枝笔独创圈圈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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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现代墨彩画的先声
  
  多年前,诗画名家楚戈邀请我去看他的新作大写意梅花,并得意地指出 : 他的画梅新法,是以不断的淡墨连续小圈圈,在横冲直撞的大小枝干之间,一堆一堆地圈成,不分主从,无有前后,花瓣相联,与传统一朵朵大小正向反向的梅花画法,完全不同,充满了现代感。
  


  我看了之后,脑海中马上浮现的,却是清代嘉道时期的画梅名家姚燮 (1805—1864)。 姚氏在当时,便以“圈圈梅”闻名于世。当时的大画家如任熊、胡公寿与赵之谦,在梅花的画法上,多受其影响。近两百年后的二十世纪,姚氏的画法,居然在现代墨彩画家的手中,又以巧合的方式复活。让我们不得不以新的眼光,对这位十九世纪前期的诗画名家,加以重估。(图1、2、3)
  从南北宋之间开始,诗画结合,在中国墨彩艺术史上,渐渐成为主流传统,但真正在诗画两方面,皆能自我树立的,却不会超过十人。所谓自我树立的基本条件是: 画,要绘画史必选;诗,要诗歌史必论。这样的人选,在唐代,只有王维一人可当之;在五代两宋,也只有苏东坡一家,冠绝千古;元代,赵孟俯、倪云林,画笔高于诗意,勉强入选;明代,只有徐文长一人堪称诗画双绝,奇才盖世;清代,人数稍多,也不过吴伟业、钱箨石、郑板桥、姚梅伯四人,除了郑氏之外,也都是诗笔高于画笔。以这样宽松的条件为准,前后一千年,入选的人加起来,也只能有九家而已。姚燮能居其一,可见其才气之大。
  如要以“诗书画”三绝求之,那人数还要少。最后,可能只剩下苏东坡、赵孟俯、徐文长、郑板桥等四人而已。
  
  徐文长后第一人
  
  姚燮的画,以花卉、人物为主,而尤精画梅。其画法,上承扬州八怪诸家之笔路,下启胡公寿、赵之谦、任伯年、蒲作英之墨韵,发明“圈圈梅”的独门画法,一扫千年俗套,自成一家,与任熊的画法,相互辉映,现代感十足。
  姚燮传世之画,以梅花最多,山水、人物,流传较少,花卉则时有所见。他写花草树木的笔墨路数,多从白阳、青藤而来,对前辈名家如孙克弘(图4)、石涛(图5)、王武(图6)、李鳝(图7)、高凤瀚、黄慎、钱载、张敔、马元驳、罗聘、改琦……无不细心揣摩,就是现在少为人知的当世名家,如陆筱饮与陈率祖的画(图8、9),都倾心学习,模拟一过。(注一)
  


  蒋宝龄在他的名著《墨林今画》中推崇姚燮的诗画云:“镇海姚野桥燮,字梅伯,甲午(道光十四年,1834年)举人,工画,善墨梅、白描人物、写意花卉,亦尽八法。庚子(道光二十年,1840年)春正,君自吴门北上,余挈芷生送之梁溪,同游邓尉惠山,而返舟次,曾为芷生题《湘江幽思图》“浪淘沙”一阙云:
  诗梦抱兰衿,水气沉沉,蛾眉月小挂篁阴。澹沱香痕秋一翦,人语烟心。
  画桨几时寻,极浦天深,宓妃含睐弄幽禽。唱到水云飘缈曲,玉籁吹琴。
  刻有《疏影楼词》八卷,兼善音律,著有《褪红衫》、《梅沁雪》传奇两种,及《词律勘误》诗文集若干卷。”(注二)
  蒋芷生,是蒋宝龄的长子,能文善画,他这一卷《湘江幽思图》,是得意之作,被蒋宝龄随身携带,遍示当世名家,题咏殆遍,姚燮亦在邀题列,可见大梅山人在当时艺坛的地位。
  而七十年后,杨逸在《海上墨林》中,则评述姚氏的艺文云:“姚燮,字梅伯,号野桥,镇海人。道光十四年 (1834年甲午,30岁) 举人,文辞瞻丽,所作骈体文,诡玮特出。咸丰时,侨寓沪上,工画梅,巨干繁花,气体雄健。自号大梅山民,人物、花卉无不奇特,晚年稍病聋。潇洒好游,所得画资,挥霍立尽,于买画之外,绝无所求于人。所著有《大梅山馆诗词》、《复庄骈俪文榷》、《玉枢金钥》,及各种《传奇》。”(注三)指出姚氏墨彩画的专长,在人物、花卉,尤精画梅,“巨干繁花,气体雄健”。 (图10)
  


  王韬则在《瀛濡杂志》之中说姚氏“工画梅,兴酣落墨,媚态横生,人物、花卉,无不奇特。于卖画外,绝无求于人。”厉志则评其画梅谓:“君臂如石指如铁,肝腑倔强气铙”,认为他的画,笔法倔强,纵横挥洒,可与他的诗词,相互呼应。(注四)
  姚燮是晚清的重要大诗人,他的诗词,充满了李贺式的诡异奇境,非文学根底深厚的行家,不能真切欣赏。刘大杰 《中国文学发展史》云:“姚燮字梅伯,常用的别号有大梅山民、子复、复庄等,浙江镇海人,晚年家寓鄞县。他诗、词、画皆佳,又能戏剧、小说,为浙东名士,江南才子。鸦片战争期间,他以诗赋反映时事,内容深刻,是为杰作”。
  姚氏晚号复庄、复翁、老复、疏影词史、二石生等,镇海崇邱乡人,生于城关谢家塘。祖上多为寒士,幼承家学,五岁时便能对客赋“花灯诗”,及长,勤学博览,至老不辍。于俗务之暇,辄“坐斗室,陈一篇。夜非三鼓不睡也”。诸凡经、史、子、集,道藏、释典,椑史、杂言,无不观览;诗文、书画,戏曲、音韵,小说、评点,均有造诣。由此可见,他在诗文书画、戏曲传奇各方面,都算是能直追徐文长了。这样的人物,在画坛文坛,实不多见。
  道光八年 (1828年戊子),年方24岁的姚燮,性喜旅游吟唱,四处广结文友,并与同好结“枕湖诗社”,相互唱和;后又与社友同游萧山、苏州、慈溪、普陀、钱塘、杭州、无锡、京口等名胜地方,山水陶冶,创作生辉。
  


  道光十四年 (1834年甲午),姚燮30 岁,乡试中举,入京会试,与都中名士交游,频获鼓励,大收熏染促进之效,诗画功力,日臻深厚。大学士阮元,赏其词如白石姜夔,画如煮石山农王冕,赠号“二石生”。从此,姚燮的画作,常署此名,到了晚年,则又常署名“二石老人”。 (图11)
  此后,他因屡试不第,家境渐趋困苦,遂绝意仕途,以卖文鬻画为生。有诗云:
  寒衣在典不可赎,赤手思炊米无宿;
  我心如棘君首蓬,相对吞声抵悲哭。
  盖记实诗也。他在32岁至39岁之间,为生活四处奔走,常发“掷其腰剑向沟渎,飘缨振策遗长途”之叹。
  道光二十年 (1840年庚子) 鸦片战争期间,姚燮36岁,定海、镇海、宁波三处,相继陷落于英军之手。亲友罹劫,乡土沦亡,国家危殆。梅伯挈妇将雏,奔走流离,历尽颠沛,致使词章音韵之迷梦顿醒,诗笔词调之风格大变。此后,姚燮开始秉笔直书,大胆揭露侵略之暴行,投降之丑态;沉痛讴歌将士抗战之英烈,人民流离之苦难;词句悲愤激昻,为浙东抗战史诗。
  道光二十二年(1842年壬寅),英军自甬、镇暂撤,38岁的梅伯蹴居于鄞江桥,与朱立淇同纂《四明它山图经》。是秋,移家宁波市心桥南。不久,因重病,借寓城北玉清道院养仡疴,终日闭门诵经,休养五月余。
  道光二十三年 (1843年癸卯),39岁的姚燮病愈后,自号“复庄”,开始寓游杭州、苏州、沪上、京江等地,出售画文,以为生活之资。结交既广,难免流连吟咏,笙歌宴游,有放佚不羁之态。一旦金尽,则闭门作画,仕女、花卉、翎毛,意境奇特。尤工墨梅,大笔挥洒,淋漓尽致,款印篆曰“还我原姿”、“方寸千里”,以自明其志,市人奇而争购之,尊称“大梅先生”。
  


  王莳兰说姚燮“既失志归,遭兵乱,膺危急,濒死者再。复以贫累,驰东吴,走西淛,卖文自食者,又十年,而先生亦颓然就老矣。” 指的便是上述他38岁到48岁这一时期的情形。
  东奔西走的生活,固然辛苦,但有时亦有意外的收获。姚燮在这段期间,最大的收获,就是结识了任熊。时间是在道光二十九年 (1849年已酉),45岁的姚燮,在大收藏家兼画家周闲的居处范湖草堂,初遇当时馆于草堂中的青年画家任熊,惊识他的才华。(注五)道光三十年 (1850年庚戍),姚燮46岁,任熊、周闲联袂来访,出示画作,奉请评鉴,梅伯惊为奇才,便力邀任熊至大梅山馆小住,朝夕诗画切磋,近三阅月,二人遂成至交。在此期间,任熊日摘梅伯诗中佳句,配以册页一图,三月之间,共为他画出《大梅山人诗中画》册页百二十图,人物、山水、花鸟、楼台、器物,无不具备,笔法设色精绝,内容匪夷所思,成为中国册页绘画史上,最辉煌的巨制。
  咸丰三年 (1853年癸丑),梅伯49岁,离沪返甬,停止了四处飘泊的卖文鬻画生涯,复客象山。是年九月,他于小浃江北浒择地,葺修“息游园”,心绪转为沉潜。此一阶段,他暇时作画,多拟古之作,与古人对话,尚友前贤,名作《大梅山人拟古册》十二开,当作于此时。(图12a, b, c, d.e,f,g.)
  


  咸丰四年 (1854年甲寅),姚氏50岁时,《复庄骈俪文榷二编》付梓,任熊为他作《复庄先生五十岁像》刊于卷首。王莳兰为作长序云:“甲午(1834年,30岁) 举于乡,屡试春官不第,遂绝意进取,以著书为娱悦。”(注六)在过去二十年间,他创作了大量的各类作品,分散各处 ,“息游”后,他开始有系统地整理自己文集,准备藏诸名山。
  咸丰十年 (1860年庚申),太平军进逼甬地,56岁的姚燮避难象山,与欧景辰兄弟、王莳等,组“红犀馆诗社”,并被推为祭酒。此时他处世和易近人,喜爱提携后进,循循善诱,不遗余力。为了证明自己宝刀未老,他奋力作《西泸棹歌》百二十首,自道:“似听老妪喃喃语,半述山川半土风”,充满民间生活之气。
  此后,梅伯进入晚年,致力戏曲、小说、经学、史地之研究,兼又雅好音乐,精通音律,能自制曲。为考证古乐、古戏曲源流,遍访民间艺人,记录民歌民谣,雪夜灯下,酷暑斗室,旅途舟中,通宵达旦,点校批注,著述不辍,纂辑编校《今乐府选》五百卷,并著《今乐考证》十三卷。二书被誉为“中国戏曲史上规模空前的选本与剧目著录”。
  在小说方面,姚氏被誉为清代《红楼梦》三大评点家之一。他于“息游园” 中,以“大某山民”署名,评点赞扬该书为“雪芹曹氏,以涵古盖今之学,撰空前绝后之书。”又著《读红楼梦纲领》,斥封建官场,探人情世故,赞小晴雯之叛逆,赏尤三姐之特立,对生活在社会底层的不幸之人,深表同情。
  同治元年 (1862年壬戍,) 34岁的赵之谦,避太平天国之难于闽中,劫余之际,画梅花扇面并记道:“画梅能作大圈者,余与复庄两人而已。今复庄不知何往,而余犹弄笔蛮烟瘴雨之间,亦足慨也。”(图13) 可见赵、姚二人的交情,不比寻常,是真挚的文友,又是时常切磋书画的艺友。他们在绘画上,努力追求内容的创新,以狂放不羁的笔墨颜色,反映处乱世之中所需要的“雄强精神”。在太平天国灾兵江南之际,大家为了避难,而不得不各奔前程,然于乱世之中,仍借着画艺之修练,缅怀昔日旧友,遥祝知交安泰。此图此情,怎能不令观者为之动容。
  当时鄞县董沛、郭传璞等,皆来象山从学姚燮,后皆成浙东名家。此外,戴鋆诗画,亦均学自梅伯,因而自号“瘦梅子”、“小梅”,以示景仰。
  同治三年(1864年甲子),姚燮60岁,因病卒于家,葬于崇邱泗洲寺(今小港镇)后。姚燮一生,勤于著述,卒前数日,犹编辑《蛟川诗系》,撰《蛟川先生小传》。遗著有《疏影楼词》、《复庄诗问》、《复庄骈骊文榷》等四十余种。
  《清史稿?文苑传》赞其“所为诗,苍凉抑塞,逼近少陵,骈体文亦沉博绝丽……尤工倚声……。”谓其诗文书画,“流落半天下”。其在东岗褉别墅大梅山馆中,藏书万卷,内多珍本,今亦散落各处。
  
  姚燮与任熊
  
  姚氏擅诗,所作高达万有二千余首,辑为《复庄诗问》一卷,就有三千五百余首,创作力之强,鲜有时人能及。他的诗,韵险典僻,力扫陈腔,炫博斗奇,蹊径独辟,为晚清的“前卫诗人”。任熊曾对人言:“浙东有姚燮,浙西有周闲,文章尽于二人矣,吾复何为乎。”(注七)可见他对姚燮诗文的佩服。任熊是海上画派画家中少有的诗文天才,文学鉴赏力,十分高超。而此时他的画,也愈出愈奇,险怪非常,充分地反映了他的文学修养,可谓当时的“前卫画家”。现在,46岁的前卫诗人与28岁的前卫画家,有机会在大梅山馆中小聚,握手共度朝夕,切磋诗画文艺,当然是人生一大乐事。任熊在大梅山馆这一住,便住了两个多月,宾主常欢而不倦,充分地享受言谈机锋之趣,表达惺惺相惜之情。
  


  不过,此事据陈小蝶《定山论画七种》所记,另有说法。陈氏云:“渭长逃去,落魄鄞县(宁波),出所作,张之地肆。以行乞。姚梅伯见而奇之,与语,益大奇,延至其家。饮食沐浴之,出所藏画,令观。渭长独喜老莲,乃闭门,令学三月,尽得其秘。”此一故事,十分动人,但与史实,并不完全相符合。如能查实,当成千古佳话。(注八)
  道光庚戍年(1850),任熊28岁。据任熊知交周闲的《任处士传》云:“周闲为楚游,偕(任熊)往吴中。交陈埙、黄鞠、杨韫华,复与陈埙送别。”其中黄鞠特别与任熊有缘,后来还成了任熊岳父。(注九) (图14) 之后,周、任二人访京口,“遍游金、焦、北固三山,还留吴。交畲镛、孙聃。”不久,周、任二人,又与陈埙重逢,“再偕陈埙游明州。”姚燮是明州大名士,与任熊一行人诗酒相会,是当然的事。周闲指出,在此之前(1849年己酉),姚燮就造访过范湖草堂,认识了任熊的才艺,十分钦服。(图15)现在,任熊亲自到了家门口,哪有不留之理。当时,周闲正有事要去湖南,姚燮既然殷勤留客,周也自然顺水推舟的放人。于是任熊便暂住于大梅山馆了。(注十)
  姚燮比任熊大18 岁,是任熊的知音兼赞助者。他在 《复庄骈俪文榷二编》,有《任不舍宋元词句画册赋序》一文,以感慨的语气,怀念旧友云:“吾友萧山任渭长,名熊,字不舍。以画手冠一时,远薄吴、顾,近笼唐、仇,余子碌碌,仆隶而已。尝寓我大梅山馆一年,季儿景皋,摘宋元人词句,丐其为仕女册,逾十日,得六十帧,沥脂膏黛渌之髓,极雕尘镂影之妙。谢赫之所品,邓椿之所评,于是册综括焉。暇日披览,系之以词,并慨任君之不永年,而此调成广陵散也。”这是姚氏在任熊过世后的追记,拳拳之心,款款之意,下笔斟酌,用字精简,绝非泛泛溢美之词。
  不过,依照周闲在《任处士传》中的说法,任熊二十六岁时(1848年戊申)便进住范湖草堂之中,而且一留便近三年之久,怎么可能住了一半,又移往他处,游方鬻画?因此“己酉岁(1849年)”,当是“庚戊岁”(1850年) 之误。至于陈定山所谓的“地肆”卖画的奇遇,也可能是误把“杭州周闲”误记做“宁波姚燮”了。(注十一)这样一来,时间的疑惑,人物的差异,便不再存在了。我们可以说,周闲为了抬举任熊,故意没有在传记中,详述二人在“地肆”相遇的经过。
  


  从年龄及社会地位上来看,姚燮认识任熊,确实是稍后于周闲的。因为,周闲只比任熊大三岁,年龄相近,拘束较少,论交较易,才一会面,便结金兰之义,进而同意应邀还周家寄居,也是情理中事。姚燮比任熊大十八岁 ,又早已是诗坛名家,正值盛年,地位显赫,他有赏识奇才之慧眼,提拔后进之热心,这是勿庸怀疑的,但是有能力邀请任熊还家一住三年的,还是以家境十分富裕的周闲,较为可能。因此,姚燮初识任熊之年,应在己酉(1849年)任熊27岁寄居范湖草堂近两年时。次年庚戍之春,28岁的任熊应周闲之邀,与友人共游镇江之金山、焦山与北固山,继游明州 (宁波、镇海),也就是姚燮的家乡。任、姚二人订交,当在此时。而姚燮决定留任熊在大梅山馆小住,已是庚戍秋凉时节了(1850年)。
  任熊在十九世纪的画家中,是属于文学修养较高的才子。除绘画外,他对作诗,亦别有慧心,天分既富,眼力亦高,一旦遇到姚燮这样李长吉式的诗坛怪才,当然是一见如故,倾心相交。于是他在两个多月之间,用心摘选姚梅伯各色诗句一百二十则,或单句,或联句,精心绘制成《大梅山民诗中画》六册一百二十图。是册内容丰富,题材广博,有人物、仕女、武士、神仙、佛道、鬼怪、博古、器物、花鸟、虫鱼、走兽、鞍马、山水、楼台、宫室等等,诗奇画绝,珠联璧合。一册之中,工笔写意,错杂出之,光怪陆离,不可方物,实乃十九世纪绘画册页之中,最精彩最重要的宏伟钜制,也是中国艺术史上最难得的杰构,令人阅毕,有观止之叹。(图16、17)
  册页图成,已是次年(1851)元月中旬了。任熊亲自在引首题上“大梅山民诗中画”七个方笔隶法篆字,大有《天发神谶碑》的味道,充份展现他在书法上创新的才华。接下来,他又在此页上写道:“橐笔明州,下榻姚氏大梅山馆,与主人复庄订金石交。余爱复庄诗,与复庄之爱余画,若水乳之交融也。暇时,复庄自摘其句,属余为之图。灯下构稿,晨起赋色,阅二月余,得百有二十叶。其工拙且不必计,而一时品词论艺之乐,若万金莫能易也。笔墨因缘,或以斯为千古胜耶。咸丰纪元,上元之日,萧山任熊渭长自跋。”可见这在两个多月间,任、姚二人在天寒地冻的天气中,度过了平生最快乐的时光。可惜他们那里会料到,好景不常,要不了一年的时间,洪秀全便在广西起兵,江南即将陷于战火之中,大家不得不四散逃难,流离失所了。
  


  任熊寄住大梅山馆时,姚燮为了提携誉扬“任画”,常常请他为友人作画,并为之品题,任熊只钤印了事,这种“任画姚题”的做法,大大提高了渭长在画坛的地位,广收推展销售之效。(图18) 任熊的书法,与姚燮十分相似,二人都偏离了二王、赵、董的风格,走雄强放笔的路子,与何绍基的笔法,相当接近。任熊十八岁的书法对联,便已透露他日后书风的取向。(图19)
  日后,任熊的学生任伯年(1840—1895),初到上海,靠着当时画坛盟主胡公寿(1823—1886)的提拔,方能卖画。伯年每有新作,必由公寿补树石为景,并书长题,为之誉扬。二人遂有“任画胡题”之目,亦风行一时。日后,伯年之书风,全来自胡公寿,到老不变。世间仿伯年画者,包括其女任霞,皆未能参透此密,一旦题款,顿露马脚。渭长、伯年师徒二人,在画史上,各有一段如此佳话,恰巧可以前后辉映,一同流传后世。
  任熊也不时为姚燮的家人作画,例如梅伯长子景皋,就曾请渭长画过《宋元词句仕女画》册页十六开。任熊寄居大梅山馆的日子并不长,然为姚家所作的图画,却十分丰富,几乎成了姚家的专用画师。原因无他,欲助家境贫寒的诗人也。周闲在《任处士传》 中说任熊作画,“遇知己,竭百日,力不少倦,非其人,虽一笔不苟为也”,可谓写照。姚燮则称赞任熊说:“任子渭长,以针孔心运笔。”又说:“季儿景皋,摘宋元人词句,丐其为仕女册,逾十日,得六十帧,沥脂膏黛渌之髓,极雕尘镂影之妙。”我们也可以说,姚氏一家似乎也扮演了任熊经纪人的角色,为他介绍藏家买家,四处推销他的作品。
  姚燮在当时,除了以诗著称于世外,也擅长画花卉,尤精于画梅,时有应酬,闻名遐弥,因此自号“大梅山人”,便于自我推广。他独创以连续圈圈画梅之法,众梅花在枝桠间联成一片,单双一气,不分彼此。梅蕊亦随意点染,并无主从之分,画法十分前卫。(图20.a,b,)他曾镌一白文印曰“万古中间漂一我”,为自己的梅画作品做押脚章,表明他在画法上的自许与自负,大有现代前卫画家,在艺术创作上,虽万人亦独往的精神与狂傲。(图21.)
  他的好友赵之谦(1829—1884),亦喜用此法画梅,二人交称莫逆。赵之谦比任熊小六岁,通过姚燮、丁文蔚结识任熊后,二人常常切磋画艺,赵氏花卉之法,多半从渭长画法脱胎而来。姚、任、赵三人与周闲,再加上后来出现的胡公寿,把司马锺(1795?—1870?) 、张子祥(1803— 1887) 所发展出来的没骨设色花鸟,与王秋言(1813—1879 )所发展出来的方笔折枝花鸟,融合变化,参以北碑笔法及金石意味,创造出一种全新的花鸟风格,为蒲作英、任伯年、吴昌硕等人的新派花鸟画,开出了康庄大道。
  
  注:
   注一、蒋宝龄著,《墨林今话》,映雪草卢藏版,同治壬申1872年出版。卷四,页十四“陈率祖条”:摩山人陈率祖,字怡庭,湖南祁阳人,可斋相国从子。工水墨,松石、禽虫、花卉,笔意纵肆,为近日写生能手。余曾见其牡丹巨幅,高枝挺立,花叶疏散,苔石坡草,俱异凡工,上系绝句云:‘好花直似菩萨面,万绿丛开丈二红;记得洛阳驴背上,分归春色到山中。’又尝见其山水一小帧,用已退笔,作平峦疎树,气韵荒率,设以浅绛,逸品也。山人举家工画,其任宝山贰尹时,贫甚。夫人及女,咸助挥翰,鬻以供膳。及宰城,俸入既倍,遂不复为。去官后,卜居京江,有林泉之胜,曰“鸿鹤山庄”,名流多载酒访之。《墨香话识》云,山人女名祥发。
  


  卷五,页十一“陆飞”条:仁和陆筱饮飞,字起潜,乾隆乙酉(1765) 解元,画人物、山水、花卉,俱超隽轶群,亦善画竹。吴小匏有诗赠之。性高旷,慕张志和之为人,造舟湖上,曰“自度航。” 妻孥茶灶,悉载其中,遨游西泠烟水间,终岁不入城市,以诗书画自乐。樵夫渔子,无不呼为陆高士。
   注二、 同上,卷十八,页二—— 三。
   注三、杨逸著,《海上墨林》,上海 : 上海豫园书画善会,1920年,页338。
   注四、王韬,《瀛杂志》三卷. 成书于1937年,上海:商务印书馆出版,1947年,页118。
   注五、见同治元年壬戍 (1862年),姚梅伯跋任熊29岁 (1851年)所画《胜景忆往册》(现藏美国“景元斋”):“任君渭长于道光己酉岁 (1849年),徙萧山,担琴橐笔。”
   注六、王莳兰 “复庄骈俪文榷二编序”,《复庄骈俪文榷二编》,宁波,1854年, 3页 。
   注七、见注6,186页。
   注八、陈定山,《定山论画七种》,台北:世界文物出版社,1969年),115页。
   注九、同注一,卷十七,页十七—十八:松江黄秋士鞠,居郡之清风泾,侨寓吴门,画山水、花卉,迥出时畦,独标胜韵,盖得力于南田、石谷居多,亦工人物仕女。陶制军、梁方伯及一时士大夫,靡不重其笔墨,名溢吴中。秋士尤精制图,布置熨贴,不少不多,不空不实,寓整秀于荒逸之中,斯其独绝。花卉能作巨帧,大叶粗枝,弥有神趣。为人淡泊真率,以诗酒自豪,著有《湘华馆集》……秋士始以《沧浪亭图》见赏于梁方伯。《惠山全图》及《补听松庵舳垆图》,皆秋士游梁溪时所作,曾交弢明府,并为镌石,又尝写《莫愁》、《苏小》等像,留白门、武林,均有石刻。好事者,恒拓以赠人云。
   注十、见注6,186页。
   注十一、周闲,《范湖草堂遗稿》,页3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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燕家梁遗址位于包头市九原区麻池镇燕家梁村南侧台地上,1985年被公布为包头市重点文物保护单位。20世纪70年代,燕家梁遗址曾征集到青花大罐等瓷器多件,80年代和90年代进行过小面积发掘。2006 年5月至11月,为了配合内蒙古华电包头发电有限公司铁路专用线工程建设,内蒙古自治区文物考古研究所、包头市文物管理处联合对铁路穿过的燕家梁遗址进行了抢救性考古发掘。共发现房址181座、灰坑422个、灰沟3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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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方某拍卖公司2006年春季上拍一件傅抱石款《湘夫人》(镜心,设色纸本,43.7×47.5厘米)。此作给我的第一感觉是造型不准、风神不够、笔墨生硬,疑伪的可能性较大。然而,其“背景”却非同一般:参加了1989年12月新加坡文华艺苑私人有限公司主办的“中国名画家选”展览,且于“2006年4月3日经傅二石先生鉴定为真迹精品,并签署鉴定证书。”    一位画家的作品经其直系亲属签署了鉴定证书,外人再提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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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明一代,朱氏王朝在江西境内共封有三藩,即南昌地区的宁王、鄱阳地区的淮王和南城一带的益王。其中,被封于南城的益王一系, 始封于弘治八年(1495),结束于清初,前后达150余年。二十世纪七八十年代,江西省考古工作者先后在南城县境发掘清理了益王系的端王、庄王、宣王和定王四座藩王墓,墓中除出土大批金、银、玉、铜和冠服等饰品外,在庄王、宣王和定王墓中还出土了一批陶瓷器,除有6件龙泉青瓷外,其他均为青花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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改革开放的二十多年来,随着我国社会经济的迅猛发展,崇玉尚文的经济文化活动得到了社会各界的充分重视,出土玉器的不断增多和出版事业的“提速”,客观上为人们研究古代玉器提供了便利。截至2006年底,国内先后出版了400多部各种玉器书籍,成为文物考古与文物鉴赏图书中的一大亮点,吸引了国内外众多读者的眼球。当出书不再是学人与文人专利的时候,图书质量的泥沙俱下就成为一种必然趋势。这些图书少则几十元、几百元一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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近日,书斋静坐,忽瞥见一角落几本“红皮书”,原来是不同版本的《毛主席诗词》,其中一本夹着一页1997年8月的日历,写着:“8月11日晚,下乡归来,到文化南街夜市,见此书,要价十元,买下。”记起来了,这几本诗词几乎都是这一时期随手所买,一晃近十年了。这些“文革”遗物,辗转于世,能够留存至今,且转至我手,实属不易。    想“文革”时我仅十多岁,村头乡亲们每天站毛主席像前,挥动“红宝书”,早请示晚汇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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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从波普博士对大维德基金会那对至正十一年云龙纹象耳瓶的研究开始,元青花就成为学者们关注的重要课题,建国后窖藏和墓葬等考古出土资料也成为元青花研究不断深入的催化剂,可以说,元青花研究的每一步深入和进展都与考古发现息息相关。    元青花的考古发现    建国以来考古发掘出土的元青花资料主要来自四个方面:窖藏、墓葬、遗址和窑址。    窖藏  自建国至今,元代出土有元青花的窖藏大致有16处,共出土元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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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6年的海外中国青铜器市场(中国大陆以外的市场)呈稳中有升的态势, 欧美及亚洲的市场都有可圈可点之处, 笔者认为最值得关注的两大趋势是: 普通青铜器成交率一般, 买气不很旺, 但青铜器精品十分抢手且高价成交;上海崇源拍卖公司成功进入澳门, 并在春、秋两次大拍上推出了一批青铜器精品且大获成功, 成为本年度海外青铜器拍卖市场的最大亮点, 打破了以往海外青铜器拍卖市场由苏富比(SOTHEBY’S)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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喧嚣的中国艺术品市场在2006年演绎了书画行情持续回落、当代艺术高歌猛进和瓷玉佛像异军突起,而年底相继揭幕的两场古典家具展,又使业内人士的视线投向了被书画、油画炫目光彩遮掩的古典家具。    此起彼伏的古典家具展    2006年12月15日,“简约?华美——明清家具精品展”在中国国家博物馆对外开放,78件(套)展品构成了明式家具厅堂陈设、明代家具、清代家具三个时空。此次展览由中国国家博物馆、中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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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5年秋拍之后,笔者曾就中国书画艺术品市场状况写过一篇《调整、巩固、充实、提高》的文章,发表于2006年初中国文物报上。2006年春拍开始,又受邀写了《2006书画春拍预测》,发表在中国艺术报上。受到各方关注。此轮秋拍尚未完全结束,便有多家媒体相约采访、索稿。鉴于精力、时间所限,无法一一作答,今特结合2006年书画艺术品秋情况草成此拙文,以谢诸君并借机求教。  据统计,2006年北京首轮艺术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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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徽省桐城市博物馆藏有方以智有关佛学的两幅书法作品。事关佛理,意涉禅机,玄奥艰深。本文试对其句读、诠释,并就诗偈意旨略陈浅见。  方小智草书轴,宣纸本,绫裱。纵125厘米,横35厘米。文云:  蚁封旋马,案头有《易》,撒手便行无顺逆。今日一众念摩诃,未审常寂。光中如何砍额,一道飞流玉峡香,搴兰自得儿孙力。    蚁封,蚁穴外隆起的小土堆。旋马,即盘马,谓驰马盘旋。范成大《次韵徐子礼提举莺花亭》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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