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髓 (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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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一篇
  船
  ……这一觉,如死亡般甜蜜……它横贯时间,漫长得无法估量……然后,在黑暗和寒冷之中出现了一星亮光。那温暖的星光慢慢地向我展示着自己,将它的恒星和行星、巨大的彩色气体漩涡和汹涌呼啸的星尘展现在我面前。
  原来是个棒旋星系。
  它有着吸引我注视凝望的美丽与庄严。在那庄严的包裹之下,有个脆弱的存在,无知而浩瀚。
  这个星系的轨道与我的轨道处于同一平面。毫无疑问,我们会相撞。
  我凝望的目光一定被更多的目光回应着。我知道这点,正如我早就知道这一天无可避免。然而,第一次看到一台小小的机器向我冲来的时候,我还是非常惊讶。太快了吧!而且我猜得没错,那机器能看见我。我亲眼目睹它把反光的眼睛聚焦在我伤痕累累的老脸上。我看到它点燃了小小的火箭,为了让运行轨道离我近一些而倾尽全力。随后它吐出一个微小的装置,那装置唯一的职责就是和我的脸相撞。接下来,它毫无疑问会向我发送一连串的数据和新问题。我们以接近一半光速的速度相遇。幸存者只有我。这时候,那台母机从我身边掠过,它将眼睛转了过来,望着我的拖尾面,我只能或多或少地想象它的惊异。
  我身体的后部装配着火箭喷嘴。
  这些喷嘴比行星更大,更古老。我的引擎和我们古老的宇宙一样冰冷而安静。
  喂,我说道。
  没发出任何声音。
  机器兄弟,你好啊。
  我的朋友继续沿着它自己的轨道行进。只过了一小会儿,我又是独自一人了。那是我第一次意识到自己的寂寞已经滋长到了怎样的深度。
  我开始无视警报,拒绝一切任务,满心期盼着下一个来访者。能有什么大碍呢?一个小小的机器旅伴,转瞬即逝而且功能有限……这样微不足道的装置怎么可能给我带来任何危害……?
  然而,被送来给我打招呼的不止一个探测器。成群结队的机器正迎面而来:有一些平静地扎入我的前导面自杀。另一些飞得够近的则能感受到我的引力,它们在我身后盘绕,总算在近处把我的巨型引擎看了个大概。它们的形状和基本设计与第一台探测器相同,说明它们出自同一制造者。沿着它们的轨迹追溯了空间和时间之后,我发现了一个能够说明问题的交集。使我们相关联的是一颗淡黄色的恒星。就是它和它邻近恒星的光辉②催生出了这许多的机器。我慢慢接受了这个难以置信的答案:有一个物种在其他所有物种之前见到了我。很显然,这个星系不是个简单的地方。随着时间的流逝和间距的收缩,其他机器从各个地方来到这里。我看见氢冰里包裹着一排排简单的金属机器,各样的电磁噪声从数十万颗恒星传来:轻柔的哧哧声和嘎嘎声,精妙的乐音和刺耳的呼啸。
  “你好。”那些声音喊道,“你是谁,朋友?”
  我看起来是谁,便是谁。
  “朋友,你于我们有何意义?”
  我看起来有何意义,那就是什么意义。我告诉他们——以沉默。无论如何,你所看到的我绝对是我本身。
  动物们来了,来自位于我和那颗淡黄色恒星之间的某个地方。
  他们的第一艘飞船小而简陋,极易受损。支撑他们到如今的一定是巨大的勇气。这些生物不得不离开自己星系的光亮,他们航行着,却在途中停了下来,转身往家的方向进发。他们小小的引擎不断推进再推进,精确地与我的速度保持一致。然后他们又慢下来,只稍微慢了一点,好让我超过他们,随后精明地保持着谨慎的距离,把自己摆弄进了一条利于飞行的轨道。
  就在我观察这边的时候,上千台自动化机器突然向我袭来。
  它们先是盘旋一陣,然后纷纷降落在我身上。
  伤疤和轨迹出卖了我的年纪。
  在我身后没有任何星系。连处于黑暗与混沌之中的半成形星系也没有一个。彗星是罕见的,恒星是罕见的,就连最普通的尘埃也十分稀少。即使这样,我的前导面却坑坑洼洼布满裂纹。对好奇的动物们来说,这意味着我来自异常遥远的地方,而且和他们的母星一样古老。
  至少一样古老。
  “这艘船是冷的。”机器们报告说,“几乎能肯定处于休眠状态,也有可能已经死了。”简而言之,是艘弃船。
  我的前导面和拖尾面之间是超大型空港,里面空荡荡的,尘封紧锁。但用力推的话,小一些的舱门和出入口还是能打开的。有几台机器在反复请求之后就是这么做的。它们小心翼翼地打开了几乎永远关闭着的舱门。在那些舱门后面,它们发现了下行通道。干净而无磨损的楼梯非常适合长腿人型机优雅的步态。
  这对这些动物来说,这是一次小飞跃。
  上一次有脚踏上我的楼梯是什么时候,我已经不记得了。但现在来了这些人类,他们两个一组,十个一队,谨慎地进入了我的舱体内部。一开始,他们穿着笨重的衣服,端着武器,用轻柔的无线电声说着复杂的代码。然而他们越往深处走,周围沉积空气的密度就越大。检测显示有可供呼吸的氧气,许多生命支持系统仍在正常运转。这说服了我的客人摘下头盔。他们先是嗅了嗅,接着更深地呼吸,然后以人类的方式露出了微笑。
  有个声音打破沉寂,说:“你好。”但他听到的回答只是自己紧张的回声。
  在我全副武装的船壳之下,是冰冷而广袤的石海。石海上纵横交错的是宽广的通道、死角,以及过于庞大,以至于无法用一眼乃至一生望尽的房间。这黑暗彻底而漫无边际。但是,每面墙壁、每块天花板上都有灯和全息投影仪,这些机械装置显然既简单,又容易触发。更别说这里还有大量的局部反应装置,等待着从休眠模式唤醒,进入供能模式。
  先是一些小地方,然后是更大的地方,我逐渐被唤醒了。
  但是,我仍然发不出声音。
  我是否拥有说话的能力?
  或许没有吧,我意识到。也许我所记得的“我的声音”其实属于别人。但那又是谁的声音呢?这样一个基本而必要的认知怎么可能被任何跨度的时间夺走?
  现在,大多数人类已经登陆。   带着关心和喜爱之情,我把他们数了一遍。十二的四次方,再加上几个。与我的广阔相比,这是一个很小的、几乎可以忽略的数目。
  但之后来了更多的船——从其他恒星系、其他人类世界驶来的舰队。这些新的飞船有着更强大、更高效的引擎。然后我意识到,纵然这是些动物,他们也可以适应得很快。这毫无疑问是件好事。
  但为什么好呢?
  我动用了刚刚获得的所有能量,试着向一无所知的伙伴们大声呼喊,求他们听我说话。但我却发不出声音。
  除了轻柔的风声,花岗岩壁内各种能量发出的噼啪声,和没等人脚踏上去就哗哗作响的枯燥的碎石声,我什么声音也发不出。
  人类的数量又增加了十二倍。
  那之后的一小段时间里,人数没有任何变化。
  探险者已经到齐。他们简明而高效地为每一条隧道和裂缝绘制了地图,定下了准确的名称。每一个大房间和空旷的舱室都获得了特定的名字。由水和氨、甲烷和硅组成的浩瀚汪洋,在我腹内不同深度的地方渐次被发现。通过一排排的机械装置能够控制它们的化学组成,使它们能与各种各样的生命形式和谐共处。自然,作为试验,人类调节了其中一个海域的水,按照他们的喜好调整了盐和酸性,又让海水表层温暖,下层寒冷。为了持久地住下去,他们还在旁边建了一座小城市,俯瞰着遍布黑色石子的海岸。
  人类在我身体里的任何发现,对我来说都是新的发现。
  在那之前,我从来没有完全理解过自己的广阔,或者说我自身壮丽的、历经沧桑的美。
  我想感谢我的客人,却不能够。正如我无法让他们听见我的哀鸣。但我逐渐习惯了失语。事出必有因,不管我多么广阔和壮丽,与创造我的智者相比都不值一提……我不过是区区一台机器,凭什么质疑他们无边的智慧?
  在水分充足的海洋下面,是更浩瀚的、液态氢的汪洋。
  毫无疑问,这是为我正在休眠的引擎准备的燃料。
  人类学会了如何修复我的泵和巨型反应器。他们成功启动了大引擎中的一个。一次试验性的高速等离子体喷发的结果表明:温度比预期的更高,效力也更大。
  那时候,我们正疾速深入他们的星系之中。
  所谓银河系①,是以母亲的分泌物来命名的。
  我开始尝到它的尘埃。它微弱的热量温暖了我衰老的皮肤。在我下方有两千五百亿颗恒星,还有百万亿个世界、生命和其他种种。我从虚无之中掉进了宇宙文化的中心。数万个种族看见我来了,很自然地,有一些遣来了自己的小船。这些小船保持着彬彬有礼的距离,围绕我旋转,用各种声音请求允许他们登陆,或是毫不客气地要求获得对我的所有权。
  人类对他们都表示了拒绝。一开始是礼貌的,到后来就不那么礼貌了。
  我听见他们冰冷而做作地说着星际法、废弃船只法律。接着就是一阵精心策划的蓄意沉默。
  一个闯入者决定采取行动。它毫无预兆地发起了攻击,将人类的飞船化为光和粉碎的残骸。
  因为毫无作战准备,大多数种族仓皇撤退。只有最凶猛的几个物种留了下来。他们火力全开,轰向我的装甲外壳。但我既然能坦然承受达到部分光速的巨型彗星的撞击,他们的氚弹和X射线激光器无法伤我分毫。丝毫也伤不到。人类安全地待在我的身体里,继续着日常生活。他们无视外面的狂轰滥炸,修理并重新校准着我古老的内脏。他们的敌人则为了对付我庞大的身躯而耗尽力气。
  一艘接一艘飞船放弃了战斗,启程回家。
  最后一个种族急于占据领地,试图强行着陆。他们的队长俯冲至我的前导面,在陨石坑里钻进钻出,向最近的入口疾馳而去。这行为勇敢无畏却又莽撞无知。我深邃的掩体里隐藏着一整套由护盾发生器、激光器和反物质加农炮组成的系统。在过去的岁月里,它们一定曾经保护我免受彗星和其他危险的伤害。像对待我的其他系统一样,人类发现了这些装置,并做了维修。惩罚与宽容兼而有之。他们用激光器摧毁了进攻者的引擎和武器,随后囚禁了幸存者。
  接下来,他们用咆哮的声音,向银河系大声喊话。
  “这艘船是我们的!”他们喊道。
  “我们的!”
  “现在,还有将来!这艘船永远属于我们……!”
  坐落在一块巨大的黑色磐石顶部的,是一些黑色的木椅。坐在这些椅子上享受模拟阳光的,是首领船长和她的亲信。他们每一个都穿着自己最奢华的反光制服。
  “既然我们已经赢了,”首领开口道,“那么,我们赢到了什么?”
  没有人说话。
  “我们得到了有史以来最大的飞船。”她接着说,手势指点的,是蓝色的天花板、温暖的海浪和更温暖的玄武岩。“政府和企业资助了我们在这里的任务。他们期望自己的巨额投资有所回报,这并不过分。”
  众人点头,继续等着后话。他们了解首领,懂得保留自己的意见,至少要等到她看着他们、说出他们名字的时候再出声。
  “这船的航速极快。”她说,“即使我们旋转一百八十度,发动引擎直到耗尽燃料,还是会快到在任何地方都无法停靠。二十个地球质量的东西,可不是晃一晃就能停下来的。有人能想出让船停下的办法吗?“
  众人缄默。
  她选择了一张严肃、冷静而专业的面孔。“迈尔辛?”她的助手答道:“是,长官。”“想法呢?有没有?”
  “我们无法让自己停下来,长官。但我们可以用发动机来调整航向。”迈尔辛是个身材高大、永远从容不迫的女人。她瞥了一眼放在腿上的通讯板,然后抬起胡桃木色的眼睛,对上首领不耐烦的目光。“我们的前方有一颗白矮星。从现在开始点火三天,我们就能在相对近的距离超过它。这样我们就不会横穿过这个星系,而是借助白矮星的引力转向。船将经过人类的空间,然后继续向星系的中心航行。”
  “但这样做的目的是什么?”首领问。
  “争取更多时间来研究飞船。长官。”
  有几个和她同级的船长冒险微微点了点头,表示同意。   但出于某种原因,首领并未做出决定。随着木头尖锐的吱吱声,她站了起来。她居高临下,连她个子最高的部下也只能仰视。很长一段时间里,她什么也没做。她任他们眼睁睁地看着她,然后转过身来,目光越过开阔的水域,研究着拍散在玄武岩上的波浪。她迅捷的思维正试图从所有的可能性里提炼出最佳的抉择。
  这时候,海浪中出现了一头鲸鱼。
  这是一头订制的小须鲸,地球化的世界里很常见的物种。一个孩子骑坐在它宽阔漆黑的背脊的鞍座上。根据体形和被风吹散的咯咯笑声可以判断出来,是个女孩。“那是谁的孩子?”首领轻声问道。
  战争结束后,船长们、船员们都偶尔有孩子出生,让他们在这艘船上植根更深。
  迈尔辛站起来,朝着明亮的水面眯缝着眼睛,最后说道:“我不知道她父母是谁。但这女孩就住在附近。我肯定见过她。”
  “带她过来。”
  船长之所以是船长,就是因为他们能够完成任何琐事,而且通常只需花费极少的功夫。但事实证明女孩和她的鲸鱼很难抓。她全然不顾耳机里传来的命令,一看见掠行舰逼近,就咯咯笑着让自己的朋友下潜,人和鲸鱼都使用水解制氧鳃呼吸。整整一小时里,人们始终没能逮到她。
  终于,家长被找了出来,又被说服去哄他女儿到水面上来。她一浮上来就被捉住,套上一件尺寸过大的袍子。在被领到巨石顶之前,她黑色的长发也被吹干绑好了。
  首领起身,将自己那把极大的椅子让给俘虏,自己坐到玄武岩的一块凸起上。她的反光制服在午后的光线中熠熠闪耀,她的声音中的友善成分几乎能赶上其中的坚定。
  “亲爱的,”她问,“你为什么要骑那头鲸鱼?”
  “因为好玩。”那孩子应声回答。
  “但游泳也好玩啊。”首领道,“你会游泳的,对吧?”
  “比您擅长,长官。大概。”
  首领哈哈大笑的时候,其他人也笑了。只有迈尔辛冷眼旁观,对这场盘问越来越不耐烦。
  “和游泳比起来你更愿意骑行,”首领说,“我说得对吗?”
  “看情况吧。”
  “和你朋友在一起的时候,你觉得安全吗?”
  “安全。”这个词是如此重要,以至于首领重复了它整整三次,然后是第四次。接着,她又看着那女孩,微笑着对她说:“好吧。谢谢你。下去再玩会儿吧,亲爱的。”
  “是,长官。”
  “对了。你叫什么名字?”
  “浣生①。”
  “真是个漂亮的小姑娘。谢谢你,浣生。”
  “为什么谢我?”
  “当然是谢谢你的帮助。”首领满意地说,“你帮了个大忙。”
  所有人都糊涂了。在船长们的注视下,女孩小心而缓慢地走开了。孩子们知道被人盯着的时候就是这么走路的。没等浣生走远,迈尔辛脱口而出:“这是什么意思啊,长官?”
  “你们应该清楚。星际旅行从来都不安全。”明朗的笑容在首领金色的脸上蔓延开来,“我们自己制造的飞船,哪怕是最大、最结实的,也会被跟我拳头差不多大小的一块东西摧毁。”
  千真万确。一向如此。
  “但在这艘了不起的船里,乘客是绝对安全的。它既有厚达数百公里的优质超纤维保护层,又有激光和防护罩,还有一支全宇宙最优秀的船长队伍为它服务。”首领停顿了片刻,享受着这戏剧性的时刻。随后她盖过海浪的隆隆声,宣布道,“我们这艘绝世巨船将接受旅程预订—— 一段环绕星系的旅程,一次绝无仅有的旅行。任何富有的顾客都将受到我们的欢迎。不论是人类、外星生物、还是机器!”
  突然间狂风大作。首领的空椅子被掀翻在一旁。
  十几位船长争先恐后抢夺扶正椅子的殊荣,但邁尔辛知道最该做的是什么。她走到首领身旁,垂首微笑着说:“真是个完美而绝妙的好主意……长官……!
  一
  浣生是位举足轻重的船长。
  高高的个子正合潮流,强壮的身躯永不显老,清秀的容貌衬托着巧克力色的睿智双眸。她那黑曜石般的长发挽成了一个朴素的圆发髻,其中几道白色恰好足够显示她的权威。她流露着一种从容和镇定,只需小小的一个眼神,或是温和的一句话,就能把信心传递给应该感到自信的人。在她身上,船长的反光制服倍显威严和端庄。她同时还有一种难得的天分,让人既不会对她的地位感到嫉妒,也不会在她面前觉得惶恐。更难得的是浣生的才华。她熟知外星物种的天性和习俗,擅长接人待物,所以首领坚持由她来迎接最古怪的乘客。她负责向尊贵的客人介绍这艘船,并解释在船上需要注意的事项。
  像往常一样,她的一天在贝塔港的底部开始。
  浣生调整了一下帽子的角度,举目望着长达一公里的重载车从气闸室降下。卸掉了火箭喷口、庞大的油箱和宽大的装甲清障器的重载车,看起来活像一根巨大的针,它的超纤维外壳在港口明亮的灯光下闪闪发亮。技术娴熟的助手正和他们的人工智能一起,用发丝般粗细的缆绳和带吸盘的触手控制重载车的下降,让它像帽车②下降一样平稳。
  但这样做是错的。浣生通过植入式节点接通助手的主管:“让它直接掉下来。”她说,“马上。”
  一张白得像冰块一样的人类面孔皱起了眉头。
  “但是长官……?”
  “马上,”她语气坚决,“让它自己掉下来。”
  船长的话远比任何一名助手的担心来得有分量。况且他们都知道,这辆重载车的外壳能够承受比这更大的伤害。
  伴随着一阵轻柔的噼啪声,带吸盘的触手被收走了。
  有那么一瞬间,这根巨针似乎并未受到影响。但随后它就被船的重力——比地球的标准重力大得多——攫住,猛地拽进为它预留的圆锥形泊位里。撞击声非常刺耳,只是被超纤维地板和大量的反噪音装置减弱了。浣生的脚趾和膝盖都感受到了冲力。想象着旅客们惊讶万分的样子,她的脸上好一会儿都挂着微笑。
  “我得去填写一份事故报告。”白脸咬牙切齿地说。   “那是自然,”她回答说,“你能归咎于我的所有罪责,我都会承担起来。你看这样如何?”
  “谢谢您……船长……”
  “不。是我要谢谢你。”
  浣生信步向那辆重载车的泊位走去。她逐渐收敛了笑容,取而代之的是工作所需的冷峻。
  旅客们正在下车。
  他们的名称是浮朗德人①。
  一眼望去,那些浮朗德人就像一张张被几十条极短却健壮的腿驮着的厚羊毛毯。他们来自一颗超级类地行星,那里的重力是这个港口的五倍。和来自这一类星球的许多种族一样,他们需要比这里更厚更浓的空气。他们在植入式压气机的帮助下急促地呼吸着。一双双硕大怪异、与人类相似的眼睛被固定在他们长长的身体的一端。他们仰望着浣生。不过他们仰着的到底是什么?因为没有更精确的术语,姑且说他们仰着头吧。
  “欢迎你们。”浣生说。
  她的翻译机发出一阵辘辘声。
  “我鄙视你们每一个人。”根据地外心理学家的建议,她弯下腰来,和这些新来者保持目光接触,“你们在这里没有地位。没有。我只需要说一句话,就能把你们用最恐怖的方式碾成碎片。”
  人类的礼貌在那个外星社会里是不存在的。
  浮朗德人——他们真正的学名是一串诗意的嘀嗒声——将以礼相待等同于亲密举动。而亲密的举动只能存在于家庭成员之间,必须是血亲或者姻亲。地外心理学家坚信,如果浣生不对浮朗德人进行恐吓,他们就会觉得不自在。那种感觉差不多就像人类遇见一个陌生人走过来,用爱人才用的昵称叫你,然后献上一记热烈的湿吻。
  “这是我的船。”她对听众们喝道。
  在她的吼声的笼罩范围之内,数百名外星人的小耳朵高高地竖了起来,接收着她的话语和翻译机里发出的雷鸣般的隆隆声响
  “你们已经为我的耐心还有这个泊位买过单了。”浣生说,“你们用于支付的新技术,我们已经收到并且掌握了,而且正在改进。”
  长长的胡须互相轻抚,外星人正在用触觉交流。
  她注视着其中一双眼睛。那双钴蓝色的眼睛炯炯有神。“我的规则很简单,小怪物们。”所有的胡须突然不动了。
  听众们屏息凝神。
  “我的船,就叫作船。”她解释道,“它不需要别的名字。它的确引人注目,也非常庞大,但绝非没有边际,更不是荒无人烟。几千个物种与你们分享着它的错综复杂。如果你们不给予其他乘客绝对的尊重,就会被抛弃,被驱逐,被扔下船去,然后被遗忘。”
  听众们恢复了呼吸,只是前所未有的急促。
  她这出戏是不是做得太足了?
  浣生没有收敛,而是继续施压。“空舱已经准备好了。你们求我们做的密封和增压也已经完成。空间很大,你们那些丑陋的食物也应有尽有。在这个新家里,你们大可随心所欲——除非你们想生儿育女,那是需要从我这里获得许可的。费用也需要另行支付。孩子也是乘客,他们的地位,我们到时候再谈。只要找到理由,我会亲自把他们扔下船去。都听明白了吗?”
  她的翻译机问完这个问题以后,用轻柔而分不出性别的声音,提供了一组从外星人的回答中选取的样本。
  “是的,船长阁下。”
  “当然,阁下。”
  “您吓着我了,阁下!”
  “这演出什么时候结束啊,妈妈?我饿了!”
  一阵大笑已經到了嗓子眼,被浣生憋了回去。待呼吸缓和下来,浣生承认道:“扔人下船在我这里还没有先例!”
  驱逐的事都是其他船长做的。方式自然都比较人道。重载车或是别的飞船会把不安分守己的物种送回老家,或者更有可能的是送他们去那些无名星球,在那里他们有很大的几率可以活下来。
  “但你们别搞错了!”她吼道,“我爱这艘船。我在这里出生,也会在这里死亡。在中间这段漫长的时间里,为了保护它古老而尊贵的殿堂与砖石,防止任何东西或任何人对它做出哪怕一丁点不尊重的事,我可以无所不用其极。明白我说的话了吗?你们这群矮小的蠢货。”
  “是的,阁下。”
  “是的,女神!”
  “她讲完了吗?我饿得连舌头都没知觉了!”
  “就快说完了。”她告诉这些外星人。然后她抬高音量:“我会盯着你们。由此刻起,我将如幻夜一般笼罩你们。”
  这话带来了一阵静穆。
  幻夜是浮朗德人的一位尊神,这名字被翻译成了一阵短促而粗粝的尖叫,连浣生听了都觉得脊背有些发凉。
  带着一贯的傲气,她转身大步离开了。
  这就是典型的船长。银河系的主宰者之一。
  而现在,她还是传说中的怪物,等着窃走那些胆敢入睡的灵魂。
  很久以前,浣生就到了逝者不可追的年纪——她的过去太过庞大,太过漫长,即使最清晰的记忆,细节也变得模糊不清。几个世纪就这样凭空消失,连珍贵的童年都已散佚,除了一系列支离破碎的回忆和那些钻石般坚硬的、任多少时间流逝——哪怕一千万年——也不会冲淡的时刻,什么也没留下。
  浣生遇见的第一种外星生物被称作翡尼克斯人①。
  那时船还在银河系外围航行。那时的浣生与其说是成年人,不如说像个孩子。作为第一批登船的工程师,她的父母参与了翡尼克斯人栖息地的建造。建造团队人数众多,但都不大高兴。
  因为那些外星人不受欢迎。毕竟他们曾经试图占领这艘船。虽然他们的进攻徒劳无获,但人们还是没法原谅他们。浣生的父亲平时是个非常宽容的人,但也公开表示接纳翡尼克斯人的工作根本就是浪费,说得重些,甚至是犯罪。“就该给这些混蛋挖口坟,把他们扔进去,最多再给点水和勉强能糊口的食物,然后把他们彻底忘记。这就是我的意见。”
  浣生已经记不清母亲对这件事的看法了,她也记不清自己第一次造访那座监狱的原因是什么。是去找自己的父母?还是建造监狱的工程结束以后才去的,和其他同龄的年轻人一样,出于纯粹的好奇?   不管原因是什么,时至今日她所记得的,是那场葬礼。
  在那之前,浣生从未见过死亡。在她当时短暂而幸福的生命中,船上没有一人死亡。衰老和疾病早被征服,现代人的身体可以承受极重的创伤。如果一个人既谨慎,又清醒,那他就不会死。直到永远。
  但翡尼克斯人笃信一整套不同的理念。他们的母星小而炎热。他们的腮扩张成了三片巨大的、充满黑血的肺叶;他们的新陈代谢快速而激烈。在他们的母星,大多数长着翅膀的种族都能飞或者滑翔。翡尼克斯人是与人一般大小的游隼的生态等值种②。他们是经验老到的猎人,决绝的斗士,他们拥有比任何人类文明更加悠久的历史。然而,尽管掌握着许多先进技术,他们并不赞成大部分物种已经习以为常的永生。
  他们的名字,是用人类的嘴无法唱出的音符。
  “翡尼克斯”这个词出自某些古老的地球神话。又或者是火星神话?无论来源如何,这个名字只勉强算恰当。毕竟他们不是鸟类,而且他们也从未活到五百岁①。对他们中的绝大多数来说,三十个标准时间单位已经太长了。身体的病弱和衰老会让年老的翡尼克斯人丧失飞行与歌唱的能力,甚至最基本的尊严。
  一旦死亡,他们的遗体便会和仪式用的巢一同火化。没有振奋人心的复活,苍白而冰冷的骨灰会被家人和朋友带到高空,然后释放,用风和翅膀的扇动将如烟的残余撒播到他们那座辽阔的船上牢房的各个角落。
  船上的家园仅靠慈善事业是无法建立起来的。首领一贯高瞻远瞩,她认为如果要用这艘船吸引外星旅客,她的船员就需要知道如何调整和改变船的环境控制系统,将原始的舱室变成宜居的住所,让任何一种生物都能有宾至如归的感觉。这就是她下令让工程师们做这个尝试的原因。漫长的时间以后,浣生终于理解了首领,明白了那个女人为什么会对她父亲那样的人那么不耐烦——那些属下虽有才华,却只会抱怨自己的工作,不明白这种行为将会带来的长期效益。
  翡尼克斯人在这艘船上的栖息地曾经是个磁瓶。也可能是个反物质密封舱。它原本的作用,人们始终没能查证出来。
  直径五公里,深度超过二十公里,这片监狱的主要成分是密集的暖空气流,穿插其间的是厚厚的云层和一团团漂浮的植物。翡尼克斯飞船上的各种生物群体已经由人工培育,适应了新环境。原本的舱体缺乏光照,工程师们从头设计并制作了仿真天空灯,把光照调整到了适当的频率。由于没有足够的空间来产生急流或者台风,他们利用了一排隐藏的通风口和其他工程学上的把戏来搅动空气。为了隐藏高大的筒状墙壁,每一处墙面都被视觉幻象覆盖,看起来四周都是连绵不绝的云朵。这种视觉幻象对人类来说足够逼真,但对飞到近处的翡尼克斯人来说就不是这样了。
  建造这所监狱原本是为了关押败军和邪恶势力。这两种类型的囚犯很快就老死了。
  浣生亲眼目睹了其中一名翡尼克斯老战士的葬礼。她记得自己站在围绕宽阔的弧形墙壁修建的平台上,和上千个人类一起,双手紧紧抓住栏杆,看着带翅膀的身影飞到他们所在的高度,然后继续向上飞升。这些翡尼克斯人以了不起的精确度飞行着,他们唱着歌,声音响亮得盖过了不停呼啸的风声。
  骨灰飘落的时候,死者的亲友已经升得太高,看不见了。
  毫无疑问,这是有意的。
  年轻的浣生被那场葬礼震撼了。“既然那些坏人都死了,”第二天她在家里说,“或许明年我们可以把剩下那些人释放了。”
  她的父亲却不这么认为。
  “如果你没有注意到的话,那我告诉你吧,翡尼克斯人并不是人类。”他警告心软的女儿,“他们有句格言是这样的,‘先继承方向,而后继承羽翼’。亲爱的,这意味着他们的儿辈和孙辈屠杀我们的决心和他们的祖先一模一样。”
  “如果那决心没有变得更坚定的话。”母亲补充道,语气出乎意料的阴沉。
  “这种生物是会记仇的。”父亲继续说道,“相信我,他们的仇恨只会不断加深和滋长。”
  “不像人类。”他们才思敏捷的女儿说。
  没人理会她的讽刺,或许他们根本没听出来。
  即使他们就那个话题做了更多的探讨,如今也被遗忘了。由生物陶瓷、超导蛋白质、量子微管和形态古老的脂肪组成的现代大脑极其致密,极其耐用。但和所有理智的大脑一样,它必须简化它所获得的任何信息。按照本能和习惯加以整理、精简。
  集中精神的话,浣生能回忆起几十次与父母的争吵。她有足够多的关于他们的政治观点和性格的记忆,能够在脑中重现那些小口角和骇人的大爆发——那样的情感爆发能让最优秀的工程师坐在黑暗中,扪心自问为何成了那样糟糕的父母。
  而对浣生和她最亲密的朋友们来说,翡尼克斯一族成了他们的一项事业,一个焦点。
  一场不太正规的小型政治运动就这样诞生了。这次运动最勇敢的中坚分子公开抗议那座监狱的存在,浣生就是其中之一。他们的行动最终发展成了一场通往首领驻地的示威游行。数百人高喊着自由与尊严的口号。他们举着全息标语,标语上,失去翅膀的翡尼克斯人被黑色的铁链牢牢地束缚着。那是一次勇敢的、倍受瞩目的事件,最终也取得了小小的胜利:由小代表们组成的代表团获准自由参观监狱,亲眼观察狱内条件,并在船长们的监视下和可怜的外星俘虏交谈。
  就是在那里,浣生見到了她的第一位外星人。
  翡尼克斯一族的男性都非常美丽,而他尤为出挑。那种被视为羽毛的东西呈明亮的金色,周围缀着的流苏边则是最深的黑色,优雅的脸上似乎除了眼睛就是喙。眼睛是葱翠的孔雀绿,光亮如打磨后的宝石。喙是生动的翠玉色,坚硬而锋利。他唱歌时张着喙,唱完后依然张着。他总是在吞咽大量空气,否则就无法生存。
  他胸口的仪器翻译了他那美妙的歌曲。
  “你好。”他对浣生说。之后,他称她为“人类产卵者”。
  代表团里有好几个年轻的人类,浣生是他们的领袖。她根据几周前商定好的话题清单跟他对话,并代表其他人发言。
  “我们想帮助你们。”浣生说。   只用了片刻,她的翻译机便把那些话唱了回去。
  “我们希望你们可以自由行动,在船上任何你们愿意待的地方生活。”她告诉他们,“在这个目标实现之前,我们想让你们在这里的生活尽可能地舒适。”
  翡尼克斯人唱出了他的回复。
  “去他妈的舒适。”他的盒子说。
  一阵深深的不安传遍了整个人类代表团。“你叫什么名字,人类产卵者?”
  “浣生。”
  没有翻译,这意味着那是一个无法发出的音节。因此,年轻的翡尼克斯人吞了一口空气,然后唱出了一个被译为“雪羽”的音符。
  她喜欢这个名字,也这样说了。接着,她认为也应该询问对方:“你叫什么名字?”
  “男子气概·之·典范。”他答道。
  浣生笑了,但只一会儿就收住了。她谨慎地柔声说道:“男子汉。我能叫你男子汉吗?”
  “是的,雪羽。你可以。”玉喙周围的羽毛抬了起来,那是翡尼克斯人的微笑。他将长长的手臂伸到浣生的肩头,用强壮却不大的手轻柔地、无比轻柔地抚摸着她巨大的翅膀的边缘。
  代表团的每个人都穿着捆绑式羽翼。
  他们的翅膀由拇指大小的反应器供能,穿用者通过肌肉、精密传感器和嵌入式反射器来操纵。接下来的十天(按人类时间计算)里,他们将作为观察员和代表,同翡尼克斯人一起生活。整个设施都处于监控范围之内,所以不存在任何明显的危险。不论中间隔着多厚的云层,也不论雷声有多响亮,孩子们所做的每一件事都被监视着,并记录下来,包括他们对身材高大、极其多疑的听众所说的每一句善意的话。
  或许那就是雪羽把男子汉当作恋人的原因。
  这个举动是公开的挑衅。她只希望这个消息能传到她父母耳中。
  但如果抛开其中愤世嫉俗的成分,也许它的确是某种类似爱情的东西,至少可以算欲望吧。也许激起这种冲动的是外星人本身,还有那绚丽的、梦幻般奇异的风景,以及有力的翅膀和风扫过裸露的皮肤所带来的纯粹感官的愉悦。
  或许那根本不是爱情,仅仅是好奇心作祟。
  或许撇开好奇心,它还可以被视为由勇气、理想主义,以及最简单、最顽劣的天真所引起的,具有高度政治性的行为。
  不管是什么原因,总之,她引诱了男子汉。
  在空中丛林的顶端,颀长的后背倚着某种植物温暖而光滑的气囊表皮,雪羽引诱着那位外星人。甚至可以说是在向他求爱。他很快做完,又迅速地重新开始,毫无倦意;他那熔炉般炽热的身体以不可思议的优雅悬停在她身上。然而,他们的身体结构并不吻合。最终求饶的是她:“够了。停下来吧。让我休息,好吗……?”
  她的身体受损了,而且损伤得不轻。
  她的恋人好奇却无动于衷地看着血从她瘫软的腿间流出,起初呈深红色,但在超含氧空气里迅速变成了黑色。而后血液凝固,裂开的皮肉开始愈合。没有疤痕,痛楚也极少。古时足以致命的伤口就这样简简单单地消失了,像从未有过一样。
  男子汉以翡尼克斯人的方式咧嘴一笑,什么也没说。
  但雪羽想让他说点什么。“你多大年纪?”她突然问。因为没有得到回答,她又问了一遍。这一次大声一些:“多少岁?”
  他回答了,用的是翡尼克斯人的历法。
  男子汉的年纪是二十个标准时间单位还要多出一点,相当于中年。准确地说,是中年晚期。
  她皱起了眉头,然后对她的恋人说:“我可以帮你。”
  他唱了一段答复,他的翻译机问道:“用什么方式?什么帮助?”
  “医学上的帮助。我可以让更好的基因取代你的DNA。给你换上更耐用的类脂膜。诸如此类。”听见自己说出这些话,她比他还要惊讶,“这些技术很复杂,但已经证明了是有效的。我有一些朋友的父母是医生。如果有机会改造你的身体,他们会很乐意的。”
  回复是粗粝的叫声,意思很明显
  她听懂了那个充满蔑视的声音。远在翻译机用冰冷而令人伤心的语调说出“不”之前。
  他吼道:“永远别想!”那些可爱的金色羽毛全都竖了起来,让他的脸和身躯显得更大了。“我不相信你们的戏法。”
  “不是戏法,”她辩驳道,“大多数物种都在使用那些技术。”
  “大多数物种都懦弱。”他立刻回答说。
  她知道这个话题应该到此为止。但同情、怜悯与叛逆交织在一起,让她警告她的恋人:“你们的处境短期内不会有什么变化。除非你能延长自己的寿命,不然除了这小小的监狱,你哪里都去不了。”
  沉默。
  “你将永远不会在别的天地飞翔,回母星就更别想了。”
  只听见一阵悦耳的哀鸣,羽毛随着翡尼克斯人式的耸肩打了一个旋。
  “对于真正的灵魂来说,一个家已然足够。”翻译机说,“即便那个家只是一个小小的牢笼。”
  又是一阵哀鸣。
  “只有弱者和没有灵魂的人需要千年万年地活下去。”
  雪羽没有火冒三丈,也没有抗议。她的声音沉稳而凝重。“按照这个逻辑来说,我就是弱者了。”
  “而且没有灵魂,”他同意道,“注定会毁灭。”
  “你可以试着拯救我,不是吗?”
  外星人露出不解的神情,如果当时他脸上真的有表情的话。他把喙凑近了一些。女孩闻到了拂过的风中裹挟的味道。在那可怕的瞬间,浣生第一次对那浓烈的肉食生物的气味感到了恶心。
  “我是不是不值得拯救?”她逼问道。
  绿色的眼睛阖上了,那就是他的答案。
  她摇了摇头,用人类方式。然后她坐起来,抖了抖翅膀,声音沙哑,痛彻心扉:“难道你不爱我吗?”
  他发出一阵气势磅礴的吼啸。
  那只固定在他肌肉发达的胸膛上的盒子有效地把那些澎湃的气势和情感削减成了简单的话语。
  “伟大的虚无集合种种因素,就此创造了我。”他告诉她,“他计划好了让我活过每一天,如同他对我们每个人都有计划那样。的确,我是一个自私、吵闹、傲慢又男子气的男人。但是,如果我多活了两天,我就是在偷窃别人的生命。有的人本来要出生,却因此没了机会。如果我多活上三天,我就偷了两条生命。而如果我按照你的意愿……活上一百萬天……多少个国家的人会因此而举国无法出生……?”   那场“演说”还有更多的内容,但她都没有听到。
  她不再是雪羽;她变回了原本那个年轻的人类。她不由自主地站了起来,用尖厉的笑声打断了翻译机喋喋不休的蠢话。无尽的鄙夷让她失去了控制,她对那位“男子气概·之·典范”大声喊道:“你知道你是什么吗?你就是只愚蠢又自恋的火鸡!”
  他的盒子顿住了,努力搜寻着正确的翻译。
  没等它开口,浣生头也不回地从气囊上跳了下去,展开机械翅膀疾速俯冲,在胸口险些撞上蓝黑色的“森林”之前,上升气流截住了她,将她托上瞭望台。
  待双脚再次落地,浣生解开了几乎全新的翅膀,将它们猛地抛出栏杆外。然后,她一言不发地回了家。那天,或者在那之后几个月的某个时候,她走到父母身边,问道:如果她申请去船长学院,他们会怎么想。
  “那可太好了。”父亲柔声说道。
  “你想怎样都可以。”母亲说,嘴角释然的微笑表明了她的态度。
  没人再提到翡尼克斯一族的事情。父母知道些什么,浣生无从了解。但她被学院录取之后,在几杯庆功酒的作用下,父亲给了她一个八爪鱼式的拥抱,然后借着酒力,他告诉她:“要飞行有很多不同的方式,亲爱的。
  “各种各样不同意义的翅膀。
  “而我认为……我知道……你选择了最好的一种……!”
  浣生一直住在著名的船长住宅区,但这并不意味着在漫长的时光里她的家里丝毫没有变样。家具、艺术品、培育植物和家养动物一直在变。她还有好几公顷气候受控的地球引力区可以任意摆弄,还可以充分调用船上的资源,她得十分小心,不要任性地做出太多的改变,不然她永远也不会有足够的时间去欣赏她每一次改造的成就。
  在从贝塔港回家的路上,浣生写好了她的每日报告,然后她研究了下一批计划登船的乘客:机器人种族,超低温且极微小,渴望在体积比大多数抽屉都小的空间里建立一个新的国家。
  无聊的时候,浣生总是想着怎么换个新花样,把家里的房间和花园重新装饰一番。
  她心想着马上着手开工。
  就在一年或十年以内。
  帽车将她送到了私宅门口。她抬腿走出车门,知道今天事情进展得很顺利。上千个世纪的实践让她成了外星人心理学专家。像所有的好船长一样,浣生允许自己感到骄傲。她深知船上几乎没人能比她更胜任这份工作。
  但说到是否有人能做得比她更好,答案依然是肯定的。
  她并非刻意去想她早已过世的恋人,或者翡尼克斯族,或者那个促使她成为一名船长的决定性的日子。但现在的这个她,就是在那时候诞生的。年轻的浣生不再对任何外星物种抱有真挚的感情,对“男子汉”更是如此。翡尼克斯族当时在暗中计划的事情,她是万万没有想到。事情发生得完全出乎意料,仅仅凭借运气和人望,浣生才得以免受那一整件险恶勾当的牵连。
  除了浣生,还有几个年轻人在翡尼克斯族里找了恋人。或者说翡尼克斯人任由自己被人类当作恋人。不管怎么说,那些情感联系都建立在政治理想的基础上。在接下来的几年里,那些人类帮助自己恋人的方式从起初的有待商榷,慢慢演变成了非法行径,直至最后叛国。
  禁用的机器通过上千种渠道被偷运进了监狱。
  即使在偏执的人工智能和多疑的船长的密切监视之下,武器还是被设计和建造了出来,然后贮藏在飘浮植物的气囊里。这一切之所以能瞒天过海,是因为翡尼克斯人的支持者破坏了船长们的传感器。
  叛乱来得毫无预兆。有五位船长遭到了杀害,还有九百多名助手、工程师,以及年轻的人类,其中不少是浣生从前的朋友。他们的身体和生物陶瓷脑都被激光摧毁了,一丝记忆也救不回来。伟大的虚无回收了一些最懦弱的孩子——这样的成就一定让“男子汉”感到无比自豪。那个时期,就连飞船本身似乎也处于危险之中。
  随后,首领船长开始指挥作战。只几分钟时间,叛乱就结束了。人类赢得了那场战役。死不悔改的囚犯被逼回了他们的囚室,至少五十亿年没被使用过的远古装置再次被唤醒。巨型圆筒内的温度直线下降。霜变成了坚冰,冻僵的翡尼克斯族降落到了监狱底部。他们拥在一起取暖,用他们美妙的歌声诅咒着首领。随着最后一次吃力的呼吸,他们的肉体变成了僵硬而呆滞的固体,不死不灭。通过这种方式,他们算是得到了永生。从某些角度来说,这也是奇妙的复仇。
  千年以后,巨船驶过翡尼克斯族所在的空间附近。那些冰冻的战士被像货物一样装入一辆重载车,随后送归故里。
  转运过程由浣生亲自监督。这项任务并不是她申请来的,想必首领那里有这位年轻女子当初轻率之举的记录,认为这对她来说,这应该是一场刻骨铭心的历练。
  也许的确如此。
  记忆像潮水一样袭来。踏入公寓门的时候,她突然想起了那件已经过去很久的差事,尤其是某个男性翡尼克斯人的模样:他的腮伸展开来,血管内血液的黑色经过数千年无梦的睡眠仍然清晰可见。那时的男子汉仍旧那么可爱。他们全都那么可愛。浣生抚摸了他,只有一次,仅仅是一瞬,用触感手套抚摸他冻住的羽毛和桀骜不驯的喙。
  触碰自己逝去的爱情时,她在想什么?浣生努力回忆:一定有一些残存的伤感,以及年长者对永远无法改变之事的接受,一定还有身为船长的发自内心的如释重负之感——毕竟她从那次突袭之中幸存了下来。这艘船是一台机器,也是一个谜,它承载着无数指望她保障自身安全的生命……就在她步入公寓熟悉的后门廊时,公寓发出的声音打断了她的思绪。
  “新消息。”她听见它说。
  公寓的入口由丝面大理石铺成,走得多了已经有些磨损。墙面目前挂着由类蚂蚁族群的群体人工智能织就的壁毯。没等浣生跨出第二步,她听见公寓说:“优先级消息。已加密。情况紧急。”
  她眨了眨眼,这句话吸引了她的注意力。
  “黑色等级,”她听到的是,“阿尔法协议。”
  应该是个演习。那个协议机密等级最高,仅针对最严重的灾难。浣生点了点头,接通了自己的内置网络点。花了好几分钟证明自己的身份后,那条消息才被解码传递。   她完完整整读了两遍,然后发送了确认信息。她相信这是一次操练。紧接着,首领办公室就会感谢她及时而高效的响应。但是,不可思议的事情发生了。短暂的停顿之后,她收到的第一个词是“执行”。
  她大声念出了这个词,然后悄声把剩下那些令人难以置信的字读了一遍。
  “执行你的任务,务必极尽谨慎,即刻开始。”
  想让老妇人感到震惊是很不容易的。然而这里就有一位惊呆了的老妇人。也许她还有一点害怕,但总的来说,在接到这个突如其来的任务时,洋溢在她心中的,主要还是炽烈的喜悦之情。
  二
  雷莫拉族①不停地使出各种招数,想让迈尔辛感到不自在。虽然他们尽了最大的努力,但每一次最后都毫无例外地失败了。譬如他们今天的这次尝试就非常典型。她正绕着船体外壳做例行巡视。她的向导奥尔良—— 一位还算有趣、同时却臭名远扬的老者——驾驶着掠行舰越过船的前导面,在技术允许的情况下尽可能多地经过各种标记、雕像和极小的纪念碑。他没有丝毫的委婉或歉意:应当是嘴的器官对副首領保持着微笑,戴着手套的手会在每个相关地点做出示意。他用低沉而黏稠的嗓音报告着这个地方的死者数量,以及死者里面有多少是他的好朋友,有多少是他庞大而争吵不休的家庭的成员。
  迈尔辛未置一词。
  她脸上的表情或许会被人误认为同情,其实她的思绪始终集中在别的事上,那些真正有益的事。
  “这里死了十二个,”奥尔良报告道,过了一会儿他又说,“这里是十五个。其中有我的一个曾孙。”
  迈尔辛不是傻子。她知道雷莫拉族生存得很艰难,也对他们的困难感到一定程度的同情。但她有很好的理由,不把任何时间浪费在哀悼这些所谓的英雄上。
  “还有这里,”奥尔良大声说,“黑暗星云杀害了整整三支队伍。仅仅一年的时间,就有五十三个烈士。”
  他们所处位置下方的船体维修得很好。表层是一大片崭新的超纤维,十分明亮,与镜面相差无几,反射着防护罩的漩彩。那三座纪念碑是不到二十米高的骨色尖塔,只在瞬间可见,眨眼间飞行器就从它们的上空飞驰而去了。
  “当时我们离那团星云太近了。”奥尔良告诉她。迈尔辛闭上了眼睛,这多少表达了她不耐烦的情绪。
  但雷莫拉人都是厚脸皮,她的向导忽略了这明显的暗示。“我知道靠那么近的理由是什么。”他愤愤不平地嘟哝道,“那团星云附近有很多富饶的星球,星云里面也有。我们需要靠得足够近,才能吸引新的客户。毕竟我们伟大的航程已经行进了五分之一,而我们还有空着的泊位和指标需要填补……”
  “不,”迈尔辛打断了他的话,然后她缓缓地、鄙夷地叹了口气,睁开眼睛瞪着奥尔良,“船上没有叫作指标的怪物。官方没有,别的地方也没有。”
  “是我弄错了,”奥尔良说,“抱歉。”
  但那男人的表情却像是一脸怀疑。
  甚至是不屑。
  但雷莫拉人的表情谁又看得懂呢?她现在看到的尤其惹人生厌:宽阔的前额呈蜡白色,上面密布着整齐排列的油脂粒。本该回应她目光的人眼,相应的地方被一对填满毛发的坑洞替代;她估计那些毛发的每一根都能感光,聚集到一起,形成了一种复眼。不知雷莫拉人有没有鼻子,就算有,也是隐藏起来的。但他们确实有嘴。那一大圈橡胶般的东西从来无法完全合上。它现在正大大地张着,迈尔辛不但能看到两条蓝色的舌头,还能数清里面的伪齿数量。口腔后部那个看起来像古代人类头骨的白色图案清晰可见。
  至于这位雷莫拉人身体的其他部分,全都隐藏在他的防护服里。
  那些部分长什么样,这是一个无解之谜。即使在与同族单独相处的时候,雷莫拉族也从来不会脱去他们的防护服。
  但奥尔良原本是人类。对这种情况,法律是这么规定的:他是一名珍贵的船员,只不过从事了需要技巧和牺牲精神的工作。
  带着刻意的威严,迈尔辛重复了一遍:“没有指标这回事。”
  “我错了,”他回答说,“全错了,一直都错了。”
  那张大嘴与其说在微笑,还不如说在龇牙咧嘴。
  “而且,”副首领继续说道,“当务之急是考虑将来。眼前短暂的危机总比无穷的后患要好。对不对?”
  他眼睛里的毛发挤得更紧了,像是在眯眼。然后低沉的声音回答道:“不,坦率地说,我不这么认为。”
  她没有说话。只是等待。
  “什么是最好的?”奥尔良告诉她,“我们加速冲出这个旋臂,远远地躲开那些该死的障碍。那才是最好的,长官。如果您不介意我这么说的话。”
  她不介意。真的不介意。说明白点,她可以把那些废话轻易地抛在脑后。
  但这只雷莫拉得寸进尺,已经大大超过了惯例允许的范围,也超出了她的个性所能容忍的极限。她放眼凝望着超纤维平滑而遥远的水平线,空中布满了旋转的紫色和品红色,偶尔能看见有激光从防护罩经过。然后,带着冷静而有分寸的愤怒,她把那只雷莫拉已经知道的事情又告诉了他一遍。
  “到这上面来生活,这是你自己的选择。”她说,“我记得你是自愿成为雷莫拉人的。如果你不想为自己的决定负责,也许我应该替你做决定。你希望这样吗,奥尔良?”
  毛茸茸的眼睛紧紧地攥成了小束。一个阴沉的声音问道:“如果我让你这么做呢,长官?你会对我做什么?”
  “带你到下面去,把你从防护服里剥出来。复原你的身体和错位的基因,让你能再次被称为人类。然后,为了让你更加痛苦,我会让你成为一名船长。我将把我的制服和真正的权力交给你,同时给予你的还有我巨大的责任。包括像这样偶尔来外层巡视。”
  那张让人厌恶的脸怒不可遏。
  他激愤的声音听上去斩钉截铁:“他们说得没错。你的灵魂比任何人都要丑恶!”
  “够了。”迈尔辛压抑住怒气,冷冷地回答
  她告诉奥尔良:“巡视到此结束。带我回埃里尼迪港。还有,这次走直线。如果再看到一座纪念碑,我保证,我会亲自划开你的防护服,把你剥出来。就地执行。”   尽管事出偶然,但雷莫拉族其实是迈尔辛创造的。
  很久以前,随着巨船到达银河系满是尘砾的边缘,修复老化船体、保护其将来免受撞击成了当务之急。无论是船载装置还是人类制造的装置都无法从事这项工作。迈尔辛提出了一个建议:把人类船员送到船体外层。其中的危险显而易见:数十亿年无人照管,电磁防护罩和激光阵列已经满目疮痍;抢修队伍无法指望在撞击发生的时候得到保护,就连预警都少得可怜。迈尔辛创造的是一个所有人共同承担风险的系统。即使是天才的工程师和最高阶的船长也得按照义务规定的时间服役,他们遭到意外身亡的概率并不比其他人低。迈尔辛希望人们能像面对战争那样全力以赴,一次性修补好最深的那些陨石坑,然后工程师就可以将检修系统自动化,让人们不必再到船体外层走动。
  但人类的本性破坏了她周密的计划。
  低阶船员的错误会受到扣分的惩罚。这些错误可能只是略微违反了着装规定,或者有时不愿服从命令。违规者可以通过延长在船体外层服役的时间来清除他们档案里的负分。迈尔辛将这视作一种赎罪的方式,觉得派人去“上面”并没有什么不妥。但有几位船长错误地把它当成了一种责罚手段。在几个世纪的时间里,他们驱逐了数千名下属。那些人有时只是犯下了一些小错,比如说了两句脏话,刚好被他们听见。
  有一个女人,一个叫乌娜的怪人,她去船体表层以后就留在了那里。她不仅接受了她的任务,还非常乐意。她宣称自己过着纯净的生活,能专注于冥思和工作。她成了一个类似先知的人物,很快就笼络了一群信徒。那些信众形成了一个抱着相同的哲学观点的小团体,拒绝离开船体外层。
  一开始,“雷莫拉”这个词是船长们对这些人的辱骂。没想到他们居然欣然接受了这个名字,而且引以为傲。
  雷莫拉族从不离开防护服。从孕育到死亡,一个雷莫拉自成一个世界。精密的再循环系统为他提供水、食物和新鲜的氧气;防护服是他身体的一部分。他强悍的基因不断受到无尽的辐射流的重创。突变在船体外层十分常见,而且备受珍视。真正的雷莫拉还学会了主导自己的突变,能够迅速进化出新类型的眼睛、与众不同的器官,以及各种各样梦魇般的嘴。
  乌娜死得很早,而且死得英勇壮烈。
  但这位先知留下了成千上万的信徒。为了诞生后代,他们广辟蹊径,最后人口达到了百万之多。他们还创造了自己的城市、艺术和兴趣爱好。据迈尔辛推测,他们还有自己古怪的梦想。虽然对那些信徒本身不敢恭维,但在某些方面,她不得不佩服他们的文化。然而她一边看奥尔良驾驶掠行舰,一边想——不是第一次这样想:也许这些人已经变得太过固执,不利于这艘船的大业了;而她应该如何运用尽可能少的武力,在引起尽可能小的争议的情况下驯服他们。
  加密消息传来的时候,这就是迈尔辛正在思考的事情。
  这个时候,他们离埃里尼迪港还有一千公里。一定是条测试消息。黑色等级,阿尔法协议?当然只可能是个测试!
  但她还是遵守了古老的协议。她不发一言地从奥尔良身边走开,步行到机舱后部,关上了洗手间的门。她扫描了墙壁、天花板、地板和其他固定装置,确保现场连分子大小的“耳朵”也不会有。
  迈尔辛通过脑内植入的网络节点下载了那条简短的消息,又将信息在脑海里转化。她的脸上没有表现出任何情绪。她不会让任何情绪泄漏出来。但她放在大腿上的双手却诚实得多,它们拧在一起,互相较着劲——两个旗鼓相当的对手,谁也不可能赢得比赛。
  雷莫拉将她送到了港口。
  迈尔辛知道这一刻很重要,于是想给奥尔良留下几句安慰的话。她撒谎说:“我很抱歉。”然后把手放在他灰色的防护服上,那上面的模拟神经元将她手掌的温度传递到他古怪的皮肤上。“你说的话的确有些道理。下次在首领议事席上,我会好好提一提我们今天的谈话。这是我的承诺。”
  “你说的这些鬼话,你管它叫什么来着?”蓝舌头橡胶嘴说,“承诺?”
  可恶的家伙。
  但迈尔辛挺直脊背,对他佯作尊重。略点了点头之后,冷静地走进了港口正合时宜的混乱之中。
  乘客们正在往一辆极高的胶囊车里滚。他们是外星物种,单个体积比大房间还要大。从他们加装了车轮的自持性防护服可以判断出,他们属于低密度物种。她几乎想在节点中查询这个物种的情况了。但一转念后,她垂下了目光,迈着利落的步伐向前走去。在两个外星生物之间疾行的时候,她看起来心不在焉,几乎没有听到仿佛大量水流通过狭窄管道的声音。
  “是副首领。”她的植入翻译机说。
  “看啊,瞧瞧!”
  “再聪明不过的,就是那一个!”
  “強大啊!”
  “看啊,瞧瞧!”
  迈尔辛的私人帽车就在附近等候,但她看也不看就从旁边走了过去,踏入了将外星人带来埃里尼迪港的众多公用车中的一辆。这是一台巨大的机器,空无一人,正合她意。她设定了目的地,又匿名支付了信用点数。车一启动,迈尔辛就摘下帽子脱去制服,习惯性地将它们摆放在带软垫的长凳上。她禁不住盯着那身制服,审视着自己的倒影,反光面料上的褶皱和凹陷扭曲了她的面容。
  “看啊,瞧瞧。”她低语道。
  她访问了亲自创建、只有她自己知道的命令账户。顺从的帽车发现自己有了一系列的新目的地要去,还有一系列奇怪的琐碎任务要完成。其中一个停留点附近有个小衣橱,里面都是些毫无特色的衣物。
  迈尔辛暂时没去动那些衣物。在接下来的一个小时和数千公里的行进过程中,她取到了两个密封的包裹。第一个包裹里是一小笔匿名信用点数。另一个包裹自动打开后,露出了一个蝎子模样的机器人,它既没有制造商的代码,也没有任何正式编号。
  机器人扑向帽车唯一的乘客。
  这辆车关切地问道:“出什么事了吗,夫人?您需要帮助吗?”
  “不,不。”迈尔辛回答说,同时极力在长凳上保持躺着不动的姿势。
  蝎子的尾巴伸进她的嘴里,狠狠刺了下去,力道之大足以撕裂骨骼。那一刻,她挺直了裸露的身体,陷入了死亡的怀抱。然而很快,她的基因就苏醒过来,利落地修复着她身上的损伤。骨骼和各种神经连接被修复了。但植入在迈尔辛身体里的多个节点,上百个千年期以来一直是她的一部分的东西,却被专门为此设计的机器人用钛制的钩子猛地扯了出来。   机器人吃掉了那些节点,在等离子炉中将它们消化。
  它对副首领精致的制服也做了同样的事。
  最后,等离子炉内外翻了个面。随着一道紫白混合的光,原本的金属蝎子变成了一摊正在冷却的液体,散发着经久不去的臭气。
  只有少量溅出的血液需要清理。处理完这项杂务之后,迈尔辛穿上一袭简单的、看上去可能属于任何人类游客的棕色长袍。她从附带的挎包里掏出了小片的假肉,那些假肉在她冰冷的手指间颤抖着,乞求着改变她外貌的机会。
  车子又为它古怪的乘客停了三次。
  先停在一个重要的干道车站里,然后停在充满点头哈腰的淡黄色树木、刮着永不停歇的风的山洞中央。最后,它小心而缓慢地驶入了安静的富人公寓街区,那里居住着整个银河系最富有的人类和外星人,他们每一个都拥有这艘巨船上至少一立方公里的空间。
  至于乘客在哪里下车,车没有记住,更不在乎。
  在那之后,它急忙奔向自己的目的地。但那些坐标从来都不存在,而车辆的人工智能受了过于严重的毁坏,意识不到这是无法完成的任务。它在最长最宽阔的干道上疯狂疾驰,真空使它达到了极高的速度。在接下来的几天里,它将整艘船环航了好几遍。直到一个安全小组用他们的武器将它毁坏,这辆车才停了下来。他们做好一切准备闯了进去,没想到里面空空如也。
  一星期后,吃着早餐,看着过往行人的迈尔辛问自己:为什么是现在,为什么此时此刻她必须消失?首领到底有何打算?
  这项计划极其古老,同时无微不至。在与翡尼克斯族的战争之后,首领曾命令她的船长们准备好逃离方案。如果船被侵入,敌人自然希望俘虏船长们,很可能会杀了他们。如果每个船长都准备好了逃脱的手段,而且是没有其他人——包括首领在内——知道的手段,那么,也许整艘船上最聪慧的血脉终能发动反攻,夺回船只。
  首领称这项计划为“极端预防措施”。
  后来,船上的生活虽然日趋安逸,但出于某些原因,这些应急方案还是保留了下来。
  例如用作测试。
  首领办公室会向年轻、缺乏经验的船长发送加密消息。他们是否忠诚到能够服从会让他们陷于困境的命令?以他们对船的了解,是否能够消失数月甚至数年,不被发现?最重要的是,他们在消失期间,是否仍然以船长的方式行事?
  另一个原因是官僚体制的惰性。避难方案一经建立就很难取消。迈尔辛每年都会花上几分钟来保证逃跑路线的畅通。她可能比她的大多数下属更缜密些。
  但是,最根本的原因是未知。
  继翡尼克斯族之后,没人试图入侵这艘巨船。但在环绕银河系的旅程中,抛弃任何可能救命的工具,都是不正确的。
  万一真有什么事发生了呢?
  迈尔辛坐在一个小咖啡厅里,她的伪装很周全。她注意到有十几个身穿黑衣的安保人员正在调查当地的客流量。在这片区域,这只是正常公务。她想知道其他船长的情况。除她之外,首领还对多少个船长下达了这道命令?
  她有种冲动,想使用秘密工具来统计失踪人数。但她的探测器可能会被发现、被跟踪。蒙在鼓里显然比落入别人张开的大网要划算得多。那队安保人员的半数人手正向咖啡厅这边走来。他们在两百米开外的时候,迈尔辛突然萌生了疑虑。她撂下没享用完的香肠蛋糕和冰咖啡,起身的姿势带着漫不经心的优雅。随后,她选择了最不引人注目的方向,溜出了他们的视线之外。在这个地区,每条街道都差不多有一百公里长,它们的宽度恰巧是长度的千分之一,高度则是长度的万分之一。上千条一模一样的街道嵌在各地的岩石里,以精确的几何精度排列着。
  第一批调查小组做出了最初的猜测,他们认为这些几何关系大有深意:这艘船的建造者的聪明程度绝不亚于发现它的人,只要画出所有房间、街道、燃料罐和火箭喷嘴的精确图纸,就能揭示出无数的数学线索。也许可以从这些复杂的比例关系中解析出一门真正的语言。一句话,这艘巨船为自己提供了说明,只不过需要足够的数据和聪慧才能解出这个奇妙而棘手的难题……
  迈尔辛一直对这个逻辑持怀疑态度。
  聪明顶多算是一项有好处也有坏处的天赋。至于想象力,她相信,更是只会糊弄它的主人,引诱他浪费时间,追逐每一个一厢情愿的可能性。所以她早就预言,无论是人工智能还是人类,或是任何别的有智力的存在,都不可能从这艘巨船的体系结构中找出任何特别重要的东西。无趣又呆板的人总能给出最好的答案,说的就是这种情况。这千条大道,还有巨船内的每处空地,都是由无菌的、冷冰冰的机器依据同样冷冰冰的计划凿出来的。这就可以解释这种重复的、昆虫般的模式。更重要的是,它可以为另一个重大现象提供解释,那就是,没有任何一次考察发现过生命体留下的哪怕一丝痕迹。
  一具外星人的尸体也没有。
  也没有不明微生物。
  甚至连一个曾经是某种生物的蛋白质的分子结也没有。
  想象力认为神秘莫测的地方,在迈尔辛看来却很容易解释。很明显,建造这艘船的目的不是在恒星之间旅行,而是在星系之间穿梭。它的设计者,不管他们是谁,在建造它的每一个阶段都使用了无菌机器施工。然后,出于不明原因,建造者们从未登上过他们的造物。
  最简单的猜测是,他们受到了某些自然灾害的袭击,极有可能是那种巨大而可怕的灾难。
  在宇宙还年轻、密度也更大一些的时候,各星系常常爆炸,使人不得安宁。赛弗特星系①、类星体、超新星接二连三地爆发。所有这些都是危险的宇宙青年期症状。有充分的证据显示银河系也有着相似的历史。在它青年时期出生的生命都被不分是非的伽马射线脉冲给灭绝了:一次,两次,或是上千次。
  最乏味、最可信的专家们提出了一种理论——这种理论也是迈尔辛迄今坚信的:过去,在某个平静又极其遥远、与世隔绝的地方,曾经出现过一个聪明的种族。这个种族预测到了“风暴”的来临。于是他们安排了一个应急方案,把能够自我复制的机器送到某颗类木行星,可能是一颗远离任何恒星、在尘埃状的星云里漂流的星球。依照簡单的昆虫筑巢般的程序,那个世界被改建成了巨舰。燃烧的氢为它提供了速度,多次飞临天体的弹弓效应又将速度提升了许多。但是,当它从那个种族的家园附近疾驰而过的时候,那里已经无人可救了。巨舰上空空如也的街道等待着已经在赛弗特星系的火焰中丧生的类人生物。在之后的数十亿年里,这艘船继续耐心地等待着,不断地、盲目地往来于这条跨越星系的航线。它的状态越来越差,但总算坚持住了。最后,它来到了银河系。   无人能够找出它的母星系。
  回首这艘船过去的轨迹,人们找不到任何一个看起来能对上号的暗淡的矮星系。
  这艘船的年纪也是一个争议众多的难题。
  官方意见是五十亿年。一个巨大的时间跨度,但又大得恰到好处,不需要大幅改写宇宙早期的历史。
  问题在于,它的原生岩完全可能比五十亿年更加古老。在凝固之前,花岗岩和玄武岩被加工过了。能说明问题的放射性元素已经被某些超高效的手段尽数采集,席卷一空。是为了掩盖它的年龄,还是为了别的、不那么像阴谋论的目的?总之,这些岩石如今又冷又硬,无法提供所需信息。就这样,这艘船的建造者又为今天的科学家留下了一个难题。
  热心而喜欢幻想的人,灌足了鸡尾酒和其他药剂之后,喜欢说这艘船的年纪更可能是八十、一百或者一百二十亿年。而且一百二十亿年还不是这一估计的上限。他们享受着那些无法估量的因素所带来的乐趣,认为这艘遗船来自那些诞生于时间的开端、美丽而遥远、零星散落在最远的天边的蓝色小星系。这种幻想无法解答那么早的时候怎么会有类人生物、甚至任何生物的问题。但让这些人着迷的正是不可理解之事,对他们来说,这一整件事比任何饮料都更加令人沉醉。
  但迈尔辛不喜欢没完没了的问题,也不喜欢那些荒谬的解答,尤其是当两者都没有必要的时候。
  依她所见,有一个更简单的解释:这艘船如今五十亿岁。也许它出生后不久,就在星系与星系之间的某个地方,被一个无形的黑洞或是被某些未在地图上标注的暗物质团改变了航向。这就解释了它为什么是个孤儿。
  不这么想的,都是想得太多,或者是功夫用错了地方。
  它一直是个孤儿,是艘弃船,然后人类发现了它。
  而现在,它就是他们的。是迈尔辛的,至少部分是。
  走在那条很长很长的街道上,迈尔辛嗅到了上百个世界的气息。类人生物和其他形状的外星人正在欣赏人造的蓝天,但其中的大多數其实是在欣赏彼此。她听见了字句和歌曲,吸入了满是信息素的烈性麝香。偶尔心血来潮,她还会信步走进随便一家小商店,像其他没有别处可去的人一样四处闲逛。
  不,她并不像有些人那样富于想象力。
  在大多数情况下,迈尔辛会毫不犹豫地承认这一点。但她总是紧接着就会补充说,她依然有足够的想象力来沉醉于这艘船的雄伟庄严和它的魅力,也有足够的创造力来协助管理这个独特而罕见的社会。
  怀着当之无愧的骄傲之情,她继续沿着那条街道行走。
  外星商品比人类商品要多得多,即使在人类商店也是如此。跨入一个又一个店铺时,迈尔辛总觉得自己会引起别人的注意。发现始终没人在意,迈尔辛总算意识到了她现在并不是副首领。没穿制服,没有责任,她这个无人认识的身份之中似乎蕴藏着无尽的惊喜。
  她从一个蜘蛛形的机器人那里买了一本关于这艘巨船的百科全书。
  在一个小杂货店里,她从一个哈鲁萨鲁①那里买了罪恶之果,它的蛋白质和奇数糖已经经过重组,以适应人类的消化道。
  她吃着买来的食物,浏览着另一件采购所得。百科全书里有个不足一百太比特的条目是关于迈尔辛自己的。她读了部分内容,禁不住地微笑,同时暗暗记住了约五十点作者需要更正的地方。
  从一个猴子似的小商品店员那里,她买到了一种温和的药剂。
  再后来,她一边考虑着是否要这么放纵,一边以更高的价格把它卖给了一个称她为“女士”的男性人类。他离开前给她提了点建议:“你看起来很累。找点乐子吧,然后好好睡一觉。”
  他似乎是在暗示愿为她效劳,但她选择了无视。
  随后,迈尔辛发现了又一个安全小组——人类和哈鲁萨鲁伪装的乘客。但是,正在执勤的警官总是那么显眼,乘客永远都不会那么警觉。他们没有看见迈尔辛,因为她溜进了某条很窄很暗、通向平行街道的通道。
  穿过隐形的“恶魔之门”,进入另一个气候较冷的飞船区块时,她的皮肤感到了一丝刺痛。这里的空气略稀薄些,有种宜人的山间意味。
  一个蜘蛛形机器人正在租赁梦境,以及展开梦境的房间。迈尔辛每样买了一个,连续睡了十二个小时。她梦见了这艘船最初被发现时的场景。梦中的她在变暗了的街道漫步,四下空旷,首先映入眼帘的是光洁的绿色橄榄石墙。然后,以地质时间的标准,仅仅一瞬间,上面就布满房间,就变成了欣欣向荣的商店。
  这是梦境最初的部分,是迈尔辛租借来的梦境。
  然后,迈尔辛自己的记忆开始建造图像。当初她见过多少个隧道和房间?没人知道。百科全书的作者不知道,甚至连迈尔辛自己也不清楚。这为她带来了经久不散的喜悦,以至于第二天早晨脸上还挂着微笑,一边啜着冰咖啡,吃着调味多层蛋糕当早餐。
  她的密令里包含了一个目的地。还有一个松散的计划。
  到了那里,她的问题想必都将得到解答。但有时候,尤其是像现在这样悠闲快乐的时光,迈尔辛会怀疑这整件事其实只是首领为了让她最喜欢的副首领好好休息一阵子而使出的妙招。
  一次休假:真是简单又无趣的解释。
  但却令人信服。
  当然是休假!
  迈尔辛站起身来,上千张面孔尽收眼底。她开始寻找昨天那个男子,同时心想:
  这是我尽忠职守一千个世纪后的第一个假期。
  为什么不呢……?
  三
  这种植物真贵,品质这样好的尤其昂贵。但浣生了解她的听众。她确信她的老朋友会喜欢从这植物的许多张嘴里发出的缥缈之音。那声音填满了虚无,那宁静的旋律仿佛直抵太空尽头。他那有着奇特品味的耳朵会觉得这声音格外优美。
  她的朋友并不在场。
  但无论他在那里,他都会听见阎诺薇葩①对星系间的黑暗、虚无,还有沁人心脾的寒冷的咏唱。
  在他的另一段人生中,她的朋友把培育阎诺薇葩当作业余爱好。他掌握了该物种复杂的遗传学,改变了它精妙的基因,使它唱出的旋律比这株样本更加宁静,在公开市场上自然也极其珍贵。   但他绝不会卖掉他的伙伴。
  后来,他的生活和不同寻常的兴趣开始往更古怪的方向发展。他对自己从前珍视的爱好丧失了兴趣。
  最终,他连前程似锦的船长职位也失去了。
  犯下罪行、被人提出指控后,那个人用上了由首领本人命令船长们准备的逃跑路线,躲了起来。从那以后,浣生同他唯一的联系只有一张含意隐晦的便条。上面说,如果她想找他,就在船上这个空旷又黑暗的角落种上一株阎诺薇葩,然后在离那里最近的人类酒馆找个舒服的位置蹲点。
  在接下来的两天里,浣生就是这样做的。
  小酒馆很暗,基本没人,但和外太空比起来相当温暖。她坐在酒馆后面一个用整根石化橡木雕成的隔间里,喝了许多各种各样的鸡尾酒,思考着所有事情,又什么事情都没想。最后,她得出了结论:分别这么多个世纪之后,不要指望别人还记得你,那是不可能的。她决定,是时候去执行她的任务了……
  就在這时,一个男人出现了。他眯着眼睛,走进廉价酒馆的黑暗之中。浣生知道那就是他。和记忆中的一样,他是个大块头。面容改变了,但仍然带着让人舒心的亲切感。举手投足间没有了船长式的傲慢,他把便服穿出了让浣生只能羡慕的闲适感。他现在叫什么名字?顾不上风险了。她抬起手,在嘴边拢成杯状,喊声穿越了昏暗的空间:
  “嗨,帕米尔!我在这儿!”
  他们曾经是恋人,但他们不太适合做夫妻。船长之中少有夫妻。这个男人既固执又自信,而且聪明。大多数情况下,他完全能自力更生。这些特质使他成为成功的船长,却又拖累了他的职业生涯。在说合时宜的话和给地位更高的人送小礼物这两件事上,帕米尔既无技巧,也没兴趣。如果不是因为他有着比大多数人更能做出正确判断的才华,首领一开始就会给他安排最末的头衔,不予重用。后来的事实证明,也许就该这样。
  大个子男人坐下,点了一杯“泪的痛楚”。浣生看着他亲切的脸,回想起了他那场悲剧性的失势。
  在他还是船长的时候,帕米尔结识了一位非常奇怪的外星人。它是一个盖亚实体,一个小小的、看似普通的人形身体,却蕴藏着能够以一己之身与任何世界抗衡的强大能力。它的皮肉可以迅速生长,形成树木、动物和大量的真菌,而这一切都在同一个意识的控制之下。这生物是个难民。它的家园被另一个盖亚夺去了。后来,它的那位大敌也来到了船上,两者之间爆发了一场大战,最终摧毁了一台昂贵的设备,以及帕米尔岌岌可危的职业生涯。
  两位盖亚耗尽精力战成了平局,但它们的仇恨仍在燃烧。
  即使在心情最好的时候,帕米尔也是个难相处的人。但他有着独特的才能,能从任何绝境中看到希望。他用激光对着两个盖亚开火,只给他们留下了刚好够让他们重新开始的身体组织。然后,他用自己的皮肉造了一个同时包含着两个外星人组织的孩子。因为浣生是帕米尔的朋友,于是,她理所当然地抚养了孩子。“孩子”,这就是她为它起的名字。像任何母亲一样,她保证他的安全,将他需要知道的事情教给他。当他变得过于强大、不能继续留在巨船上的时候,她搂抱他,亲吻他,然后把他送到了一颗空旷的行星,在那里他可以单独生活,不再犯下他的上一辈人犯过的错误。
  此刻,孩子似乎正和他们一起坐在这里,听母亲讲述着一个激动人心的故事、幸福的故事。喜悦之情让他的父亲流下了眼泪。但愿他能明白,这是件多么不寻常的事。
  帕米尔哭泣的时候仍旧像个船长。很安静,始终能够自控。然后,他用粗大的手指拭干眼睛,露出一抹克制的笑容。他看着他的老朋友,观察着她的衣服、面庞,还有她在这阴暗的酒馆里,背靠后墙的坐姿。
  终于,他问:“你的情况和我一样吗?”
  她没有答话。
  厚实有力的手平静地伸过来,透过她丝绸上衣的袖子抚摸着她。然后,他轻声断定,“不。你和我不一样。这很明显。”
  她摇了摇头。“我没有犯罪,如果你是这个意思的话。”
  “谁犯罪了?”他笑道,“我从来没见过自认为犯了罪的人。我以前遇到过一个反社会人格非常严重的家伙。我问他是不是罪犯,他说他不是,还说了些什么自己全是出于好心、只是运气不好之类的话。”
  “那不也是你常讲的话吗?”
  他笑意渐浓,“好像是这样。”
  “你听说什么了吗?”她接着说,“还有别的船长失踪吗?”
  “没有,”他答道,“没有,我什么也没听说。”
  她看着他的手。
  “如果他们消失了,你会知道吗,浣生?”
  她谨慎起来,眼神里不透露任何信息。
  “但就算你们全都消失,我们也不会注意到的。”他低笑一声,“我们也不会在乎。一点也不会。”
  “真的不会吗?”
  他这次的笑声柔和了一些。“不做船长,以其他身份生活,这能让你懂得许多事情。有了这种经历,你会逐渐明白,船长并不像他们自己说的那般重要。我说的不单是日复一日地经营这艘船,在其他那些更加漫长、无穷无尽的问题上也是如此。”
  “你伤我的心了。”她笑着回答说。
  他耸了耸肩,说:“你不相信我。”
  “如果我真的信你,那才让人吃惊呢。”浣生摇了摇刚来的饮料。一片制幻药伴着二氧化碳气泡消失在杯中,“你只是希望我们不重要。但是,如果没有我们,一切都会分崩离析。用不了一个世纪。也许不到十年。”
  曾经的船长再次耸耸肩。这个话题让他厌倦了;是时候换个话题了。
  浣生也这么想。她喝光了杯里的饮料,任由沉默持续,直到她的老朋友再也无法忍耐。
  到那时,差不多已经过去了一个小时。
  终于,他谨慎地问她:“出什么事了吗?你转到了地下……所以,发生什么麻烦事了吗?”
  她摇了摇头。
  帕米尔依然能克制住自己,不去深究这个问题。他甚至没有凝望她巧克力色的大眼睛。   他们在一起相处了两天两夜。因为不愿受人打扰,他们在一个外星人栖息地租了住处。白天,他们在茂密的紫罗兰色丛林徒步旅行,那里唯一的道路是业主们经过时留下的厚重滑溜的带状黏液,只有穿上特制的靴子才能站稳。第二个晚上,当那些庞然大物从他们小小的门口拖行而过的时候,浣生钻上了帕米尔的床。伴着紧张和冲动的热情,他们不停做爱,最终沉沉入睡。
  在梦里,浣生拥抱了孩子。她那么用力、那么伤心地拥抱着他。但当她醒来的时候,她意识到,梦里的并不是孩子,而是这艘船本身。她怀抱着由超纤维、金属与机械组成的美丽船体,乞求它不要离开她。她伤心难过,甚至默默地哭了起来。
  帕米尔从床上坐起来。他看着她,没有说话。如果不仔细看,你就会错过他眼里和抿紧的唇间流露出来的同情。
  浣生吸了吸鼻子,两个手背并用擦了擦脸,然后平静地承认:“我得去个地方。老实说,我现在就该去的。”
  帕米尔点头。他深深地吸了口气,“多久?”
  “什么多久?”
  “如果我去向首领自首,低声下气乞求她的原谅……她会把我关多久……重新成为船长什么的,又要多久……?”
  在脑海里,浣生看到了僵硬的、比死了还要冰凉的翡尼克斯人。
  想起他受的惩罚,又充分意识到首领的情绪风雨难测,她抚着旧爱的嘴唇,“无论如何,别那样做。”
  “她会把我永远关起来。是不是?”
  “我不知道。但我们别去试探那个女人,好吗?答应我?”
  帕米尔太固执了,连安慰人的谎言也不愿说。他只是挣脱她的手,目光游离到很远的地方。他笑了笑,然后对浣生说,或是对他自己说:“我还没有想好。也许永远都想不好了。”
  四
  一共有六个主燃料罐,每一个都和巨型卫星一样大。它们均衡地排列在船的深处——超纤维球体和配套的真空隔热层远在船体和居住区之下,甚至比污水处理装置、巨型反应堆和引擎所处的位置更深。每个罐子都是一个荒原。
  只有维修人员或者冒险家偶尔会造访它们。他们乘着由气凝胶塑形而成的船,在液态氢里漂泊。他们能看见的只有他们自己点亮的冷光、寒冷而了无生气的汪洋,和在它之上那毫无缝隙的、灼烧灵魂的黑夜。这番景象会让大多数造访者胆战心惊。
  偶尔会有一些外星人提出请求,希望准许他们到其中某个燃料罐中居住。
  离奇族①是鲜为人知的物种。他们清心寡欲,对离群索居的要求高到了病态的程度。他们用厚塑料和金刚石线在燃料罐顶织造了垂悬的家。这是个规模庞大的建筑,在平面上近乎无限地延伸,却只有一层楼那么高,泛着灰色光芒的天花板触手可及。浣生时不时地停下脚步,把双手贴上去,感受塑料出人意料的温暖。然后,她会深吸一口气,克服让人难以忍受的幽闭恐惧,伴着声音继续前行。
  那声音多而嘈杂,甚至无法判断到底是哪些物种在说话。
  浣生从未见过离奇族。至少没有面对面地见过。
  但她曾经作为船长代表团的一员,和离奇族最勇敢的外交官进行过交涉。两组人马中间隔着一堵没有窗户的、厚厚的超纤维板。外星人当时说话的聲音是咔嗒声和尖叫声,这两种声音她现在都没有听到。但如果声音不是离奇族发出的,又会是谁呢?这一点触发了某个模糊的记忆:在首领的某次周年晚宴上——离现在多少年了?——与她同为船长的几个同事曾经轻描淡写地提了一句,说离奇族已经抛弃了他们的栖息地。
  为什么?
  她一个原因也记不起来,甚至连当时问没问也不记得了。
  浣生希望离奇族已经到达了他们的目的地,平安无事地下了船。或者找到了一个更加与世隔绝的家。但令人遗憾的可能性总是存在的,比如大难来袭,那一批可怜的外族恐惧症患者已经灭亡了。
  船上的种族灭绝现象远比船长们公开承认的要多。事实证明,一些乘客太过脆弱,无法忍受漫长的旅行。有的种族选择了集体自杀,也有的对他族发动了战争。但正如浣生经常提醒自己的一样,每有一个种族消逝,就有上百个种族在蓬勃发展,或者说至少想方设法,在这台辉煌机器的某个小角落开拓出属于自己的天地。
  她轻声问道:“你们是谁?”却并不是针对那些声音的发出者提问,更像在问自己。
  从浣生跨出简易升降机到现在,已经过去了一个小时。她穿过了一连串用来净化新来者的清洁室,走到了这个栖息地的中央。没有一间舱室在正常运转。所有入口要么被撑开,要么被拆除。显然有人来过这里。但他们没有留下任何标志,甚至没有在最后一道门上钉个手写字条。浣生在大大低于地球重力的环境下行走了八到九公里,差不多还有一半路途,就能到达这个栖息地单圆弧墙壁的另一端了。
  她再次停了下来,双手紧贴着燃料罐顶,扭头分辨着那些声音传来的方向。这地方的传音效果太好了。
  她慢跑起来。
  房间里唯一的摆设是坚硬的灰色枕头状物体。空气温暖而污浊,充满了各种粉尘和信息素的味道。颜色这个概念在这里不受待见,连浣生花哨的旅游观光服都变得灰暗了一些。
  声音逐渐增大,变得熟悉。她这才意识到那是人的声音。片刻之后,她甚至能分辨出那些是什么人。不是依据他们所说的话——字句仍然混作一团——而是依据他们自负的腔调。这些声音的主人习惯了发号施令,他们的手下必须立即服从,不能有丝毫的疑问或犹豫。
  她停下来,眯起眼睛。
  在这一片灰暗之中,有一个更暗的点。一个瑕疵。从这个距离看过去似有若无。她喊了一声:“喂?”
  等了一段时间,确定没人听见之后,浣生又高喊了一声“喂”。几个声音响起,远远地传了过来,对她说“喂”和“这边”,还有“欢迎,你差点来晚了……!”
  是啊,她差点来晚了。
  在指令中,首领给了她两个星期,让她偷偷抵达这个怪地方。同帕米尔告别时,浣生的时间还比较充裕。但后来,在某个丁点大的小站等帽车的时候,她遇见了安全部队。他们反复查验了她的假身份和她身上的外源基因,这才放行。在那以后,为了确定没有人跟踪,她又闲逛了一整天才正式启程。   浣生跑了起来。
  等到那个略暗的斑点变成人群时,她又慢下来开始行走,这样更加端庄得体。
  克制的掌声如稀疏的雨点般响起,随后逐渐消失。
  一时间,浣生数不清她面前有多少船长。她展现出她最具船长气质的微笑,走到他们中间,问道:“那么,这是为什么?为什么我们要来这里?”
  似乎没有人知道会是这样一个局面。但过去这几天,船长们显然都认真思考过这个问题。他们每一位都有自己的看法。例行公事的问候结束后,同事们请浣生讲讲她的旅途见闻,以及她对这一整件疯狂的事情有没有两个或者二十个有趣的看法。
  浣生提到了几个适合观光的地方,但有意回避了任何可能让人联想起帕米尔的内容。
  然后她耸耸肩,坦白地说:“我没有任何推测。我只是把这当作一件必须完成的任务。在掌握其他情报之前,我没有更多的想法。”
  “说得好。”一位灰色眼睛的船长说。
  浣生吃着,喝着。最先到达的船长是循着滴答滴答的滴水声来到这个地方的。他们发现了成堆的密封口粮,还有十几桶船上最好的葡萄酒。那些酒来自阿尔法海地区,由定制类人猿亲手亲脚培育和酿造。从小滩红色的液体可以判断出,小酒桶在第一位船长从电梯上走下来的时候就自动拧开了龙头。
  美味的葡萄酒,浣生心想。
  那位船长又说了一遍:“说得好。”
  于是她看着他。
  “笛雾。”他说着伸出手来,笑意盈盈。
  她把马克杯放在盘子里,用空出的手跟他握了握,说:“我们在首领的宴会上见过。二十年前,是吗?”
  “二十五年前。”
  和大多数船长一样,笛雾算得上身材高大。他的面庞轮廓分明,散发着无穷的魅力。即使只穿着简单的长袍,看上去也像是个重要人物。
  “您能记得我真是太好了,”他说,“谢谢。”
  “你太客气了。”
  即使在站定的时候,笛雾也是在动的。他的皮肤不断颤动,仿佛里面有水在沸腾。“您觉得首领的品味如何?”他灰色的眼睛闪闪发亮,“这个会面地点很奇异,不是吗?”
  “奇异,”浣生重复道,“这个词用得恰到好处。”
  他们看了看周围的环境。天花板和地板的尽头是一堵朴素的灰墙,墙上居然有一扇窗户。在离奇族的建筑里,这简直是个奇迹。
  浣生做好了心理准备,这才问道:“离奇族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有谁还记得吗?”
  “他们跳进了下面的海里。”笛雾说。
  “天哪。”她喃喃道。
  “也可能我们把他们送到了目的地。”
  “哪个说法是真的?”
  “两个都是。”他说,“也可能完全是另一回事。他们实在太奇怪了。很显然,他们在选定线路的时候,肯定假装要去上百个别的地方。"
  这无疑是为了迷惑他们假想中的敌人。
  “无论他们身在何处,”笛雾向她保证,“我相信他们过得很好。”
  “我相信你是对的。”浣生回答说。她习惯了在无知民众面前鼓励他们,肯定他们。尽管现在面对的是其他船长,她也一下改变不过来。
  笛雾露出了微笑,皮肉依然因为躁动不安的能量而颤抖不已。
  从他们上次见面到现在,时隔二十五年……浣生又记得什么关于这个男人的事情呢?如果有的话。
  她的思绪被打断了。
  被一个突如其来的声音。那熟悉的声音告诉她:“你差点来晚了,亲爱的。虽然没什么人注意到。”
  是迈尔辛。
  浣生恭敬地匆忙转身,发现了那张她非常熟悉的脸。副首领的脸像斧刃一样狭窄,比斧刃更加冰冷。脸上的皮肉绷得紧紧的,下面的每一块骨骼都清晰可辨。因为神情愉悦,她黑暗的眼睛里有了一丝寒冷的光亮。短短的棕发之间混了几道雪白的颜色。迈尔辛比其他人都高,头顶几乎擦到了天花板。然而她不肯低头,即便那样能让自己更舒适一点。
  “我不是说你知道得比我们这些人要多。”高个子女人说,“只是想听听你的意见。你觉得首领这是要做什么?”
  其他人安静下来。船长们都屏住了呼吸,为这女人的审查落到了别人头上而暗自窃喜。
  “我什么也不知道。”浣生堅定地说。
  “我了解你。”迈尔辛提醒她,“你至少有一个推测,或者十个。”
  “也许吧……”
  “大家都等着呢,亲爱的。”
  浣生叹了口气,打了个手势,“我认为这里就有几百条线索。”
  “那么线索是?”
  “我们自己。”
  他们正站在一扇窗户旁边。那“窗户”其实是厚重、扭曲的塑料上的一道宽缝。窗外除了黑暗与真空,什么也没有。在他们脚下五十公里的地方,就是液态氢的海洋,辽阔而平静,无比寒冷。窗上除了他们自己朦胧的倒影,什么也看不到。浣生瞥了一眼,看见了自己那张漂亮的、没有岁月痕迹的脸:乌亮夹杂雪白的头发在脑后绾成朴素的发髻,大大的巧克力色眼睛里流露着自信,以及与之相衬的愉悦。
  “首领选择了我们。”她说,“这意味着我们自己就是线索。”
  迈尔辛瞥了一眼她自己的影像,“你看出了什么,亲爱的?”
  “精英中的精英。”浣生开始一个个点名,历数最近一千年内这些人获得的奖励与提拔。“曼卡是新晋的二级。最近一次引擎升级是由亚斯林负责的,耗资低于预算而且提前五年完成。萨路基和韦斯塔法赢得‘首领奖’的次数多得我都记不住了——”
  “我敢打赌他们自己记着呢。”有人喊了一声。
  船长们笑到岔气才止住笑声。
  浣生继续说:“婆西恩是最年轻的副首领。约翰逊·史密斯上次跃三级晋升。还有笛雾,”她指着身旁的人说,“他已经是十一级了,真是难以置信。你是作为——如果我说错了请指正——作为游客登船的。一名普通游客。对吗?”   那个精力充沛的男子眨了眨眼睛,说:“是的,长官。祝福您。您能记住真是我的荣幸。”
  她耸了耸肩,转过身去。
  “然后就是您了,迈尔辛长官。首领最年长、最忠实、最器重的助手之一。我还是个住在临海区的小女孩的时候,就见过您和首领船长一同坐在岩石上,规划着我们美好的未来。”
  “换句话说就是,我是个老婆子了。”
  “年高德劭。”浣生表示同意,“更不用提您是僅有的三位副首领中地位最高的。”
  高个子女人点了点头,就着奉承抿了口酒。
  “不管这件事是什么,”浣生说,“首领需要出动她手下最好的船长。这一点显而易见。”
  副首领饶有兴味地说:“但是亲爱的,咱们别忘了你自己的成就,好吗?”
  “我从没忘过。”浣生回答。这话博得了满堂欢笑。对于船长而言,虚伪是极不得体的表现。她坦白地说:“我听到了传言,说我已经被内定为下一位副首领。”
  迈尔辛咧嘴笑了,但并没有对传言做出评论。
  保持缄默总不会错。
  她只是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然后用有力而欢快的声音问大家:“你们能闻闻自己吗?”
  船长们下意识地嗅了嗅。
  “这就是野心的味道,亲爱的朋友们。纯粹的野心。”高个子女人又吸了一口气,然后是再一次。最后,她用洪亮的声音说,“再没有别的气味像这样强烈,像这样深入我的脑海,或是有它一半的甜蜜……!”
  五
  又有两名船长赶到,迎接他们的是掌声和善意地嚷嚷。人已经到齐了,虽然当时谁也不知道。几小时后,最后到来的某位船长正在使用离奇族的厕所——和在房间的偏僻角落里随意开个洞没什么区别——的时候,他端详着空无一物的远方,注意到有什么动静。他眯起了比老鹰更锐利的眼睛,终于确定的确有什么东西,正从一个新的、意想不到的方向向他们移动过来。
  这位船长匆匆忙忙穿上裤子,慢跑回人群,把他看到的事情汇报给了高级官员。
  迈尔辛点了点头,微微一笑,然后说:“知道了。谢谢你。”
  “我们该做什么,长官?”年轻的船长已经来不及思考。
  “等待。”副首领回答,“那才是首领希望我们做的。”
  浣生望着远处,天花板和地板交汇成了一条完美的线。过了好一会儿,那完美之中突然出现了一块凸起。大家站在一起,等待着。随后,那块凸起分裂成了几个大小不等的肿块。最大的一块亮如钻石,其他的分布在它两侧。船长们悄声道:“是她。”
  “总算来了。”一些人小声嘟囔道。
  一小时之后,这艘巨船无可争议的统治者驾临了。
  在维斯塔号角和吟唱的乐曲声中,首领走过了最后一百米的距离。与她那些伪装成平民的属下不同,她一身正装,戴着反光的帽子,穿着全套制服。她的这副身体异常高大,象征着她的身份。她全面扩展后的脑袋异常硕大,因为这艘船有上千项功能,需要她用星辰般繁多的植入式节点进行无延迟的监控和调节。和其他人走路与呼吸一样,首领船长无论在哪里站着、坐着,或是找一张宽敞的床让身体劳累的部分睡觉,都在不知不觉中统治着这艘船。
  她的一只大手沿着牡蛎灰的天花板滑动着,保护脑袋免受碰撞。
  她有着柔软而明亮的金色皮肤,这是一种在非地球物种中非常流行的色彩。细软的白发编成了一个戈耳迪髻。她美丽的脸庞是那样圆润而光滑,就算长在蹒跚学步的孩童身上也十分相宜。但那璀璨的棕黑色双眸和有着灿烂笑容的双唇承载着经年的智慧。
  所有船长都鞠躬行礼。依照惯例,低阶船长的腰弯得最低。
  随后,十多个低阶船长开始把离奇族的硬垫子往她那边拖。笛雾和一些人一起做着祈求的姿态,他双膝跪地,微笑着,甚至在那位伟大的女人从他身边经过之后也依然保持这样。
  “谢谢你们的到来。”浣生耳畔响起的声音说。这是一个非常轻柔的声音,不疾不徐,永远一副觉得她那双大眼睛看到的任何事情都颇有趣味的语气。“我知道你们感到困惑,”她说,“我也相信你们感到担忧。也许还有一些合乎情理的恐惧。”
  浣生暗自笑了笑。
  “那么,我就开始说明吧。”首领孩童般的脸上绽放出她特有的笑容,“首先,让我告诉你们我下这盘大棋的原因。然后呢,如果你们还没有震惊到休克,我会准确说明我打算让你们做些什么。”
  四名守卫伴在首领身侧。
  两个是人,两个是机器人。但你永远不知道谁是扮成人类的机器,谁又是有着机器般使命感的人类。这种安排是为了让潜在的敌人更难利用不同物种的弱点,对她下手。
  一名守卫放出一枚小型浮球,浮球飘到首领身边的位置。
  天花板灰色的光芒弱了下来,黄昏将尽的阴霾笼罩了房间。接着,那个含着笑意的声音说:“有请我们的船。”
  实时投影吞没了浮球。船的影像由首领的内部系统传出的数据生成,从地板延伸到了天花板。它的前导面正对着观众。船体外壳线条流畅,颜色灰暗,笼罩在绽放着漩彩的宇宙尘防护罩里;它每一秒钟会发出上千束激光,瞬间消灭那些比较大的威胁。在船的水平面上有一个微小的光斑,这意味着又有一艘飞船到达了。也许是新乘客。浣生想起来了,那是一批智能机器乘客。她不在的时候,不知谁会去迎接他们。
  “现在,”首领说,“我要开始剥洋葱了。”
  话音刚落,船的外壳就消失了,露出了最大的洞穴、舱室和深邃的圆筒形港口,还有让整个结构具备极大支撑力的超纤维框架。
  接下来的几百公里也被剥掉,岩石、水、空气和更深层的超纤维暴露出来。
  “真是完美的结构。”首领向正在缩小的投影走近了几步,影像发出的光芒照亮了那张笑嘻嘻的脸。恰似一个身形巨大的小女孩和她最喜欢的玩物。“在我看来,历史上再没有比这更伟大的壮举了。无论是人类的历史,还是其他任何物种的历史。”   这番话的每字每句,浣生都非常熟悉。
  “所谓壮举,我指的不是我们的旅程。”首领继续说,“环游星系当然算是一项成就。但在其他人之前发现这艘船,然后离开我们的星系率先抵达,这才是更加伟大的冒险。想想这份荣耀吧:第一批步入这辽阔空间的活的有机体,数十亿年来首批感受到它的庄严与神秘的智慧生物。那是值得称颂的时刻。问问我们之中当时在场的任何人吧。我们每个人都深深地意識到,这是天大的福分。”
  古老而光荣的自夸,这是她的特权。
  “我们的所作所为堪称典范,”她朗声说,“对此我不接受任何反对意见。最初的那个世纪,尽管资源有限,背负战争的阴霾,工作量也大得难以想象,我们还是为这艘船的内部超过99%的地方绘制了地图。是我带领第一支队伍,在我们头顶这些管道中摸索着找到了出口。也是我第一个看见了我们脚下的氢之海洋的壮丽景象……”
  浣生暗笑,心想,不就是燃料罐吗。
  “我们在这里。”首领告诉大家。
  投影已经差不多缩小了一半。船的主燃料罐从冻结的覆盖层中显现出来,像六枚均匀分布在船腰上的小凸块。每个罐子都位于一个主要港口的正下方。离奇族的栖息地就在首领伸直的手指下面。在这个比例下,它不比一只肥胖的原虫更大。
  “现在,让我们也消失吧。”
  无声无息地,又一层岩石被挪走了。紧接着是下一层。燃料罐从上到下,被一段段切开,将这些盛氢的巨大球体暴露在人们眼前:最上方是宁静的液态氢的海洋,下面渐变为黑色的固态氢,最深处则是一种奇异的、透明的金属。
  “在整艘船上,这几片氢海一直是最深的。”她说,“它们之下别无他物,只有铁和其他几种金属,被大得难以置信的压力压成一团。”
  现在,这艘船已经被剥成一颗光滑的黑球—— 一切把戏的核心。
  “直到不久以前,我们一直认为我们对这个内核无所不知……”首领停顿了一下,露出一抹狡黠的微笑,“我们知道,在建造这艘船的时候,它的外壳、覆盖层还有内核的放射性核素都被剥掉了。这方面,我们是有明确证据的。据我们推测,这么做的是为了促使内部冷却,为了让岩石和金属保持稳定。船上有个通向内核的隧道网络——我们不知道当初的建造者是怎么制造出这些隧道的——往下越深,隧道的分支就越多。每一条都由超纤维和能量扶壁加固。”
  浣生呼吸得快了一些。她边听边点头。
  “也许是计划好的,也许是时间的力量,那些小隧道如今已经坍塌了。”首领顿了顿,叹了一口气,“如今,隧道中的缝隙连微型机器人也无法通过。或者说,我们一直是这样认为的。”
  浣生感觉到了她心脏的跳动。心头涌现出怀着喜悦的期盼。
  “从来没有哪怕最微弱的线索暗示,这下面存在着任何隐藏的舱室。”首领斩钉截铁地说,“在这个问题上,我不允许有任何指责。所有可能的测试都做了:震波,中微子成像,甚至包括有关质量和体积的简单运算。我们没有理由认为我们的地图不完整——直到大约五十三年前。”
  一阵沉默笼罩了听众。
  首领平静而自信地说了下去:“请显示整艘船。”
  那颗铁球再次被覆上了冰冷的岩石和超纤维。
  “旋转90度。”她说。
  仿佛突然害羞似的,船的前脸转到了一侧,火箭喷嘴进入了视野。那些喷嘴每一个都大得足以安放一颗卫星。只是现在,并无一枚处于点火状态。根据日程安排,三十年内它们都不会点火。
  “请播放大撞击画面。”
  浣生走近了一些,猜到了她将看到的场景。五十三年前经过黑暗星云的时候,船曾与一大批彗星相撞。所有人都事先料到了那次事件。几队船长和他们的手下花了几十年时间为此做准备,不断重新绘制前方空间的地图,搜寻潜在的危险,还有愿意付费的客户。避开那些彗星会消耗过多的燃料。再说又何必避开呢?那批彗星虽然谈不上无害,但也不构成什么威胁。
  重型反物质武器被射向最大的彗星。
  激光让翻滚的碎片瞬间消失。
  那戏剧性的一幕重新出现在船长们眼前,细节纤毫毕现:房间内一些遥远的区域,一颗颗小小的发光体忽闪着出现又消失。爆炸发生的地方逐渐变近,终于,它们逼得过于近了。激光毫无停顿地扫射着,消融着数以万亿计的冰和岩石。防护盾大亮,从一张黯淡的红毯变成一件耀眼的紫色披风,奋力推开气体和尘埃。但残渣仍然洒遍了船的外壳。它们跳跃着,在船体银灰色的表层扎了上千个“针眼”。撞击彗星数达到峰值的时候,一道白色闪光迸射而出,让其他爆炸黯然失色。船长们纷纷闭了闭眼皮,满脸的不自在。他们想起了那个瞬间,还有他们共同感受过的难堪。
  一块山岳般巨大的镍铁,冲破了他们引以为傲的防御。
  那次撞击震得船格格作响。胶状食物在盘中扭动,平静的海面泛起了波纹,最警觉或是最敏感的乘客们一边说着“天呐”,一边抓住某件比自己结实一些的东西。之后的好几个月里,雷莫拉族都在加班加点地用新造的超纤维修补新出现的陨石坑。惶恐不安又无所事事的乘客们则无休无止地谈论着那个可怕的时刻。
  这艘船永无危险。
  作为回应,船长们公开展示了他们精心绘制的示意图和严谨的计算,证明船体能够承受比那次撞击大一千倍的冲击力,所以今后依然没有理由感到紧张,更不用害怕。但仍然有某些人和某些物种坚持认为应该感到恐惧。
  首领明显兴味盎然地说:“现在请显示横截面。”
  靠近他们这一侧的半个球体消失了。在新的示意图中,来自撞击点的冲击波以各种颜色呈现。它们从撞击点辐散开来,逐渐变淡,然后在船尾再次聚集,一路上摇撼着船上的众多管道。聚集之后,以各种颜色代表的震波沿原路返回,在最初的撞击点再次聚拢,接着再次反弹……时至今日,仍然能检测出微弱的震动。它低语着在船内穿行,在船长们的骨骼里穿行。“请显示人工智能对震波的分析。”
  一张地图覆上横截面,图上的一切都在意料之中,为船长们所熟知。准确地说,除了图中最显眼的那一块,其余的都很熟悉。   “长官。”一个坚定的声音说。是迈尔辛的声音。“这现象的确反常。但图上那块……它看起来是否……不太可能是真的……?”
  “这也是我当时没把它当回事的原因。”首领同意道,“我最值得信赖的人工智能——我自己神经网络的一部分——也同意我的看法。这个区域只不过显示出了成分上的一些变化。或者说密度上的变化。仅此而已。”她停顿了好一会儿,仔细观察着她的船长们。然后她带着谦和的微笑说道,“有一种可能性我根本没考虑过:内核是空心的。因为这个想法实在太荒唐了。”
  怀着暗暗滋生的希望,副首领们和船长们彼此对视,相互点头示意。
  让他们来到这里,绝不仅仅是让他们瞧瞧这个异象。浣生清楚这一点。她往前走了几步。那个洞有多大?这很容易估算,但简单的数学得出的是令人难以置信的数字。
  “荒唐。”首领重复道,“可是后来,我想起我还是个孩子的时候,没人会想到类木行星能被改造成飞船。不出一个世纪,我自己就登上了这么一个奇迹。”
  虽然如此,浣生心想,有些想法终究还是太疯狂了。
  “长官,”迈尔辛带着些许圆滑的腔调说,“我相信您一定意识到了,如果真的存在这么大的空腔,我们船的重量绝不会有这么重。假设我们知道介于中间的铁的密度,那自然……”
  “但你是在假设我们那个空心内核里真的空无一物。”首领对她最喜欢的下属笑了笑,然后对在场所有人微笑。观众们越困惑,她似乎越高兴。“别忘了,这原本是别人的飞船。我们仍然不知道我们的这个家园为何而建。就我们所知,它曾经是别人的货船,设计用途是运输货物,而不是人员。而在这里,终于,我们无意间发现了这艘货船的货舱所在。”
  大多数船长不由自主地颤抖了一下。
  “试想一下,有东西正藏在我们的船里。”首领说,“货物,特别是块头很大的货物,它必须被固定妥当,保护好。请大家想象一下,这下面有一系列起固定、支撑作用的力场,有了它们,我们那个货物才能安放得稳稳当当,不至于大船一拐弯就东摇西晃。接下来,请各位进一步想象,这些力场的力量是如此强大,如此持久,可以护住它下面的货物,无论那是什么货物——“
  “长官!”有人喊道。
  首领停顿了一下,“什么事,笛雾?”
  “求您直接告诉我们吧……那下面的货物,它到底是什么?”
  “一个球状物体。”她缓缓眨了眨眼,“和火星一般大小,却比火星的质量大得多。”
  浣生的心脏开始剧烈跳动。
  听众发出一阵低沉的呻吟。
  “给他们看,”首领对她的人工智能说,“让他们看看我们发现了什么。”
  画面再次变换。藏在这艘巨船深处的,是另一个世界:黑暗如铁,比它所处的空腔小得多。如此难以置信的发现让浣生喘不过气来。她用力地摇着头,甚至当她转向同事们的时候,脑袋还晕乎乎的,看不清其他人的表情。
  “这个星球——它是颗真正的星球——有大气。”首领轻声笑了,她平静地叙述着不可能发生的事。“尽管富含铁,它的大气中却有游离氧。而且有足够的水,汇成了小型的河流和湖泊。所有与生命世界相生相伴的美妙特征,这里都有。”
  “你是怎么知道的?”浣生喊了出来,随后条件反射似的加了一句,“我无意冒犯,长官!”
  “我还没有拜访过这个星球,如果你想问的是这个的话。”她像孩子一样咯咯地笑了起来,“但五十年的秘密研究已经有所收获。自我复制的无人机打开了坍塌隧道中的一条,我发送了一些探测器过去。所以我才能站在这里,告诉你们这个星球不仅存在,而且你们每个人都会亲眼看看它。”
  浣生瞥了笛雾一眼,想知道他脸上是否挂着同样灿烂的笑容。
  “顺带一提,我已经为这颗星球取了个名字。”首领眨了眨眼睛,说:“髓星。”她重复了一遍,“髓星。”接着解释道,“‘髓’是一个很古老的字眼。它的意思是‘血液诞生的地方’。”
  浣生觉得她自己的血液正在她颤抖的身体里疾速流动。
  “髓星正等待着你们。”首领船长说道。
  地板似乎在浣生的脚下颠簸摇晃。她忘记了呼吸。
  “它正等待着你们,”身躯庞大的女人宣布,“我最有才华、最值得信赖的朋友们……!”
  浣生低声说:“谢谢您。”
  每个人都说了这句话,声音不齐,但异口同声。
  随后迈尔辛喊道:“为首领欢呼吧!欢呼吧!”
  但浣生什么也没听到,什么也没说。她一直望着那颗意想不到的星球,望着它陌生的黑色表面。
  第二篇
  髓 星
  天空绝对地平滑,绝对地圆满。宇宙尽头就应该这样。
  然而天空下的数万亿张面孔却对它视而不见。因为完美毫无意义,甚至无聊。
  病态、缺陷、悲伤和愤怒才至关紧要:所有你吃的东西和想吃你的东西;还有一切潜在的性事。只有不完美可以改变它的本质,或是你的本质,而天空永远不会改变。永远不会。这就是为什么无数仰望的眼睛只会注意到飞行或漂浮着的东西——一切比那流畅的银色的圆满离他们更近的东西。
  这里没有完美。
  在这个地方,没有什么能长久不变。只要于成功有益,没有什么不能迅速改变。没有犹豫或不满,甚至没有一丝遗憾。
  下方世界不可信赖。
  連下一次呼吸也不是必然的事。
  也许有思考能力的、聪明的、有自我意识的生物会渴望一尝那光辉完美的滋味。
  渴望获得永恒。
  渴望借用它的力量和强大的持久力,哪怕只有片刻。
  但对这些生物来说,这样的愿望太过复杂和奢侈了。他们弱小,生命短暂。他们只关注眼前之事,吃和性,然后是休息。再没有别的事能乘着孢子和精子在血液中旋动,能蚀刻进它们躁动的基因。
  虚度片刻,然后死亡。   这是一片绝望而愤怒的天地。它有极大的缺陷。但是,栖身其间的每一个微小的意志都无比骄傲,它们说:
  我在这里。
  我活着。
  在这片叶子的背面,或是在那块炎热的铁卵石顶,我是主宰……对我脚下那些小到我无法看见的生灵来说,我看起来是那么伟大,充满力量……
  在你们小得可悲的眼睛里,我就是完美……
  六
  这些不为人知的奇迹发生在短短数十年间。
  一批鼹鼠型无人机咬通了数千公里的镍和铁,重新打通了坍塌的古老隧道中的一条。工业蚂蚁紧随其后,在隧道壁上铺设了大量最高质量的超纤维。某个燃料罐的储备泵站从母罐上取下,运用到了这个项目中。现场批量制造的无身份识别帽车车队在挖掘现场外待命,随时准备将船长们送到大船遥远的核心。一队工程无人机已先行一步,建立起了行动基地,一个高效而无菌的小城市:宿舍、机械加工厂、舒适的厨房和一流的实验室,统统塞进新建成的钻石型透明气泡舱内。
  浣生是最后到达基地的船长之一。
  首领坚持由她领导清扫小分队,负责仔细抹去离奇族栖息地里船长们留下的每一丝痕迹。
  对需要彻底保密的行动而言,这是必要的预防措施,需要辛苦而认真的工作。
  但她的一些同伴把这项任务视为对自己的侮辱。
  擦洗厕所、跟踪肆意乱飞的皮屑,这种事既繁琐又艰苦。某些船长抱怨说:“我们又不是清洁工,对吧?”
  “我们不是。”浣生同意道,“换作专业人士,上周就该完工了。”
  笛雾是她小分隊的一员。与大多数人不同,这位新手船长任劳任怨,明显试图获得上级的好感。他可爱的私心正打着算盘呢。她很快就会戴上副首领的肩章,如果笛雾能博得浣生的好感,也能顺带着高升。这是心计,的确。但她认为这是一种合理的、甚至高尚的态度。浣生认为身为船长,长于计算并无不妥,无论计算的是船的航行轨迹,还是他自己的职业生涯轨迹。这是她常常向帕米尔提起的一种人生哲学。面对她的絮叨,帕米尔最礼貌的反应就是充耳不闻。
  他们花了两个星期零一天,这才完成了清洁任务。
  狭窄的两座车正准备做长距离下降行驶,带他们前往基地。浣生决定让笛雾和她同乘一车,最后离开。作为回报,笛雾简要地讲述了他有趣的生平。
  “我出生在火星一个富有的家族里。”他坦白说,“我来这艘船,原因跟寻常游客没什么区别。想找点刺激,或者说追新逐异。在安全、可控的前提下冒点险。当然我也幻想过,或许有一天,我会在银河系某个充满异域情调的地方安家落户,过上安稳的日子。”
  “普通乘客不会当上船员。”浣生说。
  笛雾笑了,他脸部的某些特征和明朗的表情让他看起来始终有些孩子气。“因为那条路太艰难了。”他说,“得从底层的底层做起。而我们原本的地位,无论来之不易还是窃取所得,都必须放弃。出身豪门并不代表我就是个傻瓜。我很清楚,世人的天赋各不相同。以我的天赋,其实并不怎么适合穿这身制服。”
  在这无人看见的地方,他们又穿上了反光制服。
  浣生点头,她摸了摸那块紫黑色的肩章,“那你为什么要这样做?你是傻瓜吗?”
  “当然是了。”他大声回答。
  她忍不住笑了。
  “当了几千年乘客之后,我终于明白,尽管经历了一些冒险,尽管我脸上总是挂着微笑,但我其实感到很无聊,而且会一直无聊下去,看不到尽头。”他说。
  车窗涂黑了。小车内唯一的照明来自那排操纵按钮,点点绿光代表所有系统都在正常工作。浣生心想,那是地球森林的绿色,人类的安慰色,在进化过程中已经融入了大脑。
  “但船长们看起来从不无聊。”他告诉她,“生气,有的。烦恼,是常态。但这正是吸引我的地方。为了满足人们的愿望,你们永无休止地忙碌着,做的事又都意义重大。”
  笛雾进入大船精英团队的历程与众不同。他详述了自己的各个职位,和他在等级系统中稳步攀升的过程。先是地位卑微的船员,后来是低阶船长……就在快要令人生厌的时候,他收住了话头,噤声微笑,直到浣生注意到他的笑容。然后,他谦恭地请浣生讲述她非凡的生平。
  浣生用十一个句子,描述了十万个年头:
  “我在船上出生。童年时代家住临海区。首领需要船长,所以我成了船长。船长们做过的工作我都做过,还做了些别的事情。近五万年来,我一直负责迎接和照管我们的外星客人。工作记录和评估显示,我对我从事的职业非常擅长。我没有孩子。宠物和公寓都是自给型的。考虑到各种因素,我在与其他船长共事的时候感到最自在。除了这艘奇妙、神秘的船,我不能想象在其他任何地方生活。除了这里,世间还有什么地方能让人每一天都过得如此充实?”
  笛雾听的时候阖上了他的灰眼睛,这时又睁开。同往常一样,他的眉梢和嘴角都挂着盈盈笑意。
  “您的父母还在船上吗?”他问。
  “不在。船一进入银河系,他们就出售了自己的股份,然后移民了。”她没有说的是,那颗殖民星球,他们去的时候,那里还是原始的荒芜之地,现在可能已经是个拥挤又平常的地方了。”
  “我敢打赌,他们一定会感到无比骄傲。”笛雾说。
  “为什么而骄傲?”
  “为你。”他答道。
  浣生一时懵了。她那总是从容不迫的脸上,露出了些许困惑。
  “因为他们会听到消息。”笛雾说,“待首领向整个银河宣布我们在这里的发现的时候,当她谈及我们在此次伟大冒险中所扮演的角色的时候……到那时,我相信所有地方的所有人都会知道我们的故事。”
  而她从来没有想过这个显而易见的事实。
  更确切地说,直到这一刻才想到。
  “我们举世闻名的飞船里藏着不为人知的东西。”笛雾说,“想象一下,人们会怎么看待这件事。”
  浣生点头同意。与此同时,她感受到了一丝极为轻柔的、灰暗的寒意。这仿佛是种征兆,预示着她未来可能会碰上些小麻烦……   七
  刚到的人对髓星毫无准备。
  基地和新世界的图像,浣生全都没见过。除了首领展示过的原理图之外,浣生对这里没有任何概念。她觉得自己像个白痴。
  驶入狭小的车库时,他们的小车逐渐变得透明。在这里,超纤维向四面八方延伸,这种银灰色的材料被浇铸成了钻石形的框架,搭出了一个个泊位、储物柜,以及长长的楼梯。
  小车停在第一个空泊位。
  笛雾和浣生下车步行,走在一条简朴而有些清冷的新制通道内,一步跨三级台阶,走完了他们前面的最后一公里路程。随后,楼梯戛然而止,他们出了通道,毫无预兆地踏上了宽阔的观景台,肩并肩地站在边缘,向外眺望。
  他们所在的钻石型气泡舱之下,是几百公里没有空气却充满活力的空间。这个看似真空的空间里存在着无数力场,形成了一系列坚固的支撑体。这些支撑体本身就是个伟大的发现。它们是如何驱动的?又是如何持续如此长的时间而没有片刻中断的?浣生甚至能真切地看见它们:明亮的蓝白色光芒似乎从各个方向涌来,带着永不动摇的气势,充斥于这个无比巨大的空腔中。即使有气泡舱的防护,强光依然眩目。这种强光丝毫不会缓和,来自文明世界的眼睛必须适应——这是一项涉及视网膜调整和眼镜色调调整的生理任务;但即使拥有像他们这样适应性极强的基因,浣生依然认为,不管多少时日,都不会有任何人能在这无尽的白昼里感到舒适自在。
  这个巨大的球形空腔,其腔壁的材质是银灰色的超纤维,光滑平整,唯一的不完美之处是些许极其细小的斑点,它们就是当初建造这个空腔时留下的隧道,現在已经坍塌。空腔的容积比火星的体积还大。根据传感器的探测,加上合理猜测,人们认定,这个空腔的超纤维腔壁,其厚度与距它极其遥远的船体外壳相当。从纯度和等级来看,其抗压性比船体外壳高出两倍,或者二十倍。也可能更多。
  这层银色的腔壁,现在充当了船长们的天花板。弧形的腔壁向四面八方铺展开去,缓缓下降,它银色的面庞最终被髓星的球体遮蔽,消失在星球之后。
  “髓星。”浣生出神地低语。
  她眯缝眼睛向下望,看着这个世界。朝这个方向张望,这是随机选择,落在她视野中的也只有一小片区域。但就在这个区域中,就有大约有十来座活火山喷吐着火焰和黑色的气体。一条条白热化的铁流注入一个熔融的铁水湖泊,湖泊渐渐冷却,在湖岸线上形成一层肮脏的暗色熔渣。在温度低一些、离得近一些的地方,滚烫的溪流流入湖泊。这些热气腾腾的湖泊,其可怕程度只稍逊于那些由熔化的铁水形成的湖泊。被矿物质染色的湖床里,满溢着紫色、层叠螺旋的深红色、黑色,还有浓稠而浑浊的棕色。湖泽之上,云朵聚成高耸的积雨云,被强劲的风带回陆地上空。地面没有喷烟吐火的地方则呈现出粗糙的黑色。这黑色并非来自含铁过量的土壤。浣生看见的,是一片沐浴在无尽的白昼之中、朝气蓬勃的煤烟色植被。这些植物形成了树丛、森林。其外形活像成堆的礁石,但它们确实是光合作用生物。虽说看上去不怎么样,但有它们存在,毕竟是件天大的好事。从基地向外观察的船长们推测,这些植物像无数个过滤器,在去除有毒物质的同时,从无尽的铁锈中抽取氧气。它们创造出的空气虽然不够清新,可一旦适应这里的环境之后,似乎是可以供人类呼吸的。也许还能畅快地呼吸。
  “我想下去,到那里去。”浣生说。
  “总有一天会的。”笛雾越过她的肩头,指着窗外,“但是,看似不可能的事情总需要花些时间才能办到。”
  这个超纤维钻石型气泡舱的面积至少有一平方公里。商店、宿舍和实验室像钟乳石一样从母舱垂下,悬挂在与母舱相连的屋顶上。在气泡舱的边缘,像甲虫一样匆匆爬行的无人机正在倾倒新的超纤维,形成一条银白色的圆筒。圆筒不断生长,缓缓伸向下方崎岖的黑色地表。
  这条圆筒将成为他们通往新世界的桥梁。
  终有一天,终有一天。
  再没有别的途径能通往下方。起支撑、固定作用的力场已将送进去的各种机器尽数摧毁。由于多种原因,有的原因甚至无法解释,任何敢于触碰这力场的生命,精神都会遭受侵蚀,最终死亡。有工程经验的船长们已经对这个问题做了研究。该团队的负责人是个名叫亚斯林的奇才,她设计出了一种内部由准陶瓷和超流体防护的升降机井。经得起推敲的理论声称,只要到了那种蓝白色光芒照不到的地方,也就是髓星大气层的上缘,上述的危险就不复存在了。只要防护得当,短暂的暴露不会伤人。但在船长们创造历史之前,测试还是要做的。附近实验室里有几百只长生不老的猪和狒狒,它们住在干净宽敞的笼子里,享受着奢侈的生活,对自己将要践行的英勇事迹一无所知。
  浣生正想着狒狒和今后的计划,一个熟悉的声音打断了她的遐思。
  “你们对这里印象如何啊,宝贝们?”
  迈尔辛站在他们身后。穿着制服的她越发气势逼人,也显得更无情一些。但浣生露出最诚挚的微笑,爽朗地叫了声“长官”,又对此次任务的负责人微微鞠了一躬。“我感到很惊讶,长官。”她承认道,“我没想到这个世界会如此美丽。”
  “是吗?”刀刃般的脸上露出了一丝微笑。没有往下看一眼,她便补充说,“我不知道。我对美学无感。”
  尴尬的瞬间,没有人说话。
  随后笛雾说:“是一种斯巴达式的、残酷的美,长官。但的确很美。”
  “我相信你。”副首领微笑着眺望远方,“但你们得告诉我。如果能证明这个世界是无害的,就像证明它的美丽一样,你们觉得我们的乘客会为此支付怎样的价格呢?我是说为了来这里看看,或者到下面散个步。”
  “如果这里有一点点危险的话,”浣生大胆提出,“他们会支付更高的价格。”
  笛雾点头表示同意。
  迈尔辛的笑脸凑近了一些,看起来也更僵硬了。“如果危险不止一点点呢?”
  “那我们就得离开它。”浣生答道。
  “如果危及整艘船呢?”
  “我们就毁掉新隧道。”笛雾建议说。   “在我们自己安全上去之后。”迈尔辛补充道。
  “那当然。”两位船长异口同声地说。
  笛雾满脸灿烂的笑容,有那么一瞬间,他的整个身体仿佛都在微笑。
  在刚开始建造的桥梁过去一点的地方,腔壁光洁的表面贴了数十面镜子和好几排复合天线。那些天线正指着他们的方向。“长官,我们有没有发现智慧生物?或者发现什么人造物?”笛雾问道。
  “没发现,”迈尔辛说,“没有。”
  这个地方恐怕很难进化出智能,浣生心想。而且,即使飞船的建造者曾经在这里留下城市,那些城市也应该早被摧毁了。或者说被吞没了。下方的地壳形成的时间很可能不足一千年。髓星这个巨大的熔炉,它不断推翻重铸的不仅是它黑色的面庞,还有内里灼热的筋骨。
  “下面这个世界有一点非常特别。”笛雾指出,“它是这艘船上唯一自带生命体的地方。”
  的确。人们最初登船时,这里的每条通道和巨大的房间都被证明没有丝毫生命迹象,完全无菌,如同最棒的机器医生优雅的双手,甚至有过之而无不及。
  “但这也许只是巧合。”浣生回应说,“生命通常需要活跃的地质活动才能诞生,在整艘船上,只有这个世界才有这个条件。飞船的其余部分都是冰冷的岩石和超纤维,再说还有那么多净化装置,它们会将一切有机化合物扼杀在摇篮里。刚刚成型,就被摧毁。”
  “但我还是禁不住想象。”笛雾看着两个女人,“在我的想象中,这艘船的建造者就在下面等着我们。”
  “妄想。”迈尔辛警告他道。
  浣生的想法其实与笛雾差不多。站在这里,看着这个奇妙的世界,她能想象出古老的两足物种用大量超纤维塑成一间间舱室,用这艘船自身的内核创造出髓星。至于他们为什么要这么做,她无从知晓,甚至不敢妄自揣测。但一想到五十或一百亿年前,这个地方就存在着像她一样的人……这真是个扣人心弦、令人恐惧、又引人遐思的想法,她决不会告诉旁人……
  谁知道他们会发现什么呢?这地方可是非常大的,浣生提醒自己。站在高处这个小小的气泡舱里,他们不过是管中窥豹,能看到的地方太少了。在那些喷吐铁水的山峦之下,或是在不规则的地平线之外有些什么,谁又能说得清呢……?
  她考虑这些重大问题的时候,充满活力的话语正不停地从笛雾不知疲倦的嘴里涌出。“真是太奇妙了,”他大声感叹着,一边透过露台的菱形地板向下观望。“真是极大的荣誉啊。英明睿智的首领允许我参与这个项目,真让我感到万分欣喜。”
  副首领点了点头,保持着缄默。
  “身处此地,”笛雾滔滔不绝地说下去,“我几乎明白了这地方存在的目的,整艘船存在的目的。”
  浣生瞪了她的同伴一眼,意思是:“别说了。”
  但迈尔辛已经偏过头,仔细地打量着她这位十一级的同事。“亲爱的,我很想听听你所有的见解。”
  笛雾扬起他的浓眉。
  片刻之后,带着勉强的笑意,他说:“很抱歉。但我还是不讲的好,长官。”然后,他看了看自己的双手,恢复了船长的冷静和谨慎,“一旦说出口,这些想法就至少同属两人了。”
  八
  就算在自己的住处,窗户已经调黑,每盏灯都处于休眠状态,迈尔辛仍然可以感觉到室外的光线。即便紧闭双眼,她仍然能在脑海中看见它凌厉的蓝色调,能感觉到它的光芒透过最微小的缝隙袭来,刺入她的皮肉,不断磨蚀着她那把老骨头。
  最后一次安眠是什么时候?她不记得了,努力回想只会更睡不着。这次任务的压力及其特有的环境都在蹂躏着她的神经和信心,撕裂她精心粉饰的伪装。
  副首领醒着,她知道不该这样。她睁眼望入黑暗,想起了另一块天花板和另一个自己。在迈尔辛还是个幼儿的时候,她那只是寻常人的父母給了她一个意想不到的奇妙玩具。那是一艘深空探测器的钻石气凝胶缩微模型,正是它的原型刚刚发现了那艘伟大的船。在女孩的坚持下,那个玩具被悬挂在她床的上方。它的外形就像一张设法诱捕了五十来面小圆镜的泛蓝蜘蛛网,中心位置是一个拳头大小的罩壳。罩壳内是一个简单的人工智能,储存着它那个伟大的原型的记忆。到了晚上,小女孩静静地躺在被子下面的时候,人工智能会用深沉而耐心的声音,描述被它标记在地图上的遥远的世界,以及它英勇的轨迹如何最终将它带出银河系。虚拟镜投射出的图像先是展示了数千个世界,然后是寒冷而黑暗的虚无,最终,是那艘船发出的第一道黯淡的光。那光逐渐变亮,膨胀,然后显露出它千疮百孔的古老面容。最后,那艘船会从迈尔辛身边驶过,让她回望那个把奇迹带到她眼前的庞大引擎。她有种感觉,那艘伟大的船是冲着她来的。在那个年纪,她就知道了未来的人生走向。她一直知道。
  清晨来临的时候,那个玩具会向她问好。它总是会说些表示羡慕的话。
  “真希望我有腿,可以走路。”它说,“我多么希望能拥有你那样的头脑和自由。你那光辉的未来,我能有一半就好了。”
  她喜欢那个玩具。有时候,它似乎是她最好的朋友,最坚定的盟友。
  “你不需要有腿。”迈尔辛告诉它,“无论走到哪里,我都会带着你。”
  “别人会笑话的。”她的朋友提醒她。
  即使是个孩子,迈尔辛也不喜欢成为任何人的笑料。
  “我了解你,”她的玩具嘲笑着她的愚蠢,“你终究会离开我。比你想象的要早。”
  “我不会,”她脱口而出,“永远不会。”
  错的自然是她。不到二十年之后,长大成人的迈尔辛赢得了贝奥特尔学院的全额奖学金。获得那样的奖学金,难度大得简直残酷。她的壮丽生涯轰轰烈烈地开始以后,曾经的玩具理所当然地被抛在了脑后。现在,她曾经的朋友可能正待在哪间储藏室里,或者已经被她弄丢了。当然,最有可能的,是被她那对不怎么多愁善感的父母顺手扔掉了。
  然而,无论单身与否,总有些时候她虽然躺着,却无法入睡。这种时候,她只要一抬眼,就会看见她的朋友悬在那里,听着它深沉的声音对她一人耳语,向她诉说独自在星辰间航行的光景。   一个不知从何而来的声音唤道:“迈尔辛。”
  她是醒着的,警醒。她很清楚自己从未睡着。但床把她抬了起来,直到她坐正。一盏台灯亮了起来,这时她才注意到时间的流逝。据她体内的时钟显示,她刚刚经历了九十五分钟不间断的有梦睡眠。
  又一次,她听见有人喊:“迈尔辛。”
  首领船长正远远地坐在房间的另一头。更确切地说,这是坐在一把不存在的椅子上的简单投影。虽然是由投射的光子组成,她看起来依然庞大,那熟悉的声音对她最喜欢的也是最忠实的下属说:“你看上去很好。”
  这意味着事实正好相反。
  副首领用上了她能显示出来的全部沉着,她微微鞠了一躬。“谢谢您,长官。一如往常。”
  一瞬间的停顿,之后:“不必客气。”
  这女人有种奇怪的幽默感,但迈尔辛从没尝试培养自己在这方面的能力。首领需要的不是捧笑场的朋友,而是理智忠诚冷静的助手。
  “你那个增加设备的请求——”
  “怎么了,长官?”
  “被拒绝了。”首领笑了笑,然后耸耸肩,“你并不是一定需要更多的资源。坦白说吧,你的有些同事已经在问东问西了。”
  “我想象得到。”迈尔辛回答说。随后她再次微微欠身,补充道,“我们现有的设备是足够的,够让我们达到目标。但正如我在报告中指出的,如果有第二条通信线路,再添一个新的力场反应堆,我们的进度将有显著的提升。”
  “什么资源拨来了没有助益呢?”首领反问。
  然后她笑了。
  多亏了永恒的历练,迈尔辛什么也没说,也没有表现出一丝不安。
  “他们在问这问那。”首领强调说。
  副首领知道该作何反应:就是一言不发。
  “恐怕你那些同事并不相信我们给出的说法。”圆脸微微一笑,吸收着台灯的光亮,金色的皮肤泛着明亮的光辉,“再说我也遇到了不少麻烦:那辆装满燃料的重载车,在上头模拟你的那个机器人,还有那次装腔作势的启程远行。人人都知道说谎有多容易,因此很难说服人们去相信任何事情……”
  迈尔辛再次保持沉默。
  她们对外的说法纯属虚构:由一队船长组成的代表团去了某个科技高度发达的星球。他们要去会见一个患有外族恐惧症的物种,人类试图获得他们的友谊,或者至少通过贸易来获得他们颇具经济效益的技术。这样的任务过去也有过,通常都会严格保密。所以其余的船长——那些因为不够格而留下来的人——最好别传闲话。
  “如果我给你送个反应堆过来,”首领解释说,“可能会引起有些人的注意。”
  不大可能吧,迈尔辛心想。
  “如果我们布下第二条通信线路,那就相当于担了双倍的风险。有人会发布不该发布的消息,有人会听到不该听到的對话,诸如此类。”
  听起来合情合理。
  副首领平静地回答:“是,长官。如您所愿。”
  “如我所愿。”首领饶有兴味地点了点头,然后问了一个显而易见的问题:“你的进度跟上计划表了吗?”
  “跟上了。”
  “六个月内能够登陆?”
  “是的,长官。”截至昨日,亚斯林那座通往髓星的桥已经修了一半。“如果不出意外,所有事情都能如期完成。”
  “本该如此。”首领道。
  迈尔辛慎重地点了点头,然后主动开口说道:“我们的士气极高,长官。”
  “这我毫不怀疑。因为领导者很优秀。”
  这句称赞让迈尔辛感到浑身温暖。她禁不住点了点头,露出一抹最浅的微笑,“还有别的事吗,长官?”
  “目前就这些了。”飞船的领袖说。
  “那我就不打扰您办更重要的事了。”迈尔辛说。
  “重要的都办完了,”她回答说,“今天剩下的只有日常事务。”
  “愿您一天顺利,长官。”
  “你也是,诸事顺利,亲爱的。”
  图像散去了。紧接着,光脉冲会对通信线路进行缜密的检查,防止数据泄漏。
  迈尔辛起身站在房间里唯一的窗户前。“开窗。”她喊道。
  黑暗消失了。无情的白昼之光倾泻在她身上,凌厉而灼热。迈尔辛凝望窗外,目光掠过这座悬空的小城,看着另一头正在为各种要事奔走的无人机和各位船长。她允许自己走一会儿神。是啊,身处此地她倍感荣幸,能够领导这项重大的任务也让她不胜欢喜。然而,在坦诚面对自己的野心的同时,她也必须正视自己的能力,以及她那些同事的能力。首领为什么选择了她?其他领导者有的更从容,有的更富于想象力,有的在这一领域比她经验丰富。但她依然是最佳人选。认真自省一番之后,迈尔辛发现,自己超越其他人的只有一项品质。
  忠诚。
  在极其漫长的千万年前,她和首领曾一起上学。她们非常相像,是一同汲取知识的有志学生,是经常来往的朋友。她们偶尔会向彼此倾吐对恋人甚至对自己都无法承认的、那些深藏于内心的想法。
  两位年轻女性都宣称说:“我想率先登上那艘巨船。”
  在首领的梦想里,她领导着首次登船任务。而在迈尔辛的梦想里,她仅仅是那次任务中必不可少的一分子。
  这一点,就是她们最大的区别所在。
  为什么首领不亲自到这里来?迈尔辛琢磨着。
  的确会有些问题。会有后勤方面的障碍和噩梦般的安全隐患,这是必然的。但依靠全息投影和仿真机器人,她可以在任何地方统治这艘船。像她那样无畏又精力充沛的人,一定不想待在离这里那么远的地方。也许到了最后,在最后一分钟,首领会放弃理性,挤进小帽车,在星降日①前夜来到这里,偷走本该属于迈尔辛的历史性时刻。
  破天荒的,迈尔辛察觉到了自己的厌恶之情。现在她心里有了一团小小的愤怒。这种感觉出奇的有趣。更棒的是,它还恰如其分。这是理直气壮的愤怒。每当迈尔辛想到她被派来这里的原因可能是什么,愤怒就会滋长。首领知道她可以充分利用迈尔辛无尽的忠诚,在最后关头窃取她的功劳和声誉,而她的副首领别无选择,只能微笑、点头。   迈尔辛平静地命令窗户向外延展。
  透明窗板应声向外弯曲,在扩大的过程中逐渐变薄,像气泡一样。
  她跟着俯身探了过去,沿宿舍楼的外侧往下看,透过菱形的街道,窥视着那个奇异世界灼热的黑色表面。她用沉静而干涩的声音自言自语道:“请别到这里来,长官。”
  她说:“就这一次,请把荣耀留给我吧。”
  九
  如果没有计划和例行程序,船长就不成其为船长了。
  在首领的指示会议过去一年零九天之后,星降日终于来临。每一个历史性事件,无论大小,都完全按照船长们的预期发生。选定那个地方作为着陆点,是因为那块地壳有足够的硬度和稳定性。桥被调整就位,然后降入大气上层,风箱抽入大量空气,做出发前的检测。桥的最后几千米虽说是抢修的,但每一步都是周密策划的结果。接下来,传感器探测了地表,进行了精确到微观层面的测绘。随后,剃刀锋刃般的超纤维前端插进铁质地表,特别设计的运输车在复杂的力场和自身速度的保护之下,向下方飞驰而去。第一支登陆小组很快便穿过了具有腐蚀性的支撑力场,着陆过程也没有任何花哨之处。
  有传言说首领会亲自参加登陆仪式。但和大多数传言一样,最后证明事实并非如此。到了最后,这个故事已经显得很可笑了。做了那样周详的保密措施,那女人怎么可能在关键时刻如此冒险地大张旗鼓呢?
  率先登陆的殊荣最终落在了迈尔辛肩上。
  在一群摄像人工智能和安保人工智能的围绕下,她小心翼翼地踏上了髓星的地表。在基地观看实况的浣生注视着那张正在凝望异域环境的冷静面孔。从那双一眨不眨的大眼睛里,她注意到了某种神情。或许是敬畏吧。但不管它意味着什么,那神情转瞬即逝。只见迈尔辛张开薄薄的嘴唇,郑重宣布:“我等已经抵达。为首领效力。”
  身处上方的众船长欢呼起来。
  登陆小组仪式性地采集了土壤和植物枝叶的样本,然后按照原计划撤回了基地。
  晚餐晚点了,却是好一场盛宴:用香料调味的肉,千奇百怪的蔬菜,伴着盛在无底杯里的正宗香槟。在宴会最为人声鼎沸的时候,身在远方的首领送上了她衷心的祝贺。
  当着所有人,她将迈尔辛称作“你们勇敢的领导者”。随后,投影优雅地一转身,指着下方的世界,宣告说:“今天,是本船璀璨的历史中至关重要的一天。”
  不,它不是。浣生心想。
  失望在她心头滋生,这种恼人的失望之情越来越强烈。第二天,包括迈尔辛团队在内的六支队伍又去了髓星。通过研究已经收集的数据和实时图像,浣生发现新掌握的情况和原来的预计毫无差别。船长们是管理者,不是探险家。每一个历史性时刻都是事先编排就绪,然后按部就班地发生。迈尔辛的心愿,不过是为下面的植物和昆虫命名,将每一块锈蚀的土壤记录在案。在那些任劳任怨又极尽热忱的第一批登陆队伍里,连最小的意外也没有发生的机会。
  第二天的工作全面而周到,但也令人厌倦。浣生没有对人提起她的失望之情,也没去厘清自己的情绪。
  作为一个模范船长,她早就习惯了这一切。再说了,有谁希望碰上麻烦或者错误、陷入困境呢?意料之外的事情很可能会带来这些结果。
  但总觉得……
  第三天,在她自己的团队即将开拔的时候,浣生强迫自己拿出船长的腔调:“就要去那个铁球上走一遭了。”她告诉队员们,“我们要圆满完成任务,只能提前,不能滞后。”
  降落地表的过程十分迅速,给人的感觉却十分古怪。就像当初加入她的团队一样,笛雾主动请缨,坐到了浣生旁边。他们加装了防护的车辆先是倒车,进入上方的圆筒隧道入口,接着进入车库,然后加速驶过一段距离,纵身跃下,箭一般穿透支撑力场。短暂的穿行过程中,电流像万亿根手指般刺入超流体护盾,穿透人类单薄的颅骨,玩弄着每个人的神志。
  到达上层大气之后,车辆启动了制动。髓星巨大的重力撕开了人们的皮肉,震裂了骨骼。应急基因苏醒了,它们在顷刻间编织出了蛋白类似物,愈合骨裂,止住了最严重的疼痛。
  圆筒隧道形成的桥梁的另一端深深扎进一座山的半山腰,那里有冷却的锈铁和黑色的丛林。尽管天空乌云密布,下面却明亮耀眼,灼热无比。每次呼吸都能闻到金属的气味,还有紧张时汗水的味道。船长们正在卸载补给。身为队长的浣生发号施令,她吩咐大家做的事,每个人都早已熟极而流。他们的车子从那座桥上驶下,然后重新配置,以适应新的用途。安装测试新的交通工具的同时,船长们也在接受机器医生的检查:新植入的基因已经在他们体内激活,正在帮助他们的肉体适应高温和富含金属的环境。等到坐镇附近某个营地的迈尔辛送上她的祝福后,浣生一行腾空而起,向他们负责研究的地点驶去。
  这个地区破碎而扭曲,被裂纹、裸露的山脉和数不清的火山口弄得四分五裂。火山口的“平静”有的保持了一个世纪,有的是十年,还有的只消停了几天。周围的土地长着让人联想到巨型蘑菇的伪树①,显得颇有生气。每一株伪树萌发的芽都抵到了邻株,它们仰着漆黑的面盘,吸食着炫目的藍光。
  要说顽强,髓星绝不亚于在它空中飞翔的船长们。这里的植物生长速度惊人,而且不仅仅是因为充足的光照和超高效的光合作用。有一个假设得到了早期研究成果的证实:丛林也通过其根须摄取养分,它们用凿子般的根尖在地下裂缝中强行开路,直至找到富含嗜热细菌的温泉。
  水生生态系统是否也同样繁荣呢?这就是浣生目前的疑问。她选择了一个金属含量极高的小型湖泊作为研究对象。他们准时到达,绕湖两圈之后,在有着极厚的黑色凝固熔渣的地方安顿下来。那天剩余的时间里,他们准备好了实验室、住所和标本收集器。为防万一,他们还安排了周边防御:三台人工智能充满敌意地盯着路过的虫子和孢子。
  夜晚是必须降临的。
  即使光照永不间断,迈尔辛依然坚持让每位船长睡足四小时,再在饮食和其他琐事上花费一小时。
  按照计划,浣生的团队爬进了他们那六个能够自动弹开的免搭建居所里,脱掉外勤制服,然后清醒地躺在床上,聆听丛林发出的持续的嗡嗡声,数着秒数,直到起床的时间到来。   他们在室外围坐成一个整整齐齐的圆圈,吃着早餐,时不时抬头看看天空。一阵转向的风带走了云朵,带来了更热、更干燥的空气和更强烈的光。空腔腔壁呈银白色,光洁而遥远。基地只是上面的一个斑点,只有天色晴朗时才能看见。由于距离和强光,那座桥已经看不见了。如果浣生是个保守谨慎的人,她几乎可以相信他们是这个世界仅存的人类。运气好的话,她还可以忘记精良的望远镜正在观察她,看她坐在气凝胶椅子上,一边吃着配给,一边用右手挠着右耳潮乎乎的耳背。
  笛雾坐在她右边,她看了他一眼。他若有所思地笑了,仿佛读懂了她的想法。
  “我知道我们需要什么了。”浣生告诉大家。
  笛雾问:“需要什么?”
  “一个典礼。开工前的一些小仪式。”她站起来,下坡往湖边走去。没有人知道她为什么去那儿。泛黑的水拍打着生锈的石头。她弯下膝盖,伸出一只手在水里浸了一下,感受着它舒适的热度,还有手指之间泥土和生命粘腻的存在。一排圆顶的沼泽植物吸引了她的目光,植物旁边有一个标本收集器,已经装满了。浣生起身在制服上擦干了手,然后小心地解开收集器,把它带回了营地。
  在髓星,最多的动物是伪昆虫。
  收集器里装着一只月光石蓝色的六翼蜻蜓,它比人的前臂还长一些。在其他船长的注视下,浣生轻轻地从网里拿出她的祭品,把翅膀折到后面,用左手捏住它的身体,右手挥动激光手电。它的头被切掉了,身体扑腾了几下,然后死了。接下来,她除去了尸体的翅膀和尾巴,将富含脂肪的胸段放进了他们的野外厨房里。烤制只花了几秒钟。伴随一声钝响,甲壳裂开了。她取出一团热气腾腾的黑肉,做了个鬼脸,强迫自己咬了一口,然后咀嚼起来。
  笛雾轻轻地笑了。
  另一位船长,萨路基,说道:“我们不应该这样做。”
  名叫布罗科的十二级船长补充说:“这是迈尔辛的命令。除非有紧急情况,我们应当坚持食用配给口粮。”
  浣生强迫自己咽了下去。
  她笑着告诉他们:“相信我。这东西只要吃一口,你们今后就再也不想吃了。”
  这里既没有土生土长的细菌,又没有他们的强化基因清除不掉或者无法排出体外的毒素。哪会有什么危害。迈尔辛谨慎得像个老太婆。
  浣生将“仪典用肉”递给大家。
  想讨好队长的萨路基把肉放在舌头上,整个吞了下去。
  布罗科先表示抗议,然后接受了现实。
  接下来是在船上出生的、名为承诺和梦想的两兄妹。他们噎得朝着天空直眨巴眼,然后对浣生说了声:“谢谢。”
  最后接过他那份肉的是笛雾。他先是咬了很小一点。接下来,他没有做怪相,而是拿起剩下的肉,用洁白的牙齿撕扯下饱含脂肪的一大块,咀嚼之后吞了下去。
  他发出一阵轻笑,然后告诉大家:“也不算太难吃。”
  他说:“要不是这么烫嘴的话,我想我几乎会喜欢这味道。”
  十
  连续几周毫不间断的工作,让事先的猜测成了铁一般的事实。
  髓星是从大船的内核剜下来一块,然后打造而成的。更准确的说法或许是:从那颗最终会成为巨船的年轻的类木行星的内核中剜下来一块,然后打造而成。
  这些是根据这个世界的构造以及船长们自己的常识推断出来的。不管建造者是谁,他们一开始一定是这样做的:把铀、钍还有其他放射性核素从类木行星的其他部分剥离出来,然后注射到内核里。在支撑力场的作用下,这个世界被压缩了,位于大船内核内部的这个铁质核心被压缩得越来越紧密。随着髓星被压迫缩小,腔壁暴露出来,暴露的空腔再用超纤维撑住。没有人知道这个过程是如何实现的。就连工程天才亚斯林也只能摇摇头,说:“我要是知道,那才真见了鬼了。”然而,在数十亿年之后,在没有建造者或是其他任何人维修的情况下,这部庞大的机器仍然运转得挺好。
  但是,为什么要费力创造这样一个奇迹呢?
  最明显、最被接受的说法是:这艘船必须是个刚体①。任何由内部热力供能的构造都将导致大船各舱室的熔化,让它们的石头天花板开裂。这些情况很可能在头几千年就会发生。但为什么要花费那么多的精力和财力去创造髓星呢?有这样的本事,为什么不干脆把铀提取出来,置于太空,让它派上更好的用场呢?
  当然,如果它已经被用在了这里,自然就不能再用于太空了。
  还有的船长认为,髓星是一个巨大的裂变反应堆中几近熔化的残留物。
  但马上有人指出:“有更简单、更高效的供能方式。”他们的声音很温和,但内容却咄咄逼人。
  也许,这个世界是用来储存能量的?
  这是亚斯林的意见:通过对支撑力场的调整,建造者可以迫使这个世界转动起来。只要有耐心和动力——这两种资源他们应该都很充足——就能让它达到极大的转速。这颗巨大的铁球在真空里旋转,被支撑力场和如今已然消失的超纤维覆盖层隔空包裹,它所发挥的作用其实相当于一个超大型飞轮①。
  慢慢地,慢慢地,这艘空无一人的大船将这些能量消耗一空。
  在星系与星系之间的某个地方,转速耗尽了。就是在那个时候,飞船的系统让自己进入了休眠状态。
  亚斯林甚至為此做了精巧的数字演示。在早期宇宙中,重元素十分稀少。建造者们从上层采集了放射性核素,埋进了这里。随着髓星的温度日益升高,它的超纤维覆盖层开始衰化、分解,最后消失。
  超纤维富含碳、氧、氢和氮,每一个原子都按规则排列,每一个键都由微型量子脉冲强化。当应力超过极限时,老化的超纤维就会土崩瓦解,新的活性元素开始起舞,这就为生命的诞生创造了相当大的机会。
  “这太明显了。”亚斯林称,“等你们亲眼见到,就不会相信其他说法了。因为相信不了!”
  这是她在每周报告会上提出的意见。
  队长们在以幻象呈现的首领会议室里就座,各占一把黑色的气凝胶椅子,在髓星的高温下汗如雨下。他们所处的这个房间是光与影的杰作。首领的投影安坐在珍珠木长桌的主座上,两座威风的黄金首领胸像之间。她看起来很精神,却又十分安静。通常情况下,简明扼要的报告和乐观的态度是这类报告会的主旋律,极少出现这样宏大的理论。亚斯林讲完之后,首领沉思片刻,笑着对她富有想象力的船长说:“这是一个很有趣的可能性。谢谢你,亲爱的。非常感谢。”   她转向其他人:“想法呢?有吗?”
  不少人开始赞同亚斯林的想法。
  他们在探索的东西是别人的废电池?浣生心存疑虑。但在这时候列举“飞轮说”和“生命起源说”存在的问题显得不大礼貌。而且,接下来就要轮到生物组做报告了,她马上就要和大家分享她获得的启示。
  一阵震颤袭来,打断了赞美声。
  一位船长的影像摇晃起来,接着是其他人的。因为各人所坐的位置都是已知的,据此可以推断出震中的位置。很快,浣生也感到了大地的震颤,紧接着又是摇晃的余震。即使对髓星来说,这也是一次很严重的地震。
  现场陷入了沉默。
  浣生突然注意到了自己的汗水。那是一种甜蜜的油脂,易挥发,气味香甜,从她紧张的毛孔里一颗颗冒出,随后蒸发,在无尽的高温里为她的皮肤留下丝丝凉意。
  不受地震影响的首领举起她宽大的手掌,她的声音平静、生硬:“我们需要讨论一下计划表。”
  生物组的报告怎么办?
  “上面这里,很多人在猜测你们的去向。我敢肯定你们想知道这点。”这女人自顾自地笑了一会儿,然后补充道,“代表團那个故事,我们编得不够聪明。或者说不大像那么回事。船员已经产生了怀疑。”
  迈尔辛会意地点了点头。
  然后首领把手放了下来,解释道:“我得在招架不住之前把你们带回家。”
  微笑绽放在一张张脸上。
  有的船长已经厌倦了这里的诸般不适;其他的则想到了在上面等待他们的荣誉与晋升。
  浣生清了清嗓子,“您是说所有人都回去吗,长官?”
  “就目前来说,是的。”
  他们给出的公开说法被拆穿了,她本来就不该为此感到惊讶。几百个船长凭空消失,不可能不引起议论。现在回去,浣生本来不至于感到失望。在过去忙碌的几周里,她真希望他们编的那个故事是真的。她真的很想和同事们一起去拜访掌握着高科技的外族恐惧症患者,迎接挑战,努力获得他们的信任。可是现在,一听说他们的任务结束了,她突然想到了几百个值得在那个小湖泊里做的项目。那些工作足够让他们在湖上漂一整个世纪。
  迈尔辛身为任务的领导者,这时理当由她发问:“您是否希望我们尽快结束这里的工作,长官?”
  首领把一只手放在一座胸像上。对她来说,房间和家具都是真实存在的,船长们才是幻象。
  “任务计划随时可以重写,”她提醒众人,“重要的是赶紧完成对两个半球的调查。确保不会有任何大的意外。我希望你们能尽快做完最关键的研究。十个船日应该绰绰有余了。然后你们就回家,留下无人机继续工作。那以后,我们再花些时间来决定下一步该怎么走。”
  大家的笑容变得有些勉强。
  带着些许试探的意味,迈尔辛低声说:“十天。”
  “有什么问题吗?”
  “长官,”副首领说,“如果能确定髓星对我们来说不是个威胁的话,我会感觉更安心一些。”
  又一阵停顿,这不是因为首领在几千公里之外而出现的时间延迟。这是一段漫长的、令人不安的沉默。随后,船长们的船长望着他们之间的虚空,问:“想法呢?有吗?”
  这样做会打乱所有的安排。
  另外两位副首领也同意迈尔辛的观点。想在十天内完成工作,包括支援团队在内,需要每一位船长的竭尽全力。这样一来,他们可能不得不倾巢出动,放弃基地。这种风险依然在接受范围之内,有人这么说。话说得平淡,但攥得紧紧的双手和不安的眼神却透露出了他们的紧张。
  首领对此未置一词。
  她转而问她未来的副首领。“浣生,”她的话绵里藏针,“你有没有什么想法需要补充,亲爱的?”
  浣生犹豫了一会儿,直到不敢再拖延。
  “也许髓星确实是个飞轮。”她终于说了出来。在场所有人都一脸困惑,可她视而不见,点了点头说,“长官。”
  “你在开玩笑吗?”首领道,声音里没有一丝愉悦,“我们不是在讨论你们的计划表吗?”
  “但如果它真的是个飞轮的话,”浣生继续说,“如果那些神奇的支撑力场有一天减弱了,就算只是一瞬间,髓星都有可能把自己撕成碎片。那会是一场巨大的灾难。吸收不了角动量的超纤维覆盖层会裂开,铁水会冲击腔壁,而冲击波会向上扩散,穿透整艘船。”她提供了一系列简单而粗糙的计算,然后避开亚斯林的怒视,补充道:“也许它的确是个精心设计的飞轮。但它也完全可能成为一个高效的自毁装置。我们什么都不知道,长官。我们不知道建造者的意图。我们甚至无法推测他们是否有敌人,无论是真实的敌人还是假想敌。但这一切如果有答案的话,除了在这里寻找,我想不出更好的地方。”
  首领的表情难以捉摸,也无法理解。巨大的褐色眼睛闭上了。最后,她缓缓地摇了摇头,“从我登上这艘伟大的船的第一刻起,我就相信:这艘船的建造者、设计者,无论他们是谁,绝不会让这一非凡的造物遭受任何危险。”
  浣生真希望自己也有同样的信心。
  然后,那光与声的幻影站了起来,她俯身笼罩在黄金半身像和明亮的珍珠木桌上方,“你的职责需要变动一下,浣生。你和你的团队带头,帮助我们探索远处的半球。如果那里有答案,那就找出线索。等你的调查结束后,所有人都回家。同意吗?”
  “如您所愿,长官。”浣生说。
  所有人都异口同声地这么说。
  浣生注意到迈尔辛偷瞄了她一眼,她眯缝着的眼睛似乎在说:“干得漂亮,亲爱的。”
  这一眼里还有几不可察的些微敬意。
  十一
  派出了大量翼龙型无人机,对这一区域分别进行了三次密集测绘。但在对这些机器的路径进行回顾的时候,浣生意识到,即使是八天前刚刚完成的最新勘测也已经跟不上变化,不能再用了。
  由于受到地震的破坏,曾经平坦的地表向空中高高隆起,然后裂开。湍急的熔铁从新形成的山坡上奔涌而下。透过引擎低低的杂音,她能听见铁水发出的声音,那声音低沉、平稳、宏大,又极其愤怒。浣生飞行着,与汹涌的河流保持平行。有一个地方,三份地图都显示那里有个巨大的U形湖泊。熔铁在那里汇集,耗干了湖里最后的水和泥。污浊的蒸汽和氢气呈柱状升向天空,然后蜿蜒向东飘去。作为试验,浣生飞入蒸汽之中。飞行车的风斗摄入样本,然后接受多个过滤器和上百个传感器的检验。用于检验的设备中甚至还包括一台简单的显微镜。笛雾正仔细地往显微镜里看,他发出了笑声:“您大概想不到吧?这里是生命。”   乘着蒸汽升腾的,有孢子、卵和半孵化的昆虫。它们被坚固的生物陶瓷包裹着,对炽烈的高溫无动于衷。只需针尖大小、小到肉眼都看不见的一点,就能繁衍出足够征服十多个新湖泊的水草和带鳍甲虫。
  在髓星,灾难即是动力。
  每一天,每一个小时,这个念头都会从浣生的脑子里冒出来。而且,总有一个更大的念头紧随其后:
  灾难一直都以某种形式统治着整个宇宙。
  蒸汽偶尔会突然散开,为空中的蓝光让道。浣生的头顶是遥远的腔壁,而脚下目力所及的地方,那绵延不绝的醒目的黑色,是丛林的骸骨。
  烟雾和大火烧尽了所有的树。
  所有的爬虫。
  这样的大屠杀一定极其可怕。但现在,大火已经熄灭了好几天,新的生命已经从扭曲的树干和新的裂缝里长了出来。无数富于光泽的黑色伞形叶片在过热的空气中闪闪发光。
  笛雾顺嘴说了些什么。布罗科倾身到浣生的肩头,重复了一遍:“我们停下来吗?也许该去看看?”
  再飞五十公里,他们所处的位置就是这个世界上离那座桥最远的地方了。也就是人们常说的世界的尽头。到达那里,那是一个具有象征意义的时刻。冰镇香槟和一些更让人愉悦的东西正等待着那一刻的到来。但浣生决定,庆祝可以再等一等。她通过内置子系统,命令飞行车找一块温度不高的平地降落,好让六位船长散一会儿步。
  在瞬间的周密计算之后,车辆盘旋着降下,停稳。
  外面空气的温度不算太高,勉强还能呼吸,但只能是迅速的小口呼吸。根据任务安排,大家采集了焦土和岩石的样本,切掉了一片片活物和死物。但从很大程度上说,这些只是到这片坚硬的土地上来体验一番的借口。这里曾经无比陌生,而如今,在工作了几周以后,他们已经熟悉了这个地方。
  承诺和梦想正在检查一个很大的白色树桩。
  “是石棉,”梦想用手指摩擦着布满粉末的树皮,“从地下或者从空气中析出的,也许刚生成不久。然后散落在树根周围,看见了吗?像条毯子。”
  “树干和树枝很可能富含脂质,”她哥哥补充道,“简直是棵活蜡烛。”
  “注定燃烧。”
  “愿意燃烧。”
  “为燃烧而生。”
  “为爱燃烧。”
  然后他们自己咯咯地笑了起来,享受着这首小曲。
  浣生没去问歌词的意思。这类小调通常古老又难以理解;兄妹俩似乎也不知道歌的出处。
  她伏在梦想身旁,看到几十根新枝从遭受重创的树干上伸出。在能量如此之多、安宁却如此之少的髓星,植物不会将能量储存为糖。脂类、油和高浓缩蜡才是常态。有的物种变得像是蓄电池,将电能储存在它们复杂精细的组织里。无常的变化要经过多少时间才能造出这样精巧的杰作?五十亿年?最起码吧。虽然没有任何化石可考,不过本地物种在基因检查中显示出了极大的多样性,这说明它源自太古之时。他们所在的地方,或许是个有一百亿、一百五十亿年历史的花园。当然,后面这个数字近乎荒唐。
  无论真相如何,提前离开髓星绝对是错误的。
  浣生无法停止思考这个问题。
  她对那对兄妹说:“我很想知道:从它们的基因来看,哪两个物种最不相同?”
  承诺和梦想变得严肃起来,开始在脑海里检索。没等他们提出推测,地面再次剧烈地晃动起来,把浣生摔了个仰面朝天。
  她笑了起来,但只笑了一会儿。
  然后,附近某个地方的两个大铁堆挤到了一起,互相摩擦,尖厉的刮擦声划破长空,听起来像两头怪兽在激战中痛苦地嚎叫。
  地震过去之后,浣生站起来,若无其事地整理好制服,“该出发了。”
  大多数人没等她发话已经奔向了飞行车。只有笛雾在原地待命。他看着她,面色凝重:“真遗憾。”
  她知道他的意思,点了点头。“的确。”
  他们那份八天前的地图已经成了化石,还是那种没什么用处的废物化石。
  浣生清空了屏幕,现在她是凭着直觉在飞。再过十分钟,也许不到十分钟,他们就将到达目的地。没有别的团队会到这么远的地方来。这个念头让她产生了一点满足感。她回过头,想就近找个人去拿香槟。
  她张嘴刚要说话,一个扭曲的、低得几乎听不见的声音突然响起。
  “所有团队……汇报……”
  “那是谁?”布罗科问。
  是迈尔辛。但她说的话里夹杂了某种电子音撕心裂肺的哀号。
  “看见……什么……”副首领喊道。
  然后她再次要求:“团队……汇报……!”
  除了语音,浣生还尝试了各种可能与迈尔辛取得联系的方式,但均告失败。
  其他十几位队长的声音杂乱地汇在了一起。
  有扎莱得意的声音:“我们这里按计划进展顺利。”
  凯兹奇说的是:“奇怪的通讯干扰……否则,在系统正常的……”
  亚斯林则是好奇多过担心,她问道:“怎么了,长官?您看见不对劲的东西了?”
  然后是很长一阵令人烦躁的嗡嗡声。
  浣生将她的节点与飞行车的传感器阵列连通,这才发现笛雾已经这么做了。他从喉咙里紧张地冒出一声:“该死。”
  “什么——?!”浣生喊道。
  一阵刺耳的轰鸣卷走了所有的声音和思想。白昼越来越明亮,一束束宽阔的闪电划过天空,随后转弯,如液体一般流动,径直向他们袭来。
  从这个世界的另一端传来一个扭曲的声音:
  “桥……是不是……你们看见它没有……在哪里……?”
  飞行车开始摇晃,似乎它也慌张起来。推力、升力和高度控制一个接一个失效,所有人工智能都出了故障。浣生启用了手动控制。长达几个世纪的练习使她长于飞行,现在,她眼里只有翻滚着急速下降的飞行器、一望无际满是裂纹的地表和被烧毁的森林。除此之外再无其他。   下一阵来袭的闪电呈紫白色,比之前的更加明亮。除了它疯狂涌动的强光,人们再看不见别的东西。
  因為看不见,浣生只能凭记忆驾驶着飞行车。
  他们的车理应能够承受毁灭性的打击。但这时,所有的系统都没了反应,超纤维也莫名其妙地老化了。当它撞上铁质地表的时候,整个船壳都变了形。最薄弱的地方终于承受不住,碎裂了。只剩下抑制力场包裹着失去防护的船体。这台完美的装置彻底垮掉了。船长们被安全气囊和带衬垫的安全带固定在座位上。皮肉被拉扯、撕裂,伤得体无完肤。碎裂的骨头从关节里脱出,戳进淡粉色的器官里,然后那些骨头又撞在一起。座椅从地板上扯了下来,疯狂地滚过好几公顷铁地和烧焦的树桩。
  浣生始终保持着知觉。
  她几乎是麻木地看着自己的腿和胳膊断裂、再断裂,看着上千处瘀伤蔓延成了一幅紫色的织锦。她的每一根肋骨都被压碎成粉末,强化脊椎裂成碎片,直到她再也感觉不到疼痛,没有一丝一毫的活动能力。她仰天躺着,仍然被捆绑在变形的座椅里,被压碎的头颅动弹不得。她极其缓慢地说着什么,声音虚弱,松垮的嘴里满是牙齿和快要流尽的血。
  “弃,”她咕哝道。
  然后是,“船。”
  她在笑。无力而又绝望。
  一道灰色的知觉在她体内扩散开来。
  应急基因已经苏醒。发现家园一片混乱的它们,立即开始保护大脑。所有活着的肌体都用氧气和抗炎药浸泡,再覆盖一层有安慰作用的麻醉剂。能让她感到安心的、愉快的记忆进入了她的意识。有那么一小会儿,浣生变回了那个骑在宠物鲸背上的小女孩。接下来,修补基因开始重建器官和脊柱,依靠吞噬身体的血肉来获得原料和能量。船长的身体发着高烧,大量分泌出芳香的油汗,浸泡在失去活性的黑色血污之中。
  接下来的几分钟里,浣生感觉自己正在逐渐变小。
  事故发生后一小时,一阵剧痛席卷了她的全身。但这痛苦是好事,甚至可以说令人欣慰。她蠕动着,哀号着,用刚刚重塑的无力的手,将自己从毁掉的座椅里解开。然后,她强迫自己用软绵绵的双腿站了起来,因为两条腿长短不一,她只能倾斜着站立。
  浣生矮了二十厘米,而且十分虚弱。但她还是一瘸一拐地走到最近的人旁边,蹲坐在地上,擦拭着那人的脸。这时她才意识到,那是笛雾的脸。他比她伤得更严重,整个人都干瘪、收缩了,像一枚放了太久的水果。脸还撞上了一根铁柱。但他的面部特征已经恢复了一半。他满脸痛苦,却还是挤出一个支离破碎的笑容,还眨了眨眼。他用幸存的那只灰眼睛注视着浣生,受了重创的嘴一边吐着牙齿,一边口齿不清地说:“您看起来好极了,长官。一如既往……”
  萨路基被穿刺在一根烧焦的超纤维杆子上。
  布罗科的双腿被切断了。在痛楚之中,他挣扎着爬到断腿旁边,结果把它们接进了错误的关节。
  兄妹俩的情况最差。梦想摔进了走滑断层①,她的哥哥也跌了进去,压在她身上。他们的骨骼与血肉混合在了一起。慢慢地,慢慢地,碾压他们的断层分别往两个方向滑去,他们的愈合这才刚刚开始。
  浣生把布罗科的腿装回了正确的关节。然后在笛雾的帮助下,把萨路基从杆子上弄了下来。笛雾负责照看兄妹俩,浣生则在残骸里搜寻有用的东西。她找到了配给口粮和外勤制服,但是没有一台机器能够运转。她极力唤醒它们,但它们的状态糟糕到连“我坏了”都汇报不了。
  如果说还有一点运气的话,至少这块地壳似乎暂时是稳定的。现在,除了治疗和休息,他们什么也做不了。为了恢复,他们吃下了平常三倍那么多的口粮。后来,萨路基找到了两个免搭建居所、救生包,还有满满一钻石瓶的香槟。香槟已经和地面一样热了,但依然好喝。
  六个人坐在免搭居所的阴影里,把瓶里的香槟喝得一滴不剩。
  他们假装到了晚上,开始讨论第二天要做的事:先确定可能的选择,做出权衡,然后否决了大半。
  他们最后的结论是等待并观察。
  “给迈尔辛三天时间,希望她能找到我们。”浣生说。她正在试图访问内置时钟,可她所有的植入功能、所有的微型节点,都已经被把他们从空中扯下来的电流毁掉了。
  在没有夜晚的世界,多久算是三天呢?
  他们只能推测。但三天之后,什么都没有发生。为防万一,他们又多等了一天,但依旧没有迈尔辛或者其他任何船长的消息。毁掉他们飞行车的东西,一定也摧毁了其他所有人的设备。意识到别无选择之后,浣生看了看同伴们,为难地笑了笑:
  “如果我们想回家的话,看来只能靠走了。”
  十二
  如果不得不全神贯注、专心致志地做一件从没做过的事,这件事既痛苦又危险,还完全不在计划之内——记忆就会开始玩它最古老、最鬼祟的把戏。
  在浣生的记忆中,她似乎一直就在这里。
  或是站在高耸的新生山峦的山脚,或是位于丛林深处没有路的黑色腹地。她从前的所有记忆,仿佛都化作了一个不现实的、细致繁复的梦。关于这个梦,她忘记的比记得的要多,而且打心底里觉得那些记忆荒唐至极。
  在这片土地上徒步行进是件很要命的事。尽管船长们在向目的地——他们祈祷自己没有选错方向——不断前行的过程中,已经掌握了许多大小窍门,每一段路程仍旧极其危险、杀机四伏。
  髓星深恨他们。它想让他们死,为此它不择手段。在每一个清醒的时刻,浣生都能感受到它的恨意。但她不会承认,至少在其他人面前不会。咒骂除外,咒骂不算承认。“该死的山,作孽的风,他妈的吃屎的烂水草……!”每个人都有他们最喜欢说的脏话,最狠的话则要留给最艰巨的挑战。“傻逼铁砣子,我恨你!听见了?我恨你,就像你恨我一样!”
  每一天,艰难的行进都会经常中断,以寻找食物。他们以前当作仪式吃的东西,如今成了标准食物。他们捕来巨大的昆虫,扯掉翅膀,然后放在火上高温炙烤。结结实实的肉食为船长们提供了充足的卡路里和营养,让他们长回了原本的尺寸,健康状况也恢复到了与从前相近的程度。在这个过程中,浣生逐渐明白了哪些昆虫尝起来最不恶心。这个千万年前直立狩猎猿人的后代,教会了自己怎么辨认昆虫出没的地点,并学会了捕获它们的最佳方式。只过了大约一年——也许少几天,也许多几天——浣生就再也没有饿着肚子睡过觉了。所有人都不再需要忍饥挨饿。除了浣生,承诺和梦想也尝过了各种生长茂盛的植物。他们吐掉了那些苦得无以言表的,剩下那些精心烹调之后勉强可以下口。   一旦舌头适应了某个地方,灵魂也会跟着适应。
  第二年开初的时候,有那么一天非常美好。是真正意义上的美好。早餐吃饱喝足后,一行六人开始向着地平线出发,腰上和湿透的后背上挂着为数不多的行李物件。他们正沿着来时的飞行路线折回。在没有数字地图的情况下,他们不得不通过观察奇异的火山峰、扭曲的黑色峡谷和偶尔出现的异色矿物海洋判断所处的位置。髓星喜欢抽干海水,引爆山峦。每当新的障碍物向空中隆起,他们就只好绕远道前行。一旦迷路,船长们就必须停下来勘察。这里没有星辰,也没有太阳,极容易迷失。但在那美好的一天,他们的行进方向自始至终都保持着正确无误。笛雾发现了一个刀状山脊,穿着户外靴子能在上面轻松奔跑。空中有令人愉快的阴云,微凉的细雨落在他们身上,几乎能让他们觉得凉爽。他们不停赶路,奔向下一个地标——巨大的黑色悬崖。那天将尽之时,那座悬崖已赫然耸立在他们面前。
  他们把营地扎在山谷最深的阴影里。一条雨水汇成的溪流跳跃着奔下凹凸不平的狭窄溪床,这溪床形成的时间也许还不到五十年。雨水总是比泉水更好。没错,他们每吞一口都能尝到铁味,水里通常还有硫黄的残渣。但它至少不是过量的矿物质和细菌在地下煨成的一锅粥了。降到这个温度的水甚至可以用来洗澡,那才是真正的奢侈享受。浣生就着这水擦洗身体,然后穿着停当——除了她那双磨损的靴子——四肢摊开躺在一棵巨大的伞树下,观察着自己的光脚和湍急的水流。她发现自己心里有一种不同寻常的情感。排除种种可能,这种情感有些类似满足。甚至可以说是幸福,虽然是如同加水稀释后一样寡淡的幸福。
  笛雾出现了。刚刚浣生还是独自一人,这会儿笛雾却不知从哪里冒了出来。他光着膀子,制服的上半部分像昆虫蜕下的壳一样挂在身后。他用一只手臂夹着他的晚餐,一只鬼怪般的甲虫,颜色和形状都像黑色的熟铁条,比前臂还要长。他转身冲着浣生微笑,看样子早就知道她在这里。他微笑着,他的晚餐则不停地挥动着它的八条腿,似乎在抗议。他没有理会那些腿。待到走近一些,他笑着问道:“您愿意和我一道分享吗?”
  笛雾是个十分英俊的船长。他的胸膛很好看,没有毛,过去一年的辛劳让这副胸膛更加结实。他的灰眼睛里闪耀着一点光芒。当他步入伞树的阴影里,那光芒变得更加明亮了。
  “好的。謝谢你。”浣生说。
  笛雾只是继续微笑。
  突然间,浣生觉得别扭起来。思考原因之后,她才发现,这就是那种难于预见的奇妙时刻。她的年龄已经有一千个世纪了,却从来没有想到:她会坐在这样的地方,在这样糟糕的处境下,面对一个名叫笛雾的男人,因为对某种东西的期盼,嘴里居然分泌出了大量唾液。
  为了一只精心烹制的甲虫,还是别的什么?
  浣生接下来的话让自己都感到惊讶,“我都不记得上次这么高兴是什么时候了。”
  笛雾咯咯地笑了。
  “这一天真是美好。”她承认道。
  他说:“是啊。”语调很特别。
  然后,浣生听到自己说:“把你的朋友捆起来吧。暂时捆一会儿,好吗?”她把她最好的一根手工绳子扔给他,“如果你不介意的话。我想看看你不穿这些衣服的样子,甲虫先生。”
  这座桥是他们这段旅途的最后一座地标。
  在闪耀的光芒之中,站在狂风呼啸的高高的山脊上眺望,那座地标看起来像一道坚硬的细线,在银白色腔壁的衬托下显得黯淡又脆弱。它在平流层发生了偏转,于是短了几百公里。他们无法踏上桥梁,逃离这个世界。但它仍旧是他们的目的地。为了到达这个地方,他们已经花了三年多的时间。然而,即使以髓星的标准来看,前方的地形也算得上异常崎岖。船长们需要跨越这片地区所有的断层和河流,即使那些小块平地上也遍布着古老的丛林和断木枯枝搭成的复杂陷阱。
  他们以为这是最后一座高耸的山头,结果发现还有许多个山头埋伏在前方。尽管桥变成了一根稍微粗一些的线,但仍然遥远得令人绝望。
  到了下一座山脚下,他们终于瘫倒了。
  这里算不上营地。他们就这样躺在他们瘫倒的地方,那是一个被天然的镍围起来的盆地,地表满是锈蚀。薄雾变成了暴雨,他们却全不理会。跋涉三年途经万里之后,浣生和她的团队对这种程度的坏天气已经视而不见了。他们平躺着,只保持着最低程度的呼吸,一边用疲惫无力的声音念叨着充满希望的话语。
  他们告诉彼此:试想一下,其他船长到时候会多么吃惊。
  想象一下,他们说,等到明天我们走出丛林的时候……看到别人脸上大吃一惊的表情,一切就都值得了……
  然而并没有人在那里等待他们的突然出现。第二天很晚,他们来到桥梁近前,发现了一个杂草丛生、废弃已久的营地。桥当初扎根的那座结实、可靠的山峦在地震中裂开了,超纤维也退化成了黯淡的黑色。桥体本身摇摇欲坠地倾斜到了一旁。破败的门被一根铁柱撑开。一把临时搭的简易扶梯伸向那座隧道式桥梁漆黑的内部。从那一片片霜一样的铁锈来看,已经很多个月没有人使用这把扶梯了。也可能是好几年。
  在丛林中转了几圈之后,布罗科发现了一条已不成形的小径。他们任意选了一个方向,沿着小径行走,直到小径被黑色的植被吞没。然后他们回过头来,朝另一个方向行进。路逐渐宽到足以让人在上面慢跑,然后可以飞奔。曾经有人走过这条路。有人在这里。由浣生带头,一行六人全速向前奔跑。
  他们到达一片河床底部时候,所有人都喘不过气来了。
  小径在这里铺开,成了一条更宽阔的、被许多人踩过的路。他们不得不再次放缓脚步,每到一个弯道,心中都充满了紧张的期待。
  结果,大吃一惊的人是他们。
  他们六人一直在明亮的树荫下疾奔,被光线晃花了视线。所以浣生没有看见那个身穿反光制服的人。最后,那张熟悉的脸突然出现在她面前。迈尔辛的脸。她看上去和过去一样,依旧威严而冷峻。“花的时间够长的。”副首领面无表情地说。然后她才露出一抹微笑,点了点头,“很高兴见到你们。老实说,我已经完全不抱希望了。”   浣生咽下了她的愤怒和疑问。
  她的同伴替她问出了那些最明显的问题:还有谁在这里?他们是怎样应对一切的?还有能使用的机械装置吗?是否与首领保持着联系?没等给出答案,笛雾又加了一句:“派来解救我们的是哪一类救援组?”
  “是一个十分谨慎的救援组,”迈尔辛回答说,“谨慎到骗过了你,让你以为他们根本就不存在。”
  她自己的愤怒也已经酝酿了很久,随时可能爆发出来。
  副首领示意他们跟着她来。他们走在明亮的树荫下,听她解说要点。亚斯林和其他人东拼西凑地组装出了几架望远镜,任何时候都有至少一名船长观察着上方基地的动静。据他们观察,钻石型气泡舱仍然完好无损。所有建筑都未受损。但是,无人机和信号灯都不再运转,反应堆也处于关停状态。气泡舱旁还有一截残存的断桥,长达三公里。如果修建新桥,它是最好的基础。但迈尔辛摇了摇头,轻声承认说:没有发现任何船长,或是其他任何人,试图组织任何形式的救援。
  “或许他们以为我们已经死了。”笛雾努力往好了说。
  “我不认为我们已经死了。”迈尔辛反驳道,“而且就算我们死了,也应该有人来收纳尸骨。”
  浣生未置一词。三年的艰辛时光全是白费,那么多可怕的食物盡是白吃。强撑起的希望突然崩塌,她感到极度沮丧。
  副首领放慢了脚步,解释这一切的起因。
  “所有的机器都是被事变毁掉的。”她解释说,“这就是我们给那次超大规模现象起的名字。事变。根据我们所掌握的线索,得出的结论是,支撑力场合并了。我们脚下的力场,和我们头顶的那些力场合并了。这件事发生的时候,我们的飞行车、无人机、传感器和人工智能,全都变成了中看不中用的垃圾。”
  “您没有办法修复它们吗?”承诺问。
  “我们连它们是怎么坏掉的都不清楚。”迈尔辛答道。
  大家点了点头,等待着。
  她露出了一抹心不在焉的微笑,“无论如何,我们还活着。我们手里只有木头房子,一些铁制工具,钟摆式时钟,干重活儿时还可以使用蒸汽动力。有了这些,再加上望远镜之类的自制设备,我们还可以做一些最基础的科学研究。
  小路缓缓地转了一个弯。
  丛林的林下叶层①被砍倒、清除,只留下成熟的树木,用来提供宝贵的树荫。新营地从各个方向延伸出来。像船长们建造的任何东西一样,整个区域秩序井然。每一座房子都用同一种树的灰色树干搭建,结实而稳固。看得出来,人们先是用斧子把树干劈成方形木料,然后在上面刻出槽口,最后用红砂浆补上较小的缝隙。小径则用稍小的原木铺成。有人给每条路都起了名字:中心路,主路,抛诸脑后路②,就在身后路③,黄金路。每一位船长都身着制服,面带微笑。他们站在一起,列成整齐的纵队,努力掩饰自己眼里和声音里的倦怠。
  两百多位船长齐声喊道:“你们好!”
  他们的喊声像训练过的合唱一样整齐:“欢迎回来!”
  浣生能闻到他们甜腻的汗味,以及各式各样自酿香水的味道。随后一阵狂风刮过,带来了她非常熟悉的油腻气味:小火炙烤虫肉的味道。
  为了款待他们,一场盛宴正在准备。终于,她说:“你们怎么知道我们来了?”
  “因为发现了你们的靴印,”迈尔辛解释道,“就在桥旁边。”
  “是我看见的。”亚斯林说。她走上前来,乐居此功。“我计算了数量,又量了长短。一知道是你们,就回来报告了。”
  “其实还有一条捷径,能更快地到达这里。”迈尔辛说。
  “用不了三年那么久?”笛雾开玩笑说。
  待尴尬的笑声逐渐淡去,亚斯林告诉他们:“快四年了。”
  她皮肤黝黑,面孔棱角分明,眼里闪着智慧的光。这位曾经的工程师,通过努力一步步成为了船长。她似乎是众多同伴中唯一快乐的人。她如今的职责是重新发明人类曾经发明出的所有东西,从零开始,运用最有限的资源。她看起来前所未有地满足。
  “你们没有钟表,”她提醒他们,“只能凭感觉生活。在没有参照物的情况下,人会陷入浑浑噩噩的状态,一天过三十小时或者三十二小时是很常见的事。”
  没人感到意外。但萨路基还是惊呼了一声:“四年!”他走到一片最亮的光斑下,透过树冠的缝隙向上望去,也许是在寻找被遗弃的基地,“四年之久……!”
  哪怕当时有一名船长留在基地,就可以呼救,至少可以向上长途攀行,前往上面的燃料罐,到达离奇族的栖息地,然后再到首领那里……当然,这一切的前提是上面的人愿意施救……
  浣生想到了最坏的一种可能,不由得畏缩了。她强迫自己开口:“不在了的,都有谁?”
  迈尔辛说出了十二个名字。
  其中十一位是浣生曾经的朋友和同事。最后一个名字是哈兹——副首领之一,迈尔辛从航程开始至今的同事之一。“他是最后一个死的。”她说,“两个月前,地表裂开,熔铁将他卷走了。”
  一阵沉默笼罩了整个小村庄。
  “我亲眼看着他死去。”迈尔辛说,她湿润的双眼望着远处。她已经出离愤怒。
  “现在,我有了一个目标,”副首领用坚定、充满仇恨的声音说,“我要找到办法重返上面的世界。然后我会亲自去找首领,问她为什么把我们派来这里。是为了探索这个地方?还是不惜用最可怕的方式甩掉我们?”
  十三
  痛苦让这个女人获益良多。
  迈尔辛蔑视自己的命运。她带着灼人的怨愤,憎恨那些将她抛弃在这个可怕世界的人和事。每发生一次灾难——这里的灾难数之不尽——都让她更加愤怒。每一次死亡都抹杀了一片生命与智慧之海。而每一次成功都是向前迈了一小步,向纠正这个巨大的错误迈了一小步。
  副首领很少睡觉,每当她合上眼皮,总是坠入梦魇。她会立刻惊醒过来,但梦魇却继续徘徊不去,宛如某种复杂的神经毒素。
  她的永生体质让她活了下来。   换成许久以前的始祖人类,必将丧身于此。精疲力竭、血管爆裂、甚至发疯,这是人类在面对失眠和愤怒时的正常反应。在这个世界,维持生命只能勉强依靠粗糙的食物,呼吸包含过量金属微粒的空气。在这个地方,自然状态下的始祖人类连一天也活不了。自从确认了首领不会拖着她那巨大的身躯前来救援之后,迈尔辛清楚地认识到,逃离这里需要时间。极其漫长的时间。再加上锲而不舍的毅力、超群的才能。自然,还需要运气。到了最后,还得指望大家的永生体质。
  哈兹的死是个沉痛的教训。两年之后,她依然能够清晰地回忆起那一幕。那个被众人爱戴的男人在地球出生,开口闭口不离勇气二字。到最后,他充分展示了勇气。迈尔辛无助地看着那条漂浮着矿渣的熔铁河将他困在一座金属小岛上。哈兹挺直身躯,看着那缓慢却凶狠的河水,用他不断炭化的肺呼吸着,挂在他脸上那副笑容狰狞而痛苦。
  他们拼了命想要救他。
  亚斯林和她的工程师小组决定分头建造三座桥,但每一座都是还没完工就开始熔化。铁河却一直在变深,熔融的铁流也更加湍急,逐渐将小岛吞噬得只剩一块小小的隆起。那个末日临头的男人竭力保持平衡,他以单脚站立,直到这只脚被严重烫伤,不得不换成另一只为止。
  他看起来就像一只鹭。
  鐵水涌动,水面上的矿渣爆裂开来,冒出一股炽热的红色波浪,融化了哈兹的靴子,淹没了他的两只脚,随即点燃了他的肉体。然而新陈代谢的修复功能使他依然保持着生命。他竟然在熊熊烈火中站立了好长一段时间。他脸上的苦笑凝固了,变得越来越痛苦,并且疲惫不堪。在所有船长的注视下,他轻声说了些什么,但实在太过微弱。迈尔辛高声嘶喊着“不!”哈兹一定也听见了。因为他突然做出了一个英勇的决定:他开始迈步前进,试图趟过那条漂浮着矿渣的熔融之河。
  他的身体虽然强壮,适应力极强,却终有极限。终于,哈兹开始慢慢向前倾倒,他的反光制服、他微笑的面庞、他蓬乱的灰金色头发逐渐被肮脏的火焰吞噬。他体内的水分变成了蒸汽,争先恐后地向外逃窜,随即又生成了铁锈和氢气。没多久,除了一副白得吓人的骨架,他便什么都不剩了。一股更炽热、更汹涌的铁流将尸骨卷往下游,与此同时,一团正在升腾的炽烈烟气驱离了其他船长。
  迈尔辛真希望能找回他的颅骨。
  生物陶瓷十分坚韧,而顽强的意志则可能支撑着大脑在那股热流中继续存活一小段时间。在过去,由机器医生和耐心的外科医生所创造的奇迹,不是屡屡被人当作佳话传颂么?
  哪怕他已经失去了所有复活的希望,迈尔辛也希望自己能找回哈兹的头骨。她希望有朝一日能将这头骨摆放在首领的黄金胸像旁边,然后她会用佯作镇定的声音,向首领汇报这具尸骸的身份,以及他死亡的过程。而后她会用更诚恳、更愤怒的语气,将那位船长们的船长,称为恶心的污秽,并向她解释这个称呼的原因:一是因为她做下的所有坏事,二是因为所有她没做的好事。
  痛苦给迈尔辛带去了令人难以置信的、无穷无尽的力量。
  随着时间流逝,迈尔辛越来越相信那种力量,以及她自己的决心。在她漫长的人生之中,她从未如此坚定不移。她发现自己有了一个纯粹的、专注的、不可磨灭的人生方向。
  迈尔辛享受着她的痛苦。
  有过那么一些时刻,有过那么一些无眠的夜晚,她怀疑自己是否真正取得过成功。如果人们没有那颗复仇的心,没有那种无论遭受何种伤害都无法抑制的狂怒,又怎么能够成就任何事业呢?
  浣生的回归是一件意料之外的好事。但所有好事都伴随着灾难,这一次也不例外。浣生回归后不久,临近的一块地壳就崩裂爆发了,一连串地震撕裂了河床和群山。旧桥的残余部分被甩到了一边,伴随着轰鸣的嘎吱巨响,它那厚实的超纤维架构碎裂成了无数残骸,散布在方圆五十公里新生的山脉之中。
  桥的坠落是件大事,没有人做好了心理准备。
  一波铺天盖地而来的白炽铁间歇喷泉彻底摧毁了船长们的营地。精致的小屋被蒸发得一干二净。又有两位船长丧生。幸存者逃之夭夭,只来得及携带屈指可数的工具和补给。肺叶在热浪中倍受煎熬,手脚被烫出水泡,舌头肿胀外伸,眼球则几乎被完全煮熟。最强壮的拖着最弱小的,经过数日跌跌撞撞的行军,他们流浪到了一座偏僻的山谷,躲进了一片环绕一池清甜的雨水生长的蓝黑色的树林。至此,船长们终于崩溃了,他们太过疲惫以至于无力咒骂。仿佛是为他们祝福一般,那些树开始分泌出小小的黄金气球。这些金光闪闪的气球中充满了清凉的空气,它们彼此摩擦相撞的时候,有清脆的乐音响起。
  “美德树。”笛雾这样称呼它们。他抓住一个金色的气球,用双手揉捏挤压。气球碎了,里面的氢气发出轻柔的“嘶”声逃窜开来,只留下一层轻巧柔软的金箔。
  迈尔辛给大家安排了工作。他们需要建造新的街道和房屋,这座山谷看起来是个不错的地点。依靠铁质的手斧,仰仗强壮的肉体,他们顺利地砍伐了几棵美德树。树中蕴藏的黄金脂液丰富无比,木头本身则顺着纹理裂开。然而,没等坚固的地面再一次裂开,新搭建的二十间小屋就在地震中坍塌了。疲惫不堪的船长们只好再度踏上逃难的征程。
  再一次,他们攀上比斧子更锋利的山脊,目睹身后的土地燃烧、熔化,被铁浆与熔渣之湖吞噬。
  他们仿佛变成了游牧民。
  再度安顿下来时,无人幻想能够长久居留。迈尔辛让大家修建最简单的房子——不受地形限制,可以在一个船日内重建的那种。她命令亚斯林和她的组员制造一批轻型工具,其他成员则为下一次迁徙准备口粮。只有当一切生活必需品准备万全之后,他们才能冒险进行下一步计划:研究他们身处的世界,可能的话,学着理解它那捉摸不定的脾气。
  迈尔辛让浣生负责生物组。
  这位一级船长挑选了二十名帮手,其中包括五名她原本的队员。带着少量工具,他们分散进入了附近的荒原。
  三个月零一天之后,每个小组都带回了各自的报告。
  “一切的关键在于繁殖周期,”浣生汇报道,“也许还有别的因素等待我们去发掘,但几个周期看起来都准确无误。”   船长们聚集在一座被当作咖啡馆和会议厅的狭长建筑之中。中央的大桌由一块铁锭和一块灰色木板草草搭成。桌边挤满了椅子和板凳,碗里装满了炙火蚁和糖心果,却无人问津。可选的饮品只有散发着酸气的冷茶,它们闻起来同四周长途跋涉归来的男女散发出的油腻汗水味差不多。
  迈尔辛对浣生和众人点了点头:“继续,亲爱的。说明一下。”
  “以我们的美德树为例。”一级船长解释道,“正如我们所料,那些金气球是它们的卵。通常情况下,它们每天只结出一到两个。但如果它们感觉地壳不再稳定,那时它们就会用尽储存的所有黄金去产卵。因为成树即将焚毁,而大地也将被重塑——”
  “如果能欣赏到这壮丽的一幕,”笛雾插话道,“我们就得警惕了。因为那意味着我们只剩下一天,或更少的时间。”
  船长们发出一阵饱含沮丧的笑声。
  迈尔辛用冷峻的表情和沉默表达了不满,但也仅此而已。通常她会严格要求会议保持秩序和效率,但这是一个特殊的日子,特殊到远远超过任何人的想象。
  浣生的团队列举了一些值得观察的物种,以及它们对突发性地质事件可能起到的预警作用。
  在板块稳定期,某些有翼的昆虫将会进入变态期,形成肥大的蛹,最大长度可以超过人的手臂。一旦这些蛹长出了新翅膀,便预示着稳定期的结束。
  麻烦的先兆一旦出现,一种螃蟹大小的、高度社会性的群居甲虫,会开始它们壮观的迁徙活动。数以百万计的甲虫会长途跋涉,翻山越岭。然而,正如梦想记载下来的,这种群体常常会冲向情况最糟的方向。
  至少有三种肉食生物,包括一种锤翅目生物,会突然出现在即将被放弃的区域附近。据推测这是一种捕食本能,本地生物的倾巢出动意味着无比丰盛的美餐。
  在危险期,某些虫类会生成翅膀,破蛹而出,展开它们的猎食生涯。
  在水中,细微的温度和化学变化也会导致水生生物的动荡和增生。只是人们尚未了解到确切的变化因素。想掌握本地最原始的黑色生物都拥有的那种本领,准确解读这些征兆,船长们需要更精密的仪器、多年的时间、还有经验。
  所有报告都被悉心记录下来。一位低级别船长坐在桌子远端,在一张经过漂白的巨大的铜翅目昆虫的翅膀上做着详细的笔记。
  报告结束时,迈尔辛要求船长们提出各自的问题。
  “这里的美德树情况怎么样?”亚斯林问道,“它们表现还好吗?”
  “很好,一副要永远生长下去的样子。”浣生回答道,“它们处于生命循环的早期阶段,仍然在将营养注入树干、储蓄脂膏,而不是在为产出黄金气球做准备。这些树的树根深植于地下,能感受到我们无法察觉的事情。我可以保证我们还能在此地多停留两到三天,甚至四天。至少这段时间里,我们是安全的。”
  沉闷的笑声再一次响起。
  浣生的自信非常有感染力,在这种时候尤其重要。如果失去她,对任何团队来说都不啻于一场灾难。但是几年前,首领却想方设法将这个天赋异禀的女人送到髓星的最远端,还想利用那场事变,一劳永逸地甩掉她。
  迈尔辛点点头,举起了一只手。
  她用轻得几乎听不见的声音说道:“循环。”
  离她最近的船长们转过头来,望着她。
  “谢谢你,浣生。”副首领的目光盯着浣生背后的某个地方,然后她感到自己的内心突然波动起来。无数念头,宛如无数次地震,令她不由自主地顫抖起来。有那么极短暂的一瞬间,她甚至感到了快乐。
  笛雾打破了沉默:“怎么了?长官?”
  迈尔辛重复了一遍,这次她的声音略微响亮了一些:“循环。”
  每个人都眨巴着眼睛,等待着后面的话。
  迈尔辛转向地质研究小组,喜悦之情几乎无法隐藏,“那么,关于髓星的地壳构造呢,它们有什么变化?是活动得更频繁了,还是更少了?”
  地质小组的负责人名叫特维斯特,他是次席副首领。从某种程度上说,他甚至比迈尔辛更加严肃。小心地点点头之后,特维斯特发言了:“本地的断层正在变得更加活跃。我们仅仅拥有一些最原始的地震仪数据,但它们明确地表明:自从我们来到髓星之后,本地的地震频率提高了整整一倍。”
  “从整个星球来看呢?”
  “长官,严格说来……现在我们没有合格的、全面的分析来回答您的问题……”
  “长官,您想说什么?”笛雾再次问道。
  说实话,她并不能绝对肯定。
  但迈尔辛先打量了一遍四周的面孔,心想自己到底露出了怎样的表情,居然让众人全都面露疑惑,等着她开口。她轻声道:“这么说也许有些草率、鲁莽,甚至疯狂。”她咽了咽唾沫,几乎像自言自语,“我想,这里正在发生一个循环。一个巨大、重要的循环。”
  远处传来一只孤独的锤翅目生物的咚咚声,然后是一片寂静。
  “我为自己安排的任务,”迈尔辛接着说,“是继续观察我们原来那个基地。坦白说吧,这是一件毫无意义的琐事,所以我没有请求你们之中任何人的帮助。基地依然空无一人。我相信,在我们找到回去的方法之前,它会一直处于废弃状态,无人理会。”
  一些船长赞同地点点头。一两个人低下头,小口地喝着辛辣的茶水。
  “我们只有一台小型望远镜,和一个粗糙的三脚架。”迈尔辛展平一张铜翅纸,修长的双手微微发颤,“我将望远镜设置在东边的山脊上,架在一块凹地平坦的底部。我只用它来观察基地。一天五次,从不间断。”
  有人说:“然后呢,长官?”
  很耐心的声音,同时却又有些按捺不住之意。
  迈尔辛站了起来,将那张写满细小符号和数字的淡红色铜翅纸展开。“当初我们住在基地下方的营地里,基本不需要校正望远镜。除非有地震,或是大风刮过。但现在我们搬到了这里,原址向东53千米的地方……好吧,总而言之……前面几周,我两次校正了望远镜。今天早上又是一次。每次都得把它往下调整,这样才能对准地平线。”   寂静。
  迈尔辛看完纸上的数字,抬起头来,目光却飘向远方。
  “为什么会这样?”
  “因为地震?望远镜被震离了固定的方向?”亚斯林小心翼翼地问道。
  “不。”副首领回答说,“地面是水平的,始终如此。我用最严格的方式检测过。”
  而数字却告诉她,这误差正在持续稳定地增长。
  迈尔辛平静地读着她的数据,直到她绝对肯定自己对这个问题有了答案,这才说道:“各位有什么看法?”
  有人提出:“髓星再次开始了旋转。”
  又是飞轮假设。
  “也可能是支撑力场的改变。哪怕只是小部分的可见能量发生了改变,也可以作用于铁核,使得包括我们在内的整个板块移动数公里之远……”亚斯林说。
  数公里之远,是的。
  迈尔辛高高举起一只手,示意众人噤声。“也许吧,”她带着一抹微笑说,“但我想还有一种可能。这一可能性涉及支撑力场,但是方式和大家想象的不同。”
  无人应声,也无人眨眼。
  “现在想象一下事变,不管它是怎么回事……想象它是某种大循环的一部分。在它发生之后,我们脚下的支撑力场变弱了,从而失去了对髓星的控制,哪怕只有一点点。”
  “星球就会膨胀。”有人答道。
  是浣生。
  “原来如此。”亚斯林的声音也颤抖起来,“内部的铁核一直承受着难以想象的巨大压力,如果外力减弱了一些,哪怕只有很小的一点——”
  好几个船长下意识地鼓起了腮帮子。
  迈尔辛难得地露齿一笑。这个奇怪的理论已经深深地在她心里扎下了根。趁此时冲动,她任直觉指使,继续说道:“这一理论还不成熟。我们需要做更加精确的测量和多角度的研究。但即便如此,恐怕我们也无法得出任何明确结论。至少短时间内是这样。”
  浣生匆匆一瞥天花板,也许在想象遥远的基地的情形。
  笛雾,那位迷人的低阶船长,他轻轻笑着握住爱人的手,缓缓用力。她注意到之后,也微笑着回望他。
  “如果我们脚下的支撑力场正在弱化,”亚斯林指出,“那么头顶的或许也一样。”
  特维斯特回答道:“这个我们可以测量。容易。”
  迈尔辛差点警告他们说,在这里,没有任何事情是容易的。
  但她没有劝诫任何人,而是埋头收拾那些铜翅纸。通过最简单的三角运算,她估算出了一个粗糙的结论。浣生和工程师们关于各种新假设的讨论声被她赶到了脑海中一个小小的角落里。如果膨胀说是正确的,它很可能能够解释整个支撑力场的工作原理。他们能够找到力场供能的来源,甚至髓星存在的理由。亚斯林认为髓星膨胀和收缩的循环可以通过散热循环来做出解释,其根源可能和放射性衰变或其他热源有关,而这个散热过程将带走髓星的能量。它可以解释头顶那明亮的支撑力场是从何处获取动力的。这一假设听起来十分合理,甚至可能正是事实的真相。但真相其实并不重要。重要的是迈尔辛的尖笔下面压着的这行无趣的答案。
  她猛地抬起头来。
  这个动作是如此突然,以至于整个房间霎时安静了。一群碧玉蟋蟀的合唱打破了这一寂静,然后,仿佛意识到这有失礼仪,便收了声。
  “假设真的存在某种程度的膨胀,”迈尔辛告诉她的船长们,“事变之后,这个星球的直径已经扩大了将近一公里。若是保持这个节奏,若是髓星能够在接下来的五千年里保持这一缓慢的节奏……五千年后,这颗星球将会填满整个空腔。那时我们只需要动动脚,就能走回基地了。”
  以她特有的严肃的、自律的方式,迈尔辛笑了。
  “然后么,”她悄声说,“如果有必要的话……我们也能一路走回家去。”
  十四
  现在是孩子们睡觉的时间。
  浣生打算去育儿室看看。可当她走近的时候,听见了轻柔的低语声。她犹豫了一下,放缓了脚步。
  社区育儿室是用大铁块和铁砖搭成的,斜面很陡的屋顶则用黑色的伞木建造。育儿室位于食堂旁边,它是这个星球上最大的建筑,也可能是最结实的。浣生靠在墙上,一只耳朵贴着一扇合上的小百叶窗。她仔细倾听,听出是年纪最大的男孩在说话。他在给大家讲故事。
  “我们称他们为建造者,因为是他们建造了船,还有里面所有的东西。”
  “船。”其他孩子异口同声,低声说道。
  “船太大了,大得看不见边际,”他说,“而且非常漂亮。但是,在它新建成的时候,没有人来分享它的美丽。当时只有建造者,他们感到很自豪,于是他们向黑暗中喊话,邀请其他人来填补这浩瀚的空间。来参观他们的成就,来歌颂他们可爱的造物。”
  浣生靠在墙上,闻着百叶窗的木头散发的香甜的气息。
  “从黑暗中来的都有谁?”年纪最大的男孩问。
  “荒凉。”几十个声音立刻回答道。
  “还有没有其他的?”
  “没有。”
  “因为当时宇宙太年轻了。”男孩解释说。他似乎理解错了船长们教给他的故事。“那时一切都是新的,宇宙里只有荒凉和建造者。”
  “荒凉。”一个小女孩重复道。
  “这个物种既残忍又自私,”男孩说了下去,“但他们总是面带微笑,说话字字谨慎。他们来了,还为我们可爱的船唱了赞歌。但他们其实想干什么呢?他们从一开始就抱着什么想法?”
  “他们想偷我们的船。”其他人回答说。
  “到了晚上,趁建造者们睡着了没有察觉,”他的语气里带了一丝恐惧的意味,“荒凉发起了攻击。躺在床上的建造者们毫无还击之力,大部分都被屠杀了。”
  所有的孩子一道低声说:“屠杀。”
  浣生慢慢向育儿室门口靠近。孩子们床鋪摆放的位置多少反映了他们的思维方式。有的床会摆在一起,两张、三张,或五张一组。另一些孩子更喜欢保持距离和相对孤独。透过百叶窗门,她窥见了那个讲故事的人。他端坐在他的小床上,远离其他孩子,他的脸正好迎上从厚重的天花板上漏下的一丝明亮的光线。他的名字叫提欧。他看上去非常像他的母亲,高高的个子,瘦削的长脸。然后他微微动了动脑袋。那一刻,他除了他自己,谁也不像。   “幸存的建造者去了哪里?”他问。
  “这里。”
  “他们在这里做什么?”
  “净化那艘船。”
  “他们净化了船。”作为强调,提欧又重复了一遍,“因为在我们上方的一切都应该被杀死。建造者们别无选择。”
  然后是一阵长长的、若有所思的停顿。
  “建造者们后来怎么样了?”他问。
  “他们被困在了这里。”其他人按照他的提示回答。
  “还有呢?”
  “他们死在了这里。一个接一个。”
  “死去的是什么?”
  “他们的肉体。”
  “他们是否只拥有肉体?”
  “不是!”
  “他们还拥有什么?”
  “灵魂。”
  “不是肉体的存在是不会死的。”那个古怪的男孩说。
  浣生将双手放在温暖的铁门框上,忘记了呼吸。
  提欧用动听的声音轻声问道:“你们知道建造者的灵魂住在哪里吗?”
  “在我们的心里。”孩子们回答说,他们的喜悦溢于言表。
  “现在,我们就是建造者。”提欧的声音向他们保证,“经历了漫长而寂寞的等待之后,我们终于得到了重生……!”
  八十年过去了。在这段时间里,髓星上的生活大体是舒适的,日常种种也大致在预料之中。特维斯特的地壳构造研究团队标记了当地的喷流、火山口和每一个主要断层,他们知道了哪里的铁地壳最厚,哪里建造家园最能持久。食物充足,而且只会越来越充足。浣生率领的生物学家不断培育野生动植物。过去几年中,他们已经开始在笼子和特制的窝棚里养殖最为可口的昆虫。各种科学实验,无论多么笨拙,都带来了好处。迈尔辛是对的:随着支撑力场的减弱,髓星正在以稳定的、近乎壮观的速度扩张,天空中炫目的光芒已经黯淡了至少百分之一。亚斯林的人马在他们的天才和希望的驱动下,设计了至少十种能够帮助所有人逃出髓星的复杂方案。
  只需要再花大约四十九个世纪就能实现。
  孩子是必然会有的,而且非常重要。他们能带来新的人手和新的可能性,还能填补这个鬼地方所造成的损失。一旦有了孩子,缓慢的人口增长就开始了。
  按照迈尔辛的说法:每一位女性船长都欠这个星球一个健康的男孩或女孩。
  但她的话却不符合现代人的生理机制。没有哪位船长体内还有能够生长发育的卵子,或是具有活性的精子。在现代社会,需要使用复杂的药物和精准的医疗机械,才能让永生的人类具备繁殖能力。这两者在这里都没有。承诺和梦想在他们的实验室里潜心研究了二十年,最后发现某种锤翅目生物的黑色唾液虽然对大多数本地生命体来说有毒,却能使人类短暂地拥有生殖能力。
  这种做法有很大的风险:用在女人身上需要非常大的剂量,而且完全不清楚它对胚胎的发育有何影响。
  迈尔辛自告奋勇第一个尝试。
  这是英勇的行为。但如果成功的话,也是一个自私的行为。因为她的孩子注定会是新一代里最年长的。她命令两位船长从每一位捐赠者那里收集精子,然后她自己完成了人工受孕的过程。据浣生所知,除了迈尔辛本人,没有人清楚提欧的父亲是谁。
  迈尔辛怀了那个男孩整整十一个月。分娩过程没什么特别之处。最初的几个月里,提欧看上去完全正常。他快乐而热情,乐于用微笑回应任何一张对他微笑的脸。变化是后来发生的。人们一直没弄清这到底是怎么回事,也不清楚变化是什么时候开始的。人们很久以后才发现,这个原本喜欢骑在母亲大腿上傻笑的小男孩变得安静了不少。他仍然喜欢坐在迈尔辛身上,但他安静了许多,目光悠远,经常一副神游天外的神情。
  这不能归咎于锤翅目生物的唾液。
  也许就算这男孩在船上长大,结果也会一样。在地球,或者在其他任何地方长大,也不会有什么不同。孩子们从来都是难以预料的。接下来的几年中,营地里逐渐挤满了越来越多的陌生人。这些小家伙充满活力,非常有趣。对船长们不可冒犯的权威来说,孩子是很大的挑战,他们带来的麻烦远远超出任何人的预期。
  不,他们不想吃昆虫晚餐。
  也不想在整洁的新厕所里大便。
  谢谢你,不。他们从不按常理出牌,也不会在夜晚时间乖乖睡觉。父母向他们解释髓星是什么、船是什么、为什么最终一定要逃离他们的出生地的时候,他们也不会一字一句认真倾听。
  但这些都是小问题。在过去的几十年里,浣生尝试过各种心态,乐观无疑是最好的。所以,她尽力对所有的困难保持積极的心态。
  他们迟迟没有获救一定有合情合理的原因。最可能的解释也是最简单的:事变延伸到了髓星之外,导致隧道彻底崩塌。重新挖通隧道是一项极其耗时的艰苦工作。原来的隧道一定也是这样,被从前发生的“事变”摧毁了。首领只能谨慎行事,在权衡小部分船长的安危和未知的危险之后,优先考虑的只能是数十亿坚信这艘大船的无辜乘客的福祉。
  其他船长明里积极乐观,但私下里,在恋人的床上,他们吐露了较为阴暗的情绪。
  “如果首领已经放弃我们了,怎么办?”
  笛雾先是提出这个问题,接着又说出一个更糟糕的假设。
  “如果她出了什么事,”他咕哝道,“而我们的任务又是完全保密的……如果她意外死亡,如果掌权的副首领根本不知道我们在这里……”
  “你真是这样想的?”浣生问。
  笛雾耸了耸肩,好像在说,“有时吧。”
  一只锤翅目生物发出的咚咚声透过厚重的墙和紧闭的百叶窗传了进来。然后是一阵静默。
  有那么一会儿,髓星似乎在偷听他们的对话。
  浣生接过笛雾的话题,“还有另一种可能性。”
  “可能性有很多。你说的是哪一种?”
  “也许事变比我们以为的要大得多。也许其他人全都死了。”
  笛雾一时间没有任何反应。   这是提不得的禁忌。浣生却继续说了下去:“也许我们不是最先发现这艘弃船的人。在我们之前有其他人来过。但建设者们留下了某种诱杀陷阱,只等着有人踏进来。”
  “也许吧。”他承认有这个可能,然后从床上坐起身来。铁弹簧吱吱作响。他光滑而结实的双腿落到床边,脚趾头亲吻着微凉的黑色地板。他用柔和一些的语气又说了一遍,“也许。”
  “或许这艘船每一百万年自我清洁一次。用事变抹掉一切外来物和有机物。”
  一抹浅笑浮现在他嘴边:“而我们却活了下来……?”
  “是髓星活了下来。”她回答说,“否则这里就只是一片铁的荒原。”
  笛雾伸手摸了摸脸,用手指梳理了一下长长的咖啡色頭发。甚至在卧室中这片刻意营造的黑暗里,浣生也可以看见他的脸。过了这么多年,她对这张脸比对自己的容貌还要熟悉。在无尽的时间长河中,她想不出还有别的男人曾让她感到如此亲近。
  “说说而已,”她告诉他,“我不相信这话。”
  “我知道。”
  她将一只手放在笛雾汗湿的背上,发现他正看着婴儿床。他们的儿子洛克在襁褓中睡得很熟,对他们可怕的讨论一无所知。再过三年,他就要住进育儿室了。他会和提欧住在一起。她不断琢磨着这件事。从偶然听到那个关于建造者和荒凉的故事到现在,一个月过去了。她没有将这件事告诉任何人。连笛雾也没告诉。
  “各种解释的版本比我们的人数还多。”她说。
  他又抹了一把脸上的汗水。
  “亲爱的,”她加重了语调,“你有没有听过孩子们的说法?”
  他抬起头看了她一眼,“为什么问这个?”
  她简短地做了解释。
  从这间房子竣工至今,始终有一缕光线从百叶窗的缝隙里溜进来。随着他头部倾斜角度的变化,这缕光线落在他灰色的眼睛、高高的颧骨和饱满的脸颊上。“提欧你是知道的,”笛雾答道,“你知道他有时的表现有多奇怪。”
  “所以我之前没提这件事。”
  “那个故事,你听他讲过第二遍吗?”
  “没有。”她承认。
  “可你最近一直在偷听吧,我猜。”
  她什么也没说。
  她的爱人似笑非笑地点了点头,然后眨了眨眼,站起身来,赤脚走到婴儿床边。
  但笛雾并没有看他们的儿子,而是用手指拨弄着用一根结实的粗线挂在婴儿床上的风铃。绘着图画的木片坠在几乎看不见的线上,轻轻晃动着,将洛克无法亲眼看见的奇观重现在他面前。挂在中间的是船,它比其他木片大得多,围在它四周的是小一些的星舰,几只普通的鸟和一只凤凰。凤凰是他的母亲因为某些原因刻上去的,但她只是把它挂在那里,没有具体解释。
  过了一会儿,浣生也走过去,和笛雾一起站在婴儿床边。
  洛克是个安静的孩子。耐心,从不抱怨。从父母那里,他获得了永生的基因和强大的力量。而从这个星球,他的出生地,他……唔,他什么地方带有髓星的“基因”呢?这不是浣生第一次思考这件事:让孩子们在一个几乎不被了解的星球降生,这个决定是正确的吗?这是一颗可能会立刻将他们全部杀死的星球。如果它一冲动,今晚就会下杀手。
  “提欧的事,我倒不担心。”笛雾说。
  “我也不担心了。”她答道,这话更多的是说给她自己听的。
  但男人还是解释了他的想法。“孩子们都是制造幻想的机器,”他说,“你永远猜不到他们对各种事情的看法。”
  浣生想起了孩子,她替帕米尔养大的那个部分是人、部分是盖亚的生物。她苦涩地一笑,回答说:“但是,抚养他们的乐趣正在于此。至少别人一直是这么告诉我的……”
  男孩独自穿过圆形的公共地带。他观察着自己的光脚,看它们在被天空烤得很烫的铁地上拖行。
  “你好啊,提欧。”
  他好像从来不会感到惊讶。他停下脚步,慢慢抬起目光,对这位船长露出灿烂的微笑。“您好,浣生长官。相信您一切都好。”
  在天空蓝色的眩光下,他只是一个颇有礼貌、普通平常的十一岁男孩,瘦削的脸安在瘦瘦的身体上。和大多数同伴一样,只要大人允许,他总是穿得尽可能地少。现代遗传学太过复杂,浣生已经放弃了对他的父亲的猜测。有时她甚至怀疑迈尔辛本人也不清楚。她显然想成为他唯一的监护人,方便有朝一日光明正大地培养他做接班人。每当浣生看到这个半野孩儿只系一条缠腰布的样子,就会感到一阵恼怒。当然,这种针对十一岁孩子的恼怒实在是犯傻。
  “我有件事情要坦白。”她露出了笑容,“前段时间,我听到你在育儿室里跟其他孩子讲话。你给大家讲了一个很有趣的故事。”
  他的眼睛很大,呈褐色,里面有黑色的小点,而且不怎么眨动。
  “真是个有趣的故事。”浣生说。
  提欧看上去和任何一个不知怎么应付讨人嫌的大人的孩子没有两样。他不耐烦地叹了口气,把重心从一只棕色的脚转移到另一只。然后,他又叹了一口气,露出厌烦的表情。
  “你是怎么想出那个故事的?”
  他耸了耸肩。
  “我知道我们喜欢讲关于船的事。也许讲得太多了。”她担心给提欧留下盛气凌人的印象,语气十分温和。“每个人都喜欢猜测那艘船的过去:它的建造者是谁,还有其他许许多多的事情。说得那么多,一定把你听糊涂了。我们会重新建造那座桥,你也会来帮忙……这样一来,你也就成为了一名建造者。是这样吧?”
  提欧再次耸肩,向她身后看去。
  在公共地带的另一端,机械厂前,一队大汗淋漓的船长发动了他们新造的涡轮机——凭借模糊的记忆,经过多次反复试验,用粗钢打造出的原始的奇迹。土酿酒精与氧气结合,发出巨大的轰鸣。只要不出故障,这引擎强大到足以胜任他们指派给它的任何工作。但它太脏太吵,效率低下。它发出的声音几乎盖过了男孩的话。
  “不是编出来的,”他说,“没有一点是编出来的。”   浣生假装没有听清他的话。“你说什么?”。
  “那个故事不是编出来的。”
  涡轮机发出一阵噼啪声,熄火了。
  浣生点了点头,沮丧地笑了笑。然后,她注意到一个身影正从工厂那边向他们这里走来。她穿着用手工编制的面料做的简单长袍,戴着肩章。迈尔辛看起来一如既往的阴沉、愤怒。
  “我没有编任何故事。”男孩抗议道。
  他妈妈问:“你在说什么?”
  提欧没有回答。
  他和浣生交换了一下眼色,仿佛达成了个协议。然后他转向迈尔辛,“我说这台机器……听起来很吓人。”
  “确实如此。你说得没错。”
  “船上就是这样的吗?大引擎不停地尖叫?”
  “不,我们在船上使用的是核聚变反应堆。非常高效、安静,而且非常安全。”她看了一眼浣生,问道,“难道不是吗,亲爱的?”
  “核聚变,是的。”浣生一边说,一边整理着手工制服僵硬的面料,“我想,那是整个银河系最好的反应堆。”
  然后,像所有的母亲一样,迈尔辛说:“我很久没看见你了。你去哪里了,提欧?”
  “外面。”提欧挥挥手,朝远处指了指。他有三根手指比其他手指短一些,颜色也更苍白——正在再生。肯定经历过一次小意外。
  “你又去探险了吗?”
  “嗯,离这里不远。”他告诉她,“我一直在山谷里。”
  浣生认为他在撒谎。她听出他前言不搭后语。
  但迈尔辛坚信不疑地点了点头,“我知道你在那里。我知道。”她要么就是没细想,要么就是为了在其他人面前保全颜面。
  然后是一阵不自在的沉默。接着,涡轮机再次启动,充满活力地叮当作响。那声音吸引了迈尔辛的注意力,她转身往机械厂走去。
  浣生对小男孩露出微笑,在他身边蹲了下来。
  “你挺喜欢编的啊,”她说,“难道不是吗?”
  “不是的,长官。”
  “别谦虚过头。”她警告他。
  但提欧固执地摇着脑袋,他盯着脚趾和地上的黑铁。“浣生长官,”他用小男孩特有的不耐烦的语气说,“是什么,就是什么。这是唯一永远不可能编造的事。”
  十五
  洛克在阴影中等着。他已经长大成人了,脸上却挂着小男孩才有的内疚表情,那双大眼睛里满是预料到灾难即将降临的惊惶。
  他开口便说:“我不应该这样做的。”
  但片刻之后,料到对方会怎么说,他又抢先答道:“我知道,妈妈。一言既出,驷马难追。”
  浣生没有出声。
  打退堂鼓的是他的父亲。“如果这事会带来麻烦的话,”笛雾咕哝道,“也许我们应该溜回家去。”
  “也许你们的确应该回去。”他们的儿子说。然后,他转身匆匆便走,沒说一句请他们跟上的话。他知道他们肯定会跟上来。
  浣生急忙跑上小径,笛雾也紧跟着她的脚步。他们很快穿过这片新近长成的森林。随着黑色的伞树和优雅的拉姆达灌木逐渐消失在身后,眼前忽然出现了一座光秃秃的铁岭。黑色的柱子和铁拱组成了一座毫无章法的、让人恼火的迷宫。每一步都是一个挑战。铁石边缘如剃刀般锋利,在暴露的皮肉上划出细密的粉色伤口。深不见底的裂缝想吞噬途经的人,但它们吞下的只有金属地面上流淌的雨水。最糟糕的是,浣生的身体习惯了在这个时候睡觉,眼下,疲劳令她迟钝了许多。当她看见站在锈蚀悬崖边上、等待着他们的洛克时,她注意到了他宽阔的肩背和长长的金发编成的繁复发辫。她盯着那件样式简单的黑色上衣,料子是在村子的织布机上用伪棉花织成的。那件上衣她修补过许多次,却总是补得不好。
  直到站在他身旁,浣生才发现自己一直无视了脚下绵延的深谷。深谷狭长,平坦的谷底覆盖着一片黑如夜晚的成熟的美德树树林。
  “黑如夜晚。”浣生轻声说。
  如她所料,她儿子摇了摇头,说:“妈妈。没有这样的事。”
  他是说,没有夜晚这回事。
  他是说,在他这个世界。
  这里是块幸运之地。当这个世界开始朝各个方向喷吐它炽热的内脏时,这片厚厚的地块掉进了一条巨大的裂缝。这片美德树丛林被烧毁,却没有烧死。它的根系可能已经有了一个世纪的历史,甚至更长时间。也许和人类占领髓星的时间一样长。这地方给人一种富庶而永恒的感觉。也许这就是孩子们选择它的原因。
  孩子们。
  浣生知道不应该这样想,但还是认为他们太年轻了,而且从某种意义来说,太过脆弱。
  “安静。”洛克轻声说,他没有回头看他们。
  有人说话了吗?她想了想,却没有发问。
  洛克长满厚茧的脚底和地面之间没有任何隔挡,他从一个落脚点跳到另一个落脚点,每次站稳之后都会轻哼一声,然后在明亮的天光中眨着眼,带着关心说上一句:“请跟紧我。”
  他父母的户外靴几十年前就破得不成样子了。现在他们穿着用伪软木和伪橡胶做的笨重凉鞋,需要努力才能跟上儿子的步伐。到了谷底,在摇曳的阴影中,空气稍微变凉了一些,带着一丝让人不适的湿润。从树冠落下的枝叶毯子一般覆在地上,腐烂的枝叶让地面有种饱含水分的柔软。有机体腐烂的气味对浣生来说十分生疏。一只巨大的刀翼目生物呼啸而过,看来有重要的事情要做。浣生看着那动物消失在阴暗之中,在远处重新出现,显得小了许多,钴蓝色的硬壳在一束突如其来的天光下闪闪发光。
  洛克猛然转身,没有发出声音。
  他用一根手指挡着嘴唇。从这个角度,他看起来酷似他的父亲。但浣生最在意的是他的表情。他灰色的眼睛里显出的痛苦和忧虑是那样强烈,她情不自禁地摸了摸他,作为安抚。
  秘密是笛雾从儿子嘴里套出来的。孩子们在丛林中秘密集会,这样的集会已经持续了二十多年。不定时的,提欧会把他们召集到一个偏僻的地方,在那里,他们所说所做的一切都由提欧掌控。   “说了什么?”浣生一听便问,“做了什么?”
  洛克拒绝明说。他先是带着抗拒和羞愧摇了摇头,然后轻声坦白:“如果告诉你们,我就违背了我的誓言。”
  “那为什么还让我们知道?”她逼问道。
  “因为,”洛克的表情很复杂,眼神忽闪忽闪,表情闪烁不定,最后定格为担心的表情,“你们应该听听。这样你们才能作出判断。”
  他关心他的父母。这就是他违背誓言的原因,也是他带他们来这里的原因。
  浣生心想,正该如此。
  继续往前走了几步,一株她见过的最大的美德树突然映入眼帘。岁月让它死亡,腐烂使它倾颓。在它崩塌的时候,树冠也裂开了。成年的孩子和他们年幼的兄弟姐妹在那片辉煌的蓝白色天光中会合,成群结队,有的头发里还插着锤翅目生物的尾巴。他们柔软而快速的声音混合成了意义不明的嗡嗡声。提欧也在那里,在宽阔的黑色树干上来回踱步。这个年轻人已经成年。他系着一条简单的缠腰布,戴着一钢一金两个手镯,乌黑的发辫如同长绳。他那张年轻、漂亮的脸上露着一丝羞怯的、不自在的表情,这给了浣生一丝希望:也许这还是他们小时候那种老把戏,只不过扩大成了某种社交集会。提欧会为孩子们表演,给他们讲他编的故事。有脑子的人谁都不会相信那些故事,但每个人或多或少都能从中得到乐趣。
  洛克没有回头也没有说话。他只是向前走去,穿过一排低矮的拉姆达灌木围墙,来到明亮而繁忙的林中空地上。
  “你好,洛克。”二十来个声音此起彼伏地响起。
  “你们好。”洛克回道。他只回应了一次,声音洪亮。然后,他走到前面年纪最大的孩子们中间。
  他的父母信守诺言,蹲在丛林中,不去理会周遭上千只小虫子发出的嘶嘶声和噼啪声。
  什么都没有发生。
  又有几个孩子进入了视野。孩子们轻声说着话,提欧则继续踱步,仿佛什么事都没有。也许就是这样了,浣生想。但家长们总是低估他们的后辈。
  提欧停止了踱步。
  信众瞬间安静下来。
  提欧平静地问道:“我们的目的是什么?”
  “做出对船最有益的决定。”一个接一个,孩子们轻声回答。然后他们齐声说,“永远。”
  “永远是多久?”
  “比我们能计算的最久的时间更久。”
  “永远有多远?”
  “直到无尽的尽头。”
  “然而我们的生命……”
  “只有一瞬!”他们喊道,“甚至更短!”
  这些话过于荒谬,浣生本该觉得滑稽,但是没有。几百人齐声说出这些祷言,仿佛将力量赋予了每个音节,让人信服。
  “对船最有益的决定。”提欧重复道。
  但这话其实没说完。他那瘦长俊俏的脸上充满了好奇和真诚。
  他轻声問他的听众,“是什么决定,你们知道答案吗?”
  孩子们纷纷喊道:“不知道!”
  “那我知道答案吗?”
  小声而恭敬地,他们告诉他:“不。”
  “说得对。”他们的领导者说,“但是,当我清醒的时候,我一直在思考什么是最有益的决定。对我们伟大的船最有益,而且永远有益的决定。当我睡觉的时候,梦中的我也在做同样的事情。”
  “我们亦然。”他的追随者们咏唱道。
  浣生心想,不,这不是单纯的咏唱。这声音太凌乱,听起来太诚实了。对他们每个人来说,这都是庄重的誓言。
  然后是短暂的、令人不安的停顿。
  接着,提欧发问:“今日可有事务?”
  “我们有新来的!”有人大声喊道。
  在那尴尬的一瞬间,浣生以为他们指的是她和笛雾。她回过头,来这里后第一次看了一眼笛雾:他显得很平静,似乎很高兴浣生能回头看他。当提欧喊“把人带来”的时候,他握住了她的手臂。
  新来者其实是一对七岁的双胞胎。兄妹俩慢慢爬上正在腐烂的树干。他们似乎吓坏了,颤抖的双手紧紧抱住多孔的、天鹅绒黑的树皮。但是提欧向他们伸出了双手,建议他们深呼吸。“我们是你们的兄弟和姐妹。”他不止一次地提醒他们。等他们爬上树干、露出笑颜时,他问道,“你们知道船吗?”
  小男孩看了看天空,说:“它非常古老。”
  “没有什么比它更古老了。”提欧用谈心的语气说。
  “而且它很大。”
  “是的。没有什么比它更大。”
  他的妹妹用手指拨弄着肚脐,想鼓起勇气。当提欧看向她时,她抬起头来,“我们就是从那里来的。船上。”
  听众哄笑起来。
  提欧举起一只手,众人安静了。
  她的哥哥纠正她。他压低声音,但是斩钉截铁地说:“船长们才是从那里来的。我们不是。”
  提欧点了点头,等待着他后面的话。
  “但我们要帮助他们。”男孩露出欣喜的表情,“我们会帮助他们回到船上。不久之后。”
  仿若冰封般的沉默持续了很久。
  提欧露出耐心的笑容,他拍了拍两人的脑袋,然后看着自己的追随者们,问:“他说得对吗?”
  “不对!”他们吼道。
  兄妹俩吓得畏畏缩缩,恨不得藏起来。
  提欧蹲坐在他们中间,用坚定而平静的声音说:“船长们是船长们。但你们和我,还有在这里的大家……我们是用这个世界的东西创造的。用它的身体、水和空气……还有建造者们不灭的灵魂……”
  这样的蠢话,浣生已经二十多年没有听过了。她真不知道该笑还是该怒。
  “我们是重生的建造者。”提欧站了起来,搂住两个孩子的肩膀。“无论如何,我们的目的绝不是去帮助船长们。这一点我非常肯定。”
  他注视着阴暗的丛林,宣布道:“船长们总是觉得自己牢牢掌控着那艘船。但是,朋友们,想想看……一天之内,就能发生多少奇迹!”   迈尔辛拒绝相信这件事的任何部分。
  “首先,”她告诉浣生,还有她自己,“我了解自己的儿子。你描述的事情太荒唐、太可笑。坦白地说,太傻了。其次,根据你的统计,有半数以上的孩子参与了这次集会——”
  笛雾打断了她,“他们大多是成年人,有自己的家。”随后他补充了一声,“长官。”接着点点头,表示自己说完了。
  愤怒的沉默笼罩着三人。
  “我查过了。确实有几十个孩子昨晚溜出了育儿室……”浣生说。
  “我不是说他们没有。我很清楚他们的确溜去了什么地方。”迈尔辛露出不耐烦的表情,“请你们两位听我说好吗?你们也稍微体谅体谅我,好吗?”
  “当然,长官。”笛雾说。
  “我知道有哪些可能性。我清楚我的儿子从小接受了怎样的教育。我了解他的性格,除非你们能为这无稽之谈……这些狗屎……提供可信的动机——不然我只能当你们什么也没说过。”
  “那我的动机又是什么?”浣生诘问,“我为什么要编这么一个故事?”
  迈尔辛沉下脸,露出冰冷的笑容:“贪婪。”
  “贪婪?贪图什么?”
  “相信我,我懂。”她眯起眼,眼角寒光四射。“如果提欧是个疯子,你儿子就出头了。先是在同龄人中获得最高的地位,最终掌握真正的权力。”
  浣生瞥了笛雾一眼。
  他们没有提到告密的是洛克,这件事他们希望能够保密,能保密多久就多久——原因很多,大多是私人理由。
  他们身处副首领仅有一室的房子里。这地方狭小而拥挤,空气热得几乎不能呼吸。尽管迈尔辛尽可能地保持了清洁,这屋子依然给人一种破败之感。而在最黑暗的角落里,还有阴沉沉的、活生生的恐惧。浣生几乎可以看见那有着朦胧的红色眼睛的恐惧,正直勾勾地盯着她。
  “关于建造者的事,你亲自去问问提欧吧。”她禁不住说,“问问他的看法。”
  “我不會问的。”
  “为什么不?”
  这女人抓着被汗水浸湿的制服,徒劳地想从上面摘下那些带倒钩的孢子和带翅膀的种子。“如果你在撒谎,他会告诉我你在撒谎。反过来说,如果你是对的,他真有什么要隐瞒的,他同样会告诉我是你在撒谎。”她尖刻地说。
  “但是,如果他承认了呢?”
  “那他就是故意想让我知道。”她瞪着浣生,仿佛她是个无可救药的白痴。她正在摘掉种子的双手停了下来;她的声音愤怒、坚定又冷酷。“如果他承认了,那他就是故意想让我发现,浣生。亲爱的,你不过是充当了他的信使而已。”
  浣生屏住了呼吸。
  然后,迈尔辛透过敞开的房门,看着外面圆形的公共地带,“而我,不愿意接受这种真相。”
  其实是有预兆的。
  仪器记录的震颤声频变高了。孢子风暴让船长们想起了寒冷世界里的暴风雪。有几个温泉的流出物变了颜色,鲜艳有毒的蓝色蔓延到了本地的溪流里。有一棵哈兹树枯萎了,它把积攒的脂肪和水收进了地下深处。
  但是,最高阶的船长们太过心烦意乱,这些小小的预兆没有引起足够的重视。
  三个船日之后,在整个营地熟睡之时,一只巨手将这块地壳抬起了数米,然后感到厌烦似的又把它扔了回去。船长们和孩子们跌跌撞撞跑进圆形的公共广场。只过了一会儿,天空就被黄金气球和数十亿飞虫塞满了。经验告诉他们,再过12小时,或是更少的时间,这片土地就会胀裂、爆炸,上面的一切都将被彻底抹去。浣生像醉酒一样在余震中奔跑,从一个圆形广场跑到另一个,终于来到洛克整洁的家。她高喊着“洛克”,冲进空荡荡的房间里。
  他在哪里?
  她沿着圆形广场的边缘寻找,但除了空房子,什么也没有找到。一个高大的身影从提欧的小房子里出来,问道:“你看见我的儿子没有?”
  浣生摇摇头:“我的呢?”
  “没有。”迈尔辛叹了口气,大步从浣生旁边走过,喊道:“你知道他在哪儿吗?”
  笛雾正站在圆形广场的中心。
  “帮帮我,”副首领承诺道,“你也会帮到你儿子。”
  笛雾点了点头,飞快地鞠了一躬。
  十几名船长冲进了丛林。浣生留了下来,她强迫自己收拾自家的必需品,并尽力帮助其他忧心忡忡的父母。新的地震接二连三到来。混乱中,几个小时过去了。他们脚下的地壳逐渐碎裂,裂缝撕开了一个个圆形广场,令人不安的热量已经渗透到了地表。黄金气球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铁粉聚成的云。燃烧的丛林散发出脂肪烧焦的臭味。船长们和最年幼的孩子们站在最大的圆形广场里,紧张地等待着。旱橇和气球车已经装配完毕,但代理指挥的副首领,眼花的老达恩,不肯下令离开。“再过一分钟。”他不停地告诉大家。然后他会小心地把简陋的时钟藏进他最大的口袋里,强忍着想看着它小小的机械齿轮不停转动的冲动。
  提欧走进空地,脸上挂着笑容。
  浣生感到一阵眩晕的宽慰。
  但宽慰瞬间崩塌成了震惊和恐惧。这个年轻男子的胸腔被人用刀划开了。第一道伤口正在愈合,但第二道伤口更深,垂直于第一道伤口。撕裂、脱水的皮肉正在努力地自我愈合,白得骇人的肋骨根根清晰可见。提欧没有死亡的危险,但他把痛苦表现得恰到好处。他一边呻吟,一边蹒跚行走,倒地之前还设法正了正身子。然后,就在他的母亲走出黑色丛林的那一刻,摔倒在裸露的铁地上。
  迈尔辛没有受伤,但她陷入了绝望。
  浣生感到一阵恶心。她看见副首领跪在儿子身边,一手揪住他厚实的棕发,另一只手小心地把满是血迹的刀刃折回铁柄。
  提欧在丛林里对她说了什么?
  他是怎么将自己的母亲引得如此暴怒?
  他一定是这样做了。事情一件接着一件发生,浣生意识到这并非偶然。这一切都有一个精心安排的计划,可以追溯到洛克把秘密集会的事告诉她的那一刻。她的儿子答应带她和笛雾去看一次集会。但他答应的究竟是谁?明显是提欧。提欧让洛克加入这个游戏,以此确保迈尔辛最终会知道集会的事情,让她的权威受到挑战。此刻躺在母亲怀里的提欧,自始至终都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   迈尔辛注视着她的儿子,在他的脸上寻找着道歉的痕迹、动摇的勇气。或者,也许她只是给他一点时间,来凝视她无情而寒冷的目光。
  然后她放开了他,捡起一根粗大肮脏的黑铁楔子——地震后的圆形广场上,满地都是这种东西。带着平静的愤怒,她把提欧翻过去肚子着地,动手捣碎了他脖子后面的椎骨,然后用力转动楔子,让血和绞碎的肉四处飞溅,几乎把他的头从他瘫掉的身体上切了下来。
  浣生抓住她的胳膊,猛地拉开。
  船长们扑倒了迈尔辛,把她从她儿子身边拖走。
  “放开我。”她命令道。
  有几个人退开了,但浣生没有。
  然后,迈尔辛扔下那块血淋淋的铁疙瘩,举起双臂,大喊:“如果你们想帮他,帮吧。但是,这样做之后,你们将不再是我们中的一员。这是我的命令。依据等级的权利,我的官职,和我的意愿……!”
  就在这时,洛克从丛林里出现了。
  他是第一个向提欧走去的。他没走出两步,其他孩子们也从阴影中涌了出来,几个没有离开过的孩子也加入了他们的行列。转眼间,船长们至少三分之二的后代围绕在那具毫无生气的身影旁边,一张张脸上充满了关切和决心。他们找到一副担架,安顿好了自己的领袖。有人问船长们要去哪个方向。达恩望着天空,看见一团肮脏的烟雾从西边飘来。“向南,”他咆哮道,“我们去南方。”孩子们随即开始列队,向着北边进发。他们几乎没带什么物品,食物更是一点也没带。
  笛雾站在浣生旁边。
  “我们不能任凭他们离开。”他低声说,“得有人和他们待在一起。跟他们交谈,听他们的说法。还得想办法帮助他们……”
  她看了看她的爱人,张开了嘴。
  “我去。”她本来要说。
  但笛雾抢在她答话之前说:“你不能去,不。你待在迈尔辛身边更能帮他们。”他显然已经仔细考虑过这个问题了,“你有高阶等级,你在这里有权力。而且,你说的话迈尔辛听得进去。”
  在符合她要求的情况下,也许吧。
  “我会始终与你保持联系,悄悄地,”笛雾说,“想方设法。”
  浣生点了点头,她性格中倔强的那部分提醒她,所有的痛苦和愤怒终将过去。过上几年、几十年,也许一个世纪以后,她终将开始忘记这可怕的一天。
  笛雾吻了她,和她拥抱在一起。但浣生越过他的肩膀,看到了丛林边缘洛克那熟悉的剪影。隔着这样的距离,透过交错的阴影,她无法判断儿子是面向着她,还是背对着她。无论是哪一种情况,她微笑着,用口型说:“要乖。”然后,她深吸一口气,对笛雾说:“要小心。”接着她转过身,不去看两个男人中的任何一个消失在逐渐升腾的烟雾里。
  迈尔辛独自站着,几乎被人遗忘。
  船长们和仍旧保持忠诚的孩子们一起匆匆南下,朝最近的安全地带进发。副首领却仍旧站在圆形广场的中心,一动不动,用细弱、干燥、哽咽的声音说着话。
  “我们越来越近了。”她说。
  “你是什么意思?”浣生问。
  “近了。”她又说了一遍,然后抬头看着灿烂的天空,双臂高高举起,向某种不存在的东西伸出手去。
  浣生温和地碰了碰她,想哄她走。
  “我们得快一些了。”她提醒她说,“我们早就该走了,长官。”
  但迈尔辛踮起脚尖,将手伸到更高的地方。她伸直了手指,眯缝着眼睛,喉咙里冒出一阵低沉的苦笑。
  “但还不够近。”她呜咽着,“不够,远远不够。还没到,还没到呢。”
  十六
  永生不老的副作用之一,就是对记忆的处理。活过千万年之后,生命究竟应该如何应付大脑中一锅粥似的多余回忆?
  仅仅是人类这一物种,其下的各个分枝文明便有着各式各样的解决方法。有的通过用各种仪式包装的医疗过程,小心地移除冗余的记忆与尴尬的记忆。另一些则相信净化,决定彻底地融入自然,依靠自然来修剪记忆的枝条。还有一些严苛的团体甚至会故意彻底破坏成员的意识,待到其肉體自我修复之后,便认为对象已然重生为另一个人了。
  船长们不相信所有这些所谓的解决办法。
  出于他们的职业和他们乘客的需要,最好的解决方案便是训练,训练出一个能够牢记每一分钟细节的强悍意志。“毫无遗漏”,这就是他们的终极理想。任何船只的指挥者都需要全面了解各种细节和情况,没有人能够知晓在某个关键时刻是否必须从记忆深处挖出有用的信息。身为船长——任何一位船长——必须对工作的一切情况了如指掌,才能在关键时刻成为所有人的倚靠。
  迈尔辛正逐渐忘记如何做一名船长。
  这并非意料之外的事,情况也并不严重。时间,还有严苛的新生活,正在逐渐削弱她过去的记忆。在移居髓星一个世纪之后,她逐渐感到自己所珍视的部分才能受到了侵蚀。她发现自己正在担心最终回归原职以后,自己是否仍能胜任。
  最后一位获得首领奖章的船长是谁来着?是因为什么缘故来着?
  她在脑海里过了一遍最近的五十位奖章获得者,还是确定不了谁是最后一位。
  在阿尔法海的氨水大洋中居住的、长得像水母的那个种族,叫作什么来着?那群居住在特制的熔炉中、在常温下会冻结的机器种族又叫什么来着?还有那群数码生命,就是常常像吵闹鬼一样开着各种幼稚玩笑的种族……他们原本是从哪来的?
  都是些细枝末节,然而对数以百万计的生物来说,却是生死攸关的大事。
  有一群生活在冒烟山谷的人类……一群反技术主义者……他们叫什么名字?他们的创始人又是谁?他们那个决定,完全依赖全宇宙最伟大的机器生活的决定,他们是如何做出的?
  过去的一百多年以来,应该有过五次航线调整,都是提前计划的小调整。飞船的航线已经被非常精确地规划到了两万年后,但迈尔辛却只能回忆起大致的方向。
  我现在只比一个普通乘客懂得多一点罢了,迈尔辛想。   在她回归之前,很多事情一定已经发生了变化。职阶、面孔、荣誉榜、甚至这艘大船的航线……一切都将根据实际情况进行调整。但每一个重要决定,每一个生死攸关的决定,都没有了迈尔辛的哪怕一点点的参与。
  但也有这个可能:并没有做出任何新决定。
  她听到过流言。有人说,事变清除了船上的所有生物,让大船重新归于空寂。也许正因为如此,才从未有过任何救援计划。首领、船员,以及无数不幸的乘客,在那一瞬间都被蒸发殆尽。每座公寓、每条走廊,都被彻底净化,分毫不留。想象一下,千万年过后,附近某个勇敢的(或是愚蠢的)种族再度发现了这艘空无一人的船,这片荒芜的不毛之地。他们找到了进入船舱的入口,让一切重新开始。
  这幅画面为什么会如此生动?
  因为迈尔辛的的确确动过这样的念头。在她经历那些最黑暗瞬间的时候。
  提欧和其他违望者抛弃她之后,她发现只有一场彻底的大屠杀才可能安慰自己。数以十亿计的屠杀。如此,她个人的悲剧才能被冲淡到几乎可以忽略不计,变成大船历史中一个不起眼的脚注。既然是一个不起眼的脚注,那么她就有希望忘记亲生儿子说过的那些恐怖的话语,就有可能忘记他是如何逼迫自己将他驱逐,有可能终于不再在繁忙、杂乱的思绪中突然地想起他。
  写日记对迈尔辛来说,起先只是个实验。一天之中任选一个时刻,在住宅的阴暗的角落坐下,将新鲜的墨水灌满一支坚硬的杯型虫尾,然后用小而清晰的字体,将这天中发生的重要事件书写在纸上。
  这是一个古老的行为。
  作为记忆和记录的工具,书写早已被数字化程序和记忆芯片等技术取代了。然而,就像生活中的其他技术一样,书写也在她手中复活了,尽管这项技术看起来不会长存。
  “我恨这个地方。”
  这是她写下的第一行字,也是她所有意念中最为突出的想法。
  然后,为了减轻吞噬着她的仇恨,她开始写下在髓星上牺牲的船长们的名字,以及他们可怖的死因。她在粗糙的、色泽宛如白骨的纸上留下无数文字,然后小心地折起纸,塞进一个石棉制的小包。如果这个营地被放弃,这个小包会是她随身携带的重要物件之一。
  这项小实验逐渐变成了习惯。
  习惯逐渐成了责任。在十年连续不断地履行这一责任之后,迈尔辛意识到自己真心地喜欢上了写作这件事。她可以对纸张倾诉任何事情,而纸张从不会质疑和抱怨。这缓慢又细致的行为产生了一种迷人的乐趣。每天傍晚,她都在纸上记录下这个日子的死亡和新生。旧人逐渐淹没在新人的浪花之中。许多船长陆续生下了更多的子女,而他们最年长的孩子——那些几乎不懂得忠诚和爱的后代——也在用自己鲁莽的方式制造着自己的后代。髓星是个严酷的世界,但充满生机。人类在这里也变得坚强和多产。出生率已经超过死亡率二十倍之多,差距还在不断加大。未曾生育的船长数量现在已经极其稀少了。人口出现不足时,迈尔辛就会下达生育的命令,甚至还出现过生育配额。谢天谢地,这不是强制性的政策。迈尔辛本人也得益于此。和少数船长一样,她再也没给剧增的人口浪潮贡献过更多的子女。
  曾经的丰硕胜似永远丰硕。
  另一位被自己的经历所伤的船长是浣生。至少迈尔辛是这么猜测的。她们两人的儿子都变成违望者叛逃了。两个人都理解再次生育所要承担的风险。
  “这可不是我的借口。”浣生有些生气,但脸上依然挂着一丝微笑。
  迈尔辛低声重复着这个词。“借口?”她说,“借口?”她摇摇头,抿了一口茶,“你为什么会认为这是一个‘借口’?”
  这是一个不寻常的傍晚。浣生碰巧遇见副首领的心血来潮,只好接受邀请,与她并肩坐在迈尔辛家门外的矮凳上。她们望着那些几乎全裸的儿童和刚刚成年的孩子在公共圆形广场附近来来往往。在她们的头顶,交错的木棍支撑着一顶天篷,制造了一块荫凉。天篷上被虫蛀出了许多洞眼,天光从中倾泻而下。在过去的一百八十年中,天空的光线几乎完全没有减弱过。它依然耀眼夺目,充满热量,有时候还能派上点用场。副首领在天篷的洞眼下放了一只金属凹面镜,将光线聚焦到一只破舊不堪、饱经旅途的茶壶上。里面正为客人烧着收集来的雨水。迈尔辛用一块破布擦拭着一只大号杯子准备沏茶。浣生接过这份礼物,点头向主人致谢,然后说道:“我已经有了一个儿子。”
  起初,迈尔辛什么也没有说。她简单地重复着,“是的,没错。”
  “如果我找到一个好男人,没准我会再生一两个。”
  浣生不愿选择新爱人。笛雾是个叛徒。除了叛徒,还有什么词能形容他呢?但他是一个有用的叛徒,总是偷偷想办法给他们传递违望者的消息:活动情况、活动范围,等等。
  “大量繁衍后代……我只是不认为这是个好办法。”浣生说。
  迈尔辛点点头,说道:“我同意。”
  “如果我发现自己……”浣生犹豫了,仔细琢磨着下一个句子。
  “发现什么?”副首领催促道。
  “繁衍后代,而且是大量繁衍。这在道德上说不过去。”
  “你究竟是在指什么,亲爱的?”
  浣生喝了一小口茶,她似乎下定了决心,不再顾忌迈尔辛的想法。“这是一个过分的决定,生下这些孩子。他们的诞生并不是因为爱——”
  “你是说我们不爱她们?”迈尔辛的心猛地一跳,然后又归于平静。
  “我们当然爱他们。毋庸置疑。但根本原因却是冰冷务实的逻辑。最初是这样,现在也是这样。我们能够塑造出为我们所用的孩子——至少我们这样希望——而这些孩子将会为我们造出新的桥。”
  “这正是亚斯林的计划。”迈尔辛补充道。
  “的确如此,长官。”
  “难道这个理由还不够分量吗?”
  “只是我们自己这样认为。”髓星改变了浣生的外貌。她的皮肉依然健康而光滑,但饮食和大量的紫外线改变了她的气色,她的皮肤现在呈现出一种棕灰色,像烟雾。除了皮肤,她的眼睛也不同了。和过去一样充满灵气,但更加坚强,更富有决心。   “我们不该努力逃离这里吗?”迈尔辛问道。
  “但逃脱之后呢?”浣生反问,“接下来的四千年里,我们将会需要无数的劳力。如果髓星真的建立起了亚斯林规划的那种程度的工业文明,同时它还在继续膨胀,如果我们真的回了家,成了英雄……那时候,我们该拿自己繁育的这个小小的世界怎么办呢?”
  “我们用不着现在就决定。”迈尔辛回答。
  “我觉得这就是问题所在。”
  “为什么?”
  “长官,”浣生说,“等到那个时候,我们已经不能做出选择了。那时需要做出抉择的人是我们的孩子,还有我们的孙子。”
  突然,迈尔辛衷心地希望现在是睡觉时间。那么她便可以不失脸面地找借口离开,回到她的阴暗小角落,把一天的事情记载下来。只写几句话就好。尽管技术的发展已经让纸张越来越薄,但随着年岁的累积,纸堆越来越厚,越来越难以承载这激增的历史。
  “我们的船,”副首领说,“接纳了那么多不同种类的乘客。怪异的外星人总比我们自己的孩子难应付多了。”
  沉默。
  迈尔辛整理了一下制服。白色的纤维材料透气又透汗,纤维之中穿插着无数纯银的细丝,让这件代表过去的衣服闪闪发光。在圆形广场或是其他任何居住地,孩子们都光着膀子,身上只有小短裤,或者小短裙加小背心。迈尔辛很早以前就接受了他们的裸露,因为这样反而可以凸显古老的船长们的身份,和他们制服的尊贵。
  迈尔辛率先不耐烦地打破了沉默:“你在烦恼什么呢,亲爱的?”
  “这些孩子。”浣生回答。
  “嗯?”
  “他们不是唯一的一批。”
  “你是指违望者。”迈尔辛点点头,笑了起来。她一口气喝光自己的茶,然后告诫这位一级船长:“我认为他们想留在这里,这片他们的小小乐园。我们应该把他们好好地、紧紧地关在这里,关在髓星。”
  副首领精确的人口表格中记载了出生,当然也有死亡。但现在,一个新类别出现了。那就是失踪人口。这个类别的数字目前还很微小,但增长速度很快。
  这些人都是偷偷溜走的,除了适合长途跋涉的生活必备品,以及一些轻型工具以外,他们什么都没拿走。如果传言和已查明的证据属实,最近的一群违望者所在的地方距离他们有整整一千公里。对任何生物来说,这都是一段令人望而生畏的旅程。迈尔辛认为,那些失踪的孩子能够下定决心踏上这段旅程,是因为他们相信在违望者那里,可以寻获他们迄今为止短暂的一生中某些问题的答案。她甚至可以想象出具体的原因:无聊、好奇、政治诉求,以及草率鲁莽。原因也可能更加单纯:他们只是对自己在忠诚者中的地位感到不满。这些人迟钝、懒惰、难以驯化,或许违望者团体更适合他们。虽然事实未必如此,但失踪者们一定是这样想的。他们一定组成了小团体,长途跋涉,一路歌唱,想仗着年轻冲动去寻找自己渴望的未来。
  一些人死在了途中。
  在没有名字、摇摇欲坠的山谷中,被喷涌的铁水吞没,或被爆发的气体烧焦。
  起先,迈尔辛还想派出搜索小隊,把那些离家出走的孩子们带回来,狠狠惩罚一顿。但反对的声音出现了——连她自己也是其中一员。这些声音认为,真正重要的是那些留下来的人,意志坚定、目光远大的人。
  每个夜晚,当把日记的纸张塞进石棉口袋,然后放进石棉大旅行箱后,迈尔辛都会感到一点小小的欣慰。她会想着自己又度过了一天,距离终极目标又前进了一厘米。然后,她会孤独地坐在自己的小床上。由于白天她经常忘记吃东西,她会强迫自己吃下一片大量调味过的脂肪。她是在指挥自己给一具几乎不再感到饥饿的躯体喂食,这具躯体需要卡路里和休息,而她至少可以提供前者。接下来,迈尔辛会躺在床上,仰面朝天。有时她会睡着,甚至做梦,但更多时候,她只能想方设法让自己在黑暗中保持三个小时不动,而她的大脑会在含糊的梦和清醒的意识之间徘徊,计划着明天的、下周的,以及未来五千年里需要执行的事情。
  第五百年是一个宜于展示的好时机。
  为了一周的庆祝仪式,人们进行了长达一年的准备。仪式的高潮部分是围绕哈兹市大圆形广场的盛大游行。这个世界一半的忠诚者都参加了这个游行。人体彩绘铺天盖地,家属和朋友们手挽手、肩并肩,站在广场中心的帐篷天顶之下,看着游行队伍走过广场外沿的五十座木材与塑料搭建的建筑。五万名欢乐、富足的人。当迈尔辛走上讲台的时候,每个人都望着她。她扫了一眼手里的钟,举起一只手,大声说道:
  “五百年了。”
  安置在四周的笨重的扩音器放大了这个声音,让它穿过整座城市,甚至达到整个世界的边缘。
  台下响起发自肺腑、山呼海啸般的欢呼。
  “五个世纪了,”她又重复了一次,声音比欢呼声更加高昂。“我们现在在哪里?”
  一些笑声传来。
  “在我们一直在的地方!”有人大声喊道。
  笑声响起,又沉寂下去。人群急不可待,他们期待着。
  “我们在攀升!”副首领发声了,“持续地、无尽地攀升。就在此时此刻,我们正以每年四分之一米的速率爬向天空!我们建造了新的机器和城市。尽管这个世界每天都在向着我们露出獠牙,我们仍然繁荣和昌盛。但是,有一件事比这更重要千倍。那就是我们必须牢记我们将要前往何方。这个世界只是一个小地方,和外面的世界相比,它不过是小小的垂翅虫的蛹,挂在一个硕大无比、异常美丽的茧上。
  “我们身处在一座星船的核心之中。一座伟大的交通工具,一座复杂而精致的伟大机械。这座前无古人的星船正朝着宇宙深处进发,一个你们全然无知的宇宙。我敢保证,当你们目睹这宇宙的美丽之时,你们必然会感动到泪流满面。”
  她停了停。
  “我保证,你们每个人都会见到那个伟大的宇宙。
  “那些忠诚而富有决心的,你们将获得丰厚的奖赏和无上的荣光。你们将无须再为生活操心,无须在你们无尽的生命中为任何事情担忧。”   一阵欢呼传来,而后渐息。
  “我明白这有多么困难,”她告诉他们,“去相信一个无人目睹过的天堂和奇迹。它需要你们抛开成见,充分梦想。它需要勇气和信任。我很高兴你们仍在这里。我感谢你们每一个人的勤劳工作、忍耐,和无尽的爱。”
  响起了更大声的欢呼,许多人在为彼此鼓掌,迈尔辛等待着人群渐渐安静。
  “老船长们感谢你们!由衷地感谢!”
  这是一个预先演练过的环节。所有幸存的船长们都按阶级坐在迈尔辛身后,身上的银色制服闪闪发光。他们整齐地起立,集体向人群鞠躬,然后坐下。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迈尔辛的后脑勺上。
  “随着时间过去,你们的生活会变得越来越富足。”她强调道,“老船长们带来了知识,而知识揭露了未来光辉的一角。你们每天都在目睹知识的力量,知识无所不在。我们现在可以提前数月预测火山的爆发,我们也在原始森林中成功地放牧。是老船长们建造了那些神奇的机器。但我告诉你们,这些并不是给你们的最好的礼物,孩子们。我们所有美丽的、可爱的孩子们。
  “我们最伟大的礼物,是仁慈和荣耀。
  “仁慈,”她重复道,“还有荣耀。”
  迈尔辛的声音传到了很远的地方,在遥远的高山反射出阵阵回声,然后渐行渐远。
  她露出了愉快的笑容,“让我来告诉你们什么是仁慈。以我的权威,从今天到接下来的整整一年,我会大赦罪人。一场专门为了违望者准备的大赦。希望你们加入我们的梦想,来吧,违望者们!如果你们此时此刻正在倾听,就上前来吧。离开原始的荒野!加入我们,帮助我们,为即将到来的伟大之日做好准备!”
  回声传遍了四周的群山。
  违望者们当然躲藏在四周,他们一定正在观望着这伟大的庆典。甚至可能比想象的更接近。有传言说,他们的间谍每天都在忠诚者的城市偷偷出没。但就连迈尔辛本人都不敢相信,会有违望者愿意接受她的这一恩典。
  然而仅仅一年过后,副首领用笨重的打字机写下了“有三个人回归了我们。”
  其中两位出生在忠诚者家庭,因为无法忍受违望者的生活方式而离开。第三位回归者是提欧的一个孙辈,也就是说,她是迈尔辛的曾孙女。
  副首领大方地欢迎了他们的回归。但她深信,这些回归者的心智已经受到了荒野的影响。这些人的言行举止都被记录在案,同时也被禁止参与任何与科技相关的工作,哪怕是最无足轻重的。
  每个晚上,就在迈尔辛进入她的无眠之眠之前,她都要往打字机简陋的磁性芯片中输入一句话。“我恨这个世界,
  “但是,”伴着轻微的满足感,她继续写道,“我会捏住它的心脏,征服它。然后我会把这颗心脏捏到再也不会跳动为止。”
  十七
  十年后,被称为高山脊的山岭即将覆灭。
  地震学数据表明:一片液态金属的海洋正在他们脚下升起。当地的美德树也表现出了同样的征兆。一阵剧烈的震颤在丛林里和光秃秃的黑铁岭上引起了恐慌。哈兹城里的人们正将他们珍爱的建筑从地基上拆下来,准备带走,按照严格精确的计划一步步放弃这片区域。
  这些孙辈正在做的事情是错误的。他们知道这样既愚蠢又危险,他们也准备好了承担严重的后果。然而,对这些年轻的生命来说,野火和彻底的破坏是太难抵抗的诱惑。他们短暂的一生中还从未见过如此大规模的毁灭。
  这十二个彼此要好的年轻人借来了石棉防护服、靴子和涂成亮蓝色的钛金属氧气罐,利用一系列“睡觉时间的秘密行动”,将这些宝藏搬到了丘陵地带。然后,趁母城正在向安全地带转移,他们聚集在主要的圆形广场附近。为了宣誓对即将去做的事情永远保守秘密,他们每个人都切掉了自己的小脚趾,将十二块血淋淋的骨肉埋进了一座小小的、没有标记的坟墓里。
  他们不是真正的孙辈。至少对船长们来说不是,他们的辈分低得太多。但他们仍被称作孙辈,因为这是传统。这些女孩和男孩是第十代到第二十代的忠诚者,他们整齐地排成两列,一同向着高山脊进发。终于遇上烟雾和腐蚀性水汽的时候,他们讲了几个老笑话。
  “想要离开髓星,需要多少名船长共同努力?”一个男孩问。
  “一个也不需要。”他的女朋友应和道,“所有工作都是我们替他们做的!”
  “我们所在的这艘船有多大?”
  “每天都在变大,”另一个女孩说,“在船长们脑子里变大!”
  每个人都笑了。
  然后另一个男孩问:“比我们的领袖更幸福的是什么?”
  “穿在晚餐烤肉叉上的刀翼虫!”他几个朋友反应过来,大声说。
  “为什么?”他问。
  “因为虫子马上就要死了,而我们的领袖还得继续在烤肉叉上打转,感受火焰的炙烤!”
  迈尔辛的阴郁情绪非常著名。事实上,孙辈们就喜欢她这一点。那个女人看不出年龄的黑色眼睛几乎就是阴郁的实体写照。很显然,她极度渴望离开髓星,回到那个叫作“船”的地方,那个肯定十分奇妙又十足古怪、令人向往的地方。
  在髓星,乐观愉快的领导者永远激发不出士气。反倒是迈尔辛永远阴郁的面色,能够激发出忠诚者们心甘情愿的支持,让他们毫无疑虑地不停工作。
  至少这个小群体里的每个人都是这么想的。
  他们继續前进,笑声越来越大,也越来越紧张。毕竟他们都是城里的孩子。他们对丛林倒是相当了解,但在他们迄今为止的人生中,这个地区的地壳大多数时间都处于沉寂状态。噼啪作响的火焰和打着转的黑灰对他们来说是陌生的。男孩女孩都暗暗意识到,他们从来没有想到竟然会有这样持续的、令人畏惧的高温。有时,他们会刻意点燃一只手,从烧伤快速愈合的过程中寻求些许安慰。有一次,他们离火山喷气孔太近,半数人灼伤了口腔内部,烧熟了肺部。他们不得不挤在一棵巨大的湾湾树下,割破树皮,让清凉的汁液来安抚他们的疼痛。
  他们都偷偷想过,也许大家今天就会死。但没人有勇气承认自己的想法。他们都听见自己在哄别人快些走——眯眼望着乌云,信誓旦旦地撒谎说:“我看见山了。”   还有:“我想应该不远了。”
  但愿如此。
  他们通过导引信标找到了自己的防火服和氧气罐。如果没有这项简单的预防措施,他们肯定会错过藏东西的地方,因为地形已经被野火改变了。
  大家穿戴停当,没有一套衣服是合身的。
  但是,谁会在乎接缝的地方是否有间隙、难以忍受的热量是否会过快地渗入防护服呢?他们英勇无畏,他们情比金坚,患难与共。就在这时,髓星似乎有意要为他们表演一番:它突然在附近开了一道裂口,巨大的压力让地下深处一股熔化的炽热金属喷涌而出。没有防护的眼睛被热量刺激得不停眨动,熔融的金属像河水一样,向注定毁灭的谷地奔流而下。
  “近一些,”孩子们冲彼此尖叫着,“再靠近些。”
  他们才不在乎这里有没有安全绳和救生员。真正重要的是离岸边近一些,看那炽烈的铁浆涌下山坡,用冒汗的脚趾最直接地感受那种巨大的、不可抗拒的力量。
  它就像一头活生生的怪物。
  像所有的怪物一样,它有不可思议的、迷人的美。
  这幅画面极其壮美。河流融化了它身下的地面,古老的树干在它面前瞬间蒸发。大块冷却的铁坠入河中,沉入深处。较大的隆起和铁巨石只能抵挡那奔流一个瞬间,然后就发出哀怨而刺耳的尖叫,被推往下游。
  一个男孩蹑手蹑脚地走到一个看得入迷的女孩身后——应该是对她有些动心——他双手并用,突然间轻轻推了她一把。
  然后在她向前栽倒時搂住了她。
  她叫嚷着试图转身。但因为穿着那套不合身的防护服,一只靴子打了滑,让她挣脱了深情的拥抱,向熔融的金属摔去,直到她抓住了男孩的腰带,把他拽向她。
  有那么一瞬间,他们在白热的空气中腾空,然后缓慢而笨拙地摔在河流不远处还算阴凉的地上。他们在彼此的怀里大笑,那一刻的有惊无险让他们坠入了爱河。
  趁别的孩子在河边玩耍,他们溜去了别处。在被烧光的山坡上,他们脱下除了厚底靴之外的所有衣物,就那样做爱。他们不敢坐下,因为地面太烫。有些时候,烟雾会升上来包围住他们,这时他们就吸吮瓶子里的空气,或是屏住呼吸,让瞬间的眩晕化为一股温暖的电流,嗡嗡作响。他们的生理机能成功地应付了氧气的不足。
  但最终,这场游戏失去了它醉人的魅力。
  刚才的急切已经离他们而去。小小的懊悔开始令他们烦恼。为了掩饰自己的感受,他们谈论起了能想到的最宏大的事情。女孩拉起她的隔热裤,问:“之后你要住在哪里?”
  她的意思是,等我们到了船上。
  “在那片大海边上,”男孩回答道,“船长们最开始待过的那个。”
  这是个常见的回答。每个人都知道那片笼罩在无边蓝天幻象之下的浩瀚水体。最风雅的船长画过关于它的画。想到如此多的水聚集在一处,孙辈们惊叹不已。而且里面住着的又是那么棒的生物,比如故事里常有的鲸鱼、乌贼和鲔鱼。
  女孩伸手抚过情人的戈尔迪发髻,坦白道:“我要住在船外面。”
  “去另一个星球?”
  她摇摇头:“不。我是说在船体外壳上。”
  “为什么呢?”
  她并不是完全认真的。但这些话挺有趣,于是她就说了。“有的人是住在外面的。我想他们是叫作‘雷莫拉人’吧。”
  “我从来没有听说过他们。”男孩承认。
  于是她讲述了雷莫拉人如何住在精心设计的防护服里,只吃喝防护服和身体产出的东西。他们自成一个世界。而且不管他们在船壳的哪个部位,半个宇宙就在头顶,触手可及,美得无法用语言形容。
  她是个奇怪的女孩,男孩得出了结论。他突然间不太喜欢她了。他听到自己说:“我明白了”,其实他丝毫没有明白。他强迫自己拿出些诚意来,道:“我会时不时来拜访你。行吗?”
  她知道他在撒谎,但不知怎的,那却是种解脱。
  他们望着远方,不同的方向,思考的却是同样的难题:如何让自己摆脱这尴尬的场面。
  过了一会儿,男孩轻咳了一声,说:“我看见了一个东西。”
  “什么东西?”
  “在铁河里。那里。”
  她惊恐地问:“是不是我们的人?”
  “不是,”他说,“反正我觉得不是。”
  女孩开始穿衣服。不过她急着穿好了去救人,因此忽略了两道接缝。她怎么会做出这种傻事?毫无准备就来了这里,而且和这个如此平庸的男孩做了这个?
  “在哪儿?”她喊道。
  他指着上游,她把头靠在他的手臂上,眯着眼,透过不断上升的团团烟雾,发现自己正看着一轮银色的隆起。那东西要多奇怪有多奇怪。它似乎不受热量的影响,不疾不徐地顺流而下。
  “那不是我们的人。”她说。
  “我告诉你不是了。”他厉声回答。
  之后他又说了点别的什么,但她没有听见。她把头盔摁到头上,离开他们的藏身处。她不顾防火服有多沉重,多不合身,猛地冲下山坡,一边大声喊叫,一边挥舞双手,极力引起其他人的注意。
  他们刚好有足够的时间解开一包新的安全绳,在每条绳的两端各系一个环,跑到铁河最窄的地方,对准那个奇怪的银色物体抛了出去。
  第一条绳还没够到银色物体就落了下来,与新生成的融渣纠缠在一起,然后焚化掉了。但第二条绳落在了银色的表面,环收紧,套住了一个拇指般的突起物。十一个孙辈抓住绳子,齐声喊着号子,用力拖拽。渐渐地,第二条绳子也在这露天的熔炉中逐渐融化,但那物体已经离岸边很近了,它那隐约的凸起部分已经蹭到了岸边半熔化的地面。他们又毁掉了三条更贵的、几乎不可替代的绳子,这才终于把战利品从河里拉了上来。如果没有那个旋涡,如果铁河没有在北边开辟那条新渠道,他们根本捕获不到这个东西。
  但现在,他们得到它了。真幸运。
  战利品是一个球体,体积刚够塞进一个大个子人类,然后再剩余一点点空间。它极其沉重。移动这么重的东西是项十分艰苦的工作,特别是当它还在散发熔铁的热量的时候。但后来,经过几千米的实践,碾碎了两架临时旱橇之后,孙辈们意识到最容易的办法是直接滚动他们的战利品。无论这物体是什么——可能是任何东西——金属地面似乎没有在它上面磕打出凹痕,它反光的表面甚至没有被蹭出一丝污迹。   在回家途中,他们被发现了。一个孤独的身影出现在主步道上。那身影慢跑起来,进入了一棵美德树的阴影里,然后站立不动,看着他们慢慢靠近。
  从远处就看得出这是一个船长。一个女人,是不是她?她穿着船长的制服,还带着船长特有的淡然的表情。当大家看清是谁的脸时,他们集体发出了一声如释重负的叹息。
  “您好,浣生长官!”十二个声音齐齐唤道。
  如果是另外那個,那他们马上就要遭罪了。但遇见聪明的老浣生没事。她能理解孙辈们的快乐,还知道怎么做才能既处罚他们,又不会扼杀那份快乐。
  “玩得开心吗?”她问。
  当然开心。他们看起来难道不是很开心吗?
  “看来不完全是。”老女人道。她看了看每一张脸,然后说:“我数了数,只有十二个人。”语气听起来不太妙。然后她叹了口气,摇了摇头,“福姬·盖布尔呢?她跟你们在一起吗?”
  “没有啊。”他们异口同声地说。一个男孩还解释道:“她太老了,不愿意和我们一起出去玩。”
  喜欢雷莫拉族的女孩意识到发生了什么。“福姬失踪了,是吗?”
  船长点了点头。
  “也许去了违望者那边?”福姬是个文静的女孩。她对他们来说太老了,去干这件蠢事倒是年龄正合适。
  “也许她离开了我们。”浣生承认道。她的语气里有悲伤,也有勉强的接受。然后她一言不发地从孙辈们旁边走了过去。
  他们的战利品就躺在步道中间,在树荫下仍然十分明亮。
  有人问:“您看见我们发现的东西了吗?”
  “没看见。”浣生说。算是个小玩笑。她用修长的手指在那东西仍然温热的表面轻敲了几下,用古老的深色眼睛盯着自己扭曲的映像。
  “您知道这是什么吗?”想住在海边的男孩问。
  浣生用手指拨弄着上面的一块块小凸起,没有回答,而是问道:“你觉得这是什么?”
  “是旧桥上的一块。你们下来的时候用的那座桥。”男孩认真思考过,他对自己的推理很得意。“这一块掉下来之后,被铁浆吞没,保存至今。我就是这么认为的。”
  其他几个人出声表示同意。这不是明摆着的吗?
  船长似乎并不这么看。她看着雷莫拉女孩,然后用她冷静、平淡而愉快的声音问道:“还有没有其他猜测?”
  有人问:“是不是超纤维?”
  “除此以外,我不知道还能是什么。”浣生道。
  “但桥被事变给毁了。”雷莫拉女孩说,“历史书里说它变成了棕色,而且很脆弱,就连最细微的编织处也不断碎裂。原因始终不明。”
  浣生冲她挤了挤眼睛,这样能鼓励女孩,让她觉得自己很重要,很聪明。
  “而且它不仅仅是超纤维,”女孩提高了语速,“因为它这么重,超纤维没这么重。对吗?”
  浣生耸了耸肩,“告诉我你们怎么发现它的,在哪里。”
  女孩试着讲述整个过程。她本来打算完全如实汇报。虽然她没有提那次性事,不过故事从她嘴里说出来,似乎像是她在抢占所有的功劳。
  她的“一段情”恋人提出了抗议:“是我先看到这蠢东西的。”他抱怨道,“不是你。”
  “好眼力,”浣生评论道,“不管是谁的眼睛。”
  女孩咬了咬自己的舌头,暗骂自己愚蠢而粗心。
  “它看起来像是什么?”浣生问。
  “似乎有些像,”男孩说,“一小片天空。”
  “只是它更明亮。”另一个男孩说。
  “而且表面凹凸不平。”另一个女孩说。
  雷莫拉女孩嘴里有血的咸味,“它有点像那艘大船的缩微版本。这些小凸起就是火箭喷嘴,看到了吗?只是它们还不够大。不像画里的喷嘴。”
  “确有相似之处。”浣生站起来,在制服裤子上擦了擦手,眺望着远处注定毁灭的高山脊,说:“说实话。”她的声音很轻,“我不知道这是什么。”
  十八
  接下来的一百零八年里,这件人造物一直躺在储藏室里,裹在一条干净的紫色仿羊毛树皮纤维毯中,塞在一个专门为此设计的钢制仓库里。亚斯林和她的工程师们获准探寻它的秘密。但无论他们何时进行研究,至少必须有一位副首领在场。如果要搬动这件人造物——比如在地壳喷发期间——则需要出动一名副首领,以及精挑细选、绝对可以信赖的警卫排。虽然警卫们礼貌地藏起了他们的武器,但所有人都能清楚地感觉到空气中紧张的氛围。
  由于多种原因,这个世纪被称为繁花世纪。
  随着受过良好教育、有壮志雄心的成熟人口越来越多,创造工业化国家便成了可能。城市和大型村落之间建起了通畅的交通网,它们在每一次喷发后都会快速重建。更重要的是那些粗糙的信号发射器,它们被高高地挂在山峰和钢柱上,所形成的网络能让方圆一千公里内的人互相通话。笨重的硬质合金钻头咬穿地壳,触到了熔铁,让人们建起了最简单的地热发电厂,为各个实验室、工厂和越来越多的豪宅提供丰富的电力。与船上相比,髓星的生活仍然艰难而原始。但船长们在公共场合不会这样说。在孙辈们面前,他们对一切新成就大加赞美:新的沼气厕所,基于虫肉的人工培育肉,还有固定翼飞机——天气好的时候,它们能够攀升到温度较低的上层大气。但他们不是想用这些鼓励来欺骗孙辈。要说鼓励,他们才是最需要鼓励的人。这里的生活也许跟船内生活那种宁静的愉悦无法相提并论,但对于不到五百岁的年轻人来说,从他们降生至今,这个世界的确变得更加舒适了,未来也变得更加美好。如果知道船长们有多失落,他们只会产生怜悯,甚至是困惑。
  繁花世纪科技的巅峰,是设计粗糙却威力十足的激光器。它是亚斯林根据记忆设计的,还因地制宜,对设计进行了修改。她的工作人员为此提供了无数的灵感,并在缺少材料的情况下发挥聪明才智,找到了替代品。。
  数百人参加了激光器的第一次全强度发射。
  那个人造物就是它的目标。据推测,这是块年代久远的超纤维壳,但它的等级一定很高。为了在壳上钻出发丝粗细的洞,五十座地热发电厂的电力被直接送入了亚斯林的最新实验室,输入专门为这一刻修建的狭长房间。脉冲激光连续轰击了许多微秒,发出仿佛怪物咆哮的声音,既为这一刻增添了戏剧性,也让人坐立难安。   迈尔辛坐在控制室里,双手紧张地攥在一起。
  “停!”终于,她听见了亚斯林的喊声。
  激光器被关掉了。然后,一根透视光纤被插进新开的孔里。工程师凝神看着内部的情况,忘记了她的观众,直到迈尔辛发问:“有什么发现?”
  “仓库。”亚斯林汇报说。
  她想把人造物放回仓库?
  没等任何人开口询问,她补充说:“它看起来很像一个记忆库。不是人类制造的,但也不是没有共通之处。”
  迈尔辛不耐烦地点了点头,说:“还有呢?”
  “这是一个标准的生物陶瓷基体,里面应该是全息投影仪。中间有一块高密度的镇流器。”亚斯林向观众的方向望去,目光却越过了他们。“据我观察,没有动力电池。不过就算有,过了几十亿年,又有什么用?即使是建造者,也造不出不受永恒高温影响的电池啊……”
  “这个记忆库还能运转吗?”迈尔辛喝道。
  “现在下结论还为时过早。”亚斯林回答,“我得把壳子剥开,给里面的各个系统供电……意思就是……哎,今天的日期是……?”
  二十个声音同时告诉了她。从任务开始的第一天算起——那时他们还在上面,离奇族的栖息地里——日期是619.23。
  “在晚上作业,每次打开一个切口……当然还得整修激光器,差不多每周一次……所以,也许到621或者621.5,我们就能知道了?”
  副首领们没有掩饰他们的失望。
  迈尔辛代表他们说话,她问:“有没有办法加速这一进程?”
  “当然。”亚斯林回答道,“带我回楼上,所有事情都能在三分钟内做完。最多三分钟。”
  “楼上”是指代大船的最新术语。其暗藏的含意是,那个地方离这里并不遥远。
  迈尔辛很生气,她不想隐藏这种感受。她摇了摇头,站起身来。屋子里还有船长们的孩子和孙辈,共计五十人。毕竟,这个谜团也是属于他们的。她面向他们,问工程师:“这个记忆库还能记得东西的概率是多少?”
  “被浸在液化铁里几十亿年后……?”
  “是的。”
  亚斯林咬着下唇思考片刻,然后说:“近乎为零。长官。”
  空气里弥漫着浓浓的、苦涩的失望气息。
  “当然,这是假设这里的生物陶瓷和我们从前见过的等级差不多。但我觉得这不太可能,因为建造者们的机器质量总是好得惊人。”
  希望突然出现,与失望搏斗。
  “不管他们是谁,”亚斯林说,“建造者都是最伟大的工程师。”
  “毫无疑问。”迈尔辛咕哝道。
  “请恕我不認同。”有人嘀咕了一句。谁?浣生?
  迈尔辛飞快地瞥了她一眼,“理由呢,亲爱的?”
  “我还从来没有见过在作品上连一块自己的名牌都不留下的工程师呢,不管是伟大的,还是不中用的。”
  亚斯林笑了起来,几乎所有人都开始和她一起笑。
  这位工程师咯咯地笑着,开心地点着头,“没错,我们就是这样的人!”
  也许建造者们的确聪明,富有远见,但那件人造物里——来自远古的记忆库——除了一些支离破碎的、不连贯的图像之外,什么也没有。图像也不过是浓重的漆黑之上的几道灰色阴影而已。
  这令人惋惜的消息是由亚斯林的某个亲孙子传递的。
  那时还有五天就到621年了。说话的人叫培普欣,是个活泼的矮胖男人。他的皮肤呈蓝黑色,总是满脸笑容,讲话常常快得让人听不懂。因为有越来越多的证据表明记忆库里并没有什么重要的东西,培普欣就把这个项目从他著名的祖母手里接了过来。像任何好船长的好后代一样,接过这个没有前途的项目之后,他自己负责,认真彻底地榨出了里面所有重要的东西。
  除了一小群失望的船长和副首领,在场的没有别人。迈尔辛自己坐在后排,审查着文件,几乎没有注意到那个讲话太快的声音宣布说:“然而信息有着许多不同的表现形式,有的形式十分隐蔽。”
  培普欣笑着说:“超纤维外壳会随着时间的推移而老化。所以我们可以从中推测出它是怎么被掩埋的。”
  浣生坐在前面。她注意到迈尔辛的心思没放在这里,于是承担起了发问的职责:“你说的是什么意思?”
  “长官,”他回答道,“就是这句话的意思呀。”
  这句回答中的嘲讽之意让副首领抬起了头。“我没听清你讲的话,”她不悦地说,“这一次,亲爱的,请慢慢地说,看着我说。”
  年轻的工程师眨巴着眼睛,舔了舔嘴唇。“即使最好的超纤维也会因为承受压力而老化。您一定知道的,长官。通过从微观层面上检查记忆库外壳的横截面,我们可以从中读出一些内容。这些内容描述的不仅是这个记忆库,它也描述了埋藏记忆库的这个世界。”
  “髓星。”老女人粗声说。
  他又眨巴着眼睛。“很可能,长官。很可能是这样。”
  迈尔辛用她最平静的声音建议道:“也许你该继续说下去。”
  培普欣点了点头。
  “我们猜测这团超纤维几十亿年间都浸泡在液态铁里。但如果真是这样,它老化的情况应该比我们观察到的更严重。据我尊敬的祖母说,应该比现在严重百分之五十到百分之九十。”他看了亚斯林一眼,“超纤维有强大的自愈能力。但在几千开尔文的温度下,键的自我修复效率要低很多。事实上,超纤维在低于一千开尔文的相对较低的温度下拥有较好的自愈能力。在外层空间则最好。若非如此,超纤维上就会留下伤痕,不同形态的伤痕。据我在显微镜下观察到的,也就是在座各位现在看到的……通过对伤痕的测量,我们掌握了大约五十至一百五十万段不同时期高温留下的证据。据推测,每一段都标志着它在髓星内部深层区域所停留的时间……”
  “五十到一百五十亿年,”迈尔辛打断他说,“这就是你的估算吗?”
  “基本上是的,长官。”他舔了舔嘴唇,露出心满意足的笑容。“当然,我们不能认定记忆库总是被定时抛出地表,它一定也有被淹没好几个周期的情况。”他再次觉得嘴唇发干,“换言之,这是一个糟糕的时钟。但作为一个指针移了位的时钟,它指向了我们一直以来的假设。在我迄今短暂的生命之中,也是在你们伟大的生命最新的简短章节之中……”   “直接说吧。”亚斯林冲她的孙子喝道。
  “髓星会膨胀也会收缩。”他对所有人笑着,却沉浸在自己的思考之中。“这是为什么呢,我不知道。我也很难想象它是如何做到这一点的。”
  迈尔辛不肯听任他用这么几句话敷衍过去。她说:“我们的标准模型是,支撑力场挤压着髓星,然后放松。当力场放松的时候,星球就会膨胀。”
  “膨胀到什么时候?”培普欣问,“直到它填满这个空腔?”
  “我们得等着看。”副首领承认她不知道。
  “那支撑力场又是怎么回事?”他追问道。不知是愚蠢还是勇敢,或者只是出于好奇,他决定向那个伟大的女人请教,“它是被什么驱动的?”
  这一直是个未解之谜。迈尔辛选择了最早、同时最简单的假设。“一些隐藏的未知类型的反应堆。在腔室壁里,或是在我们脚下。也可能这两个地方都有。”
  “但为什么要经历这些精心设计的周期呢,长官?我的意思是,如果我是总工程师,我会让髓星牢牢地待在原地,不允许那些漂亮的支撑力场停工。您会吗,长官?您会让它们每隔一万年就进入半休眠状态吗?”
  “你对支撑力场并不了解,”迈尔辛回答,“你刚刚承认过这一点。没有人知道它们是如何为自己补充能量的。这里正在发生的所有事情,没有人能弄明白。这些谜团一直努力保持神秘,我们至少应该尊重这种神秘。”
  培普欣深深点头,仿佛迈尔辛的话有什么深意。但可以看出,他正在思考什么问题。突然,他睁大眼睛,露出尴尬的笑容,说:“您已经和我的祖母讨论过这些问题了。不是吗?”
  “有过几次。”副首领承认。
  “那么,亚斯林赢过吗?”年轻男子询问道。
  迈尔辛顿了顿,然后告诉培普欣和众人,“她总是赢。在她提出的那些宏大问题面前,我不得不承认我们没有任何答案。可惜,对身处此地的我们来说,那些问题并没什么用处。甚至可以说是白费口舌。”
  迈尔辛抽出一张新的文件,放到文件堆的表面,继续埋头阅读。“把我们送回家,亲爱的。这才是最重要的。到时候我会亲自给你第一流实验室的钥匙,然后你就可以好好研究所有这些似乎让你夜不能寐的伟大问题了。”
  在培普欣公布研究结果之后有一场平静的小派对。比起宏大的猜想,派对的话题更多围绕着新的流言:谁跟谁睡觉了,谁怀孕了,有哪些年轻人不告而别去了违望者那边。浣生很快就失去了兴趣。她说自己累了,离开了派对。她走过安全岗哨,独自步行回家,去最新重建的哈兹城。
  这是一座有着一万八千人口的坚固的大都市,坐落在一個宽阔、平坦而且水源充足的山谷底部。每一座家庭住房都坚固耐用,同时随时准备抛弃。每一座政府大楼都只是大到足以给人留下印象,它们被螺栓固定在光亮的不锈钢临时基座上。时间已晚,街上几乎空无一人。雷雨云在西边的天空中高高堆积,从一个快要消亡的熔岩流吸取着热量;但狂风似乎正在将暴风雨推向别处,让人感觉这座城市好像被一场重大事件抛弃了一般,变得冷冷清清。
  浣生的家在一个二级圆形广场。它比它的邻居规模小些,就细节而言,与她之前的五间房子完全一样。伴随着百叶窗的关闭,类似夜晚的昏暗降临了。转动的风扇保持着空气的清新和半凉爽。一个小小的电灯在浣生最喜欢的椅子上方散发着光亮,这是她给自己找的一点小乐趣。
  她正在写报告,预测着将来对实验室级别的玻璃器皿的需求量。这项工作非常无趣,让她感到疲乏不已。突然间,对未来三个世纪的展望变成了一件非常荒谬的事情,甚至连未来三分钟也是如此。浣生打着哈欠,闭上眼睛,陷入了无梦的沉眠。
  然后,她醒了过来。
  她困惑地伸手去拿用钛金属链挂在腰带上的机械时钟。这钟是几个孙辈送给她的礼物,是技术复兴后他们精心装配的。头上的灯依然发着光,被浪费的能源倾泻在时钟精心雕刻的外壳上。她打开圆形表壳,盯着上面的数字。据缓缓转动的指针显示,现在是半夜。然后,她模模糊糊地意识到,将她唤醒的,是拍打她家前门的缓慢而有力的声音。
  浣生关掉灯,起身打开房门。天空刺目的眩光射来。她眨了眨眼睛,意识到外面有两个身影,只是光线太强,她一时看不清楚。等眼睛终于适应了强光,她看到了两张她渴望的脸。
  深更半夜,浣生的儿子和他的父亲偷偷潜进了城市的中心。
  笛雾露出一个狡黠的笑容。
  他看起来一如往昔……除了那条缠腰布,从前粗壮的腿也瘦了。他的皮肤有着髓星赐予大家的烟熏色调,头发剃得一根不剩。经过多年艰苦的漂泊,他的脚在地面拍打得比原来更宽、更扁。
  先说话的是洛克。他说:“妈妈,”这个词说得极其熟稔,好像他天天在说似的,“我们带了肉来。几吨重,风干还加了糖。我们把肉给你们,换你们的记忆库。”
  据说违望者们什么消息都知道。看来这么说是有理由的。
  浣生眼睛也不眨地立刻告诉他们:“记忆库是空的,几乎没什么用。”这时她才看见了其他违望者,有好几十个,每人拖着一具粗糙的木制旱橇,每具旱橇上都高高地码放着一捆捆或黑或红的肉。
  笛雾的嘴角和眼睛里都露着笑意,“我们知道它是空的。”
  “我们。”以往他们难得几次见面说话的时候,笛雾一贯用“他们”来指代违望者。
  “给不给你们记忆库不是我能决定的。同样,也不是其他任何个人能决定的。”浣生回答。
  “这是当然,”他同意道,“但你可以叫醒那些能做决定的人。”
  她这么做了。四位活到现在的副首领被从三张床上唤醒,由迈尔辛主持,检查了肉类,商讨了违望者的提议。最近优良蛋白质的供应确实存在短缺。繁花世纪的成功指的是机械和能源方面。他们没有建新的农场,养殖效率也没有提升。这些情况违望者一定知道。
  浣生站在灼热的黑地上,思考着她儿子和笛雾是什么时候开始这次长途跋涉的。最近的违望者营地离这里至少有六百公里,而且他们不可能走官道,因为会被发现、拦下。拉着旱橇走过陡峭的山脊,穿过丛林……他们显然非常有耐心,而且对事情的结果充满自信。   迈尔辛走到浣生身边,她们与其他副首领一起找到客人,对这件事做出了答复。
  “我同意。”迈尔辛带着些不情愿说。
  洛克咧嘴笑了。“谢谢您,长官。”
  与他的父亲不同,洛克没有剃光头;他的金色长发编成简单的发辫。在没有牛也没有马的世界,无论是劳作还是获取原材料,违望者一切都依靠自己的身体。她儿子的腰带就是一截紧密编织的旧头发。他的缠腰布是一片很薄的人皮,被汗里的盐渍成了白色。他腰上别着一把刀和一把燧发手枪,两件武器的手柄都像骨头一样苍白。是用断掉的腿骨仔细雕成的吧。她只祈求断腿是出于意外,而非暴力。
  洛克再次说:“谢谢您,长官。”
  副首领张开嘴,正想提出一个问题。但接下来她改变了主意,闭上了嘴。她决定不提自己的儿子,连顺带一问也不行。
  浣生将一切看在眼里。
  在这个女人身边待了几个世纪之后,她的所有表情她都能轻易读懂。和往常一样,浣生既可怜的身为母亲的她,又蔑视这位为权力而疯狂的领导者。或者是蔑视着母亲,可怜着令人同情的领导者?
  迈尔辛按了一下洛克的手,标志着谈判的结束。可是,他手里有个圆盘形的东西,紧紧地包裹在折叠好的绿色锤翅里。
  他把它递给迈尔辛,“给你们的礼物。请看一看。”
  副首领小心翼翼地展开锤翅,目不转睛地看着那份礼物。在她手心里躺着的,是一块纯净的硫黄。和髓星上的其他轻元素一样,硫供不应求。看见这个,足以让迈尔辛眨巴着眼睛,惊讶地抬起头来。
  “如果我们给你们一吨这个,你们愿意用什么来交换?”洛克问。
  没等她做出回答,他便说了下去:“我们想要一台你们的那种激光器。威力一样强劲的,还要有足够的备用配件。”
  “没有第二台。”她立刻回答。
  “你们正在制造另外三台。”他点了点头,紧接着说,“我们希望得到这三台中的第一台。应该明年能造好,如果我们没有弄错的话。”
  在这种情况下,撒谎毫无意义。浣生告诉他们:“你们没有弄错。”
  迈尔辛只是盯着那块硫黄饼,大概正在计算这东西能带动多少产业链。
  另外一位副首领——忧心忡忡的达恩——一脸憎恶地询问他们的客人:“你们要那种激光器来做什么?”
  笛雾笑了,飞快地伸手擦掉头上油腻的汗珠,然后反问道:“如果你们的一支小队随随便便就能在这颗星球的一小片地方意外发现一个记忆库……那么,你们觉得我们手里有多少个?”
  十九
  率领着忠于己方的孩子,船长们开始寻找记忆库。他们搜索了当地的每一处开口和裂缝。一开始是由志愿者们人工搜索,后来用上了自动相机。在他们的地盘内,有时也在地盘之外,精心挑选、负责这一项目的几个团队检查着绵延的冷却铁地,他们用的是最新一代的测震仪、声波探测器,最后是中子束。每一种设备都让地壳变得更加可知、可见。对记忆库的搜寻大多无果而终,却因此得到了关于矿床和地震预测的丰富信息。
  偶尔,这些搜寻团队中的一支会深入违望者的地盘。志愿者们一般都会秘密携带武器,以保护自身安全。他们报告说,违望者村庄里的大人和小孩讲的是某种半通不通的大船人类方言。村庄简陋,布局也杂乱无章,却还算干净。村中居民健康而快乐,对蓬勃发展的城市生活完全不感兴趣。
  忠诚者们骄傲地说起他们最新的技术奇迹,以及他们的日常生活如何变得更加舒适。违望者似乎在听,但他们连最简单的问题也很少问,也不曾说过哪怕一点点赞美的话。
  驱逐是不可避免的,通常以很有礼貌的方式。
  一位当地的族长或总统或牧师——确切头衔不太清楚——会推过来一盘吃了一半的小虫饼,或是一碗生的钢蠕虫。然后,他或者她,会带着些许威严站起身来,提醒他们的客人:“你们是我们这里的客人。”
  忠诚者会点点头,推开恶劣的食物,继续等待。
  “我们这里的客人。”这个句式被一次又一次地重复。“‘这里,’”族长会告诉他们,“指宇宙的中心,也就是髓星。‘我们’是指真正的主人。‘客人’总是暂时的,不会长留。如果建造者的意愿如此,除了将你们驱逐出宇宙的中心,我们将别无选择。”
  向他们传达这些话的时候,族长总是面带微笑。
  然后他会郑重地补充说:“当你们与我们坐在一起时,你们令建造者不悦。我们能听到他们的愤怒。在我们的梦中,在我们眼睛的深处,我们感觉到了那愤怒。为你们着想,我们认为你们应该回到客人的住处。就是现在。”
  他指的是忠诚者的城市。
  如果客人拒绝离开,就会发生一系列的小偷小摸的事件。接下来,昂贵的传感器和场频信号发生器也会神秘消失。如果這都没有改变客人的想法,他们放在藏身处的那些弹药盒就会突然不见,每一个弹药盒里面都装满了最新的枪和手榴弹。
  仅有一次,迈尔辛下令让一组人不要撤退。她招来志愿者,然后问:“违望者们有什么能耐?”她像在自言自语,“让他们偷走所有的东西,”她命令道,“除你们性命之外的所有东西。我倒想要看看。”
  这支小队被飞机带到离首都2000公里的熔浆喷发地。通过高空无人机传递了几次加密信息之后,就再也没有他们的消息。六年以后,笛雾带领一群违望者进入了一个位于边境的城镇。他带来了那个失踪的团队。他几乎赤身裸体地站在新铺了钢的大街上,说:“这事不应该发生。没有必要这样。告诉那个婊子迈尔辛,如果她想玩,让她用自己那宝贵的性命去玩。”
  十二具身体躺在十二副旱橇上,他们就那样仰面躺在那里,奄奄一息。他们的眼皮被翻开固定住了,目的是让天光使他们失明。嘴则用倒钩拉开,任天光烘烤着他们的舌头和牙龈。饥饿和彻底的缺水让他们的身体萎缩到了原始大小的三分之一。最糟糕的是每个犯人脖子被折断的方式。某位强壮的年轻违望者会一天三次捣碎他们的脊椎和脊髓,确保客人们身体的愈合速度赶不上受创的速度。这些人瘫软而无助,尊严全无,和迈尔辛当年对待他儿子的手法完全相同。   通常每个世纪有一次,或者两次,忠诚者们会发现古老的记忆库。
  这些记忆库总是空的。在彻底的检查之后,每一个记忆库都被宣布无用,可以出售给违望者,以换取硫、硅和稀土。交易一般都在笛雾从前带犯人来过的那个小城进行。小城名叫偏偏河,是根据几个世纪前已经消失的地貌特征命名的。在那之后,这个城市又搬迁了好几次。谈判一般由一名副首领负责,耗时很长,而且近年来与违望者斡旋越发困难。至于违望者一方,总是由洛克为代表。浣生和笛雾则担任观察员,不插手繁琐冗长的具体业务。
  和所有旧情人一样,只要对方在场,他们心中总是泛起一丝不自在的愉悦。
  浣生接到命令,必须和笛雾说话。当然,这其实并不需要任何敦促。站在笛雾身边,她显得高大而优雅。她穿着最新的制服,古老的肩章在天光中熠熠闪耀。相较之下,笛雾显得很矮小。由于违望者艰苦的生活方式,他的身体比原来缩小了一些,肌肉上没有脂肪的包裹。除了一条缠腰布,他什么也没穿。她注意到那是一条仿羊毛的缠腰布。不是真皮。他的做派仍然太过船长化,无法生剥下自己的皮。
  一如过往,笛雾是个紧张不安的男人。紧张,聪明。而且拥有永不衰竭的、与生俱来的魅力。
  并不是因为接到了命令,而是出于自己好奇,浣生提到了违望者。“我想我们最接近的猜测是,你们的人口是我们的两倍。或者四倍。或者八倍。”
  “这就是你们最接近的猜测?”他笑了。
  “你的意思是我们的猜测太差劲了。”
  他点点头,笑了。故意沉默一阵后,他说:“猜八倍太少了。猜十六倍更接近一些。”
  这么说,违望者的人数超过了2500万。她暗自思量,这么多现代化的头脑,原本是为了无尽而有趣的人生设计的,这些头脑现在会思考些什么。如果脑中没有文学、数字、科学和历史,取而代之的是禁欲主义者对快乐的否认……能够占据这样的头脑的,又是怎样的想法呢……?
  她本想提出这个问题。但是一开口,说出的却完全是另一番话。
  “你还记得冰淇淋吗?”
  笛雾咯咯地笑起来。
  “那家小店。”她指了指说,“那里卖的东西仅次于冰淇淋。”
  在永恒的高温里,任何冷的东西都好吃。在糖分匮乏的世界,一切甜的东西都是珍宝,即使那珍宝是死掉的虬虬虫和生化魔术的产物。店主明显对这个违望者视而不见。浣生付了两份的钱,还有钢碗和钢勺的押金。他们坐在河边一张有着黄金浮雕的小桌旁。这里是一个平台,地上铺的铁砖掺入了氰化物,因此是蓝色的。这条河的水是原生泉水和当地工厂排放物的混合体。细菌的气味不太令人愉快,但至少这气味力道强劲而诚实。看见笛雾小心翼翼地咬了一口冰淇淋时,这就是浣生心里的想法。
  只见笛雾睁大了眼睛,他问:“这就是巧克力的味道吗?”
  “这我们就不知道了。”她说,“毕竟我们什么参考都没有,只有数以千年计的记忆……”两个人都轻声笑了。
  闲逛的人走过附近的人行道:恋人们挽着彼此,朋友们叽叽喳喳地闲聊,商业伙伴们规划着繁荣的未来。一对夫妇用推车推着他们的幼儿。和其他人一样,他们没怎么注意这位吃着冰淇淋的违望者。只有他们的孩子惊奇地盯着他看。浣生想起了那些被笛雾带回偏偏河的囚犯。他并未参与对他们的折磨。她从来没有问,但他主动表明了清白。为什么要去想这个?她看着他,微笑着,努力改变自己古老的大脑的脑回路。
  笛雾或许猜到了她的想法。
  不管出于什么原因,他突然问:“对了,那些人怎么样了?我们给你们带回来的那些可怜人?”
  “他们痊愈了,”她说,“至少在很多方面是痊愈了。”
  他憂伤地摇了摇头,然后说:“好。好。”
  他们一起看着一对孩子——可能是兄弟——在铺着蓝色砖块的人行道上奋力奔跑。他们和河流之间没有栏杆或者墙壁。所以当哥哥决定推弟弟一把的时候,弟弟跌跌撞撞地从河的边缘掉了下去,尖叫着落入了有毒的水里。
  浣生立刻站了起来。
  但他们的父母出现了。母亲训斥哥哥的时候,父亲爬下钢制护墙,一边站在岩石上保持平衡,一边把受了罪的儿子从腐臭的黏稠物里捞了上来。父子俩都浑身污渍,怒气冲冲。父亲把他交到了他哥哥手里,然后厉声呵斥:“得洗淋浴!知不知道淋浴费有多贵!”
  情感的改变太突然了,潜在的灾难变成了琐事。浣生坐下来,告诉她的同伴:“我从前溺过水。”
  “真的?”
  “有几次,”她回忆着,“当时我很小。我有一头鲸鱼。我骑着它在阿尔法海里穿行……”
  “我记得这个故事,浣生。”
  “我有没有告诉过你?我让它潜入深海,到了大乌贼生活的地方。海底的压力挤压着我,后来我失去了意识,好几个小时处于昏迷状态。有时候这种状况还会持续一整天。”
  他像看陌生人一样望着她。仿佛这是个可能的疯子。
  “你可以想象我父母有多生气。”她眯起眼睛,想着该怎么讲后面的故事。“我当时争辩说,仅仅在水下待着的话,反正我不会死,不会真的死。但他们说,一步疏忽,步步疏忽。如果我从鲸鱼背上滑下来了怎么办?如果始终没有人发现我怎么办?”
  这话里有些东西让笛雾悄声笑了。
  浣生摇了摇头,“这个记忆是刚刚冒出来的。突然就冒出来了。奇怪。”
  “哦,”他说,“奇怪。”
  她没有注意他的语气,而是抬起了头。眼前街区的楼房仿佛变成了她出生的那个城市,而首领则和原来的副首领们坐在一起。出于某种原因,浣生被带到了他们面前。但她只是一个小女孩。首领和她说了话,问了她一些问题。浣生不记具体的对话了,更不用说她的回答。但她清楚地记得自己坐在首领的椅子上。当她爬下来的时候,忽然有一阵风吹来,掀翻了那把椅子。
  她将这段回忆告诉了笛雾,然后问:“这能说明什么吗?”   “这件事没有发生过。”笛雾毫不迟疑地回答。
  “没有发生过?”
  “即使真的发生过,”他接着说,“也说明不了什么。”
  有那么一会儿,她听出了他声音里的异样。浣生眨眨眼,回望着那张粗糙的脸。剃光头发后,那对粗眉毛更加显眼了。她发现那张脸上挂着笑——嘴角的笑容十分灿烂,但那对明亮的钢灰色眼睛里似乎没有笑意。
  每一个古老记忆库的铀镇流器里,都埋藏了一个小装置。它好像没什么用处,因此通常会被忽略。但有一天,在往空的记忆库中传输测试数据的时候,附近的一台机器凑巧发出了一个低频声。这声音触发了那个装置,让它发出一阵回声,一阵强大的、瞬时的搏动,在各个方向传出去几公里之远。也许是引导信号?如果是这样,它呼叫的对象只能是还能运转的记忆库。可附近并没有这样的东西。谨慎起见,忠诚者将同样的脉冲发送进了地壳,然后等着回音,看会不会传来“我在这里”的响应信号。
  由于设备简陋,第一轮回应没有被注意到。然而接下来,设备检出了一阵微弱的、含糊不清的回声。但最初的兴奋过后,经过冷静的技术分析,大多数观察者认为这个回应并非有效的数据。
  他们设计了新的、更灵敏的传感器,却仍然没有结果。
  但第三代传感器发出的数据不仅确实返还了,还提供了一个坐标。
  回声来自熔铁之中一个安静的涡流,深度为九公里多一点。
  一个小规模的秘密项目就此诞生。打着修建新的地幔地热工程的旗号,他们开始用激光凿出一连串的深洞。那个地方的地壳厚达三公里。在地壳下方,陶瓷管道和泵派上了用场。炽热的铁浆需要被抽到表层上来,先冷却,然后运走。由于地幔没有凝固,他们的目标也总是四处漂移,让人恼火。孙辈们把这个项目比作将手伸进湖中的淤泥里,试图抓住一只滚烫的黑瘤螺——那东西肯定就在里面,不可能不在!
  整整八年时间,花在钻孔上。
  终于,成功在望。人们把加密消息发送给了迈尔辛。但没等她到达,陶瓷管道中就吸入了某件固体。各泵机继续抽拉之后,那个记忆库被带到了地表。它看上去跟其他记忆库没什么不同,像大船的一个简化翻版。但它同时又全然不同于其他的记忆库。这一点,所有人都感觉到了。即便是在场的船长——一个名叫科尔的勤劳勇敢、却没什么想象力的男人——也有了一阵强烈的预感。他看着他的班组和机器人小队将那珍宝从液态铁里拽出,然后浸入装了冰水的深盆里。
  科尔一边在蒸汽中拼命眨眼,一边下令将宝物立刻移入室内。
  谁知道有没有人在暗中窥视。
  泵站是很好的隐藏处。这是一座布局凌乱的庞大建筑,连最小的窗户也没有,却有着髓星上最难得的东西:黑暗。科尔走在载着记忆库的步行车旁边,车子由一名年轻的孙辈掌舵,记忆库的仿火箭喷嘴正对上方。他们一到室内,科尔就命令关门落锁。他准备开灯。“柔和模式。”他打算这样告诉主电脑。但在无尽的日光中待了1600年之后,科尔学会了珍惜任何类似夜晚的环境。他站在那里,睁着眼。起初,他什么也看不见,然后他注意到了亮光。柔和的、彩色的光。那光并非来自记忆库,不是,那光似乎是从四面八方洒下来的。
  古老的系统已被触发。
  铀镇流器的作用相当于电池。剩余的电量刚够用来播放一个淡淡的、朦胧的投影。科尔这个古板的、难以被打动的男人,痴痴地望着眼前的图像。整整一分钟过去后,他才记得再次呼吸。
  “你看到了吗?”他问孙辈。
  “我看到了,”她声音极小,“是的。”
  她坐在步行车上,闪烁的柔光中,她目瞪口呆,满脸敬畏。
  一分钟后,她问科尔:“这是什么意思?”
  他不想瞎猜。“我不知道。”他答道。在这种情况下,谁又能知道呢?
  “天啊。”孙女说。
  她紧张地笑了,然后说:“你不认为——?”
  “也许这什么也不是。”船长打断了她,“什么也不是。”他又重復了一遍,不过这一次,他的声音里充满了希望。但因为他是一个严谨的老实人,他又加了一句,“然而,这恐怕非常重要。我想,它会让这一天载入史册。”
  《星髓》(下)将刊载于2016年11期
  责任编辑:虞北冥
  ② 星髓》最初是一个中篇,经大幅扩展内容后成为本书。中篇《星髓》刊于《译文版》2011.9期。
  ②小说所描写的是远未来时代,人类的活动范围已经远超太阳系,所以受到不止一颗太阳的影响。本书注释均为译注,此后不再一一注明。
  ① 河系英文为Milky Way,意为乳汁之路。
  ② 文为 Washen, 意为受洗者,纯洁之人。
  ②作者设想的一种日常交通工具,形状像无边便帽。
  ① 文为Flounders, 意为鳎目鱼。一种扁平长条状,匍匐在海床上的鱼类。
  ① 文为Phoenixes, 意为凤凰。
  ②由于趋同进化而具有相同形态结构特征的物种。
  ① 翡尼克斯意为凤凰,传说凤凰每五百年浴火重生。
  ① 原文为Remoras,意为鱼。
  ① 这种活跃的旋涡星系或者不规则星系,拥有非常亮的星系核。
  ① 原文为Harum-scarum, 意为鲁莽的,莽撞的。
  ① 原文为Llano-vibra, 西班牙语,意为降调的震颤。
  ① 原文为Leech,意为水蛭。
  ① 原文为planet-fall,指从基地降落髓星地表的日子。
  ① 长成树的样子却不是树的生物。
  ① 在运动中和受力作用后,形状和大小不变,而且内部各点的相对位置保持不变的物体。
  ① 转动惯性很大的盘形零件,其作用如同一个能量存储器。
  ① 向滑动断层,即规模巨大的平移断层,又称横移断层、走滑断层。
  ①一般的热带雨林垂直方向上至少分为5层:森林树冠层、冠层、林下叶层、灌木层和地面表层。林下叶层主要由较小的树种和幼龄植株构成。
  ②原文为Leftbehind,意为抛在脑后,也可以指左后方的路,这里隐喻他们被抛弃了。
  ③原文为Rightbehind,也可以指右后方的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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