破虚记(短篇小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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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
  谷先生翻来覆去,如何也睡不踏实。之前,有个鸡鸣狗吠猪哼哼的,窝灌在耳朵眼儿里,嘤嘤嗡嗡,倒像了催眠曲,怎么现时越发疏落起来?眼皮也不安跳动,嗒嗒嗒、嗒嗒嗒,敲小鼓一般。来回转动脖颈,只听“咔吧咔吧”脆响,还差点儿扭错抽筋儿。哎嗨,一把老骨头了。侧身下床,趿拉上豁嘴布鞋,踱到外面。风呜呜啸啸,似了泼妇野马,尖起嗓子嘶吼。沟畔的苇子蒿草唰唰啦啦,忽而趴伏在地,忽而又挺直腰杆。仰头觑视,天空灰着脸,阴沉僵滞,眼瞧一场好雪就要落下来。
  走吧,村里逛逛。
  没落雪,倒先起了雾。越下越大。缠绕交织,片刻就成了云山烟海。
  路上杳无人迹,黑魆魆的。听到“窸窣”声响,近了,二三米时,才看到几只野鸡在杂草丛中觅食。街口荒寂寂的,没个踪影,往常都是聚了一大圈子,坐着马扎谈天说地跑火车的。四围流着白水样,浮浮隐隐,好像是有个轮廓,细打量又没有,哎呀,老眼昏花啦。怎么,才这个光景,就都早早地上炕歇息了?走到村子中央,电线杆顶的大喇叭还在,不过耷拉了脑袋,只两根电线连着,也不知是被哪个淘小子给糟践的。
  拐入一个胡同,跨过犬牙交错垮塌的土墙,又走进另一条斜巴小径,方看到黄黄乎乎的光晕,从缥缈满溢的烟霭中透出。就走过去。竟是童爷家。心下纳闷,哎,记得不是这里啊。便贴在门角,见童爷和三掌柜在院里说话。谷先生露个头儿,笑着打招呼。两人转过身来,只乜他一眼,并不理睬。也难怪,自己本来就无足轻重,是个小角色嘛。没什么好说的。
  童爷杵在枣树下,手端一黄铜扁壶小酌。他抬起四方脑袋,眯眼窥着满天白花花的雾气,仿佛里面会飞出一捧一捧的幺蛾子。三掌柜近前,轻轻拍打两下童爷的肩膀,好像上面落了灰尘似的,边喊:“童爷。”童爷呵呵笑着,露出满口黄牙,道:“老感觉藏了什么。嗯,挺带劲儿的,你也抿口尝尝。”三掌柜咂下嘴,吸溜一声,受宠若惊般恭媚着摇头:“哎哟,不啦,童爷。”又说:“这日气,正是喝酒的天儿哩。”童爷喉咙里发出轰隆轰隆的响音,似笑非笑:“我就猜思不透,你说这帮杂种咋这么能作呐。”三掌柜赶紧附和:“谁知道啊?膈应人不是?”又说:“敬酒不吃吃罚酒,早晚要这些孬货好看。”童爷把手伸进夹袄,挠了挠,想起什么,说:“外面请的人来了没?”三掌柜说:“来啦,过来就是禀报一声,三个,村东头儿的破屋里候着呐。”童爷对着树根儿唾一口,道:“走。”三掌柜就接过了黄铜小壶:“是哩,童爷。”童爷前面走,三掌柜后面跟着。
  谷先生看着两人即将消失的绰约身影,想想自己也没什么地儿可耍,就赶忙颠颠儿地跟上去。
  2
  霜也是结出的花。这才吸根烟的工夫,不知不觉悄没声的,地上就白了一层。
  街巷不时晃过几人,衣衫褴褛的是讨饭花子,另有几个行色匆匆,不外邻村往镇上赶赴夜会的。聽闻鞋底摩擦地面的“噌噌”声响,循着望去,就见一团蓝从胡同口摇出来,是蓝翡翠。蓝色粗布夹袄空瘪瘪的,棉絮散漏大半,已所剩无几。她左顾右盼的,不知在找什么,一脚不稳,“啪”地摔在地上。三掌柜乜去一眼,鼻孔中喷出两股浊气,带了笑说:“憨妮儿!”童爷摆手,道:“哎,甭小瞧了她,你没听风水师说啊,这可是‘镇物’,指不定有着大用处哩。” 这俩字眼陡然弥起雾岚,一时将三掌柜罩得空茫。三掌柜不懂“镇物”是啥意思,再说,现在这里还需要它吗。童爷又道:“走,近前看看去。”尚还离着丈八尺远,就有一股浓烈的尿臊味儿迎面冲来,直直熏死个人。三掌柜边捂着鼻子,边想拉拽主子,童爷却已蹲了下去,笑嘻嘻道:“闺女,打过今春,可有14了吧?”蓝翡翠目光黯浑,不言声,思量片刻,才举起巴掌,顿着睡偏的脑袋,一手伸个一,一手伸个四。童爷瞪着牛铃大眼,又乐:“嘿,瞧瞧嘿,这有意思。”顺便狠抓了她的胳膊腕儿,道:“这巧冷的天儿,你说你就穿件倒扒皮,凉呵呵地贴了身子,不难受啊?”蓝翡翠作挣扎状,边摇头龇牙傻笑。童爷松手,拍打衣襟站起,兀然道:“我说,得空啊,让咱村儿那几个老家伙尝尝鲜。”老家伙们是说那些七老八十黄土埋到脖根儿的墙头草。知是玩笑,三掌柜仍一时惊得说不出话来,似乎怕别人听到,还四下里瞅上一瞅。谷先生感觉那慌嗖嗖的目光如小针般扎到了身上。
  两人从旁边铁门拐进破屋,谷先生感觉没自己什么事儿,不宜再跟去,便绕到北墙根儿,踩在经年沤烂的玉米秸上,也无半点声响,就扒了窗户往里看。一盏吊灯摇摇晃晃,发出“咯吱咯吱”的叫声。破屋原是灶房,房顶和墙壁黑油油地泛着光。
  童爷踏过门槛,三人就一齐看过去。一头儿、一瘦儿、一胖儿,依序上前握手寒暄。童爷说:“辛苦啦,怎么称呼呀?”头儿说:“名不正则言不顺,俺们是‘调停会’,这儿就叫‘指挥部’。”童爷点头,却说:“呦,听听,这动静,我说这风是朝哪儿吹啊。”风已停息,如果有动静,也是大雾滚过时“压压砸砸”的细微声响。几人面面相觑。头儿清下嗓子,往前靠了靠,说:“有一说一,有二说二,俺们让它向哪儿吹它就向哪儿吹哩。”童爷说:“哦,咋?”头儿咧开嘴,笑说:“看着结实,也不是铁板一块嘛,西瓜有纹鸡蛋有缝儿,俺们带了梯子给孬货们下,他们不下就得从房顶上摔下来嘛。”童爷点头,朝三掌柜看去一眼。三掌柜慌忙走向角落,半蹲着,手伸进一红布下面,就抽出个报纸裹卷的“钱块儿”来。童爷用脚碾地,声音也跟着转圈儿,说:“三儿,冬吃萝卜夏吃姜,好吃好喝地招待着。”三掌柜诺诺应声。头儿看在眼里,就接口说:“童爷费心啦。事不宜迟,闲着也是闲着,还烦请三掌柜带着出去,遛一遛,撑撑他们的眼皮。”童爷便说:“嗯,说的也是,真要什么,就和行军打仗一样哩,犄角旮旯四处转转,得有个逃跑路线,安全当紧啊。”
  到铁门口,三掌柜和调停会三人停下。头儿说:“三掌柜,听说有个不识相的老家伙,叫啥啦?”三掌柜说:“一个教书匠,乡党们只管喊祝老二。”头儿说:“哦。这是个老顽固,先甭管。还有谁?”三掌柜说:“福喜和大鸡蛋。”头儿说:“福喜一个莽汉,也不用管。对了,听说大鸡蛋和气管子是亲戚。”三掌柜说:“是,表兄弟。”头儿想想,说:“那就先找大鸡蛋。”   3
  几人出来,童爷把门关阖,从橱顶扯下一编织麻袋,顺势铺在地上,躺倒就打起了鼾。谷先生看得无趣,还是跑过去撵上三掌柜他们。
  走几步,头儿忽而停住,回头说:“怎么有条狗老跟着咱呀?”就作假飞踢一脚,谷先生受了惊吓,“哎呀”叫着后退两步。他看旁边,雾还是大得离谱,没什么狗。谷先生气恼不已,不理就罢了,怎么还能骂人呢?
  路上,三掌柜给头儿逗乐,愤愤说起自己的种鸭被偷,并猜测也就大鸡蛋干得出来。昨日,他要去见童爷,合计一下三个孬货的事。就来回踅摸,想着拿点啥稀罕东西,主子平时小恩小惠的可没少亏待咱。目光落在一坛尚未开封的腐乳上,是在南方打工的小舅子年节时捎带来的,自家一直没舍得吃。正弯腰抱在怀里,忽听媳妇花枝“啊”地大叫,忙撒丫子奔向院里。麦垛、玉米秸、柴火木块沾染了潮气,色泽晦暗得相挨堆放,草鸡、麻鸭、叫鹅漫无目的地穿行其间,却他妈独独不见了用粗绳拴在墙脚木橛子上的种鸭。老天爷,那可是配种用的!
  大鸡蛋披着斗篷,靠在驴车的挡板上,正要出门。三掌柜二话不说,先问他昨天干吗啦?大鸡蛋装出无知样子,挠着光头:“昨天,昨天不是看着要下雪吗?俺就上房把晾晒的……”三掌柜抢白他:“放屁!四下围墙一个棒子粒儿没有,你让这个兄弟闻闻,这荡着的鸭子味儿都能拧出鸭子水儿来。”头儿打断三掌柜:“三当家的,咱先说正事儿哈。”便迎上去,招呼说:“出去啊。”大鸡蛋不言声。头儿说:“走,家里坐坐。”径直进了门。也是黑灯瞎火的,没个光亮。隐约可见院里遍地垃圾,胡乱摆放着农具、麻袋、破桌烂椅,都难找到个下脚地方。等一会儿,不见人来,头儿就大喊:“大鸡蛋。”大鸡蛋闪进门檐,光脑袋散着微弱的白,没好气儿道:“有什么好坐的,你们咋说咋对。”头儿说:“和俺们杠上了还,俺们是来给你解决问题的,不是来吵架的。”大鸡蛋不情愿地踱至炕头儿,点燃煤油灯。火苗一跳一跳的,像刚睡醒。大鸡蛋说:“这是干啥嘛?点灯熬油的,我不信,黑地儿里说话嘴巴还能咬了鼻子。”
  种鸭被煮熟了,自然嘴硬,死缠硬泡大半天,大鸡蛋愣说不愿意。他藏头缩颈,搓手跺脚,原地转起圈子,道:“这鬼日的天儿,是抽风了咋的。”又袖起手,倚在门框上,一副无赖嘴脸:“反正你们这不是强迫(方言发pei音)的吧。”头儿说:“说哪儿去啦,当然不是,不熊不打,过来拉拉家常。”
  挨上一会儿,改了口风,不说不愿意,说起童爷和三掌柜。大鸡蛋握着拳头,恨恨道:“说起来心口子疼,烧门砸锅的,土匪啊,是人干的事儿啵,忒他妈不是东西。”头儿笑着按按大鸡蛋的肩膀:“那俺们管不着,你该去找派出所反映,咱们就说之前请的那个风水师说的有没有道理吧,老少爷们儿们搬走后家前的鱼塘是不是突突冒泡儿,草鱼鲤鱼鲫鱼黑杠的是不是都长疯啦,迁走的是不是都有了分红,好好想想,以后全村儿不就指靠着这个的嘛。”大鸡蛋扭过脸去,不言声了。头儿靠过去,看着他:“人家也确实懂行,一块地就那些灵气,出了一火也就完啦,再用山堆似的土填上,你说,这么折腾童爷轻省啊,还不是为了大家好,大喇叭上吱吱儿一喊,为了村儿里富裕,都迁了地方,就你们三个还赖在这儿。”大鸡蛋又一下来了气儿,说:“你这啥意思,说俺拖乡亲们的后腿啦,俺不心亏。”头儿想了想,说:“气管子是你表哥吧,早先他就和童爷、三掌柜说好的,说他帮包你啦,不用管你,你现在这样,他仨一个班子的,以后咋‘搁伙儿’啊?”大鸡蛋鼻子里哼一声,说:“别给我提气管子,他也不是个东西,平时就没皮没臊觍着个脸,还能少吃少拿!”
  挨上一会儿,又改了口风,不说不愿意,不说童爷和三掌柜,说临时安置点的屋子不好。大鸡蛋来回比画着:“给你们说,我就是干这个的,那房子太差劲,简直是没法儿住,拿指头一戳一个窟窿。”头儿又按按大鸡蛋的肩膀,说:“这也不归俺们管,质量问题嘛,可以找童爷修缮,再说也是临时安置,等你们迁过去,这儿再开个鱼塘,等卖了大价钱,就都迁到好地方去啦。”大鸡蛋“哼”一声,道:“说的比唱的好听。”
  挨上一会儿,又改了口风,不说不愿意,不说童爷和三掌柜,不说临时安置点的屋子不好,说迁过去后猪没地方养,有了养猪的地方就迁过去。
  三人便抱了团,闪到一旁,躲进更黑的地方,商量怎么对付这个二愣子。一会儿,仍是没有头绪,就到大门口找三掌柜。
  此时,谷先生说:“哎,大鸡蛋。”大鸡蛋正动着花花心思,挥手扇着煤油灯呛人的黑烟,只是不理。说话时没注意,现在仔细听,确实传来花猪打鼾的呼噜声音。猪圈靠着西墙,紧挨角落的厕所,防止猪崽儿冻伤,还遮严了里外几层的毛毡破布。
  头儿先学一遍,然后试探着问:“三掌柜,你看,这难缠家伙这事儿那事儿的,现时又想着让咱们替他养猪,嗯,你看,咱村儿可有什么地方,先糊弄过去再说,是不是?”三掌柜心想,糊弄过去你们就走了,再接着闹还不是自己费心。不过他还是小着声音,说:“村西倒是有个废弃的鸡房,不过要用的话是不是先给童爷请示一句?”头儿却摆摆手,故作神秘:“三掌柜,只要咱把事兒弄成就行,别的小小不严的不用思量,这个事儿我回头给童爷解释,再说现在这个点儿童爷也应该歇息了。”三掌柜略显无奈,也只有点头应允。
  夜长梦多,为防止节外生枝,大鸡蛋变卦,四人亲自去到地方,也不怕冷,脱去外套,火天火地大干一场,将破烂不堪的地方拾掇得焕然一新。谷先生旁边看着,心想,这些人,拿了好处,也真是豁得出去。
  就开了猪圈。许久才放出一次,它们像是嗅到自由气息的囚犯,撒开蹄子在院里欢儿欢儿乱窜。一黑底儿白花要领头的差点又跑回去,大鸡蛋赶紧把木栅门关上,挓挲着双臂“呦呵呦呵”驱赶。不能吓唬太狠,也不能甩手不管,掉进雾里染了色儿也是找不见的,最好是用两根竹竿,两个人提握两头,把这些家伙宽松地拦在中间,“唠唠唠唠”哄着走。
  五个人赶着五头猪。
  瘦儿说:“胖儿,你亲一口,它还不得颠颠的,乖乖听话啊。”几人哄笑。
  抬猪槽时,太沉,又滑,胖儿摔了一跤。   谷先生一旁看着,心道:肥头大耳的,这得用巧劲儿,唉,看样儿比猪强不了多少。
  4
  一忽儿,雾如雪般化了些,原本的层层叠叠就变得稀薄松散,再抬头看去,就望见了天上的星星。毛茸茸的,一眨一眨,仿佛小兽眼睛。
  烟霭稍稍退潮,虽然三掌柜近在眼前,谷先生还是感觉自己迷了路。记忆中,这里原来卧个压场的石磙,不见了;那儿原来是座馍样的麦垛,不见了;中间原来有孔汲水的老井,也不见了。好像不曾存在。取而代之的,是散落着碎砖烂瓦的一应杂物。野草蔓生。周围是不无破败的场景。
  这是怎么了?自己到了个别的地方?谷先生惴惴不安。看到几人喜笑颜开地走回破屋,他后退两步,着急忙慌地追上去。
  童爷已睡醒一觉,正坐在木杌子上,端了黄铜扁壶自斟自饮。三掌柜进来,并不言声,只冲自己的主子使个眼色,几无察觉地点了点头。童爷会意,边招呼着头儿三人:“哎呀,回来啦,怎么样啊?”头儿上前邀功:“童爷,首战告捷,回来稍作调整。”童爷哈哈大笑:“都坐下吧,兄弟们辛苦啦,快暖和暖和。”
  童爷让三掌柜把地窖里的老酒抬了出来。揭开密封的蒲盖,馥郁浓香喷薄而出,直可将头犍牛翻个跟头。三掌柜嗅嗅鼻子,扒住坛沿儿往里看,面上浮挤一层密匝匝的枸杞,使劲吹开,白酒已经泛黄,还略显黏稠,有几只灰色小虫一弹一跳地往返游动。三掌柜开着蹩脚玩笑:“庄稼不浇不熟,人也是不浇不熟,来,多喝两杯就是了。”酒过三巡,都已面若桃花。包括童爷,几人随意谈笑,讲个荤话说点奇闻,言语粗枝大叶,绝口不提刚才和稍后的“活计”。
  头儿看着条桌上的音响、话筒,给童爷建议,是否下个最后通牒。童爷默许。吱吱啦啦,大喇叭一阵乱响,荡开三掌柜喑哑的声音:“能听见吗,福喜、祝老二?福喜、祝老二,能听见吗?大鸡蛋已经就范,大鸡蛋已经就范,识时务者为俊杰,识时务者为俊杰。”连说几遍,让大鸡蛋没有退路,也让福喜、祝老二好好“猜思猜思”。
  烈酒气味儿让人犯晕,谷先生躲去老远,躺下一会儿,快要睡着,见几人出来,就又跟上。不承想,头儿猛然弯腰,捡块石头转身就扔,吓得谷先生大叫一声掉头就跑。三掌柜回看两眼,说:“甭管。”
  像个调皮孩子,雾又起来。
  纷纷扬扬,像是天上撒落的,也像地下长出的。
  不就一两条路、几方胡同吗,多少年了,早走得透透的、熟熟的。只要是在这片土地,想到哪里,即便闭上眼睛,双脚也会带着自己去。尽管周围还是“黑得泼墨”,无可辨识,三掌柜没有丝毫犹疑,就直直地往前走。调停会三人都醉了几分,走走停停,嬉笑打闹,内急时便原地掏出家伙,撒一泡尿,闲玩儿似的。瘦儿嘻嘻笑:“看咱这队伍板儿正啊。”三掌柜等着他们跟上,指向不远处,说:“那座青蓝水泥平房就是。”三人都说还没看到。又前走数步,眯了眼觑,才瞧见极细极弱的几丝从纱窗里挣出来的光。头儿咂咂嘴,说:“这也是肥水不流外人田啊。”三掌柜便说:“这家的条件比大鸡蛋好出许多,大鸡蛋还用油灯,他却点的蜡烛,日子过得是极节俭。”
  近前,胖儿“呦呵”一声,说:“不还能……能住……住个二……二十年。”胖儿舌头打结,一般不开口,趁酒劲儿滑脱了嘴。头儿不由分说上去就是一脚。正要踹门,却听里面冲锋似的“啊呀”一声,就见块半头砖斜刺刺地飞劈而来。几人慌忙躲闪,酒也瞬时醒了大半。瘦儿长呼口气,心有余悸:“这他娘的是个神经病啊。”铁门猛地打开,几人又后退一步。福喜冲出来,手中端着标枪,吼:“你们这些杂种,老子拼啦!”冬瓜样的老婆亦步亦趋,扎着围裙,咿咿呀呀,对几人指手画脚、怒目圆睁。胖儿刚吃了一下,此时小声道:“哑……哑巴啊。” 福喜回头使个眼色,让他冬瓜老婆滚回屋去。冬瓜声音更大,却不动,像定住一般。三掌柜上前,壮声呵斥:“干啥哩!二冒烟儿,把枪头子放下,这是凶器,犯法的!”福喜呼哧呼哧喘气,冷笑一声:“呵,你不是法吗,今儿个就犯你啦。”头儿小心着往前挪蹭两下,打哈哈说:“我说这位大兄弟,有话好说,什么条件都是可以商量的嘛。”福喜便说:“扯没用的干啥,我就直说了吧,不说别的,俺祖屋就在这儿,新屋还在这儿,俺这辈子死也死在这儿了。”头儿像被呛着,“丝哈”着凉气,看向冬瓜,就说:“这位大哥,你看我说的对不对哈?嫂子也怀孕啦,咱要是长远打算,得给小小儿想想吧,面子上不说,以后结了婚,得有个分开住的地方啊。”福喜摇头晃脑,似乎很不耐烦:“以后的以后再说,你们走吧,别在这儿废话啦,瞎耽误工夫。”胖儿插话:“你这……这拉的也……不,不叫呱……呱呀。”瘦儿的脸红得像猴屁股,从后面跳脚出来,骂:“给脸不要脸啦是不,你他娘的今天必须给我……”话没说完,福喜就抛扔手榴弹似的把手中物件猛掷出去,几人掉头就跑,胖儿落后面,标枪擦着裤腿儿,差点儿挨了一下。
  电线杆子下面影影绰绰,围坐的老家伙见状乐不可支、哄然大笑。他们这些夜猫子不知何时钻出来的。蓝翡翠也在,歪瘫地上,跟着嘻嘻哈哈。
  三掌柜帶头跑进几处高耸的土堆里,看没追上,才手撑膝盖停下,胸膛起伏大口呼吸。瘦儿频频回头,四下惊望,说:“还真是个莽汉,动真格的啊,这就不好办啦。”头儿瞪他一眼,看着三掌柜,说:“他这房子?”三掌柜叹口气道:“苦命人儿一个,也是紧巴巴死抠出来的。”一时无话。头儿想起什么,又说:“他家还有什么人?”三掌柜说:“嗨,有个哥,住一块儿的,嗜赌,前两天偷嘛,进局子啦。”头儿说:“哦。”来回踅摸,往外瞅一眼,注意到蓝翡翠,问:“那疯婆子是谁?”三掌柜侧脸看去:“她?蓝翡翠。”头儿说:“一个人?”三掌柜说:“嗯,没人儿管。”头儿一拍脑袋,问:“局子里熟不熟?”三掌柜说:“可以活动活动,咋?”头儿笑笑,说:“那就有了,先把蓝翡翠带到‘指挥部’。”
  跟着东跑西颠的,就平时一串串的腌臜事儿,累了,也有些困,谷先生想回去睡觉了,但看到头儿他们竟要把蓝翡翠弄回去,心想有个傻子什么事情,不免分外好奇,还是跟过去,仍旧趴在窗户那儿。   这些人简直犯迷糊了,把蓝翡翠菩萨奶奶似的“供享”着,谷先生不知是关爱她,还是折磨她。
  他眼前一片黑咕隆咚。
  三掌柜从破屋出来,直接去找童爷。三掌柜说:“童爷。”童爷说:“嗯,有话就讲。”三掌柜支吾一阵,说:“是不是把事儿办成,怎么着都成哩?”童爷叹口气,说:“那还用说。”又道:“到底发生什么了啊,吓成这样?”三掌柜清清嗓子,说:“我们在福喜那儿吃了闭门羹,头儿三人却把蓝翡翠带回破屋,好吃好喝伺候着,还说给买新衣裳,憨妮儿就很听话,让说啥说啥,让说怎么了就说怎么了,让说……让说和谁上床了就说和谁上床了,让说和福运上床了就说和福运上床了,头儿就叫瘦儿去找福喜,说要迁呢就把他哥放出来,要不迁呢,强奸罪可不是闹着玩儿的,自己看着办,不是俺们说了算,是蓝翡翠一口咬定了的。就这么个事情,我特地来给童爷禀报一声。”
  5
  雾更大了。
  似乎压着肩膀。
  稠得藕丝糨糊般,贴粘人的脸。
  头儿三人紧随三掌柜脚后跟儿来到童爷家。邀功后童爷就去歇息了。几人又开喝,嘻嘻哈哈。头儿抬腿踢瘦儿一脚:“有着眼力见儿,别再乱弹弦子了,跟上次样炸了火药桶。”又拍拍三掌柜的肩膀:“三掌柜,您老辛苦啦,让跟着东蹿西跳的。”三掌柜也“嘿嘿”两声:“没啥,本分嘛,是童爷吩咐过的。”头儿说:“嗯,还剩下个老顽固。哎,他啥货色?听人说,是个半仙儿。”三掌柜笑一声,说:“啥仙儿不仙儿的,那个风水师叫搬走,他让留下。再早些时,村儿里搞大清除嘛,整治三堆,砖堆、粪堆、柴火堆,一口老井碍事儿,童爷说财水儿都从这儿钻地下溜走了嘛,就让填上,祝老二却挡在那里,死活不从,说老井是‘龙头’,自古以来是村子命穴,填上就堵死了,成了死水,没了生气,生气没了天机也就没了。”瘦儿说:“净邪乎话,就看阴阳宅的啊。”胖儿说:“也是……是个神……神经病。”头儿鼻孔里“哼”两下,说:“百闻不如一见嘛,走,咱们会会去。”
  已是三更时分,接连攻下两座城池,头儿几人兴奋之余也感到些许疲累,脚步就有些心不在焉的,踉踉跄跄。胖儿说:“咱……咱们不……不会再……再吃个……”头儿不由分说,上去就踢一脚。又四下看着,问三掌柜:“三当家的,哪儿处是啊?”三掌柜手搭凉棚,眯眼望着西北方向,缥缈的雾气来回鼓荡,隐约现个轮廓,却是时近时远,甚是朦胧。瘦儿文绉绉说:“这里更其黑呵,丁点儿光丝丝儿也没得。”三掌柜说:“祝老二古旧,不用电灯、油灯,蜡烛也是不点的。”
  终于是到了。
  房顶屋檐扎满草棵,比大鸡蛋的还要破落,该叫“茅棚”才对。周围是一堆堆枯黄的玉米垛。
  头儿仰脸儿看天,白雾纤纤花花,却微乎乎似要透出光来,这是天色要亮的意思了。心下便想,要抓紧些了,这晚无论如何得弄过去。
  摸着进去,喊过几嗓,愣是没人。头儿说:“这老家伙能去哪儿?”三掌柜想想说:“他没事儿就好去地里转悠。”头儿走来走去,打量一圈儿,咬咬牙:“三当家的,烦请您找个东西。”三掌柜不无疑惑,这时还找什么东西,便说:“你讲,只要有的。”头儿就凑前,趴在三掌柜耳朵上。听着听着,三掌柜蹙起额头。他倒吸一口凉气,道:“我看这恐怕是……”头儿语气强硬,说:“您不用管,童爷那儿让我来说,到时再想法子。”要走,又调头说:“多大点儿事,活动活动,开个像样点儿的证明就成。”
  出门,却不见三掌柜跟着,谷先生很是纳闷,回看两眼,不知要随了哪边。头儿他们往“家外”去了,谷先生想荒郊野地有啥稀奇,欲打道回府,脚下竟不听了使唤,生起一股旋风般托着他,尾随在几人后面。
  四下分外静谧,什么音息也不可闻,只有脚板摩擦地面时重时轻的“踏踏”声响。头儿几人只管往前莽走,快撞怀了,才“哎哟哟”喊,打眼一看,面前立个白须老头儿。头儿看看周围,感觉差不多是了,就说:“敢问,您是祝老二吧?”祝老二呵呵笑着,说:“正是老朽。”只四个字,声音也一番强弱断续的曲折,听着不甚真切。头儿上上下下打量,什么半仙儿,就一普通老头儿嘛。此时,祝老二又说:“远看几方黑影,还以为野兽出没。不知几位有何贵干?”头儿说:“没啥事儿,就是拉拉家常。”祝老二说:“哦,好啊,老朽这把年纪,也经历了些荤素事情,倒是喜欢和别人,尤其是陌生人‘讲古’的。啊,说些什么呢,不妨就从眼前的这些坟堆讲起吧。”
  头儿心下暗笑,随你吧,反正看不几时了,这儿不久就要铲平挖起鱼塘的。又回望来处,着急那边怎么没了动静。
  祝老二看着西北方向,目光杳然,说:“皇亲国戚,有史书记载,咱这儿够不上,就不讲啦。”头儿几人便也朝那边望去。缥缈水雾中,耸立着排列有序的六座墓碑。碑帽上刻着游龙戏凤。碑正面是铭文,背面是族谱。据说迄今已有五六百年。
  祝老二长叹口气,就开始了。
  祝老二说:“这是一个村子。村子像一个棱角,弯绕着如是哪家姑娘的头绳。好了,咱从东边说起吧。第一个坟头是汗青的。他早年是个轿夫,村里最俊的媳妇就是他给抬来的。轿子有官轿和花轿之分,官轿是新郎官坐的,花轿是新媳妇坐的。他大哥十八岁结的婚,不出一个月就死了。他嫂子二十一岁开始守寡,六十年過去了硬朗朗还是一个人。第二个坟头是合葬,兄弟两个。哥哥叫来水,是1937年发大水的时候出生的。弟弟叫来匪,是1939年日本鬼子进村儿时出生的。中间那年也不安静,是蝗灾。你们大概不知道吧,鱼子在水中变成鱼,在旱地里就变成了蝗虫呢。蝗虫便是大水过后留在土缝里的鱼子,太阳一晒,就长出翅膀,变成会飞的蝗虫了。其实,鱼也是有着翅膀的。第三个坟头是墨轩的。他作古时还是个后生。不过,别看年轻,他可万分光荣呢。1940年村里征兵,外面来了一个女干部,英姿飒爽,站在戏台中央,扯开嗓门,喊,北边说南边是草鸡头,南边说北边是草鸡头,到底哪边是草鸡头?墨轩就红着眼睛跳起,说,我要做公鸡头!一年后他被强行送回,解开扣子,满满大小不一的伤疤。不等养好,就去追大部队,半路遇上一群日本鬼子。他们撩开墨轩的破袄,叽里咕噜笑着,嗬,还是个老兵呢,当即就用刺刀把他挑死了。第四个坟头是迎灯的。他是1943年出去的,也是在部队,抬伤员担架,属于后勤卫生。他爹老乜在灶屋炸面食,拿着长长的蒿秆筷子,刚要夹住一个,丸子却打个旋儿直直沉下去。他就说,完啦,又一个新兵蛋子翘蹄子了。第五个坟头是泰山的。他过上了好日子,但是胆小,亏欠了泰山的名字。你猜不准他怕什么。他怕蛤蟆。那次跟去挖井,好长时间静默之后,就听泰山“哇”的一声发出了女人的尖叫。众人七手八脚抬上来,见他口吐白沫,全身哆嗦,卧床几日便翻了白眼。村里还有怕东西的人家。有怕蛇的萝卜爷,那次他被自己淹泡在水缸里的黄瓜吓得屁滚尿流。有怕老鼠的菜花婶儿,她越怕人家越是逗弄她,把“吱吱”叫的耗子挂在她家大门上。第六个坟头是傻子的。因为是傻子,别人就不知道他在想什么。不过他的胆子特别大。他砍柴时竟发现了狼窝,突然就下狠心,一气把崽子都杀了,把狼头串在木棍儿上,等着母狼回来看热闹。他给萝卜爷说,俺教给你,鸡蛋里放块石子,让蛇吞下去,它自己就会在树干上生生缠死。不能怕东西,越怕越是遇见,人一见怕的东西魂魄就散掉了……”
  家长里短、是非恩怨,全随了性子,说到动情处要么放浪大笑要么悲声痛哭。头儿心想:“半仙儿半仙儿,这就一老小孩儿嘛。全是虚头八脑、毫无用处的陈芝麻烂谷子。”
  他听得恹恹欲睡,刚要“磕头儿”,离着老远,隔着迷离的雾岚,忽得就闻到一股呛人的焦煳味儿,还看到跳着的似有若无的红光,仿佛隐藏起的张牙舞爪的什么怪物。谷先生也嗅了嗅,就在他搓着鼻子、扭头张望的时候,似乎从祝老二口中听见自己的名字,未及答应,却突然意识到了什么,惊惶惶地,不由要大声呼喊,却有一粒冰凉的雪末子砸在舌尖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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