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识李炎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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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2018年8月,作者(左)与李炎华孙女摄于北京昌平金手杖老年公寓。


  1948年是解放战争夺取全国胜利的一年,随着全国各个战场解放军转入优势,战争捷报频传,这时解放区的“三查”“土改”工作也已完成,我和一批从京津等地来到解放区的学生,聚集在冀东区党委等待分配工作,我们的心情轻松愉悦。狄枫和我同住在一个农家小院。这一天吃完中午的“派饭”,我们向住宿的小院走去。
  这个村庄坐落在燕山群岭之中,向村后望去是绵延盘桓的山峰。村内却是一片平川。
  狄枫是燕京大学的学生,23岁,身材瘦小,植着浓密的短发,皮肤白晳,明眸皓齿,形象轻盈俏丽,典型的南方女子。性格既沉稳静气,又开朗洒脱。我尤其羡慕她的学识与才华。
  秋风吹过,天空更加晴朗。狄枫迈着轻快的步伐,和我并肩前行,在灿烂的阳光下,我看她眯起那双灵秀的眼睛,上面是长长的睫毛。我说:“你真好看,如果你画一张自己的头像留给我,是最好的纪念。”我们那时都忌讳说“漂亮”“美”这一类词汇,似乎这不是无产阶级和劳动人民的语言。至于用“光彩照人”这一类词句形容她,那时我还没有学会。
  听了我的话,她笑了起来,侧脸望着我说:“你才好看呢!穿这一身列宁服是一个女革命者的形集,我為你画一张素描,留做纪念吧!”
  我高兴地连声说好。我比她早一年到解放区,有一身列宁服。我说:“分配了工作也会给你发一套的。”她的脸上抹过一丝微笑,又摇摇头说:“我个子矮,穿上列宁服装也不像革命者。”
  一路说笑着,走到了我们住的农家小院,在门外,看到房东大娘正在和一个三十岁左右的妇女站在院中说话,我诧异地望着这位不速之客,打量和猜测着她是谁,狄枫却大声叫道:“哦,是炎华同志,你来了,欢迎你!”
  走进院中,炎华笑吟吟地向我们打招呼:“听说你们快分配了,赶紧来看看。”
  大娘这时接过来说:“是啊,要是走了,我心里也舍不得。不走多好,在哪里不是革命。”我们都笑了起来。在解放区,“革命”一词用得最广泛,成为了大众语言。不是追时髦,而是一种习惯用语。
  炎华这时向大娘说“大娘您忙着”,便随我们进到了住宿的小屋。狄枫拉着炎华的手坐在炕沿上。我坐在对面唯一一张凳子上,狄枫向我介绍说:“炎华是李大钊同志的二女儿,她也很了不起。在北京上学时是学联的积极分子,当过党的地下交通员。喜欢唱歌跳舞,演过革命话剧《放下你的鞭子》《铁蹄下的歌女》。在通县女师第一个参加并且号召同学们参加‘一二·九’运动。还参加了牺盟会,在山西培训。回家乡后,当过妇联主任,参加过翼东大暴动,是一个老革命了。”她一口气如数家珍地向我做着介绍。
  在此之前,狄枫曾和我谈过,她的伯父和大钊先烈是同学,以及大钊先烈殉难的情况。谈过李炎华曾在北京艺文中学读书,以及她们一起参加过斗争地主的大会等。今天算是向我又做了一次正式介绍。
  我用好奇与崇敬的目光看着炎华,见她穿一身蓝阴丹士林布中式服装,黑布鞋。面庞和五官都很端正。只是脸上散着淡淡的天花斑点。目光显得深沉刚毅。尽管是一身农装,却掩盖不住有别于农村妇女的知识女性的庄重和大方,这可能是在家庭与北京女子学校的人文环境潜移默化下形成的气质。是内涵的朴素美。
  她见我仔细打量她,脸上露出了温和的笑容,问了我一些情况。然后转过脸对狄枫说:“以后不要介绍我是李大钊的女儿,也不要介绍我的历史。这样不好,我也感到惭愧。”我有些不解,是她谦虚,还是需要保密?后来我回忆,在她那坦诚的目光中反映出的是一种自律的美德。
  狄枫答应着又说:“今天你有时间来,还希望你谈一谈大钊先烈的革命事迹,让我们也受到教育呢!”
  这时根据地的党员和党组织尚未公开,我想她们俩人可能都是共产党员。我当时也想成为一名党员,便立即附和狄枫的意见说:“炎华同志,我也这样想的,难得认识你,希望你今天谈谈,使我受到教育。”
  她看着我可能很虚心的样子,便亲切、诚挚地说:“这么多年,我学习荒废了,看不到书,应该向你学习,这不是客气话。”说完脸上露出了无奈与苦涩。这时,大娘送进来一碗白薯,听见我们的谈话,她说:“这是新下的,你们尝尝。我就是喜欢你们这些从城里来的学生,有文化,又能吃苦。”
  我们都站了起来,为大娘让座。她说:“我还得忙活计呢,你们接着说话。”
  大娘刚刚出去,狄枫便拿起一块白薯说:“我从小就喜欢吃白薯。上学下学的路上,只要看到卖白薯的就要买一块吃。”炎华见她吃得很急,笑着说:“你的祖籍是浙江,在家里当然吃不到,不过现在的白薯不甜,放一放,到了冬天就好吃了。”她从碗中拿了一块递给我说:“你也吃。”
  当她伸手递过时,我看到她露出的手臂上有一道道新的、旧的划痕。我一边吃,一边想着:“不知她到农村几年了,她胳膊上的划痕是干什么弄的?农活划伤的吗?”
  我正在想着,听到院中有人在喊狄枫。
  狄枫离开后,我问炎华:“你读过好多书吧?喜欢哪类的书?”
  她谦虚地笑了,想了一阵说:“狄枫不了解我。社会和家庭的动荡,我哪有可能读很多书。”说时脸上露出深深的遗憾,接着又说:“我在艺文中学读书时,学校实行的是美国的‘道尔顿制’,特点是靠学生自学、老师辅导和解答问题。我们经常组织社团读进步报刊、办壁报。七七事变后,师生们经常组织集会讲演,揭露日本帝国主义的侵略罪行,这些讲演不断增强了学生反对日本帝国主义和反动势力斗争的意志,我喜欢参加这些活动。”   解放后,我在北京一个区委教育部工作,曾有意了解过艺文中学的情况,这所中学最早由高仁山、查良钊、胡适、阳翰生等创办。校长高仁山是留日、留美学生。曾担任北大教育系主任。1925年经李大钊、于树德介绍参加国共合作时期的国民党,是国民党“左”派,因此艺文中学经常请一些进步人士、共产党员在“朝会”上讲演,揭露帝国主义侵略和北洋军阀政府的黑暗统治。大钊先烈殉难后,高悲愤至极,到处痛斥帝国主义和反动军阀的罪行,1927年9月也被反动政府杀害。学校也以“赤化窝巢”被查封。
  她接着说:“比较起来我更喜欢理论类、文史类的书,这可能是受父亲的影响。”接着又用关切的口吻对我说:“你还这么年轻,年轻时多读一点书好,解放战争胜利后,有可能上学就去上学。你看狄枫只有23岁,已经大学毕业了,多么让人羡慕。”
  我点点头,对她的这份真情心里很感激,由衷地说:“我也是这样想的,我现在只想好好工作和学习,早些争取入党。”想到她说的“我有这个体会”,便问道:“听说你有一个女儿了,她几岁了?叫什么名字?她也在读书吗?”
  她说:“女儿叫李爱兰,9岁了,跟着我上学,还有一个男孩……”
  这时她是小学教师,1944年丈夫随抗日队伍走了,她便一个人带着两个孩子,又要工作,又要学习,生活的艰难可想而知。但是,她从不向别人诉说。
  我见她似乎在想着心事,便说道:“小女孩的名字叫爱兰,这个名字很好听,你喜欢兰花吧?”
  她可能觉得我提的问题很有趣,呵呵地笑了起来,反问道:“兰花清新素雅,你不喜欢吗?”
  看着她含笑的目光,我为自己的幼稚觉得可笑,便拉回关于读书的话题说:“狄枫说你父亲知识渊博,文、史、哲、经都读过,写过很多文章,经常演讲,她的姑姑和姑父都听过他的演讲。”
  人间沧桑,一言难尽。这时炎华的脸上露出了苦涩与哀伤,似乎回忆着深藏的往事。她沉思了许久,理了理思绪,然后说道:“是的,父亲在北大史学系、经济系讲过‘唯物史观研究’‘史学思想史’‘史学要论’‘社会主义与社会运动’。”她见我听得专注,继续搜寻记忆说:“父亲还曾经到女子高等师范、北京师范大学讲过‘女权运动史’‘社会学’等课程。我那时还小,都是后来听大哥、大姐和父亲的学生说的。”
  我惊异地瞪大眼睛,想着我没有听过、学过的理论,而她能够如此地讲述。我还想听下去,她却叹了口气说:“父亲知识渊博,作为他的女儿读书少、知识少,我感到遗憾和惭愧。”
  见她自责,我安慰她说:“你也是一个知识分子,狄枫说你在建国学院学习过理论。”
  她又叹息道:“学习了几个月,战争环境中没有书,系统的学习知识和理论是很难的。”
  我们沉默了一阵,我又问他:“你父亲是个大知识分子,他是怎么走上革命道路的呢?”
  她的脸上又露出凄然与哀伤的神色,沉吟了许久,喃喃地说道:“父亲殉难已经20多年,他殉难时我只有9岁,什么也不懂,对他参加的革命活动知道的很少。只见他每天都很忙,在家里的时间极少。留在记忆中的只是他说话时清晰洪亮的声音和匆忙的脚步,至今这些影像仍历历在目,难以消失……”说到这里她眼中泪光闪闪,声音哽塞。
  我那时感情很脆弱,见到她哀伤的样子,心中不禁难过,鼻子发酸,眼泪不由自主地流了出来,忙用手背拭去。但是,我们坐得近在咫尺,她看到了,她可能觉得我当时是一个要求进步的青年,出于要帮助我,她抑制住哀痛说:“父亲一生,忧国忧民,不畏强暴,和代表帝国主义和封建主义的反动势力进行了最坚决的斗争;他为了实现共产主义理想不怕牺牲的精神对我影最大。
  “这是因为父亲从小看到劳动人民在帝国主义、封建主义压迫下生活的艰难与困苦,他深切地同情劳苦大众。一生都是为劳苦大众的解放而斗争。父亲接受过传统的儒学思想教育,也比较早地接受了‘新学’的教育。他关心国家的命运,又很好学,读过许多进步的文章和书籍,从青年时期起,他就立下了救国救民的大志,寻找挽救国家和民族的道路。
  “母亲说父亲是一个先知先觉的人,指的就是他的好学和较早接受了马克思主义,成为一个坚定的马克思主义者。苏联十月革命胜利对他产生了很大的影響。后来他去过苏联,亲眼看到了那里消灭了地主、资本家,他们的土地和房屋都归人民所有,尤其是儿童生活得很幸福。他认为苏联人民解放的道路就是中国人民解放的道路。”
  她的这一番叙述,使我很佩服,她对她的父亲和苏联了解得那么多,我心中不断地赞叹:“她讲的多么好,多么深刻啊!”她的谈话,使我感到自己一下子懂了很多很多:为什么要革命,为什么要学习马列主义,为什么要入党。几个月后,我成为一名共产党员,两年多以后,我到人民大学夜大学习马列主义基础理论,都与这一次谈话有着紧密的联系。
  在炎华讲这番话时,狄枫回来了,又转身到大娘屋中为她端来一碗水。这时我暗自责备自己,没有想到她说了这么多话会渴的,便讪讪地说:“我只顾听炎华同志讲了,没想到……”狄枫嘻嘻笑道:“只顾听讲说明了你的好学,不是缺点。”使我更为自己想不到送水而难堪。
  狄枫回来,小屋内的气氛活跃起来,炎华眼中的泪光不见了。她喝了几口水,不等我们再提问,又说道:“许多人知道父亲有一幅送给朋友的手书‘铁肩担道义,妙手著文章’。许多人又都说,这就是父亲理想、学问和人品的写照。”
  这是从女儿嘴里说出来的,这是说给追随先烈的青年革命者的。从这时起,我心里萌动着学习、宣传大钊先生的初衷。
  狄枫见她显得兴奋,怕她累了,便说道:“谈谈在家里你父亲是怎样一个人,还有你的母亲好吗?”
  她似乎轻松了一些,思索一阵,回忆像泉水般地涌了出来。“父亲朋友很多,有同仁、同志、朋友、学生。他尤其热爱青年,经常有许多听过他讲课的学生到家里来和他讨论问题。他在家中,来访的人就多了起来。”又说,“父亲很喜欢唐诗,在我家的厅堂里有一张旧的西餐桌,他就在上面给亲友们写条幅,大多是唐诗。父亲很重视对子女的教育,记得有一次,我埋怨家中的饭菜不好,他说,你知道吗?唐山的工人两天只挣两角钱,矿上还不管饭,一头驴一天还要用5角钱的饲料喂它呢!他的话不仅使我了解了中国工人阶级的生活,而且教育我有了吃苦的精神。在艰苦的环境中想想工人、农民的生活,就不会觉得苦了。”   她深深地回忆着黯然地说:“父亲很坚强、乐观。听哥、姐都说过,他从来没有灰心丧气,更没有流过泪,只见过孙中山先生逝世后他在家里痛哭流泪……”接着叹了一口气说:“这可能是因为在革命的关键时刻失去了领导人而难过……”狄枫点头,沉重地说:“因为孙中山先生逝世革命一定会出现危机。”我们都心情沉重地思索着。
  “父亲很爱孩子,对子女从来都很和蔼。我打碎了碗,母亲斥责我,父亲却说,她打碎碗,心里已经很难过,不要再责备她了。”“父亲在第三国际工作时,去莫斯科郊区看望苏联的少年儿童时有一张合影,他冒着生命危险,把照片带回国内……”
  过了很久,炎华说:“父亲很有学识,可是对母亲很敬重。”她的话题转到了她母亲,脸上又露出哀戚的神色。接着说:“我忘不了我的父亲,也永生永世忘不了我的母亲。父亲殉难,母亲病得已经难以支撑起家庭,可是她硬是在苦难中支撑了六年。是母亲的坚强,抚慰和化解了我们心中的巨大悲痛和困苦……”这时,她端起碗喝水,很明显,此举是在淡化她刻在心头的伤痛。
  我在想,大钊先烈的牺牲和她家中的种种磨难,使她的母亲多么的孤苦无依,她还要用她心底的阳光安抚着几个孩子。心里一阵震颤,眼泪不由自主涌了出来。
  她缓了一口气,继续说道:“母亲虽然是富家出身,但她深受父亲的影响。父亲的薪水不少,但经常帮助有困难的同志、朋友和学生,拿回家的钱却不多。一大家人要生活,母亲自己的陪嫁也都用上了,但对父亲从来没有怨言,甘愿过平民生活。父亲殉难后,我们有一段生活真的是到了山穷水尽、忍饥挨饿的地步。父亲的同志和亲友帮助了我们,母亲总是念念不忘,让我们记住并且长大还给亲友。葆华哥去日本留学是父亲北大的同仁帮助的。星华姐姐一人在北京读书时吴景洲先生(吴祖光的父亲)收留了她,让她住在家里……”“我们被遣返回老家后,每到冬天,外面刮着凛冽的寒风,我们坐在炕上还喊冷,母亲支着病弱的身体进进出出推磨、抱柴、烧炕、做饭,从不叫苦,也从不呵斥我们。我们从母亲身上看到的是坚强和吃苦耐劳,我们学到的也是这些。”
  这时,我和狄枫都唏嘘起来。炎华虽然眼中浸满了泪水,看到我们俩的样子,有意转了话题说:“母亲也识字读书,她的思想一点也不守旧,她不只是一位贤妻良母,她也懂得什么叫革命、为什么革命……”
  “母亲的性情精致秀雅、温和清淡,但是对子女要求严格。子女不好好读书,决不姑息。她用西汉文学家刘向说的‘少而好学,如日出之阳’教育我们说,小的时候好好学习特别重要。”这时她眉宇间出现了一闪即逝的微笑,我的心也开始轻松了一些。“母亲经常用父亲的思想品徳教育我们说,你爹爹为的是劳苦大众,你们也要为劳苦大众。读书不是为了升官发财,有了学问要像你爹爹一样,为民众去服务。你们爹爹是教授,还总是看书,你们没有学问,还不好好念书,将来有什么用啊?”“我们在老家,勉强能够吃饱饭,但是母亲不仅仅让我们上学,还通过北大同仁帮助,让大姐星华回北京上大学。”又说:“我在北大短时期工作过,七七事变以后,我生了女儿不到一个月,经常挨饿,也是父亲同仁帮助我领到一些钱回到家乡的。”她说到这里,整理了一下自己的思绪说:“我说得很乱,这些都是一些平凡小事,但是母亲一生追随父亲,为父亲做出了牺牲,这一点我觉得很难得,也可以说是对革命的贡献。”
  这时,狄枫接过她的话:“你母亲并不平凡,她为革命贡献很大,很了不起。”
  天色渐渐暗了下来,狄枫说:“你没有带孩子来,该回去给他们做晚饭了。”炎华突然醒悟,她说;“是喽,我该回去了。”她站了起来,有些恋恋不舍地说:“以后再来看你们,你们分配到哪里也告诉我一声。我不怕走路,可以去看你们。”送炎华出了小院,一路走着,狄枫谈到她在北京时从北大红楼去景山公园爬山,站在山的最高处,看到故宫辉煌壮丽的美景。谈到蒋家王朝覆灭后,再去天安门、故宫、景山……这时炎华的脸上露出了灿烂的笑容,眼中也闪动着幸福的光彩。
  到了村口,炎华不让再送,催我们回去。她转身踏着湿润的、带着泥土芳香的小路走了。
  送走了炎华,在我的脑海中经常浮现出她的音容笑貌:历经苦难艰辛,坚强、诚实、质朴。這是她留给我的印象,使我久久难忘。


  当时革命形势发展之快是难以意料的。炎华走后的第三天,我被分配到刚刚组建的冀东新民主主义青年团青妇部工作。狄枫分配到哪里,她当时只说没有定,我也多方打听不到她的去向。若干年后,有人告诉我,她可能被派遣回京做秘密工作,我一直为找不到她而感到深深的遗憾。
  报到的前一天,是一个阴雨的天气。午后,雨刚刚停下,狄枫约我去看炎华和她的两个孩子。我们向房东大爷借了两顶草帽便动身了。
  走在凄风苦雨后泥泞的黄土路上,看着路旁刚刚收完的庄稼,狄枫告诉我,遵化离北京不过300里,这里之所以叫遵化,是遵守朝廷教化的意思。这个县有山、丘陵、平川。我问她,你来过这里,她说没有,是听炎华说的。我们的话题由天气、即将离别,又转到那一天炎华谈话的内容。狄枫望着远处莽莽的山峦说:“大钊先烈牺牲后,我的伯父曾经写过一首《七律》悼念他。”
  我很喜欢古诗词,便催促她背诵。她说:“时间太久了,许多句子我都忘记了。等到我想得差不多了,写给你看。”
  我急不可待地说:“凭你的聪明,会记不住吗?”她嘻嘻地笑道:“这和聪明没有关系,又不是我做诗。”
  我只好恳求她说:“狄枫同志,我就要去报到了。我走了以后,到哪里去找你啊!你现在就好好想想吧!”
  她见我真的着急,便说:“好,好!别打扰我,我慢慢想想。”
  她默默地回忆着,偶尔背诵出一两个句子。摇摇头,想想又背诵出一两个句子。我不再说话,望着远处的山峦想着:“燕山的苍茫很像烈士的骨气:坚实、巍峨、神圣……”
  这时,我们俩人的鞋上踩满了泥泞,却又都浑然不觉。又走了一段路,蜿蜒的长城出现在眼前。狄枫似乎已经成竹在胸。她说:“我想得已经差不多了,现在念给你听。”她断断续续地背诵了一遍,又向我解释说:“这首诗的题目把大钊先烈称为‘吾师’,同学、同仁都可以这样称呼,以表示尊崇。”接着她又背诵起来。这一遍显得流畅,语音抑扬顿挫,充满了敬仰悼念之情:   悼吾师守常先生
  此生最幸得识君,
  唤起万众为取义。
  东瀛聆教醒醐醇,
  慷慨半生竟成仁。
  补天一片七彩玉,
  血荐轩辕旌猎猎。
  兴邦两只妙手春,
  神州恸地哭沉沉。
  她背完解释道:“旌猎猎指冯玉祥将军传令全军下半旗志哀。猎猎:悲壮。”
  我一边听着,在心里背诵着,一边望着巍然屹立的古长城被雨淋过黑沉沉的砖石,心情陡然变得哀伤沉重,再看看满山的枯木在秋风中摇曳着的枝条和满地的落叶,心头又像枝条和落叶一样的凄凉。
  狄枫见我凄楚的样子,了解我在为烈士的殉难而感伤,半天没有说话。过了一会儿,她指着时而被云雾遮住,时而露出峥嵘的古长城感慨地说:“革命就要付出代价,大钊先烈不在了,但是他的英名、他的思想却像长城一样千古永存!”接着,她又指了指地上或红或橙或黄的落叶说道:“我和你好比这些落叶,随着风雨就落地了,消失了。”
  她显然是针对我的感伤情绪说这番话的,我的心情稍稍好了一些。我说:“你是红叶,我是落叶,我不如你。”
  她又嘻嘻地笑了,说:“一样么,叶片总是要落下来的。落叶也好,春天时化做泥土,潜入大地,为新的生命去催生……”
  她又指了指由灰蒙蒙转向晴朗的天空中,向南飞的排列整齐的人字形雁群说:“我如果早一点看到这些大雁,就把名字改成凌空、凌云或凌志,飞到天上去。”
  听着她半真半假的话,我忍不住哈哈笑了。我说:“你真是一位才女,能说会道,我佩服你。”
  她听后,指着脚下泥泞的路说:“逗你高兴,这样难走的路,走起来也不觉得累了。”说笑着,她又指着东北方向远处的山陵和茂密的树丛说:“那里是马兰峪,清东陵。如果我们不离开遵化,有时间去看看,许多男同志去过了。”又说:“建国学院就在那里。炎华在那里学习时,带着两个孩子,每天出操、跑步。她那一段学习也很不容易。”
  这时,我想起看到的炎华手臂上一道道的划痕,问她是干什么活儿划的,她沉吟了一下说:“可能是上山打柴划的,但是她自己从来不说……”


  进了南小庄村,狄枫是熟路,她带我直接朝炎华的住处走去,还告诉我,以前炎华一家住在小学校内,校外是野地。她们的住室和教室相连,通着窗户。一天夜里,狼进了教室,母子三人吓坏了,正好赶上村干部散会路过小学校,他们大声喊叫爷爷、伯伯、叔叔,干部们开枪把狼给赶跑了。后来他们才搬出小学校。我听着感到有点毛骨悚然,缩着脖子说:“真可怕呀!炎华同志真够苦的。”
  她又嘻嘻笑道:“看你这胆小的样子,碰到狼会把你吓死,然后狼把你吃掉。”我想想她说的可能是事实,但很不服气地说:“我不信你不怕狼,碰上狼也会把你吃掉。”她不置可否地说:“以后我们都会遇到狼,向老乡问问遇到狼怎么对付是真的。”
  进到炎华的住处,狄枫大声喊着她的名字。这时从屋内传出一个女孩的声音:“妈妈不在,去马兰峪了。”我随狄枫进入她們住宿的屋内,只见一个瘦弱的小女孩赤着脚站在炕上,用陌生的大眼晴看着我们,狄枫摘下草帽,她似乎认出来,羞怯地叫着阿姨。大概看到我比她大不了几岁,不知叫什么好,只是用友善和好奇的目光打量我。狄枫向她介绍了我,又向我说:“她就是爱兰,别看她这么小,参加了儿童团,还去站岗放哨,会打霸王鞭,唱二小放牛郎,是一个小革命。”爱兰听着又羞怯地笑了。狄枫又问:“弟弟呢?”这时爱兰委屈地说:“妈妈带弟弟去了,不带我去,怕我踩湿了鞋。”说着眼中竟布满了泪花。狄枫拍了拍她的头说:“好孩子,妈妈是怕你弄湿了鞋,别委屈了。”爱兰懂事地擦去了眼泪。
  我打量着屋内,南面一张土炕上铺着一床破旧的炕席,炕上放了一张退了漆、看不出颜色的小炕桌。桌上有一些零星的写了字的纸片,还有吃剩下的菜籽酱。看来,这张桌子就是她们学习和吃饭用的了。地上堆了一些草筐、麻袋之类的物品,除此之外,一无什物。再看炕上的被褥还显干净。我一边看着,一边想,这就是赫赫有名的烈士、教授后代的生活。她没有鞋穿、没有菜吃、没有书本……想起了小时候听过的“卖火柴的小女孩”的故事,不禁一阵心酸。
  房东大嫂抱着孩子过来了。她见过狄枫,便快人快语地说开了。她先说爱兰懂事。有一次弟弟病了,她一个人去买药,天黑了,回来的路上,为了防止被狼吃掉,点了一根草绳。狼怕火,但是狗不怕火,快进村时,全村的狗看见火都叫了起来,她妈听见后赶忙去接女儿,见到爱兰惊吓的样子,娘俩抱在一起哭,接着又说:“冬天快到了,她们的柴火不多,爱兰没有棉鞋。去年她妈妈用染了的线绳给她勾鞋穿,这样的鞋怎么会暖和……”
  我们听着,狄枫的脸上露出了不安,我心里也着急,不知该怎样帮助他们,因为我们那时也一无所有。
  听完大嫂的叙述,狄枫嘱咐了爱兰几句话。我们随大嫂走出来,在院中捡了两个玉米棒擦着鞋上的泥土。热情善良的大嫂又说起炎华上山砍柴的不易……
  狄枫擦完鞋上的泥土,直起身子,恳切地对她说:“大嫂,你们住在一起,尽可能地多给她们一些照顾,党和政府不会忘记你们的。”大嫂频频点头说:“是嘞,是嘞,放心嘞。”
  狄枫又想了一阵,觉得自己的话未免空泛。战争时期,群众的生活也很难,家中的男劳力或者参军,或者担负支援战争抬担架、运输等劳务。便又对大嫂说:“过几天,我想办法送一点钱来,大嫂替她们买一点柴,给爱兰买双鞋,好吗?”热情善良的大嫂又频频地说:“好人嘞!不用送钱了,我会做鞋嘞!”
  在回来的路上,我还在想着“卖火柴的小女孩”,为自己的无能为力而心中黯然。
  第二天,我去冀东团区委报到,狄枫送给我一张我的头像的铅笔素描。我含泪收下,向她告别,心中祝福她一生平安幸福。没有想到我们三人刚刚相识,转瞬又分别,并且成为永别!人生何其多舛短暂。到了晚年,我才深切体会到,友谊同生命一样重要。要十分珍惜它,爱护它!至今,仍然感激炎华和狄枫对我的关心和帮助,并且为我留下的有关大钊先烈这一笔宝贵的精神财富!
  (作者李佩衡,笔名叶秋,北京联合大学离休干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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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7年6月,谷歌因在搜索结果中推广自己而屏蔽竞争对手的购物比较网站,违反了《欧盟运行条约》第102条关于滥用市场垄断地位的规定,被欧盟委员会处以巨额罚款。2019年2月,德国反垄断监管机构裁决Facebook滥用市场支配地位,在未经用户自愿同意的情况下收集数据。  在发展数字经济的大背景下,各国反垄断法开始登上历史舞台发挥作用。反观国内,“头腾大战”(注:今日头条与腾讯的冲突)一纸判决抽丝剥茧
乌克兰总统波罗申科9月3日宣布,将在9月30日前向俄罗斯以书面形式告知不延长两国友好、合作和伙伴关系条约(乌俄友好条约)的决定。  波罗申科的表态意味着乌俄两国的“特殊关系”将被废止,这可能引发俄罗斯、乌克兰长期对峙,对两国关系发展造成不小的阻碍。  乌俄友好条约一度被视为苏联解体后乌俄两国关系发展的里程碑。该条约于1997年签订,1999年生效。条约规定,两国关系建立在互相尊重主权和领土完整基础
我在山里与苔藓再次相逢。  炎炎夏日,进山是避暑的好办法。不论是清爽的竹席、送来习习凉风的空调,还是美味清凉的冰棒,都无法消除那份燥热。  大山如一位身穿绿色锦袍的哲人。靠近它,一股清凉扑面而来,心中满是清静与安宁。  循着阳光,我来到一汪水塘边。水面波光潋滟,几片荷叶擎在水上,叶中探出两三朵娇艳的荷花,几只蜻蜓立在叶边。我不由得认同周敦颐所说:“可远观而不可亵玩焉。”  涓涓细流,从竹林深处缓缓
住房是关系一国民生和经济发展的重要领域。在住房模式上,作为发达国家的日本既没有采取单纯依靠市场机制的自由市场住房模式,也没有采取完全依赖政府调控的福利国家住房模式,而是采用了介于二者之间的具有日本特点的“多主体协同”住房模式。日本住房模式的变迁  日本的住房模式形成于“二战”结束后。“二战”结束之初,日本面临比较严峻的住房问题,全国住房缺口达420万户。  为解决住房危机,日本逐步建立起旨在增加住
台北没有什么好去处。我从前常到动物园走动走动,其中两个地方对我有诱惑。一个是一家茶馆,有高屋建瓴之势,凭窗远眺,一片油绿的田畴,小川蜿蜒其间,颇可使人目旷神怡。另一值得看的便是那一双骆驼了。  有人喜欢看猴子,看那乖巧伶俐的动物,略具人形,而生活究竟简陋,于是令人不由得生出优越感,掏一把花生米掷进去。有人喜欢看狮子跳火圈,狗做算学,老虎翻筋斗,觉得有趣。我之看骆驼则是另外一种心情,骆驼扮演的是悲剧
日本  日本因行政层级不同设有儿童福利司或儿童福利委员。都、道、府、县必须设置儿童福利司,就有关儿童保护及其他福利事项,受儿童商谈组织之命,对增进儿童福利方面的事项进行指导。儿童福利委员设在市、镇、村一级,重点了解儿童、孕产妇的生活、环境情况,并进行指导和保护。  在日本,从中央到各级地方政府均设有职责明确的儿童救助与福利行政机构。在中央,设有隶属于厚生省的儿童家庭局,负责对全国儿童及妇女福利作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