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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世纪60年代末到农村插队,由学生腔转换为村言俚语的农民“话语系统”曾是我的尴尬,闹过不少笑话,也被狡黠的农民捉弄过。不过偶尔从他们口中也会蹦出个把浓度很高的词语,让我刮目相看,如“刮五风”。
“刮五风”刮出了什么
“刮五风”在学校政治学习、传达文件时有所耳闻,知其大意是指几股不良风气曾在农村蔓延,影响很坏,遭到中央的制止和纠正,而究竟情况如何,不甚了了。我便有意跟农民交谈,却语焉不详。首先,哪“五风”就说法不一,来龙去脉更影影绰绰,迷离朦胧,有的竟与后来的反右倾、拔“白旗”等运动混淆起来,让人越听越糊涂。但说到现象和后果,则众口一词:公社化,小社并大社;办食堂,吃饭不要钱,家里不开伙,铁锅铜铲都献出来大炼钢铁;破除迷信,深翻密植,夺高产,放卫星,大队办万头猪场,公社办“万斤大学”;印象最深的是饿死人,突然间粮食不知到哪去了,靠胡萝卜充饥,甚至吃榆树皮观音土,被迫外流讨饭,体质弱的得浮肿病后死去,每个村庄都饿死过人;干部很威风,有的腰里别着手枪,后头跟着警卫员,看谁不对劲就捆起来带走;干部搞特殊,晚上开会时偷偷用集体粮食烧干饭……
后来终于搞清楚,所谓“刮五风”是对1958年到1960年间农村极左路线和恶劣工作作风的概括,一般是指共产风、强迫命令风、浮夸风、瞎指挥风、干部特殊化风,不同地区的说法大同小异。“刮五风”对党的农村政策和农业生产力破坏极大,又与一些地区不同程度的自然灾害结合起来,给农村经济和农民生活造成前所未有的困难局面。据笔者所在地区史料记载,那几年干旱、暴雨、台风、寒流等灾害轮番袭击,而“五风”盛行更雪上加霜。两三年间,全县性的体制变动达7次之多,基层干部说假话,虚报浮夸,征了过头粮,食堂开不了伙,农民口粮严重短缺,鱼米之乡闹了饥荒。全专区浮肿病、消瘦病人达21万人,外流人数达12.7万多人。最严重的县非正常死亡人口占总人口6.2%,丧失劳动力30%左右。
中共中央为此发出紧急指示信(1960年11月3日),要求各地坚决反对、彻底纠正“共产风”。这封信作为中央文件一直发到公社、大队、生产队的党委、总支和支部,前所未有,并要求组织学习,连学3年。
待我对“刮五风”产生好奇时,距这段“历史”的发生还不到10年,亲历者、参与者甚至组织者比比皆是。然而人们对刚刚经历的这段痛史已很冷漠,很少提起它,愿意说又能说清楚的人很少,而真正的明白人不想说。
“天灾”还是人祸
让我再次注意“刮五风”,是最近读杨显惠的《定西孤儿院纪事》(花城出版社2007年3月第1版)。掩卷之后除了震惊还是震惊——为我国农村曾经的饥荒而造成的局部大面积死亡,为我们的闻所未闻,为这段历史至今仍处于的失语状态!同时,透过作者展现当年灾难的字里行间,让我捕捉到定西灾难背后的魔影就是“刮五风”。
定西专区位于甘肃中部,北距兰州100公里左右,是甘肃省1958年到1960年饥荒的重灾区,曾造成大面积人口死亡。上级政府为救灾,除发放救济粮,还从专区到县、镇以至重灾区的公社都紧急成立儿童福利院或“幼儿园”,共接纳了5000名左右无人抚养的孤儿。该书就是这些孤儿的口述或作者的采访记叙。作者用人物、具象细节记录重现了那段历史。
书中提到,按当时的规定,孤儿院“不能收有大人的娃娃”,当时家庭结构是三代同堂,每户约为六七人,由此推算,光被收养的孤儿背后就是三万左右的亡灵!农民从集体分不到粮食,藏匿的陈粮被搜粮队搜索一空,无以填腹,靠地里捡剩的洋芋、谷衣(谷糠,苦得很,猪都不肯吃)、荞皮、草胡子根(一种羊吃的草)充饥;将羊粪蛋炒干,擀成面,舔一舔,以解饥饿感;甚至食人肉……真是不忍卒读,不忍卒睹!
定西属高寒地区,地薄水少,生产条件差,粮食产量一直不高,这是事实。但以前并未有过大饥荒,那几年也没有特殊自然灾害,何以会产生如此之灾?从书中农民平实的叙说可以看出,与大灾难如影相随的就是“刮五风”。
——随意改变核算体制。“从1958年公社化吃食堂以来,生产队就没有给社员分过粮食,打场的时候县和公社的工作组就守在场上,打下多少拉走多少,交公粮交征购”。
——高征购。“就这,征购粮还没交够,工作组挨家挨户搜陈粮”。
——浮夸风。“1958年大跃进,1959年持续更大的跃进,吹牛皮吹得更大,征购粮任务比1958年还重”。
——过多的工程建设,不断抽调农民炼钢铁、修铁路、修运河、修公路等,农民不堪重负,加剧了饥荒灾害,也影响了生产自救,许多地都无人耕种荒芜了。
——“共产风”堵死了“资本主义”的路,同时也堵死了农民自救的门路。处于极度饥饿状态下无助的农民,靠拆房卖房来买高价粮食糊口,“一根又粗又大的松木梁只够买五个谷子面馍馍”,然而只能偷偷摸摸。公社还规定社员不许外出逃荒,因为那给社会主义丢脸,给全公社干部丢脸。
——干部作风粗暴。农民到地里捋麦子吃,“叫队长看见了,拿棒子打了一顿,打得头像南瓜那么大,耳朵里往外流脓流血,在坑上躺了十几天就死掉了。那年整18岁,还没成家”。
这是和平年代常人难以想象的特大灾难。定西非正常死亡人数到底是多少,书中没有说;全国那几年非正常死亡是多少,也始终没有权威说法。
“刮五风”这个专门词汇,早已退出日常话语。但它的幽灵尚存,“左”的思想是否真的消弭了呢?这个问题耐人寻味。读《定西孤儿院纪事》时想到值得警惕的几点:
“五风”往往是在形势好的时候刮起来的。1958年的中国,“三大改造”已经完成,速度之快,过程之顺利,出乎意料。大好形势容易让人头脑发热,作出误判,提出冒进的口号和目标。
“五风”延续了战争年代的思维方式。过高估计人的力量,“只怕想不到,不怕做不到”;同时低估人的价值——与神圣目标相比,什么都能牺牲,对生命缺少应有的尊重。
对科学、对自然和规律缺少应有的敬畏。甘肃省1958年上马引洮工程,说要修“山上运河”,把洮水引到中部干旱山区,16万民工苦干3年,以失败告终。
经济冒进、比例失调产生恶果。“大跃进”、大炼钢铁造成职工人数、城市人口迅猛增长,对商品粮需求大幅增加,征购任务压力沉重,而农业生产力难以适应,上层压、基层骗,最终牺牲的是农民的口粮。
“五风”盛行之时,也是党风、政风、文风、干部作风败坏之日。上层听不到真话,不了解实情,面对巨大的公共危机竟无从察觉;基层唯命是从,为保住乌纱,面对濒临死亡的农民,竟无动于衷……
那些年无辜丧命的农民亡灵,在天上盯着人间,永远提醒我们:历史不能被忘却,悲剧不要再发生。
(作者系江苏省高邮市人大常委会副主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