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只小鹰吃了东西，安静了下来。
　　我闲待着无事可干，便在村子里闲逛。在和人们的闲聊中，我听到了发生在牧区的一件与鹰有关的事。一只小鹰在悬崖上的巢中出生后，母鹰每天飞出去为小鹰觅食，喂养它一天天长大。对于小鹰来说，这段时期是母与子最美好的相处，再过一段时间，它们必将分开，母鹰一生一世不可能再见小鹰，小鹰长大后也不可能再见到母鹰。
　　那只小鹰长到了可以爬行的时候，母鹰就把它推到巢边，让它向悬崖下张望。悬崖中的冷风和暗淡的光线使它浑身发抖，它想缩回身子进入母鹰的怀抱。母鹰这时候突然从巢中飞出，在崖中上下起伏，划出漂亮的弧线。母鹰是为了让小鹰看清什么是飞翔，作为一只鹰，是不应该恐惧悬崖和黑暗的。小鹰看得很痴迷，母鹰在崖谷中上下翻飞，犹如一片火花从一个地方飘移向另一个地方。那一刻，黑暗的崖谷似乎也变得明亮起来，小鹰的心里滋生了飞翔的信念。熟知鹰的牧民说，鹰的耳朵长在心灵中。依此说法，鹰喜欢用心灵聆听大自然从四面八方传来的声音，天长日久，聆听就变成了对飞翔的引领，鹰用这种聆听飞过大地，把大地留给另外一些正在长大的鹰。
　　母鹰盘飞一会儿后回到巢中，用身体将小鹰一点一点向巢外推去。小鹰吓得缩紧了身子，岩壁布满荆棘，有尖利棱角的岩石，崖底有深不见底的河流和尖叫着跑来跑去的土拨鼠。母鹰长鸣一声，用力将小鹰推了出去，小鹰哀号着在空中飘来飘去。天气虽未入秋，小鹰却像一片飘零的叶片，要过早地落到崖底去。要将小鹰推向崖谷的同时，振翅而起飞向山后。小鹰在坠落中想攀住树枝和藤蔓，但都没有成功，眼看就要落地了，极度的恐惧在这时使它生出了活下去的渴望，它突然在挣扎中展开双翅，旋起漂亮的弧线向上飞起。这转瞬间的动作，又是一片火花，照亮了幽暗的崖谷。它缓缓向上飞去，落在了山顶的一块石头上。崖谷依然幽暗而无声，小鹰看着深崖，好像第一次认识它似的，久久没有转动一下头颅。后来，小鹰发出一声鸣叫，从石头上向远处飞去。天空高远，太阳赤烈，它慢慢地变成一个小黑点，一直飞向远处。
　　看到这一幕的是一位 68岁的牧民，他回到村里后变得有些痴呆，碰到人，不管男女老少，就向人家说起这件事。由于他过于激动，说起来总是喃喃自语，所以，人们听上半天才能听出大概的意思。他的痴呆持续了很长时间，最后自己给自己说，至于他说的是什么，谁也听不懂，但他却一直喃喃自语，好像只有他能听懂自己的话。
　　我找到他的时候，他坐在家门口的一块石头上，不知在想什么。我们俩漫无目的地聊天，聊着聊着便说到了鹰的故事。为了引导他讲出鹰的故事，我釆取抛砖引玉的办法，给他讲了一个西藏的鹰故事。在西藏阿里的一个早晨，我们的车子经过班公湖边，我看见几只鹰从湖边爬过来，慢慢向山上爬去。我见到爬行的鹰很好奇，于是便停车尾随在它们身后想看个仔细。那几只鹰拖着臃肿的躯体缓慢往前挪动，两只翅膀散在地上，像一件多余的东西。我细看后才发现，它们翅上的羽毛稀疏而又粗糙，上面淤结着厚厚的污垢，羽毛根部还有半褐半赤的粗皮，没有羽毛的地方裸露着褐红的皮肤，像是刚被刀子剔开的一样。当时，它们的眼睛全都闭着，头颅缩了回去，显得麻木而沉重。一只鹰在努力往上爬的时候显得吃力，以至于爬了好几次仍不能攀上一块不大的石头。我真想伸出手推它一把，而就在那一刻我看到了它眼中的泪水。鹰的泪水是多么屈辱啊，那分明是陷入苦难后流出的淚水。十几分钟后，它们终于爬上了山顶。它们慢慢靠拢，一起爬上一块平坦的石头。过了一会儿，它们慢慢开始动了——敛翅、挺颈、抬头，站立起来。片刻之后，它们突然一跃而起飞了出去。它们飞走了。不，是射出去了。几只鹰在一瞬间，恍若迸发了力量一般把自己射出去了。我觉得太神奇了，它们的举动完全出乎我的意料，那一刻我内心十分激动。那几只鹰转瞬间已飞出去很远，在天空中翅膀凝住不动，如若锋利的刀剑沉稳地刺入云层。远处是更宽大的天空，它们一一飞掠进去，班公湖和众山峰皆在它们的翅下。我脚边有几根它们掉落的羽毛，我捡起，紧紧抓在手中，我有一种拥握着神圣之物的感觉。下山时，我内心无比激动——我从今天的一次观察中知道，鹰不论多么艰难都要从高处起飞。
　　他听得很高兴，也给我讲了一个鹰故事：有一位牧民看中了一只鹰，用一只野鸡做诱饵，把它引到一棵树下，等它吃野鸡放松警惕时，拉下挂在树上的网，鹰便被罩在网中。牧民将它捉回家实施驯服，它性子烈，知道那位牧民的想法后把翅膀夹在铁笼中扭断，想逼迫牧民放弃它。但牧民不想放弃，给了它吃的，想等它的翅膀痊愈。它一口不吃，用头去撞铁笼，想把自己撞死。它把自己撞得头破血流，但还是死不了。它绝望了，声嘶力竭地叫了一声，一头栽倒。它心性太烈，把自己气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