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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第一次看见唐静的时候,是在A城盛元高中高一(4)班的教室门口,那时讲台上的老师停了下来,转身面对着大家说:“同学们谁愿意和苏同学坐在一起?”
四五十道目光齐刷刷地看过来,我在那些集体打量的目光里,向后退缩着几乎想要夺路跑出去。翻书本的声音,敲课桌的声音,还有低沉的咳嗽,还有随着初秋午后依旧炎热的小风回荡在教室里的嘤嘤嗡嗡议论。
没有接受过万众瞩目从上而下挑剔眼光洗礼的人,大抵不会想象到我的狼狈。那时我已经在动摇,很想转身去校门口拦下回父母租住屋的那一班公车。
有个女声突然响了起来:“你可以坐在我身边。”
我至今仍然想不起来我是以怎样飞快的速度冲到她的身边,拉开凳子,迅速将我肩上的书包塞进课桌里,又是怎样在讲台上老师板书的时候手忙脚乱搬出我的书本和文具。那时我的同桌说:“你拿错了。老师上的是数学。”我在这善意的,清甜的小声提醒里偏了头去看她,便看到了唐静那公主一样精致漂亮的脸。
有别于我这九年读书生涯里每一节课的专注和用心,进盛元高中的第一天,第一节课,我恍惚了很久。
那公主般美丽温柔的女孩子笑着对我说:“嗨,我叫唐静。你叫什么名字?”
那时老师已经踩着“叮铃铃”的下课铃声抱着讲义夹走了出去。“苏珍珠。”我牵起嘴角向她笑了一下。
“叔真猪。哦靠!还真是乡下来的妹纸,这么土气搞笑的名字……”背后那男生向唐静伸伸脖子,表示我们之间的对话他都一字不漏地听在了耳朵里。
也许是新学季太需要一个无伤大雅的玩笑来联络这城市四面八方新同学的感情,这神奇而朗朗上口的绰号,以最快的方式传遍了教室的每一个角落。我扶着课桌,“腾”地站起来气得双手都微微颤抖。
我第一次知道,我来自我故乡的乡音,那平舌与翘舌不分,前鼻音与后鼻音不分的蹩脚普通话,给我招致了怎样的嘲笑。
一个十五岁女孩子的心是敏感而脆弱的,更不必说,在站在教室门口的那一刻,匆匆一瞥我就十分自卑地明白我与他们之间的差距。男生皆高大而俊朗,吹得层次分明的刘海、如电视剧里男主角出席晚宴般的西装华衣。女生,头上璀璨的水晶发饰,巧妙得隐藏在齐耳短发里隐约闪亮的一颗耳钉,那些裸露在短袖长裙外的属于城市原住民的白皙肌肤,似从未晒过太阳般的晃花了我的眼睛。
那时我穿着自家乡带来的初中时候的校服,脚上是母亲前天晚上陪我在夜市摊子里选购的球鞋。我第一次知道,鞋面上那打钩的仿冒的耐克标志,都是那样的尴尬和显眼。我努力想要把它往我的运动长裤下塞进去一些,只是有点失败的发觉,我已十五岁,时间丝毫不做停留地奔向下一个青春年华,而运动裤却不会变长,这样低下去一看,仿佛有吊着脚的危险。
——那真是农村孩子的噩梦。
“你瞎说什么?欺负新同学很好玩吗?这样很有意思吗?”
唐静的外形实在是个纤细柔弱的女生,这样拉着我的手,转过身去质问那大笑的同学,她卷翘的长睫毛就在穿廊而过的清澈秋光里泛出微微的金色,啊,还有,她微带栗色的齐腰长发扫过我的臂膀,而我陡然觉得,这个穿着粉红蕾丝花边裙子的女生,她身上有一种多么勇敢的气质。
几乎不能有任何犹豫,事后我跟唐静说,我是一见钟情的爱上了你,怎么样也要和你做好朋友成为你的死党兼闺蜜。
那时性格孤僻对所有同学都冷漠疏远的我和唐静已经非常要好,同住在一间宿舍,每晚夜自习后回来,躲在被子里,会讲悄悄话和分享零食。
唐静将那套粉蓝色的裙子带回到学校宿舍时,全楼层的女孩子都心动了。蓝得好像是冬夜天空里被冻住的星辰,又或者是我故乡山坡上迎着第一缕春光盛开的野花。颈间袖口一路向下直到膝盖上的小小花朵,文静秀美又高贵淑女的气质,好像每一个女孩子穿上它,就会在瞬间变成童话里优雅迷人的公主。
那夜唐静从上铺递下来一个包装精美的盒子,在窗外香樟婆娑的枝影里,漏进来校园暖黄的光,我打开它,那一袭泛着浅浅幽梦般的蓝,就铺陈在我的枕上。
从被子中探出头来的唐静,笑着问我:“珍珠你喜不喜欢?”
后来在网上,我知道了那件裙子的名字,那是历史悠久的香奈儿,在香港才能买到的正品女装。那天文数字的价格,抵得上我母亲在服装厂加班到夜里十二点几个月的工资。
我到底是没有收下唐静给我的礼物,这样的贵重,让我不知道如何是好。
“那么,我们就一人穿一天怎么样?”好像被这个想法鼓舞到的唐静一咕噜从床上坐起来,“只有最好的姐妹才穿一样的衣服,我们是最好的姐妹。”
那节早读课几乎是在一种莫名的诡异与欢喜的氛围中度过的。诡异的是同学们三三两两的交头接耳,谈论着一个叫“何简”的男生。欢喜的是,我发现这粉蓝色的裙子穿在我身上,有一种我以往从来没有在自己身上发现过的美丽。这让我单薄的虚荣心得到了巨大的满足。
“穿着这件裙子,唐静是精致秀气的公主。而你,苏珍珠,你是盛放在盛元高中那个夏日早上的一段浅浅月光。”
这是转学来的何简说的。
何简后来成了A城盛元高中的一个传奇。这传奇并不单单止于他门门功课全优的成绩;也不止于他在绿茵场上带球过人的矫健;或者与其他诸如绘画、唱歌和辩论这些才艺的面面俱全。
“都在这里花痴人家何简的美貌呢,他老爸可是A城数一数二的富豪,在盛元高中不过就是呆上这么小半年,人家是要去英国念贵族学校的少爷,知道吗你们!”
后座那总是会在第一时间将各种小道消息发布到所有人耳中的陆一鸣,对着前排正讲得捂心口又星星眼的刘媛媛和几个女生不无鄙夷。
那天早读课后,我和唐静手挽着手去学校食堂买早餐,在出教室门的时候唐静仍然拽着我上上下下地看。“我就说吧,珍珠,你穿上这条裙子一定很好看,我们像不像亲姐妹?” “哎呀!你——”一脸兴奋和我闹着的唐静不慎撞在一个人身上。
在那个嘈杂的校园的夏日清晨,混合在教学楼下花圃里栀子清幽香气中的文雅男声,让拽住我胳膊的唐静立刻安静了下来。
“没有撞到你吧?同学。”
跟着爷爷奶奶在家乡念初中的时候,我身边的女孩子们大多捧了郭敬明的《幻城》看得津津有味,我记得班上最铁的小四粉曾经对我说:“课代表,谁还喜欢席慕容啊,你课外读她的诗不觉得很老古董了么?”
那时我也分不清楚“在这个忧伤而明媚的三月,我从我单薄的青春里打马而过,穿过紫堇,穿过木棉,穿过时隐时现的悲喜,和无常。”和“跋涉千里来向你道别,我最初和最后的月夜。”这样的文字哪一个更好。但现在,仿佛是一直停留在我故乡那简陋校园草丛里的诗,从遥远的千山万水里,从我的十三岁里,无比鲜活清晰的归来。
——如果能够,在一个开满了栀子花的山坡上和你相遇。
我在这微微偏头对我们示以歉意的少年身上看见了诗人写于多年以前的华美深情句子,我为我这样漫无边际的联想感到困惑和不解。
“何简同学,我知道你。唐静,唐人的唐,简静的静。啊。我们两个的名字好相称呢。”唐静不着痕迹地松开我的手,仔细理一下她裙摆上的皱褶。
那白色衬衣,淡蓝牛仔裤,额前碎发下一双清澈眼睛的少年抿一抿唇:“很高兴认识你,唐静同学。这位呢,我刚刚好像听见你们说什么姐妹,没想到来盛元高中的第一天,就能够结识一对姐妹花。”
他眨一眨眼睛,用手摸着鼻子,歪头看着我,像是等待我的自我介绍。
“叔真猪啊。谁不知道真猪的大名。真的猪哦——”挤在楼道口的刘媛媛和一群叽叽喳喳的女生,将这已然被大家淡忘的我的耻辱又展示一遍。
如果不是站在他的面前,我发誓如果不是站在这平生第一次相见的叫做何简的少年面前,我的羞愧绝不至于这么排山倒海。仿佛是从我的脚趾到头发丝,真的是连那包在陈旧凉鞋里的脚趾头,都在痉挛得微微颤抖。有大颗的酸涩的液体要从我的鼻腔里冲出来,眼眶不知道是因为什么,变得发烫和灼热。我想我一定不可以哭,所以努力地昂起头。
“苏珍珠吗,我在校宣传栏上看见过你的名字。你的作文写的真好,《在开满了栀子花的山坡上和你相遇》,我很喜欢。”他向我扬扬眉毛,“可是下次竞赛就难说会让你一直拿第一了,珍珠同学,我可是强有力的竞争者呢。”
我听着他清澈声音唤我的名字珍珠同学,第一次知道,老爸给我起的这个无比俗气名字,也可以有一天真的如珍珠般闪耀。自这春风般和煦,阳光般温暖的少年嘴中唤出来,会有大珠小珠落玉盘般的琳琅清脆。
他紧一紧肩上书包带子,侧身从我们身边过去,又回头对聚集在楼道口的刘媛媛她们说:“同学难道你不知道,大俗即是大雅,即便是真猪,在某些人眼里也是非常可爱的。难道你没有喜欢过麦兜,还是说,”这文雅的少年伸出一只白皙的手,在自己胸前画了画,“穿着这么可爱的粉色小猪衣裳原来也只是叶公好龙。”
我和唐静从刘媛媛身边经过的时候,穿白色T恤胸前印着一只粉色麦兜的刘媛媛涨红了一张脸,在一片哄笑声中气呼呼的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我想并不是因为何简替我解围我才留意他的,这少年语带轻松地提醒过我,说不会让我一直在作文课上拿第一,果不其然,两个月后老师占用了一整节的晚自习给我们讲何简交上去的文章。抑扬顿挫,声情并茂。“就差拿个大喇叭在校广播站上喊了。”唐静拿笔捅捅我,示意我去看窗边坐得笔直端正的何简。似心有所感的男生偏过头来,对我轻轻微笑。
那个夜晚,何简的作文本子传到我手上时,纸页间飘出一张字条。我几乎是在一种满脸通红的手足无措中捂上了本子,并迅速故作镇静地看了一圈教室里的人。那时所有同学皆忙于老师布置的任务,一片沙沙的奋笔疾书中,我听见自己的心狂跳,甚至最后看一眼身边没有察觉的唐静,我才敢攥着那张字条在满手的汗水中展开它。
我生平的第一次逃课奉献给了距离盛元高中最近的电影院,那是当年炒作得沸沸扬扬的一部片子。我听唐静跟我讲过,小清新里有虐到骨子里的煽情。“哎呀,珍珠你是不知道,我当时跟刘媛媛她们去看,哭湿了半卷纸巾。”
一直看到结尾散场出来,我也没有搞懂那据说是从校园就开始的一段感情,到最后怎么就无疾而终。
何简递过来路边便利店里买的饮料,我们一人一杯拿着吸管慢慢啜饮。何简说:“苏珍珠,你真的没必要太在意别人对你的看法,过分的敏感,就会让自己不开心,总是落落寡欢。”
“哈?”我偏过头去,好像藉由这一声不肯承认的反问,我就能够坦然告诉自己和任何人,我在内心其实从未斤斤计较,从来都乐观强大。
“妈妈在服装厂打工好像并不那么难堪吧,爸爸在建筑工地上干活,也真的不是让你抬不起头的职业。刘媛媛她们并没有恶意,她们就是喜欢那样恶作剧而已,你知道女孩子都是比较那个小心眼的,而谁叫你,苏珍珠同学,你总是这么优秀这么让人嫉妒呢。”
何简吸光杯中最后一口奶茶,童心未泯的大力一掌“嘭”地拍碎,像我的家乡在每个除夕夜里爷爷都为我放过的爆竹和烟花。星光遍地中那眉眼皆有飞扬笑意的少年说:“苏珍珠,这粉蓝色的裙子真的很衬你,唐静穿上是精致的公主,你呢,却是那清凉早晨绽开的一段浅浅月华。”
我不知道何简从何处得知我父母的消息,他那样的富家子弟,永远不能够想象贫乏物质对一个十六岁青涩女生的自尊心的打击。
如果不是唐静借我的这一套粉蓝色裙子,我大概没有勇气跟他坐在黑暗的角落里看一场电影吧。我这样咬唇苦笑,却终于还是在宿舍换下裙子后于那一夜的梦里对未来有了不一样的期待。
那个早晨下了一场雨,来势汹汹的大雨给这一年四季都炎热的城市带来了久违的清凉。唐静跑到教室里问我那裙子到底是怎么一回事时,我正转了身过去听陆一鸣讲一个十分好笑的笑话。
何简说的没错,先前是我自己太敏感,好像同学间一有什么风吹草动的言语,我总是要不遗余力想到我的身上去。
陆一鸣说:“苏珍珠你这人挺能耐的哈,连那土得掉一地渣的英语口语也能应付自如了。快——教教我,你是怎么做到的。”
“你没看见我这几个月来天天都闻鸡起舞吗。陆同学。”
何简倚着窗台看我和陆一鸣唇枪舌剑时不由莞尔笑了笑。我想他也能感觉到我和同学玩成一片时的开心和欢喜。
“裙子?是发生什么事了吗?唐静。”
“别这样假惺惺了好吗,我本来就说过要送给你,是你一直坚持着不要,现在,你将它藏起来又是个什么意思?当真何简喜欢看你穿着我的裙子,你就舍不得还我了!”
精致文雅始终如淑女的唐静这样大声地对我嚷嚷着,沾了水汽的长睫毛微微颤抖,扑闪如迷失在风雨中蝴蝶的翅。
我张着嘴,看着四面八方聚拢来的同学,那些探究的眼神,那些嘤嘤嗡嗡疑问而后又确定的语气,终于没有说出一个字来。
何简看着冲出教室奔下楼又跑回女生宿舍的我,在门前拦住我说:“我相信你的。苏珍珠,也许只是什么误会,裙子一时找不到,唐静着急了才会这样,你不要怪她……”
雨水自他清秀英俊的面庞上滑下来,他伸手抹一抹。“苏珍珠你别这样。”
我总是想能不能出现什么奇迹,当我一转头,或者我一愣神,那挂在宿舍窗台前的裙子就会原原本本的出现在我面前。
这件事情终究以我锲而不舍搜索了三天却一无所获作为结果。睡在我上铺的唐静在这三夜不断辗转,像是看着我的几近疯魔终于有不忍,却苦于拉不下面皮来跟我讲和。
我像福尔摩斯一样排除了每一个室友可能有的动机,在一节晚自习课后,终于对沉默了很多天的唐静说:“唐静,对不起,裙子我一定会还你的……”
唐静自书本中抬起眼睛来看我,听着前排刘媛媛和旁边女生隐隐的窃窃私语,“真是想不到啊,居然想把那裙子据为己有。啧,到底是乡下来的……”
唐静看着我铁青的脸色,站起来想要分辩一些什么,我抱了书本转身离去,我想有些东西,已然在我和她之间失去。
礼拜一的早读课后,何简叫了我出去。我看着他自身后拿出的那个袋子,清新晨光中的少年一脸喜色:“苏珍珠,裙子找到了。原来是宿管阿姨看风雨太大帮你们收起来了。我都拿出去烫好了,你看看,跟新的一样。”
我什么话也没有说。我想起一早到学校我将攥在手里几乎汗津津的钱递到唐静面前时,唐静惊慌的眼神。没错,我拿出了这些年几乎是所有的积蓄,几百元钱远远不够,又撒谎跟母亲说学校要交复习资料费。
唐静像怕被烫到一样地弹开。“珍珠,事情不是这样子的,你听我说……”
这傻傻的女孩子终于哭出声来:“珍珠,是我不好,我早该跟你道歉,你知道,我只是说不出口。”
原来一早到校的唐静已经拉着二四班几乎所有的同学解释,裙子是她拿回家洗忘了装进包里带回来,却误会是我想要私自藏起来。“真的是我误会珍珠了,是我错怪了她,珍珠一直都是我最好的朋友,请你们相信她。”
“苏珍珠,我下午就要离开A城了,你别这么一副不可思议的样子好不好。笑一个不行吗?那天在楼道里,看见你跟唐静笑得那么灿烂开心,就像盛开着的栀子花。我真的要走了啊,下午的飞机,就为了从宿管阿姨那里将裙子拿出去烫好,才特地又跑回盛元高中来。”
挺拔如小白杨般的少年将装着裙子的袋子塞进我怀里,转身大踏步地走了。“要记住啊,要过得开心,要相信自己,在世间独一无二比任何人都好。”在香樟匝地的浓荫里渐渐堙没的少年,回头对我微笑,终于挥手道别。
当女生宿舍楼下清淤的工人,在滞留雨水的地下管道中掏出那件浸泡多日的粉蓝色裙子时,我正抱着何简给我的裙子一步步上楼。唐静说裙子是她忘在家里了,何简说裙子是宿管阿姨好心收走了。这好像都是理直气壮存在着的三条裙子,瞬间让我泪湿了眼眶。
“何简这个人啊,做事总是这么粗心,珍珠你看,这裙子不会是他周末飞香港买的吧,吊牌什么的都没有拆除呢。”唐静展开那如一帘幽梦般的粉蓝,笑着对我说。
“我们还是朋友吧?苏珍珠。”唐静看着落下眼泪来的我。
“当然!我们永远都是最好的朋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