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近礁石的神色
　　你抱紧自身的寂寞，也不
　　说出内心的秘密，一丛木麻黄树
　　在这荒凉的海滩，乱石罅隙间
　　活着已不容易，何况要将根扎得很深
　　把礁石化为泥土，让波涛
　　在脚下匍匐，你努力擎起自己
　　一蓬绿色，高过头顶
　　在你面前，我摘下内心的虚荣和喧嚣
　　默默垂首——那不被流水带走的
　　也将与你一起，接近礁石的神色
　　在黑暗中救出火种
　　漫长的下午，你坐在礁石上眺望
　　大海在你的眺望中抵达远方
　　或从彼岸返回，带来无尽的爱
　　流水无孔不入，滋润每一粒沙子
　　那颗心也在浑浊的尘世中显影
　　你恍然有悟，站起来
　　——像一条鲸鱼跃出水面
　　你要在黑暗中救出火种
　　大海在其南
　　大海总是充满诱惑。它与河流的梦想
　　相关;与飞翔，与道路，与越过木麻黄
　　和岬角的目光相关;与远道而来的你
　　与挨着黑夜席地而坐的人们相关;与
　　一本打开的诗集，与举起的烛光
　　与你翕张的嘴唇相关：波涛从这里出发
　　从大海深处回来，带走内心的黑暗、灰烬
　　那拍击沙滩的浪花闪着鱼群欢快的银光
　　它镀亮你，以及那一张张围拢黑暗的脸庞
　　此刻，你不再吟哦苦难，不再诉说艰辛
　　那一切被波涛带走的往昔沉归鱼腹
　　此刻，漆黑纷纷剥落，你发着光
　　你与大海融为一体，或者说
　　你的内心容纳了大海所有的盐与蔚蓝。
　　从你的内心流出
　　不管你在与不在，海一直都在
　　眷顾你我，笼罩一切
　　它独自舞蹈，潮起潮落
　　从不听命于谁，它
　　忠于內心的律令
　　你常常觉得它在最高处，其实
　　它俯身在你脚下翻滚
　　当你走了很远的路去看它喧腾
　　它早已蛰伏于你的命运里
　　它在礁石上摔碎你的梦想
　　又将你的梦想推向远方
　　它坦荡、辽阔、无私
　　它簇拥你我，也会将你我抛弃
　　你想与它保持一致
　　不只是跟上它的步伐
　　还要让它，从你的内心流出
　　将我们的失败眷顾
　　我不知道河水会往哪里流，只知道
　　它为高山让路，为悬崖垂首;我不知道
　　河水会往哪里流，只知道它留下
　　夏天的咆哮冬日的忍隐;我不知道
　　河水会往哪里流，也不知道历史因何改道
　　只知道它为牧场抹上青葱，为田野
　　铺上黄金;我不知道河水会往哪里流
　　只知道它卷走落花、浮尸和无尽的岁月
　　我不知道河水会往哪里流;也不知道
　　它经历过多少黑暗和诅咒
　　我只知道它不分昼夜，谦卑地行走
　　它容纳清溪浊水，苦难和哀愁
　　一直抵达最低处的大海
　　哦，那是它的归宿和尽头
　　然而，大海却高过我们的命运
　　它常常在我们头顶漫步
　　并将我们的失败眷顾
　　大澳渔村
　　脚手架从迎风飘动的灯笼里溢出。
　　商会从剩余价值里溢出。
　　万人坟从死亡里溢出。
　　郑和从传说里溢出。
　　古炮台从游客的眺望里溢出。
　　眺望从枪孔里溢出。
　　枪孔从海盗身上溢出。
　　“近海饿死猫”从谚语里溢出。
　　花艇从“大澳赚钱大澳花”里溢出。
　　“十三行尾”从咸虾酱里溢出。
　　你从我嘴里溢出：大澳。大澳。
　　大海溢出的部分，高过大海。
　　轻易占领了我们头顶，又不为人所知。
　　又去看海
　　海还是在原处，而我走来走去
　　我因此而白发渐生
　　海守住它的一群狮子
　　今天变得更凶猛了，占据我曾经驻足的地方
　　我只好退回木麻黄树林里
　　看它表演淘洗法则——
　　我知道有多强大就有多寂寞
　　我常常按住内心，不让它泛滥
　　潮涨潮退如一根绳子
　　不把头伸过去，就少了烦恼
　　——当然，也有缚不住的流云
　　野花在脚下兀自开着，铺向尽头
　　不执著于生死，自然拥有春秋
　　我享受针叶林给予的片刻
　　不敢过多思考，我怕它嘲笑
　　下次不想见我了——
　　我还是习惯于走来走去，习惯了白发丛生
　　习惯在狮子的喧嚣里退守内心的大海
　　风中的鱼群
　　秋风的漩涡：鱼群穿过
　　岁月，吐出闪闪银光
　　傍晚的阳台，大海的梦
　　晾着：蓝色的波涛回荡
　　久远的爱情
　　鱼群的身影日渐风干
　　眼里噙着盐巴
　　闪亮、晶莹;混合着涩涩的
　　远去的涛声，在旧梦里
　　留着谁的呢喃？
　　参观阳江核电展示馆
　　它的秘密，在花岗岩与海水
　　之间：土灰色堡垒镶着湛蓝的花边
　　凝重、结实、深邃，不为一般人所把握
　　目光只有在外围逡巡、抚摸、掠过 　　如鸥鸟，或防波堤里兜转一圈的白海豚
　　核心：一层层包裹的洋葱，光滑、浑圆
　　你不知它从哪里开始，在哪里结束
　　此刻，不知哪来一把刀，齐刷刷地剥开
　　裸露：太阳的血肉、心跳、流动的月光
　　……抵达你想象的边界
　　当你还来不及反应，反应堆
　　已开始工作：轰击、裂变、冷却
　　让你目睹思想的过程，它与世界同构
　　——一本打开的书，正被海风蔚蓝地吹拂
　　立 夏
　　夏日含蓄。阳光：翻卷章鱼的触丝
　　海吐着白沫，终结于沙滩的痙挛
　　你打开一本书，却又将它合拢
　　在这片阴凉庇护的树林，你激动于它的隐秘
　　以及海底更多的珍宝：烈日下三个男人
　　正忙于收掇渔网，透过木麻黄的枝丫
　　你午后的梦，飘向远海——
　　它并非来自身体、书本，或紧闭的贝
　　北津行
　　“时间的树瘿”，你的穿越
　　于它，是一把解剖刀
　　春节恰好留下缺口，犹如它
　　地图处的锯齿，手起刀落
　　一脚油门直奔主题。临近海隅
　　积木变幻的房子，提着脖子往前挤
　　深长的食道，无非想考验一下车技
　　一辆摇晃的公交迎面而来，提醒你
　　它与城市还有脐带
　　当你放慢车速，两旁房屋渐见斑驳
　　流水和荒芜同时迎迓你，停车
　　群鸡旁若无人嬉戏，草梗摇晃、颓落
　　海边几爿房子，空着，等你
　　锁紧北风。寂寞是难免的
　　何况是春节。十几艘捕虾艇
　　紧挨着，取暖。“大年初六，船还未开”
　　——小卖部里有人探头说
　　江水苍白，微澜，貌似沉思
　　垃圾推搡着，裸露上流生活的底衩
　　江面至此开阔，转过拐角
　　便是大海。你望见一个硕大的漏斗
　　从浓云中往下倾泻光芒，而航标塔
　　却在光圈之外，屹立
　　保持应有的清醒和孤独
　　从码头踱向后街，破落的屋宇
　　证明时间如你一般
　　在此驻足、徘徊，然后离弃
　　水产店、供销社、卫生所、水文站……
　　无法一一辨清面孔，锈蚀的锁牌
　　锁住往日的繁喧。你试图
　　推开一扇门，但灰尘盖住了夕光
　　你连忙逃遁，你知道你要寻找什么
　　——发黄的县志：让人回到万历
　　回到后山上的炮台、硝烟、雉堞
　　望海亭、流血的龙角树，两千多名官兵
　　七十艘战船一字排开;万历莫非一只怪兽
　　肚里怎么涌动着这么多东西？
　　你看，不远处还伫立着一名备倭官
　　哦，有备无患呀！不像1945年，背后
　　挨了倭寇一枪，至今疼痛
　　然而，不管你怎么仰望
　　后山上只有树影幢幢，夕光恍惚
　　无疑，深水港已搁浅在时间的河道
　　你无意中瞥见一栋蓝白色调的房子
　　牢牢据守着海角：北津边防派出所
　　这是新编县志上的名词
　　时间需要扼守，即使换了山河
　　正如波涛中的航标塔，指导流水
　　北纬21°48′，东经112°01′
　　收回目光，你终于握紧一把刀子
　　见证树瘿的剖面，它的纹理
　　光影，幽晦与疼痛。