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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准备上路的时候,胡三来了。
  包裹已经打好,两大袋,胀鼓鼓的。胡志强不耐烦,叫老胡把该扔的都扔掉,别把那些破铜烂铁陈芝麻老古董都带上。老胡听不进去,把穿了十几年的衣服,打着补丁的裤子,破了几个洞的袜子,用了多年的烟杆……统统塞进包里。胡志强看不下去,把那些旧东西抓出来,扔掉。老胡不干,把扔掉的东西又捡回来。两父子你来我去,你扔,我捡,我捡,你扔,吵吵闹闹,进行着艰辛的拉锯战。后来,胡志强退步了,认怂了。没办法,这老头子,又臭又硬,随他吧。
  一切准备就绪,该上路了。老胡慢吞吞走到门口,探头望了望外面的天空,忽然缩回脑袋,折转身,急匆匆往屋里跑去。他三下两下扯开一个靠墙而放的袋子,露出金灿灿的玉米种子。他把手伸进去,捧起一把玉米,将鼻子凑上前去,嗅了一下,又嗅了一下。随后,他把玉米种子小心翼翼地装进贴身的衣兜里,抓了一把,又抓了一把。
  胡志强进来了,不耐烦地说,爹,你发哪门子神经?
  胡三也跟了进来,拍了拍老胡的肩膀,说,哥,走吧,时间不早了。
  老胡转过身,抓住胡三的手,一字一句地说,老三,这是我留下的玉米种子,你看看,金灿灿的,多饱满啊。我走后,这些种子就归你了。老三,你给我记住,别把地荒了,该翻地就翻地,该播种就播种,该锄草就锄草,该施肥就施肥。一句话,你别辜负了这么好的种子,你得让地里长满玉米啊。
  胡三点点头,又使劲点了点头。
  老胡又说,老三,这么好的种子,真是便宜你了。
  胡志强不耐烦地说,可以了,行了,爹,上路吧,时间不早了。
  老胡不看他,使劲摇着胡三的手,吼道,老三,你给我记住,别把种子耽误了,得让土地里长出玉米。顿了顿,又低声说,兄弟,拜托了。
  说完,老胡猛然丢开胡三的手,大步向门外走去。胡志强喊了声爹,老胡没有回头,也没有回答。他怒气冲冲地走到门外,一把抓起地上的包裹,甩到肩上,大步走进了雨中。
  胡志强和胡三跟在老胡的身后,老胡却一声不吭,和谁也不说话。
  一声尖利的喇叭,划开了寂静的花嘎,中巴车呼啸而来。
  老胡忽然转过身,对着胡三,对着沉默的花嘎村,一下子跪下去。
  老胡闻不惯汽油味,一路上吐得昏天黑地,差点把肠胃都吐了出来。不知熬了多久,漫长得好像过了十年,终于抵达贵阳车站。在胡志强的叫声中,老胡昏昏沉沉地抬起头,看看窗外,只见一片灯火通明,红红绿绿。天空被照亮了,没有星星,也没有月亮,灰蒙蒙,雾沉沉,影影绰绰。
  胡志强提起包裹,催老胡下车。老胡撑起软塌塌的身子,摇摇晃晃地站起来,跟着儿子往车外走。跨出车门,铺天盖地的声响扑面而来,如巨大的巴掌抽到脸上。老胡头昏目眩,心惊胆战,腿脚发软,差点摔了个跟头。胡志强赶紧扶住父亲,埋怨道,爹,怎么搞的,连路都不会走?
  老胡甩开儿子的手,气呼呼地往前走。脚步颤颤悠悠,仿佛踩在棉花上。老胡觉得,路上铺满了棉花,四周飘满了棉花。也许,整座城市就是一团硕大的棉花?老胡越发心慌,怎么回事,走了一辈子路,临到头来,竟然不会走路?
  老胡人不高,精瘦,仿佛一块老腊肉,却有一双奇大无比的脚。有多大呢?据说老田从花嘎街头逛到街尾,硬是没有买到合脚的鞋子。脚太大,脚掌进不去,总不能削掉半截吧。大就大吧,买不到就买不到吧,反正老胡也不喜欢穿鞋。他喜欢赤着脚掌,卷起裤腿,挽起袖子,扛着锄头,挎着镰刀,风风火火地跑来跑去。他那双大脚啊,不怕刺,不怕石子,仿佛铁打的。多少年来,他就这样赤着脚,走过杂草丛生的小路,走过一片片长满玉米小麦稻谷的土地。这样挺好,真的挺好。踏实,通泰,自由自在。有人不服气,故意搞恶作剧,领着老胡往刺林里钻。老胡行走如常,没有皱一下眉头。事后,仔细查看老胡的脚板,发现脚底全是黑铁一样的老肉皮。几根尖刺附在脚掌上,竟然已被踩断,实在令人惊叹。那时候,谁敢说老胡不会走路?老胡凭着一双大脚,在花嘎的土地上跑来跑去,谁能与之争锋?多少年来,老胡的大脚赫赫有名,堪称“脚王”。
  而现在,他的大脚刚踏上贵阳的土地,就遭到了儿子毫不留情的讥讽。老胡很伤心,那双爬过山涉过水踏过荆棘踩过石头的大脚掌,怎么说不行就不行了?老胡较着劲,试图走得稳、准、狠、快。可是,甭管怎样努力,脚掌还是飘来飘去,如踩在棉花之上。
  老胡引以为傲的大脚掌,就这样莫名其妙地坏掉了。
  老胡感到无比委屈,这啥城市嘛,真是太欺负人了!
  胡志强住在花果园。
  胡志强结婚的时候,老胡去过一次。刚听到“花果园”这名字时,老胡的脑海中浮现出一大片花花草草,还有无数结满果子的树。花果花果,有花有果,这不就是孙猴子的花果山吗?可是,当他跟着儿子走进小区,却没看见花,也没看见果。他的眼前,是一幢幢直插云霄的高楼,密密麻麻。仰头望去,高楼上被划成一格一格的,仿佛无数的蜂房。老胡覺得好笑,这些城市人,难道都成了蜜蜂?
  没有花,也没有果,凭什么叫花果园?儿子指着空地上那些光秃秃的缠着稻草的树桩说,这不刚种上嘛,过段时间就会发芽,开花,结果。老胡觉得很失望,就那几根丑陋的树桩,也配称花果园。这些城市人,少见多怪,就喜欢骗人哄人。他又问,你住在哪里?儿子指着云雾里的楼层说,那里,就是那里。他使劲仰起头,还是看不清楚。太高了,实在太高了,那是人住的地方吗?云山雾罩的,简直是神仙住的地方。
  参加了儿子的婚礼,老胡迫不及待地离开了贵阳。他害怕这座钢筋水泥铸成的森林,自从来到这里,他觉得自己变成了另外一个人,手不是他的手,腿不是他的腿,嘴不是他的嘴,什么都成了别人的。他不知道手怎样放,脚怎样抬,嘴巴怎样张,眼睛看什么,耳朵听什么。总之,一切都变了,一切都与那个熟悉的老胡无关。尤其是晚上,他躺在高楼上,怎么也睡不着。恍惚中,觉得自己不是睡在床上,而是睡在云上雾上,轻飘飘的,如一片羽毛。   离开贵阳时,老胡暗暗发誓,再也不来这个鬼地方了,谁来谁屁股生疮。没想到,几年之后,他不得不跟在儿子的屁股后面,再次来到这里。都怪自己,怎么说病就病,让儿子抓住了把柄。唉,人老了,老了真无用,老了真没意思。老了就不是人了,老了就成了一块会呼吸的肉,就成了一块会走动的骨头。老胡忽然恨起自己来,老东西,真没出息,怎么说老就老了呢。
  贵阳的大街真热闹,各种声响混杂,铺天盖地,扑面而来。街道上人來人往,谁也不看谁一眼,急匆匆的,不知忙啥。车流滚滚,川流不息,不时发出刺耳的喇叭。到处灯火通明,电线杆上挂着一颗颗太阳,几乎要亮瞎人眼。那么多的灯,要花掉多少电费啊,老胡觉得心疼。
  老胡紧跟在儿子的后面,觉得大脑有点懵。这街道,这房,这灯,似乎到处都一样。他觉得自己丧失了方向感,分不清东西南北。他疑惑地看了看那些插进天空的高楼,看了看满天辉煌的灯火,觉得都是花果园,又都不像花果园。
  他紧走几步,跟上儿子。
  在这灯火辉煌的大街,儿子是他唯一的救命稻草。
  电梯缓缓上升,老胡觉得自己离开了大地,向天上升去。
  他紧张极了,双手紧紧抓住扶手,额头沁出了细密的汗珠。胡志强笑着说,爹,你怕啥?放松点。从今以后,你就要乘坐这东西上上下下,进进出出。没什么可怕的,就像乘一匹马。
  老胡气哼哼地说,谁怕了?老子活了大半辈子,还会怕这铁家伙。
  几分钟后,电梯终于停下来,老胡松了口气,像一堆排泄物,被电梯吐了出来。直走,左拐,就来到胡志强家门前。
  胡志强打开门,儿子小龙扑上来,大声喊道,爸爸,爸爸。
  胡志强把儿子抱起来,侧过身子,指着身后的老胡说,小龙,来,叫爷爷。
  见了孙子,老胡高兴了。他伸出手,去摸小龙的脑袋,笑呵呵地说,好久不见,我的大孙子都长这么大了。小龙,叫爷爷,我是爷爷呢。
  小龙躲开他的手,歪着头看他,像看一只怪物。
  胡志强捏了小龙的脸蛋一把,笑道,小兔崽子,连爷爷都记不得了。两年前,我带你去了爷爷家,爷爷还带你去放牛呢。
  哇,我记起来了。小龙喊起来,对,对,那牛好大啊,角又长又弯,尾巴甩来甩去。那尾巴真神奇,竟然能够拍死牛肚子上的蚊子,就像我们家的苍蝇拍。
  小龙挣脱胡志强的怀抱,跳下来,伸出小手,拉住老胡的手,甩来甩去,娇声说,爷爷,爷爷,我要放牛,我要放牛。
  老胡笑呵呵地说,好,好,爷爷带你放牛。
  这时,杜梅从厨房走出来,皱着眉头说,小龙,让爷爷进屋,准备开饭。
  胡志强蹲下身,找了双拖鞋,递给老胡,爹,把鞋子换了。
  老胡觉得别扭,他不愿意脱下鞋子。他知道自己的大脚板,黧黑,味重,能够把人熏昏。他真想骂儿子几句,摆什么谱,让老子换鞋。不过,当着杜梅的面,他开不了那个口。说实话,他有点怕杜梅。杜梅是地地道道的贵阳人,一点泥土味都没沾过。事实上,他不太满意这个儿媳妇。太娇,太艳,太白,像画上的,不太像真人。他最害怕儿媳的那张利嘴,薄薄的嘴唇动一动,就能飞出一把把刀子。
  老胡想了想,说,给我找鞋套吧。
  吃了饭,洗漱完毕,杜梅催小龙睡觉。
  小龙说,不行,我要和爷爷睡,我要听爷爷讲水牛的故事。
  胡志强说,好吧,好吧,随便你。
  杜梅瞪了胡志强一眼,摸着小龙的头说,不行,小龙是男子汉,得自己睡。爷爷坐了一天车,要让爷爷好好休息,懂吗?听妈妈的话,赶紧睡觉。
  老胡说,对,小龙,听妈妈的话。
  小龙嘟着嘴,走进卧室,上床睡觉。
  胡志强把老胡带进卫生间,指着里面的器具,一一介绍用法。比如怎样打开水笼头,才是热水或冷水;洗脸盆和洗脚盆要分开;洗脸帕该放什么位置,擦脚帕又放哪个位置;马桶该怎样用等。甚至连怎样漱口、洗脸、洗脚,都讲得清清楚楚。老胡闷了一肚子气,兔崽子,老子活了大半辈子,还要你教?你忘了,是谁教你洗脚洗脸?是谁帮你擦过屁股?是谁给你洗过尿片?
  不过,老胡什么也没说。他怕自己的大嗓门,惊扰了小龙,也惊扰了杜梅。
  胡志强走进卧室的时候,杜梅躺在床上,瞪着眼看天花板。见了胡志强,她也没有把眼珠子转过来。这不太对劲,若在平时,两人分开十几天,杜梅见了他,早就扑过来,又抱又啃,恨不得把他撕吃了。现在,她却冷着脸,躺在灯光中,如同一具僵尸。
  胡志强小心翼翼地钻进被窝,伸出手,揽住杜梅,轻声问,老婆,怎么了?
  杜梅冷哼了一声,你爸来了,这日子怎样过?
  胡志强一下子坐起来,杜梅,你什么意思?你怎么能这样,我爸只有我这样一个儿子,我不管他,谁管他?
  我没说不准你管。
  那你什么意思?
  你知道吗?你爸身上……唉,算了,不说了。
  你倒是说啊?
  你没闻到?你爸身上有一股狗屎味,实在让人受不了。
  胡志强涨红了脸,攥紧拳头,骂道,放狗屁,你再说一次,我揍死你。
  杜梅把脸凑上去,你长本事了啊?揍啊,揍啊!
  胡志强忽然泄了气,长叹一声,松开了拳头。
  老胡躺在床上,感觉自己睡在天上,躺在云里,怎么也睡不着。
  窗外下起了雨,淅淅沥沥,敲打着窗户,仿佛千万只蚕在吃桑叶。老胡恍惚觉得,那些贪吃的蚕爬进了心里,不停地蠕动,把他当桑叶。老胡万万没想到,他刚到贵阳的第一个晚上,就开始陷入了对花嘎无休无止的回忆。
  老胡其实并不想跟儿子来贵阳。他放不下他的老房子,放不下他的猪牛鸡狗,放不下他种了几十年的土地,放不下那些熟悉的山山水水,花花草草……可是,有什么办法呢?谁叫自己的身子骨不争气,被儿子掐住了七寸,根本无法动弹。   十几天前的一个中午,老胡坐在院子里剁猪草。忙活了半天,他扔下菜刀,从凳子上站起来,忽觉眼前一黑,一头栽倒在地,就什么也不知道了。
  说来也巧,那段时间,组织要求胡志强填一份家庭成员调查表。组织上说,胡志强已经被选为后备干部,得对他的各方面进行了解备案。调查栏目花样繁多,包括姓名性别出生年月、身份证号、主要经历、收入情况等,务必真实无误。胡志强大学毕业后,已经在某行政单位干了四五年公务员,年龄见长,职务却原地踏步。好不容易逮住这样一个机会,当然得死死抓住。填表的时候,胡志强却犯难了。对于妻子儿子,胡志强了如指掌,三下两下就搞定了。可对于父亲,胡志强感觉什么都是模糊的,像雨像雾又像风。父亲生于何时?多少岁?身高多少?重多少?身份证多少?有哪些经历?大脑被水洗过似的,怎么也想不起来。就连父亲的大名是什么,胡志强也不知道。他只记得,人们都叫他老胡,似乎老胡就是他的名字。关于父亲,胡志强的脑海里只剩下一个干瘦的模糊影子,扛着锄头,叼着旱烟,弯腰驼背地站在一块说不清种玉米还是麦子的土地里。
  没办法,胡志强决定给父亲打个电话。还好,当初有先见之明,给父亲配了台老人机。父亲耳背,为了避免噪音干扰,胡志强特地关上门窗,这才开始拨打电话。铃声叫起来,一遍又一遍,却没人接听。这老头子,肯定睡过头了。
  胡志强继续打。再一,再二,再三,还是无人接听。这老头子,是不是忘记带手机了?平时忙的时候,他总打电话过来,絮絮叨叨,说一堆无关紧要的破事。现在真有事了,他却不知跑哪儿去了。胡志强有点埋怨父亲,怎么搞的嘛,越到关键时刻,越是拖后腿、掉链子。
  怎么办?总不能傻等吧。思来想去,胡志强终于想到了一个人:胡三叔。胡三叔是老胡的堂弟,壮壮实实,性格豪爽,喜欢喝几口酒,与老胡私交不错。上一次回去,胡三托胡志强办点事情,彼此留了号码。胡志强打开通讯录,翻了半天,没有找到胡三的号码。怎么回事?见鬼了?胡志强耐着性子,仔细查看以“H”开头的姓名。忽然,一个奇怪的名字跳了出来:虎三。胡志强愣了愣,恍然大悟,“虎三”不就是胡三吗?当时太随意,竟然把胡三存成了“虎三”。还好,没把这个奇怪的名字删掉,关键时刻竟然派上了用场。
  胡三赶到后,却看见了老胡躺在地上,口吐白沫,不省人事。胡三急了,赶紧给胡志强打电话。胡志强身在贵阳,不可能长翅膀飞过来,只得央求胡三,马上把老胡送到医院。胡三也够意思,挂了电话后,拿出一叠红票子,满村子喊人。忙活了半天,只找到几个老头。老头们倒是很仗义,说什么钱不钱的,一起玩泥巴长大,哪怕拼了这把老骨头,也得把老胡送到医院。说归说,毕竟岁月不饶人,老头们费尽九牛二虎之力,才把老胡弄上木板车。他们拿出吃奶的力气,推着板车,沿着乡村公路,拼命往大路上赶。没走上几步,就觉得心虚手软,大汗淋漓,大口大口喘气。沉,死沉!实在无法想象,干瘦如柴的老胡,怎么会这么沉。老胡似乎不是血肉做的,而是钢铁做的。看着板车上双目紧闭脸色蜡黄的老胡,胡三心里掠过一个不祥的念头:他就要死了。据胡三的经验,只有死人才会那么沉。不过,胡三啥都没敢说。他想,死马当活马医吧,只要把老胡送到医院,哪怕死了,也对得起天地良心了。
  运气不错,刚把板车推上大道,就来了一辆货车。胡三使劲挥着手,大声叫喊。货车没有停下,反而加大油门,轰的一声跑了过去,腾起一阵灰土,落了他们一身。天色骤然暗下来,仿佛一下子成了黑夜。胡三抬头望望,只见乌云翻滚,日头成了一小块阴影,眼看一场大雨就要到来。没办法,都是被逼的,胡三拿出了最毒的一招。他指挥老头们,把板车推到公路中间,几个人一字排开。没多久,一辆大车轰隆隆狂奔而来,发出尖利的刹车声,在他们面前停了下来。悬,真悬,货车再往前冲一步,几个老家伙就彻底报废了。
  司机吓得面如土色,下车骂道,活得不耐烦了,想早死。胡三骂不还嘴,拿出两张百元大票,塞进司机的手里。司机的面色缓和下来,搭了把手,把老胡弄上了货车。
  胡志强请了几天假,匆匆赶回花嘎。不幸中的万幸,老胡已经住进了乡医院,病情基本稳定下来。医生说,如果病人晚到半小时,就是华佗再世也没法子了。
  十几天后,老胡出院了。可是,一切都已经无法挽回。在他住院期间,胡志强已彻底断了他的后路。当他步履蹒跚地走进村庄,走近他的老宅,感到了死一般的寂静。狗呢,怎么没摇着尾巴跑出来?叽叽喳喳的鸡呢,都躲哪儿去了?还有,怎么听不见猪的哼哼声?怎么聽不见牛的哞哞声?更让老胡惊异的时,门前的几颗黄果树,前段时间还青枝绿叶的,现在怎么全干枯了?静,死一般的静,不祥的静。老胡扔下儿子,朝牛圈跑去。他惊呆了,牛圈里空空如也,水牛不见了,黑猪也不见了。他住院的时候,一再嘱咐胡志强,必须找人照顾好他的牛,他的猪,他的狗,他的鸡,他的鸭。儿子一口答应,保证完成任务。可现在,他的牛,他的猪,他的狗,他的鸡,他的鸭,都跑哪儿去了?只剩下孤零零的老房子,站在零乱的杂草中央。
  胡志强理直气壮地告诉他,牛被卖了,猪被卖了,狗被卖了,鸡鸭也被卖了。不仅如此,胡志强还把土地转包给胡三,签了转让合同。面对目瞪口呆的老胡,胡志强把合同扔到老胡面前,老胡睁大浑浊的老眼,看见那张纸上按着鲜红的手印。
  老胡睁开眼,窗外的太阳已经一竿子高了。
  老胡叫了几声,无人应答。屋里一个人影也没有。老胡忽然觉得无比委屈,上班的上班,上学的上学,谁也没有跟自己招呼一声。他呆呆地站在空荡荡的屋子里,心里一下子空了。
  老胡有点恨自己,该睡的时候睡不着,不该睡的时候却睡着了。昨晚躺在床上,翻来覆去睡不着。不知过了多久,模模糊糊中,他觉得大床成了一朵云,飘了起来。云托着他,飘过高楼,飘出贵阳,飘过千山万水,飘到了花嘎的上空。他从空中往下看,看见了他的牛、猪、鸡、鸭、狗、老房子。他朝它们招手,大声叫喊,它们却沉默着,谁也没有抬头看一眼。他急了,想从云上跳下去,可双脚被什么死死拽住,怎么也动不了。这时,他看见胡三扛着锄头,孤零零地站在一片玉米林里,显得又忧伤又衰老。他大声喊着胡三,胡三摇摇头,又摇摇头,一下子消失了。他急得大叫一声,一下子从梦中醒来。   桌子上,放着一盒牛奶,几个馒头,两个鸡蛋。不用说,那是给他准备的早餐。老胡生了半天闷气,忽然觉得自己好可笑。怎么能怪儿子儿媳呢,他们也不容易,得去忙自己那一摊子事。
  老胡走过去,坐在桌子边,开始慢吞吞吃早餐。不知怎么了,馒头不像馒头,鸡蛋不像鸡蛋,牛奶不像牛奶。这些东西,看上去挺好的,进嘴后却如同嚼蜡。
  吃了早餐,老胡枯坐桌边,不知该干什么。以往这个时候,他要么扛着锄头,别着镰刀,牵着牛走在田间地头;要么披着衣衫,带着狗子,满山林乱转,时不时吼上一嗓子;要么衔着旱烟袋,房前屋后晃荡,看看树,看看云,听听鸟声,听听风声。现在,他却坐在几十层的高楼上,无所事事。他有一种奇怪的感觉,自己不是坐在楼上,而是坐在天上,坐在云上,飘在雾里。
  老胡坐了半天,决定找点事情打发时间。他打开电视,看了几分钟,就烦躁起来,把电视关了。什么破电视嘛,不是国家大事,就是又臭又长的电视剧。
  老胡绕着屋子转圈,看地板砖,看家具,看灯饰,看酒瓶,看挂着墙上的匾牌。他的心中仿佛装着一把算盘,反复推测装修用了什么材料,工人的手艺怎么样,花了多少钱。他甚至找来卷尺,测量屋子的长宽高,计算屋子的面积。这个时候,要是有人看见他,肯定以为碰上了一位严谨认真的科学家。
  转过来,转过去,老胡很快就烦了。有啥意思,又不是拉磨的驴子。
  老胡站在阳台上,俯瞰脚下的城市。高楼一幢接着一幢,一直延伸到天边。车辆像甲壳虫,密密麻麻,大街小巷乱跑。来来往往的人成了小黑点,如一只只蚂蚁。老胡不由感叹,我的个娘,贵阳原来是个巨大的蚂蚁巢啊!老胡壮着胆子,看了看脚下,地面变得格外遥远,显得缥缈模糊。老胡恍惚觉得,自己正站在高高的悬崖上,稍有不慎,就会跌下万丈悬崖。
  老胡缩回头,心脏怦怦乱跳。
  不行,得找点事情做,这样下去会疯掉的。老胡走进卫生间,看见大盆里装着一堆脏衣服,就产生了洗衣服的念头。他打开洗衣机,把脏衣服全扔进去,扭开开关,洗衣机嗡嗡嗡叫起来。
  洗了衣服,老胡走进厨房,淘米洗菜,准备晚餐。
  杜梅的心肝肺都快气炸了。
  胡志强上千块钱的西装,被弄得皱巴巴的,如一堆狗屎。她那件六七百块的白衬衣,被染得青一块紫一块。小龙的名牌裤子衣裳,红的染上绿的,绿的染上黑的,不忍心看。毁了,全毁了,像一堆不起眼的地摊货。
  杜梅气坏了,真气坏了。她柳眉倒竖,眼睛圆瞪,脸色发青,紫色的嘴唇颤抖不已。她想骂娘,骂祖宗十八代,但她涵养较好,把那些横冲直撞的话活生生憋进肚里,像憋死一群活蹦乱跳的青蛙。她跺着脚,把衣服三下两下扯下来,扔进垃圾桶里。
  老胡嘟哝着,挺好的,怎么全扔了?
  胡志强说,爹,你少说两句,别添乱。
  老胡做了满桌子的菜,干煸洋芋、豌豆肉末、煎炸排骨、豆腐白菜、小刀肉……冒着热气,香气四溢。小龙叫喊着,伸手去抓排骨,却被杜梅一巴掌打开。杜梅沉着脸,一口也没有吃,噼里啪啦,把饭菜全倒进垃圾袋。老胡拿着一把筷子,呆若木鸡地站在桌边,嘴唇哆嗦着,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胡志强说,做都做了,倒掉干什么?
  杜梅不说话,钻进厨房,噼里啪啦,洗碗洗锅,重新做菜做饭。
  胡志强走进厨房,反手把门关上,低声呵斥道,杜梅,你想干啥?你疯了?杜梅叫道,我是疯了,满屋子的狗屎味,怎么吃?
  你不吃,我吃,小龙吃。
  你可以吃,小龙不能吃。我的儿子,怎么能吃那种脏东西。
  胡志强走出厨房的时候,看见老胡孤零零地坐在角落里,嘴里衔着那杆跟了他多年的烟杆。奇怪的是,烟斗里的叶子烟没有一丝火星,老胡却使劲吸着。小龙蹲在老胡的前面,好奇地盯着烟斗。胡志强觉得奇怪,走过去说,爹,烟没点火,抽什么啊。
  老胡不说话,吧嗒吧嗒吸了几口。胡志强有点害怕,说,爹,别往心里去,杜梅就是那个脾气。爹,你记住了,以后什么都别管,该吃就吃,该睡就睡,该玩就玩。
  老胡一句话也不说,闭着眼,好像已经睡着了。
  胡志强利用周末,教会了老胡怎样上下电梯。
  老胡的活动范围扩大了。无聊的时候,他乘着电梯上上下下,进进出出。老胡不再害怕电梯,儿子说得对,电梯就是一匹马而已。當然,此马不是非凡马,是长了翅膀的神马,能够从地上飞到天上,又从天上飞回地上。
  老胡牢记儿子的话,家里的事情,一律不管不问。不是老胡懒,而是怕惹杜梅不高兴。人老了,真没用,连做点事情的权利都没有了。一个老去的人,就是一个可耻的病毒携带者,走到哪里都不受待见。算了吧,儿孙自有儿孙福,操那么多心思干啥。
  渐渐地,老胡的生活形成了一定规律。早上起床,吃早点,揣上老人机,慢吞吞走出家门。乘坐电梯,从天上降落人间,四处走走逛逛。“花果园”的面积很大,除了数不清的高楼,还修了休闲玩乐的亭子,设置了健身的器械,种植了草坪树木。老胡走走停停,累了就坐,坐够了再走。看看人家下棋,听听别人谈笑,没有目的,随心所欲。就这样,混着混着,一天也就过去了。有时候,老胡也想走出小区,到大街上玩玩耍耍。但是,他不敢去,他怕把自己弄丢了。
  某一天,老胡跟往常一样,在小区里四处晃荡。经过一块空地时,看见一个披头散发的老妇人蹲在地里,埋着头,手里拿个铲铲,使劲挖着什么。老胡仿佛被一双手拉住了,停下了脚步。只见老妇挖了一个坑,从身后的袋子里掏出一颗土豆,放进坑里,然后填上土。
  喂,你干啥?种土豆吗?老胡吓了一跳,这是谁的声音。
  老妇站起身,看着老胡说,大哥,你叫我吗?是啊,我在种土豆呢。
  老胡这才醒悟过来,刚才听到的那个声音,竟然是从自己的嘴巴里发出来的。老妇穿着黑色衣服,脸上沾满了泥土,笑眯眯地看着他。老胡立刻对她产生了亲切感,自从来贵阳后,这是除儿子儿媳孙子之外,第一个和他说话的人。老胡壮着胆子问,大妹子,我帮你,怎么样?   老妇少女般拍着巴掌说,好啊,好啊,一起种,一起种。
  老胡向老妇走去,一股类似于苦蒿的味道扑面而来。哪来的苦蒿?老胡四处看看,地里光秃秃的,什么也没有。老胡仔细嗅了嗅,这才发现苦味是从老妇身上发出的。老胡恍惚觉得,老妇就是一株苦蒿,一株站在土地中央的苦蒿。
  没有多余的语言,两人一起动手,挖坑,放土豆,填土,浇水。老妇只有十几颗土豆,没多少时间,就种完了。老胡摸了摸贴着胸口的布兜,那里有他从老家带来的玉米种子。他鼓起勇气说,大妹子,要不,我们种玉米吧?
  好啊,好啊。老妇拍着手说。老胡觉得,她喜欢像小姑娘一样拍手。
  老胡小心翼翼地从兜里掏出塑料袋。袋里装着金灿灿的玉米种子,一粒一粒,饱满丰盈。老胡打开袋子,抓了一把,将袋子打个结,重新放回兜里。
  打坑,放种子,填土,浇水。
  他们配合默契,简直就像一对老夫妻。
  老胡急匆匆起床,吃早餐,提上一壶水,乘坐电梯,直奔那块空地。
  大老远,老胡就嗅到一股苦蒿的味道。走近些,老胡看见一个黑影,正是昨天遇上的那个老妇。老胡没想到,他早,她更早。她蹲在地里,披头散发,眼睛直勾勾地盯着土地,喃喃自语。老胡紧走几步,喊道,大妹子,这么早啊!
  老妇回头说,大哥,你也来了?咋回事,土豆没长苗,玉米也没长苗?
  老胡笑了,大妹子,你真会开玩笑,昨天才下的种,今天怎么可能长苗?
  老妇说,大哥,种子会被憋死吗?
  放心吧,不会不会。老胡举起手中的水壶,你看,我带了啥?种子渴了,得浇浇水,就能尽快冒芽了。
  老妇拍着手叫道,好啊好啊,大哥,来,我们一起浇。
  老妇仍穿着黑衣服,头发如乱蓬蓬的风中茅草,脸上沾了些泥土。老胡觉得,她和他见到的其他老妇人不一样。老胡在小区里晃荡的时候,见过许多打扮得花枝招展的老妇人。她们戴着花,涂脂抹粉,花花绿绿,比年轻人还讲究。不仔细看,还以为只有十八。可面前的这位呢,虽然叫自己大哥,但看上去有八十了。老胡想,她怎么不洗脸?不梳一梳头发?
  浇了水,两人也不离开。他们站在地边,眼睛火辣辣地盯着土地,那里似乎有无限风景。事实上,那里除了泥土,什么也没有。他们肩并肩站着,有一搭没一搭地唠嗑。
  大妹子,你是哪里人?
  秦村人,从客车站坐车,要走一天。
  大哥,你是哪里人?
  花嘎的,从客车站坐车,也要走一天。
  大妹子,你住在哪里?
  我住那幢楼,对,就是那里,38层。
  老胡顺着老妇的指的方向看去,雾蒙蒙的,看不清楚。
  大哥,你住在哪里呢?
  我住那幢楼,对,就是那里,41层。
  老妇仰起头,只见灰蒙蒙的鸽子笼一样楼房,仿佛飘在云端之上……
  过了一些日子,地面先后冒出了嫩绿的玉米苗,土豆苗。
  几乎每一天,老胡都会提着水壶,直奔那块土地。几乎每一次,老胡都能在那里遇上老妇。他早,老妇更早。远远地,他总会看见她黑色的背影,如一株站在风中的衰老的苦蒿。
  那些日子,从那里走过的人们,总能看见一个干巴老头和一个邋遢老太婆蹲在那块空地里。空地里长出了一些嫩绿的苗,他们郑重其事地给苗浇水、锄草、捉虫子、施肥。经过的人都觉得可笑,这两个老家伙,到底要干什么啊?不就几株杂草似的东西吗,他们却当宝贝似的,天天守着护着。干完活后,他们也不离开,而是长久地待在空地边,或坐或站。真奇怪,他们似乎不怕太阳,不怕雨,傻乎乎地待在那里。有人好奇,就试着和他们搭话。但他们总是露出惊奇的表情,一句话也不说。于是,人们就猜测,这两个老家伙非聋即哑。有人甚至认为,两个老家伙不是疯子就是傻子,影响小区的光辉形象,应该驱逐出去。不过,大家也只是玩笑而已,谁犯得着跟两块只会呼吸的老腊肉较真呢。
  当然,他们都错了。没人的时候,老胡与老妇有说有笑,打打闹闹。他们用浓重的方言,说着遥远的土豆、高粱、玉米、稻谷、鸡、鸭、猪、牛、狗、猫、镰刀、锄头、铲子等,似乎怎么也说不完。不过,只要远远地看见有人走过来,他们马上闭上嘴巴,马上变成两块只会呼吸的肉。
  有时候,老胡也会给胡三打个电话。老胡告诉胡三,他认识了一个大妹子,他们在小区的空地上种了玉米,还有土豆。胡三笑了,哥,你是不是打算给我找个嫂子?老胡骂胡三狗嘴吐不出象牙,没个正经。老胡说,老三,别乱扯,哥给你打电话,主要想说说玉米的事。对了,地里都种上玉米了吧?苗长多高了?胡三告诉他,全种上了,雨水足,苗儿壮,都快一尺多高了。老胡说,老三,我们种的玉米也不赖,又粗又壮,都快齐腰高了。胡三说,哥啊,你总喜欢吹牛,那城里全是水泥板,怎么可能种玉米?老胡说,你别不信,不信就过来看看,哥如果哄你,不得好死。胡三笑着说,好,好,我信,我信。老胡大声说,老三,你别笑,我告诉你,等秋收的时候,咱哥俩比一比,看谁的玉米棒子大。胡三大笑说,比就比,谁怕谁,这样吧,只要你能拿着一个玉米棒子回到花嘎,就算我输。
  为了让苗长得更快,更壮,老胡甚至跟着老妇出了小区一次,去花鸟市场买花肥。在花嘎,都是用牛粪马粪,但这里没有。没有就用花肥代替吧,虽说花肥是用来育花的,玉米不也是花吗?玉米长高了,就会抽穗,穗不就是花吗?
  玉米长得快,土豆也長得快,绿油油一片,煞是喜人。
  那片丑陋的空地,变得生机盎然。
  忽然有一天,来了一个扛着铁锹的男人。
  他气势汹汹地闯进他们的视野,高举铁锹,见苗就挖。等老胡他们反应过来,已经倒下了十几棵嫩苗。碧绿的玉米苗土豆苗倒在地上,茂盛的汁液汹涌而出,如同汩汩流淌的鲜血。
  老妇叫了一声,猛然冲上去,对着那人的手就是一口。
  那人恼了,使劲甩开手,用力推了老妇一把,将老妇推倒在地。老妇爬起来,咆哮着,龇牙咧嘴,不顾一切地朝那人扑过去。那人急了,退后几步,举起铁锹,骂道,你这疯婆子,滚远点,信不信老子敲破你的脑壳。   老胡冲上去,挡在老妇的面前,骂道,你这强盗,铲了苗,还乱打人。
  那人掏出一个证件,朝老胡晃了晃,说,老头,你好好看看,这是什么证?知道不,我是小区里的花工,这片土地都归我管。按照小区的规划,这块地要种花种树。你们倒好,把这好好的地方种满了杂草。我告诉你们,如果耽误了翻地,耽误了种花,你们可要赔偿损失。
  老胡说,大兄弟,这不是杂草,这是玉米,是土豆。
  我不管什么玉米,什么土豆,在我眼中,它们都是杂草。老头,我告诉你,这块地里,只能种花种树。
  可是,玉米会开花,土豆也会开花啊!而且,它们开的花也挺好看呢。
  那人笑了,老头,你真逗,说相声不错嘛。好了好了,我没时间和你扯,这样吧,赶紧把这疯婆子带走,我要开工了。
  老胡说,她不是疯婆子。
  老妇骂道,你妈才是疯婆子。
  那人怒了,涨红了脸,指着老妇说,你骂谁?若不是看你年纪大,我真的会敲破你的头。
  老胡说,我都说了,她不是疯子,你这同志,真不讲理。
  那人笑了,说,老头,要讲理,是不?我马上报警,让警察来评评理。
  老胡怕了,那些腰里别枪的大盖帽,他可惹不起。
  这时,周围的人闻讯而来,围成一圈,指指点点,议论纷纷。有人拿出手机,对着他们拍照,说要发到网上去,让大家都看看。有人说,这两个老家伙,平时一声不吭,还以为是哑巴,原来竟是装聋卖哑啊。还有人说,这是两个老疯子,早就看他们不正常了。要不报110吧,让警察把他们赶走,不要影响小区形象。
  老胡使劲拉扯老妇,叫她快走。老妇偏不走,她一屁股坐在地上,披头散发,捶胸顿足,号啕大哭。周围的人更兴奋了,他们跳着笑着嚷着,举着手机,从不同角度抢拍。老胡慌了,他听儿子说过,只要把照片发到网上,地球人都能看见。他顾不上老妇人了,抱着头,冲出人群,仓皇逃窜。
  老胡的身后,那人抡圆了铁锹。
  老胡的耳朵中,灌满了惨烈的风声,还有凄厉的嚎叫声。
  胡志强说,爹,怎么搞的,弄出这种事情?
  老胡嘟囔着说,那地空着也是空着,怎么就不准种?这些人,管得真宽。
  胡志强的脸色阴沉沉的,闷声说,爹,这里不是花嘎,不能由着性子,想怎样就怎样。你不怕丢脸,我们还怕丢脸呢。
  老胡生气了,梗着脖子说,丢脸?种玉米丢脸?瞎扯淡。你以前吃老子种的玉米,怎么不觉得丢脸?没有老子种的玉米,你能长这么高?没有老子用玉米换的钱,你能够读中学读大学,能够从花嘎走到贵阳?老胡越说越激动,昏黄的灯光下,稀疏的山羊胡子一上一下地抖动。
  杜梅说,爹,你整天和那个疯婆子混一起,还嫌不丢脸?
  老胡瞪着眼说,别乱说,她不是疯子。
  谁说她不是疯子?杜梅抢过话头,不顾胡志强的眼色,啪啪啪啪说起来。爹,我告诉你吧,那女人叫蔡婆,穿一件黑衣服,脸上脏兮兮的,披头散发,到处晃荡。她大脑有问题,见人就往上凑,不停地拍手傻笑,像个小姑娘。你知道吗?她很討人嫌的,没人愿意理睬她,嫌她脏、丑、臭。蔡婆的身上,散发着浓烈的酸臭味,像什么呢?对了,就像馊掉的饭菜,坏掉的鸡蛋。那味道,真让人受不了。几年来,她幽灵般游荡在小区里,时而与树说话,时而与草说话,时而与花说话。有时候,她独自蹲在地上,与一只蚂蚁说话,一说就是一天。有时候,她仰头望着天空,时而低语,时而大笑,时而大哭。爹,你说说,这样诡异的人,不是疯子是什么?正常人会这样?
  直到这时,老胡才知道那老妇叫蔡婆。
  胡志强说,爹,你难道还不相信?蔡婆的事情,我们比你了解。听人说,她来自于一个叫秦村的边远山村。秦村山高,土薄,除了产土豆,什么也没有。蔡婆命苦,丈夫早死,给她留下一个儿子。蔡婆与儿子相依为命,种土豆,吃土豆,卖土豆。后来,蔡婆的儿子考上了某重点大学,毕业后进入了一家大公司,年薪几十万。儿子把蔡婆接到城里,好吃好用供着。谁能想到,蔡婆生了一场怪病,病好后,人却魔怔了。过去的事情,她几乎忘得一干二净。更奇怪的是,她兜里总揣着几个土豆,神神叨叨,自说自话。你说,这不是疯子吗?
  老胡固执地摇头,不对,她真的不是疯子。
  胡志强急了,爹,你什么意思?你是不是想找老伴,看上她了?你不能这样干,你对得起我死去的娘吗?
  老胡狠狠拍着桌子,大骂:放你娘的狗屁,老子都这把年纪了,怎么可能?
  胡志强说,不管怎样讲,你以后别跟她来往。
  对,别跟这种人来往。杜梅点了点手机屏幕,看着屏幕说,爹,你看看,你们的照片被人发到网上去了,多丢人啊!
  老胡睁大老眼,赫然看见自己、蔡婆、花工、黑压压的人群,还有倒在地上的玉米土豆苗。老胡看见,自己抱着头,弯着腰,缩着脖子,站在花工的面前。老胡觉得,图上的自己真窝囊,缩着脖子站在那里,怎么看都像个小丑。花工站在玉米中间,高高举起铁锹,仿若一个顶天立地的英雄好汉。蔡婆坐在地上,披头散发,一只手高高举起,指着苍天。她的身边,是几株被铲倒的嫩苗……
  图片下面,是密密麻麻的文字,黑压压的,像蚂蚁。
  这,这是怎么回事?老胡有点结巴。
  老胡不识字,不知道上面写了什么。
  胡志强说,爹,你还不明白,人家把你们的图片发到网上,全世界的人都看得见。对了,你看看,这下面还配了文字。这一条说,你和蔡婆是两个老疯子,影响小区形象,应该勒令家人加强管理,不要跑出来吓人。这一条说,花工的铁锹怎么没砸下去?是铁锹硬,还是脑袋硬?大家可以讨论发言。还有这一条,说疯子与疯子在一起,会不会是疯子的平方?再不疯狂我们就老了,看看这两个老家伙,你种玉米,我种土豆,这或许就是疯狂的力量?还有这一条……
  老胡喘着粗气,骂道,放狗屁,这些狗杂种,乱嚼舌根。   胡志强说,爹,听我们劝一句,别招惹那疯婆子。
  胡志强说,爹,如果觉得无聊,就种种花吧。
  发生那件事后,老胡一直不好意思出门。他怕别人认出自己,更怕遇上蔡婆。事情发生后,他丢下蔡婆,一个人跑了。老胡一次次回想起当时的情景,老脸发烧发热。每次想起来,耳边总是响起蔡婆惨烈的嚎叫……
  胡志强担心老胡憋坏了,劝他出去走走。老胡不吭声,缩着身子,半靠在沙发上,皱着眉头。那模样,真像一块发霉生锈的铁块。
  胡志强无奈,只得和杜梅商量,弄几个花盆,让老胡种点花。杜梅起初不同意,胡志强苦苦哀求,说不给老胡找点消遣的乐子,老头子肯定还要去找蔡婆。万一再弄出点事情,对大家都不好啊。提到蔡婆,杜梅终于不吭声了,算默许了这件事。胡志强趁热打铁,利用周末的时间,开车去了趟花鸟市场,折腾了半天,买几个大号花盆,两袋花泥,一袋花种。胡志强雇了两个背篓,把东西从楼下搬到家里,摆放在阳台上。胡志强说,爹,东西都给你准备好了,就看你有没有这个本事,能不能让阳台开满鲜花。
  老胡看着花泥花盆,老眼发出一种很亮的光彩。
  说干就干。儿子儿媳上班去了,小龙也上学去了,屋子里静悄悄的。老胡蹲在阳台上,仔细打量闪着亮光的花盆。窗外,是一幢又一幢的高楼,还有一朵又一朵的白云。那些白云,仿佛就漂浮于高楼之间。想着自己竟然要在云上面种花,老胡心中涌起一种奇怪的感觉。
  老胡瞧不上花泥。一小袋花泥,居然要花十几元钱,真是可笑。花泥有什么好的,不如地里的泥土来得原汁原味。老胡也瞧不上那些花种子,黑不溜秋的,又细又难看。还是玉米种子好,金灿灿的,如同金子。老胡摸摸胸口,硬硬的还在。那一刻,老胡冒出一个主意,与其种花,不如种玉米。
  说种就种。老胡找了个塑料袋,打算去楼下弄点泥土。他出了门,乘坐电梯,从天上降落人间。老胡有点忐忑,害怕别人认出自己。不过,他很快发现,根本没有谁看他一眼。他松了口气,变得坦然多了。想想也是,一个糟老头子,有什么看的?
  老胡向那块地走去。想象中,蔡婆一直站在那块地里,如枝叶残败的苦蒿,随风发出窸窸窣窣的声响。越走越近,却没有发现那个黑色的背影。地已经平整完毕,泥土很细很软,光秃秃的。看样子,花工应该已经把花种播进土里。再过几天,就会冒出细苗。老胡的心忽然被一只手拽住,生疼生疼。玉米苗呢,土豆苗呢?他四处查找,终于看见垃圾池边,胡乱摆放着一堆已经枯萎发黄的玉米苗和土豆苗。老胡蹲下身,碰了碰,几条惊慌失措地白蛆爬了出来,赤条条,肉唧唧的。老胡感到一阵恶心,他恍惚觉得,面前躺着的是一具具腐烂的尸体。
  老胡装了两袋黑土,沿路返回,乘坐电梯,从人间回到天上。
  老胡将泥土倒进花盆,一把一把抓起来,揉碎,拣出石子,草根。不用急,不用慌,有的是时间,慢慢做。装满一个花盆,再装一个花盆。几个花盆全装上泥土后,老胡还不放心,将手指插进泥土,来来回回,反复揉捏。他恍惚觉得,他的手指是犁铧,是锄头,正插入久违的土地深处。坑打好后,他把金黄色的种子一粒一粒地放进坑里,再填上细软的黑土。
  正忙著,小龙放学回来了。小龙蹲在旁边,好奇地问,爷爷,你在种什么?
  种花呢。
  爷爷,种什么花?
  种玉米。
  玉米是什么花?
  小傻瓜,玉米就是玉米,玉米不是花,又是最好看的花。
  小龙想了想,叫起来,爷爷,你这话有问题,是个病句。
  老胡笑了,这鬼头。
  自从发生那件事后,蔡婆好像失踪了。
  老胡的脑海里,总是电影一样播放当时的镜头:蔡婆披头散发,坐在地上,捶胸顿足,号啕大哭。老胡觉得自己对不起蔡婆,怎么能把她扔在那里,独自跑了呢?不光彩啊,太不光彩了,活了大半辈子,竟然落下这等没脸的事。老胡在小区里游逛的时候,总希望遇上她,给她道个歉。除此之外,他还有一个强烈的愿望,把自己种玉米的事情告诉她。
  可是,蔡婆就像一滴水,从人间蒸发了。
  几乎每一天,老胡都要出一趟门。他四处晃荡,走走停停,看看听听。几乎每一次,老胡都要去看看那块地。老胡总有一种错觉,蔡婆黑色的身影仿佛站在地里,低着头,喃喃自语。可是,老胡每一次满载希望而去,却满怀失望而归。蔡婆黑色的身影,仿佛被一阵风吹走,无影无踪。那股苦蒿般的味道,似乎彻底从他生命中飘走了。
  老胡站在地边,一站就是大半天。看着被花工整顿过的地面,他眼前总晃动着蔡婆种土豆的影子,还有那些被铲掉的玉米苗土豆苗。他想起花工高高举起的铁锹,耳边传来了蔡婆锥心泣血的喊叫。当铁锹砸到土豆玉米的身上,它们会不会疼?会不会也发出惨叫?
  老胡的眼光一次次落到那块土地上,渐渐地,他看见地面冒出了星星点点的嫩芽。渐渐地,他看见花苗长出了一片叶子,两片叶子。渐渐地,花苗越长越高,越长越旺盛,绿油油一片……老胡不无悲哀地想,再过一段时间,这里将成为一片花海。而蔡婆身影,注定被花朵所掩埋,永远不会出现。
  不过,老胡知道,不管蔡婆会不会出现,他仍然会站在地边,让目光一次次落到土地上。穿过那些肆意成长的花苗,老胡恍惚看见,蔡婆黑色的背影,仍然站在地上,如一尊灰黑色的雕像。
  老胡对着满地的花苗说,大妹子,我种的玉米已经出土了。
  大妹子,我的玉米开始长叶了。
  大妹子,你还种土豆吗?
  大妹子,你来看看啊,我的玉米已经半尺高了。
  大妹子,你跑哪儿去了?我的玉米已经一尺高了……
  玉米长得快,已经快两尺多高了。
  老胡站在花盆边,看着青葱蓬勃的玉米,给胡三打电话。自从来贵阳后,他已经养成一个习惯,隔三岔五,总要给胡三打个电话,用土里土气的花嘎方言,乱七八糟聊上一气。
  老胡说,老三,告诉你一件事情,我的玉米长得真快,已经快两尺了。   胡三说,哥,才两尺啊?太慢了。你知道吗?我的玉米有多高?告诉你吧,个头比我还高,看上去像一大片树林。玉米杆又粗又壮,像人腿那样粗。现在,已经开始抽穗挂果,估计再过十天半月,就能尝鲜了。
  老胡说,老三,别吹牛皮,难不成你玉米是急性子,我的玉米是慢性子?
  胡三说,哥,才进几天城,你怎么就分不清春夏秋冬?你那玉米种得太晚,长得太慢,怕是赶不上开花结果了。
  老胡有点泄气,嘴上却说,怎么可能,我就不信,玉米到了贵阳,就变得娇气,改了脾性。我就不信,我的玉米开不了花,挂不了果。老三,要不咱哥两赌一盘,谁输谁请客。
  胡三说,好,赌就赌,说好了,一顿老猪脚,加两斤好酒。
  老胡说,好,一言为定,驷马难追。
  胡三笑了笑,以不容置疑的口气说,哥,你输定了。活了大半辈子,泥土埋到脖子上了,我只知道玉米要种在泥土里,才能开花结果。哥啊,你倒好,把玉米种到云上,种到天上,根能往哪里長?没有根,玉米怎么可能开花结果?再说,天上那么冷,不是雷就是雨,不是霜就是雪,玉米怎么承受得住?老哥,你是不是老糊涂了?
  老胡叫起来,老三,别吹牛不打草稿,你过来看看,哪里有霜有雪?
  行,行,老哥,我不和你争,骑驴看唱本,等着瞧,呵呵。胡三笑着说。
  行,行,等着瞧就等着瞧,谁怕谁。老胡气呼呼地说。
  哥,就这样吧,我要去玉米地里看看,改天聊。
  胡三说完,挂了电话。
  老胡没有想到,竟然又一次会遇上了蔡婆。
  跟往日一样,老胡出了门,乘坐电梯,从天上落到人间。打开电梯门的瞬间,一股若有若无的苦蒿味钻进鼻孔,老胡的心猛然跳起来。老胡不敢相信,吸了吸鼻子,全神贯注地捕捉那缕苦味。气味越来越强,源源不断地涌来。老胡一下子跳起来,朝那块地的方向跑去。
  越接近那块地,味道越浓郁,满天的苦味汹涌而来。
  远远地,老胡看见了一尊黑色的背影。久违了,是蔡婆。她孤零零地站在地边,风吹动她散乱的头发,就像一株衰老残败的苦蒿。她的面前,是一大片五颜六色的绚烂如云的鲜花。
  老胡走到蔡婆的身后,轻声问,大妹子,你来了?
  蔡婆没有转身,低声说,是啊,好久没来这里,花都开了。你别说,这花开得真好看。
  老胡附和说,是好看,不过,不过……
  不过什么?蔡婆忽然转过身,逼视着老胡,说,不过,我还是喜欢土豆。
  老胡赫然看见,蔡婆脏兮兮的脸上,增添了几道紫色的长条伤疤。说话的时候,那些伤疤蛇一样乱扭。老胡愣了愣,忽然伸出手,去捉蔡婆脸上的伤疤,似乎想要把它们捉下来。蔡婆没有阻拦,长叹了口气,说,是不是很丑?反正都这把年纪,无所谓了。
  老胡缩回手,低下头说,对不起,我那天……
  算了,算了,别提了。蔡婆笑着说,他们说得对,我就是个疯子,非要种什么土豆。也许,还是种花好,你看看,这花开得多美多艳。
  老胡问,这么多天,你去哪儿了?我天天来这儿,就是见不到你。
  蔡婆不说话,她抱着手臂,抬起脸,看着灰蒙蒙的天空。老胡也没追问,他学着蔡婆的样子,抬起头,顺着她的眼光看去。天空中除了灰扑扑的云彩,连一只鸟也没有。蔡婆看什么呢?老胡猜不透。她就那样呆呆地望着,两行眼泪流淌下来。
  蔡婆终于开口了,低声说,他们说我是个疯子,不要到处乱跑,丢人现眼呢。
  说着,蔡婆撸起袖子,老胡看见了一条条触目惊心的伤痕。按老胡的经验,那应该是绳索或铁链留下的痕迹。
  蔡婆说,人人都说我是疯子,大哥,你看看,我是不是疯子。
  老胡看着她,实在无法确定他是不是疯子。
  老胡低下头,低声说,也许,我们都是老疯子。
  老胡和蔡婆并肩而立。他们的身后,花朵开得那么热烈,那么艳丽,仿佛一大片五彩斑斓的彩霞。正是中午,太阳高悬,光线格外明亮,照着他们佝偻乌黑的弓一样的身影。清风轻拂,花香阵阵,几只蝴蝶翩翩飞过。他们嗅着花香,脑袋上花白的头发随风丝丝抖动。
  蔡婆喋喋不休地说着,她的嘴里仿佛藏着一条滔滔不绝的大江,源源不断地涌出来。老胡应和着,蔡婆稍有停顿的时候,他会及时插上一两句话。蔡婆时而哭,时而笑,时而捶胸顿足……蔡婆哭的时候,老胡就伸出手,给她擦去眼泪。蔡婆笑的时候,老胡也张开只剩下几颗黑牙的嘴,对着蔡婆大笑。蔡婆捶胸顿足的时候,老胡就使劲拍胸口,拍太阳穴,凶狠地跺脚,使劲挥着手臂。从旁边经过的人们好奇地看着这两个老家伙,仿佛观看两只罕见的动物。有人嬉笑着,这对老东西,倒会找地方,可惜糟蹋了这些花。
  不知不觉中,天色暗下来,天空飘满了铅灰色的云朵。老胡抬头看了看,黑黄的太阳已经偏西,像一块铁环挂在高楼之上。老胡转过身,采了一朵花,对蔡婆说,大妹子,不说那些伤心事了,你看,这花多美,送给你。
  蔡婆接过花,看了看,插在头上。刹那间,她皱纹密布的额头舒展开来,脸庞映照出红艳的颜色,浑浊的眼睛闪出一种很亮的光芒。老胡觉得,蔡婆穿越到了漫漫时光,回到了她遥远的少女时代。
  老胡叹道,真好看,大妹子。
  蔡婆笑道,好看个鬼,老了,真老了。
  趁着蔡婆高兴,老胡说起了他的玉米。
  老胡说,大妹子,告诉你一件事,我在阳台上种了玉米呢。
  蔡婆听了,拍手喊道,太好了,大哥,带我去看看。
  老胡牵着蔡婆,一起走到楼下。老胡瞪着眼,仰起头,举起手臂,指向灰沉沉的云雾之中,说,你看你看,那就是我种的玉米。蔡婆也仰起脸,瞪大眼睛,顺着他手指的方向看去,终于看见了一小块模糊的绿色。蔡婆点点头,忽然丢开老胡的手,举起双臂,做出一个飞翔的动作,朝天空喊道,我看见了,真看见了。
  真看见了?太好了。老胡松了一口气,大声说。   蔡婆说,大哥,你真了不起,人家把玉米种地上,你却种在天上,云上。不过,云上的玉米会抽穗吗?会开花吗?能结果吗?味道好吗?它们站得太高,离风雨雷电太近,会不会遭遇危险?
  放心吧。老胡说,玉米长得挺好的,再过一段时间,应该就开花结果了。
  正说着,只见一个凶神恶煞的红脸壮汉大步走来,仿佛一片遮天蔽日的乌云。蔡婆满脸惊恐,浑身颤抖起來:不好,我儿子来了。
  老胡迎上去,打算拦住壮汉,替蔡婆求求情。可是,他忽然愣住了。他赫然看见,儿子儿媳站在不远处,脸色阴沉沉的,仿佛能拧出水来。他们的眼睛瞪得格外大,如四颗高瓦数的灯泡,火辣辣地烤着他。刹那间,他听见体内一声巨响,仿佛所有的血液都冲上头顶,老脸发烫发热。他直挺挺地站在那里,眼睁睁地看着儿子儿媳面无表情地向自己走过来。
  壮汉气冲冲地冲过来,蔡婆忽然发出一声惨烈的尖叫,猛地转身就跑。
  壮汉甩开长腿,厉声呵斥着,饿狼般追上去。
  前面是一段水泥梯子,蔡婆一脚踩空,乌黑的背影猛然飞起来。
  老胡睁大眼睛,看着蔡婆乌鸦般飞起来,又猛然跌落下去。
  老胡坐在阳台上,对着几株黄瘦的玉米发呆。
  胡三打来电话,说花嘎的玉米已经熟透,棒子又大又饱满,沉甸甸金灿灿,如同金子。胡三没有忘记他们打赌的事情,问老胡的玉米抽穗没,开花没,结果没。老胡不知怎么回答,没等胡三说完,他就挂了电话。
  秋天到了,秋天已经到了,可他的玉米才一尺多高。最要命的是,玉米竟然停止了生长,变得面黄肌瘦,有气无力。有的叶片已经枯萎,变成草黄色,软塌塌的。玉米杆枯瘦青黄,像几根细长的骨头棍,插在花盆里。这些云上的玉米,难道真是慢性子?老家的玉米已经成熟,它们却始终不见动静。也许,胡三说得对,玉米要种在土里,才能开花结果。这些种在云上的玉米,站得太高,天气太寒,注定抽不了穗,结不了果。
  小龙说,爷爷骗人,这东西就是几根草,根本不是花,拔掉算了。
  胡志强说,爹,我怎么说你呢?算了,拔掉吧,重新种花吧。
  秋风从窗子吹进来,枯瘦的玉米叶片簌簌作响。
  老胡站起来,走到窗边,脚下一片云雾苍茫。这时,从远处传来一阵凄婉的哀乐,呜呜咽咽,一声一声刺入耳中,钻心地痛。
  已经好久没见蔡婆了,也不知道她怎么样?
  那是献给谁的哀乐?来自于天上,还是人间?
  听着听着,老胡忽然泪流满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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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实话,对于咚咚锵锵地敲打、红红绿绿地晃荡古戏,至今我都没有正正经经地看过一回。虽然家乡就有这样的一支戏班,而且如今挑梁的都是我儿时的伙伴,自己也曾为进戏班哭过闹过挨打过,但是终究是没有如愿。  上世纪七十年代末的一天,正在疯耍的我们惊奇地发现大人们从房椽上,屋梁里,夹壁中拆下、抬出一根根、一箱箱黑漆漆挂着蛛丝烟尘的竹竿与木箱,打开来里面全是一丈多长的野鸡毛、花花绿绿的绫缎衣服、挂满珠宝的大帽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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孙琳,国家二级作家,著有长篇小说、散文集、长篇纪实文学等十部。作品散见《大家》《诗刊》《鸭绿江》《芒种》等期刊。现居辽宁葫芦岛。  黑夜给了我黑色的眼睛,我却用它寻找光明。  ——顾城  凝眸敦煌,雕刻了心灵国度的火焰  世界上有历经千年的营造,一代又一代人,前仆后继,把一片土地打造成繁华的文化和佛教圣殿的吗?  回答是肯定的:有!位于甘肃省西部的敦煌,就是千年营造的佛教圣地。  多少年过去了,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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关彻在夏天捡到第一只蝉褪下的骨骼,在太阳尚未升起时还带露华的青草尖。那个六月于林治生捡到他之前,他把蝉蜕放上自己嶙峋的骨,枯萎的四肢百骸抓住他的皮囊,有刺痛感,有活著的感觉。他小心翼翼保留那只蝉的蝉蜕,似是指望林治生也那么对他一般,把它搁藏在木质桌面的皱纹圈里面,佐以呈现黄昏色的俳句和小调,与日月星辰相伴分秒。关彻再忆不起几年之前捕蝉的经历,他并非喜爱它们,他仅仅愿意执着于快要忘记的过往。现如今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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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常常在想,河堤那一排柳树伸展着柳条是不是在和我打招呼,漫天的柳絮又是寄予谁的思念,花开时节动京城的牡丹像极了唐朝描着花钿的贵妇……我喜爱这世上的万物,更喜爱这万物中那不言不语的花草树木。  梧 桐  每次路過这条路,我都会看一眼那棵已经枯萎一半不知道还能撑多久的老树,看到他现如今凋残的样子总能想到往年那郁郁葱葱的茂密景象和孩童时期在这棵树下的欢声笑语。  从记事起,有腰粗的老树就在这里了,家人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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漫步子午道  在穿越秦岭的六条古道中,子午道是最具浪漫和温情的。它北起繁华的长安,中越吉祥的陕南安康、汉中,南至富庶的四川,一条逶迤的山径在崇山峻岭云遮雾绕中,把北的豪情与南的秀丽绾接起来。因“北山是子,南山是午”,故而称子午道,因曾在历史上运过荔枝、丝茶,又被称为荔枝道和丝茶道。  这条始建于中国汉代至明清通行的子午道,是当时的商道和官道,向南的路线依次为:子午镇(豆角村)——子午谷——清华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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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春事  我在零零碎碎的斑驳里找寻你的影子  一株叶子伸出枝丫抓住了我  又轻轻地放开  那叶子鲜活  我看到那些新绿  眼里的海就忍不住为你磅礴  嗯,我知道  从你在树杪里等待的那一刻起  我们就该做一些春天应该做的事情  比如,我第一次见到了那些无比的黑暗  它们灿烂的无比灿烂  你兴奋地掀开被单  在夜百合开放的晚上,赶去赴约  影子跟丢了主人  老虎兴高采烈地跑过  云烟散成了水  把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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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饮酒的夜晚,躯体是一把可以走动的箜篌。  无数手臂如弦,泛着古老和弯曲的光,从我眼眶里伸出,反弹弓身——顺着钟摆、记忆、酒器,嘴唇上心的话语。  一酒一弦,茅台锁箜篌。  我颤动的倩影,把曲子变红,沿着脸上升。  每个人的肺腑之言,都像竖排的工尺谱。由右而左,一板一眼,与君酬酢,是曲谱在合奏。  酒弹拨我,影子与高山流水缠绕在一起。  弦乐的花瓣,洞穿赤水河两岸的灯火。酱香的茅台酒似空谷知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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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得知自己高脂血、高血压、脂肪肝的时候一凡还在床上躺着吃法式小面包。  这小面包是一凡在小区前广场上的促销活动中买的,10块钱一箱。  “真特便宜。”一凡这样想。  公司体检,一凡被检查出各种问题,这对他来说,小事一桩。一凡住在市区外的四环边,这里离市区如果是坐公交的话得一个多小时,如果是打车的话也得半个钟头,他舍不得打车,所以天还没亮就起床了。小区外,雾霾严重,能见度只有三五米,一凡戴着口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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