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位世家子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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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韩小蕙 光明日报社原领衔编辑。中国作协全委会委员。中国散文学会副会长。南开大学文学院兼职教授。国务院特殊津贴专家。出版《韩小蕙散文代表作》等三十部作品集。主编出版历年《中国散文精选》等六十四部散文合集。荣获全国五一劳动奖章、全国三八优秀个人、新闻界最高荣誉韬奋新闻奖等。曾获首届中国女性文学奖,首届中华文学选刊奖,首届郭沫若、冰心散文奖,以及老舍散文奖、北京文学奖、上海文学奖等。有作品被译往美、韩、匈牙利等。2003年应邀进入美国国会图书馆,成为中华人民共和国首位在该馆演讲的作家和编辑,并荣获美国国会参议员“推动中美文化交流奖”暨旧金山市政府奖。
  世家子弟,旧释为“门第高、世代做官人家的子弟”,然而我这里不取此意。下面我要介绍的协和大院里的四位大医生,都是从高门大户里走出来的,但他们都不是“官N代”,而是凭借着“济世救民”的崇高理想,通过个人的艰苦努力,成为中国医学界内人品、德品、医品皆楷模的“大神”。

( 一 ) 王世真 (1916—2016)


  王世真院士家住33号楼,位于8座联排小洋楼的中央位置,当时是跟另外两家合住的。以那时我的小女孩儿身份,当然是先认识王家女孩儿王DM的。这个姐姐比我大三岁,白白的脸蛋上架着一副白边眼镜,齐耳短发,在脑袋顶右斜方向抓起一绺头发,扎成一个小辫,那是当时年代女孩子的经典发饰之一。然后我远远看到她的哥哥王DY,比她瘦,也戴着那么一副白边眼镜,因为年龄差得多,又因“男女授受不亲”哈,就不熟悉具体情况,只听说他得过北京市乒乓球冠军,崇拜。后来又认识了他们的奶奶、也即王院士的母亲林剑言老人,大院人皆称为“王奶奶”——说来,这是属于市井小民的称呼,对于她老人家实在是太不合适了,多少年之后,我才知道这老太太可是一位不得了的“人物”哇,哎呦喂,她是民族英雄林则徐的曾孙女!不过再往深处想想,她甘愿接受这么通俗的称呼,也许竟然是“低调做人”、“改造思想”、“劳动人民化”,或者干脆就是避祸的最好“身段”?
  最后才认识王世真院士本人。他中等个儿,白白净净,戴一副细边的金丝眼镜,文文弱弱,一副书生模样,却是世界上最早参与研究放射性核素的科学家之一,是中国核医学事业的创始人和掌舵人,被称为“中国核医学之父”。他在甲状腺素的研究中开拓了结构和功能关系的研究新领域;在国内合成扑疟母星;研究、合成并生产了多种标记化合物,比如早年广泛应用的杀虫剂DDT,还有用于抗肺结核的特效药雷米封。他在实验核医学与临床核医学结合方面的研究,如放射免疫显像、稳核素的临床应用等,提高了对某些疾病的诊断与治疗的效果,推动了基础医学与临床医学的发展。一生中,他医人、治人、救人无数,好人福报,活到了一百岁。而且,直到九十多岁时候还腰板笔直,还健步如飞,还骑自行车上班,还经常在协和医院工作到深夜,还带了一群学生……
  王世真院士的高祖任过清朝的四川总督、工部尚书。其祖父王仁堪是光绪三年(1877)丁丑科殿试状元,其品德、政声、文章、书法都名重一时。其父亲王孝缃年轻时留学日本,后回国投身辛亥革命,1911年推翻满清帝制之后,与夫人林剑言双双东渡日本学医,后于千叶医学专门学校毕业;民国时期曾任福建警务处医院院长、江苏陆军医学院院长等职。其母亲林剑言亦即我们大院人口称的“王奶奶”,除了医术,其诗词、书画、酒量俱佳,说话直率爽利,很有“女侠”剑气;老夫人还好客,她的一大堆朋友说出来也吓人,比如梅兰芳大师、齐白石老人、何香凝、廖梦醒等等,这些大名人以前曾多次到33号楼造访,令我们大院“蓬荜生辉”。哦,等一下,我还没说完呐,王院士的两位弟弟也都不是凡人,说起来如雷贯耳:一位是著名文物专家、文物鉴赏家、收藏家、文化学者王世襄先生,文化圈内没有不知道、不敬仰这位大神的;另一位是公路工程专家王世锐先生,曾主持参加中国及境外多条公路和一些永久式桥梁的测设施工,并开辟了中國对外公路工程承包事业,也是“中国XX之父”式的大神——不得不再“哎呦喂”一次,瞧这一家子,高山仰止啊!
  表面上文文弱弱的王世真先生受母亲的影响最大,在他心目中,老夫人是一个了不起的人,很大程度上是他人生道路上的引领者和精神支柱。他也最了解母亲:“她经历过所有的乱世,所以她对新中国很有感情。我觉得她这个丹心,是留给我们后代的一个最珍贵的礼物。”就是在母亲这个最珍贵的丹心的照耀下,上世纪50年代初,已经在美国核医学领域才华初露的王世真,执意回新中国报效国家。自从1949年从美国衣阿华大学顺利通过博士论文后,短短两年时间,他便与同事合成了世界上最早的一批放射性标记化合物。美国方面先是开出优厚条件挽留他,他的回答是:“我在你们这里,等于‘N+1’,就是许多教授里边,多我一个,多出几篇论文而已。而我回中国,是我的祖国需要我。”美方见他执意要走,便软禁了他的夫人,然而他的决心已下,1951年,王世真冲破重重阻碍回国,被聘为北京协和医学院生化系副教授。回国前夕,他将所有财物变卖,并拿出全部积蓄购置了近300件医疗用品及国外新药,全部捐献给北京儿童医院。他的夫人后来辗转从芬兰乘船,才回到国内与他团聚。
  母亲快到八十大寿时,王院士正被“下放”到江西干校“改造”,本想给母亲办贺寿大礼的他,只好写了封长信,告诉母亲自己不能回京看她了。林老夫人把那封信压在枕头底下,心里虽然很凄楚,但并没有告诉儿子实情,原来,那时候她病得非常重,尿血,人已经半边瘫了;充满堂堂剑气的“女侠”在病床上口述了一首诗《八十留言》:“秋风袅袅气常清,秋月高高别有情。八十年间看万变,酬将妙句饯余生。”从这首诗里,丝毫看不出病重的老夫人有什么悲观,她还给在安徽农场“劳动”的女儿也写了一首,其中有两句是:“母便归去儿莫痛,依然留取是丹心。”——多么可敬的老夫人啊,境界之高远,绝非我等凡人所能企及,不愧是林公林则徐家的后人啊!
  改革开放以后,王世真终于可以安心做回本行了,先是担任中国医学科学院天津放射性研究所所长,后回北京组建中国医学科学院首都核医学中心。在一篇题为《无悔归途艰辛 唯愿祖国富强》的文章中,他写道:“由于干校的‘双抢’,我没能见上高龄老母最后一面,还丢失了多年积累的科研资料,但我一直没有后悔当年回国的选择……”   2001年9月,王世真先生回到祖籍福州,将祖父王仁堪、母亲林剑言等祖传文物四十余件,捐赠给福建省人民政府,其中包括董其昌、陈继儒等名家的书画扇面真迹,文物价值很高而市场价值更高。他说,作为民族英雄林则徐的后代,母亲从小就经常教育自己,要把个人命运与国家兴亡联系在一起,要立志报效祖国……
  2016年5月27日,王世真院士走完了百岁人生。家属遵照他的遗嘱,将遗体捐献给北京协和医学院,成为该院第1230位遗体捐献者。

( 二 ) 周华康(1914—2011)


  中国人讲究“五福”,第一福“长寿”,第二福“富贵”,第三福“康宁”,第四福“好德”,第五福“善终”。周华康大夫一生救治无数儿童小患者,得享年97岁,走得从容,亦好人福报!
  这老爷子是协和大院里最好的人之一。我小时候请他给看过病,我女儿小时候又请他给看过病;我们大院里先先后后的三代人,几乎都请他看过病——全部是免费诊治;全部是下班之后的“义诊”;全部是出自白衣天使的大爱,不分专家、普医、高干、普干、职员、杂工、保姆……的孩子,皆一视同仁。高高瘦瘦的周大夫,话很少,无客套,但掷地有声,一字千金,家长们无不当作圣旨。等孩子病好了,灾难过去了,家长也就是路遇时尊敬地道一声:“周大夫好,谢谢您!”谁也不敢去送礼,协和大院里流传着这样一件事:他长期为一家医学杂志审稿,分文不取,有一年过年,主编心里实在过不去,给他送来礼物,周大夫竟然为这份礼物苦恼了好几天:“一辈子没收过东西,必须得退回去。”听说,他总是告诫自己的学生,为孩子看病开药时,一定要考虑到这个家庭的经济承受能力。平时在儿科病房里,他也会帮护士做些琐碎工作,比如早晨给病孩儿换尿布,或是挨个儿喂饭、量体温……
  是真的吗?当然是!这种事,放在今天,连实习大夫、进修大夫都不肯做,但人家周华康主任这位“超级大腕”,就真的做了,做了几十年,做了一辈子!
  多大的“腕”?顶天了——是“中国现代儿科学先驱和开拓者之一”;是北京协和医院儿科创建人;上世纪50年代领导研究婴儿腹泻的水和电解质平衡紊乱,在国内和国际享有很高声誉;对小儿传染病中的肺炎也有独到研究,不知挽救了多少小生命;著有《儿科学》等多部学术专著;还依照“要让农民看得懂,用得上,买得起”的思路,特地编写了《农村儿童卫生常识问答》一书,发行200余万册,甚至翻译到国外,为农村特别是偏僻、贫瘠农村孩子的生存、成长提供了医学知识保障,功德无量。
  周华康祖籍安徽休宁,却是生于京城、长于皇城脚下的北京人。1931年就读于燕京大学,获学士学位;1934年考入北京协和医学院,1940年毕业,获美国纽约州注册医学博士学位,并以五年学业成绩最优获协和医学院最高奖“文海奖”。毕业后留北京协和医院内科工作。1946年赴美国明尼苏达大学医学院儿科进修,1948年归国,受聘恢复、重建协和儿科并出任主任,一做39年,直到1987年在73岁上退休。这些年间,正是时代动荡不已,协和也无法幸免,不被重视的儿科尤其不顺利,这些坎坎坷坷给周主任造成极大影响,使他的心情一直不怎么好,他的儿科同事赵时敏教授曾经在文章中写道:“协和儿科成立60年以来的坎坷处境,数次关闭又重建过程中多方面的问题,消耗了他大量的时间和精力。改革开放以前的30年,他默默承受着巨大的压力,同时又奋力工作……”
  在我们这些孩子、包括大院人的一厢情愿的想象中,他们家很有钱。那时专家教授们工资高,待遇高,生活比一般的高干家庭都富裕得多。何况周大夫一家是与大神林巧稚住在一起,整座楼就住他们一家。他的夫人是林巧稚的亲侄女林懿铿,燕京大学英语系毕业,在北京贝满女中教英语。然而,周大夫的儿女们却完全不是这种感觉,他们看到的是外人所不知的一件件事:
  ——高大帅气的父亲在外人面前、特别是出席场合时,总是西装革履,头发一丝不乱,一副不言自明的贵族范儿。但只有他们知道,父亲只有三套西装,来来回回换着穿,乱花渐欲迷人眼;
  ——父亲的席梦思床垫已经被睡出一个大坑,可他就是不让换新的。他坐的那张旧木椅,在周家已经度过70多个春秋了,五斗柜也已经使用了将近一个世纪;
  ——父亲退休后,几位学生一起买了一件600多元的羊毛衫,来家看望。没想到,老师一点也不肯通融,非要让他们退掉不可;
  ——后来父亲的牙齿坏掉了,儿女们带着他去镶牙,老人不容置喙地发了话:“就挑一副最普通的。用不着好的,别浪费国家的钱!”
  ……
  写到这里,我的眼眶又一次湿了:以周大夫一辈子给国家做出的贡献,别说一副高级牙了,就是一座楼、一所儿童醫院,又何尝不能给他呢?可是,他比我们这些普通的平民百姓还节省,为国家省,真是让人心潮难平啊!
  对于周华康这位世家子弟来说,果真能简朴到这个份上?要知道,周家祖上是非常显赫的,他爷爷周聿修是徽帮茶商的龙头老大,周家的“泰昌茶庄”在上海、天津、汉口、合肥都有分号,一时财源滚滚,富可敌国。他父亲周诒春更是赫赫有名的大人物,毕业于上海圣约翰大学、美国耶鲁大学;回国后曾任孙中山的英文翻译;又出任清华大学第二任校长,于清华园的建设居功至伟,清华校训“自强不息、厚德载物”和校内的几处标志性建筑即出自他的大手笔;后来的抗战时期,他还被请去担任贵州省的财政厅长,“以清廉著称”……

  周华康受父亲影响至深,他同老人一样,追求的不是个人的荣华富贵,而是要为天下苍生服务,为中国的繁荣富强做事。在父亲波澜壮阔的一生中,他最佩服的是父亲在清华的一系列作为:周诒春任清华学校校长4年多,从“民族教育独立”的出发点出发,最先提出把清华由留美预备学校改办成完全大学的计划,并身体力行。他为人威严方正,不因循苟安,对学生的德育教育亲自抓,格外严格。当时清华在社会上有“贵族学校”之称,学生家境一般都很优渥,周校长就经常教导学生们“学业为重,物质为轻”,并规定,清华学生的钱都要存在学校银行里,平常只可放少许零用钱在身上,而且花费的每一分钱都要记明细账,月底结算完要呈送斋务室,备核盖印后方发还。在周校长的循循引导与严格管理下,清华学生逐步养成了勤奋勤俭、朴实无华的风气,校内全体布衣布鞋,无一例外,即使达官富贾子弟亦不敢在校内着华服。周校长还极力提倡德、智、体三育并举,在清华推行“造就一完全人格之教育”,鼓励学生们全面发展,提高综合素质,成为适应现代社会的国家公民,而不仅局限于学习知识。他不断地敲打清华学生,当奋发有为,力戒虚骄自大、贪安好逸;当群策群力,同气同声,以挽救国家。他极力提倡团体活动,注重培养学生们着眼于大体,不谋小团体利益的集体精神与合作意识;注重培养学生的爱国主义精神、良好的社会公德与团结协作精神,使清华园充满了“高尚合乐的气氛”、“实践合群的生活方式”与 “服务爱国的精神”。学生们热心投身社会服务,各个学生社团的活动有声有色,各类出版物也蓬勃发展。正是因为校风朴实,学生用功勤奋,清华逐渐成为当时中国高等学校中的新军,进而成为中国著名的高等学府,各界子弟均视能在清华读书为荣。后世有定评:清华大学的快速发展,与早期几任校长的辛勤耕耘密不可分,其中第二任校长周诒春之贡献尤多。   1945年抗战胜利后,周诒春担任过国民政府咨议、农林部长、卫生部长。1948年一度去香港定居,1950年返回北京。让协和大院人感到荣幸和骄傲的是,那几年,周老先生就是居住在我们大院28号小楼内。只惜乎在当时一个接一个的疾风暴雨的“运动”中,他的话很少,与整天在医院里忙碌的周华康也交流很少。在孙女周LN眼里,爷爷“很静,像个中国的老学究,一点儿看不出当年西化的做派。整天也不出门,只干两件事:翻看一大堆线装书,还有就是练字。”1956年,周老先生被全国政协特邀为委员。1958年病逝于上海,享年76岁,在当时也算是高寿了。
  有这样一位了不起的父亲,周华康大夫在“长寿、富贵、康宁、好德、善终”的五福之上,又独享了“父荫”的一大福。对了,你们可能不同意“富贵”之说吧——周华康不断拿出家里的钱,去周济身边有困难的同事,还常常悄悄地往贫困病儿家长兜里塞些钱,就这么“折腾”,所以连周家儿女们都觉得自己家里没钱,谈何“富贵”?而我要在此声明:周大夫的“富”是精神之富、心灵之富、境界之富,他的“贵”是人格之贵、大爱之贵、君子之贵,这样的做人,堪可敬仰!这样的人生,堪可传颂!
  2011年8月17日12时55分,周华康病逝于协和医院。根据他的遗嘱,遗体被捐献到协和医学院,用于基础教学和临床科研——赤体而来,裸身而去,他把自己永远留在了协和。

( 三 ) 梁植权(1914—2006)


  也许梁植权教授注定是与“院士”有缘的哈?他的哥哥梁树权是1955年首批中国科学院院士,他自己是1980年的中国工程院院士;他培养的研究生中,有三人先后成为两院院士,这在中国医学科学院系统是辉煌夺目的独一份。
  大院里有男生称梁植权院士为“梁二爷”,称梁树权院士为“梁大爷”,这里的“爷”不是说的年龄,而是北京话特有的尊称,意指某一领域中的“大把舵”,例如“佛爷”、“财神爷”。我很小就认识了这位“梁二爷”,他中等个儿,微胖,大脑门儿,谢顶,戴一副金丝眼镜,住在29号楼,是梁DN他爸,他的夫人是王婉明阿姨。但由于他的低调、他家人的低调,我却一直到很晚才晓得他是院士,成就非凡:他毕生研究血液,把中国人的血液基本全摸清了;他研究过核酸的一级结构、中国异常血红蛋白的结构,先后发现了6种国际尚无报道的血红蛋白新类型、近30种在国内首次报道的已知类型;他发现了3个抗胰蛋白酶新变种,并证明了中国人群中最常见的变种为“一头尅哟”(Etokyo);他承担了地中海贫血的体细胞基因治疗研究的指导工作;他研制的“实研二号”、“实研三号”代血浆已用于临床;他被称为“中国生物化学与分子生物学学科的奠基人之一”,为中国基础医学教育和科研事业做出了突出贡献;他一生荣获过7项国家级和部级科研成果奖;他培养和造就了数百名优秀的科研与教学人才,荣获首批“中国协和医科大学教学名师”终身荣誉称号,当时获此殊荣的只有两人,另一位是协和著名内科大神方圻教授。
  “梁大爷”梁树权教授也是一位“奠基人”——中国分析化学的鼻祖,1937年以化学法精确测出铁的原子量,1939年在德国《化学》期刊发表,1940年为国际原子量委员会所采纳并得到长期沿用,为国际化学界作出了中国人的贡献;又多年致力于稀土与稀有元素的分析化学系统研究、无机痕量元素的分析研究,为中国分析化学学科的开拓和发展做出了重大贡献;还培养了大批专业人才,为中国科学家队伍的不断壮大立功殊勋。

  仁者长寿,德者延年。梁植權院士享年93岁,但我怎么都难把他与“老”字联系在一起。在我的印象中,他永远停留在中年:出现在大院里的时候,面色宁静如水,走路从容不迫,总是从大院门直抵家门,反之亦从家门直出大院门,就没见他停下来跟谁聊个天、打个哈哈什么的。他总是一副自为的凝重,没有那种见人就笑的客套,严肃得连男孩子们也不敢在他面前放肆。但他也绝不是凡人不理的盛气凌人,我现在想来,梁教授脑子里可能没装别的,只有他的学术和学生,沟沟回回里都塞满了,所以容不下别的杂物了。
  但当然也偶有脑门洞开、金光乍射的时候。比如大院里一位比我大几岁的男生,就记叙了上世纪60年代初在梁家看到的一幕:
  1959年容国团获第25届世界乒乓球男子单打冠军之后,“乒乓热”席卷中国;到1961年第26届世界乒乓球锦标赛在北京举行时,乒乓已逐步成为我们的“国球”。
  去现场看决赛,当时几乎是想都不敢想的事,就连看电视转播也不容易,当时院子里有电视的人家很少,去谁家看呢?谁家都是来看比赛的大人、小孩一大堆。最后是通过大人的关系说好,可以去梁教授家看决赛。
  男团决赛那天晚上,吃完晚饭几个孩子早早就去了梁家在那里等着。梁家是个苏联生产的19寸“红宝石”牌的黑白电视,放在二楼卧室里,卧室整洁而温馨,当时印象最深的是那张很大的“席梦斯”床。比赛开始前最后来的是梁教授夫妇。记得除了梁教授一家四口外,还有同楼住的钱JG和外来的大人、孩子,至少十来个人,屋子就显得小了。与梁家儿子梁DN常一起玩,他有时一着急会有一点口吃,经常和他开玩笑。在之前与梁教授基本没有说过话,只知道他是“大教授”,戴着眼镜很儒雅。那天球赛很惊险也很激烈,惊险时“大教授”和孩子们一样屏住呼吸静观,有了好球“大教授”也和孩子们一样发出欢呼声,最终中国队5 : 3胜日本队,得了第一个团体世界冠军,结束后梁教授还与其他人热烈议论着比赛,脸上也充满了欢乐。
  转眼五十余载过去,想起这一幕情景,似乎悟到有人说过的“凡有大成者,必有童心”的含义。
  难得!不过其实呢,也并不难理解——“大教授”也有拳拳爱国之心,也有学生时代的体育瑰梦,也有常人的七情六欲,也有永驻在内心里的一片童心。

  梁植权出生于山东烟台,籍贯为广东珠海,在北京长大成人。先祖有人做官,据说为道台一级,即省(巡抚、总督)与府(知府)之间的地方长官,相当于现在的副省长。梁教授的外祖父叫邝炳光,是清朝第一批公派留美小学生,那是1872年到1875年间,由容闳倡议,在曾国藩、李鸿章的支持下,清政府先后派出4批共120名幼童赴美国留学,平均年龄只有12岁,被寄居在54户美国家庭中。他们以惊人的速度掌握了英语,并成为各个学校中最优秀的学生,令美国人惊叹不已。到了1880年,共有50多名“幼童”考入美国各大学名校,其中22名进入耶鲁大学,8名进入麻省理工学院,3名进入哥伦比亚大学,1名进入哈佛大学。回国后的这批留美学生参与了中国最早的电报、矿山、铁路的建设,最著名的是詹天佑,主持修建了京张铁路。还有五十多人加入海军,不少人分到北洋水师的军舰上,参加了1884年“中法海战”和1894年“中日甲午海战”,有人为国捐躯。邝炳光在济远号任鱼雷大副,活着回到内地,战后在山西管理过采矿,又在汉阳兵工厂担任过管理等。梁植权的父亲梁可先也是留美学生,中学、大学都是在美国读的,毕业于美国阿默士特农学院,回国后在监督盐税的部门任翻译。母亲邝文芳乃受过西式教育的知识女性,曾任中学教员,他和大他两岁的哥哥梁树权的幼时教育,全赖母亲为他们启蒙——重要的是,两兄弟都没有辜负母亲的苦心哺育,双双考上北京名校汇文中学;双双成为梁家第三代留学生;双双学成回国;双双成为各自事业的翘楚;最后,双双成为院士,留下了一门两院士的瑰丽传奇……
  梁教授的夫人王婉明阿姨,从中年到老年,一直保持着南方女子的纤纤身材,同时亦保持着南方女性特有的典雅、通透、爽利、能干,还有温婉。当年他俩结婚时,你道证婚人是谁?司徒雷登!对,就是毛泽东著文《别了,司徒雷登》的那位美国大使,时任燕京大学校长。后来在大时代来来回回的颠簸之中,夫妻俩一直忠诚相守,患难与共。曾经在抗战中,他们的有些熟人到解放区去了,新婚不久的他俩也产生了此念头,后因日军的严格检查而未能成行。1947年梁植权赴美留学,获宾夕法尼亚大学理学博士学位。1950年回国到协和工作,1956年加入中国共产党。幸运的是,他们居住的29号楼是大院里唯一没遭过“劫难”的小洋楼,一直只是梁家与劳远琇教授两家居住,既没被“造反派”占用过,也没被“工人阶级”进占,所以基本保持了文明、干净、整齐的原貌,29号楼也成为大院里唯一没有把阳台封改的小楼,好歹也算留下了一个原模原样的协和美式别墅。他们有一双儿女,弟弟梁DN是1968届初中生,在“文革”中也经历了“广阔天地大有作为”的插队生活,后来出国成为梁家第四代留学生。姐姐梁QI大几岁,赶在“文革”前当上了中学老师,算是能名正言顺地陪伴在父母身边,这位大姐姐也秉承了父母埋头做事、低调做人的品质,从来谦虚待人,从不炫耀家世,以至于大院人很不知道原来就在自己身边,还有着梁门兄弟院士的辉煌。由此,我特别尊敬梁QI大姐姐,每次见面都必称一声“梁老师”。也幸亏她一直陪伴在父母身边,尽心尽力地照顾二老,送走梁院士之后,又悉心照顾王婉明阿姨好几年,直到百岁时善终。
  还要再提一笔的是,梁、王夫妇都是大家出身,自小生活条件优裕,“不缺银子”,又有吃了几年洋面包的经历,想象中,家里应该是非常讲究的吧?但请看大院另一位男生留下的文字,写于上世纪90年代:
  可以看出梁家还是很简朴的,蓝沙发是个折叠床,前面茶几很旧了,不知是不是古董?客人坐的椅子能看出已脱榫露出了白茬,估计坐下会晃动并发出吱呀声。旁边一个黑的柜子也很旧了,另一个玻璃柜摆放了不少杂物。

  窗台上放了不少毛绒玩具,说明第三代与老人同住或经常回来。
  现在四、五十岁的专家教授,尤其是开刀和决定使用高档医疗器材的医生,有车有大房,有的还不止一套,家里都是富丽堂皇,高档家具沙发,一应俱全的高级电器……看来,老专家们节俭自律的好传统,在新时期还是要大力宣传和发扬的。
  2006年6月14日,梁植权院士走完了他辉煌的人生历程,时任中共中央总书记胡锦涛、国务院总理温家宝都送了花圈。时隔半年的同年12月9日,梁树权院士也随弟弟驾鹤西去,胡锦涛总书记、温家宝总理再次送了花圈。正是:
  梁门辉煌,两位院士。
  为国为民,僶俛一生。
  兄弟植树,万民福荫。
  高天厚土,永记英名!

( 四 ) 吴征鉴 (1909—1982)


  “人之初,性本善。性相近,习相远。”关于人类性本善还是性本恶的争论,中国自古而今已“打”了两千年。而我的观点,这不能一概而论,而是每个人的个体不同。比如住在我们大院32号楼的吴征鉴教授,就是极为典型的善良人。
  他庶乎是大院里最好的人,没有之一,用今天的网络语言来说,就是“男神”。在他担任医科院副院长期间,我老父亲曾跟他一起共事过几年,之后一直非常感慨地说:吴院长那个人真好,他最大的特点是心里有别人,能尊重别人,能宽以待人,能团结得住各种性格的人一起工作。凡是跟他接触过的人,包括一些有很大毛病的人,都愿意跟他交往,听他的话努力做好工作,这很难做到啊……
  是呀,这无论在什么单位、什么情况下,都太难了。因为在这世界上,就是既有好人,又有坏人;就是好人建设,坏人捣乱;就是好人做善事,坏人行恶行;就是“物以类聚,人以群分”……当然,大多数人都是好人,可架不住极少数坏人捣乱,而且大大软弱于坏人。于是,好人们就只能退而求洁身自好,没有几个人不是避之唯恐不及。至于能鎮住坏人、进而“罩”住坏人,让他们情愿跟着自己做好事的,只能是“大神”了!   “大神”吴征鉴是我国著名生物医学专家,中国预防医学奠基人。他毕生致力于人体寄生虫病的防治研究,确定了中华白蛉是我国黑热病的主要传播媒介,为中国基本消灭黑热病作出了重大贡献;又证明了中华按蚊和微小按蚊分别是我国南京地区和广大南方地区疟疾的主要传播媒介,为该地区防疟工作打下了基础。担任中国医学科学院副院长以后的二十年里,他放下自己的科研,潜心医学科研组织管理和人才培养,为这方面的空白积累了经验。他的一生,几乎全是为国家和组织做出贡献,没给自己留下什么;又几乎全是为社会和别人做事,没给自己做过什么。他说过:“快乐绝非仅有余私乐,要事业乐,朋友乐,家庭乐,国家世界乐……”

  我的个人感悟,吴院长身上最熠熠闪光的一点,就是他出众的善良。他之所以能做出那么卓著的成就,与其说是才华和能力,莫如首先说是出自他一心为别人着想的善良本心。随手拈三个例子:一是上世纪中叶,中国青年知识分子所向往的是去西方留学,海归后留在大城市的高等院所工作;吴征鉴却决然地选择了另一条为民众造福的路,终日在农村病区奔波,钻牛棚,进茅厕,搜遍墙椽屋角,捕捉致病害虫白蛉子,探究发病规律,终于提出了“吴氏灭杀白蛉法”等措施,经过8年的推广落实,至1958年,中国基本消灭了黑热病。二是吴征鉴一生都坚持为兄弟单位提供科研情报,还向别的研究人员提供自己的研究成果,却从不让在论文中署上自己的名字。三是1982年在他病情恶化时,分别写下两份遗嘱,一是写给组织的:“为避免白白地花掉不少人力财力,也避免给同志们带来伤感和泪水,死后不要搞遗体告别,不要开追悼会,去世之后,赶快做尸体解剖,希望利用它作为研究材料,将自己的遗体献出作病理解剖,贡献给医学事业……”他唯一的要求是火化后,将自己的骨灰撒在医科院西北旺药用植物场肥田!二是写给子女的,强调:“不准向国家提任何要求,使组织上为难。”同时叮嘱儿女要尽孝道,让母亲安度幸福晚年……此又是体现吴征鉴大善人格的美谈,他与老伴李元昭的结合并非自由恋爱,而是遵从“父母之命”,婚后李一直在家相夫教子做家庭妇女,那在20世纪中叶的中国知识界几乎已成绝响了吧?但吴尊重李,李奉献吴,夫妻齐眉举案,琴瑟和谐,养育了五个子女,全家幸福美满——说来,这也是上苍对吴征鉴这个“大好人”的福报和奖赏哦!
  还不止于此。吴征鉴本就是出身在一个诗书传家的名门望族,祖上以功名仕官,薪火相传几代人。至晚清,他的伯祖吴引孙、祖父吴筠孙兄弟二人相继中举,弟弟筠孙还是排在状元、榜眼、探花之后的第四名传胪,一时传为佳话。吴引孙后任浙江宁绍道台,从二品,辛亥革命后弃官归隐,悉心于古籍藏书事项。吴筠孙做过济南知府、直隶永定河道;宣统二年任湖北荆宜道,辛亥革命时宜昌、荆州皆乱,他到沙市坚持办公,保证了商业不废、外交无事。风波平息后他辞官离去,荆宜百姓“泣涕走送,燃爆江干,哭声与江潮相乱”。民国初年出任赣北观察使、浔阳道尹,依然勤勉为官,后因劳累过度,突发中风,于1918年卒于任上,享年57岁。

  光绪年间,吴引孙、吴筠孙兄弟在扬州古运河边,建起占地4000平方米的“吴道台府”。府内五路七进,房屋九十九间半,雕梁画栋,花木扶疏,是扬州最大的官宅建筑,其建筑艺术、藏书规模、宅院及附近街区水系功能,被称为“三奇观”。然而其中最耀眼的,还属名为“测海楼”的藏书楼,“测海”取典“瓠瓢测海”,有期望吴氏子孙以测海的勇气,皓首穷经、奋发有为之意。“测海楼”与宁波“天一阁”、虞山“铁琴铜剑楼”、聊城“海渊阁”并称为“江南四大民间藏书楼”,在扬州乃至全国文化史上占有一席之地,藏有各类图书8020种,247759卷,内中《苏长公密语》、《大乐律吕之声》等书均为诸家所珍,现藏于美国国会图书馆;光绪二十一年抄明嘉靖本《嘉靖惟扬志》亦世之珍品,今存台湾。“测海楼”底层有一间“有福读书堂”,吴氏子孙自小便在前辈的督促下进堂读书。吴家“征”字辈尤成绩卓著,有四位成为所在领域里的大家,号称“吴氏四杰”,人皆说其中的一个重要原因,即得益于家教渊源,从小在“测海楼”里浸淫书香的缘故。
  大哥吴征铸,文学家、剧作家和教育家。1906年出生。从小求知欲旺盛,整天在测海楼自学,曾就读于扬州美汉中学。1926年考入金陵大学。1931年大学毕业后留校任教。1952年转文化部门工作,1953年起任江苏省文化局戏曲审定组组长,1956年任江苏省文化局副局长。曾执笔、编导过扬剧《百岁挂帅》、越剧《红楼梦》、锡剧《双推磨》等剧目,学识渊博,涉猎文学多科,工于诗词,擅长书法,有《吴白匋诗词集》、《无隐室剧论选》等。1992年辞世,享年86岁。
  二哥即吴征鉴,医学寄生虫学家、医学昆虫学家。1909年出生。除上面的介绍外,个人还留下52篇论文,主编《中国医学百科全书·寄生虫与寄生虫病学》分卷。1982年辞世,享年73岁。
  四弟吴征铠,物理化学家、核化学家,中国科学院院士。1913年出生。自幼读书勤奋,博闻强记,曾就读于省立扬州中学。1934年夏毕业于金陵大学理学院化学系。1936年赴英国剑桥大学留学。1939年研究生毕业,回国任教。1960年调任北京,在二机部、中科院任职,曾参与我国第一颗原子弹的研制。1978年起任二机部科技局总工程师等,1980年当选为中科院化学部学部委员(中科院院士)。他在六氟化铀生产等方面有较大贡献,曾获国家发明奖一等奖。2007年辞世,享年94岁。

  五弟吴征镒,植物学家,中国科学院院士。1916年出生。10岁就开始“啃”家中的藏书,后读于省立扬州中学。1942年清华大学硕士毕业。1950年任中科院植物所研究员兼副所长。1955年选聘为中科院学部委员(中科院院士),1979年当选为中科院主席团成员。1980年起任美国植物学会终身外籍会员、瑞典植物地理学会名誉会员、苏联植物学会通讯会员、世界自然保护协会ISCN理事等。在植物分类研究中,发现并发表了1300个以上新分类群,在国际植物分类学研究领域中产生了重要影响,1999年荣获有世界园艺诺奖之称的“考斯莫斯国际奖”,成为世界第7位、亚洲第2位获得该奖的学者。获2007年度中国国家最高科技奖,胡锦涛总书记亲自颁奖。2011年国际小行星中心将第175718号小行星永久命名为“吴征镒星”。2013年辞世,享年97岁。
  好家伙,这吴氏四兄弟的辉煌业绩,真看得人眼花缭乱哇。让我最有感觉的是1978年的全国科学大会,除却搞文科的吴大哥外,下面的三兄弟一起与会,想象一下当时的情景,多么意气风发啊!家乡扬州的父老乡亲很以这“吴门四杰”为骄傲,特建起纪念馆,给他们四兄弟塑了像。还有热心人士给吴道台府留下兩句佳话:
  一百年两进士三奇观四人杰
  扬州道台府传奇说尽竞风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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