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知道弗吉尼亚·伍尔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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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语文老师仲可怀走进高二文科(1)班教室。教室里乱哄哄的声音让他不快。他今天本来就心烦意乱,因为昨晚女儿仲夏又犯病了。他本想请假带女儿去医院,但想到今天他要上新学期新班级的第一节课,所以在妻子的劝说下还是到学校了。
  仲老师站在讲台上,面无表情地看着吵闹的学生。老师站在讲台上的时候,衣服、发型、表情都会被教室里几十双眼睛一览无余。学生们看到仲老师表情不对,似乎隐含着一触即发的怒气,都乖巧地闭了口,看着老师。
  仲老师开始点名,借此认识每一位学生。文科班学生在学校总有点二等公民的意思,大家都认为理科学不进的同学才会学文科。当然也有对文学特别感兴趣的学生,立志做记者做作家,义无反顾地选文科。话又说回来,特别迷恋文学的中学生,其他功课能好到哪里去呢?那些数理化学得好的学生,只要他们愿意,以他们的聪明,搞文学一点都不难。仲老师教的文科班学生每年都有上北大复旦的,但从来没有超过三名学生。总体上看,他并不喜欢文科班的学生。
  仲老师点完名,说:“今天开学第一堂课,我们不讲课,做个简单的口头测试。”
  一听“测试”两字,讲台下面一片表示抗议的嗡嗡声。仲老师又说:“同学们不要一听到测试就有意见。我只想问大家一些问题,彼此间可以熟悉一下。”
  同学们安静地看着他。他说:“你们谁知道弗吉尼亚·伍尔芙?”
  四十五位同学不作声,也没有人举手。仲老师提高声音,说:“你们选了文科班,可是连弗吉尼亚·伍尔芙都不知道,怎么对得起文科的‘文’字?弗吉尼亚·伍尔芙是二十世纪世界公认的意识流创作大师,她和当时的詹姆斯·乔伊斯,还有法国的普鲁斯特等作家一起,把意识流小说推向世界,在世界范围内几乎颠覆了传统的写作手法。这些意识流作家的出现,可以说是传统文学和现代文学的一个分水岭。”
  不知哪位学生小声说:“高考又不考这个。”
  仲老师说:“你们听听,这是什么话?高考不考的东西,你们就可以不知道,甚至拒绝知道吗?人人都在抨击应试教育,却又人人都自觉自愿地卷入应试教育,连扩充自己知识面的意愿都没有。大批学生成为考试机器,高分低能,这恐怕不能全怪老师、全怪社会吧?我看,你们每个人都是同谋!”
  下课了。仲老师走出教室时在心里自问:今天为什么会突然对学生讲弗吉尼亚·伍尔芙?以他二十多年的教学经验,以他的知识面,他可以讲很多主题,而且都能讲得有条有理,为什么偏偏讲了弗吉尼亚·伍尔芙?女儿仲夏浮现在他脑际。仲夏很漂亮,很有才华,可是太脆弱,她暗恋的那个所谓“高富帅”男同学刘明峰配不上她,她却不知道自己的价值。她不是精神分裂,她只是躲到自己的内心世界里去了,因为这个世界不配有她。将来,会不会有人像伦纳德爱护弗吉尼亚一样爱护仲夏呢?——仲老师忽然明白过来,他突然对学生讲弗吉尼亚·伍尔芙,是因为她的才华和疯癫都和他的女儿仲夏有相似之处。
  仲老师回到办公室,正拿起紫砂杯准备泡茶,看见一个女生站在门口,右手轻叩本来就开着的门。女生说:“仲老师,我是高二文科一班的学生。我可以进来吗?”
  女生中等身高,略有点胖,眼睛又大又圆,看上去健康聪明。仲老师说:“请进。你是不是叫许昭琳?”
  女生微笑着说:“我是许昭琳。”
  仲老师看出许昭琳脸上有一点惊奇,因为他出色的记忆力。以前他会为此产生小小的得意,但今天没有。他心中涌现出的第一个想法是:如果仲夏没有生病,正常升学,她现在也在高二文科班上课了。当然不是在他的学校,是在全市排名第一的學校。他问许昭琳找他有什么事。许昭琳说:“仲老师,其实我是知道弗吉尼亚·伍尔芙的。我刚才在课堂上没说,是因为不想惹麻烦。”
  这样风华正茂的青少年,对于自己所掌握的一点知识都不敢在众人面前透露,用沉默来保护自己,这未免太小心了吧?如果弗吉尼亚·伍尔芙懂得保护自己,就不会有那样火焰般的才华迸射在世人面前。如果仲夏懂得保护自己,怎么会……
  仲老师说:“嗯。我们等一下再讨论伍尔芙,你先说说,为什么你说自己知道弗吉尼亚·伍尔芙就会惹麻烦?”
  许昭琳说:“我的那些同学显然不会读伍尔芙。大家都不知道,只有我一个人知道,同学们会觉得我很奇怪。我不想被孤立。”
  仲老师说:“你怕同学们孤立你,倒不怕伍尔芙的作品给你不好的影响?比如,她不强调理性,在作品中有意打乱章法和逻辑,还有她的神经质,她的想法和经历,这些都有违常规,你不怕自己的生活和精神状态受她影响?”
  许昭琳说:“其实,我只是不想在同学们面前谈伍尔芙。是这样的,仲老师,暑假里正巧我读了伍尔芙的一些书和一些关于她的评论,然后写了一篇东西,想请您指导一下,不知可不可以?”
  仲老师说:“可以。你没有把你的文章带到学校吧?那你回家以后发我邮箱吧。”
  “谢谢仲老师。”
  许昭琳道谢后走出仲老师的办公室。仲老师坐在办公桌前,捧着茶杯沉思。他的办公桌旁摆着六盆高大的植物,几乎把办公桌包围起来。靠墙是书橱、饮水机,还有一张二十世纪七十年代那种粗陋的杂木制的办公椅。在校舍并不宽裕的学校,他一人独享这间办公室,并非因为他是教研组组长(和普通老师共用办公室的教研组组长有好几位),很大程度上是因为他在熹城文坛上的地位。五十岁的仲可怀年轻时就是熹城小有名气的诗人。他身高一米八二,身材匀称,举止洒脱,很有文人的浪漫气质,似乎天生就应该亲近美好优雅的东西。不论在校内还是在校外,他都被称为“仲公子”。他在二十四岁那年和罗美华结婚。他爱罗美华,不是因为她是熹城三大美女之一,也不是因为她在银行工作,收入比他高很多,而是因为罗美华和他不一样。他当时一心想找一个不爱好文学的人,交往的人都是谈文学的,他不想回到家里还是谈文学。婚后,仲可怀从来不打算增加罗美华的文学修养,罗美华却对他的文学爱好很有意见。他在家里,批改完作业,备完课,一般总是拿起一本书来看。他有全套的世界著名作家散文丛书,有几十部人民文学出版社和上海译文出版社出版的世界文学名著中译本,每周还要去书店买书。他的乐趣就在于读书。新婚不久的罗美华娇嗔地拿掉他手上的书,要他和她一起看电视剧。他不喜欢看电视剧,但为了爱妻,他还是和她一起坐在沙发上看。电视剧的肤浅还不要紧,关键在于电视剧那缓慢到近于弱智的节奏和他旋风闪电般的思考节奏完全不合拍。他在电视机前坐上十分钟就开始打呵欠。罗美华看出仲可怀的不耐烦,认为丈夫不爱她,看不起她没文化,所以生气。有了女儿仲夏之后,仲可怀爱女儿爱得发狂,认为这个粉雕玉琢的小人儿是生命的奇迹,是上天的恩赐,是世间美善的综合体。他为女儿写了十几首诗,却完全不会照顾女儿。罗美华在照顾女儿方面自然成了权威,仲可怀对妻子的任何命令都无条件服从。仲可怀对妻子的服从一直持续到女儿仲夏上中学。仲夏上小学时,作文被老师当作范文在班里朗读,她对文学的爱好越发强烈了。罗美华把家里的书橱都加了锁,不允许女儿读仲可怀的那些文学书。她还直接对仲夏说,学好数理化才是正事,当然英语也要学好,只有无聊的人才会喜欢文学。她当仲可怀的面这样说,仲可怀有点不高兴。她事后对仲可怀解释说,女孩子读太多文学书就会感情丰富,而感情丰富的女孩子容易受骗吃亏。仲可怀想想,觉得妻子说得有点道理。他本来在家务事方面没有发言权,所以就听罗美华的安排。仲夏的学校召开家长会,都是罗美华去。   仲夏听话,有点内向,学习很自觉。她上初中时成绩是全班前十名。仲夏初中毕业后,罗美华想办法把她转到苏北一所中学,托那里的一个远亲照顾仲夏。仲可怀为这事和罗美华发生了冲突。他认为孩子最重要的不是高考,而是成长;家庭对孩子健康成长是十分重要的,让孩子过早地离开家庭没有必要,而且那种填鸭式的教学对孩子是有害的。习惯做主的罗美华当然听不进他的话,说自己找关系多不容易,他在教育界认识那么多人却一点不帮忙,又说她为此送了多少礼,他却只会说风凉话。仲可怀说不过罗美华,只有听从她的安排。他清清楚楚地记得,他把女儿送进那所军事化管理的学校时,女儿眼泪汪汪地回头看他。那情形让他觉得把女儿送进了监狱。罗美华却情绪高昂,因为那所学校有着骄人的高考升学率,女儿将来的高考有了保障。
  仲夏第一次发病就是在那所学校里。仲夏高一快结束的时候,鼓起勇气向她暗恋了半年的刘明峰表白。刘明峰冷淡地说他有女朋友了,是同班的另一位女生。对于内向的仲夏来说,表白后遭到拒绝是很大的打击。更大的打击还在后面。刘明峰的女朋友平常有点骄横,因为她的父亲是市里的实权人物。她得知中学老师的女儿想和她抢男朋友,少不得讽刺仲夏几句。仲夏从此心神不定,坚持认为那位女生恨她,女生的家庭在迫害她。学校里没人发现仲夏有什么异常,只知道她期末考试的成绩下滑很多。暑假回家的仲夏叙述着这一切,条理清楚,细节生动。仲可怀听得浑身发冷,因为仲夏眼神呆滞,像在说一个和自己无关的故事。他把仲夏带到脑科医院检查,医生诊断为妄想型精神分裂症。
  晚上,罗美华和仲夏都上床之后,仲可怀终于等到了一天中属于自己的时间。他想起白天许昭琳说要请他看一篇自己写的文章,便打开电脑,登录邮箱。许昭琳的邮件果然来了。这是一篇两千字的散文,题目是《小人鱼在世间行走》。
  看完文章后,仲老师坐在电脑前,很长时间没有动。作为高二学生,许昭琳的这篇文章写得不错。文中最后一段话尤其让他震动:“当她把石头放进大衣口袋里的时候,当她被意识般的流水所拥抱的时候,这位在人世间行走、用笔舞蹈的小人鱼,她获得了不朽的灵魂,而把浮世的种种变成了泡沫。”这是一个有才华的学生。老师对有才华的学生很容易产生偏爱,可是他清楚地意识到自己对许昭琳的态度中并无偏爱的成分。
  第二天,学生们进行期初考试。考试持续了两天。考试结束后是双休日,老师们正好用来批阅试卷。仲老师对许昭琳的试卷特别注意。她的成绩是84分,中等偏上。
  周一,全班学生的总成绩和排名都出来了。仲老师把许昭琳叫到办公室。他说:“你的期初考试成绩排名在全班第二十二位。如果一直是这个排名,你上二本还是需要努力的。”
  许昭琳不以为然地笑了笑,说:“仲老师你不要把我看死了,排名是可以发生变化的。”
  “理论上说,学生的成绩是动态的,一次排名说明不了什么问题,但是有经验的老师都知道,排名大致能够反映学生的成绩,学生要想大幅度提升名次是相当困难的。这有两方面的原因,一方面是学生本身的智商基本是不变的,另一方面,老师的看法会把学生固定在那个位次上。在这两方面的共同作用下,学生的成绩就基本固定了。”
  仲老师说话的时候,许昭琳专注地听着。他说完了,许昭琳说:“仲老师,那我下次考好一点。”
  仲老师心想:说得真轻巧啊,你想考好就真的能考好?难道我刚才关于名次相对固定的话都白说了?他觉得这个学生有点过于自信,内心产生了隐隐的反感。他说:“你真的认为,你对文学的爱好没有影响你学习?”
  许昭琳说:“我读过雨果的《悲惨世界》之后,最大的收获是知道人心很大,比大海和天空都更加广阔。仲老师,我觉得看书让我的心智被打开,能够更加有效地学习。如果我没有读过那些书,我的生活就会很沉闷,没有乐趣,学习会成为更加沉重的负担。”
  仲老师心里承认许昭琳的话不是没有一点道理,那么他为什么会觉得不安呢?为什么会对这个有才华的女生产生莫名其妙的反感?
  似乎为了转移话题,仲可怀问许昭琳有没有加入文学社。学校有文学社,但仲可怀几年前已经不再担任文学社指导老师。他公开的理由是多给年轻老师机会,真实的理由是认为文学社的水平一年比一年差,而且学校里大部分老师都很歧视这个社团,包括很多语文老师都觉得文学社没有存在的必要。现在,仲老师想,如果文学社的同学们都有许昭琳这样的水平,那他也许会一直担任文学社的指导老师,让孩子们明白文学会让他们的生活更加丰富,更加有趣味。
  许昭琳说她没有加入文学社,也不想加入。她說话的时候完全是一副少年人的傲慢语气和姿态。仲可怀明白自己为什么会对她产生排斥感了——因为他从许昭琳身上看到另一个女孩,那个名叫仲夏的精神崩溃的女孩。他在心里嘶喊:“仲夏,女孩子是可以强大的,你为什么不坚持自己的想法呢?”弗吉尼亚·伍尔芙说过一句著名的话:“一个人能使自己成为自己,比什么都重要。”仲夏,你的十六岁无疑是脆弱的,但是你看看,许昭琳现在也是十六岁多一点,她是如此自信,自信到狂妄的程度,而别人即使不喜欢她的狂妄也不会影响到她。你为什么就不能坚强一点呢?也许是因为你没有读过弗吉尼亚·伍尔芙,甚至没有读过世界文学名著?
  许昭琳离开办公室很久,仲可怀才想起来,他忘了和她讨论她那篇关于伍尔芙的文章了。他怎么会把自己找许昭琳的最主要的原因忘掉呢?他不是健忘的人。其实,很多时候,他都希望自己的记性像筛子,最好那筛子的洞眼大一些,将大部分事件漏掉,不存在心里,他就能生活得轻松一点。事实证明,出色的记忆力是烦恼的根源。鲁迅在遗嘱里说:“别人应许给你的事物,不可当真。”可以想象,鲁迅对别人应许的事物久久不忘,却每每落空,有过很多次上当的经历,才会有临终时这样的告诫,简直字字皆血。如果能把别人应许的事物比那人更快地忘掉,岂不是没有负担?不管怎样,他必须另外找时间和许昭琳谈话了。
  第二天中午,仲老师吃完午饭在办公室里看报纸,许昭琳来了。隔着巨大的龟背竹,她的脸看上去有点苍白,表情闪烁不明,但她的声音是稳定的,所以她脸上的苍白和闪烁很可能只是仲老师的错觉。她说:“仲老师,我那篇关于伍尔芙的笔记,您觉得怎么样?”   仲老师说:“行文流利,比较全面地介绍了女作家的情况,对女作家的精神气质也有一定把握,尤其对于伍尔夫夫妇感情的描写十分细腻、真挚,能够清楚地看出你的倾向。高中生写到这个程度,很好了。总体上看呢,有点绵,一看就是女性写的。如果你能再多一些理性的训练,文章的气象会更大一些。”
  许昭琳说:“谢谢仲老师。”
  仲老师说:“我以前和《熹城晚报》《熹城杂志》的编辑都认识,关系还不错。现在报刊的文学编辑都换了好几次了,我全都不认得,也说不上话。我们学校文学社的内部刊物《小荷》,我可以帮你推荐。”
  许昭琳笑了,说:“仲老师,我不是特别想发表文章。我有一个博客,我写的东西都放在那里,有一些固定的读者。我给你看那篇东西,只是不想让你太伤心,以为你现在的学生中没有一个人知道弗吉尼亚·伍尔芙。”
  真奇怪啊,我刚才是不是体验到了恼羞成怒的感觉?可是我怎么会用世俗的思路来推测一个高二女生,而且根本没有想到会有其他可能性?仲老师努力克制自己的情绪,说:“我还是那句话:希望你不要因为写作影响学习。”
  许昭琳说:“仲老师,您说的学习,是指学校里教给我们的那些东西吗?每门功课一学期一本薄薄的课本,如果是小说我一天就看完了,能有多少东西要学呢?亲爱的老师们一再强调的学习,无非是用越来越多、越来越偏、越来越怪的题目来折磨我们,耗尽我们的精力,你们就可以做快乐的饲养员了。不过,你们并不快乐,也不可能快乐。”
  这是什么话?就算她真是这么想,就算她说得对,她也不应该当着她的语文老师的面说出来。仲老师觉得被冒犯了,但他清醒地意识到自己不能在许昭琳面前激动,否则局面会无法收拾。他说:“这种想法不止你一个人有。我不评价你的想法,但是我们做任何事情,包括实现自己的理想,都不能不从实际出发。现在我很实际地劝你要专心学习,至少上一所公办大学,也就是二本和二本以上的学校。”
  “上了大学以后呢?找一份工作。找了工作以后呢?结婚生孩子,把孩子送到学校,告诉他们好好学习,将来考一所好大学,找一份好工作……仲老师,我觉得找工作不是生活的目的,只是活下去的手段。我觉得人要活下去是很容易的,用不着做那些偏题怪题。我想上复旦大学中文系,但又觉得不上大学也没关系,照样可以活下去。我为几家文学网站试着写小说,有两家找我签约。我觉得网络小说总体上看太啰嗦,太水,我就没有同意。我是说,将来我以此为生是完全可以的。我不会把找工作当作人生目标,我觉得我们活着有更重要的事。”
  一口一个“我觉得”,这个自以为是不知天高地厚的少年在演讲。仲老师真的烦了。他有点恶意地猜想:这个喜欢文学、看了很多文学名著、喜欢弗吉尼亚·伍尔芙的女生,是不是染上了伍尔芙那样的精神病态?少女们处在发育早期,精神的不平衡是常见的。仲夏失衡了,许昭琳当然也有可能失衡。他说:“自由的思想是可贵的。我不评价你的想法,不过你的这些想法最好不要和其他老师说,因为不是所有人都保留着思想的能力。现在到处都在说‘三观’,其中的人生观却很少有人往深里说。许昭琳,你是怎样理解人生的?我认为人生是一个不断向上的过程,一个不断揭示未知的过程。对个体来说,这一过程在时间上有尽头,但在生命本身的意义上来说则没有止境。我是水瓶座的人,我喜欢探究未知。我走在路上,看到地面上的窨井盖就会想:这是用什么材料做的?它要满足哪几点要求?怎样增强它的安全性?这些问题解答之后并不会给我增加名利财富,但我能从中得到思考的乐趣和求知的满足感。我喜欢精神运动,就像很多人喜欢身体运动一样。我推崇张爱玲,不是因为她的贵族出身,不是因为她名动一时,而是因为她拓展了我的感觉系统。她说桃红的颜色是有香味的,她说耳朵后面的香水‘微凉有棱’,她说弟弟看她的时候眼睛‘叭嗒叭嗒’,她说广玉兰是邋遢丧气的花,像污秽的白手帕……这是什么样的感觉、什么样的表达啊。当时我觉得我的感觉系统像一间被打通了隔墙的房子,各种感觉都从自己的房间里跑出来,到这个大厅里相聚、狂欢。真的,阅读那样的作品真是一场精神的狂欢……”
  “仲老师,您说得真好。高一时我读聚斯金德的小说《香水》,觉得自己的嗅觉灵敏度提高了大约百分之二十。好的文学作品会让人更多地了解生命、了解自己。”
  仲老师说:“我们还是谈谈弗吉尼亚·伍尔芙吧。你知道她发作过几次严重的精神病,在很长时间里精神不稳定,她的精神状态在作品的字里行间透出来。你读这样的作品,自己有没有受到影响?会不会比你的同龄人更敏感、更脆弱,甚至更……”
  “您想问我是不是比别人更病态,是吗?我没有这方面的擔心。仲老师您一定知道种牛痘吧?还有其他各种接种,就是让人感染轻微的病毒,让人对这种病毒产生抗体,从而避免更大规模的感染。对我来说,读弗吉尼亚·伍尔芙就是接种一种名叫‘神经衰弱’的疫苗。”
  她所说的接种“神经衰弱”疫苗,又新颖又贴切,真是不错的比喻。仲老师在暗中赞叹的同时,心里的厌烦和排斥情绪更强烈了。他说:“接种疫苗的要点之一,在于剂量可控、效果可控。你自己为自己接种,不担心会控制不当吗?”
  许昭琳被这句话击中了。她看着仲老师,不知怎样回答。仲老师松了一口气。他什么时候和这个女生之间形成了对抗和争斗?这是怎么回事?他不愿细想,继续说下去:
  “弗吉尼亚·伍尔芙的作品让人特别是女人更多地了解自己。她的思想感情以及作品都和她的人生经历有关。你知道她早期的经历吗?”
  许昭琳有点迟疑地说:“关于哪方面?她的父母在互相结合之前都有过一次婚姻?”
  “不仅是这一点。我是说,她在少女时期被同母异父的哥哥性侵过。”
  许昭琳的脸色变了。仲老师意识到,坐在他面前的是一个不满十七岁的少女,强奸和乱伦的话题是不合适的,即使他们是在讨论一位作家,但他若无其事地说下去:“伍尔芙提倡女权主义,强调现代小说要着力描写人的内心世界,而不要机械地描写现实的生活。她比较推崇哈代、康拉德等作家,认为他们的作品更加接近于人的内心世界。伍尔芙最推崇的作家是詹姆斯·乔伊斯,她把乔伊斯的创作称为‘精神主义’,她的创作深受乔伊斯的影响。学界关于伍尔芙的研究大多关注于三个方向:女权主义、同性恋倾向及抑郁症病史……”   许昭琳终于承受不住了。她说:“仲老师,谢谢您的指导。我要回教室去了。再见。”她匆匆忙忙离开了仲老师的办公室。
  仲可怀下班回家。他在三楼自家门前停了十几秒钟,然后掏出钥匙开门。
  罗美华在厨房做饭,穿着围裙的背影十分窈窕,却从上到下透着怨气。自从仲夏发病、从苏北休学回家以来,罗美华向单位请了长假,在家照顾女儿。仲可怀想和妻子打招呼,又担心像往常那样引来妻子没完没了、恶声恶气的抱怨,所以直接往仲夏房间去了。
  仲夏正在整理书桌。她把一叠书摆放好,再移开一点,又移回去,似乎一直找不到正确的位置,其实书桌已经够整洁了。她穿着碎花棉布睡裙,黑黑的长发披散在肩上,看上去纯洁可爱。仲可怀说:“小夏,今天过得怎么样啊?”仲夏看着父亲,严肃地说:“我今天背了十个单词。妈妈表扬我了。”仲可怀在心里暗自骂了一句:“妈的,病成这样还背个鸟单词!”他开口时却十分温柔:“小夏,你还是要多休息,看看动画片,做做折纸什么的。单词呢,高兴背就背,不想背也不要勉强自己。”仲夏说:“妈妈要我背,我就背。我喜欢看到妈妈开心。”仲可怀鼻子发酸。多可爱的女孩,多么好的年华,谁能想到她有精神分裂症呢?心疼的感觉很快转为忿忿不平。他无法将心中的不平向女儿发泄,只有怨自己的妻子——要不是罗美华自作主张把小夏送到苏北去上学,小夏不一定会这样吧?可是,他怎么能说罗美华自作主张呢?主意确实是她拿的,但他最后不是默许了吗?还有,在小夏上初中的三年里,他和罗美华的矛盾达到极点,两人经常吵架。罗美华吵架是武斗型的,总要动手,对他又抓又掐。每次发生冲突时,他担心的不是罗美华会对他造成身体上的伤害,女人毕竟力气小,而是担心女儿看到这样的情形会有什么感想,他实在不想让女儿小小年纪就对婚姻产生恐惧。对于夫妻关系,他应该是主导,但他失败了。在持续的苦闷中,他没头没脑地读书,似乎家对他来说只是一个空壳,妻子女儿的存在都离他很远……那段时间,小夏该有多苦闷啊。不论罗美华有什么不对的地方,他都脱不了干系。
  晚上,仲夏睡了。仲可怀和罗美华坐在沙发上看电视。仲可怀不喜欢看电视,他坐在电视机前只是觉得应该陪陪妻子。他知道,她为了女儿离开单位一定不好受。今天,他坐了一会儿,终于开口说道:“美华,小夏是不是还是以休息为主,学习的事等她完全好了再說,你看呢?”
  他说得这样小心,罗美华还是发作了:“仲老师,你这是建议呢,还是指示?既然你不放心我,既然你自认为懂教育,那我们换换,你在家陪小夏,这样你总放心了吧?”
  “美华,我不是对你不放心。我是想,小夏身体最重要,学习不会比健康更重要,能缓就缓一缓。”
  “缓一缓?小夏的学习已经被耽误了,病好了以后跟不上,将来考不上大学,怎么办?”
  仲可怀看着妻子因生气而扭曲的脸,什么也不想说了,起身离开沙发,到卧室里看书。
  时间在屋内的流动几乎感觉不到。不知过了多久,仲可怀被客厅里的响动惊醒了。他看看床头柜上的钟,是夜里两点二十分。家里有贼进来了吗?他坐起身,屏息听着客厅里的动静。有人在走动,走得很急促,脚步里透着不安和焦躁。来回走动。脚步有点熟悉……对,是小夏的脚步。仲可怀想到客厅看看小夏到底在做什么,但又怕惊动她,于是坐在床上迟疑着。
  小夏的声音从客厅传进来。她压低声音说:“你好,请问是110吗?刚才我报了警,你们有没有派警察来?来了吗?你们确定吗?会不会有人冒充警察?”
  仲可怀大惊,不知道小夏在搞什么名堂。她发病以来只说头痛,大脑里面有声音,自己被人跟踪,QQ被黑,从来没有半夜起来报警!不行,如果他再不干预,不知道小夏会做出什么事情来。
  他刚走出卧室,大门被敲响了。小夏扑到门前,趴在门上从猫眼往外看,然后打开门。两个警察走进来,神态十分镇定。比较年轻的警察说:“你们家报警,说有人监视你们?”小夏急急说:“是的!已经好几天了,对面的人家一直用望远镜看我们家,连我穿什么颜色的睡衣他们都知道!”仲可怀揽过小夏,说:“你去睡觉,我来处理。”小夏说:“我怕。我不想被监视。”仲可怀说:“你去和妈妈一起睡,我睡你的房间。去。”小夏走向主卧室的时候,不放心地回了两次头。
  仲可怀走近年纪大一点的警察,说:“对不起,警察同志,这是误报。怪我没有监督好自己的女儿。”
  老警察说:“算了,下不为例啊。有事没事,出警不出警,我们反正都是要值班的。你女儿文文静静的,不像是喜欢恶作剧的人。”
  老警察态度和蔼,有点推心置腹的样子,仲可怀却觉得好像有人在他心里狠狠地揪了一把,让他痛得几乎弯下腰来。同时,他突然有了想要倾诉的欲望。他对老警察说:“我女儿生病了,医生要她住院,但我和她妈妈都舍不得。平时她还好,每天吃药,病情控制得不错。没想到今天晚上她会悄悄打电话报警。”
  小警察一脸好奇地问:“什么病?看不出来啊?”老警察用手肘捅捅小警察,对仲可怀说:“这种事情我碰到过不止一次。高中生,还是大学生?”仲可怀说:“高中生。”不等老警察说话,他再次道歉,说保证管好女儿。健谈的老警察便收起谈兴,和小警察离开了。仲可怀想,老警察大概见多识广,对精神分裂症很了解,可是,他阻止小警察问病情的动作还是刺伤了仲可怀的自尊心。
  仲可怀轻轻地把卧室的门推开一条缝,看到仲夏躺在她妈妈身边,罗美华在轻声对她说着什么。十几年前,当仲夏还是幼儿时,她们母女俩这样相拥低语的情形总是让他感动莫名。他明确地把那种感动叫作幸福。现在,他一肚子的担忧和疑问,既不放心女儿,又不放心妻子,却不想加入母女俩的谈话。他走向仲夏的房间。
  仲夏的房间里有薰衣草的香味。仲可怀不喜欢这种让人昏头昏脑的香味。他靠在仲夏的床上,没有睡意。虽然警察没有责怪他,但他知道今晚发生的事情并不是一句“误报”就能概括的,这表明仲夏的病加重了。两个多月来,仲夏一直在吃药。黄医生本来要求她住院,他求医生再想想别的办法。黄医生勉强同意让仲夏在家接受治疗,再三强调一定要吃药。如果按照医嘱吃药,应该不会发生今晚的事吧?想到这里,他从床上一跃而起,冲向房间角落里的垃圾桶。   黑色的铁制垃圾桶里,几个纸团下面,躺着几十片白色的药片。他慢慢地把药片捡起来,聚在左手掌上。药片收集完之后,他仍然蹲在地上,开始数药片。一共二十六片。这种药每天吃一片,就是说仲夏二十六天没有吃药了!这足以解释她刚才偷偷报警的事。可是,她怎么会不吃药呢?罗美华不是每天在家里陪着她吗?他想立刻质问罗美华,又怕惊动了女儿。他不知什么时候坐到床上,双肘撑在大腿上,两手捧着头。这是苦恼的姿势、深思的姿势,但他几乎什么都不能想。然后,他轻轻地走进客厅,在卧室门口站住,听里面的动静。
  卧室里有脚步声。罗美华出来了。她见仲可怀站在门边,身体本能地往后仰,右手迅速捂住嘴,堵住即将发出的尖叫。她低低地喝问:“你在这里干什么?你还嫌闹得不够吗?”仲可怀一把拉住罗美华,把她往厨房里拖。罗美华吓得说不出话来,因为仲可怀从来没有这样粗暴过。
  在厨房里,仲可怀放开罗美华,说:“你问我干什么,我还要问你干什么呢!小夏有二十六天没有吃药了,你知道吗?你是她妈妈,你不知道督促她吃药吗?”
  罗美华愣在那里。小夏二十六天没有吃药,这个消息吓坏了她。每天午饭后过半小时,她给小夏倒半杯温水,看着小夏先喝一口水,然后把药片放入口中,接着再喝两口水,把药片送下。小夏吞咽的动作那样大,她几乎能看到药片进入食道,怎么会……罗美华说:“我没想到,真没想到。我看着她吃药,却没想到她会把药片藏起来。她从来不会骗我的……”
  仲可怀见罗美华又像以前无数次那样,一交谈就把话题扯远,便急躁地打断她,说:“她要是再不吃药,就真的要住院了。今天晚上发生的事,我还要和医生谈一谈,看看怎么处理。明天你还是要督促她吃药,她吃完药以后你让她张开嘴,仔细检查。”
  罗美华大约是因为先前太紧张,此时突然情绪发作,高声说:“你在命令我吗?你凭什么命令我?为什么是我监督她吃药?你为什么不能做?”
  罗美华没有说完,突然停下来,因为仲夏出现在厨房门口。她穿着粉红色睡裙,看上去比白天更白皙、更温柔。她轻轻地说:“我不吃药,是因为吃药以后我的腿肿起来了。腿肿了以后,穿裙子不好看,刘明峰就更不喜欢我了。我觉得我还是有希望的,我比他现在的女朋友成绩好。”
  刘明峰这个名字让仲可怀怒不可遏。他永遠不会忘记,刘明峰是仲夏的暗恋对象。仲可怀知道不能对女儿发作,便尽量平静地说:“吃药对你有好处,我和你妈妈也放心。你一直是乖女儿,对不对?”
  仲夏笑了,笑得很奇怪。她说:“我是乖女儿,你们就可以不管我了,是不是?如果我每天吃药,你们就可以放心吵架了,是不是?我不想做乖女儿了,你们要把欠我的关心还给我!”
  罗美华激动起来,大声说:“我们怎么不关心你了?我现在班都不上了,在家陪你,你还说我不关心你?”仲可怀赶紧拉住罗美华的胳膊,制止她继续说下去。仲夏的话给他很大的触动,他突然明白过来:仲夏弃药有很多方式,比如放进马桶冲走,比如扔到窗外的草丛里,比如包在纸巾团里丢进厨房的垃圾桶、每天被清理掉,等等。她把二十六片药放在自己房间的垃圾桶里不是偶然的,而是故意的,她就等着被发现、被关注,可是在她今晚发病之前,他和罗美华竟然一直没有发现!仲夏说得对,他们确实欠她,不够关心她。
  心底里撕扯般的疼痛让他真正温和起来。他说:“小夏,我们不会经常表达感情,有时也被一些事情分了心,我们甚至不太懂得爱,但我们确实是爱你的,你的健康幸福就是我们的生活目标,我们实在没有其他目标。我们没有经验,一厢情愿,忽视了你的感受。从今天起,你可以做你自己想做的事。小夏,你告诉我,你最想做的事是什么?”
  仲夏说:“我想写小说。”
  罗美华说:“你还写小说?都是受你爸爸影响!你本来就想得太多,写小说的人更会把一点点事情无限放大,这对你不好。”
  仲夏说:“爸爸问我想做什么,我说我想写小说。我想想都不可以吗?”
  仲可怀说:“你想写就写吧。”
  仲夏激动起来,说:“现在你开恩让我写了?我初一时写了一篇虚构的游记,老师很喜欢,你却跟我谈了半天,说这样的作文高考时不占优势,于是我就不写了。我写小说又不是做坏事,你为什么只想着阻拦我?”
  仲可怀有苦难言。他记得仲夏初一时的那篇虚构游记,想象丰富,表达流畅,语言风趣,更难得的是有一种纯洁友爱的情怀。他当时的感觉是,如果这是他的学生写的,他会非常赞赏,甚至会鼓励她立志做一名作家,可是对自己的女儿,他不希望她太敏感,经历太大的内心风浪,不希望她以写作为谋生的手段,因为以写作谋生实在太不可靠了。现在,女儿还没有放弃自己的爱好,只是这么多年压抑着自己的爱好。爱好可以压抑,内心丰富的感情却是压抑不住的,它总要寻找出口。也许,自由的写作,正是仲夏丰富感情的一个出口,而且是最正当的出口。他想说:“我们尊重你的想法。我们也在学着做父母,我们是一家人,我们要一直在一起。其实,不是我们的优点和能力让我们在一起,而是我们各自的不完美才让我们在一起的……”
  仲夏的表情突然变得很奇怪,像根本不认识她面前的人似的,惊恐地说:“你们真的不知道吗?你们也是被监视的。我被监视,你们当然跑不了。她家人很有势力,我们斗不过她的!”
  “我受不了了!”罗美华大叫着冲出厨房。仲可怀走向仲夏,搂住她的肩膀,说:“小夏,别怕,没有人能伤害你。”他说着,眼泪流了下来。他流泪是因为心疼小夏,也是因为羞耻,因为他知道自己说的是假话,他知道自己伤害了女儿。
  大门“砰”的一声被重重地关上。罗美华出去了。这么晚,她去哪里?仲可怀对于妻子去向的疑问只持续了两秒钟。罗美华毕竟是成年人了,现在更需要他关心的是女儿。他一直搂着小夏,把她带到她的房间。他们在床上坐下时,他仍然搂着女儿。他真的很久没有抱过女儿了。女儿的体温让他安心。他觉得自己需要女儿,正如女儿需要他一样,可是到底是什么让他们父女两人隔绝了如此之久?谁也没有故意,生活就这样似乎自然而然地发展到了今天的地步,其结果有多么让人惊异、难以接受,其过程就有多盲目、多麻木。   窗外响起早起的鸟儿的叫声。这声音一点都不吵,反而让人心里觉得安稳。太阳照常升起,世界仍在運行,个人的一点苦恼也会随黑夜一起过去吧?仲夏在鸟鸣唤起的安宁中睡着了。仲可怀看看手表,是五点十分。他没有睡意,但内心平静了很多。
  罗美华回来了。他问她去哪里了。他的声音很温和,流露出自然真挚的感情。罗美华说她在黄医生家楼下转了很久,终于还是给黄医生打电话,说了小夏的情况,黄医生要求她尽快带小夏去检查病情。
  罗美华的声音也很温和,很有耐心。晨曦透进客厅,一切陈设都显出柔和的轮廓,比任何时候都更有美感。夫妻两人轻声地说话,像在讨论一件平常的家务事。激情总是短暂,爱情起伏不定,只有家务事天长地久,不可撼动。
  仲可怀说:“要不要我请假?”罗美华说:“你在学校请假不容易,要影响课程安排,还要辛苦其他老师。我先带小夏去检查,有情况再通知你。”
  “好吧。辛苦你了。”
  “应该的。我知道你也不好受。当然最可怜的还是小夏。”
  夫妻二人彼此对视,目光交汇之处有柔情的波浪。困境如同核桃坚硬的壳,把他们挤压成小小的果仁。两瓣核桃仁终于相互认同,心怀同情,从而融为一体,并散发出苦涩的香味来。
  “美华,小夏还在睡。我上班去了。”
  “好的。等她醒来我就带她去医院。”
  仲老师后半夜一直没睡。开学已经四周,除了第一堂课上他问“谁知道弗吉尼亚·伍尔芙”之外,没有再提过课本以外的任何一位作家,但他自己一直没有离开文学经典。暑假里,除了弗吉尼亚·伍尔芙的《远航》之外,他还重读了罗曼·罗兰的长篇小说《约翰·克利斯朵夫》,并且像大学时代初次读到时一样激动、震撼。“奇文共欣赏,疑义相与析”,谈论好作品比独自欣赏更有乐趣,他愿意把自己喜爱的作品推荐给学生,和他们分享激动和喜悦,并讨论文学已经达到的和能够达到的高度。但是他一走进文科班教室,看到几十张年轻的、木然的脸,立刻断定他们从来没有被崇高和细微的感情打动过,于是一方面觉得他们可怜,另一方面又有点嫌恶,所以他不可能跟他们讲文学作品。许昭琳喜欢写作,这很难得。他在讲台上看着许昭琳专注的脸,觉得她的眼睛里有一种特别的火焰。他原谅了她的狂妄,但他还是不喜欢她。
  仲老师上完两节课,在教室走廊上边走边想:我要给罗美华打电话,一到办公室就打。奇怪的是,他在第一节课结束,全体师生做操的时候,完全忘记了罗美华说上午要带女儿去黄医生那里检查的事。老师不要求做操,但他今天却有兴致站在操场后部做完了一整套广播体操。现在,他回到办公室,坐在围着高大植物的办公桌后面,给罗美华打电话。没人接听。现在是九点四十五分,也许仲夏正在接受检查,也许还在去医院的路上,或是回家的路上,这些情况都会导致罗美华听不见电话铃声。他劝慰自己不要太担心。他不愿意设想其他可能的情况。
  仲老师刚吃完午饭,困意就像淋浴喷头里的温水一样向他袭来,将他整个人浸没。他走向办公室的时候想:不行,我不能马上午睡,我还不知道小夏检查的情况呢!然而他还是很困,恨不得立刻在办公室里那张难看的旧沙发上躺下。在困意之中,在理性放松警惕的时候,一种可能性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出现在他脑中,他似乎伸手就能摸到那个坚硬庞大的可能性——仲夏的情况很不好,罗美华接受不了,所以不能平静地给他打电话,甚至不能接听他的电话!他被这个可能性吓坏了,感到自己的心在颤抖,或许只是他的腿在颤抖。
  仲老师快要走到办公室时,看到许昭琳正从前面的楼梯走到走廊上。隔着五六米远的距离,许昭琳对他笑笑,准备拐进教室。仲老师觉得他现在必须跟人说说话,不管是谁,一来可以保持清醒,罗美华回电话的时候他可以立刻接听;二来可以分散注意力,也就是把那个庞大坚硬的可能性挡在意识之外。于是他叫道:“许昭琳,请你到我办公室来一下。”他的声音可能太大了,因为他看到许昭琳脸上吃惊的表情。许昭琳看了一眼教室后门,跟里面的同学说了句什么话,然后朝他走来。
  隔着高大的发财树和龟背竹,许昭琳的脸几乎看不清楚。仲老师根本没想好要和许昭琳说什么。他费力地在记忆中搜索话题,终于想起他们曾经谈论过弗吉尼亚·伍尔芙,还有许昭琳的写作。恍惚,精神不稳定,对现实世界的感觉发生扭曲,既能深入到世界的核心,又和现实生活相隔绝……才华就是病态,是处理得好的病态,是幸运的病态。此时,仲老师觉得自己才华过人,精神像流动的河水,无所不包,生机无限,可以永远地流淌下去。才华比生命更可贵,因为才华使生命丰富饱满有价值,所以,弗吉尼亚·伍尔芙是幸运的……
  许昭琳见仲老师一直不说话,便问道:“仲老师,您找我来,是不是要说作文大赛的事?”
  “哦,是的,是的。你喜欢写作,就大胆地写,不为什么而写,因为写作本身就是报偿。文学不一定能让我们生活得更好,但一定会让我们生活得更充实,所以喜欢文学的人是富有的。”仲老师说得很快,比他平时讲课的语速快得多。他接着说:“小夏,以前我不主张你写作,一来是想让你专心学习,然后考一所好大学;二来是因为不想跟你母亲争,自动放弃了立场。我太软弱了。谁说软弱不是错误……”
  许昭琳打断他的话,说:“谁是小夏?仲老师,您在跟我说话吗?”
  仲老师走向许昭琳,走向他眼中的小夏。他一边走一边说:“我错就错在没有坚持。我也算是热爱文学的人,是从文学中受惠的人,却把你的文学梦生生掐灭了。我怎么会做出这样的事?”
  他走到许昭琳面前,搂住她的肩膀,就像凌晨三点钟搂住女儿小夏的肩膀一样。他迫切地想要感受女儿的体温,想要找回他的女儿……
  一声尖叫从许昭琳口中迸发出来。仲可怀这才意识到自己双臂搂住的不是女儿仲夏。就在他愣住的那一瞬间,校长正好经过这间办公室。校长停下脚步,看向屋内。
  校长的出现让仲老师真正清醒过来。他急忙把自己的手臂从许昭琳肩膀上拿开,好像许昭琳是一个带电体。同时,他以不可思议的敏捷,一下子明白了很多事情:刚才他在走廊里叫许昭琳到他办公室来,很多同学都听见了;校长看见他和女学生有身体接触,他必须做出解释。当然他是可以解释的,不过从哪里开始呢?他的解释要从一个问句开始——
  开学第一节课上,他问文科班的同学:“你们谁知道弗吉尼亚·伍尔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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