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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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偷窃
  偷有大小。大偷是贼,偷钱,偷牛羊,偷棉花,偷金银首饰,人们深恶痛绝。小偷也是贼,但跟大偷不同,年纪小,偷得也小,在学校偷铅笔、橡皮、《新华字典》,在家偷零钱,偷戏匣子,值不了仨瓜俩枣,只能算蟊贼。
  胖头算蟊贼。
  他比我们大几岁,住村西,我们住村北,平时来往不多。胖头名声不好,总打架,欺负人。关于胖头打架,有许多传闻,有人说他腰里缠着链子锁,打急眼了,解下来,朝人家头上砸。也有人说,他曾把乡里的侯三打得跪在地上。还有一次,他被派出所抓去,关在乡政府,后来从窗户里跳出来,跑了。村里的孩子提起胖头,都隐约有些怕他。
  除了打架,他还“钻屋子”(意指钻到别人家偷东西)。朱掌柜的点心铺,鲁二爷的磨坊,赤脚医生司马真的药铺,他都钻过。抓不住,没办法,只能认倒霉,找人念叨念叨,宽宽心,也就算了。抓住了,就领着找大人,说理儿去。胖头爹在乡储蓄所上班,虽不是正式工,但整天跟乡里有头有脸的人混在一起,仿佛自己也跟着有头有脸起来。穿制服,戴“前进帽”,钢笔插在胸前口袋里,露出锃亮的笔帽。
  胖头偷东西,被人找到家去,当爹的自然脸上无光,却只能赔礼道歉,一遍一遍说好话。把人家打发走了,他就罚胖头,用皮带抽,用木棍打,最厉害的,是用纳鞋底的锥子扎手背,血从肉里滋滋冒出来,仍不松手。
  这些事情,是母亲告诉我的。母亲这么说的时候,我下意识地看看自己的手背,心里骤然紧张起来。
  母亲还说,别跟胖头玩儿。
  清明前的一天,我、喜力、山毛到地里拔麦蒿,正碰见胖头。
  他远远地跟我们打招呼,问我们,想不想去祠堂看看。
  我們不知道什么是祠堂,站在原地不置可否。
  胖头说,祠堂里有好吃的。
  喜力问,有人管吗?
  胖头说,放心吧,没人管。
  祠堂在东街,果然没人管。
  正中间供奉着一尊泥塑的神像,有些可怜,断了条胳膊,缺了个耳朵,身上布满划痕,左一道,右一道的。
  胖头说,那是土地爷,是“四旧”。
  我们不知道什么是“四旧”,问他,他也说不上来,只说,“四旧”就是旧东西。
  喜力说,见到土地爷要磕头的,便“扑通”跪下磕头。
  山毛也跪下磕头。
  我也跟着跪下磕头。
  胖头哈哈大笑,说你给他磕头也白磕,还不如给九奶奶磕,九奶奶的佛堂里供着的佛是大佛,土地爷是小佛,差多了。
  我们磕头的当儿,他围着祠堂转了一遭。然后说,这里不好玩儿,咱们去储蓄所找我爹吧。
  储蓄所在乡政府旁边,离祠堂还有一段路。
  去储蓄所的路上,胖头从口袋里掏出几块玻璃糖,分给我们每人一块儿。我们剥开,含在嘴里,酸酸甜甜的,让人流口水。
  胖头问我们,甜不甜?
  我们异口同声地说,甜!
  到了储蓄所,却发现门锁着。胖头想了想,到窗户旁边,轻轻一推,窗户开了。他爬上窗台,跳进屋里。又招呼我们进去。我跳进去,喜力也跳进去。山毛不想进。胖头说,不进也行,帮我们看着点人。
  里头空荡荡的,不过一个立柜、一张桌子、两把椅子、一副算盘、一个脸盆架。
  胖头说,他爹就在这核账,他常来这里玩儿,这里的伯伯们对他都很好。
  他拉拉抽屉,锁着,又拽拽下头的橱子,也锁着。
  最后,他来到立柜前。立柜没锁,打开,里头有个簸箩,簸箩里放着几张吃剩的馅饼。
  胖头拿了馅饼,分给我们,每人一个。又把剩下的一个装进口袋,说,留给外头的山毛吃。
  很快,我把馅饼吃完了。我已记不清具体的味道,只觉得很香,又觉得馅饼是天底下最好吃的东西。
  回家的路上,我和胖头互相揽着肩膀,有说有笑,像好朋友一样。
  当天晚上,储蓄所的人找到我家,来说钻屋子的事儿。
  那人说,有人看见了,我们从窗户里跳进去。
  父亲问我,有没有这回事。我怕极了,哆哆嗦嗦,一句话也不敢说。问我偷没偷东西,我也不敢说。
  那人要求,到胖头家当面对质,把事儿说清。
  到了胖头家,发现喜力也在,山毛也在。当然,他们的旁边跟着各自的家长。
  胖头正在挨揍,这一回,仍是锥子扎手背。
  胖头跪在地上,把手摊出来,手上已经鲜血淋漓。
  胖头跪在那里,一声不吭。
  喜力悄悄说,他告诉储蓄所的人,他吃了馅饼,不过,他说,那馅饼是胖头偷了,给他吃的。
  山毛呢,他说他压根就没进屋子,更没吃什么馅饼。胖头带给他的馅饼,被他扔在麦地里了。
  我对父亲说,是胖头偷了馅饼,给我们吃的。
  几天后的一个黄昏,一辆警车驶进董村。我们都跑去看热闹,人们说,是来逮胖头的。穿过人群,果然看见胖头,他的手上戴着手铐,两名警察从身后押着他。
  他是因为打架被抓的,他把小刘打了,用缠在腰里的链子锁,砸中了小刘的脑袋。哦,小刘在储蓄所上班,几天前的晚上,他找到胖头家,调查储蓄所失窃的事儿。
  经过我身边时,胖头看了我一眼。他还冲我笑了笑,咕哝着问我,馅饼好吃吗?
  卖艺
  董村人把耍猴儿的、练把式的、玩狮帽的、唱大鼓书的统称“卖艺的”。练把式的常来,耍猴儿的常来,玩狮帽的也常来,唯独唱大鼓书的不常来。对董村人来说,听书是件难得的事。
  那个黄昏,喊大喇叭的冯老秃忽然放出口风:“唱大鼓的要来了!”
  冯老秃大名冯茂才。秃子是他的外号,其实也不算外号,而是……怎么说呢,他真的是秃子,而且他的秃不是平白无故的,而是祖上传下来的。他的家族里得了秃头顶的病,他父亲秃,大伯秃,二伯秃,轮到他,也秃,他的二儿子冯文学也秃。因为他这个缺陷,人们自然而然叫他秃子。别人叫他时,他也答应着。时间久了,三里五乡的都知道董村有个冯老秃,反倒忘了他的本名“冯茂才”了。   那时候,冯老秃在大队部当保卫,负责看管存放在大队部里那些公家的东西。也没什么好看管的,不过是一个大喇叭、几台坏了的电机、一箱从旧机器上拆下来的螺丝和螺母,此外,还有一面鼓、一面锣、几副咣咣镲子、几面油腻不堪的红旗。
  冯老秃虽然其貌不扬,却是董村不可或缺的人物。因为当保卫,村里有个大事小情,都是他先摸着影。喊大喇叭的也是他,大到村里开会、民主选举,小到鸡鸭跑了、钥匙丢了,都要找冯老秃到喇叭上喊一喊。
  通常是一早一晚,董村人吃饭的当。喇叭打开,噗噗吹两口气,然后是冯老秃的声音:
  “社员同志们注意啦,社员同志们注意啦……”
  人们自然会停下來,吃饭的放下手中的筷子,坐在灶膛前烧火的也停下来,喂牲口的从牲口栏走到院子里,端着筛子,侧着头听。
  听清了,也就那么回事,便各自忙着各自的活计,烧火的烧火,吃饭的吃饭,喂牲口的,继续端着筛子去到牲口栏里。
  我们都不知道“社员”是什么意思,“同志们”倒让人觉得新鲜,像号召冲锋打仗,听起来振奋人心。可惜的是,不知什么时候起,冯老秃喊喇叭时,把“社员同志们”去掉了,直接喊:“注意啦,注意啦……”
  就觉得有气无力了,不如以前好玩儿。
  除了喊大喇叭,冯老秃还担当我们董村的主财,家家户户,红白喜事,都离不了他。尤其是白事儿,买白布,请吹鼓班,请玩狮帽的,置办酒菜,买寿材,他都帮着张罗。
  那些年,外头来的卖艺的,总要先找到大队部。冯老秃的话,大半是可信的。他说唱大鼓书的要来,那唱大鼓书的自然是要来了。
  于是,就天天盼着。
  见到冯老秃就问:“秃子,到哪儿啦?”
  答道:“到乌马营了!”
  过两天又问:“这会儿到哪儿啦?”
  “到刘夫青了!”
  “到门堂村了……”
  离董村越来越近,心也跟着躁动起来。终于有一天,说“已经到董村啦”!
  忙跑到大队部,踮着脚,从窗户外往里看。却被告知,时候还早,唱书的正在喝茶饮嗓子,想听书要等到擦黑。
  于是,一整天,心里慌慌的,不踏实。做事毛手毛脚,心不在焉,丢了魂儿一样。身上像爬满了蚂蚁,坐也不是,站也不是。只掰着指头,盼着天黑。
  黄昏时分,大队门口的广场挤满了人。男的,女的,老的,少的。吃饱饭没事儿,早早就来了。男人们围在一起,抱着肩膀,抽着烟,说着什么。说着什么呢,谁知道呢。大抵是之前听书的经历吧,哪年哪月,董村来了唱坠子的唱山东快书的唱快板的,唱得好不好听,模样俊不俊,又有哪些有意思的人,发生了什么有趣的事。也有些不着调的青年,讲些乱七八糟的段子,有荤有素,说得含含混混,笑得也隐晦。
  女人们搬着凳子,一边等,一边照看孩子,抱着的,揽着的,领着的。斥责声、吵闹声、打骂声混在一起。
  唱书人终于出场了。一男,一女,男的是掌班,约摸五十上下,下巴上留着撮小胡子,见了大伙儿便拱手作揖,说辛苦辛苦。冯老秃挑着拇指称赞卖艺的懂规矩,俗话说,见面道辛苦,千里走江湖。女的呢,不过十七八岁吧,瘦瘦小小的,眼睛水汪汪的,闪着光。我们不知道她的名字,只听冯老秃叫她“小惠”。我们便跟着他叫“小惠”。
  掌班管拉弦,小惠管敲鼓,也管唱。
  唱的什么呢?我们也记不清了,也不管不顾了,只围在圈里面,占了好位置,好像占了好位置,就万事大吉了。其实占了位置,也不能万事大吉。有没占到好位置的,就来抢,互相拥挤着,推搡着,嘻嘻哈哈的,自然听不清那唱书的究竟唱的什么。
  只记得小惠很好看,化着妆,脸很白,嘴唇是鲜艳的红色,身上穿着“老辈子的衣裳”。老辈子的衣裳,不是军装,不是中山装,不是列宁装,而是戏服。小惠穿老辈子的衣裳,很好看。她的嗓子也好,周围的人们都屏息听着。唱到好处,也跟着鼓掌,叫好。
  冯老秃坐在小惠旁边,不让孩子们靠近,有打闹到人前的,他就大声叱喝着,让他们走开。在小惠旁边,他像一尊护法,威风凛凛的,我们小孩子都怕他。
  那天唱完,点心坊的朱掌柜把掌班和小惠接到家里住。朱掌柜做点心生意,家底殷实。唯一不足的是,他没有兄弟,在董村单门独户,便跟掌班结为异姓兄弟,自然是好吃好喝好招待,给了钱,又给了粮。
  那时,朱掌柜的媳妇在附近的镇上教书,每半月回来一次。
  第二天,我们看到小惠时,发觉她跟之前不大一样,究竟哪里不一样,却也说不清。总归是不大一样的,那眼色,那神情,走路的样子,说话的语气。哦,她还穿了件青花图案的旗袍。人们都说,那旗袍是朱掌柜送的。
  人们还说,卖艺的,不容易。
  晚上,再唱书时,冯老秃照旧坐在小惠旁边,却显得落寞,他不再叱喝我们,也不再威风凛凛,他坐在那里,就像一尊泥塑。
  第三天,第四天,第五天……照例如此。
  唱到七天吧,小惠终于跟着掌班走了。唱书的走后,董村人也恢复了往日的生活。
  只是,不知道为什么,几天后的傍晚,冯老秃跟朱掌柜在大队门口大吵了一架,从此结下仇,老死不相往来。
  抓阄
  大清早,冯老秃在喇叭上喊:“注意啦,注意啦……”
  我还在睡觉,春天的阳光,暖洋洋的,总让人犯困。
  父亲一早到大队部去了。母亲听到喇叭的广播,赶紧进屋说:“快起来,抓阄去啦!”
  抓阄是新鲜事,我一骨碌爬起来,穿好衣服,下炕,麻利得很。
  大队部门口围了许多人。屋里挤不下,便在广场上支了张桌子。村支书葛贵生坐在桌子后头,像戏曲里头断案的县太爷。几个生产队的队长悉数在场,像衙役,跑前跑后地张罗着。
  冯老秃也来了精神,大声嚷嚷:“静一下!大伙儿静一下!”
  我不安生,在人缝里钻来钻去。竟发现几个伙伴儿,山毛也在,喜力也在,二小也在,便围在一起,兴奋地谈论着抓阄的事儿。杏花也来了,她跟在她娘身后,我们叫她,她没答应,像没听见,又像听见了,故意装作没听见。   冯老秃在现场嚷了半天,清点了人数,发现麻爷没来。便念叨着:“提留欠着,农业税欠着,抓阄也不来,这是要造反吗?”
  这话是说给村支书葛贵生听的,冯老秃一边说,一边摆出副忿忿不平的样子。
  葛贵生吩咐冯老秃:“再去喊喊。”
  冯老秃于是返回屋里,打开喇叭:“注意啦,注意啦……”
  麻爷终于来了。“阄”已经做好,队长召集自己队里的社员,宣布规矩,很简单,几张纸片,写上数字,抓到几就是几。提前说好,人歇井不歇,黑白连轴转,挨到白天就是白天,挨到夜里就是夜里。
  抓阄开始了。二队的地不按户,按块儿,队长划分的,一共十二块儿,每块儿选一名代表。队长说:“抓到几,当场宣布,老少爷们儿,都指着浇地吃饭,咱谁也不糊弄。”
  不是每个孩子都有抓阄的机会。那天,山毛没排上,喜力也没排上。轮到我们这一片,人们推举父亲去抓。
  父亲对我说:“你去吧,小孩子运气会好点儿。”
  我既紧张,又兴奋。问父亲:“抓几好啊?”
  父亲说:“当然是1好。”
  手伸进纸箱,摸索半天,换来换去,总不满意。
  冯老秃在旁边催促着:“快点儿,快点儿,别磨磨蹭蹭的。”
  摸出来,打开看,却是个“7”。大人们有点儿失望,一共12个阄,7意味着排名靠后,头水肯定要晚了。头水浇不上,麦子怕要减产。
  父亲拍拍我的头,说:“7也不错。”
  出了点状况,五爷和麻爷,一个抓到了“6”,一个抓到了“9”。问题是,两个数字,看起来一样,只是方向不同而已。于是俩人争执起来,都说自己抓到的是“6”,对方抓到的是“9”。
  话越说越多,五爷说麻爷根本不种地,地都荒芜了,长满了蒿草,要个“6”也浪费。麻爷则拿五爷被骗的经历说事,说他人心不足蛇吞象,赔了夫人又折兵。五爷虽没念过书,也清楚这几句话不是什么好话。拍着桌子,要跟麻爷理论。
  越吵越凶,于是又把两个阄打开,找人分辨,哪个是“6”,哪个是“9”。嚷嚷了半天,却仍是鸡一嘴,鸭一嘴,各说各的理,分不出个青红皂白来。
  最后只得支书出面调停,让他们俩再重新抓一次,嘱咐出阄人,一定用大写“六”和“九”。
  这回,麻爷抓了“六”,五爷抓了“九”。麻爷高兴地咧着嘴,五爷则有些懊恼,转身忿忿地离开了。
  杏花也来抓阄了。不过,她手气更差,抓了12号,最末尾,拿着纸片闷闷不乐,眼里汪着泪,快要哭出来。杏花娘只得安慰她:“末尾也好,或许要下雨的,下场透雨就好了,省了电费。”
  接下去的几天,却一直没下雨,地里干得冒白烟。人等雨,地不等人。麦苗正要拔节,没有水怎么行。浇地成了头等大事。果然是人歇井不歇,一户挨着一户,白天黑夜连轴转。
  水井卻总出毛病,不是烧了电机,就是坏了水泵,只得连夜找电工修。父亲愁眉不展,出来进去的,总是叹气。吃饭时说这事,吃完饭也说这事,临睡觉说的还是这事。
  2号,3号,4号……当真是煎熬,时间过得真慢啊,像水一样,一滴,一滴,一滴。
  麻爷把他的“六”号让给了杏花娘,自己换成了12号。麻爷说,他不种地,也用不着浇地,6号跟12号是一回事。
  村里人都说麻爷傻,不种地,吃啥?麻爷说,种地照样没得吃。还说,种地不如读书好。
  杏花娘浇了地,麦苗重新泛出绿色。随后,我家也浇了地,父亲的眉头总算舒展开。
  我心里总有些不平,为的是没能抓到靠前的号,手气差,险些误了一年的收成。
  后来才知道,事情没那么简单。抓阄前,支书葛贵生指使冯老秃,在“阄”上做了手脚,让自家和几个生产队长排在前头。
  五爷得知此事,到大队部闹了一通,嘴里骂骂咧咧的:“这帮混蛋玩意儿,没他妈一个好东西!”
  收税
  冬天的集市要比平时热闹得多。卖甘蔗的,卖白果子的,卖豆腐饼和豆腐干的,他们在往常是很少见到的。在春秋季节,他们都要下地,忙地里的农活儿,极少出来摆摊儿。
  他们一出摊儿,往往就是冬天了。
  天冷了,沿街的户家泼出的洗衣水,流到街上,街面便结了冰。孩子们拉着手,在冰上打滑溜,尖叫着,嬉笑着。一不留神摔倒了,仰面朝天的,几个孩子拍着手笑。摔倒的也不在意,拍拍屁股起来,接着滑。
  大人们穿上了厚重的棉袄棉裤,将手揣在袖子里,鼻尖却冻得通红,耳朵也通红,快要冻掉了。脚在原地不停地跺着,一边跺,一边说话。
  不论是谁,一开口说话,嘴边总是呵出许多白气。冬天里,人人都成了喷云吐雾的怪物。
  卖冰糖葫芦的老郑,戴了狗皮帽子,帽扇撂下来护住耳朵,两根细绳系住下巴,围得严严实实,只露出窄小的狐狸般的脸。草把子上插满糖葫芦,在阳光下恣意乱颤,像戏曲里头皇后头顶的凤冠。
  老郑也不到别处去,只把车子支在十字街。见有大人领着孩子从旁边过,就大声叫卖:糖葫芦哎,糖葫芦哎!
  孩子拽住大人的衣裳,不肯走。大人果然就停下来,走到老郑的摊儿前说,老郑,来串糖葫芦。
  老郑就答应着,挑了那糖多果儿大的,用钳子夹了,递给那人。
  买主拿了糖葫芦,转身给了孩子。那孩子便伸出舌头,在金黄的糖片上舔一下,把那甜味连同口水一并咽进肚子里,咂摸着嘴,憨憨地笑了。
  人们说,老郑你可真会做买卖,见着孩子就扯开喇叭嗓子吆喝。
  老郑说,老少爷们儿捧场,可怜我这老头子,赏口饭吃,这是行善积德呢。
  遇到日子艰难的,就便宜着卖,三毛的卖两毛,两毛的卖一毛五,说挣钱不挣钱的,让孩子们解解馋就行。
  众人便挑起大拇指,说,老郑真是个厚道人。
  逢着集日那天,父亲也显得格外忙碌。一大早,他就把西屋里的物件搬出来,板凳啊,切菜板啊,钯母子啊,他把那些家什统统摆在院子里,摆弄来,摆弄去。我们家的清晨就热闹起来。   吃过早饭,父亲用推车推了那些家什到集市上卖。他在西街口占了个位置,挨着老王的修车铺和九伯伯的剃头铺。父亲不是个合格的买卖人,他把那些家什摆开后,就跟旁边的人聊天去了。他们抱着肩膀,说些他们自己才懂得的事。
  我是不大乐意往前凑的,赶集时不爱往西街去。
  我不会做买卖,也不乐意学做买卖。在集市上见到父亲,心里紧张得厉害,故意往人多的地方走,避开父亲的目光。
  父亲有时把我留下守摊儿,他去赶集买种子化肥之类的。临走前,告诉我板凳卖多少钱,切菜板卖多少钱,钯母子卖多少钱。然后,他自顾去赶集了。我却紧张得要命,手揣在口袋里,不敢抬头,盼着别有人来询价,盼着父亲早点儿回来。
  也是那个冬天,我们村的二来开始到集市上敛钱。
  二来穿了制服,戴了大檐帽,胳膊底下夹着账本。来到别人的摊儿前,二话不说,从账本上撕下一张,说,交税。
  大多是两毛的,也有三毛的,五毛的。卖杂货的,卖布的属于大买卖,还要贵些,一块。
  卖年画的要一块五。
  都是小本生意,牙缝里挤出来的钱,自然是不愿意给,于是便在集市上吵起来,打起来。
  二来是不怕打架的,他年轻的时候,因为打架进过派出所。董村人都知道他是个“玩儿闹”,不惹他。
  外村人不明就里,也有跟他理论的,问他:“收的什么税?”
  二来说:“做买卖的税!”
  那人问:“谁让收的?”
  他说:“政府让收的。”
  再多问,就急眼了,骂骂咧咧的,催促着,掏钱掏钱,别废话。那人不给,他便伸手去抢秤盘子,抢不过来,索性抓一把韭菜或是茴香之类的,装进随身带的袋子里,走了。照样骂骂咧咧的,说人家不识抬举,牵着不走,打着倒退。那人吃了亏,嘴上却不依不饶,就回嘴,骂他缺阴丧德,骂他不得好死。
  他却再也不理这茬,径直去下个摊位敛钱了。
  二来大抵是这样的人,有钱的就要钱,要不来钱的,便顺手拿人家东西:菜要拿,花生大豆要拿,盘子碟子碗也要拿,对联年画也要拿两套卷起来,夹在胳膊下头。
  人们见到卖糖葫芦的老郑,就跟他告状,说二来太不像话,做的都是娘们儿孩子的事儿,拿不到台面上来。
  老郑见到二来就训他,拽住他不让走,非要说出个道道儿来。爷俩在集上吵吵起来,周围围了不少人。老郑拿了一把钱,给了二来,说:“收税,先收我的!”
  二来果然就拿了钱,装进口袋里。
  老郑扯着嗓子,冲周围喊:“老少爷们儿,你们给做个见证,从今儿个起,我再不是二来的爹,二来他是我爹!”
  说完就跪在地上,给二来磕头。众人拉着,好说歹说,劝回家去。
  那次赶集回来,父亲有些闷闷不乐。母亲问了半天,他才说起,是二来要跟他收税。二来说,不交税可以,但是要送个板凳给他。
  那个下午,父亲和母亲为此发生了争执。父亲的意思是,送个板凳给二来,图个安省。母亲却舍不得,说谁的钱也不是大风刮来的。
  争执的结果是父亲占了上风。那个傍晚,他拎了个新板凳走出家门。我是看着父亲走出门的,父亲出门前,我叫了他一声。他回过身,拍拍我的肩膀,什么话都没说。
  接连几天,父亲和母亲一直处于冷战的状态,他们谁都不理谁,谁都不跟谁说话。母亲好像病了,她躺在炕上,闭着眼,昏昏沉沉的。父亲则显得忧心忡忡,出来进去,我听到的只有他的叹气声,唉!
  唉!
  唉!
  唉!
  大概过了三天吧,三天后的清晨,老郑忽然来到我家。老郑来到我家,这是稀罕事。他平时可没来过我家。他拿了十块钱交给父亲,说是替二来给的板凳钱。
  父亲推辞不收,说一码归一码,二来不懂事,不能让你担着。
  老郑说,郑家缺了大德,出了这么个混账东西。他这是造孽,能偿的,我尽量替他偿。等我这把骨头偿不了了,还不动了,还得请董村的老少爷们儿多担待……
  事情到此为止,基本告一段落。后来,老郑不再去赶集卖糖葫芦,他换了个营生,到处收废品。人们见了他,不叫他卖糖葫芦的老郑,而叫他收破烂的老郑了。
  二来死于第二年的夏天,他是掉进白塘淹死的。有人在岸边发现了他的尸体,因为天气炎热,尸体已经腐败,早已辨认不出原来的模样。
  丧事办得很简陋,整个葬礼上,老郑极少露面。只委托冯老秃,说什么事儿都听他的,都由他做主。
  埋了二来的当天,人们都散尽了,天黑下来,老郑独自跑到坟上,大哭了一场。
  顶替
  过了冬至,一天比一天冷。
  白塘的冰差不多冻到一拃厚了。有人打白塘边路过,随手捡起块砖头用力扔到冰面上,只留下碗口大的印记,砖头却弹起老高,滑溜到远处去了。嘴里便不住地咂舌,感叹着这冰有多厚,天有多冷。等到第二天,那砖头也冻住了,冰面长出个红色的大疙瘩。
  白塘成了我們的乐园。那些日子,我和喜力、山毛、文亮常结伴到冰上抽尜尜,打滑溜。冰面上有许多人,几个年纪稍大的,跟我们不熟,只记得有个叫柱子的,其余都叫不上名字,因此并不来往。
  我们在这边玩儿,他们在白塘的另一头,大声叫嚷着,风头盖过我们。
  山毛说:“他们在逗傻李八呢。”
  我们朝那边望去,果然见几个人把李八围在中间。
  山毛说:“走啊,看傻李八去。”
  我们便走到那边去。
  李八正蹲在地上,用一把刷子在头发上来回刷。
  山毛悄悄对我说:“李八又往头上抹油了。李八最爱往头上抹油,黄油、墨汁、猪油、香油,什么都抹。”
  我仔细留意他的头发,果然是黑亮的,整整齐齐地向后抿着,太阳一照,发出金色的光。
  我头一回听说有人往头上抹这些东西,心里有些恶怵,又觉得新鲜。   柱子带头嚷嚷着:“八爷,给大伙儿打套拳!”
  李八便在冰面上撂开场子,打起拳来,一边打,一边念叨着口诀:“拳似流星眼似电,腰如蛇形脚如钻……”
  冰面滑,站不住脚,打着打着就摔了。
  柱子说:“八爷,功夫不到家啊,脚底下也抹油了?”
  李八不服气,站起来,顾不得身上疼,接着打拳。
  一套拳打下来,跟头趔趄的,摔三四回的也有,摔七八回的也有。
  他们又起哄,说:“八爷,来个老太太钻被窝。”
  李八就把双手扶在冰面上,学着老太太的模样,猛地向前滑去。
  他们就开心地笑起来,有的抖着肩膀,有的捂着肚子,有的笑得站不稳当,干脆蹲在冰面上,嘴巴仍大大地张开着。
  李八也跟着笑,一边笑,一边往掌心吐口唾沫,胡乱抹在头发上。
  李八是南街人,原名叫李书贤。他原先并不傻,不但不傻,还是我们董村出了名的好学生。董村中学的老师们都说,李书贤考中专是手拿把掐的事儿。那时候考中专是多少人的梦想啊,一旦考上中专,国家包分配,毕业了直接是非农业户口,吃公家饭的。
  别人考中专比登天还难,李书贤考中专却是手拿把掐,简单得就像从口袋里往外掏东西。
  老师说,多少年啦,没遇到过像李书贤这么聪明的学生,看看人家,脑子里装的都是知识,再看看其他学生,脑子里一团浆糊。老师还说,要是李书贤考不上,董村中学谁都甭想考上。
  结果,中考那年,李书贤不出意外地考上了南方一所水利中专,结果呢,时间一天天过去,录取通知书却迟迟不到。到后来才知道,他被人给顶替了。考学的是他,上学的却成了另一个人。他找到学校,学校说是县里的问题。找到县里,又说是提档案时出了差错,让他再考一年试试。
  李书贤没办法,只得扛了板凳去复读。心里却始终解不开这个疙瘩,一来二去,脑子出了毛病,傻了。
  傻了的李书贤举止也变得反常。
  数学老师讲勾股定理的证明方法、椭圆方程式,他从书包里掏出个猪尿脬,吹起来在桌上玩儿。
  语文老师讲《永不忘记》,说“王翔要去上大学了。他考试的总成绩是477分,被科技大学选去了”。
  他握起拳头,捶打着课桌,大声嚷嚷:“这帮狗日的!”
  后来索性在课堂上放了一把火,把自己的课本、练习册、作业本、字典全烧了。
  他没了书本,便不再去学校上学,每天只在家里对着镜子里的自己发呆。头发长了,也不去剪,越来越长,长成了鸟窝。于是便往头发上抹油,一开始是卫生油,后来猪油、黄油、墨汁都往上抹。
  学校没办法,只好让他退学。家里带他去医院看过,也到佛堂让九奶奶看过,都无济于事,家里也就不再管他,任凭他四处晃荡着。
  李八的状况时好时坏,好的时候能跟人简单交流,只是听不得别人跟他提考学的事,一提脑子就受刺激,乱发脾气,骂人,也打人。
  进了腊月,我们开始准备期终考试,作业渐渐多起来,放了学要默写生字、背诵课文,还要写算数、做应用题、解方程式。
  我很少再去白塘抽尜尜。
  山毛倒是常去,他贪玩儿,作业也不写,课文也不背,只要一放学就跑到白塘去。他跟柱子他们混熟了,也跟着一块儿逗李八。回来后,他会把关于李八的消息告诉我。
  “李八又往头发上抹东西了,这回是蓝黑的钢笔水,谁知道他从哪儿找到这东西,他把钢笔水抹在头发上,怎么能抹得匀呢,这个傻瓜,弄的脸上也是,脖子上也是,像唱戏的三花脸儿。”
  “李八不给我们打拳了,他开始给我们上课,讲圆周率、平行四边形、梯形和扇形,也讲天上的星星,金星、木星、火星、天王星、海王星、冥王星,還有太阳系和银河系。这个傻子懂得可真不少,啧啧。不过,我们都懒得听,谁有工夫听他讲那些狗屁玩意儿。他还真把自己当成老师了。”
  “柱子让他去学校偷东西,偷期终考试的卷子。这个傻瓜竟然真去了,他撬开了校长的办公室,不过,他并没有找到试卷,他只给柱子拿回来几盒粉笔。”
  “你知道为什么他这么听柱子的话吗?因为柱子答应傻李八,只要他听话,就帮他找回他的录取通知书。”
  “柱子当然是骗他的,他哪有这本事。可是,傻李八却当真了。天天像个尾巴一样,跟在柱子屁股后头。看来李八也不傻,他还盼着能去上中专呢!”
  后来,山毛也不去白塘了,他跟李八在白塘打了一架。打架的原因是,山毛把事情的真相告诉了李八。他对李八说,柱子是哄他玩儿的,他不可能再去上中专了。
  他们俩当场就在冰上厮打起来。结果山毛的手掌骨折了,南医生给他打了石膏。他见到我,举着白色的大手问我,你看我这手掌,像不像狗熊?
  李八摔得更重,好像摔到了后脑,直接摔蒙了,在冰上躺了半天,直到天黑才爬起来,晃晃悠悠地走了。
  接下去的日子,我们开始忙起来,忙期终考试,忙寒假作业,也忙着领下学期的新书。村里人也都忙着扫房、蒸馒头、置办年货,准备过年。
  关于李八的消息越来越少,谁都不知道他去了哪里,后来的状况怎样。
  因为忙,我们再也不去白塘了。白塘的冰依然很厚,冰面上的砖头瓦块越来越多,岸边的柳树枝子横七竖八的,我们便更不愿靠近了。只有那么一回,我从白塘路过,无意间看到一个熟悉的背影,他在冰上坐着,弯着身子,把头埋在双腿间,一动不动。
  时间是清晨,白塘上雾气昭昭的,那个背影看起来遥远而模糊。
  编辑:耿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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