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摘 要：川上未映子的小说《乳与卵》通过渴望以隆胸手术改变现实的母亲、困惑于青春期发育的女儿、独自在东京奋斗的小姨这三个不同年纪的女性的身体观的对比，反映了现今日本社会文化所面临的传统性与后现代性之间的矛盾与冲突。本文试图从女性作家身体写作的视角出发，以身体改造的叙事讨论日本的文化重建。通过对三个女性的不同身体观的解读，分析两种文化形态的冲突所在，认为日本文化固有的包孕性是化解冲突、实现和谐的基础，而理性与辩证的“涵化”是建构传统文化与后现代文化兼容并蓄的多元文化模式的有效选择。
关键词：川上未映子；《乳与卵》；身体改造；文化重建；涵化
川上未映子的短篇小说《乳与卵》在日本出版后引起日本文坛广泛关注，并获得了2008年第138届芥川奖。关于小说的获奖理由，芥川奖评委池泽夏树的评价是“一部有巧妙装置、构思新颖的好小说” {1}；小川洋子的评价是“在描写眼前具有具体形态的某种事物时，文笔具有了独特的威力”{2}。《乳与卵》正是以其巧妙装置、新颖构思给人以“朝气蓬勃的感觉”③。那么这种“朝气蓬勃的感觉”是什么呢？又是如何表达的？
川上未映子认为这种“朝气蓬勃的感觉”的表达是一个“从私小说到普遍性”{4}的过程。这里所说的普遍性是指“超越自我、超越时代、且升华至普适性”{5}。川上所追求的超越自我、超越时代、升华至普适性的境界实际上是多元文化形态并存的和谐。为更好地说明这种普遍性，川上用摄影技术搭建了《乳与卵》的舞台，“舞台为三个车轮”，“通过三个视点进行着某种建构”，并强调，“看到文字形体的同时，其所蕴含的意义就会立刻凸显出来”。{6}这种意义的凸显要从文本的整体角度进行解读。“小说就如同细胞一样，从整体角度来观测就能看到更大的东西。”{7}
身为设计学专业毕业生的川上未映子，其小说《乳与卵》的结构应当是精心设计所致。舞台的三个轮子——分别是小说的主人公卷子、绿子和“我”，她们代表着不同的文化符号。通过三个女性（三个视角）来反映当今日本社会，笔锋威力触及到了日本文化的不同形态，是对日本文化的深刻思考。
《乳与卵》讲述了发生在三个女性之间的故事。六年前与丈夫离婚的卷子和即将迎来青春期的女儿绿子一起在大阪生活，为了卷子的隆胸手术，母女二人到卷子的妹妹——住在东京的“我”家做客，在东京住了三天两夜。绿子正处于青春发育期，对自己身体的变化倍感困惑，而母亲面临更年期的到来，却热衷于隆胸手术。母女在是否隆胸的问题上发生冲突，绿子拒绝讲话，进入失语状态。“我”通过努力化解了母女之间的冲突，东京之旅成为融冰之旅。小说通过渴望以隆胸手术改变现实的母亲、困惑于青春期发育的女儿、独自在东京奋斗的小姨，这三个不同年纪的女性的身体观的对比，反映了现今日本社会文化所面临的传统性与后现代性之间的矛盾与冲突，并试图建构化解矛盾与冲突的理想模式。
小说中的母亲卷子是一个受传统文化影响较深的女性，她的意象可以理解为传统文化形态；女儿绿子生活在信息化、网络化时代，其所体现的价值观是典型的后现代文化形态的代表；小姨“我”是连接着传统与后现代的缓冲地带，也是作者着意建构的用来解决两种文化形态冲突的一个巧妙的重要装置。川上正是用这三个视点，通过三个女性的不同的身体观的叙述让我们看到了日本社会心理结构的变化与文化多元形态并存的现状。川上未映子以女性独特的视角，用身体说话，由结构到解构，从文化的继承与批判的角度进行了深度的思考，揭示了日本文化重构的意义。
一
小说《乳与卵》的叙事结构明显体现了索绪尔的结构主义语言学的结构性特质，文本事件叙事的时空高度集中，用卷子的“乳”、“我”的“卵”、绿子的“初潮”三条线索描述了三位女性在东京相处的过程，情节完整、清晰，浑然一体，叙事的三个要素各自承担着不同的功能。
作为一个完整女性的性别特征——乳房、卵子，二者缺一不可。乳与卵既是母性的象征，更是文化的雏形与原动力。卷子、“我”、绿子对待“乳”、“卵”、“初潮”等身体特征的认识与处理态度实际上反映了她们在一定社会背景下的心理状态，折射出她们所处的社会阶段的社会心理与社会现状。她们的身体观体现了当代日本文化的多样性，体现了作者的文化解构的隐喻化的叙事策略，体现了后现代语境下日本文化的并存与冲突。
卷子为年近四十岁的半老徐娘，怀孕、生子、哺乳使其乳房发生了变化。“乳房里的东西全都一下跑掉了，迄今为止我所拥有的一切全都跑掉了，不翼而飞了，变得干瘪瘪的，所有的一切都从乳头消失……不能恢复原样了……收缩得一塌糊涂,只留下这样的乳头,而这里也只剩下了一层皱巴巴的皮囊。”{1}干瘪瘪的乳房与其所从事的“女招待”的职业发生了冲突。为了维持生计、养育绿子，为了满足社会的主流审美需要，卷子不惜血本专门来到东京准备隆胸手术。卷子想通过适应社会，通过身体的局部整形而恢复与改变身体的全貌，恢复生产绿子前的丰满，通过改变自己的身体而获得话语权，这本无可厚非。但卷子不从现实出发，置自己的财力、物力等现实状况于不顾，置女儿的坚决对抗于不顾，孤注一掷的选择引发了一系列的矛盾与冲突。卷子应当是上个世纪60年代末生人，她成长的年代经历了战后日本经济迅速恢复与繁荣阶段，经历了日本经济高速增长期，社会心理结构发生了变化。卷子对于隆胸的义无反顾的热衷体现了卷子思维深处的挣扎与适应，体现了生活在多样化文化环境中的卷子的盲从与妄想。这是在母本孕育出新生文化以后传统文化对于变化了的自己身份的否定、失落与挣扎，对以往的曾经的繁荣复辟的妄想。“战后五十多年，传统一直在人们的生活中延续，因而社会的健全性也得以保持。”{2}
在小说的开篇，绿子通过日记表达了自己的心理状态——“厌。厌”③。出生在后现代文化背景下的绿子面对社会表现出了极大的迷惘与恐惧，进而对于一切新出现的事物表现出厌恶，这种厌恶来自自身的变化与母亲的行为。对于自己，她不愿长大,“我已经存在于自己的身体中，而这个身体上我所不知道的地方在一个劲儿地变化。我真希望自己能把这种变化看做是无所谓的事情。尽管如此，心情却变得好灰暗、好沉郁。长大成人是一件讨厌的事情……一切都暗淡无光。可我厌恶那种暗淡”{1}。对于自己的初潮与排卵，绿子感到厌恶，甚至恐惧，“几十年内都会有鲜血从大腿间流出，这让人感到好恐怖”{2}。对于新生命的孕育,绿子充满了恐怖,“一个身体就够折腾的了，还要从中再折腾出另一个身体，这真是难以想象……我想，我决不会生孩子什么的”③。对此，绿子的厌恶已经达到了极致，“出生前就有的出生因子居然存在于出生前的身体里——一想到这里，就恨不得把它连根拔掉，或是一拳打个粉碎”{4}。母亲的隆胸行为也使绿子感到极度的费解和厌恶，“要在胸脯里塞进某些假东西来增大胸脯，还是感到难以置信。……恶心恶心恶心恶心恶心”{5}。绿子的这些厌恶恐惧心理源于后现代社会飞速发展的科技进步。科学文明在使人类感到自豪的同时已经失去了以往的灵验，让年轻人越来越恐惧、彷徨与厌恶，甚至对变化了的日本社会产生了绝望与失语。物欲横流的日本现代社会，追求男女平等的呼声越来越高，许多日本女性开始走向社会，温柔贤惠也不再是日本女性的代表符号，还有一些年轻女子开始让自己的胸部与腹部变平，把头发剪到齐肩处，炫耀修长的美腿，脸部涂上古铜色，未婚同居，不生孩子。传统女性的生育与相夫教子的观念在后现代语境下逐渐消失，她们所表现出的是与男性一样追求新的自由和新的生活方式，对于传统与前工业时代的文化模式进行着颠覆性的变革。她们极度崇洋媚外的同时，对于文明的发展、信息化、网络化、科技化带来的社会变革，又充满了极度的苦恼。
卷子与绿子之间的矛盾冲突由隆胸事件引发。绿子对于卷子的隆胸，表现出了讨厌——恐惧——不可思议——抗议——蔑视——可怜同情——担心的态度变化。由“我厌恶胸脯长大。厌恶得不得了。厌恶死了”{6}，到认为母亲太愚蠢，“我决不会生孩子什么的”{7}。担心自己也会像妈妈那样因怀孕与生育带来身体的变化，破坏身体的结构。“我心疼妈妈，但我决不想变成妈妈那样”{8}，为了弥补身体的缺欠而进行整形，进而变为仔细分析母亲隆胸的原因，“生了小孩之后，都是因为喂了母乳……妈妈的人生，要是没有生下我就会好了吗？”{9}解决的办法就是“大家还是停止让精子与卵子结合在一起的好”{10}。而卷子则置女儿的反对于不顾，执意要来东京做隆胸手术，为此查阅了大量的有关手术方面的资料，对于手术进行了全方位的调研，但对于手术的负面影响却并未进行预测与评估，可以说是一意孤行。所以对于女儿绿子反对的失语表现出极大的愤怒。“你呀，既然不想和我说话，那就随你怎么着都行。随你愿意干什么就干什么。随你吧。瞧，总是一副好像是自个儿生下来，自个活着的表情。”{11}卷子对于绿子的态度表面上看是气愤实则在埋怨,没有你的出现，我今天怎么会如此，我何苦要费此周折。她把隆胸的原因归咎于绿子的孕育与出生。所以她对绿子的反对才置之不理，根本不考虑女儿的感受。从文化的视角来看，传统文化总是认为我是你们的母体，没有我哪有你，我怎么做都不过分，你们都必须理解、必须无条件地支持，这是天经地义之事。传统文化对于后现代文化的指责与抱怨实际上是对自己大势已去的一种无奈，不甘在孕育了后现代文化以后的被奚落与遗忘，强化自己的存在，并试图通过自身的改造来恢复话语权。
母女俩的关系僵持到卷子酩酊大醉半夜归来的晚上，卷子质问绿子为什么不理自己，为什么不理解自己的苦衷与付出，对于绿子的行为容忍到了极限，“卷子抓住了绿子的手肘。霎时，绿子使劲甩开了她……绿子的手猛然碰到了卷子的头部，手指戳进了卷子的眼睛。……只见眼泪从充血的眼睛里如同汁液般滴落下来”{1}。这个行为打碎了绿子对于母亲的所有不理解，二人由无言以对、无话可说到女儿开口叫妈妈。至此绿子仍然追问母亲隆胸的真相，当母亲用笑来掩饰不安和诉求时，绿子连声呼唤着妈妈，并向空中扔鸡蛋，鸡蛋撞向绿子的头部，向四处飞沫般溅开。这种追问并非好奇，而是出于对母亲的疼爱，“妈妈，把胸、胸脯变大，到底有什么好呢？……还要忍着疼痛”{2}。卷子在这种意外的情境中，也抓起鸡蛋撞向自己头部，蛋清与蛋黄四处飞溅。母女抱头痛哭，卷子回答了绿子的疑问：“有些事是无所谓真相的，有些事情是没有真相的”③。并用红手绢擦拭绿子头上的鸡蛋。鸡蛋——“卵”成为母女二人发泄积怨的媒介，她们的矛盾在东京的“我”家中化解。这里，从文化形态视角上说，传统文化与后现代文化的代沟大，彼此间的误解与冲突远远大于传统与现代之间的跨度，这种跨越式的形态之间的矛盾的解决一定要通过一个缓冲地带来调和才能达到融合与和谐。
而“我”正是这样的缓冲地带，是始终处于卷子与绿子之间的桥梁与纽带。从东京到上野的山手线电车上，“卷子站在我的左侧，绿子站在我的右侧”{4}。“我”处于母女之间，如果把此情景看做一幅照片的话，按照视觉效应右侧优先，面对我们的照片结构是：卷子在右侧，“我”居中，绿子在左侧。“我”的家是卷子来东京欲做隆胸手术的停留地，也是卷子打消做隆胸手术与绿子和好、绿子恢复声音与语言交际习惯的场所。“我”还是让卷子与绿子恢复正常生活，对未来生活充满希望的他者。“我”对于卷子的隆胸计划由最初长途电话里的一筹莫展，张皇失措，到“适当的附和着”{5}，对于卷子的言行“我”一直都配合着；对于绿子，作为小姨的“我”欣赏她的年轻、美丽与完美，十分理解她的处境与感受，对于绿子的一些在其母亲看来不可思议的言行给予了纵容与协助，出资支持绿子购买焰火。川上通过如此设计“我”与卷子母女的关系，表象上合情合理，乃是人之常情，实际上是以一个文学家的视角，列举出了当今日本文化多元的现状。对于卷子的附和放任，隐含着“我”——这个缓冲地带与传统文化之间的继承性，与后现代文化之间的传承性。“我”无论是对待卷子还是绿子所表现出的理性，都表征出传统与后现代文化形态的兼容并蓄，以及它们在相互接触与交流中的冷静与理性。
二
传统与后现代文化形态的这种兼容并蓄，在相互接触与交流中的冷静与理性植根于日本文化较强的包孕性。“在没有出世的女婴的卵巢里就有了七百万个成为卵子胚胎式的东西——在我出生前我的身体里就孕育着生下别人的因子。”{6}“卷子是我的姐姐，而绿子是卷子的女儿。”{7}“从本质上说，绿子的出生，不，绿子的出现，既不是出自谁的本意，也不是谁选择的结果，一句话，怀孕不是人为的。”{8}精子与卵子的结合才可以繁衍人类，才可以生产出物质文明与精神文明总和的创造者——人，怀孕是一种可以被塑造众多社会形式的文化建构，怀孕中独有的成形构造——另外一个人活在自己的身体里，是自己的一部分，又将和自己分离，体现了文化的包孕性特征。日本文化的转型不是改变原有传统、变革文化形态，然后再创造新传统，而是很容易地接受新的文化。文化形态呈现出你中有我、我中有你的兼容并蓄的多元态势。
卷子通过隆胸改变自己的身体——物质形态，试图补救变化了的身体损伤或缺陷，通过整形传达着强烈坚定的自我存在认同，通过隆胸等整形手术拯救随着时间流逝逐渐变老的身体，至少希望她的身体表层永远不老。这里可以体会到日本传统文化在接受变革的新型文化时试图超越差异，完成文化的转变。“卷子似乎无意倾听我的感想和意见。”{1}这体现了传统文化在接受后现代文化时的坚定性与盲目性。“尽管不能说卷子的性格本来就很阴郁，但至少是不爱说话，或许不妨说，从孩提时代起就有些畏首畏尾吧。”{2}这是日本传统文化接受新的文化形态时“顺从”、“吸收”的形象体现。日本人对于外来文化，首先是乖巧、顺从，随后是贪婪、吸收，全面融会贯通，寻求切合自己发展与壮大的最佳方法。
日本文化的这种包孕性很大程度上源自日本人心理结构的相对稳定性，表现在对神祗信仰的一贯性与包孕性。日本神祇信仰可以分为日本固有的神与从中国舶来的佛教，日本中世纪以后两者发展为一种复合的在日本具有很大弹性空间的信仰，正是这种神佛结合思想的发展，促成了日本式思想的产生，也培育出了日本人的灵活吸收外来思想的平衡思考模式。但在世界经济全球化、网络信息化的时代，日本的传统文化、日本人的思维模式受到了挑战，在多元文化形态并存的现实中充满了忧虑和担心。中国餐馆里的“那台电视机被放置在一个像是神龛似的木台上。这木台已经变色，拿起来很不结实……担心在用餐过程中坍塌”③。“只有我还在胆战心惊地惦挂着神龛的摇摇欲坠。”{4}“我”一直都在担心佛龛的坠落，表现出极度的“胆战心惊”，体现了对传统文化的承认与日本人的思维“变色”和“很不结实”的担忧，担心其自然老化与“坍塌”。但正是由于日本国民心理结构的相对稳定性和文化的极强的包孕性，使得人们对颓废的后现代社会里的日本文化的定位寄予了希望。作者通过焰火作为意象，强调虽然今年未燃放但相约待明年绿子再来东京时共同燃放的美丽焰火，预示着多元的现代社会是一个充满希望与理性的社会，这样的社会将很快到来。
三
那么，如何处理传统文化与后现代文化之间的并存关系？川上首先通过对隆胸手术不同方式的利与弊的探讨，隐喻了一般情况下传统文化与后现代文化融合的几种模式。
卷子的隆胸手术种类的选择有三种方式，“一是所谓的硅胶填充术，二是透明质酸注射术，三是自体脂肪移植术”{5}。这三种方式中，硅胶填充术最为昂贵，用凝胶海绵、硅胶做假体植入乳房，“的确安全”，“但手感逊色了一大截”，“要全身麻醉”，价格昂贵；透明质酸注射术，不用开刀，不用缝线，操作简单，但透明质酸很快就会被身体吸收掉，维持不了多久；自体脂肪移植术，对身体无害，在身体某一部位切开一个窟窿，把多余脂肪移植进去，前提是自己身体上要有多余的脂肪。
利用硅胶填充乳房的方式体现了日本文化发展中传统文化对后现代文化的借用与“涵化”。文化的借用如果经过深思熟虑，掺入非同质异物（硅胶），对于传统文化形态的冲击与影响会比较妥帖，形式上也会比较美观。但“为了接纳借来的文化元素，既有文化也会加以改变”{6}，未必适宜，未必能与自身构造融为一体，可能会产生激烈的矛盾与冲突，出现隔离地带。在这种情况下，发生“涵化”是必然的选择。涵化是指“当有着不同文化的一些群体开始频繁而直接接触的时候，其中的一个或两个群体原有的文化模式内部随之发生极大的变化”{7}。但人为地植入异物来“涵化”，其结果为“人们都要面临被迫离开他们传统的家园的悲剧”{8}，就要失去原有的文化，或者遭致文化的灭绝。无论是传统文化面对后现代文化，还是后现代文化面对传统文化，这种人为植入异物来“涵化”的形式都是不可取的，这也反映出川上对于多元文化形态相处的鲜明立场与态度。
利用透明质酸注射术隆胸的方式虽然操作简单，但透明质酸维持不了多久。各种文化形态在“涵化”过程中如果过于简单化其结果必然是短命鬼，就像透明质酸很快会被身体吸收掉一样，随着时间的流逝将快速消失。川上就是想以此劝诫人们，不要失去自我地盲从，不要简单地适应某种文化形态。
利用自体脂肪移植术隆胸的方式其前提是要有多余的脂肪。“我身上现在也找不到可以移植的多余的脂肪了。”{1}卷子没有，日本也没有。日本文化的最大特征是模仿。明治维新以前中国文化是日本的主体文化，物态文化、制度文化、行为文化、观念文化大多模仿中国。明治维新以后，日本在保持原有文化的基础上，又不断地从西方文化中吸收营养，使日本文化呈现兼收并包的复合性特色。政治上，既有西方的议会政治，又有传统的天皇制度。在衣食住方面，多表现为日西合璧，西装与和服，和食与西餐，榻榻米与西式客厅。神佛合一的宗教信仰，基督教的升温，等等，许多方面都充斥着外来的文化元素。因此，在这样大的文化背景下，同时并存的文化形态单纯靠自身的移植式的“涵化”实现相互的交融几乎是没有可能。
为了进一步探讨传统文化与后现代文化之间的并存关系，在小说的后半部分，川上给出了自己的思考与理解，建构了处理传统文化与后现代文化关系的模式，这种模式的建构建基于日本文化的包孕性和多元文化融合的“涵化”。尽管因为隆胸母女发生了冲突，但卷子对绿子始终疼爱有加，为了养育绿子早出晚归辛苦地工作。“我呀，一回到家，有一件首先要做的事情，那就是——要看一眼这个睡熟的孩子的脸。”{2}“我呀，真是觉得太可爱了，不时会忍不住亲一下，就是睡着了的绿子呗。”③卷子在离婚以后的六年生活里，女儿绿子是她生活中极其重要的组成部分，卷子对绿子充满了温情与容忍，无论绿子是否理解自己的行为，她和所有的母亲一样一直都能够尽一个母亲应尽的义务，默默地奉献着。而绿子对母亲也充满了担忧，“最近妈妈消瘦得厉害……在美国据说做了隆胸手术的人，与没有做手术的人相比，最终自杀的人要多出三倍来着。妈妈知道这事吗？”{4}绿子一直在思考卷子的隆胸手术，更多担心的是手术给母亲带来的副作用，担心失去妈妈。在与卷子失去联系期间，绿子一直牵挂着母亲，“妈妈不会是弄错了车站，去了相反的方向吧？”{5}“妈妈不会是因为隆胸手术失败了，还躺在医院里吧？”{6}母亲与绿子就是在这样充满矛盾与温情中生活着，可以说传统文化与后现代文化就是在包容、挣脱，又不可分离的状态中并存着。这种包孕与矛盾的并存在经历了剧烈的冲突后趋向融合、走向和谐。卷子半夜回来后，大声吼向绿子：“如果你不说话，那就在你经常用的那个混账小本上，把你想说的话，用你最擅长的东西写出来呀，直到我死，直到我死为止。”{7}卷子与绿子发生肢体冲突，在一段无语之后，绿子突然开口喊“妈妈”，瞬间母女矛盾化解。传统和后现代这两种文化形态经过“包孕”、“涵化”之后，最后在激烈的碰撞中顺利地渡过了文化休克期，达到了融合与和谐。卷子母女东京之旅，和好如初，取消隆胸手术计划，维持原状，在充满期盼中——明年再来东京放焰火，释然地离开东京返回大阪。卷子、“我”、绿子重新开始了原来的生活轨迹，恢复了往日的和谐状态。
这种和谐状态的再现是传统文化与后现代文化在纵向与横向上的平衡。这两种文化形态在相互的冲突与交融中并非盲目、简单、片面的模仿、依从，也不是人为地植入异物进行“涵化”，而是顺其自然，冷静地处理变化了的关系，理性地、辩证地“涵化”。“多元主义的安排是达成世界平衡与和平的唯一可行措施……文化多元主义要实现，就必须抛弃固执、偏见”{8}，用理性与辩证的“涵化”建构传统文化与后现代文化兼容并蓄的多元文化模式。
【责任编辑 孙彩霞】
作者简介：王玉英，东北师范大学博士生，长春理工大学文学院副教授。主要研究方向为日本文学、语言学及其应用语言学。
关键词：川上未映子；《乳与卵》；身体改造；文化重建；涵化
川上未映子的短篇小说《乳与卵》在日本出版后引起日本文坛广泛关注，并获得了2008年第138届芥川奖。关于小说的获奖理由，芥川奖评委池泽夏树的评价是“一部有巧妙装置、构思新颖的好小说” {1}；小川洋子的评价是“在描写眼前具有具体形态的某种事物时，文笔具有了独特的威力”{2}。《乳与卵》正是以其巧妙装置、新颖构思给人以“朝气蓬勃的感觉”③。那么这种“朝气蓬勃的感觉”是什么呢？又是如何表达的？
川上未映子认为这种“朝气蓬勃的感觉”的表达是一个“从私小说到普遍性”{4}的过程。这里所说的普遍性是指“超越自我、超越时代、且升华至普适性”{5}。川上所追求的超越自我、超越时代、升华至普适性的境界实际上是多元文化形态并存的和谐。为更好地说明这种普遍性，川上用摄影技术搭建了《乳与卵》的舞台，“舞台为三个车轮”，“通过三个视点进行着某种建构”，并强调，“看到文字形体的同时，其所蕴含的意义就会立刻凸显出来”。{6}这种意义的凸显要从文本的整体角度进行解读。“小说就如同细胞一样，从整体角度来观测就能看到更大的东西。”{7}
身为设计学专业毕业生的川上未映子，其小说《乳与卵》的结构应当是精心设计所致。舞台的三个轮子——分别是小说的主人公卷子、绿子和“我”，她们代表着不同的文化符号。通过三个女性（三个视角）来反映当今日本社会，笔锋威力触及到了日本文化的不同形态，是对日本文化的深刻思考。
《乳与卵》讲述了发生在三个女性之间的故事。六年前与丈夫离婚的卷子和即将迎来青春期的女儿绿子一起在大阪生活，为了卷子的隆胸手术，母女二人到卷子的妹妹——住在东京的“我”家做客，在东京住了三天两夜。绿子正处于青春发育期，对自己身体的变化倍感困惑，而母亲面临更年期的到来，却热衷于隆胸手术。母女在是否隆胸的问题上发生冲突，绿子拒绝讲话，进入失语状态。“我”通过努力化解了母女之间的冲突，东京之旅成为融冰之旅。小说通过渴望以隆胸手术改变现实的母亲、困惑于青春期发育的女儿、独自在东京奋斗的小姨，这三个不同年纪的女性的身体观的对比，反映了现今日本社会文化所面临的传统性与后现代性之间的矛盾与冲突，并试图建构化解矛盾与冲突的理想模式。
小说中的母亲卷子是一个受传统文化影响较深的女性，她的意象可以理解为传统文化形态；女儿绿子生活在信息化、网络化时代，其所体现的价值观是典型的后现代文化形态的代表；小姨“我”是连接着传统与后现代的缓冲地带，也是作者着意建构的用来解决两种文化形态冲突的一个巧妙的重要装置。川上正是用这三个视点，通过三个女性的不同的身体观的叙述让我们看到了日本社会心理结构的变化与文化多元形态并存的现状。川上未映子以女性独特的视角，用身体说话，由结构到解构，从文化的继承与批判的角度进行了深度的思考，揭示了日本文化重构的意义。
一
小说《乳与卵》的叙事结构明显体现了索绪尔的结构主义语言学的结构性特质，文本事件叙事的时空高度集中，用卷子的“乳”、“我”的“卵”、绿子的“初潮”三条线索描述了三位女性在东京相处的过程，情节完整、清晰，浑然一体，叙事的三个要素各自承担着不同的功能。
作为一个完整女性的性别特征——乳房、卵子，二者缺一不可。乳与卵既是母性的象征，更是文化的雏形与原动力。卷子、“我”、绿子对待“乳”、“卵”、“初潮”等身体特征的认识与处理态度实际上反映了她们在一定社会背景下的心理状态，折射出她们所处的社会阶段的社会心理与社会现状。她们的身体观体现了当代日本文化的多样性，体现了作者的文化解构的隐喻化的叙事策略，体现了后现代语境下日本文化的并存与冲突。
卷子为年近四十岁的半老徐娘，怀孕、生子、哺乳使其乳房发生了变化。“乳房里的东西全都一下跑掉了，迄今为止我所拥有的一切全都跑掉了，不翼而飞了，变得干瘪瘪的，所有的一切都从乳头消失……不能恢复原样了……收缩得一塌糊涂,只留下这样的乳头,而这里也只剩下了一层皱巴巴的皮囊。”{1}干瘪瘪的乳房与其所从事的“女招待”的职业发生了冲突。为了维持生计、养育绿子，为了满足社会的主流审美需要，卷子不惜血本专门来到东京准备隆胸手术。卷子想通过适应社会，通过身体的局部整形而恢复与改变身体的全貌，恢复生产绿子前的丰满，通过改变自己的身体而获得话语权，这本无可厚非。但卷子不从现实出发，置自己的财力、物力等现实状况于不顾，置女儿的坚决对抗于不顾，孤注一掷的选择引发了一系列的矛盾与冲突。卷子应当是上个世纪60年代末生人，她成长的年代经历了战后日本经济迅速恢复与繁荣阶段，经历了日本经济高速增长期，社会心理结构发生了变化。卷子对于隆胸的义无反顾的热衷体现了卷子思维深处的挣扎与适应，体现了生活在多样化文化环境中的卷子的盲从与妄想。这是在母本孕育出新生文化以后传统文化对于变化了的自己身份的否定、失落与挣扎，对以往的曾经的繁荣复辟的妄想。“战后五十多年，传统一直在人们的生活中延续，因而社会的健全性也得以保持。”{2}
在小说的开篇，绿子通过日记表达了自己的心理状态——“厌。厌”③。出生在后现代文化背景下的绿子面对社会表现出了极大的迷惘与恐惧，进而对于一切新出现的事物表现出厌恶，这种厌恶来自自身的变化与母亲的行为。对于自己，她不愿长大,“我已经存在于自己的身体中，而这个身体上我所不知道的地方在一个劲儿地变化。我真希望自己能把这种变化看做是无所谓的事情。尽管如此，心情却变得好灰暗、好沉郁。长大成人是一件讨厌的事情……一切都暗淡无光。可我厌恶那种暗淡”{1}。对于自己的初潮与排卵，绿子感到厌恶，甚至恐惧，“几十年内都会有鲜血从大腿间流出，这让人感到好恐怖”{2}。对于新生命的孕育,绿子充满了恐怖,“一个身体就够折腾的了，还要从中再折腾出另一个身体，这真是难以想象……我想，我决不会生孩子什么的”③。对此，绿子的厌恶已经达到了极致，“出生前就有的出生因子居然存在于出生前的身体里——一想到这里，就恨不得把它连根拔掉，或是一拳打个粉碎”{4}。母亲的隆胸行为也使绿子感到极度的费解和厌恶，“要在胸脯里塞进某些假东西来增大胸脯，还是感到难以置信。……恶心恶心恶心恶心恶心”{5}。绿子的这些厌恶恐惧心理源于后现代社会飞速发展的科技进步。科学文明在使人类感到自豪的同时已经失去了以往的灵验，让年轻人越来越恐惧、彷徨与厌恶，甚至对变化了的日本社会产生了绝望与失语。物欲横流的日本现代社会，追求男女平等的呼声越来越高，许多日本女性开始走向社会，温柔贤惠也不再是日本女性的代表符号，还有一些年轻女子开始让自己的胸部与腹部变平，把头发剪到齐肩处，炫耀修长的美腿，脸部涂上古铜色，未婚同居，不生孩子。传统女性的生育与相夫教子的观念在后现代语境下逐渐消失，她们所表现出的是与男性一样追求新的自由和新的生活方式，对于传统与前工业时代的文化模式进行着颠覆性的变革。她们极度崇洋媚外的同时，对于文明的发展、信息化、网络化、科技化带来的社会变革，又充满了极度的苦恼。
卷子与绿子之间的矛盾冲突由隆胸事件引发。绿子对于卷子的隆胸，表现出了讨厌——恐惧——不可思议——抗议——蔑视——可怜同情——担心的态度变化。由“我厌恶胸脯长大。厌恶得不得了。厌恶死了”{6}，到认为母亲太愚蠢，“我决不会生孩子什么的”{7}。担心自己也会像妈妈那样因怀孕与生育带来身体的变化，破坏身体的结构。“我心疼妈妈，但我决不想变成妈妈那样”{8}，为了弥补身体的缺欠而进行整形，进而变为仔细分析母亲隆胸的原因，“生了小孩之后，都是因为喂了母乳……妈妈的人生，要是没有生下我就会好了吗？”{9}解决的办法就是“大家还是停止让精子与卵子结合在一起的好”{10}。而卷子则置女儿的反对于不顾，执意要来东京做隆胸手术，为此查阅了大量的有关手术方面的资料，对于手术进行了全方位的调研，但对于手术的负面影响却并未进行预测与评估，可以说是一意孤行。所以对于女儿绿子反对的失语表现出极大的愤怒。“你呀，既然不想和我说话，那就随你怎么着都行。随你愿意干什么就干什么。随你吧。瞧，总是一副好像是自个儿生下来，自个活着的表情。”{11}卷子对于绿子的态度表面上看是气愤实则在埋怨,没有你的出现，我今天怎么会如此，我何苦要费此周折。她把隆胸的原因归咎于绿子的孕育与出生。所以她对绿子的反对才置之不理，根本不考虑女儿的感受。从文化的视角来看，传统文化总是认为我是你们的母体，没有我哪有你，我怎么做都不过分，你们都必须理解、必须无条件地支持，这是天经地义之事。传统文化对于后现代文化的指责与抱怨实际上是对自己大势已去的一种无奈，不甘在孕育了后现代文化以后的被奚落与遗忘，强化自己的存在，并试图通过自身的改造来恢复话语权。
母女俩的关系僵持到卷子酩酊大醉半夜归来的晚上，卷子质问绿子为什么不理自己，为什么不理解自己的苦衷与付出，对于绿子的行为容忍到了极限，“卷子抓住了绿子的手肘。霎时，绿子使劲甩开了她……绿子的手猛然碰到了卷子的头部，手指戳进了卷子的眼睛。……只见眼泪从充血的眼睛里如同汁液般滴落下来”{1}。这个行为打碎了绿子对于母亲的所有不理解，二人由无言以对、无话可说到女儿开口叫妈妈。至此绿子仍然追问母亲隆胸的真相，当母亲用笑来掩饰不安和诉求时，绿子连声呼唤着妈妈，并向空中扔鸡蛋，鸡蛋撞向绿子的头部，向四处飞沫般溅开。这种追问并非好奇，而是出于对母亲的疼爱，“妈妈，把胸、胸脯变大，到底有什么好呢？……还要忍着疼痛”{2}。卷子在这种意外的情境中，也抓起鸡蛋撞向自己头部，蛋清与蛋黄四处飞溅。母女抱头痛哭，卷子回答了绿子的疑问：“有些事是无所谓真相的，有些事情是没有真相的”③。并用红手绢擦拭绿子头上的鸡蛋。鸡蛋——“卵”成为母女二人发泄积怨的媒介，她们的矛盾在东京的“我”家中化解。这里，从文化形态视角上说，传统文化与后现代文化的代沟大，彼此间的误解与冲突远远大于传统与现代之间的跨度，这种跨越式的形态之间的矛盾的解决一定要通过一个缓冲地带来调和才能达到融合与和谐。
而“我”正是这样的缓冲地带，是始终处于卷子与绿子之间的桥梁与纽带。从东京到上野的山手线电车上，“卷子站在我的左侧，绿子站在我的右侧”{4}。“我”处于母女之间，如果把此情景看做一幅照片的话，按照视觉效应右侧优先，面对我们的照片结构是：卷子在右侧，“我”居中，绿子在左侧。“我”的家是卷子来东京欲做隆胸手术的停留地，也是卷子打消做隆胸手术与绿子和好、绿子恢复声音与语言交际习惯的场所。“我”还是让卷子与绿子恢复正常生活，对未来生活充满希望的他者。“我”对于卷子的隆胸计划由最初长途电话里的一筹莫展，张皇失措，到“适当的附和着”{5}，对于卷子的言行“我”一直都配合着；对于绿子，作为小姨的“我”欣赏她的年轻、美丽与完美，十分理解她的处境与感受，对于绿子的一些在其母亲看来不可思议的言行给予了纵容与协助，出资支持绿子购买焰火。川上通过如此设计“我”与卷子母女的关系，表象上合情合理，乃是人之常情，实际上是以一个文学家的视角，列举出了当今日本文化多元的现状。对于卷子的附和放任，隐含着“我”——这个缓冲地带与传统文化之间的继承性，与后现代文化之间的传承性。“我”无论是对待卷子还是绿子所表现出的理性，都表征出传统与后现代文化形态的兼容并蓄，以及它们在相互接触与交流中的冷静与理性。
二
传统与后现代文化形态的这种兼容并蓄，在相互接触与交流中的冷静与理性植根于日本文化较强的包孕性。“在没有出世的女婴的卵巢里就有了七百万个成为卵子胚胎式的东西——在我出生前我的身体里就孕育着生下别人的因子。”{6}“卷子是我的姐姐，而绿子是卷子的女儿。”{7}“从本质上说，绿子的出生，不，绿子的出现，既不是出自谁的本意，也不是谁选择的结果，一句话，怀孕不是人为的。”{8}精子与卵子的结合才可以繁衍人类，才可以生产出物质文明与精神文明总和的创造者——人，怀孕是一种可以被塑造众多社会形式的文化建构，怀孕中独有的成形构造——另外一个人活在自己的身体里，是自己的一部分，又将和自己分离，体现了文化的包孕性特征。日本文化的转型不是改变原有传统、变革文化形态，然后再创造新传统，而是很容易地接受新的文化。文化形态呈现出你中有我、我中有你的兼容并蓄的多元态势。
卷子通过隆胸改变自己的身体——物质形态，试图补救变化了的身体损伤或缺陷，通过整形传达着强烈坚定的自我存在认同，通过隆胸等整形手术拯救随着时间流逝逐渐变老的身体，至少希望她的身体表层永远不老。这里可以体会到日本传统文化在接受变革的新型文化时试图超越差异，完成文化的转变。“卷子似乎无意倾听我的感想和意见。”{1}这体现了传统文化在接受后现代文化时的坚定性与盲目性。“尽管不能说卷子的性格本来就很阴郁，但至少是不爱说话，或许不妨说，从孩提时代起就有些畏首畏尾吧。”{2}这是日本传统文化接受新的文化形态时“顺从”、“吸收”的形象体现。日本人对于外来文化，首先是乖巧、顺从，随后是贪婪、吸收，全面融会贯通，寻求切合自己发展与壮大的最佳方法。
日本文化的这种包孕性很大程度上源自日本人心理结构的相对稳定性，表现在对神祗信仰的一贯性与包孕性。日本神祇信仰可以分为日本固有的神与从中国舶来的佛教，日本中世纪以后两者发展为一种复合的在日本具有很大弹性空间的信仰，正是这种神佛结合思想的发展，促成了日本式思想的产生，也培育出了日本人的灵活吸收外来思想的平衡思考模式。但在世界经济全球化、网络信息化的时代，日本的传统文化、日本人的思维模式受到了挑战，在多元文化形态并存的现实中充满了忧虑和担心。中国餐馆里的“那台电视机被放置在一个像是神龛似的木台上。这木台已经变色，拿起来很不结实……担心在用餐过程中坍塌”③。“只有我还在胆战心惊地惦挂着神龛的摇摇欲坠。”{4}“我”一直都在担心佛龛的坠落，表现出极度的“胆战心惊”，体现了对传统文化的承认与日本人的思维“变色”和“很不结实”的担忧，担心其自然老化与“坍塌”。但正是由于日本国民心理结构的相对稳定性和文化的极强的包孕性，使得人们对颓废的后现代社会里的日本文化的定位寄予了希望。作者通过焰火作为意象，强调虽然今年未燃放但相约待明年绿子再来东京时共同燃放的美丽焰火，预示着多元的现代社会是一个充满希望与理性的社会，这样的社会将很快到来。
三
那么，如何处理传统文化与后现代文化之间的并存关系？川上首先通过对隆胸手术不同方式的利与弊的探讨，隐喻了一般情况下传统文化与后现代文化融合的几种模式。
卷子的隆胸手术种类的选择有三种方式，“一是所谓的硅胶填充术，二是透明质酸注射术，三是自体脂肪移植术”{5}。这三种方式中，硅胶填充术最为昂贵，用凝胶海绵、硅胶做假体植入乳房，“的确安全”，“但手感逊色了一大截”，“要全身麻醉”，价格昂贵；透明质酸注射术，不用开刀，不用缝线，操作简单，但透明质酸很快就会被身体吸收掉，维持不了多久；自体脂肪移植术，对身体无害，在身体某一部位切开一个窟窿，把多余脂肪移植进去，前提是自己身体上要有多余的脂肪。
利用硅胶填充乳房的方式体现了日本文化发展中传统文化对后现代文化的借用与“涵化”。文化的借用如果经过深思熟虑，掺入非同质异物（硅胶），对于传统文化形态的冲击与影响会比较妥帖，形式上也会比较美观。但“为了接纳借来的文化元素，既有文化也会加以改变”{6}，未必适宜，未必能与自身构造融为一体，可能会产生激烈的矛盾与冲突，出现隔离地带。在这种情况下，发生“涵化”是必然的选择。涵化是指“当有着不同文化的一些群体开始频繁而直接接触的时候，其中的一个或两个群体原有的文化模式内部随之发生极大的变化”{7}。但人为地植入异物来“涵化”，其结果为“人们都要面临被迫离开他们传统的家园的悲剧”{8}，就要失去原有的文化，或者遭致文化的灭绝。无论是传统文化面对后现代文化，还是后现代文化面对传统文化，这种人为植入异物来“涵化”的形式都是不可取的，这也反映出川上对于多元文化形态相处的鲜明立场与态度。
利用透明质酸注射术隆胸的方式虽然操作简单，但透明质酸维持不了多久。各种文化形态在“涵化”过程中如果过于简单化其结果必然是短命鬼，就像透明质酸很快会被身体吸收掉一样，随着时间的流逝将快速消失。川上就是想以此劝诫人们，不要失去自我地盲从，不要简单地适应某种文化形态。
利用自体脂肪移植术隆胸的方式其前提是要有多余的脂肪。“我身上现在也找不到可以移植的多余的脂肪了。”{1}卷子没有，日本也没有。日本文化的最大特征是模仿。明治维新以前中国文化是日本的主体文化，物态文化、制度文化、行为文化、观念文化大多模仿中国。明治维新以后，日本在保持原有文化的基础上，又不断地从西方文化中吸收营养，使日本文化呈现兼收并包的复合性特色。政治上，既有西方的议会政治，又有传统的天皇制度。在衣食住方面，多表现为日西合璧，西装与和服，和食与西餐，榻榻米与西式客厅。神佛合一的宗教信仰，基督教的升温，等等，许多方面都充斥着外来的文化元素。因此，在这样大的文化背景下，同时并存的文化形态单纯靠自身的移植式的“涵化”实现相互的交融几乎是没有可能。
为了进一步探讨传统文化与后现代文化之间的并存关系，在小说的后半部分，川上给出了自己的思考与理解，建构了处理传统文化与后现代文化关系的模式，这种模式的建构建基于日本文化的包孕性和多元文化融合的“涵化”。尽管因为隆胸母女发生了冲突，但卷子对绿子始终疼爱有加，为了养育绿子早出晚归辛苦地工作。“我呀，一回到家，有一件首先要做的事情，那就是——要看一眼这个睡熟的孩子的脸。”{2}“我呀，真是觉得太可爱了，不时会忍不住亲一下，就是睡着了的绿子呗。”③卷子在离婚以后的六年生活里，女儿绿子是她生活中极其重要的组成部分，卷子对绿子充满了温情与容忍，无论绿子是否理解自己的行为，她和所有的母亲一样一直都能够尽一个母亲应尽的义务，默默地奉献着。而绿子对母亲也充满了担忧，“最近妈妈消瘦得厉害……在美国据说做了隆胸手术的人，与没有做手术的人相比，最终自杀的人要多出三倍来着。妈妈知道这事吗？”{4}绿子一直在思考卷子的隆胸手术，更多担心的是手术给母亲带来的副作用，担心失去妈妈。在与卷子失去联系期间，绿子一直牵挂着母亲，“妈妈不会是弄错了车站，去了相反的方向吧？”{5}“妈妈不会是因为隆胸手术失败了，还躺在医院里吧？”{6}母亲与绿子就是在这样充满矛盾与温情中生活着，可以说传统文化与后现代文化就是在包容、挣脱，又不可分离的状态中并存着。这种包孕与矛盾的并存在经历了剧烈的冲突后趋向融合、走向和谐。卷子半夜回来后，大声吼向绿子：“如果你不说话，那就在你经常用的那个混账小本上，把你想说的话，用你最擅长的东西写出来呀，直到我死，直到我死为止。”{7}卷子与绿子发生肢体冲突，在一段无语之后，绿子突然开口喊“妈妈”，瞬间母女矛盾化解。传统和后现代这两种文化形态经过“包孕”、“涵化”之后，最后在激烈的碰撞中顺利地渡过了文化休克期，达到了融合与和谐。卷子母女东京之旅，和好如初，取消隆胸手术计划，维持原状，在充满期盼中——明年再来东京放焰火，释然地离开东京返回大阪。卷子、“我”、绿子重新开始了原来的生活轨迹，恢复了往日的和谐状态。
这种和谐状态的再现是传统文化与后现代文化在纵向与横向上的平衡。这两种文化形态在相互的冲突与交融中并非盲目、简单、片面的模仿、依从，也不是人为地植入异物进行“涵化”，而是顺其自然，冷静地处理变化了的关系，理性地、辩证地“涵化”。“多元主义的安排是达成世界平衡与和平的唯一可行措施……文化多元主义要实现，就必须抛弃固执、偏见”{8}，用理性与辩证的“涵化”建构传统文化与后现代文化兼容并蓄的多元文化模式。
【责任编辑 孙彩霞】
作者简介：王玉英，东北师范大学博士生，长春理工大学文学院副教授。主要研究方向为日本文学、语言学及其应用语言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