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城(长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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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
  某种立冬的气息不利于语言生长。
  在三闾桥,一辆运送石灰的车被雨挂了,
  因此热气蒸腾。“在小城出生的树叶,
  极少掉落到北京。”
  于是,我的爱人开始表演水,
  在促狭的露天阳台上;
  而我,是她唯一的观众吗?——
  我最近失落了一个倾圮的屋顶,
  现在又丢失了以一部杜拉斯的书命名的
  秋夜。“上岛咖啡馆,
  一个沦陷的情感帝国,
  我很少到那儿让我的女人充电了。”
  然而,平民隐秘的生活仍在
  电视片里存活着,仿佛我们的哭泣被
  走廊尽头的镜子反弹回来;
  我们无以为生,但又找不到一个
  死去的确切理由。——这就是我们的
  欢笑一再为人诟病的缘由?
  “小城有了更多的入口,
  但出去的通道愈加淤塞。”
  我总是在醉酒后与我门前的电杆称兄
  道弟,我说,“多少年了,伙计,
  唯有你仍在老地方等我。”然而我坚信
  这绝不是我再次出走的理由。
  我在这里昼伏夜出,仿佛一只蝙蝠,
  只为了找到一个倒挂其上的
  更宽阔的屋顶,以便我用复眼,
  去看到我在其中生存下去的方式。
  多年前,我曾经意气风发地在一首诗中
  写道,“小城像一盏灯,被我的手提着。”
  今夜,我提着这盏灯,四处游荡,
  照不到我想见的人和物……
  2
  百合花的香气在这儿被判为违法,
  而鸽子的影子拖曳在地上,
  被视为不祥之物,惨遭杀戮。
  在这儿,保持中立的钟声,
  它把不同的灵魂召集到一起,以便使其
  各安其所。最正确的流动方式是
  保持不流动,因此这儿的
  河流永远是缄默的,
  充满了皱纹一样古老的符咒。
  思考使万物变形,而叙述,
  变得比塔顶的松树更危坠。在这儿,
  放生并不比驯养宠物更能赢得他人的
  尊重,一款新的养生器械却能在
  短时间内笼络起飘浮在天上的肉身……
  沿着一条早已消失的小径,穿过楼层,
  我去到十年前的山顶。这儿的
  雾被后工业时代洗黑,仿佛一池沤烂的
  天光云影。十年前,我确曾在这
  山顶上居住过?确曾用雾,包裹过
  一个年代的理想?——然而,
  水珠一样的题壁终至消弭于绝迹的狼嗥。
  在这儿,除了树叶的飘零还保持着
  十年前的姿势,连遗迹也长成了新的
  风景。当我偶然走上另外一条
  环山公路,我明白再也回不到十年前
  那个隐藏在地下的图书室了。
  一代人就这样在彼此的
  遗忘中完成了交接;那些在语言中
  被偷换概念的人和物,相继走过广场,
  但早已不能被鸽子的翅膀所记起。
  3
  有一大堆颜色亟待处理,
  仿佛一支随时可取用的画笔。
  然而,享乐对于我来说,不过是
  飘浮在惠亭水库之上的云朵,——
  我更关注“用什么方法提炼出
  灵魂纯净的颜色,
  以便天空看上去并不总是有雨”。
  最近,我一直跟踪着一起家庭暴力案;
  尽管女主人翁说“后来,他出手
  愈来愈谨慎”,但她去意已决——
  “等待下一只拳头抡过来的
  滋味让我发疯。”空气是潮湿的,
  就像一纸离婚书里,总有几个字是用
  泪水所写。然而我们的肉身从此就
  太平了嗎?我走过一爿爿新开的店铺,
  除了娱乐场所愈开愈多,
  还没有一家精神康复诊所在此落脚。
  而在最终的审判里,
  我们早已被判为一群有罪的新人。
  从豪威酒店步行至西街,我体味到了
  人世的落差;虽说晕眩感不致像“从
  自己的身体中往外跳伞”,
  但倾圮的老墙和屋瓦酷似这个
  时代新的伤疤,仍使我疑心时间确是一个
  “老钉子户”。在所有被打败的天空里,
  我只认陨星做我的替身和墓志铭,
  就像在小城,背对火车头坐着,
  我只把无尽的后退当作前行。
  4
  空气或许可以佐证我们无辜地存在过。
  又下雨了。小城的面孔愈加模糊。
  我曾经认为家是最好的归宿,
  但在失踪的人中,我是最先失联的那个。
  有没有这样一个按钮,当我摁下它,
  就能取来一条京源山的小溪,
  把它喂养在位于西街的阁楼上。现在,
  雨水加重了醉酒后的渴意,连时光,
  顿然也显得形迹可疑。我是否是那个
  不停离去的返回者,在被告知田园将芜
  之后,仍像郊区篱笆上的老藤,
  缠住那句“悠然见南山”的陶潜不放?
  我是否错把雨水看成是小城另外一副
  面具,而忘记它的行政区划已
  从“县”悄悄变更为了“市”?此刻,
  穿过雨中的人民广场,我看见广场空旷,   更多的人在屋檐下避雨;而
  没有观众的圆形剧场,仿佛一个错愕的
  句号,被我踩在了脚下……
  更远处,绿皮火车已为动车所取代;
  一个加速的时代,当它成为一座小城的
  过客,我有幸滞留在这儿,
  在一场初冬的雨中,感知小城的迷茫和
  困扰。我如此切近地贴着它的一切
  过往和现在,仿佛扑落地面的
  雨水,要在一寸一寸的
  流动中,找到自我命有所属的归宿。
  5
  思维或者说政策切割着小城锯齿形的
  边缘。有的池塘推倒了云朵,
  有的房子一诺千金,
  有的河流被建筑逼迫改道……
  就在这混乱的秩序中,我看到市场经济
  用一只看不见的手,重新布划着
  小城的走向。当我依次走过
  低矮的麻将室,青砖脱落的甬道,
  烈士公园,修葺后再次开放的文峰塔,
  灰色的市政厅大楼……
  我仿佛在阅读一部尚未定稿的
  后现代小说。然而,我不清楚这部作品的
  主人翁是谁,它的主线是轻机大道还是
  后来被调包的绀弩大道?——
  有个朋友因为“买码”在迷雾丛生的
  线索里失踪了;
  有更多的人死了,连结局也不知所踪。
  ……无数的作者中,我是否是那个
  逃离叙述的叙述者?我是否参与了
  故事的架构又摇身
  一变,成为了一个阅读者?——
  现在,当我跨过鸭嘴山垭口,仿佛走出
  这本永无尾声的小说,
  我看到小城被四围的群山封堵,
  一条半干涸的河流举着它锈迹斑斑的名字,
  将小城一劈两半。有更多的落日在落,
  而要看到一颗朝阳升起
  还须挨过一个漫长的冬夜。
  6
  犹若质疑一张桌子的稳固性,(换句话说,
  拥有了四条腿,一张桌子就坚如磐石吗?)
  我对小城四处游动的大理石柱子也
  疑窦丛生。当月亮低头穿过那些
  高大的拱廊,我体味到
  怀旧有着郊区雪里蕻的味道。我去到最
  偏僻的低矮居民区,那儿的屋瓦上
  长满了鼠灰色的杜松子和雨痕,
  而在满是吊檐灰的厨房,我看见了漆黑的
  老式橱柜和蓝边的石大碗,以及一个
  带涡轮的老井。——莫非这儿就是进入
  过往的入口?面对泥巴、锹和一畦
  用草绳捆绑的白菜,我对变异的
  狗吠充满了质疑。——
  因为倘若往回走十分钟,我就可以
  随时遇见标语、广告和橱窗模特,
  而如果运气好一点的话,我还可能获得
  一份促销活动赠送的礼物。人们的
  面孔都是一样的亢奋,
  心情却因人而异。到底哪一个是真实的我,
  是坐在主席台上的那个人,
  还是此刻游荡在低矮居民区的这个沉思者?
  风从河谷吹来,带着死鱼刺鼻的烂味儿,
  更远的地方,电锯锯着尚未竣工的
  楼盘。我想起距小城十三公里的空山洞,
  如果我全身而退,隐居到那洞里,
  就有可能被一座山埋葬吗?
  ——刚从地里回来的主人热情邀我共进
  午餐,我礼貌地谢绝了。手机上,
  玉丰酒店某包间的一桌朋友正等着我,
  迷蒙的冷雾中有无数灰鸽在鸣叫。
  7
  公共建筑内部极少给私人空间留有一席
  之地。那儿的墙壁空白如一张纸,
  一般不挂印象派画作或《蒙娜丽莎》,
  近乎魔幻现实主义处理问题的方式,讓
  事件的走向扑朔迷离。——
  我看到宣传橱窗里挤满了眼睛而屋顶上
  挂着泪水的蛛网。我走向同样充满了
  唯物辩证法的售楼部,那儿的
  楼盘模型按精确的比例缩小,就像售楼
  小姐精致的笑脸。如何确定一个小城的
  心脏所在,假如它的搏动来自于扩张的
  野心而并非实施人工输氧?
  马路走上去比十年前更见狭窄了,因为
  私家小车现在多如过江之鲫。
  虽说公汽仍像黄昏一样到来缓慢,但
  它的专用通道能使之随时避开车流高峰,
  依然是我出行首选的交通工具;
  不过相对于一个提速的时代,
  没有谁不是落伍者。我们有多少次赴会,
  就有多少次爽约;有多少次等待,
  就有多少次失望。——对于一个不停
  改造的小城,繁殖街道几乎是它唯一的
  出路。倘若此时从空中俯拍,
  我们的存在便是一个漩涡中心的泡沫,
  而要想分辨出我和你,你和他,他和我,
  除非这泡沫整体从中心破裂。
  我有时看见我分身为好几个我,
  从不同的办事机构出来,脸上带着
  好几种不同的表情,而要将这不同的我
  收拢为一个人,有时需要好几年时间。
  8
  唯有午夜,当飘浮的灯火归隐群山,
  小城才收回它散落四处的肢体和头颅,
  在准时熄灭的路灯里彻底安静下来。   那些白天来回走动的行道树,
  此刻站在它们神秘的阴影里,也
  阒寂得像一群借宿小城檐下的路人。
  有时,在昏暗的街口,由于找不到
  明显的参照物,我会犹豫很久,——
  不知道该朝哪个方向走,
  才能回到陌生的家。新近一段时间,
  出于对缠绵冬雨的厌烦,
  我的爱人去了乡下。当她不再趴在
  七楼熟悉的窗口等我,这个小城又多了
  一个让我醉酒的理由。偶尔,一辆
  夜行的士的车灯划破街道,仿佛一个
  意外事件倏忽而至;我看见我的影子
  瞬息出现又顷刻消隐于巨大的冬夜里……
  随之是漫长的黑暗——仿佛我也是
  黑暗的一部分,我的醉酒和行走也是。
  当冷风吹醒酒意,一个清晰的
  念头攫住了我,“如果一直这样走下去,
  我就能走进小城的中心吗?”
  我一个一个门牌辨认着,有时一根站在
  暗处的电杆会猛推我一把。然而,
  我不担心一个漆黑的楼洞最终会吞噬我,
  就像小城终有一个隐秘的出口,
  总会引领我,让我再次出走。
  9
  “流行”是一种很难治愈的传染病;
  每一次,我都会发现好几款新的“流行”在
  小城一夜之间“蹿红”。在三角洲,
  除了跳广场舞的大妈还在重复着前年的
  “小苹果”,我见到的那棵古树已挂满了
  求神的红幡。
  而曾经唯一静谧的
  场所——新华书店,现在已改造为喧杂的
  商业楼。红灯照例是在绿灯后出现,
  因为黄灯基本上在小城已失业。
  人们更关注的是楼市和股票,而不是
  空气质量。在这儿,无论绕多大的圈儿,
  我都會遇到宿醉未醒的星期一。
  大腹便便的开发商,戴金丝眼镜的官员,
  过早安享晚景的退休者,臂夹雨伞的
  小公务员……穿过同一条生命的子午线,
  他们从不同的地方,来到烈士公园内晨练。
  自然的训导总是如此直接,当我
  拐一个弯,来到绿树掩映的图书馆,
  钟鼓楼的钟声已喑哑多年。
  我记起一个浙江友人,曾租借这图书馆,
  刺绣经年——可是,当他的画布远远不够
  装下小城,刺绣便反过来成为一根针,
  刺穿了他的理想。后来,当我受邀,
  在这个图书馆开设“诗歌讲座”,在刺绣的
  复古主义和诗歌的现代主义之间,
  是谁,布下了小城不可迻译的迷宫?
  10
  无处停留,但又没有更好的地方可去。
  这就是生而为人的局限和尴尬?
  然而一个显在的事实是,当你习惯了
  小城的晨岚和夜雾,你就会像一条水蛭,
  紧紧吸附在它看不见的
  湿滑的壁墙上——吞吃阴影,你一样
  可以活得心宽体胖。今晨,沿着河边的
  石板路,我一直散步到二桥的桥洞;
  河面堆聚的浮萍打着旋,将两岸
  高楼的倒影揉搓得支离破碎;
  ——是否我们的过往也是另外一种堆聚
  时间浮萍的河面,遮覆了现实的倒影?
  栖宿桥洞的乞讨者现在只剩下一颗
  浸泡在水里的发灰的太阳——他们早已
  去了乌有之乡,为何我的
  心里仍塞满他们八十年代乞讨的声音?
  “冬天枯败的美更让我动心。泛黄的
  银杏树叶有一种日本俳句
  澄澈的忧伤。”顺着河堤,可以一直走到
  我最初写诗的村庄。然而,当我既不
  知道产业的上游,也不知道产能的
  下游,我开始往回行走。——
  因为水面是静止的,
  你根本无法判断它在朝哪个方向流动……
  拾级而上,我又来到早上出发的地方,
  除了楼房开盘仪式正在巨大的
  气球下如期剪彩,我看见不远处的桥上,
  行人愈加稠密。狭窄的桥面,浮动在
  人来人往的喧嚣中——仿佛此岸和彼岸,
  在小城,并没有本质上的地理位置区别。
  11
  泥泞带来大货车打滑的
  轰鸣。逆着城区规划往上,
  我看见一个巨大的水泥底座,
  沉落在小城的心脏地带。四处散落的钢筋、
  黄沙,以及破旧、尚未拆迁干净的
  平房,给冬季的小城抹上一层
  悲悒的底色。每天,走过这爿停建的工地,
  我都会和无数的落叶周旋;
  风吹来钉子的形状,也吹来荒凉的疼痛。
  我惊诧那些长年生活在此的人都到哪儿去了?
  看着生存的门牌被一只看不见的手摘走,
  我听见夜半滴漏的水龙头充满了狐疑……
  向前或往回走,都是宽阔、
  平坦的大道,那儿,每天都有推销火锅或
  金店的军乐队咚咚锵锵列队走过。然而,
  我更喜欢在这儿游荡,像一个幽灵要
  寻找到潮湿的墓穴。而隔路相望的
  那幢十三层高楼,曾是小城绝对的地标,
  现在也因为随处可见的电梯房,
  变得灰旧、低矮,好似佝偻了一般。   我确曾爬上这十三层楼房的顶楼,俯瞰过
  小城全景,在十多年前的一个春天?
  如果现在再次爬上去,我会遇见多年前从
  楼顶走下的我吗?拾荒者依然在风中
  拨弄着砖块,想从断垣残壁里抽出半根
  钢筋……倘若生存是另外一种钢筋,
  给埋在断垣残壁般的生活里,我们能抽出
  一根半截,以支撑我们的生命吗?
  寒冷像电流从地底传上来,我加紧走过
  这片小城内部的荒地,但雪意迷茫,
  我踯躅着,又不知去往哪儿。
  12
  “空洞像一种方向不明的疼痛,
  随时感知得到,却不能指出准确的部位。”
  抑郁的人依然在自杀,而河边的
  垂钓者,面对一具顺流漂来的女尸,
  并没有把视线从那悬浮在水面的红色
  鱼漂上挪开。——水每日流过,
  但从没有填满河床。仅仅十余年,那孕育
  小城古老河流的泉源哪儿去了?
  生锈的浮萍和水草爬满河面,给散步者的
  心灵带来一扇阴郁的窗口。在动荡的
  天气预报中,我向一株长在桥孔内壁上的
  绿色植物问好,向河心打转的捕捞
  漂浮物的小船问好,向三块置放不稳的
  甬道上的水泥砖问好。溯流而上,有更多的
  厂房淤塞其间,有更多人在
  流水线上奔波,但也有更大的空洞
  将我包裹。我试图找回一颗腐烂的向日葵,
  但隐匿在雾霾里的太阳并未给我方向。
  我转而来到云杜古关,除了一块仿古的
  牌匾镇日吞纳着文峰塔,并没有一处古迹
  能让我凭吊。到处都是现代化的设施、铜像,
  以及现代化的人和人群,连景致,
  也被现代化的灯饰装扮得宛若太虚幻境……
  戒石铭已挪做他用,金牛泉再无金牛来饮,
  而一号公馆,几乎就是一幢普通的老年
  公寓房。拐道走进养老院,除了一个
  空洞的大院子,以及晾晒在院子中央的
  一溜儿白床单,养老已被数字编入
  程序化管理。——这就是即将或已然到来的
  我们的晚年生活?冬天的太阳裹在
  雾霾中像一个空洞的问号,挂在我们头顶。
  13
  时间几乎不够用来解酒。“每一次醉酒,
  都有一个呕吐苦汁的早晨。”
  鼠灰色的林荫道,为初冬的小城
  铺设了一个冷雾浮动的未來。就在这
  提前到来的未来里,我和我的命运劈面
  相撞。一切借以成功的巨大建筑下面,
  都有一个灰冷、空旷的地下车库。
  那儿,命运挣扎的回声因得不到及时吸收
  而长成了倒挂在墙面的蕨类;
  汽车从里面开出,总要穿过好几条街道,
  才能将裹绕在车身上的阴影脱光,
  而铁门的碰撞声,总是会驱动人们走得更远;
  因之,我很难分清昼和夜的边界在哪儿。
  当酡红色的夕照像一坛被打翻的酒,
  在小城四处淌流,像波德莱尔那样,我
  总是将自己投放到浩大的人流中:
  唯有在波涌不息的喧杂里,才能听见
  我的孤独从人群中浮起,仿佛一颗沸腾的
  气球。而在摩肩接踵的陌生人中,
  有谁知道我携带着一个潮湿的
  地下车库在游荡?发霉的气味是我散发的,
  吐酒的声音是我隔夜打包扔进垃圾桶的。
  我无辜像一个受害者,
  但恶贯满盈又仿佛一个在逃的罪犯……
  当我相继走过水文监测点、尚未竣工的
  海景房、过街天桥、死灰复燃的红灯区,
  我又来到了十年前出走的低矮火车站——
  荒芜的郊区被更多的烟煤染黑,
  一条干涸的小河仿若空瘪的蛇皮袋被扔在
  冒烟的工厂背后,——“告别如此
  仓促,而怀念,比一生还漫长……”
  14
  空旷的马匹运来郊外第一场雪。
  小城在雪花中飞舞,转眼也变得如此空旷。
  我就是那个即将融化的人,在越来越
  遥远的惶恐和逃离中?——
  鼠灰色的天空挤满了栅门,
  但我不知道推开哪一扇,才能看见
  十年前那片青葱的草地?最近,
  随着新一轮的单边开发潮,吊车已将最后
  一个郊区推向崖边。摸着铁轨冰凉的
  震颤,我感知到寒冷袭来的
  流速快过动车。马和马匹奔跑的影子在
  丢失放牧的郊外变得如此荒芜,以致
  第一场雪像是一个对于过往生活的
  凭吊和祭奠。走在落雪的大街,
  一切浮动在一种不真实的异景中;那些人
  和车,以及店铺招牌、蒸笼的热气……
  隔着一片片雪花,仿若倒退着,
  生活在十年前的记忆中。——高楼从
  头顶压下来,我一个人,不,所有的人,
  犹似走在一条旋转的峡谷中;——
  雪抹去了脸和身体的差异性,
  我看到的人全是雪人,而装饰这雪人的物,
  都成了雪景。第一次,我惊见
  我的呼吸是白色的,它被风吹回到我的
  脸上,又是如此亲切和温煦……
  雪花飘落像一场梦,但我不知道是走在
  小城的梦里,还是梦外?抑或,
  我只是代替另外一个人走在我的身体中,
  这沿途的所见所思,我不过替他
  暂时保存着,终有一天会全部交给他。
  15
  对一个地方的眷念并非那儿埋下了我的
  胞衣和胎记,而是纠集了我生命的
  成长和对世界的认知。——小城正是如此。
  虽说它的封闭一如它的开放
  一样,令我忧心忡忡。
  ——世上的悲秋一多半源于
  季候有了一个对比度,但我相信,
  “一切尚未到分断的时候。”
  因此,当我担忧惠亭水库像一把
  达摩克利斯之剑,悬在小城的头顶,
  我依然相信宽阔的河谷能将这噩梦瓦解。
  我到过最浪漫的美人潭,也曾涉险,
  攀爬上悬崖峭立的绿林寨。——那样亲切的
  氛围,像在处理一件家庭琐事。
  而要抵达尺幅之内的版图,一个农民,
  也许只是动用他经年的劳作,
  一个房地产商却会用他最大化的利益资本。
  当空间不再为欲望所囿,确如
  根塔斯·古丁斯所说的那样,“时间
  其实也是空间。”有时,我真的怀疑我是否
  到过这儿,因为记忆总是被铲平,
  连最欢娱的往事也无迹可寻。但更多的
  时候,我像卡夫卡的那只甲壳虫,
  总是深入到小城的内部;——
  我听到了灵魂对肉体的审判,也看见了
  古老的拓片散发着最年轻的出土气息。
  我是否还会公开现身——当我写下这首
  隐秘的诗?所有的焦距都挥发了,
  唯有镜头还在四处游走,幻想拍摄到
  小城最为真实而又背景深远的一瞬……
  责编:郑小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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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鲍十的小说或写故里乡亲的家常故事,或写城市青年知识分子的心路情感历程,故事温暖,文风质朴,情感动人。他于二十世纪八十年代初开始学习写作,一九八九年决定做一个正式的作家。在其正式写作的第十年,即一九九八年,他的一个中篇小说《纪念》在《中国作家》发表,《作品与争鸣》转载了这篇小说,后来被张艺谋改编成电影《我的父亲母亲》,这给鲍十带来了轰动性的名声。此后陆续有中短篇小说《拜庄》《葵花开放的声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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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1920年,34岁的弗朗茨·罗森茨维格出版了《黑格尔与国家》。黑格尔,是他在弗莱堡读博士时的课题之一。他调阅、追踪了不少第一手文献,包括黑格尔的手稿,甚至从黑格尔的手稿里面发现了属于谢林的思想片段。他曾为这项智力工作激动不已。最后的结论也称得上深刻:黑格尔的国家观念里有一种强烈的反个体的冲动,这个冲动则植根于一种模糊的、僵化的、超人的命运观念;在黑格尔的体系中,“作为命运之展开的历史”和“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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