1891年，一个中年男人背弃家庭和现代文明，航行了半个地球来到大溪地，在死前三年，他又来到更远的希瓦瓦岛，以拥抱彻底的、终极的原始和荒蛮。
这个人就是后印象派大师保罗·高更（Paul Gauguin）。
天堂A面：我们从哪里来？我们到哪里去？
“波利尼西亚很特别，但马库赛斯是波利尼西亚中的波利尼西亚。”一下飞机，我立刻想到在帕皮提（大溪地群岛首都）遇到的舞蹈家Teuai说的这句话。得益于波利尼西亚舞蹈对身体每块肌肉的良好调动，Teuai至今仍保持着健硕的身材，这让人更容易注意到他绘满全身的几何文身。在他身上，你能找到这片岛屿的所有天地：一连串卷曲的图形缠绕腰际，那是海浪。肚脐周围、胸口那一轮是太阳。“它也代表一个轮回，表示生命中总有高潮和低潮”。
文身“Tatoo”作为波利尼西亚人创造的古老传统，一度与舞蹈一起因被教会禁止而在大溪地群岛绝迹两百多年。如南太平洋上其他那些美好的处女地一样，大溪地群岛迎来一拨拨不速之客，先是16世纪寻找财富的西班牙探险家和传教士，接着是库克船长，再是1842年到来的法国人，他们从当地首领手中获得岛屿的统治权至今。欧洲人带来新的疾病、酒精、枪炮和基督教，在摧毁当地人口数量的同时，也彻底改变了波利尼西亚人的生活。
这一点让在1891年首次前往大溪地岛的高更感到失望，“贸易者、殖民者带来的文明早已凌驾之上”，本来他甚至为想象中的伊甸园准备好了—把猎枪。大街上，受教会影响的当地女人羞于袒露身体，她们被要求穿着统一的白色长裙，活像—个个移动帐篷。
由此，遥远的马库赛斯群岛成为大溪地群岛波利尼西亚文化的保留地。马克萨斯人一直极力保留着独特的语言、艺术和传统。波利尼西亚人发展出的文明在Taaoa山谷中有迹可循。在前往upeke考古遗址的路上，我坐在敞篷四驱车后座上，风从四面八方拍打着，清晨的阳光像雾一样撒在山谷，野山羊、野马、野蛮生长的热带植物随着高速移动模糊成一团生猛的气息。我被狠狠掷入了高更的油彩中。
就像Teuai所提醒我的，希瓦瓦岛并不符合你对大溪地蜜月圣地形象的期待——这里没有渴湖和水上屋、慵懒的蜜月情侣、无瑕疵的度假设施，迎接你的只有幸存于种族崩溃的2，200位岛民，只此一间的Hiva Oa Pearl Lodge酒店。但你会见到悬崖上漫游的野马、后院里晒着的椰肉干、在轻快的海洋音乐中打扫庭院的妇女，还有在夕阳中跃入溪水的孩子。
高更在大溪地创作《带花的女人》（Vahine no te Tiare）时说：“她不算美，如果以欧洲的教条式眼光来看……但又很美，她的嘴唇仿佛是雕塑家雕刻出来的，会讲世上所有的语言，还能亲吻，表达愉悦和痛楚。她的耳后别着花，仿佛在聆听芬芳；她的额头透着威严，那皱纹让人想起爱伦·坡的诗句：举凡最美之人，其比例必有奇异之处。”这段话在希瓦瓦岛同样成立。
三千年前，波利尼西亚人的祖先从东南亚（台湾等地）划着双体独木舟向东航行，依靠辨识星辰、海风、鸟的飞行，在漫长的海洋迁徙后，于公元5世纪来到马库赛斯群岛并定居下来。随后，他们向更遥远的地方探索，到达著名的波利尼西亚大三角：复活节岛、夏威夷和新西兰。这是一场伟大的奥德赛。我在大溪地群岛博物馆（Museum Of The Islands Of Tahiti）阅读到这一段不可思议的迁徙史。
一条隐藏在植物间的石阶带我通向波利尼西亚的过去。古老的榕树庇护着火山石垒砌而成的祭坛，上面密布青苔。人们知道，波利尼西亚人在漫长的海洋迁徙中掌握了精湛的航海术，也发展出木雕、文身技艺，但有一样东西，是在他们定居马库赛斯群岛后才产生的，它从何而来仍是个谜团，却藏着波利尼西亚人祖先的秘密——Tiki。在波利尼西亚文化中，Tiki代表已成为神的已故酋长和祭司。事实上，复活节岛上巨大的摩埃石像也被认为与Tiki类似。
高更所着迷的奇异的美感在神秘的Tiki神像上得以体现。马库赛斯群岛的Tiki以夸张的大眼睛、咧嘴微笑的形象著称，他们的手时常捂在肚子上，极具喜感、也容易辨认。过去，波利尼西亚人会在Upeke这样的场所完成祭祀，包括跳戰舞、在祭坛上焚烧敌人的躯体，再将头颅献祭给地势最高处的Tiki神像。
当年，高更或许正是被马库赛斯Tiki吸引，离开大溪地，前往希瓦瓦岛。在那幅绝望中创作的伟大作品《我们从哪里来？我们是谁？我们到哪里去？》里，他描绘了波利尼西亚女人祭拜一尊Tiki的场景。那时，高更经历了画展失败、健康恶化、最爱的女儿离世，企图自杀。那幅沉郁的作品充满生命轮回的神秘气息。“高更是当代艺术的开创者之一，他改变了绘画的表达方式——从眼睛所见到内心所‘见’，赋予绘画以精神视角。他多少从Tiki中获得了灵感，Tiki的形象展现的正是波利尼西亚人内心感知的世界。”大溪地群岛博物馆的向导这样解读。
巧合的是，“我们从哪里来？我们是谁？我们到哪里去？”一百多年前身处绝望境地的高更对命运的追问，也成为今天波利尼西亚人对自己的追问。与过去撕裂两百多年后，大溪地群岛的波利尼西亚人甚至不得不转头向夏威夷人、萨摩亚人学回古航海术和文身技艺。三十多年前Teuai文身时，家人都因他而羞愧，但他深信这是“我们历史的一部分”。今天，文身已成为波利尼西亚人身份认同和骄傲的象征，在当地复兴起来。 第二天，我随向导进入长满椰子树的Hanaiapa山谷，丰硕的面包果（Breadfruit）、芒果、香蕉随意挂路旁。村庄的尽头是海，从那里可以爬上高山徒步，两小时后我们从海边悬崖下降到一片只能步行或乘船抵达的海滩。
这像是一个从未被触及的秘密，白沙滩夹在成片的原始椰林和翡翠一样通透的海水间，数不清的鱼群藏在礁石后面。在感受澎湃的海浪时，我转身发现沙滩上的人字拖已经消失无踪。向导上山摘柠檬去了，来接我的船没有按时出现，没有手机信号，我像是被世界遗忘了。我背靠椰子树坐在空无一人的沙滩上，看到满地掉落的椰子。甚至，我差点儿就像个波利尼西亚人那样，渴了摘椰子，饿了去捕鱼。如同鲁滨逊，既幸福，又忐忑。
当我再度翻山越岭回到村庄找到船主时，他说：“很抱歉，船坏了。”但没关系，此时暮色笼罩，一个棕色皮肤的少年浸在海浪里，刷洗着他的马匹。像高更的画里一样，傍晚的天光将马儿燃烧成玫瑰色。这大约就是高更寻求已久的天堂了，我想。世上有许多标榜“天堂”的地方，难得的是不为了取悦游客，只是取悦生活本身。希瓦瓦岛的美总是弥漫着一丝不修边幅、一点儿野生，提醒人它的真实。
当然，被病魔啃噬的高更应该没有机会像我一般跋山涉水。他在希瓦瓦岛时期的绘画已脱离了大溪地岛上的写生主题，氛围更加神秘，更多使用纯粹的金色、粉色、碧绿，描绘着一个现实与梦境合一的抽象世界。
希瓦瓦岛的真实还会让怀着寻觅高更轶事目的的崇拜者失落，没有居民刻意提及高更。建在阿图奥纳镇上的高更文化中心布置得十分简单，也没有留下任何一幅真迹。“我们不太喜欢他，因为他总是以裸体的年轻女孩作画，并和她们发生关系。”向导说。基本上，当地人一定会在你提到高更时，热情地附送雅克·布雷尔（Jacques Brel）用私人飞机救治村民的事迹——那位20世纪60年代的著名歌手也在希瓦瓦岛度过了人生最后的时光，显然，他更受到当地人的爱戴。
但对我们这些外来者来说，这座小岛的确因为高更不同了。一个清晨，我从Hiva Oa Pearl Lodge的波利尼西亚茅屋中醒来，一道彩虹横跨阿图奥纳湾（Atuona Bay）和Temetiu山（1，276米），露台上还留有清晨那场俏皮的雨滴的痕迹。芭蕉、海湾、角状山峰，似曾相识。在阿图奥纳半山的十字架墓园（Calvaim Cemetew）里，重新安置的高更墓被鸡蛋花树掩映，接受游客造访。只是，很多人不知道他在阿图奥纳的居所里孤独地死去。高更的葬礼举办得很快，以至于没有通知任何人出席。身患重疾的他曾为这处最后的居所取名为“Maison du Iouir”（高潮之家）。
至今，人们仍愛以逃避者来描述高更，他的确是。但并不只是艳阳、椰子树和妙龄少女让他来到这片遥远的热带岛屿。在他的一生中，或许最早从18个月大跟着母亲来到秘鲁时，原始、活力和色彩就已根植心中。他的一生都希望少一些文明，多一些生命的意义。他始终在追寻生活的意义，并随时准备好出发。
天堂B面：如果有伊甸园
在希瓦瓦岛度过了恍若隔世的几天后，回到帕皮提的现代社会里，我有种盲人忽然重现光明的不适感。好在我要前往另外一片遥远的岛屿——大溪地岛东北的图阿姆图群岛（Tuamotu）。大溪地群岛的岛屿风格变化多端，甚至，这座“海岛博物馆”正在用宏大的地理版图为你演示沧海桑田。
图阿姆图群岛是一长串环礁岛屿，风格与社会群岛和马库赛斯群岛截然不同。若用谷歌卫星地图拖拽、再放大，那是一串晶莹的蓝色水泡，滚动在与西欧面积相当的大洋上。这些岛屿没有高山，只有一圈珊瑚圈——最初（或许是几百万年前），它们与波拉波拉岛一样，是由一圈珊瑚花冠围成的火山小岛，时间推移，随着海浪撕扯、地壳下沉，山峰消失不见，只剩下珊瑚圈——如今图阿姆图群岛大部分岛屿的样子。
提克豪环礁（Tikehau Atoll）是图阿姆图群岛中最完美的一颗“泪滴”，搭飞机是唯一方式，也是最美好的方式。随着飞机下降，“蓝宝石眼泪”的镶边逐渐清晰为一片片长满椰子树的沙洲小岛，交融着深浅蓝色的瀉湖。当螺旋桨的轰鸣安静下来后，环礁上唯一的村庄Tuhemhem传来此起彼伏的公鸡打鸣声，赤膊的蓬蓬头小男孩扒着机场栅栏咿呀地唱着歌，另一个光屁股的孩子举着花环奔向刚落地的祖父。机场既没有控制塔，也没有安检，小岛每天唯一的航班成了村里孩子们一天中最期待的娱乐表演。
我的向导Paiut像是从波利尼西亚慵懒的歌谣里摇出来的一个优雅的胖子。他带我在村子里骑车转了一圈。村庄只有一条主路，路旁依次是教堂、邮局、小学、房舍，孩童推着童车里更年幼的孩子在街边疯跑。这里有数不清的高大椰子树，还有躺在椰子树下的数不清的狗，以及地上数不清的沉甸甸的椰子。Paiut慢悠悠地骑在树影下，又慢悠悠地挥起胳膊跟每个人打招呼：“哟啦啦。”这趟自行车之旅结束，我已经认识了不下二十位Paiut的亲戚，事实上，这个人口只有五百的村子里，一半居民都是他的家人。
“我经常跟客人开玩笑，来到提克豪，你的最短停留时间是一天。如果你喜欢这儿，很好；如果你不喜欢，也一样，下—班离开的飞机是明天。”岛上唯一的酒店提克豪珍珠度假村（Tikehau Pearl Beach Resort）的总经理安娜半开玩笑地说，可这个法国人已经心甘情愿地在岛上生活了五年多。
“对我来说，提克豪就是我还没来之前，想象中的波利尼西亚——这样的日出、日落、瀉湖、波利尼西亚茅草屋和椰子树。”
我相信没有人不被这颗长27公里、宽19公里的“泪滴”打动。我没有见过比这里更纯粹、色彩又更丰富的海，甚至应该为海水的每一种蓝色单独命名。度假村建在一片只能乘快艇抵达的小岛（Motu）上。小艇乘风破浪，黑压压的海鸟从前方惊起，掠过海面。我们已经完全穿行在这滴巨大的眼泪里，远处的椰树、珊瑚礁和沙滩小岛细细地连成一条，那是环礁的边界。边界之外是汹涌的南太平洋，瀉湖里却风平浪静。 15分钟后，我抵达了这个到处充满着原生态草编、柚木以及椰子树制品的小岛。水屋下的珊瑚周围遍布着鱼群——表情严肃的礁鲨、穿着条纹衫的狮子鱼，加之随着光线变幻色彩的大海，斑斓一片。
第二天一早，几只海鸥已经等候在房外的露台上，这只是序曲。当天船长带我出海前往鸟岛（Bird Island），在这个连地图上都找不到的小岛上，跟红脚鲣鸟、褐鲣鸟、白顶玄鸥共进一顿波利尼西亚式的野餐。从小艇涉水上岸，我被眼前一幕惊呆了，数不清的鸟，或栖息在枝头，或盘旋着。我有意放轻脚步，但很快发现实属多余。在鸟的眼中，我们也许与一棵树、一只螃蟹没什么分别。白燕鸥的幼鸟羽翼未丰，还不会飞，但它熟视无睹地立在枝头，定定地看着我。时不时，我就会听到同伴小声惊呼，也许是因为发现了另一只毛茸茸的幼鸟，也许是一颗伏在树枝上的鸟蛋。在这样一个完完全全鸟的世界里，感受到人类的弱势反而令人感动。
随后，我在另一座无人岛消磨了一个下午。像这样的粉色沙滩、椰子树小岛在环礁上数不胜数。我在清浅的瀉湖中和小鲨鱼浮潜了一会，它们不过30～50厘米长。当你游向它，鲨鱼反而会闪躲，索性站在水中等它们靠近。然后，我就躺在椰子树影下，海水从近似透明，变为绿松石的蓝、荧光蓝，再到深蓝。我们的船不像在水中，倒像是悬空飘浮的。远处的洋面上空聚集了一大团铅灰色的云，黑色的阴影势必是一场滂沱暴雨。
“椰子是这里唯一容易生长的植物。16年前，这个度假村和你今天踏足的无人小岛如出一辙，什么都没有，除了椰子树。”傍晚时我又见到安娜。
的确，浴缸、柔软的大床、入夜后大鱼跃出水面的声音、闪烁着月光的海面，所有一切都舒心到令人忘记：在这样一处远离文明的小岛上，光从何而来？浴缸中的热水从何而来？美味的奶酪又是从何来？“在这里，奢华可能就是现代生活中那些最不起眼的东西。我们已经习惯了打开水龙头，就有水流出；按下开关，灯就亮了。其实直到五年前，我们的度假村才建起了自己的发电机。”
经营这样一间度假村，恐怕是对酒店经理人的终极挑战。在过去，安娜只用15分钟就能解决一个问题——拿起电话，打给维修部，并且总有替代方案。但在提克豪，你不仅得找出解决办法，还要有足够的耐心等待解决办法。“上个夏天，海水淡化机出了故障，有一个零件需要更换。我在七月下订单时，就已经知道不得不等到来年一月才能到货。”不仅如此，度假村和岛上村民所有的物资补给全靠来自帕皮提的每周一次的货轮。三周前，船坏了，整整十天没有物资进来，紧急所需只能依靠昂贵的空运。“但我们是幸运的，因为村子里有500個居民，所以每周能有一艘船到来。在其他的环礁岛上，人们可能一个月才盼得到一艘船。”
这像是一个悖论。美得像伊甸园一般的提克豪所拥有的东西是那么少。人们习惯了将身边有限的简单的东西为己所用，甚至将之变成艺术。“你给他们一片棕榈叶，他们就能编织出一切。”安娜说。
这毫不夸张，前一天野餐时Paiut已经展示了一位远涉重洋的波利尼西亚后人的天赋。他用几片椰子树的棕榈叶，飞速地交叉编织，就成了篮子、挎包、装食物的盘子。波利尼西亚人完全能写出一篇标题为《椰子的一百种用法》的网红文。他们有丰富的词汇来描述椰子树的一切，比如椰子，就有五种名词分指其不同的成熟阶段。青椰砸开取其清甜的汁水；熟椰取其果肉制作沙拉；再熟一些则用来榨出椰奶——那是制作当地金枪鱼沙拉的完美酱汁；老椰子任凭坠落地上，成为生火做饭的燃料。至于棕榈叶和根茎，编织篮子、衣物，茅草屋的墙壁、屋顶，制作捆绑独木舟的绳索，无所不能。
离开提克豪的前一天傍晚，Paiut带我来到海边的Hina'sBell，那是一处岩石形成的天然泳池。两个有着麦色皮肤和丰腴身材的波利尼西亚少女正在水中游泳，水银般的波光映在少女的脸上，她们乌黑的长发上别着白色的提亚蕾花。这一幕宛如梦境。
“你就是生在天堂啊。”我对Paiut脱口而出。他依旧不紧不慢，近乎妩媚地回应道：“噢，拉斯维加斯才是我的天堂！我已经去过五次了，我太喜欢那儿了，会在那儿碰碰运气。”忽然我觉得这个世界很公平，假如有天堂，它一定有AB面——一个纯自然的世界与一个纯人造的世界的彼此向往。
这里似乎是为了解释“世界的尽头”而存在的——大溪地岛在1，600公里之外，夏威夷在北面3，800公里，复活节岛在东面3，000公里。要抵达距离最近的大陆，需要迎着朝阳航行4，800公里，直到触及加利福利亚的海岸。
这绝境一般的处境释放着致命的吸引力。1891年，一个中年男人背弃家庭和现代文明，航行了半个地球来到大溪地，在死前三年，他又来到更远的希瓦瓦岛，以拥抱彻底的、终极的原始和荒蛮。
这个人就是后印象派大师保罗·高更（Paul Gauguin）。
天堂A面：我们从哪里来？我们到哪里去？
“波利尼西亚很特别，但马库赛斯是波利尼西亚中的波利尼西亚。”一下飞机，我立刻想到在帕皮提（大溪地群岛首都）遇到的舞蹈家Teuai说的这句话。得益于波利尼西亚舞蹈对身体每块肌肉的良好调动，Teuai至今仍保持着健硕的身材，这让人更容易注意到他绘满全身的几何文身。在他身上，你能找到这片岛屿的所有天地：一连串卷曲的图形缠绕腰际，那是海浪。肚脐周围、胸口那一轮是太阳。“它也代表一个轮回，表示生命中总有高潮和低潮”。
文身“Tatoo”作为波利尼西亚人创造的古老传统，一度与舞蹈一起因被教会禁止而在大溪地群岛绝迹两百多年。如南太平洋上其他那些美好的处女地一样，大溪地群岛迎来一拨拨不速之客，先是16世纪寻找财富的西班牙探险家和传教士，接着是库克船长，再是1842年到来的法国人，他们从当地首领手中获得岛屿的统治权至今。欧洲人带来新的疾病、酒精、枪炮和基督教，在摧毁当地人口数量的同时，也彻底改变了波利尼西亚人的生活。
这一点让在1891年首次前往大溪地岛的高更感到失望，“贸易者、殖民者带来的文明早已凌驾之上”，本来他甚至为想象中的伊甸园准备好了—把猎枪。大街上，受教会影响的当地女人羞于袒露身体，她们被要求穿着统一的白色长裙，活像—个个移动帐篷。
由此，遥远的马库赛斯群岛成为大溪地群岛波利尼西亚文化的保留地。马克萨斯人一直极力保留着独特的语言、艺术和传统。波利尼西亚人发展出的文明在Taaoa山谷中有迹可循。在前往upeke考古遗址的路上，我坐在敞篷四驱车后座上，风从四面八方拍打着，清晨的阳光像雾一样撒在山谷，野山羊、野马、野蛮生长的热带植物随着高速移动模糊成一团生猛的气息。我被狠狠掷入了高更的油彩中。
就像Teuai所提醒我的，希瓦瓦岛并不符合你对大溪地蜜月圣地形象的期待——这里没有渴湖和水上屋、慵懒的蜜月情侣、无瑕疵的度假设施，迎接你的只有幸存于种族崩溃的2，200位岛民，只此一间的Hiva Oa Pearl Lodge酒店。但你会见到悬崖上漫游的野马、后院里晒着的椰肉干、在轻快的海洋音乐中打扫庭院的妇女，还有在夕阳中跃入溪水的孩子。
高更在大溪地创作《带花的女人》（Vahine no te Tiare）时说：“她不算美，如果以欧洲的教条式眼光来看……但又很美，她的嘴唇仿佛是雕塑家雕刻出来的，会讲世上所有的语言，还能亲吻，表达愉悦和痛楚。她的耳后别着花，仿佛在聆听芬芳；她的额头透着威严，那皱纹让人想起爱伦·坡的诗句：举凡最美之人，其比例必有奇异之处。”这段话在希瓦瓦岛同样成立。
三千年前，波利尼西亚人的祖先从东南亚（台湾等地）划着双体独木舟向东航行，依靠辨识星辰、海风、鸟的飞行，在漫长的海洋迁徙后，于公元5世纪来到马库赛斯群岛并定居下来。随后，他们向更遥远的地方探索，到达著名的波利尼西亚大三角：复活节岛、夏威夷和新西兰。这是一场伟大的奥德赛。我在大溪地群岛博物馆（Museum Of The Islands Of Tahiti）阅读到这一段不可思议的迁徙史。
一条隐藏在植物间的石阶带我通向波利尼西亚的过去。古老的榕树庇护着火山石垒砌而成的祭坛，上面密布青苔。人们知道，波利尼西亚人在漫长的海洋迁徙中掌握了精湛的航海术，也发展出木雕、文身技艺，但有一样东西，是在他们定居马库赛斯群岛后才产生的，它从何而来仍是个谜团，却藏着波利尼西亚人祖先的秘密——Tiki。在波利尼西亚文化中，Tiki代表已成为神的已故酋长和祭司。事实上，复活节岛上巨大的摩埃石像也被认为与Tiki类似。
高更所着迷的奇异的美感在神秘的Tiki神像上得以体现。马库赛斯群岛的Tiki以夸张的大眼睛、咧嘴微笑的形象著称，他们的手时常捂在肚子上，极具喜感、也容易辨认。过去，波利尼西亚人会在Upeke这样的场所完成祭祀，包括跳戰舞、在祭坛上焚烧敌人的躯体，再将头颅献祭给地势最高处的Tiki神像。
当年，高更或许正是被马库赛斯Tiki吸引，离开大溪地，前往希瓦瓦岛。在那幅绝望中创作的伟大作品《我们从哪里来？我们是谁？我们到哪里去？》里，他描绘了波利尼西亚女人祭拜一尊Tiki的场景。那时，高更经历了画展失败、健康恶化、最爱的女儿离世，企图自杀。那幅沉郁的作品充满生命轮回的神秘气息。“高更是当代艺术的开创者之一，他改变了绘画的表达方式——从眼睛所见到内心所‘见’，赋予绘画以精神视角。他多少从Tiki中获得了灵感，Tiki的形象展现的正是波利尼西亚人内心感知的世界。”大溪地群岛博物馆的向导这样解读。
巧合的是，“我们从哪里来？我们是谁？我们到哪里去？”一百多年前身处绝望境地的高更对命运的追问，也成为今天波利尼西亚人对自己的追问。与过去撕裂两百多年后，大溪地群岛的波利尼西亚人甚至不得不转头向夏威夷人、萨摩亚人学回古航海术和文身技艺。三十多年前Teuai文身时，家人都因他而羞愧，但他深信这是“我们历史的一部分”。今天，文身已成为波利尼西亚人身份认同和骄傲的象征，在当地复兴起来。 第二天，我随向导进入长满椰子树的Hanaiapa山谷，丰硕的面包果（Breadfruit）、芒果、香蕉随意挂路旁。村庄的尽头是海，从那里可以爬上高山徒步，两小时后我们从海边悬崖下降到一片只能步行或乘船抵达的海滩。
这像是一个从未被触及的秘密，白沙滩夹在成片的原始椰林和翡翠一样通透的海水间，数不清的鱼群藏在礁石后面。在感受澎湃的海浪时，我转身发现沙滩上的人字拖已经消失无踪。向导上山摘柠檬去了，来接我的船没有按时出现，没有手机信号，我像是被世界遗忘了。我背靠椰子树坐在空无一人的沙滩上，看到满地掉落的椰子。甚至，我差点儿就像个波利尼西亚人那样，渴了摘椰子，饿了去捕鱼。如同鲁滨逊，既幸福，又忐忑。
当我再度翻山越岭回到村庄找到船主时，他说：“很抱歉，船坏了。”但没关系，此时暮色笼罩，一个棕色皮肤的少年浸在海浪里，刷洗着他的马匹。像高更的画里一样，傍晚的天光将马儿燃烧成玫瑰色。这大约就是高更寻求已久的天堂了，我想。世上有许多标榜“天堂”的地方，难得的是不为了取悦游客，只是取悦生活本身。希瓦瓦岛的美总是弥漫着一丝不修边幅、一点儿野生，提醒人它的真实。
当然，被病魔啃噬的高更应该没有机会像我一般跋山涉水。他在希瓦瓦岛时期的绘画已脱离了大溪地岛上的写生主题，氛围更加神秘，更多使用纯粹的金色、粉色、碧绿，描绘着一个现实与梦境合一的抽象世界。
希瓦瓦岛的真实还会让怀着寻觅高更轶事目的的崇拜者失落，没有居民刻意提及高更。建在阿图奥纳镇上的高更文化中心布置得十分简单，也没有留下任何一幅真迹。“我们不太喜欢他，因为他总是以裸体的年轻女孩作画，并和她们发生关系。”向导说。基本上，当地人一定会在你提到高更时，热情地附送雅克·布雷尔（Jacques Brel）用私人飞机救治村民的事迹——那位20世纪60年代的著名歌手也在希瓦瓦岛度过了人生最后的时光，显然，他更受到当地人的爱戴。
但对我们这些外来者来说，这座小岛的确因为高更不同了。一个清晨，我从Hiva Oa Pearl Lodge的波利尼西亚茅屋中醒来，一道彩虹横跨阿图奥纳湾（Atuona Bay）和Temetiu山（1，276米），露台上还留有清晨那场俏皮的雨滴的痕迹。芭蕉、海湾、角状山峰，似曾相识。在阿图奥纳半山的十字架墓园（Calvaim Cemetew）里，重新安置的高更墓被鸡蛋花树掩映，接受游客造访。只是，很多人不知道他在阿图奥纳的居所里孤独地死去。高更的葬礼举办得很快，以至于没有通知任何人出席。身患重疾的他曾为这处最后的居所取名为“Maison du Iouir”（高潮之家）。
至今，人们仍愛以逃避者来描述高更，他的确是。但并不只是艳阳、椰子树和妙龄少女让他来到这片遥远的热带岛屿。在他的一生中，或许最早从18个月大跟着母亲来到秘鲁时，原始、活力和色彩就已根植心中。他的一生都希望少一些文明，多一些生命的意义。他始终在追寻生活的意义，并随时准备好出发。
天堂B面：如果有伊甸园
在希瓦瓦岛度过了恍若隔世的几天后，回到帕皮提的现代社会里，我有种盲人忽然重现光明的不适感。好在我要前往另外一片遥远的岛屿——大溪地岛东北的图阿姆图群岛（Tuamotu）。大溪地群岛的岛屿风格变化多端，甚至，这座“海岛博物馆”正在用宏大的地理版图为你演示沧海桑田。
图阿姆图群岛是一长串环礁岛屿，风格与社会群岛和马库赛斯群岛截然不同。若用谷歌卫星地图拖拽、再放大，那是一串晶莹的蓝色水泡，滚动在与西欧面积相当的大洋上。这些岛屿没有高山，只有一圈珊瑚圈——最初（或许是几百万年前），它们与波拉波拉岛一样，是由一圈珊瑚花冠围成的火山小岛，时间推移，随着海浪撕扯、地壳下沉，山峰消失不见，只剩下珊瑚圈——如今图阿姆图群岛大部分岛屿的样子。
提克豪环礁（Tikehau Atoll）是图阿姆图群岛中最完美的一颗“泪滴”，搭飞机是唯一方式，也是最美好的方式。随着飞机下降，“蓝宝石眼泪”的镶边逐渐清晰为一片片长满椰子树的沙洲小岛，交融着深浅蓝色的瀉湖。当螺旋桨的轰鸣安静下来后，环礁上唯一的村庄Tuhemhem传来此起彼伏的公鸡打鸣声，赤膊的蓬蓬头小男孩扒着机场栅栏咿呀地唱着歌，另一个光屁股的孩子举着花环奔向刚落地的祖父。机场既没有控制塔，也没有安检，小岛每天唯一的航班成了村里孩子们一天中最期待的娱乐表演。
我的向导Paiut像是从波利尼西亚慵懒的歌谣里摇出来的一个优雅的胖子。他带我在村子里骑车转了一圈。村庄只有一条主路，路旁依次是教堂、邮局、小学、房舍，孩童推着童车里更年幼的孩子在街边疯跑。这里有数不清的高大椰子树，还有躺在椰子树下的数不清的狗，以及地上数不清的沉甸甸的椰子。Paiut慢悠悠地骑在树影下，又慢悠悠地挥起胳膊跟每个人打招呼：“哟啦啦。”这趟自行车之旅结束，我已经认识了不下二十位Paiut的亲戚，事实上，这个人口只有五百的村子里，一半居民都是他的家人。
“我经常跟客人开玩笑，来到提克豪，你的最短停留时间是一天。如果你喜欢这儿，很好；如果你不喜欢，也一样，下—班离开的飞机是明天。”岛上唯一的酒店提克豪珍珠度假村（Tikehau Pearl Beach Resort）的总经理安娜半开玩笑地说，可这个法国人已经心甘情愿地在岛上生活了五年多。
“对我来说，提克豪就是我还没来之前，想象中的波利尼西亚——这样的日出、日落、瀉湖、波利尼西亚茅草屋和椰子树。”
我相信没有人不被这颗长27公里、宽19公里的“泪滴”打动。我没有见过比这里更纯粹、色彩又更丰富的海，甚至应该为海水的每一种蓝色单独命名。度假村建在一片只能乘快艇抵达的小岛（Motu）上。小艇乘风破浪，黑压压的海鸟从前方惊起，掠过海面。我们已经完全穿行在这滴巨大的眼泪里，远处的椰树、珊瑚礁和沙滩小岛细细地连成一条，那是环礁的边界。边界之外是汹涌的南太平洋，瀉湖里却风平浪静。 15分钟后，我抵达了这个到处充满着原生态草编、柚木以及椰子树制品的小岛。水屋下的珊瑚周围遍布着鱼群——表情严肃的礁鲨、穿着条纹衫的狮子鱼，加之随着光线变幻色彩的大海，斑斓一片。
第二天一早，几只海鸥已经等候在房外的露台上，这只是序曲。当天船长带我出海前往鸟岛（Bird Island），在这个连地图上都找不到的小岛上，跟红脚鲣鸟、褐鲣鸟、白顶玄鸥共进一顿波利尼西亚式的野餐。从小艇涉水上岸，我被眼前一幕惊呆了，数不清的鸟，或栖息在枝头，或盘旋着。我有意放轻脚步，但很快发现实属多余。在鸟的眼中，我们也许与一棵树、一只螃蟹没什么分别。白燕鸥的幼鸟羽翼未丰，还不会飞，但它熟视无睹地立在枝头，定定地看着我。时不时，我就会听到同伴小声惊呼，也许是因为发现了另一只毛茸茸的幼鸟，也许是一颗伏在树枝上的鸟蛋。在这样一个完完全全鸟的世界里，感受到人类的弱势反而令人感动。
随后，我在另一座无人岛消磨了一个下午。像这样的粉色沙滩、椰子树小岛在环礁上数不胜数。我在清浅的瀉湖中和小鲨鱼浮潜了一会，它们不过30～50厘米长。当你游向它，鲨鱼反而会闪躲，索性站在水中等它们靠近。然后，我就躺在椰子树影下，海水从近似透明，变为绿松石的蓝、荧光蓝，再到深蓝。我们的船不像在水中，倒像是悬空飘浮的。远处的洋面上空聚集了一大团铅灰色的云，黑色的阴影势必是一场滂沱暴雨。
“椰子是这里唯一容易生长的植物。16年前，这个度假村和你今天踏足的无人小岛如出一辙，什么都没有，除了椰子树。”傍晚时我又见到安娜。
的确，浴缸、柔软的大床、入夜后大鱼跃出水面的声音、闪烁着月光的海面，所有一切都舒心到令人忘记：在这样一处远离文明的小岛上，光从何而来？浴缸中的热水从何而来？美味的奶酪又是从何来？“在这里，奢华可能就是现代生活中那些最不起眼的东西。我们已经习惯了打开水龙头，就有水流出；按下开关，灯就亮了。其实直到五年前，我们的度假村才建起了自己的发电机。”
经营这样一间度假村，恐怕是对酒店经理人的终极挑战。在过去，安娜只用15分钟就能解决一个问题——拿起电话，打给维修部，并且总有替代方案。但在提克豪，你不仅得找出解决办法，还要有足够的耐心等待解决办法。“上个夏天，海水淡化机出了故障，有一个零件需要更换。我在七月下订单时，就已经知道不得不等到来年一月才能到货。”不仅如此，度假村和岛上村民所有的物资补给全靠来自帕皮提的每周一次的货轮。三周前，船坏了，整整十天没有物资进来，紧急所需只能依靠昂贵的空运。“但我们是幸运的，因为村子里有500個居民，所以每周能有一艘船到来。在其他的环礁岛上，人们可能一个月才盼得到一艘船。”
这像是一个悖论。美得像伊甸园一般的提克豪所拥有的东西是那么少。人们习惯了将身边有限的简单的东西为己所用，甚至将之变成艺术。“你给他们一片棕榈叶，他们就能编织出一切。”安娜说。
这毫不夸张，前一天野餐时Paiut已经展示了一位远涉重洋的波利尼西亚后人的天赋。他用几片椰子树的棕榈叶，飞速地交叉编织，就成了篮子、挎包、装食物的盘子。波利尼西亚人完全能写出一篇标题为《椰子的一百种用法》的网红文。他们有丰富的词汇来描述椰子树的一切，比如椰子，就有五种名词分指其不同的成熟阶段。青椰砸开取其清甜的汁水；熟椰取其果肉制作沙拉；再熟一些则用来榨出椰奶——那是制作当地金枪鱼沙拉的完美酱汁；老椰子任凭坠落地上，成为生火做饭的燃料。至于棕榈叶和根茎，编织篮子、衣物，茅草屋的墙壁、屋顶，制作捆绑独木舟的绳索，无所不能。
离开提克豪的前一天傍晚，Paiut带我来到海边的Hina'sBell，那是一处岩石形成的天然泳池。两个有着麦色皮肤和丰腴身材的波利尼西亚少女正在水中游泳，水银般的波光映在少女的脸上，她们乌黑的长发上别着白色的提亚蕾花。这一幕宛如梦境。
“你就是生在天堂啊。”我对Paiut脱口而出。他依旧不紧不慢，近乎妩媚地回应道：“噢，拉斯维加斯才是我的天堂！我已经去过五次了，我太喜欢那儿了，会在那儿碰碰运气。”忽然我觉得这个世界很公平，假如有天堂，它一定有AB面——一个纯自然的世界与一个纯人造的世界的彼此向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