乡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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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一直住在城里。
  长久浸于五光十色的泡沫中,一种撕裂的疼痛时时隐隐而生。
  我并不甘被人为捏造的种种幻象所诱,总想找一处理想岛与一个虚浮的世界保持应有的疏离。
  一
  父母走了,老屋空了下来。
  我离开喧城住到乡下,只是一瞬,美梦就成了现实。长期漂泊的灵魂终于得着一个可以静养的家。
  老屋,一幢三层小楼,处旷野高处,背靠一线虽不高但沉稳、秀雅的青山,面临一条溶溶东流、永不疲倦的大江,近围竹树与花草相亲,良田与大塘相邻。
  风景是寻常的,没有华丽的色彩,不过这正好与读书相宜。我思忖着是不是可以将老屋弄成天堂的模样。
  我将老屋里里外外进行空前未有的整理,垃圾一扫而尽,门窗擦拭明净,帘子更换一新。纤尘不染的地面,简单放上几张书桌,几把木椅,然后从城里将那数千典籍一件一件地移到老屋。庄子、鲁迅、尼采、梭罗、爱默生等古今中外人类顶级文化精英,一个一个地走进家里。他们或微笑,或沉思,个个神采奕奕。顿时,朴屋华光满盈。
  夜里,独坐桌前,拧开柔灯,泡上清茶,慢慢沉到迷人的氛围里。在人类清明的精神河流上,开始遥远而幸福的航行。我如待热恋情人一般虔诚地翻弄着一本本美丽深邃的经典,一页页地浏览,一句句地琢磨。那字表字里或明朗或隐秘的精美思想仿佛青草上的雨珠,一点一点地滴进我心里,亮亮的,爽爽的。
  太阳升起,沉睡了一夜的大地正在苏醒。鸟儿在欢叫,小草缓缓直起身杆,花儿笑着舒展夜里收拢的叶。屋外一个完全未经任何装饰的书房,自然、畅阔、鲜亮,一时令我心神旷怡。
  步入自己的天地,手把最美诗文,时而低吟,时而高语。怀揣哲人之书,自问自辩,拂去烟云,触及硬底。花径里,竹林中,塘堤上,飘动的全是与地气相接的真声音。浮尘难敌真音,渐散渐尽。心池澄明的春水暗暗涨溢,人离沉静的大地愈来愈近。
  二
  读书让人离大地愈来愈近。
  可是,无论怎样的作品,毕竟不是大地本身,总与土地隔了一层。即使读遍世界所有巨著,完全吸得原汁原味,收获的也只是美流而非清源。世间最美的作品没有符号,最美的灵魂从不言语。从不言语的大地本身就是人生最好的导引。
  因此,我常常直接奔向自然了。
  我在森林漫步,长时间看古松如何将粗根深扎于黑暗的土地,将主干长枝伸于蓝天,洒脱地享受明朗的阳光;看香樟一片片老叶怎样离枝而去,新叶又怎样一点一点地长出来;看鸟儿怎样从远方衔来长枝短棍,在参天的杨树上把新巢一层一层地筑就,又看着那废弃的旧窝怎样一天一天地崩烂下去。我到河里游泳,看千年方石如何安静地躺在厚实的河底,看油嫩的水草如何在水里轻摇柔臂,看河水怎样恒久地从上游悠悠而来,从面前流过,又缓缓向远方奔去,看航船如何激起雪白的浪花,徐徐地逆水挺进。
  还有那蓝天、白云、彩虹、繁星、明月等一切足可影响我生命灵魂的东西。
  不過,最吸引我的还是日出和日落。太阳还未升起,我立在山顶开始等待。看天边如何慢慢着红,看太阳如何从地平线以下像小鸡顶破硬壳一样奋力撞出地面,如何在一瞬使整个大地生动起来。
  太阳在长空划完优美的弧线,然后沉静地停在明与暗的分界线,如圣者临终一般开始——全圆,大半圆,半圆,小圆,最后是极亮地一闪。
  日出给我心灵补足最健康的生命营养。它无声地告诫我,人生虽短,但不可阴暗而过,必须明亮而生。日落每天以其燃过自己亮过万物的从容而归,警醒着我什么才是真正的放下,真正的豁达。人这一天充实地走过了,就可以安然入睡,这一生充实地走过了,就可以永无遗憾地离去。
  三
  居于老屋,我有了机会种地。
  小时候,父母鼓励我勤读以跳农门,认为种地是人间最苦事,土地就是地狱。其实,读书不应逃离土地,相反,应回归土地。读书人应像率真的新郎痴迷于新娘那样深深地热爱土地。当我们揣一颗仁心善待它时,土地,万物与共的生命之根,无疑会赐予给我们丰饶的回馈。
  我将父母留下的锄、锹、铲、筐等所有农具一一检视后,买来农历,开始与四季同行。割草、翻地、烧土,然后将土豆、花生、红苕等按时令种到田里。接着,该除草则除草,该浇水则浇水,该施肥则施肥……一切遵循作物生长的自然规律。
  放下书本,进到田中,我心异常纯粹。种地时心里只有土,只有地,只有土豆、花生、红苕,只有荒草、清水、农肥……这些东西将心占满,种种杂念就没有了藏身之地。
  单纯地与土地相近相亲,一往情深地触着它的脉搏,感受它的呼吸,自然会让人得到一个满意的果。土地是诚实的,公正的。它不会撒谎,不会偏私。我播种豆,就收获豆;我播种真,就会收获真——你播种什么,就会收获什么。
  我丰收了!
  但绝不独自享有。
  土地呈给我丰足的收获,但我所需的只是一点点,我承受不了大地坦荡丰美的给予,于是,我又将这给予再赠送别人——邻人、朋友、同事以及所有需要的人,直到丰果一个不剩。
  单纯地与生命的根往还,让我收获的不仅是有形的果子,更是无形的精神洁品。我收获的不仅是陶夫子“晨兴理荒秽,带月荷锄归”的那份田园诗意,更是心灵的真正潇洒和完美。在优雅的田园行走中,我实现着人生别有深意的抵达。
  父辈为什么总是希望我们远离土地?他们与天下许多农民一样,将自己捆在土地上,变成土地的奴隶。虽然脚踏厚实的土地,天天与之进行着肌肤之亲,但他们只是年复一年、月复一月,被动地、重复地劳动着,人生本应有的劳动之乐,往往为永久的疲惫、痛苦所代替。
  土地虽然是生命之本,也只是我们整个生命的一部分。我们活在大地上,不能只是种地。在土地保证基本生存的基础上,我们完全可以充分利用闲暇时间来做自己最想做并且能体现自己生命价值的事。当我们背倚土地而不拘于土地时,当自己成为命运的主人时,土地就不是地狱,而是天堂了。   四
  田园之美着实让人沉醉。
  不过,田园也并非一切如意。即使是世上最明亮的地方,也有暗影。行在乡村,一些暗影常入我眼来。面对暗影,诅咒是不行的。诅咒只会生出更多的暗影。如尼采所言,与恶兽搏斗,一不小心自己也可能变成恶兽。
  一段时间后,犹豫不定的心绪终于稳定。不受任何人指示,我自觉地开始了驱除身外暗影的行动。
  我携了柴刀、锯子、竹筐,迎着寒风,向大塘奔去,一刀一刀地割着多年来任其漫生的荒草。在半月和小鸟的陪伴下,霍霍地一锯一锯割断一直在水中朽烂的粗大老树,一筐一筐地在塘里塘外拣拾着人们有意无意抛掷的废纸、破盒、旧鞋、碗渣以及锈钉……然后一担一担地挑到村口。
  人瘦了,手糙了,指根肿了,肩和腰疼起来。
  不过,一个视野开阔、干净爽目的大塘出现了。
  然而,一切好景不长。不久荒草又暗暗疯生,废纸、破盒等秽物又一点一点地落在本已干净的地方。
  怎么办?
  继续将荒草一刀一刀地割下去,不断地将秽物一筐一筐地捡下去。荒草再生,再割,秽物再现,再捡。荒草秽物没完没了,我的除秽也没完没了。
  有人劝我放弃,说我全在搞空。一个人无论怎样坚持下去,是改变不了这个世界的,一滴清水怎么能与一江浊流相抗?
  我在搞空?
  似乎是。确如人言,无论我怎样努力,荒草总会长出,已弄得干净的地方照样有人扔秽物,这的确让人无奈。
  但又不是。我整理过的地方总会在一段时间内是爽目的,可以给人带来好心情。即使不能爽人眼目悦人心,但至少爽了我的眼,悦了我的心。坦率地说,每次用心整理时,心始终处于一种非常愉悦的状态。我的整理十分单纯,从来没想获什么赞许,到某地领什么奖金。我觉得需要整理时就整理起来。
  在一种充实的整理中,我不只驱走身外的暗影,更是有效地驱走了心内的暗影。我每割荒草一次,内心就闪光一次;每捡拾污物一次,内心就明亮一次。俗语说:“行恶如磨刀之石,不见其消,但日有所损;行善如春园之草,不见其长,但日有所增。”心灵就在一次次地与暗影搏斗的过程中,一步步地接近理想。
  五
  住进乡村。
  与一个虚浮纷扰的世界保持疏离,灵魂不断走向高处而不沉沦,人生渐臻佳境,自我生命得到应有的救赎。
  心灵不断攀向高峰,不是将自己孤立起来,不是一种与世隔绝的逃离。相反,在脚踏大地,深接地气的时候,我始终在寻找一种合适的方式与这个世界保持紧密的联系。
  每每漫步小村山顶眺望远方,就不自觉想起许多人还生活在潮湿多雾的山谷或茫茫的黑夜,他们是否找得到山谷出口,看得到黑夜的亮光?
  于是回到了老屋,在四周静极的夜中开始积习已久的思考和写作。
  有那么一段时间,我只为内心而写,目的很纯,却忽视了他人的存在。长期下去,只生活在自己有限的世界里,会切断与世界的联系。世上活得最有价值的人,是那些心胸宽广,经常关注他人的人。单纯地不为名而活,没有什么可指责的,但这会让生命活力大打折扣。人在这世上活着,不仅要使自己活得独立、自由,也应让他人感到你身上的亮光,虽然微弱,也是一种光,行路人见着它也会得到鼓舞。
  我开始投稿。一些人打来电话或发来短信,真诚地说我的文字如何让他走出困境,看到了人生的希望。
  看到自己似乎无用的文字在別人心中闪亮,并成为其灵魂的骨骼而撑起美好人生,心里一时很是惬意。
  自己的生命已在他人脚下明亮地延伸,世上还有什么事比这更让人开心?
  六
  写作,同时编辑。
  刊物直接面对的是一所中学数千有血有肉的灵魂。
  我清楚它的存在意味着什么。
  以前,鲁迅评白莽《孩儿塔》说:“这是东方的微光,是林中的响箭,是冬末的萌芽,是进军的第一步,是对于前驱者的爱的大纛,也是对于摧残者的憎的丰碑。”
  这是一种高度,一种很难企及的高度。
  不过,我至少必须努力做到使读者的生命行程少一点阴冷,多一点温暖;少一点悲伤,多一点欢喜;少一点颓废,多一点激励;少走一点弯路,多一点正确的指引。
  于是,我精心设计每一个栏目,反复斟酌每一篇名家美文,谨慎地对待每一篇来稿,恰当地用好每一种字号……认真,认真,再认真,把握好每一个细节,尽可能竭力做到最好。假若因疏忽而出现极小的错误,我都会不安很久。
  潜心打磨好的刊物终于摆在了师生面前。
  跟着,或徒步或骑自行车,携着刊物奔向亲人、朋友,奔向相识或不相识的人。如果我用心编就的刊物能有一篇文章或一段,哪怕只一句话或一个词对被送者的人生产生深远影响,那就是莫大成功。
  不管我怎样努力,力量终究相当有限。即使如此,仍会一如既往地向前走,只因这个世界与我有关。
  苇岸曾说:“在我的一生中,我希望我成为一个‘人类的增光者’。我希望在我晚年的时候,我能够借用夸齐莫多的诗歌说:‘爱,以神奇的力量,使我出类拔萃。”
  我想,我也应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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