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生(短篇小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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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
  “半生,你还没睡?”师傅经过厢房时,探进头来轻声地说。他看着师傅微微愣怔,良久才知道师傅在喊自己,赶紧行单手礼,说:“師傅,允弟子再诵经三遍。”“阿弥陀佛、阿弥陀佛……”师傅抖动着宽大的僧袍,折身徐徐往大雄宝殿而去,修长的身子被斜射的月光映衬着,显得挺拔。
  半生还不习惯师傅喊他“半生”,脑子里仍是俗名。夜里的厢房静悄枯寂,惊惊惶惶的鼠蜷伏在房梁上叫声唧唧,像给自己伺机逃奔壮胆。半生用指尖挑出浸在香油中的灯芯,一轮摇曳的光驱走了昏暗,他窸窸窣窣地翻阅纸张泛黄却脆薄的经书。半生诵的是《心经》。师傅说,你内心烦躁,诵《心经》能静心,去杂念。他知道师傅是为他好,但要他不去想那件事,很难。他下意识地摸摸失去左胳膊的衣袖,悲痛和凄凉像雨后的溪水洇漫在心底。
  他想起那个阴霾密布的黄昏,刚从疼痛无边的昏睡中醒来,犹如尸肉在荒野中腐烂的恶臭钻进了鼻孔,恶心得几乎窒息,他用手捂鼻,手竟无法动弹,想喊却喊不出声。当他疼痛难受地睁开眼缝时,模模糊糊地看到面前晃着两个身披袈裟的僧人,一老一小。他冥思苦想,问自己:我怎么会在这里?后来,身子修长的老僧人说:“施主,菩萨保佑,你命大,终于醒了,来,喝口水,再服这两颗药丸。”
  水的清冽、冷爽,令他有片刻的清醒,看到老僧手掌心滚动的两颗扁圆白色药丸,他惊奇和尚怎么会有洋药,但疼痛限制了他的深思。当他挣扎着吞下时,已是大汗淋漓,老僧人关切地把枕头往他的后脑勺下塞,茶叶末做的枕头硬朗又软和,还有缕缕茶的清香。接着,老僧人又拽过一床被絮,严严实实地盖在他的身上。温暖让他感动,连疼痛也有所减弱,他抽动着鼻翼,想哭,甚至想一死了结。但一想到死,他又变得异常的冷静和坚毅,死对他来说已无所谓,但现在他不能死,至少还没到死的那天。
  “施主,你怎么会去百里稽山观海岭一带?”
  他感到全身仍如浸泡在黏腻腥膻的血水中一样,不禁颤若寒鸦,凄怆地低语:“师傅,我和父亲、兄长、小弟押运货物去上虞县,谁知在观海岭碰上土匪和鬼子打仗……也不知亲人眼下如何……”
  “施主,你就安心在慈云寺养伤,身体养壮了,再去寻找亲人。”
  他本想说,不可能找到他们了,但不能说。“师傅,我怎么会在这里?”他低声说。
  “半月前,老僧和徒儿智能下山化缘,经过百里稽山观海岭下的乱石岗,碰见血肉模糊的你,试你的鼻吸,尚有一口气。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徒儿智能就一路背着你回到慈云寺将息,而你一直昏迷至今。”老僧怜惜地说,“施主还在发热,服了药睡上一觉,明儿我托慈城镇的商会张会长,求他找个大夫诊治你的胳膊。”
  “师傅不必了,我自有法子,您回吧。”说完,他挣扎着要起身,却被一言不发的智能给按下。
  黄昏最后的几缕光亮把厢房照得金光灿烂,他看到左胳膊溃烂的根部敷有一层厚厚的香灰,滚圆的蛆虫在蠕动,难闻的恶臭充斥着逼仄的厢房。他对刚刚跨出门槛的老僧喊:“师傅,您能给我一根绳子吗?”
  老僧折身返回,双手合十,喃喃地说:“施主要绳子做什么?”
  他坦荡地笑,说:“家父、家兄还没找到,性命交关的事,不可以随便,师傅放心,我用绳子扎伤口,防感染。”
  师傅颔首微笑,吩咐智能去灶房杂间找一根捆柴用的细麻绳。智能听了,闷声不响地钻出厢房,轻手轻脚得像山猴一样贴着墙根拐进灶房,不一会儿就给他送来一根细麻绳。
  那晚亥时,万籁俱寂,厢房的油灯倏忽地跳,但很快又被黑暗吞噬,厢房一片漆黑。他咬住一根横在嘴中的方木,摸索着用细细的麻绳一层一层地将溃烂的左胳膊绑住,然后将细麻绳的另一端系在床头。妥当后,他紧紧地咬住衔在嘴中的方木,悲怆地低垂眼睑,挤出一颗热泪。突然,他上跳下翻滚入青砖地,只听到一声咔嚓的骨骼掰断声和两颗牙齿的迸碎声,他像遭人活劈一样撕心裂肺地哀号,响彻慈云寺。
  智能山猴一样奔来,撞开厢房的瞬间,“唔唔唔”乱喊,一条流淌着血水、脓水的胳膊在惨白的月光下,横亘地上。此时,老僧也已赶到,看到的是蜷缩在地上昏迷的他……
  半个月后,少了左胳膊的他接受慈云寺当家和尚释延生的摩顶受戒,师傅释延生给他取法名释半生。
  半生说:“师傅救命之恩,徒儿镂骨铭心,没齿难泯。”
  二
  慈云寺起建于元明期间,历经战火和灾难后,天王殿、三圣殿、观音殿和藏经楼等均遭毁圮。后人修缮的山门、厢房和大雄宝殿也显得朽衰、破落。所幸陈腐的椽檐栋柱还能勉强地支撑大雄宝殿。每天,慈云寺附近的山下总是响起隐约的枪炮声,但众僧心无旁骛,朝暮课诵,晨钟暮鼓依然响彻。
  师傅常对众僧说:“只要心在,佛就在。”
  半生仍留在厢房内将息,师傅每天差智能给他送去鸡蛋、牛肉。半生说进了佛门,就得守佛门戒规。不吃。
  师傅说:“半生心里有佛,佛就在你的心中,你吃的是未开眼的蛋,肉是三净肉。放心吃,佛祖对你格外开恩。”
  晚上,半生刚点上厢房内的那盏油灯,就被风刮得左右摇曳,他起身关门,忽然看到小院外是一地碎银似的清亮,他便把玩着腰际佩戴的挂件,来到小院散步。挂件是他用拽断的胳膊肱骨做的,白森、光滑、精致、小巧,上面还雕刻着观音送子图。众僧见了,都说这挂件不错,但臭不可闻。师傅也找到他,一遍又一遍地摸着他雕刻的挂件,还凑到油灯前细细察看,赞许道:“半生,这观音送子图雕刻精美,人见人爱,什么时候用碱水炝一炝,异味就会消弭。”师傅不舍得地把紧捏在手的挂件还给他,补充,“咱寺院大雄宝殿的犄角旮旯还有一截紫檀柳,你可帮我雕刻佛珠、手串……”
  小院的围墙已斜倾,瓦片碎裂,滑溜溜的青苔缠满了石基,院内有海棠、茶树。但茶树已枯,半生心里默默地算计,日脚已过去了六个月,六个月前的百里稽山观海岭上茶树鲜嫩碧绿,散发着山野的幽香。他悲凉地叹息,那血淋淋的一幕,仍像锤凿刀刻火烙一样戳在心里,他百思不解的是,布置如此周密的伏击战,竟遭反包围,到底哪个环节出了差池?   夜凉如水,半生刚折身回到厢房,师傅又悄无声息地出现在他的身边。从师傅轻盈、快捷的脚步声中,他判断师傅身怀绝技。这时,师傅递给他一盒木刻刀,瓮声瓮气地说:“半生,不思过往,不思未来,睡前放弃烦恼,醒来就是轻松。你可以用这木刻刀雕刻佛珠、手串,聊以打发寂寞。”
  师傅的关心让半生心存感激。但师傅身上弥漫的玄妙、神秘,又让他百思不解。他常常提醒自己:“小心驶得万年船。”
  半生刚上炕睡下,怵然的一幕又飘然降临来,还是方飞虎的托梦声:兄弟,你若还有条命,哪怕半条命,一定要侦察这场伏击战的漏洞出在哪里……
  三
  民国廿六年(1937年)秋,中日开战,一腔热血的方飞虎和同乡好友余生一起报考了军校。方飞虎为人仗义,豪爽,但桀骜不驯。在军校,他的射击、投掷、刺杀和拳脚等诸多科目,均名列前茅。他俩的军事教官张承豹,水平了得,对方飞虎赞赏有加。但张承豹有个缺点,嗜酒如命,喝多了还要耍酒疯,破口詈骂学员甚至动手打人。方飞虎有看法,说张承豹这样粗俗的武夫不配当教官。
  谁知隔墙有耳。
  有一次张承豹喝酒后,嗤笑着命方飞虎替他削苹果,方飞虎动作慢了一些,张承豹的马鞭就落在他的身上。方飞虎受不了自己在大庭广众之下遭此羞辱,一把夺过张承豹的马鞭,丢进臭水沟,还瞪着血红的双眼咆哮:“我的忍耐是有限的!”方飞虎是学校树立的典范,张承豹也拿他没办法。从此,两人结下梁子。几个月后,军校发生了一件蹊跷事,方飞虎的枪丢了。枪是军人的生命,何况中日大战在即,丢枪事件在军校引起轩然大波,教官张承豹和校督训处的宪兵多次审讯方飞虎,要他说出枪丢在哪里。但方飞虎说是有人故意陷害他。
  当天,军校就传出方飞虎把枪卖给土匪的议论。
  这支枪一直没找到,上峰限令校方必须在七天内找到。校督训处的宪兵加大了对方飞虎的审讯力度,还动了刑。方飞虎依然咬住一句话:我遭人陷害。后来,宪兵突击搜查了方飞虎的宿舍,在他的板床底部发现一包用油纸扎实的大洋。
  这包大洋方飞虎也说不清来源,他被戴上脚镣手铐,关进黑森森的禁闭室。校督训处的长官说,只要承认卖枪给土匪的事实,可以原宥。但方飞虎依然一口咬定遭人陷害。
  方飞虎被关入禁闭室的第三天拂晓,恹恹欲睡的卫兵被嘎吱嘎吱的声音惊醒,看到雨雾笼罩的禁闭室铁门半开,当即惊出一身冷汗。
  方飞虎不见了。
  不久,传来消息说方飞虎已落脚百里稽山观海岭一带为匪。至此,有关方飞虎卖枪给土匪,土匪摸黑救出方飞虎的事实被坐实。
  多年前,百里稽山观海岭一带曾是各路土匪的老巢,经年不息的兵燹之祸,缔造了观海岭这个匪患之地。民国卅二年(1943年),前军校高才生方飞虎通过多年的经营,把盘踞百里稽山观海岭一带的多股土匪消灭的消灭,收买的收买,脱颖而出成为实力雄厚的匪枭大鳄。他手下的悍匪不但精通枪械操作,而且还善于单兵作战。就连盘踞慈城镇的日本人也知道方飞虎的存在,无疑是厝火积薪,几次围剿想拿下他,最后都损兵折将铩羽而归。
  民国卅二年正处在抗战的微妙阶段,日寇驻防扼守沟通二省三县的慈城镇后,国军、新四军和杂七杂八的黑帮奸商等诸多势力,如暗潮一样在慈城镇涌动,千方百计获取情报和紧俏物资。
  那年,新八师驻扎在离慈城镇二十公里外的深山密林掌溪岙。一天,团长唐源秉在山野阒然的茅棚单独约见了特务连连长余生,说:“我知道你和观海岭匪酋方飞虎有刎颈之交,你速速准备,马上去拜见方飞虎,请他配合我们的行动。”
  情报是新八师隐藏在慈城镇福顺茶馆的谍报人员截获的。农历四月初一,日军将有一批重要物资通过观海岭运往前线。当时,谍报人员也不清楚十六只四角包着洋铁皮的木箱装的是什么。但是,一小队的鬼子外加百把号皇协军护送的规模,使这批木箱蒙上了一层神秘的色彩。余生根据团长唐源秉一张黑脸和咬牙切齿的模样,基本判断木箱内不是榴弹炮、歪把子机枪,就是迫击炮等新八师急需的重武器。
  当化装成商人的余生摸上观海岭,将这一消息告诉方飞虎时,双方一拍即合。可是,这场准备充分、周密的伏击战,惨胜后竟又遭鬼子的反包围。
  四
  初冬之时,半生的断臂止血法疗效显著,伤口结痂愈合,经也念得十分稔熟。智能碰到他时,总是弯着嘴“唔唔”地嚷,还敬佩地跷起大拇指。半生来到慈云寺已有半年之久,从未听到过智能说过一句话,他问师傅,智能是哑巴吗?师傅一脸哀戚,低声说:“智能原是县城蛟川书院的国文老师,因全家八口死于鬼子的屠戮,万念俱灭,出家为僧,普度众生。”
  半生听了,默然不语。
  寒风习习,慈云寺蒙着一层薄薄的云翳,黄昏的日头湿漉漉地落在放生池的水面上。半生拨下指尖的饭粒,几条瘦小的鱼划破水面,蜂拥抢食。远处传来的枪炮声使些许细微的尘埃掉落在放生池旁的银杏树上,窸窸窣窣的轻微颤声在空气中扩散。半生不禁感慨,心念往事,然后习惯性地摸了摸佩在腰际的那块肱骨。
  放生池的水很浅,能看到池底的鹅卵石、长条石和淤泥。
  前天黄昏,半生想到方飞虎梦中所托的事还没有着落,心事重重地步出慈云寺,来到杂草丛生的山岩旁时,密林深处忽地响起猫头鹰受惊的嘹唳长啸,四周的树枝就像百爪挠心一样簌簌打抖。半生默诵着“我佛慈悲,我佛慈悲……”但往回走時,竟碰到了袈裟沾染树叶、泥巴的师傅,他刚要开口,师傅却抢先说:“半生,我看你眉宇紧锁,是不是又有心事?”
  半生一愣,赶紧深深地向师傅鞠了一躬,顺势说:“师傅真神也,那何以解忧?”
  “万事起执情,身心不自在。”师傅说,“在现世的尘嚣中,只有保持心的静境,才能静观其变。”
  师傅的话让半生暗暗吃惊,难道他知道内幕,但他又不能让师傅察觉到疑虑,说:“师傅教诲,弟子铭记在心。”他现在已是一个听师傅话的虔诚佛教徒。
  半生从放生池折身返回时,在淘米水一样软绵绵的黄昏日光中,看到师傅满是褶皱和补丁的僧袍在风中飘荡,师傅一路碎步,对他说:“半生,两天后是慈城镇商会张会长的‘五七’,你和智能几位一起去慈城镇给商会张会长超度亡灵,好吗?”   半生早就想去慈城镇,只是找不到借口,机会终于来了,内心的迫不及待反映在脸上却是一副坦率的姿态,低声说:“我听师傅的。”
  师傅望了望四周,低声说:“半生,我早想告诉你了,我和智能救你的那天,观海岭发生了一场厮杀,死了好几百人,听说没有一个活口。日本人死了有皇协军收尸,中国人抛尸野外无人收尸,闻之泫然。后来,是张会长派人收尸安葬的,张会长是个大好人,不幸的是他死得蹊跷。”
  半生捂着嗡嗡叫的脑袋,他疼痛。师傅的食指紧按他的太阳穴,慢慢地揉搓,清澈的目光中暖意融融。“半生,你既然入了佛门,我也不求你心无挂碍,此次前去慈城镇,你可以找找熟悉的人,打听令尊、令兄和令弟的下落,我佛慈悲为怀,普度众生。”
  原来师傅释延生是知道这场战役的。
  五
  两天后的清晨,半生随师兄智能等众僧,来到慈城镇,替张会长做法事。半生仔细观察智能,意外发现他长着一张五官端正的脸,细浓的双眉下目光清亮,鼻梁丰盈,如果不是脖颈挂着一串佛珠,活脱脱一个眉清目秀的教书先生。
  张宅位于镇的东南,宅院旁是一条水声淙淙的大河。高大的樟树、柏树从黑魆魆丈把高的张宅围墙内探出盘根错节的枝蔓,漫天飘荡的树枝遮蔽了张宅的马头墙和窗柩,使张家大宅平添了几分神秘。半生和智能等众僧叩门入内,舒展的枝叶在晨风中轻盈摇曳,能闻到宅院内若隱若现的焚香味。此时,张会长的三子一路小跑来到智能跟前,说:“有失远迎,有失远迎。”
  智能双手合十,以示感谢,就随着他的引领,进入厅堂做法事。张会长的遗像挂在北墙上,两旁缠着黑绸带,穿堂风吹来,黑绸带飘过张会长的脸,张会长一下子复活一样,目光炯炯。半生低下头,供烛在灵柩台上伴随燃烧的檀香跳着火苗,缭绕的烟火使厅堂显得格外幽暗、玄虚。此时,斑驳的阳光落在壁板的褶皱上,犹如一对对隐藏的眼在偷窥。半生抬头望着张会长的遗像,竟觉得面熟,当张会长的三子给他递茶时,半生无意中多瞥了一眼,发现他也有几分相熟。自从进入佛门吃素念佛,他把这种面熟归咎为缘分。
  半生酌了口茶,坐在草垫上,谁知低头望见燃烧的锡箔一会儿火红一会儿暗红,突然一阵晕眩,眼前又天旋地转地出现黏腻腥膻的血浆。
  中午饭后,半生觉得是机会了,对智能说:“师兄,师傅让我去镇上找找熟人,我想趁午后去镇上走走。”智能虽然点头认可,但眼神流露出的却是忧虑之色。
  半生躬腰向智能行礼,智能也伸手回礼。半生目视四周,然后略微整理垂下的袈裟,就轻手轻脚地往外走去。
  已过正午的冬日寡淡无劲,而古树庞大的树丫、枝叶,又遮蔽了日光,张宅显得阴沉和空落落。半生摸到漆黑的宅院大门旁,耳边忽地响起嘀咕声:“师傅去镇上可要小心,日本人像杀猪一样把福顺茶馆的人杀了个精光,听说附近还藏有枪手、杀手,专门等候前来接应的人。”半生暗暗吃惊,侧身一看,是张会长的三子,于是回答道:“感谢施主,死即是生,生即是死,生死无常,出家人对生死已置于身外。”
  日光略斜,半生的身影如一截短粗的黑色棍棒,移动在泥尘浑浊的慈城镇老街上。原先风光旖旎的慈城镇因日本人的铁蹄踏来,显得枯寂而萎靡不振,街边的花草已久未料理,掮着畚箕拾粪的男人低着头匆匆而过。以前,慈城镇沿街的屋檐下总被林林总总的板车、箩筐和摊铺占领,大米、面粉、鸡鸭鱼肉、糖果、布匹、篾竹和铁器,等等,琳琅满目,还有测字卜卦的摊位,补牙、疗理、妇科、变戏法、卖跌打损伤牛皮膏药的应有尽有。
  慈城镇的西街局促,幽静,冷僻,但商贾墨客偏喜欢西街一带。一幢飞檐翘角、古色古香二层楼房的屋檐下,是一块黑底的匾状,醒目地用厚重的魏体书写着“福顺茶馆”四个字,放纵雄肆,精神飞动。半生在福顺茶馆附近一棵需要数人合抱的古柏下稍立片刻,发现有几个卖烟、卖糕点的壮汉目光阴森,弥漫着一股寒气,在来回行走。半生的目光黯淡了下来,他转身回走时,冥冥中耳边又响起张会长三子的话。
  半生对西街一带甚为熟悉,走进逼仄的小巷时,他总感到身后有如影随形的异常。内心的忐忑不安如蛇一样逶迤身上,他没敢疾走,也没敢缓行。已是下午,稀薄的日光被小巷两边的高墙遮挡,光线越来越暗,小巷越来越窄。忽然,半生听得身后突兀地响起物件被按倒的扑通声,他没有回头,略微加快步伐。师傅给他讲《般若波罗多心经》时说:“心无挂碍,无挂碍故,无有恐怖。”半生刚这样想时,头顶上的葡萄架突然倒塌,他被罩得不能动弹。
  六
  “余生,我可找到你了。你胳膊丢了,我胳膊也没了,我们都深遭不幸,这笔账应该算在鬼子的头上。”黑屋内响起低沉的声音,余音绕梁,铜丝一样缠绕在半生的耳边。
  “先生认错人了,出家人不打诳语,我乃慈云寺僧人半生。”半生瞥见说话人穿一身灰色衣衫,没有胳膊的衣袖就像晾晒在竹竿上的布袋,瘪塌塌地飘着。此时,一缕淡淡的阳光钻进黑屋,照在他缠满纱布的脸上。虽然看不清他的脸容,但熟悉的声音让半生很快就判别出此人是谁。
  “余连长你就别瞒我了,你就是烧成灰,我也识得。”男人声音铿锵,“劳驾余连长告诉我,观海岭一战缴获的鬼子物资藏在哪里?”
  半生又发现,站在自己身旁的人竟是张会长的三子。他对半生说:“师傅,我哥乃抗日义士,你应该把知道的情况告诉他吧。”
  “余生,你吃了不少苦头,无奈出家为僧,但我们都是不愿做亡国奴的中国人,部队要赶走东洋倭寇,急需这批物资,你说是吗?”男人说完,缓缓地扯下绷在脸上的纱布。那张脸上有刀痕、有痂,狰狞可怖,但半生一瞥就能看清,这和他刚才的判别一致,此人就是军校教官张承豹,难怪自己在张会长家做法事时,对张会长及他的三子有一种似曾相识的感觉。
  半生行单手礼,平静地说:“张教官,相逢是缘,您好吗?”
  “余生,我们都在东洋倭寇的铁蹄下挣扎,能像畜生一样活着就不错了。”张承豹离开端坐的太师椅。这时,从窗口射来的冬日忽然像炽白的光,小屋一下子明亮了许多,张承豹步履踉跄,边走边说,“余生,我知道你今天想去福顺茶馆寻找掌溪岙新八师的线人,但这个情报站早被鬼子端了,新八师也被鬼子灭了,要不是我三弟提早告诉,你恐怕就在鬼子的行刑室喝辣椒汤了。”张承豹一瘸一拐地走到半生身旁时,脚被木凳绊了一下,他忍不住轻吟一声。   半生扶住张承豹,心底陡然冒出一团悲伤,眼窝也有些潮潮的,喃喃地说:“张教官,我万念俱灰,只想一心念佛吃素,真不知道你说的鬼子物资的下落,救我性命的师傅说我还昏睡了半个月。”
  张承豹仰头长叹,绵绵的叹息盘旋在黑漆漆的房梁上,如幼嫩的雏鸟扑腾,忧伤、孤独。半生的心则像惊散的飞鸟,无处着落,他低垂著头,不敢看张承豹一眼。
  “余生,你把头抬起来。”张承豹喝道,“你和方飞虎关系铁,我早有所闻,方飞虎是怎么逃出禁闭室的,我也知道,不过是不想戳穿罢了。废了方飞虎已是我的错,若害了你我更是错上加错,于心不忍。你毕业不久,借机逃离我部,当时我完全可以按逃兵的罪名将你捉拿归案,但转念一想,道不同不相为谋,人各有志,所幸我们都是为了抗日这个大义。但是,这次不行,你必须说出藏匿地点,我给你三天时间。”
  半生躬着腰,诺诺地说:“张教官,我所做的事没一件瞒得了你,但你所说的物资,消息不实。我遁入空门,对世事已了无生趣。”说完,半生起身告辞。张承豹也没阻拦,低沉地说:“半生,你在慈云寺的一举一动我都知道,你瞒我,这也难怪,你深受妖僧蒙骗。在你走之前,我要告诉你一件你没想到的事,释延生和日本人走得近,囤积紧俏物资,他救你是为了放长线钓大鱼,侵吞抗日义士用生命换来的物资,发国难财。你回慈云寺,可以去大雄宝殿佛像底座瞅瞅暗室。”张承豹说完,关照两个穿玄色便服的卫兵,送半生回寺院。
  回慈云寺的路上,半生心里有疑惑,张承豹连自己在慈云寺的一举一动都掌握,难道慈云寺有他的线人?他惊出一身冷汗,感到有无数双看不见的眼睛在盯着他和那批物资。但对于张承豹,他觉得还是要感谢的,如果没有张承豹的提醒,自己还以为身处远离俗世的庙堂哩,谁知有人在打他的注意。他还想起军校毕业跟随张承豹的那阵子,自己因反对部队排挤打击其他的抗日力量,被疑为危险分子,被政工训练处的宪兵紧盯,可是张承豹保护他。一次,他趁拉练的机会,投奔了新八师。
  七
  黄昏时分,半生回到慈云寺,他向师傅请安后,就悄悄溜进了大雄宝殿,踮着足尖绕到佛像底座边。这几天日本人在慈云寺周边大清剿,老百姓都躲进深山老林,慈云寺已没有烧香拜佛求平安的香客。大雄宝殿也无烛可点,昏暗如夜晚,寒风吹来,枯叶随地翻滚,卷起一股股呛鼻的灰尘。
  他还真瞅见了张承豹所说的那间暗室,橱窗一样的小门缠着铁链,但铁链没有锈斑和灰尘,乌黑厚实的门板上还留着淡淡的手掌印,看上去常有人光顾。半生的心咯噔地跳,无法抵御的疑虑和惶惑使他用力推门,可手刚碰上门板,就像碰到坚硬、生冷的岩石一样,反弹回来。
  半生战栗地站在暗室前。夜极静,没有松涛声,也没有山涧泉崖的水流清音,寂静得窒息一般。他缓缓地起身,蹑手蹑脚地往外走去。
  穿过院子和败落的苦楝树,回到厢房,半生懒得点灯,刚刚和衣在炕头躺下,张承豹的声音就在耳边响起,他感到如坠入云里雾里一样迷惘,真想找师傅问,这暗室咋回事?但又担心,万一真如张承豹所说呢,岂不打草惊蛇?
  厢房寂寥、漆黑,半生能听得到自己急迫的呼吸声。他趴在炕上,闭上双眼,耳朵像飞出窗外一样,辨析着各种细微的声息。蒙蒙眬眬中,他听到一阵人喧马嘶的恐怖撕杀声,云翳低垂硝烟弥漫的午后,方飞虎睁着布满血丝的双眼,浑身痉挛抽搐,咬着牙一个字一个字地说,余兄,虽然我们死了二百多号兄弟,但能拿到这批物资,死也值得。估计鬼子马上会纠集力量反扑,你要活下去,这批物资比命还重要,记住存放地点,只要把它交给新八师,我死无牵挂!说完,方飞虎哆嗦着双手,吃力地指向远方。当他顺着方飞虎的手势望去时,方飞虎却趁机猛地将他推下观海岭……
  他醒了,原来是在炕头打瞌睡。当他下意识地揉搓双眼时,厢房的门被急急地推开,师傅修长的身子一跃而入,关切地问:“半生,你一直在炕上呻吟,哪里不舒服?”师傅刚说完,身后的智能就点亮了油灯。半生的眼窝里忽然有晶莹的泪花,是感激师傅和智能的救命之恩还是追念观海岭那群生龙活虎的兄弟呢,他默默无语,怔怔地望着师傅释延生和师兄释智能。
  师傅挨在他的身边坐下,说:“半生,智能说你被张会长的大儿子张承豹捉去了,是不是受了惊吓?”
  半生望着师傅,他很想问,张承豹说你是奸商,囤积紧俏物资发国难财,还和日本人走得近,这是不是真的?但他劝诫自己切莫轻举妄动乱了方寸露出破绽,赶紧改口:“感谢师傅,我刚才做了个噩梦,休息一会就没事。”师傅看着智能,解下腰边的钥匙,说:“智能,你去大雄宝殿拿根东北参,隔水炖汤。张承豹的恐吓和威胁,使半生刚有点恢复就受到刺激,要将补身体。”
  “师傅,大雄宝殿有……?”话已出口,半生觉得自己问得有些心虚,也不踏实,像审问,声音就由拖沓到停顿。这时,师傅悄悄关上门,对半生说:“兵荒马乱的年月,我们出家人不储些东西,怎么过日子替众生求太平?”师傅让半生躺下,问道,“是张承豹告诉你的吧?”师傅的反问让半生一惊,竟一时语塞,幸亏厢房那道木门及时地响起一阵期期艾艾的欸乃声,智能推门进来,这让半生的尴尬有了缓和的条件。
  “半生,张承豹的话你不能信,他不带兵打鬼子,藏在慈城镇秘密调查方飞虎缴获的那批物资,想作为投靠鬼子的投名状,真愧对爱国的张会长。”师傅拨亮油灯,起身,修长的身子映在墙壁上,像挺拔的柏树。他背对着半生,缓缓地说,“半生,国难当头,有多少像方飞虎一样的英雄豪杰为了抗日,把命都搭上了。我们要衣钵相传,把方飞虎在观海岭伏击鬼子缴获的那批物资送给抗日的队伍。半生,你可以告诉我物资藏在哪里。”
  半生的耳边萦绕着张承豹的话,释延生半年多来对他的关心,难道真的是为了放长线钓大鱼,侵吞这批物资?他彷徨、迷乱,到底谁是真正的抗日力量、谁是奸商、谁是不打鬼子的?面对眼前的扑朔迷离,有一点他誓死坚守,保守秘密!
  八
  张承豹说的三天时间到了。
  冬阳的阴影颓隳地落在慈云寺大雄宝殿前的天井里和不远处的放生池,一片灰暗,静卧在大雄宝殿前的四方铜炉锈迹斑痕累累,多年积存的灰烬在炉兜里簌簌打转,有一股菸败之气。唯有香炉一壁镌刻的“戒定真香”四个字,安静大气地面对着荷枪实弹的兵丁。   张承豹从一乘逼仄的竹轿上趔趄地下来,推开搀扶他的卫兵,晃着空空荡荡的右臂,把龙头拐杖往竹轿边一杵,伸出左手认真地扯直衣襟,挺挺胸,然后以军人的庄严姿态对半生说:“余生,三天了,你该告诉我方飞虎缴获的物资藏在哪里。怎么,不说?嘿嘿,那可是通日,后果你应该知道。”
  “出家人慈悲为本,常乐为宗,张师长请里边坐。”释延生摸了摸腰边的钥匙,“半生乃本寺收留的小沙弥,他知道什么物资?”
  寺外的旷野中响起了马蹄的笃笃声和车辘轳的碾压声,冬日的阳光像即将燃尽的火,疲惫地跳动,寒冷如水的风狂狂地吹来。
  “一派胡言。”张承豹因腿脚有旧伤,走不快,只能一瘸一拐地挺胸前行,竭力保持一个军人的威严和庄重。当他走到释延生跟前时,看看他身后的智能,一字一板地说,“智能,你还愣着干啥,解下释延生腰边的暗室钥匙,配合行动。”
  半生看着智能,感到意外,难道他就是盯着自己的眼睛?但后来智能的一个动作,却让他惊心动魄,只见智能掏出一块肱骨挂件,而且居然还能开口说话。他摸摸腰,佩戴的肱骨挂件不见了。只听智能对张承豹说:“师长,这是余生雕刻的肱骨挂件,有观音送子图,很诡异。”张承豹蹙着双眉,用手掩鼻,挥手说:“拿回去检测。”
  四个魁梧的士兵上前控制释延生,智能解下他腰边的一串钥匙。张承豹又挥挥手,士兵们一脸狞笑,洋洋得意地冲进大雄宝殿。释延生平静地对智能说:“徒儿,天地因果,自有报应。”
  张承豹嘿嘿地笑。一会儿,四个士兵从大雄宝殿扛来两口四角都包着洋铁皮,写着“三本株式会社”东洋文的木箱。此时,大雄宝殿陡峭的墙檐被蒙上一层白霜,寒气逼人,一片肃杀。释延生转身对张承豹说,“这是你父亲用重金购得的,委托我保藏,找机会送给抗日的队伍,你……为虎作伥,对不起张会长他老人家!”
  “释大师,你抬出一个死人来做证,谁相信,这就是你通日的证据。”张承豹揶揄,还把目光转移到半生身上,“你该醒悟了。”
  半生大惊,包着洋铁皮的木箱和观海岭那场伏击战缴获的鬼子货物一模一样。当时,团长唐源秉命令他率特务连和方飞虎一块伏击鬼子的运输队,特务连的全体战士和方飞虎一百多号悍匪被鬼子打得七零八落后,发现缴获的十六箱货物竟不是榴弹炮、迫击炮和歪把子机枪这些重武器,而是盘尼西林、奎宁,碘酒、药棉、针剂等药品。他和方飞虎终于明白唐源秉的良苦用心。新八师和众多战斗在抗日前线的将士们,多么需要这批救命药。谁知他们刚把十六箱药品藏到地下密室,又碰到前来增援的鬼子。
  但是,这些救命药怎么会落在释延生手中?他不排除释延生从自己昏睡发出的梦呓中获取线索。他还想起在慈云寺的日子中,释延生经常神秘地出现在他身边,甚至还想起几天前的那个黄昏,他在杂草丛生的山岩旁散步时,看到一身沾上树叶、泥巴,行踪诡异的释延生,难道释延生真是通日的奸商?半生突然觉得自己對不起牺牲的那二百多位抗日义士。
  张承豹一瘸一拐地走到半生跟前,说:“余生,你看到释延生的真面目了吗?他放长线钓大鱼,侵占观海岭战役中无数抗日义士用鲜血换来的战利品,还私下勾结和日本军界有交往的商人,这是一个证据确凿的汉奸,我命令你执行处决!”
  余生肝心圮裂,如若都是抗日的,何必内讧,内讧得利的是日本鬼子。
  “余生,我是看在师生情谊上,否则你也是通日分子,后果我就不说了。”张承豹晃着勃朗宁手枪,“枪毙他,才能证明你是抗日的!”
  “我是半生,也是余生,我的命不值钱。”半生对自己说,他心如止水,大脑像停止了思考。有几只栖身蒿草和砖瓦缝中的黑瘦小鸟,惊心地冲天而飞,他沉重地接过张承豹递来的勃朗宁手枪,然后走到释延生面前,双腿颤动。
  释延生望着半生,平静地说:“徒儿,开枪吧,来是偶然,走是必然。”半生愕然,手在哆嗦。“随缘不变,不变随缘。”释延生一脸笑容,半生觉得那笑容十分凄迷、苦涩,就往后退。这时,释延生像纸糊的人,被风吹得簌簌地向他飘来,半生无路可退时,释延生突然伸出双手,拽住半生拿枪的右手。半生觉得师傅的手像鹰爪一样强劲,几乎是在拧他。当他深感意外时,“砰”的一声,一颗子弹犹如泥鳅钻入污泥一样,钻入释延生的胸膛,然后释延生像一堵泥墙似的倒在镌刻“戒定真香”的香炉上,光秃滚圆的脑袋如开瓤的西瓜,脑浆红白混杂喷溅一地。
  虽然已是夜色笼罩的晚上,但肆无忌惮的月光却让慈云寺这座古寺惨白如昼。根据智能提供的线索,张承豹指挥士兵摸黑进入大雄宝殿探寻暗室,果然又有斩获,依然是四角包着洋铁皮,写着“三本株式会社”东洋文的木箱。张承豹亢奋得几乎发疯,抑制不住地阵阵狂笑,还让卫兵拿来随带的上虞女儿红老酒,说和半生喝一杯。“出家人戒酒,教官喝。”半生竭力推让。“想不到还在替一个奸商悲痛,我不为难你。”张承豹说完,让卫兵斟酒,然后端上满满一碗酒,一口喝干。
  张承豹嗜好饮酒,也因为嗜酒如命,才和方飞虎分道扬镳。
  亥时,慈云寺突然起火,黑魆魆的瓦片和高翘的檐角,在火光中若隐若现。半生本来就没有睡着,他看到智能山猴一样赶到张承豹身边,说:“张师长,不好了,不好了。”“什么不好了?我好好的,乌鸦嘴尽说不吉利的话,寺院烧了就烧了,又烧不坏暗室。”张承豹侧身对半生补充,“半生,你可放心了,你所尊敬的高僧释延生可以享受火葬哩。”
  突然,半生拔腿往外冲,张承豹在卫兵的搀扶下追到门外,看到半生往放生池跳,大笑地对智能说:“疯了,这人疯了,一见火烧,就往水里逃命,你去把他捞上来。”奔跑是智能的拿手好戏,他大步流星地奔到池边,扯住裤子已湿透的半生。半生觉得智能的手像鹰爪一样强劲,怎么会跟师傅一样?这时,他听到智能的嘀咕:“快上来,湿裤太沉,不方便,快跟我去换条裤子。”半生迟滞地望着智能,打了个寒噤,彻骨的冷使他不由自主地借着智能上提的力,越过放生池的栏杆。
  这时,火借风力,越来越大,滚滚的黑烟漫无边际地遮蔽了月光,慈云寺笼罩在烟雾的黑暗中。灼热的灰烬从空中掉落,落在半生脖子上。当他在智能的拖曳下,冲出滚滚浓烟夺路狂奔后,慈云寺竟被甩得看不到轮廓,火也如萤火虫一样无力地飘飞。这时,一条山道蜿蜒如溪流似的在风的低吟下展现在眼前,两旁披挂在松枝上的月光指引着一条通往掌溪岙新八师驻地的路。智能吸了口气,啜泣道:“半生,师傅是为了保住你掌握的秘密赴死的。”半生一听,当即瘫在路上,想哭,却哭不出来,一颗沉甸甸的泪“啪”地滴在泥路上,还溅起泪的碎屑,他哽咽地说:“我要回去,保藏物资的秘密我埋在放生池底的长条石下。”
  “你笨,只要人在,什么都在。张承豹追上来了,快,唐团长在等我们!”智能扶起半生,然后摁下半生的头,齐齐向慈云寺鞠躬。
  忽然,枪声在寂静的夜里响如炸雷,笃笃的马蹄声在黑松林里窜来窜去,如惊散的群鸟飙上夜空。掌溪岙方向,大队人马恰如决堤的洪流,往智能和半生涌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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